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贻我一枝春

贻我一枝春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敌国指明要我和亲,我刚坐上皇位的未婚夫目光清冷。

「你一人,便可换天下和平,功德无量。」

满朝文武盛赞我深明大义,只有孔昭站出来。

她说:「等我,有朝一日,必将你带回故土。」

1

段华夺位后递给我一把匕首,我用它亲手刺进我「父皇」的胸膛。

然后,段华以驸马的身份登基,朝野上下欢呼万岁,可见皇帝是何等荒淫无道。

我和段华的婚约,是他打了胜仗后要来的,为了救我出那个吃人的皇宫,也为了给自己日后上位铺路。

我娘因貌美被皇帝强行收入后宫,为掩人耳目,我成了他流落民间的女儿。

娘初次侍寝,就差点毁了皇帝的子孙根,一脚踹上去,血溅当场。

他让人抓我过去,剥了衣衫给太监欣赏,直到我娘跪在地上服侍完他才罢休。

从那以后,我们娘俩就被分开关着,宫女说只有娘听话,皇帝才会允许她见我一面。

每次见面她的状态都很差,精神恍惚,口里喃喃着「对不起」。

终于有一天,她彻底受不了了,拿起剪刀划烂了自己的脸。

曾言之凿凿说爱她的那个人,一道圣意将我们扔进冷宫任人玩弄。

男人的眼睛都如狼似虎,盯着她的身子说不出的恶心。

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辱她,又踩着她脸上的伤痕嬉笑,「这丑八怪滋味还不错,难怪皇上先前那么喜欢。」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们的目光逐渐转移到我身上。

娘拼死保护我,被推到柱子上没了气息。

我拼了命跑出去,撞到我该称之为「父皇」的人,他捏住我的脸笑得令人作呕,「几年过去,德音竟出落得这样好看?」

他下旨草草葬了我娘,把我带回寝宫。

我顺从和他周旋良久,他终于失了耐心,想要更进一步。

娘的噩梦向我走来,段华及时出现打断了他。

他那时打了胜仗不久,说是进宫复命,更像来下马威。佩剑直闯,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怯怯缩在角落,段华目光看过来,忽然笑了,要皇帝把我赏给他。

我那「父皇」以为他是被我美貌吸引,临时起意,嘴上答应着,还要暗暗啐我一声,「还真是个勾人的贱货,跟你娘一样!」

段华带我出宫,我们在马车上相对而坐,他冷漠抬眼,「拿到了?」

我从怀中摸出一块玄铁给他,那是能调动皇家死士的兵符,狗东西带我去书房「玩」时,应我要求从暗格拿出来给我看的。

我找机会换了段华给的仿品进去,「父皇」只顾着摆弄我这个新得的美人,连护身符被换了都没注意。

这是我和段华的计划。

唯一的遗憾是,我没能把娘一起带出来。

宫变顺利进行,没了死士保护,手握兵权的段华夺位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不想自己在史书上落下谋权篡位这一名声。

他暗中处理了我所谓的兄弟姐妹,几个皇子只余我一人。

女人不能称帝,段华以驸马之名「临危受命」,顺理成章登基。

曾经的天子成了阶下囚,像娘当初跪在他身下一样,跪在我面前。

「你个贱蹄子!朕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就该把你跟那贱民一样凌迟了!」

他口中的贱民是我爹。

被他下令活剐了一千刀才气绝,只为让我娘死心。

我让人把他吊起来,用同样的方法待他,第一千刀由我亲手刺入。

鲜血顺着刀柄流到手上,我意外觉得美丽。

娘曾教我要仁慈善良,可惜如今我却成了手染鲜血的恶魔,看畜生受尽折磨死在我面前也无动于衷。

若非胡越来犯,我这一生,应当结束了。

2

段华登基那日,胡越突袭。

他为夺位,暗中调了部分兵马入京,胡越算准此时边关防守薄弱,大军压境,势如破竹,一鼓作气打到蛟龙关。

段华不得不延迟大典,布兵迎敌。

天下才刚易主,战乱便起。

民众怨声载道,传言恐是帝不配位,招致天罚。

国库空虚,久战无益。

两国议和,胡越拿回曾败给西隋的土地,又要了几座城池,以及,我。

他们要公主和亲,以结两国之好。

而且,指明要我。

段华同意了。

他把这话说给我听时,清冷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解脱。

「你一人,便可换天下和平,功德无量。」

他借我上位,却不想娶我,我一直都知道。

是啊,谁会接受一个,被太监和自己「父亲」玩弄过的女人为妻,甚至为后。

百姓都说,我连勾栏女子都比不上。

胡越没做调查就来求亲,真是吃了大亏。

段华在朝堂上提及这事,朝臣皆称此举甚好,赞我深明大义,为国牺牲。

他们在我「父皇」的昏庸下,习惯了软弱,一心只想过安生日子。

我站在龙椅边上,听这一个个所谓君子的盛赞,只觉讽刺至极。

一个女声横空出世,压过所有男人。

「我不同意!让女人和亲,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孔昭!」

段华出言呵斥,我抬眼看去,是段华的副将。

在他府上时我听侍女说过,这是段华的心上人,他欲立她为后。

「难道我说错了?」

孔昭横眉竖目,毫无畏惧地对上段华的眼神。

有个老臣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要不怎么说孔副将头发长见识短,打仗要流多少血,花多少钱?这其中的牺牲,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女人!」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战火一起,百姓流离!我等爱惜子民,可不像泼妇一般说打就打!」

