42. 爱之砒霜
爱之砒霜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是大盛皇后。
有一天皇上告诉我,他真正的爱人回来了,我这个替身必须让位。
他废我后位,将我的儿女逐出宫门。
后来,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哪怕做条狗,他也愿意跟在我身边。
1
何佑娴回宫那天,满宫红绸。
铺得比我封后时还要隆重。
她从正门乘凤辇入宫。
我的儿女被贬为庶人,像狗一样从侧门被赶出宫去。
所有人都以为,我也会死。
或者也被赶出去。
谁知高焕只是废我后位,将我幽闭宫中。
当然,在他看来,这样是要比让我死,或者赶我出宫让我更为痛苦。
因为我不知我儿女们的死活,会一直提心吊胆,不得心安。
因为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我以后的日子,会生不如死。
2
就在我废后的当天,宫内侍女内官便全部撤去。
所有值钱的好用的东西,也全部搬空。
偌大的宣慈宫,转眼成了冷宫。
宫门落下锁。
正赶上何佑娴入宫,我一天没吃上一口饭。
晚间,隔壁热闹非凡,烛火满天。
宣慈宫黑灯瞎火,静寂如坟。
我安静坐在廊下,像过去一样,看着宫墙外的天空,思绪却飞到很远的从前。
那时我还是相府千金。
听说出生时,霞光满天。
有过路的道士,说我命里带贵,将来必定母仪天下。
父亲怕此话惹祸,给道士许多银两,让他守口如瓶。
可我十二岁这年,此事仍是传了出去。
当时高焕还是皇子,日日带着重礼和各种新鲜玩意儿来我家。
软硬兼施,逼父亲让我嫁给他。
他运气不错,我十五岁嫁于他,第二年先帝驾崩,他便成了新帝。
高焕一直对我还算尊重。
即使没有恩爱,也不容许别人欺我。
只是我的家族,一年不如一年,人丁亦越来越零落。
何佑娴回来前,我家被抄,大大小小几十口全部发配北疆。
何佑娴曾是我闺中密友。
我没嫁给高焕时,是她与高焕先有的婚约。
后来高焕也曾许她贵妃之位。
但何佑娴心高气傲,随自己的哥哥去了边疆。
这一走,便是数年。
没想到回来时,地位直线上升,把我这个皇后取代了。
隔壁传来清脆的笑声。
不多时,我的宫门被打开。
何佑娴凤冠霞帔,由大喜灯笼开路,宫女内侍簇拥着进来。
我坐在廊下未动。
原本服侍我的宫女,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头一个冲上来。
在她伸手要扯我头发时,我的眼珠转了过去。
死死盯住她。
长久的等级压制,让她本能地缩回手。
只垂眸低斥:「虞才人还不跪下迎接皇后娘娘!」
对了,我现在仍然算是宫妃。
只不过是位分最低的才人。
3
我没跪。
何佑娴打了我一耳光。
当着众多内侍的面,说了许多凌辱之语。
无外乎,我当年冲破头要做她的替身,现在却拔光鸡毛,任人欺侮。
我冷冷看着她叫嚣。
内心冷笑。
成王败寇在此刻演得淋漓尽致。
我嫁给高焕时,我父亲是朝中右相。
如今父亲去世,哥哥官败充军。
而何家正好相反。
何佑娴与高焕有婚约时,她家最高的官位,是兵部侍郎。
现在,他的大哥是镇边大将军,手握大盛一半兵权。
高焕姗姗来迟。
踏进宫门时,何佑娴打我的手刚刚落下。
他立马捧起来。
小心放在唇边哈气:「卑贱之人,何须我娴儿如此动怒。」
目光扫向我,瞬间厌恶冷硬:「来人,把虞才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贬为婢女。」
何佑娴的嘴角一弯,笑着偎到高焕的身边。
「二十大板岂不是要把姐姐打死了,那我以后还找谁说话去?」
高焕立刻改口,板子减了一半。
然后哄她:「朕留下这个贱人,就是让娴儿逗着玩,以后她要如何,都听娴儿的。」
何佑娴的眉尖一挑,声音里满是笑意:「圣上说真的?」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
她的眼珠转了几圈。
突然定到我身上。
「刚才圣上说,她现在是婢女,那不如就去我宫里侍候吧。」
4
大家都知道。
侍候是假。