孔昭嗤笑,「莫非德音公主非我朝子民,否则怎么不得爱惜,想牺牲便牺牲?」

几个朝臣还欲争辩,段华抬手打断,目光停在孔昭身上。

「正因为公主为我朝子民,享万民供奉,才更该担此重任,不是吗?」

「把国家的安危寄托在不被国家庇护的女子身上,何其可笑!」

孔昭分毫不让,这话一出,立马有朝臣出言斥责。

「孔副将这是什么意思?若无国家庇佑,她岂能稳坐公主之位,你又岂能站在这里说话!」

孔昭目光凌厉看去,抬脚走到说话那人眼前。

「我岂能站在这里?不知道我孔昭在蛟龙关领兵退敌时,陈大人在干什么?」

她气势逼人,那人竟撑不住似的向后退去。

「你站在这里,靠的是祖上荫庇。而我孔昭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无法否认我的功勋,无人敢赶我离开!」

「还真是大言不惭!一个女人,真当我朝无你不可!」

有个白胡子老头被这话气得不轻,后面的人轻轻拉他一下,「章老,她有兵权。」

这老头立刻吹胡子瞪眼,「简直荒谬!怎么能……」

「我自己招的,你有意见?」

孔昭冷冷看过去,满朝文武一时间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孔昭先前是叛军头子,不知段华用了什么法子把她收在麾下。

人是来了,可她的兵还在自己手里。

这恐怕也是段华要立她为后的原因之一。

孔昭为我据理力争,仍旧没有阻挡和亲的事。

段华轻飘飘一句话就做了决定,「德音公主是胡越指明要求的。」

孔昭面不改色开口:「堂堂皇帝,连自己未婚妻都保不住,真是笑死人了。段华,你的皇位还是依靠人家得来的吧?」

段华脸色铁青,目光阴沉地瞪孔昭良久。

好在有朝臣解围,一场闹剧拉下帷幕。

听说那日之后,大批朝臣上书要求收回孔昭的兵权,罢免她的官职。

理由是女人岂能抛头露面,上朝为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消息传到孔昭那里,再上朝时,她先一步提起这事,言辞锋利,把那些官员轻蔑鄙夷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嘲讽他们胆小怕事,将城池拱手送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离京前一日,孔昭来找我,双手相握。

「别怕,总有一日,我会为你打回去,让你回到故土。」

这话说得坚定,我险些落下泪来,心里仍不解。

「为何要帮我?」

孔昭声音轻柔而有力量,「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3

我终于走出困了我十年有余的宫门,却是为着进另一个宫门。

红色的喜轿抬我出宫,我掀开帘子看去,说会送我的孔昭没有来。

她被段华困在宫里了,就在去看我的那晚。

段华知道她的身手,在汤品里下了药。

我毫不知情盛给她,然后我们一起瘫在地上。

小宫女喊了段华过来,孔昭想反抗却没有力气。

我眼睁睁看着段华像个胜利者把她抱走,她动了动唇,对我说了两个字:「等我。」

这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仿佛触动了某个遥远的记忆。

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可惜药力发作,我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去胡越的路走了整整两个月。

所有的担忧害怕,都成了数不尽的迷茫。

不知道胡越会是怎样的胡越,不知道我会如何,也不知道,孔昭怎么样了。

她在民间的名声比在京中要大,却毁誉参半。

而诋毁她的,大多是女子。

这是最令我费解的地方。

她们说她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说她不守闺阁抛头露面毫无廉耻,说她整日和男人混在一起,水性杨花。

她们说,「自古以来,哪个女人是这样的!」

她们说了一堆女人应当遵守的教条,框住自己不够,还要框住所有女人。

蓦然,我想到那晚孔昭说过的话。

从未在马背上飞翔过的人,不会向往马背上的风景。他们甚至会诅咒骑马的人摔下来,只因为他们做不到。

那时我不懂她这句话,现在,我隐约透过那朦胧感知到一点影儿了。

越向西行,关于孔昭的传闻越多。

有人向往,有人崇敬,有人嗤之以鼻。

至于我,我只是听着,没有波澜。

像缓慢地回忆着一位故友,一抬眼便看到她向我走来。

和亲队伍行至两国交界,秋雁掠过黄沙,耳边驼铃轻响,我站在大漠边上回首。

西隋的土地与天空在黄昏下陈旧了许多。

也许它一直都是这样,萧条,寂寥,死气沉沉。苍老得看不出生命力。

终有一日,腐朽会被黑暗吞没。

黎明的光升起,照耀新的王朝。

「等我。」

我蹲下身,手掌抚过地上的沙砾,眼泪带着我的一部分没入泥土。

「等我。孔昭。」

风筝断线,蒲公英飞离,我告别过往。

是谁在看不见的远方唱响高昂的离歌,仿佛远游之子对故土最后的回首。

4

胡越的王叫乌木齐,年岁大我一轮,相貌倒年轻。

只是眼里没有朝气,反透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狠厉。

我按着胡越的礼仪问候乌木齐,他招手让我过去,我心头忽然涌出反感与恶心——「父皇」曾无数次坐在他的高位上,对我做过这样的举动。

我垂下眼掩盖情绪,移步到他身边跪下。

乌木齐把我按在怀里,手顺着长发移到脖颈,声音慵懒却让我汗毛倒竖。

「西隋的勾栏公主,给个什么名分好?」

「陛下……何出此言羞辱于我?」

我心头一颤,身体控制不住地轻抖。

乌木齐放在我脖颈上的手掌此时就像悬在脑袋上的刀,随时有可能落下来让我一命呜呼。

他凑到我耳边,「你们京中百姓都知道的事,你以为瞒得过朕?」

「既然如此……」我开口,反而逐渐镇定下来,「陛下为何指明要德音和亲?」

「因为这一次,是你们西隋败了。」乌木齐慵懒靠在椅背,「选择权在朕。」

我垂眸,「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怎么没有?」乌木齐摸宠物一般顺着我的头发,「你可是段华的未婚妻。」

所以选我膈应他?

嘴角牵起冷笑,我倒是没想到一国之君如此无聊。

「他能送我和亲,就已经说明态度了。陛下不会指望他难过吧?」

乌木齐没有接茬,忽而提起孔昭。

「朕听说,你们西隋的新后,原是他身边的副将?」

孔昭已经是皇后了?

我心里惊骇,没由来生出一股惋惜和怒意,面上仍不动声色。

「陛下想说什么?」

乌木齐挑起我下颚,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幽光。

「如果朕没有选你过来和亲,猜猜,你会怎样?」

我心跳加速,依段华的为人和手段,即便不杀我,也不会让世上再有德音这个人。

「如此说来,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还不算笨。」

乌木齐眼中的凌厉收了几分,轻拍着我的脸颊,「谢倒不必。朕也不过是……受人之托。」

「是何人所托?」

乌木齐没有回答,着人送我去一处地方,朱红的牌匾上书留仙苑,便是我日后的住处了。

这地方离乌木齐的寝宫极近,与皇后宫苑左右呼应。

我心里惶恐,揣着不安走进内殿,迎面是一幅美人图画,仔细看去,画中人竟与我如出一辙。

内心惊惧,我走近挂画,下方的落款处,赫然是乌木齐的名字,和胡越帝君的大印。

「这人,是谁?」

我稳住心神,嗓音有些干巴,自问自答一般。

「您再仔细瞧瞧?姑娘该认识的。」

送我来的掌事太监留下这句话,转头去向乌木齐复命。

我该认识?

手掌抚上画卷,纸已经有些泛黄了,似是成画多年。

房内摆设相熟,青玉与象牙制成的水仙盆景,开着永不凋谢的繁华。

这让我想到我娘。

她喜欢水仙,感叹花期有限。我爹善制玉器,送她的定情信物,便是一小方精致的水仙摆件。

这玩意支撑她在宫中行尸走肉许多年,被皇帝砸得粉碎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这些,眼下看到这如出一辙的盆景,方觉噩梦从未走远。

这盆景大我爹那小摆件数倍,用料也通透。每一朵花都张扬着尊贵,有形无魂。

我抬头看向画中美人,我想我知道那是谁了。

5

乌木齐封我为妃,赐了诸多珍宝下来以示恩宠。

留仙苑门庭若市,来访宫妃句句不离争宠。

我只想知道孔昭如何了。

乌木齐说她做了皇后,她那样生来就该在马背上驰骋的人,如今也同我一样困在深宫了吗?

寂寥一月有余,乌木齐始终没有见我。

门庭冷清下来,只有皇后时不时派人问候,邀我去她殿中吃茶,教我熟悉胡越的语言风俗。

我实在按捺不住,随意提了些吃食去找乌木齐,想从他这打听消息。

他身边的公公出来回我的话:「娘娘请回吧,陛下不见您。」

「为什么?」

「陛下一见您,保不准要想起那位。您说,谁想要这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美人儿?」

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忍不住嘲笑出声。

「他想要我?」

「您本就是陛下的女人。」

「那就来啊。还是,非要我自己提出,免得他觉得,对不起我娘?」

「娘娘慎言。」

我嗤笑,将食盒放在地上,转头眼泪就泄了出来,嘴上仍然强硬。

「如果这是你们陛下的要求,我又哪来的选择。」

6

乌木齐当晚来了留仙苑,见我一身水色衣衫有些恍惚,又很快恢复过来。

我俯身行礼,乌木齐越过我坐上主位。

「你穿这一身,倒还挺像她。」

他没让我起来,我也不敢乱动,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掩盖神色。

「女儿像娘,很正常不是吗?」

也不知道我娘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当年救下他。

「是。」乌木齐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向我招手,「到朕身边来。」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抬眼对上乌木齐的双眸。很久以前的记忆开始回暖,恍惚间我穿过时空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娘捡到乌木齐那会儿,算是他最艰难的时候。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想来是个孩子都难以接受。

他一路逃到西隋,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小,还不会说话讨人开心,饿极了只好去抢吃的,被一群乞丐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

我娘过去挡住了他们。

她常在那一带施粥,没有人不敬佩。

乞丐们让开一条路,乖乖听她训斥,一个个抓着头发局促不安。

她把乌木齐捡回去,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她叹口气,只当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便留下给我当哥哥养着。

那时我才出生不久,很小一点儿。

乌木齐说,像没毛的小猫崽,皱巴巴缩成一团。稍微一哭闹,我娘就急急去看,丢下他一个,气得他心有不忿,却无处发泄。

我越长大越皮,总和人起矛盾。

乌木齐跟在我后面欺负小孩,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若不是宁姐姐,你被人打死我都不管。」