折辱才是真。
直到夜深人静,高焕被何佑娴送出宫门。
内侍也被遣散。
她才慢慢走到我面前。
蹲下身时,我看到她眼里有特别亮的光,映着室内龙凤烛的火苗。
她定定看我许久,然后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姐姐……」
手臂压到我身上的板子伤。
我忍不住「咝」了声。
她立刻拿开手。
转头要去找药,被我叫住:「无妨阿娴,用了药反而会被人看出端倪。」
她的泪顺着眼角流下,滴在红色亵衣上,湿了一块。
「可是这样姐姐太疼了。」
我朝她笑:「不疼的,看到你就都好了,你吃了那么些苦,我这不算什么。」
她与我抱在一处,轻声呜咽。
我们一直是朋友,从未因高焕生分。
她回朝,也并非要打压我,而是要与我联手,扳倒高焕。
这些年,这个狗皇帝为了削权夺势,杀了我们太多亲人。
我还是担心孩子的。
急急问她:「昶儿与嫒儿如何了?」
「已安然出宫,狗皇帝派人盯着,我们的人并未靠近,但姐姐放心,他们不会受苦。」
我别在心口的郁气,总算散了些。
高焕是个心思歹毒,疑心极重的人。
我能保下这两个孩子,已经使出浑身解数。
其他宫妃,压根连有孕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与阿娴多说。
我很快散了头发,带着浑身血迹,从她的宫内出来。
回到宫女住的罩房。
属于我的床位上,棉被湿成一团,枕头撕烂在地,一些臭烘烘的东西,撒得到处都是。
几个宫女斜着眼看我,眼里的轻蔑直白告诉我:
虽然大家同为婢女,但现在她们高我一等。
我只挨个瞅她们一眼。
就拉了旁边一个宫女的被子,上了她的床。
她们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
愣了一瞬,然后一拥而上,想把我扯下来。
我快速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抵到最近的宫女的脖子上。
声色俱厉:「想死,就往前站。」
她们往后退。
最后,三人挤在两张床上睡下。
但第二天一早,便都向管事的嬷嬷告状。
今日是阿娴的封后大典。
她一大早去了前殿。
管事嬷嬷将我拉到一间空殿内,手执皮鞭。
「还以为自己是皇后呢?」
「啪!」
她说一句,打一鞭。
鞭鞭使出吃奶的力气。
我沉默不语。
任她发作。
不置死地,怎能后生?
顺从得太快,高焕只会怀疑我与阿娴。
只是嬷嬷打到十几鞭时,我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大皇子和公主已经被处死。」
「皇上说,何虞两家不可信……」
5
一口血从我胸口涌出,喷到嬷嬷身上。
她气极,挥鞭打得更凶。
直到我意识模糊,才看到一块明黄色的衣角,从侧间走出。
一只手捏起我的下巴。
拇指抹去我嘴角的血迹。
「皇后不要怪朕狠心,是娴儿容不下你。」
我忍下冷笑。
与他一般深情:「奴婢从未怪过圣上,只是我们的孩子……」
高焕像是突然想起这事。
「孩子?皇后是说昶儿与嫒儿吗?他们出宫才是最安全的,不然像皇后一样,岂不是活不成了?」
钳在我下巴上的手指,突然用力,几乎把我骨头捏碎。
「朕倒是有件事想问皇后,昶儿和嫒儿真是朕的孩子吗?」
我沉下眸子,因疼痛声音已经发颤:
「不然圣上认为是谁的?」
高焕靠近我,嘴唇几乎贴到我耳朵上:「可是太医说,朕身体有恙,根本不会有儿女。」
我的心突地跳一下。
后背的汗与血迹混成一块。
但长久的后宫生活,早已让我不动声色。
「是哪个太医说的?如此侮辱圣上,就该乱棍打死,再诛他九族。」
高焕定定凝视我许久。
捏着我手突然松开,「哈哈」大笑。
他接过内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手上的血,朝外吩咐:「来人,送虞卿回宫。」
又看了眼刚才打我的嬷嬷:「拖出去埋了吧。」
嬷嬷连哭都没来得及,就被捂嘴拖出去。
我回到宣慈宫,内官已经在等着宣旨。
我以宫女身份,独占一座宫殿,无诏不得出宫门半步,亦不得见任何人。
半夜,阿娴换了一身装束,出现在我床前。