我那时太小,察觉不出来他称呼上的问题,生气地踩他,「不可以!娘说了,哥哥是要保护妹妹的!」

他嗤笑,「差这么大,谁要给你当哥。」

我斜眼看他,气鼓鼓走开,「那好吧,我去告诉娘,让她把你扔掉,重新给我找个哥哥。」

「回来。」乌木齐拽住我,「哥哥给你买糖人去。」

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五岁。

上元节出门踏青时,娘遇到了她一生的噩梦。

美貌成了罪孽,狗皇帝一天三次派人上门,要带她回宫。

回绝的次数多了,他索性派人绑了我爹娘。让我爹看着他和我娘做完该做的,又把他们放掉。反反复复。

我那时年少无知,无意中看到娘身上的红痕,以为是磕伤了,急急忙忙就要去找药酒给她。

乌木齐和我一同过去上药,一眼看出那是什么。他头脑一热,派人去刺杀狗皇帝,反暴露了自己。

知府带人来查时,他已经跑了,只留下暗中与胡月势力往来的书信。

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落下来,诛九族的大罪让我娘不得不低头应允入宫。

我爹大概是怒急了,杀只鸡都费劲,还要拿着斧头砍人。

这举动惹恼了狗皇帝,他把我们俩绑在房内,眼睁睁看我娘承受赤裸裸的屈辱。

我一向温润清秀的爹爹终于崩溃,那日疯了般妄图挣脱铁锁,血滴叩击木板,每一声都敲在我心上。

呜咽,低吼。殷红的泪带着无处发泄的痛苦。

锁链撞出哀乐,娘刚一起身,便被皇帝拽住长发扯了回去。

他把她禁锢在怀里,脸上带着笑意,「既然人已经疯了,不若给阿宁看场表演?」

刽子手应召而来,执薄刀开始他出神入化的表演。

哀号和乞求充斥我记忆的全部,一低头就是小溪般蜿蜒流过来的,我爹的血。

爹最后是笑着的,笑得特别丑,细细喘着气,语气和往常一样温柔,却轻如鸿毛。

「阿宁……别哭。」

娘突然尖叫起来,不管不顾拿起手边所有东西砸向皇帝,又要随我爹一起赴死。

皇帝钳住她的手腕,目光落到我身上阴沉得可怕,「阿宁,你再闹,朕可就不能保证这个小野种的死活了。」

她愣愣看我许久,慢慢安静下来,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垂下四肢和头颅任由皇帝作践。

我们回京的前一天,乌木齐回来了。

像绝望的人看到救赎一样,我娘颤抖着拉住我们俩的手放在一起,语无伦次地求着他带我走,保护好我。

希望是好的,世事却常不遂人愿。

羽箭飞向我,最终插在乌木齐的左胸。

我从他怀里挣脱,又拔下他的发簪抵在脖颈。

「这次换妹妹保护你了哦。」

打斗止息,血还在流。

乌木齐捂着伤口,留下一句「等我」,带他的人突围,一骑绝尘而去,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命运予我残酷,又予我不可违抗。

皇帝的暗卫带我回去,我扑到娘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她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说话声都小了,还要嘲笑我总是这样娇气,该学着坚强起来了。

话还没说完,我们就被分开了。

此后一直这样分分合合,在宫墙里忍受无尽的绝望。

回忆涌现得猝不及防,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乌木齐了。

一句「等我」隔了十年,我忽然想到孔昭。

她会是另一个十年吗,抑或永远都缺席。

7

我走到乌木齐身边,他把我搂在怀里,一声喟叹里带着满足。

「德音可愿留在宫里陪朕?」

这实在是一句废话。

忽然间我很厌倦,仿佛活着只剩下单纯的厌倦,无比向往离开。

可孔昭让我等她啊。

这种感觉很奇怪。

分明不过点头之交,我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不愿放手和辜负。

「我想知道孔昭怎么样了。」

乌木齐眸光中有些意外,「朕会让人去查。」

「多谢陛下。」

几天后,乌木齐召我侍寝。

他喝了酒,醉得不轻,把我当作娘亲,深情地凑上来,喊着「宁姐姐」。

他向「宁姐姐」忏悔自己带去的麻烦,和「宁姐姐」说他隐忍多年的爱慕。

最后,他扑了过来。

用膳时,他又提到孔昭。

乌木齐说:「将才偏生女儿身,当真可惜。如今当上皇后,也算她的荣耀了。」

「可惜什么,将才又不分男女。」我麻木地搅着碗里的羹汤,「当皇后就是荣耀吗?还不是要被困一辈子。」

乌木齐瞥我一眼,「怎么,宫里待着闷了?过几日闲下来,带你出去走走。」

「不用了。」我放下汤匙,左右也没食欲,「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哪里都闷。」

「我们这样?」乌木齐重复我的话,语气带着不悦,默不作声把羹汤推近我。

我不再说话,乖乖喝起汤来。

一碗喝尽,乌木齐面色缓和,「乖一点,浮花节朕带你出宫去玩。」

我实在没兴趣,恹恹地跟着出宫,站在角落看他和皇后放灯为百姓祈福。

灯火照亮越都,照不亮天下无人知晓的黑暗。

仪式结束,皇后拉住我的手,「德音不去放灯啊?」

不由我说话,她便挑了个精美的花灯给我,又递来一支笔。

「浮花千愿,落笔为灵。有什么向往写上来,定会所愿得偿。」

盛情难却,我接过笔思索,在灯身上落下一行字。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惟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真好呢。」

皇后手指在字迹上滑动,呢喃间同我托起花灯,看着它随风远去,汇入万千灯火里,不见踪影。

身边有妇人语谈。

一个说哪家公子哥一掷千金在乐坊买了个美人儿回去。

另一个咂舌:「这可是飞上枝头了。也不知道女人就多值钱。」

「再值钱也不过是个伶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玩玩罢了。」

又一对妇人经过。

「听说了吗,那裴家的娘子,不在家相夫教子,竟出来做生意。那也是她一个女人能干的?」

「可不。她一个成了亲的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要是她,还哪来的脸出门。」

无心再听,折返回宫。

仍是闷闷不乐,乌木齐笑容无奈却带着压迫。

「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我心里正烦躁,不思量便开口。

「是人太贪心。又要三宫六院家仆成群,又要不起争端分寸自知。真是做了凡人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乌木齐笑容凝固,「你这是在说朕的不是了?」

「皇上如果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办法。」

漫不经心卷着手里的玉穗子,我像是一条鱼,生活是鱼缸。

留也不愿留,逃也无处去。大海在哪里,夜晚没有方向。

「看来朕最近待你的确是好过头了。」乌木齐站起来,已经没有笑意。「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宫里好好反省吧。」

丢下最后一句,他负手离去。

宫门落锁,黄昏将尽,长夜又余我一人。

8

我终于尝到了娘曾所受的万分之一的苦痛,在寂寥的行宫等着唯一的主人来临。

宫里所有的女人好像都是这样。

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男人,为了子嗣。

然后,在不断地「被选择」中死去。

她们把它美化成爱来麻痹自己,好像这样能把自己欺骗得更快乐一样。

我从来都不向往爱。

爱对我来说,是娘的惨叫,爹的血泪,还有一眼望不到外面的宫墙。

我永远无法感受她们那种虚幻的快乐了。

乌木齐再也没来过,我被禁足了整整一年。

每天不知道在为什么活着,除了厌倦,还是厌倦。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坐在墙根下看鸟儿飞过,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仿佛能带着我的目光一起,在没有压迫的天空看这破烂的世界何时走到尽头。

大多数时候,我会想,孔昭这时候在做什么。

困在宫墙里,我是认了的。

可她若是和我一样,那我看到的最后的光也要灭掉了。

解了禁足后,乌木齐也没来找我。

一个人实在寂寞,加上无数的白眼与嘲讽,我发了疯一般想离开。

现在,我忽然能理解娘当时拿着剪刀对自己的脸下手时的感受了。

是谁说美人是英雄的勋章。所以貌美的女子,生来就是要成为标本的。为男人点缀盛世,抑或承担骂名。

皇后是唯一会找我的人。

她担忧我的情况,时常来陪我说话,实在是个温和得不可多得的女子。

只有一点不好,她劝我去和乌木齐认错,早日生个皇子出来。

乌木齐还没有子嗣,他的第一个孩子,代表享不尽的恩宠与荣华。

自古先嫡后庶,每次侍寝后的汤药,都在告诫我和六宫,这份荣耀,注定是皇后的。

可惜她迟迟未孕,三年无所出。按理妃嫔是可以有孕了,乌木齐却要等嫡长子,也算是他对皇后的敬重了。

9

宫里关于我的流言日盛,不外乎目无尊卑、不守德训。

清晨去向皇后问安时,乌木齐来了。

所有人下跪行礼,只有我坐在原地。

实在是厌倦了,连这些表面工夫也懒得做。

乌木齐目光高高在上,「看来禁足一年,也没让你学乖。」

我默不作声,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气氛无形中紧张,冷意凝固,没有人敢抬头。

「皇后。」乌木齐忽然开口。

「臣妾在!」

「多教教宁妃规矩,六宫的事再忙,也别忘了把人管好。」

皇后忙不迭应了,又俯首恭送乌木齐离开。

七嘴八舌的议论蔓延,落井下石的话传播起来比瘟疫还快。

皇后忧愁看我一眼,呵斥住旁人,最终只罚我在她宫中默十来遍《女诫》。

我第一次读到这东西。

写卑弱,写曲从,写夫为天不可逆,写「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令我难以置信它出自有参政经历的女性史学家之手。

落笔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娘先前说,女子生来艰难了。

因为有太多女人,不仅要给自己套上枷锁,还要帮着男人,给更多的女人以禁锢。

他们定制规则,她们被规则驯化,又用这规则去驯化同伴。

反反复复,永远没有尽头,永远看不到头。

把自己套进枷锁的人,早已失去了执剑的能力。

小时候我幻想过做一名侠客,在万水千山留下传闻。

我告诉娘时,她说,这个世界,女人要出头是很难的。

不只因为人们不愿看到女人出头,还因为,有更多的女人,会帮着男人去打压想出头的女人。

那时我听不太懂,只是本能发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也许她们也不知道。」

人们被雾包裹的时候,是找不到方向的,只能在迷茫中乱撞。

也许会走出大雾,也许会走向深渊。

找到正确道路的人少之又少,走下去的不知几何。

多少人在路上折返,多少人死在雾中。

谁也不知道雾何时散去,我们能做的惟有如萤火一般发光,为了有朝一日穿透黑暗。

10

乌木齐再一次来找我,仍旧说起孔昭。

他说:「这等有勇有谋之人,生为女子,实在让人叹惋。」

「让人叹惋的不是女子,是认为女子无法有勇有谋的,如你一样的人。」

孔昭的势力比我们想得更多,也更忠心。

她谋划数月,软禁段华于后宫。自己则以皇后身份代为处理朝政。

乌木齐说,那段时间,西隋的政局前所未有的动荡,大半朝臣罢朝以示抗议。

孔昭直接调派军队去请,刀架在脖子上,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她第一次开放宫门,当着京中百姓的面斩杀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奸臣,也震慑住了人心。