告诉我,孩子已经安全。
但太医院的医正,被打了五十大板,以我的名义。
我哑了嗓子:「人怎样?」
「活着。」
「让他辞去宫中事务,另作安排吧。」
同时,我交给了何佑娴一包药:「控制量,何昱找到之前,狗皇帝还不能死。」
阿娴的眼睛立刻红了。
何昱是她二哥,也是我们年少的玩伴。
我入宫后,何昱来看我。
被高焕带走,从此再无音讯。
当时何家不得势,哪敢向皇帝要人。
我虽向高焕发过几次脾气,可得到的回答是,他让何昱去办差了。
至于去哪儿,办什么差,他一句不提。
最后还是我父亲出面,联名朝臣一起,才逼他扔了一份手书与何家。
告诉他们,何昱一切安好,只是现在不能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收到过何昱的信物,也收过他的书信,却始终未能见到人。
阿娴声音极轻:「姐姐,你说我二哥他会不会已经……」
「别胡说,他定是在的。」
「那我们为什么找不到他?」
我回答不出,但我认识何昱的字。
不仅是字体,还有他写字的小习惯。
那些书信,是他的。
6
有何昱为介,在我发现高焕开始对虞家动手时。
便与何家取得联系,假意成仇。
这些年我家虽败,但何家起来了,还是掌握兵权的武将。
之所以没对高焕动手,一来是京城防卫,及城外驻军的兵权,仍在高焕手里;
二来,我们找遍京城内外,却一直没有何昱的下落。
阿娴入宫,与我共演苦肉计,也是为了此事。
外面突然传来响动。
阿娴正想出去,高焕的声音已经传进来。
「虞卿,朕来看你了。」
我从床上滚下。
示意阿娴掀开床板躲进去,才往门口爬。
从寝殿到门口有十几步远。
高焕跨过门槛就止步。
然后看着我一点点爬到他脚边。
才假惺惺蹲下:「竟伤得如此重。」
「圣上万安!」
我以头点地,给足他虚荣。
高焕让人拿来药,慢条斯理往我身上撒。
「虞卿,他们说,你如果不做皇后,朕这皇位也做不长,你信吗?」
「不信。」
我面对他,回得没一丝犹豫:「圣上乃真命天子。」
「虞卿还是这么会说话。」
高焕笑了。
把手里的药扔给我。
「朕也不信,天下是朕的天下,怎会受一个女人胁迫。」
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
「可是这么算来,朕早些年还真受了一些委屈,被你虞家牵着鼻子走。」
我知道他在报复。
也知道,现在我最好什么也不说。
他发泄够了自然会走。
可胸口的怒火,还是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我直视他的眼睛。
「如果圣上说的是我入宫的事,那后宫三千,岂不是个个都要牵你的鼻子。」
「怎么,圣上不想做天子,要做民间的牛羊,任人牵着走了吗?」
「啪!」
我的脸歪到一边。
嘴里腥甜一片,可脸却是木的。
我冷漠转回,插他最后一刀。
「如今正得宠的是何皇后,圣上小心鼻子,别再被她牵了。」
高焕差点气疯。
走时,把我这里仅剩的东西全部砸了。
我刚要松口气。
走到门口的他,又折身而返。
我再次被他钳住。
他的声音又阴又冷:「我知道你想知道何昱的下落,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活着,但他能活多久,完全看我的心情。」
我使劲攥住手心,才忍住没抽他一耳光。
7
阿娴气到捶墙。
「狗皇帝!」
「他到底把我二哥关哪里了?」
「我去弄死他,就不信他死了,还找不到我二哥。」
「……」
她在殿内团团转。
我安静地给自己上药。
高焕今天来得十分诡异。
我到现在没猜透,他为什么跑这一趟。
为我送药?根本不可能。
拿何昱威胁我?也没必要。
示威倒是有几分,但他白天封了阿娴,晚上不该去她宫里吗?
就算她不在,也不该是来我这。
他还提到何昱。
一系列迷惑行为,让我内心很不安。
阿娴走后,我挪开桌下的一块地砖。
里面藏着一个木盒。
打开,是一封封书信。
苍劲的字迹,多年未变,只是少年时的笔锋略显青涩,如今却成熟稳重许多。
从字迹上看,人应是好好的。
如果病弱,或是受了苦,当写不出这样的字。
可既然活得好好的,高焕又能把他藏到哪里?
书信内容平平,看不出任何信息,显然是被检查过。
高焕这些年也没出过宫。
他身边能出宫的暗卫,早已被我摸清了。
一条线一条线跟出去,都没找到任何线索。
难道……
我脑子里跳出那个念头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赶紧把何昱的信重新展开。
再次确认,字和内容都没问题。
纸好像也没问题,不是宫中常用的纸张。
但是,这种纸也并不罕见,宫外到处都有。
快速撕下一个无字的纸角,我披上斗篷往外走。
打开门,人直接僵住了。
早已离开,此刻应该在嫔妃温柔香里的高焕,冷冷立在门口。
8
我退回宫内,他一步步逼进来。
「虞卿这是要去哪儿?」
解释无用。
我干脆不吭声。
脑子飞快盘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否看到阿娴?
又知道我多少事?
我退至墙角,高焕的阴影笼罩而下。
他身上有酒气,眼睛发红,凶狠地盯住我的眼:「你想出宫?」
「我出不去。」我如实回。
高焕开始发疯:「可是你想走,你想离开我。」
他双手抓住我的肩。
手指抠到白天鞭子打过的伤口,痛得我倒抽冷气。
为了保命。
我一把将他推开。
「圣上这是做什么?是你废了我的后位,迎娶别人入宫,如今这样,是在演深情吗?」
不知道哪句话扎到他了。
室内静谧片刻。
之后高焕一把抱住我:「虞卿,我不想废你的,是何佑娴要废你。」
呵,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挑拨离间。
我看到他的样子都嫌恶心。
这天晚上高焕留在我宫里。
除了最初闹过,后来便很安静。
他像过往一样,坐在椅子里看书。
我出不去,身上又有伤,干脆靠着床柱睡觉。
不知他是何时走的。
我醒来时,人已经侧躺在床榻上。
后背是板伤,前身是鞭伤,躺和趴都不适合我。
册封来得更加诡异。
我重回后位,与阿娴分列东西宫皇后。
高焕是个暴君,朝堂百官,无人敢言。
我与阿娴私下讨论,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有一点我们是清楚的。
高焕越疯,对我们越有利。
我和她开始借各种机会,在宫内查探。
何昱书信的纸张,很可能就是他的下落。
所以阿娴查宫内出入的物品和人。
一旦发现有异,立刻通知我们外面安排的人手,重新去摸底。
我则在宫内走动。
这座皇城,我已经走过七八年,除了高焕的寝殿,每个角落都是熟悉的。
至于里面的人。
有多少是他的,又有多少是我的,也分隔得十分清楚。
一个月后。
我与阿娴核对消息。
宫内宫外无任何收获。
唯一可疑的就是高焕。
「得想办法,再让他拿一封信回来。」
「可是我二哥每次写信都是在中秋节前后,如今才二月。」
9
我们没理由向高焕要何昱的信。
但我们有计谋。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弄清。
要么高焕拿信回来。
要么,我把他的寝宫翻了。
与阿娴商量好对策,我们分头行动。
各项准备就绪。
时间定在踏青节。
高焕有一个习惯,每年踏青节这天,他不祭天地,不祭父母,却会踏上高高的城墙,站在上面半日。
没人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
但今年,我会与他同行。
踏青节前,我备上吃食和薄酒,去长信殿找高焕。
这里为朝臣议事殿,也是高焕批阅奏折的地方。
我到时,户部和吏部均在殿内。
似乎在论今年春闱事议。
内官把我引入偏殿:「皇后娘娘先稍作歇息,圣上已知您到了。」
我赏了他一把银稞子。
一盏茶工夫,高焕进来。
带着满面怒容。
「连科考的银子都挤不出来了,那帮穷酸书生,能用多少钱?」
去岁夏有旱灾,冬有雪殃。
不知有多少百姓饿死冻死。
赈灾的银子是送了出去,可有多少进入百姓的手里,没人知道。