负责这事的,是孔昭手下的娘子军。她们曾被段华遣散,又因孔昭重聚。

数十女子长刀落下,鲜血喷涌,像红梅开在她们脸颊,眼里不见惧色,只有正气与坦然。

权柄在握后,孔昭提出重新和谈,要胡越送我回去。

乌木齐自然不答应。

并非舍不得我,只是不容自己被挑衅。

他不惧和西隋一战,尤其是,一个女人带领的西隋。

胡越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周边小国已有联手攻隋的打算,派了使臣前来商讨。

我不能让这场仗打起来。

战火一起,百姓流离,我和孔昭,都会背负骂名。

美人亡国的所谓历史,已经够多了。

当人们想要指责一个人时,没有理由也会有罪名。

我在床榻上红着眼告诉乌木齐,我想见西隋的使臣,聊慰思乡之苦。

他同意了。

色令智昏是个好词,把人的本性描绘得一览无余。

孔昭派来出使胡越的也是为女子,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她们会想办法把我带回去。

「为什么呢?」

我垂眼看着我们相握的手。

回去又如何,我仍然带着乌木齐的标签。

它会伴随我一辈子,和我过往的阴影一起,笼罩我的余生。

她眸光温柔,「皇后娘娘说,国家保护她的子民,不需要理由。」

「那么,请告诉皇后。」心中狠狠一震,我抬眼,「我保护国家免遭战乱,保护她的盛名,也不需要理由。让她等我。终有一日,我们会相逢。」

「臣必一字不差告知。」她握紧我的手,「公主珍重。」

她留了两个侍女护我便回国了。没多久,孔昭派人传书过来。

我拆开信笺,随书附赠一枝西隋皇宫特有的寒玉红梅,花朵拥簇,可爱至极。

这花逢雪盛放,红如炬火,是扎根在凛冬的春天。

信很短,只有七个字。

「待君归,共赏春景。」

我提笔回她。

「春有雾,执花以散。」

信使远去,寒冬已临。北风吹,红梅烈烈。

我看到孔昭持枪走来,散我半生风雪。

与我擎此炬火,一同照亮迷雾,将深渊封锁。

11

乌木齐接见了几位小国使臣,似有联手之意。

我从背后环住他,「如果娘知道你带兵攻打她的故土,也不知做何感想。」

「宁姐姐恐怕感谢朕还来不及,毕竟这样的故土,不要也罢。」

乌木齐并不在意这一点,美人和男人的野心碰撞,永远是不可避免的凋零。

因为美人太多了,可天下只有一份。

谁握住了,谁就享有制定规则的权利。

权力会带来更多的美人和臣服,爱情与之相比实在太过渺小。

「我觉得还是不要小看孔昭为好,胡越先前不就在她手上吃过败仗?」

我记得胡越上次突袭,是有望攻入蛟龙关的。

可惜孔昭及时赶到,带两万精兵借天险设局,请君入瓮,将胡越大军困于裂谷一月有余,乌木齐不得已才答应和谈。

「德音想劝朕?」

乌木齐笑着,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这场败仗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是因为输给西隋,而是因为输给孔昭。这对他是一种耻辱。

能力不分性别,可出现在女人身上,却会产生偏见。

「我只是不想看到无谓的牺牲。而且一旦由我们带头开战,就等于背信弃义,撕毁合约。无论顺利与否,对你和胡越都会有影响。」

「关心朕?」乌木齐挑眉,口气带着些不屑。

「我是在阐述事实。」

「句句都护着西隋,朕看你是忘了自己现在属于谁。」

乌木齐捻起我一缕青丝缠绕在手指,这表示他的耐心要到头了。

「这么怀念西隋,德音莫不是喜欢先前在西隋皇宫的经历?」

我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我有个主意,让那些小国去试水。顺利的话,我们以盟国之名驰援,不顺利,就作壁上观,也不会背上出尔反尔的名声。」

乌木齐轻蔑嗤笑:「他们哪有这个胆子。」

「那就看皇上了。只要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有胡越做后盾,以西隋目前的情况,谁不想着放手一搏。还是,皇上当真畏惧孔昭一个女人?」