总之,国库是空了。
我打开食盒,给他斟酒。
然后又绕到他身后,给他按压头上的穴位。
手刚按下去,便被他捉住。
「虞卿怎么看?」
「内宫不得妄议朝政,臣妾记得圣上训示。」
他略一使力,便把我从后拽到前面,且跌倒在他腿上。
手指摸到我脖颈处。
好像稍一使力,就会把我脖子掐断一样。
「皇后连死都不怕,还怕说两句话?」
既然这样。
我便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户部说没钱,可朝中官员的俸禄一点没少,每年都按时送到。」
「连宫里嫔妃的月钱,也是一点不少。」
「吏部说这次春闱花费大,原因是春寒,要备炭火和棉被。」
「可春闱是踏春之后的事,虽然近几日是冷了些,然而天气不会一直冷下去。」
我观察着高焕的脸色,继续说:
「读书人,也未必扛不住那点寒气。」
「往年圣上在踏春节这天,总会去城门,那里风大寒冷。」
「今年,让臣妾陪您同去,共沐寒风。」
「若还有人说天气冷,就告诉他,难道连我一个妇人也比不了?」
高焕「哈哈哈」大笑。
「很好,虞卿说得有理,朕这就告诉他们去。」
但在起身前,他说:
「虞卿陪朕去城楼就免了,让娴儿去吧。」
10
春闱的事很快得到解决。
可谁要陪高焕去城楼,却三波五折。
他一天能有十个主意。
中间掺着挑拨我和阿娴。
我们两个当高焕的面,自是闹得沸沸扬扬,让他满意。
背后却早已定好,去城楼的人要如何,留在宫中的人又要如何。
踏青节前一晚。
高焕先去阿娴宫里。
一个时辰后,他又来到我宫里。
脸色不好,唇色亦有些发青。
我知道,阿娴给他加量了。
所以他看上去更为癫狂。
一进来就把我抱住,连床榻都没走到,就近推倒在一张桌子上。
我看着他气喘吁吁、欲生欲死的样子。
内心只有一件事:何昱的书信。
「圣上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高焕汗湿的头发垂在鬓角,茫然抬头。
我朝他笑了一下:「十一年前,圣上就是今天去的虞家。」
他的兴致瞬间消散。
穿好衣服喝茶时,才把后话续上。
「那时虞家似乎在与何家议亲。」
「对,议的是我二妹与何家二郎的婚事。」
「什么?」高焕不信。
但他想听。
这么多年,他一直为何昱来看我的事耿耿于怀。
以前不是没给过解释。
他从来不信。
今天的说法新鲜了。
我向自己的妹妹泼脏水。
「当年,我二妹与何家二郎私订终身,还暗结珠胎,我家觉得丢人之极,把二妹关了起来。」
「何家二郎为了婚事能成,只能向我求助。」
「他以为,我入宫为后,一定能帮得上他。」
「可他没想到,我一样恨他无耻。」
「如今我二妹去了北疆,彼地天寒,前阵子捎信回来,似染上重疾,恐不久于世。」
「她一生苦闷,唯何家二郎为她月光,便恳求于我,想见他一面。」
不知高焕信没信。
只是面色阴郁,盯着我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箭:「想见何昱?」
「我知这样不合圣上规矩,只是臣妾自入宫来,亲缘渐薄,如今连两个孩子也离我而去……」
高焕恢复我的后位时,就派人去接两个孩子。
但得到的结果是,他派去盯着孩子的暗卫全部死亡。
两个孩子也死了。
他所怀疑的孩子的身世,所憎恨的我与孩子间的感情。
在那一刻,不复存在。
我如今再提,就为了达到刺痛他的目的。
11
我二妹要见何昱,是不可能的。
她在北疆,回不来。
高焕也不会放了何昱。
但有这个前提,高焕答应让何昱写一封信,或给一件信物,送于我二妹。
好让她死得瞑目。
另外,次日去城楼,又换成我陪同。
当晚我把消息传给阿娴。
第二天,我和高焕站在高高的城墙上。
极目远眺,青山绿水间,是城外的驻军大营。
营帐旁边,还有一大片桃林。
此时桃花渐开,远远望去,一片粉红。
高焕问:「知道朕今日为什么让你陪同吗?」
我摇头。
已然被那些驻军惊到。
阿娴入宫时,说城外的驻军不过七八万。
可七八万人,哪需要如此多的营帐?