乌木齐眼闪寒芒。

「博输了就扔掉。不也是德音口中的背信弃义?」

「怎么会,这是审时度势,以应天下之务。我们又没有应允什么,机会给到他们,自己不争气又怪谁呢。」

「好了。」乌木齐扯过锦被就寝,「后宫不得干政,没事多去皇后宫里听听教诲。」

「臣妾遵旨。」

我在他身边躺下,香起金猊,被翻红浪。

12

数月后,狄夷联合几个小国进攻西隋的消息传来。

孔昭亲自领兵,直捣黄龙。

随她出征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却没有不服她的人。

战场上,人们印象中只会坐在闺阁绣花的女子,挥起长枪来同样凌厉生风,混迹在一群男子中格外显眼。

小国君悔不当初,找到乌木齐求救时,他正同我下棋。

听完太监的话,他头也不抬落下一子。

「转告他们,胡越与西隋定有和约,若出手岂非破坏两国邦交?此事朕爱莫能助。」

「奴才遵旨。」

太监低头退下,不消片刻,殿外便传来几国使臣的惊怒。

我放下黑棋,拾起乌木齐被围困的白子。

棋盘上黑多白少,有些事已成定局。

乌木齐开口像是在嘲讽:「德音下棋倒是厉害。」

「是我娘教得好。」

我娘爱棋如痴,在那一片小天地里无人能敌。

只有我爹下过了她,也得到了她。

「都是宁姐姐教的,朕下不过你,倒真有几分不服。」

「皇上这哪是下不过我,分明是让着我,还不承认。」

乌木齐情绪好转,我不动声色放水,最终无奈叹气。

「还说下不过我,皇上看看,把我的子都吃成什么了。」

他大笑起来,「那下次多让你一些。」

我也笑着回应,端了备好的茶点给他。

乌木齐一饮而尽,拉着我走向床帐。

13

我来胡越的第三年,皇后终于有了身孕。

我过去探望,同乌木齐一起进殿。

皇后看到我们同来,眸光仍旧柔和。许是有了孩子,笑意也比往日灿烂。

乌木齐目光关怀备至,落在她小腹上,带着几分期待。

大抵是没休息好,他气色较差,惹得皇后嗔怪,又转过来弹我脑袋。

「你呀,也不说劝一劝皇上。总这么操劳,累坏了可怎么办。」

那正好,可以找人给坟地看风水了。

当然这话我是万万不敢说的,低头答应:「臣妾知道了。」

寒暄了不过几句,乌木齐觉着闷,要出去走走。刚一起身,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皇后脸色大变,我连忙扶住她,「娘娘莫急,小心动了胎气。」

她握紧我,身子细细颤抖着,说不来是紧张还是害怕。

太医和六宫妃嫔围满床榻,到底也没找到病因。

一堆补药喝了半年,乌木齐晕厥的频率渐增,前朝后宫都人心惶惶。

皇后最是忧心,去看了几次,胎象也跟着不稳,甚至险些小产。

孔昭慰藉我思乡之情,派人送了西隋特产的甜果来。

我取它熬了清粥去探望。皇后没什么食欲,还是用瓷勺舀着慢慢喝完了。

「德音煮的粥很好喝。」

她说这话时,像个平常人家吃到可口食物的小姑娘。

「娘娘若是喜欢,臣妾明日也送一盅过来。」

「好啊。」皇后眼里带着笑意,声音柔和,「那就麻烦德音了。」

「不麻烦。」

14

皇后生产那日,乌木齐没有来。

他病情加重,躺在床上喘气。太医翻遍医书也不知症结所在,每次诊脉都要有人掉脑袋。

我守在旁边,皇后痛极,张着嘴发不出声,死死攥着我的手。

太医说只能保孩子时,我难得疾言厉色。她拉住我,微笑摇头,像是早就做了决定一般。

孩子是个女孩,出来后紧闭着眼睛,也不哭闹,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倒腾了半晌,才发出一声细微的咳嗽。

皇后放下心来,松开我的手,满头的汗水,笑容异常虚弱。

有人要去请乌木齐,随我来的两个宫女不消说便守住内门,利落抬手卸了这几人的下巴,悄无声息放倒在地。

皇后听到动静,抬眼过来,声音微不可闻,「德音?」

我准备好的说辞,突然一个字也出不来了,无声张了张口,一想到她要离开,眼泪先一步溢出。

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开口,还是柔柔的,「你,给皇上下毒了,是不是呀?」

「娘娘怎么知道?」所有感情顷刻间消弭,心跳加速中,我清楚感知到自己一闪而过的杀念,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好笨。一直都,没有认出我啊……」

我茫然了。

她喘息,又接着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闺名。我叫赵淑宜……我们,见过的呀……」

短短三句话符咒般摄住我全部呼吸,记忆猝不及防涌现,我瞪大眼睛,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忘了是跟娘入宫的第几年,胡越派人出使西隋为狗皇帝贺寿。

寿宴盛大,看守我的宫人都去凑热闹。

娘也被拉去,我索性溜进御花园玩。

在那里碰到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安静站在旁边看我折花。

这小姑娘就是赵淑宜,跟她的使臣爹爹来的西隋。

「不过你可以叫我的小字哦,我小字叫姝姝。」

「姝姝。」

「嗯!」

她点头,笑盈盈的眸子看着就让人心动。

我决定好好招待她,拉着她进御膳房偷吃的。惊动了看守的小太监,拎着棍子来赶我们。

手拉手一路跑到冷宫,我们俩都气喘吁吁,还要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大笑。

冷宫是我的秘密花园,因为没人会来,我把宝贝都藏里面。

姝姝的爹不像我想的那样。我原以为,他带她一同出访西隋,是因为爱女儿。

可我们被抓住时,她爹看她的眼神和狗皇帝看我时一样让人讨厌和胆寒,责骂声不绝于耳。

我看着来气,把责任全揽了过来。

娘的求情不顶用,最后所有人看着我被摁住打了二十板子,丢人至极。

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姝姝时不时跑来看我,跟做贼似的,每次都掐着点回去,生怕被她爹发现她是偷跑出来的。