「因为朕不想让虞卿死在宫里。」
我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圣上什么意思?」
高焕笑得阴森。
「朕的意思是,今日永寿宫会很热闹。」
永寿宫是高焕的寝殿。
今日阿娴要去那儿找何昱。
接下来城外有什么,我完全看不进去。
连天空意外飘雨,都没感觉到。
我急着回去,想看看阿娴如何。
可高焕不走。
还强行拉住我的手,让我在雨里淋到午时。
从城楼上下来,我不顾一身湿衣,狂奔回宫。
却在宫门口,看到迎接我们的阿娴。
我以眼神讯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向我身后行礼。
龙辇上,高焕坐得像一堆石像。
许久,石像才抬了抬手。
阿娴意会,向龙辇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塞了一个纸团在我手里。
回宫打开。
我手脚立时失去温度,人如死尸。
「二哥已死。」
这是阿娴的字条。
12
我不相信何昱死了。
他每一封信里,「吾安好」三字,都格外用力。
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将来如果我去远方,给你们写信时,如果这三个字正常写,说明我肯定不怎么好了。」
「但如果我把力道加重,再把这个点这个横给它挪一下,那才是真的好。」
何昱的信,明明每一封都是真的好。
他怎么可能死?
阿娴留在永寿宫,一夜未归。
我焦急整宿。
次日一早便让宫女带上食盒往永寿殿去。
内官把我拦在门外。
说圣上和何皇后还未起身。
早朝的臣子已经在外殿急了,让人过来一探究竟。
然宫门未开,谁也不敢贸然进去。
13
我在高焕寝殿外,等足一个时辰。
立刻差人唤来各宫妃嫔,和太医院众人。
为了稳妥起见,把朝中重臣和大内侍卫,一同叫到永寿宫前。
「去敲门。」
我吩咐高焕的内宫。
他瑟瑟发抖。
没有上前,反而往后退。
我的目光扫过众人。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瞧见没?
这就是高焕身边的人。
我大步上前,用力往门上拍。
门板震得「嗡嗡」作响,可里面却毫无动静。
等不了了。
我抽了大内侍卫的宝剑。
一剑刺进门缝……
众人与我一同涌进内殿。
满室狼藉,桌凳床帐衣服,撒得到处都是。
里面还夹杂着血迹。
可高焕不在。
阿娴也不在。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有几个人想趁机溜出去。
我大声吩咐大内侍卫首领:「抓住他!」
我站上最高的台阶,环视众人:「今日谁离开永寿宫,格杀勿论。」
大臣与内官宫女,分成堆缩到墙角。
大内侍卫则分成几路人马。
有人控制永寿宫,有人去往宫门。
也有人出城去了。
我带着一队人,内心焦急,表面上却不得不冷静地在宫内找了一圈。
没有。
两个人像是从人间消失了,找不到任何踪迹。
再回到永寿殿,我让大内侍卫安排大臣去另一个院子。
宫女内官则关到偏殿去。
我独自进入高焕寝殿内侧。
人均八百个心眼的后宫,我不信高焕的后宫,没个暗格或密道。
在外的面子已经做足。
我现在找到他,就算一刀嗄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只是要快。
我最担心的就是阿娴。
床板掀开,桌子挪走,撕下画,敲掉砖。
我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件玉壶上。
太过眼熟,以至于我在看到的瞬间,眼眶便热了。
这是我十岁那年,阿娴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视如珍宝,时常带在身边。
高焕却认为是何昱送我的,气愤拿走。
我以为他早已扔掉。
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挪动玉壶,面前好好的墙,缓缓打开。
我面前出现了另一个空间。
一个与高焕寝殿风格完全不同的空间。
里面全是关于我的物件。
有我们初定婚约时,我被迫送他的荷包。
有我入宫那年,封后礼毕为他绣的游龙腰带。
还有平时我宫里莫名丢失的小玩意儿。
甚至有几套幼儿的衣服。
旧的。
是我儿子和女儿穿过的。
我的指尖发抖,弄不懂高焕得了什么病,会这么变态。
我绝不相信,高焕是心悦我的。
因为我最重视的家人,被他以各种手段伤害。
包括我自己。
拿这些无用的东西,珍藏于此,大概是作为战利品炫耀吧。
恶心至极!
14
这间暗室再无其它路径。
但方法我已经摸透。
回到内殿,接连在墙上又找到几个暗钮。
打开最后一个时,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声音太小,听不清说什么,但给了我希望。
我提起裙摆,快步下台阶,往暗室的深处走。
刚走到一半,一把冰凉的匕首便刺在我脖子上。
没用太大力,只刺破了皮。
但足够让我止步。
身后是一个沙哑的声音:「谁?」
「虞卿。」
匕首拿下,有人帮我捂住脖子上的伤口。
但他手指发凉,比伤痛更让人难受。
我躲掉他,自己捂住。
里面说话的声音也停了。
有人向这边走来。
借着甬道里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阿娴。
她一身玄衣,去了头上的金钗凤冠,只简单将秀发束起,别了一根玉钗。
「姐姐?!」
她跑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正与二哥商量要怎么办?」
我这才往侧边的阴影里看。
八年未见,何昱高了许多。
我要抬起脸,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很狼狈,也很邋遢。
整张脸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连唇上都没有颜色。
「商量出结果了吗?」
我往里面走。
阿娴跟在我身边:「还没有,狗皇帝已经被我们抓了,但外面要怎么办?」
我看到了高焕。
他被绳子绑住手脚,倒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听到我的声音,脑袋极力往这边扭着。
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挪动了一下。
但毫无用处。
不过嘴没封。
「虞卿,你来救我的?我就知道,只有你能来到这里。」
我冷冷看他:「你弄错了,我不是来救你的,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高焕的脸有一瞬间的怔忪。
之后他再不说话。
他的唇色已经成了青紫色。
按我之前计算的药量,活不长了。
所以,我必须为大盛朝的下一步做打算。
「外面已知道他消失,位子就传给昶儿吧。」我说。
高焕在地上发出一声笑。
「虞卿,你如果想要昶儿继位,跟我说便是,何必用这种方法?」
我懒得理他。
继续跟阿娴道:「只是要委屈你,暂时也不能出去。」
高焕又插话:「昶儿即使不是我儿子,但他只要是你的,便是给他再多,我也愿意。」
我一个没忍住,过去甩了他一耳朵。
这个耳光憋得太久,所以打出去时,我用了全身的力量。
指甲刮花高焕的脸,同时也打出了他嘴角的血。
他慢吞吞把血舔回去,张嘴朝我笑时,牙都是红的。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他,难道不是在给孩子找爹?」
「啪!」
我又扇了他一耳光。
这次把自己胳膊都震麻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龌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怀疑。」
高焕像听到了笑话。
「你说昶儿是我儿子?哈哈哈哈,虞卿,我现在不是皇帝,是被你们绑住的阶下囚,不必再费心骗我的。」
此人已无救。
我再不想看他一眼。
「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将高焕绑结实,我们三人移到甬道里的一盏灯下。
到此时,我才真正注意到。
何昱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
15
太过黏腻。
比高焕看我时还要让人不舒服。
我想尽量忽略,同阿娴说话。
可那目光盯在我身上,让我生出一种蛇目的感觉。
我不得不面对他,问出疑惑:「二公子,是我哪里不对吗?」
何昱立刻往后缩:「没,你没有不对。」
「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他说不出来。
不过垂下了眼皮。
没有干扰,我很快就跟阿娴说清楚,并且拿到联系昶儿的办法。
从暗室出来,我把一切恢复如初。
又叫来宫人,把永寿宫收拾妥当。
然后回宣慈宫,换上朝会时穿的宫服。
先召集大臣,告诉他们大盛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圣上不在,问他们有何高见。
在他们思考之时,我见了大内侍卫首领。
这个人,是我宫里的内应。
让他往宫外传消息,送昶儿回来。
大臣被我关在宫内三日。
家人不见,消息不通,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昶儿的一瞬间,立马两眼放光。
「皇后娘娘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过几日,新皇登基大典便办完了。
昶儿年幼,我理应辅政。
把高焕留下的烂摊子处理完,春闱已经结束,时节也进入夏季。
是该瞅瞅暗室里的男人了。
16
永寿宫改成了我的宫殿。
里面所有伺候的内官和宫人,只可在外殿活动。
内殿,包括内殿所属的一整个院落,没有我的命令,进去一只苍蝇都得被斩成两截。
守门的,是大内侍卫首领。
所以阿娴早就被我放出暗室,有吃有喝有玩。
她也说过要把何昱放出来。
但我没想好要给他何种安排,又怕别人撞见,便没马上同意。
才一开后殿的门,阿娴便跳了过来。
「姐姐,你回来了。」
「嗯,今日我让人送来的烤羊肉,你可喜欢?」
「喜欢,很有边疆的味道,我全部吃完了。」
我笑着揉她脑袋。
她便乖巧地靠到我身上:「姐姐,你什么时候把我二哥放出来?」
「今天。」
她顿时跳了起来,嘴角咧成了弯钩:「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走,我们现在就去看他。」
一起往里走时,我问阿娴:「把你二哥放出来,你打算让他去哪儿,也去边疆吗?」
阿娴一下怔住了:「姐姐,他不可以留在宫里吗?」
我也愣了:「留在宫里,为什么?」
「因为我二哥喜欢姐姐呀!」
「哈?」
17
我从不知何昱喜欢我。
幼时我们相处,皆因他是阿娴的哥哥,我才对他礼遇有加。
后来我入宫,他来看我。
我也是为了打听阿娴的消息。
那时她在边疆,与我通信不便,为免高焕多疑,我只能通过旁人,知道她的消息。
难道这些,会让何昱认为我对他有意?
我仔细回想。
相处这么些年,我既未送过他物件,也未向他传过什么女儿家的私话。
我与他说得最多的,永远是阿娴。
而且他被高焕关起时,我已经十六岁,且刚刚生完两个孩子。
这样,他还会喜欢?
我把何昱送出宫了。
扮成侍卫,由专人护送出城。
阿娴不放心,也跟着出去,说是安顿好他,再回来看我。
我摇头让他们快走。
之后再次回到暗室。
多日不见,高焕已经没了皇帝的形态,但语气没变。
他甚至看到我来,还笑了一下。
声音已经沙哑:「虞卿,你终于来看我了。」
见我不答。
他又说:「昶儿的皇帝做的如何?」
「很好,比你强。」
「那是有你在,哈哈哈。」
他还笑得出来?!
只是到底做过帝王,洞察力也没有减退。
「虞卿这次来,是处理我的后事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却突然崩了。
从椅子上翻下来,跪趴在我面前:「我可不可以不死?」
「只要我能活着,你让我怎样都可以?」
「做你的内官,照顾你,伺候你,只要跟在你身边,怎么样都行。」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你是当宫里的人都瞎吗?」
高焕的眼神一秒变狠:「我可以毁了这张脸,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但我冒不起这个险。
而且,他也没命活到那个时候。
即使他像狗一样,请求我原谅他的过去。
告诉我,他是因为喜欢我,才会做出那样伤害我的事。
我仍然无法放过他。
他也不会有一个帝王的葬礼。
死后只能用普通的棺木装上,像普通人一样,埋到土里去。
这还是看在他是昶儿亲爹的份上。
18 高焕番外
心动之年,我在郊外遇到一位明媚的女子。
她着一身鹅黄衣裙,头上扎亮闪闪的蝶花。
像精灵一样,行走在桃林之间。
顾盼生姿,撩人心魄。
我急需知道她是谁,当下就着人去打听。
结果却得知,她家正与何家议婚。
她是我的。
谁也不能抢去。
但作为皇子,又有婚约在身,我不能上门去抢丞相家的女儿。
我挖空心思,找了各种门路。
总算得知了一个关于她的传说。
我知道娶她会被旁人议论。
尤其是我那些皇兄皇弟们。
但我宁愿被他们防范,被他们敌对,也不想错过虞卿。
终于,我如愿以偿,努力了三年,迎娶她过门。
可在新婚夜,揭开她盖头的瞬间。
我便知道,她不爱我。
她的目光是冷的。
尽管为了虞家,她非常乖顺,可我还是清晰感觉到了她的冷淡。
我用尽所有办法,送她礼物,带她去玩。
入宫以后,甚至允许何家那个二傻子来看她。
还想过把她最好的姐妹,也接进宫来陪她。
然而她依然对我很冷。
无法,我只能把何昱抓起来,养在暗室里。
以他做威胁,以图虞卿能多看我一眼。
我为了让她吃醋,也娶了何佑娴。
但,我又一次以失败告终。
那天我躺在冰凉的地面上,鼻尖的土腥味呛得窒息,我亦不在乎。
只苦苦向她哀求,让我活着。
我不是想翻盘。
谁做皇帝我压根就不在乎。
我只是想多留在她身边一刻。
可她像过去一样,矜持有度,没有同我多说,也没有原谅我。
她走后,我的腹部开始搅疼。
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一直在服食一种毒。
最初是虞卿给的,后来换成何佑娴。
何佑娴继承了何家血脉,又傻又天真。
我根本不想看她,更不会临幸她。
我只认虞卿,连她给的毒也认。
如果不能留在她身边,喝下她喂的毒,似乎也不错。
至少,她还有东西是留给我的。
而且会一直伴着我。
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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