我不解,「这么严厉的,还带你来出访?」

姝姝摇头,「爹爹好凶的。他带我来是因为睡不着,说要我陪着才会好点。」

她比画着,我忽然懂了,把我跟宫里老嬷嬷学来的药粉给她。

老嬷嬷说过,这东西拿去下毒,没几个大夫能看出来。

她接过问我:「为什么要害爹爹?」

「因为他是坏人。」

「他不是吧……」

「我说是就是。」

「嘿,你还比我小呢。你怎么知道。」

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娘很讨厌被那样对待。

她也没再问,和我告别时,握住我的手保证:「我会一直记着你的哦,德音。」

我目送她远去,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相逢。

15

「姝姝?」

再叫出这个名字,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去偷寿桃吃那天。

只是这一次,气息奄奄的是她。

赵淑宜笑起来,目光落到我怀里的孩子身上,「你会,照顾好……她吗?」

「我会的。」我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哽咽了,「我会尽我所有保护她的。」

随她入宫的两个小丫头早已泣不成声,她嘱托完又想安慰,话刚出口,就闭上了眼睛。

我也流下泪来,落到她脸上,荡开很轻很轻的呼吸。

她微微睁眼,声音像挂在枝头叶稍将落未落的雨滴。

「我,不……」

她仿佛用了很久才说出两个字。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有耐心过。

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始终没有第三个字响起。

「姝姝?」

我茫然地喊她。

她仍弯着嘴角,灯光映下来,像神话里沉睡的圣母。

握着的手还有温度,躺着的人却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应我了。

16

我好像又回到那种厌倦一切的日子,不想再向前,只想把自己抱紧,永远留在原地。

许是用力太大,怀中的小婴儿哼出了声。

我回过神来,两个小宫女还趴在赵淑宜身上落泪。

她最后想说什么呢?

没有时间留给悲伤,我收拾好情绪起身。

拉开床帐,稳婆和太医还跪在地上。

我看了眼怀中的小孩子,面无表情开口:「皇后今日诞下龙子,尔等侍奉多日,尽心竭力,功劳匪浅。本宫必会奏明皇上,嘉奖诸位。」

宫里没有蠢货,这几人抬头看我,又带着藏不住的震惊相互对视,最终俯首磕头,表明态度。

我让人把他们卸掉的下巴装回去,「本宫也不瞒你们。我们好好合作,本宫保你们一家安然无恙。不然,这黄泉路上,大家就结伴走吧。」

安置好一切后,我去见了乌木齐。

他状态很差,听到嫡长子出生,眼里方有些光亮。

「赏」字才出口,又被皇后离世的消息打住。

我们俩静默半晌,乌木齐开口,带着几分试探。

「德音可想为后?」

「我只想照顾好小皇子,不负娘娘临终所托。」

皇后离世的消息很快晓谕六宫,抬眼望去,四面皆缟素。

朝堂率先洗牌,赵家明升暗降,臣子重新站队,向来不显山露水的郑家成为新势力。

葬礼过后,我举办了一场宫宴,冲刷宫里沉闷的气氛。

郑夫人于无人处行礼,「多谢娘娘一路提携。」

「夫人客气了。说起来,皇后娘娘这一走,可怜小皇子了。本是嫡长子,养在本宫一个贵妃名下,着实委屈。」

「能养在娘娘名下,乃小皇子的福气。」

郑夫人宽慰我。不多久,便有朝臣提出立我为后,自然遭到一众反对。

毕竟我不是胡越人,做到贵妃已是极致。

朝臣为立后吵得不可开交,后宫也不太平。

乌木齐头疼不已,我侍疾左右,担忧之下尽是冷笑。

寒玉红梅是西隋皇宫贡花,见的人少,知道其功效的更少。

就像老嬷嬷说的,纵使诊得乃中毒所致,胡越太医仍旧一筹莫展。

17

我和郑家内外施压,孔昭陈兵边境无声助阵,封后圣旨终于下来,代价是一碗不会再有身孕的汤药。

乌木齐的人看着我喝完,赏赐流水般送进来,带着他虚伪的关心。

郑家不愧是我同孔昭挑出来的好苗子,果然不负所望,一步步成了朝堂上不可忽视的存在。

不久,乌木齐毒发离世,嫡长子登基。

我在郑家的支持下垂帘听政,按照我和孔昭在书信里交流的那样,一点一点改造这个国家。

小皇子时不时问我:「今天可以说我是女孩子了吗?」

「不可以。」

「还要等多久?」

「等春天来。」

「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春天会带着雾来。当你感受到雾,就感受到春天。但要吹散雾,才能见到它。」

我和孔昭一直书信联系。

后来,她也有了女儿,有了她爱的人。

孔昭光明正大宣布她为这个国家的继承人。

然后发书信气我,「羡慕吗?」

我没生气,我女儿先气到了,「都是令曦姐姐让着她!」

她不满地噘嘴,转瞬又咳嗽起来。这孩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

18

政令的推行并不顺利,要改变一个世界既定的规则是很难的。越是深入下去,越让我惊叹人们画地成牢的能力。

我和孔昭抱怨,她在书信里回我:「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

「但『我们』可以。『她们』也可以。

「一人之力不可撼动世界,只有星光聚集起来,才会形成宇宙。」

孔昭说这是她用无数次死亡换来的启发,是我给她的启发。

我并不记得有这回事,我确信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决定送我和亲的那场廷议上。

她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改变正在发生,那就够了。

令曦及笄那日,终于穿上了女装。

行走在人世,比仲春的暖阳还要明媚。

时间看似忽而远去,却漫长到足够让一颗希望开花,生长出更多的种子在大地上萌芽。

令曦登基后不久,我终于再次踏上西隋的土地。

孔昭迎我时,仍旧折了一支梅花,她说:「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看着她,恍惚又回到分别那日。

一句「等我」隔了许多年,终于今日跨越时空来到你面前。

惊觉往昔识卿面,原已见过春天。

19

晚秋的西山枫叶透红,层林尽染。

孔昭于山巅问我前路,我蓦然忆起赵淑宜。

我没想到她会食用我拿给乌木齐的糕点。待到察觉时,已经太晚了。

令曦也知道这些,她不了解赵淑宜,只是宽慰我:「不必再活在皇后的框架里,我想母后当是开心的。」

但规则里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被规则束缚着。

赵淑宜或许也是。

她和许多女人,也包括我,一直接触的都是那样的世界。

起初我会想,也许「她们」其实并不需要改变。

改变是一场信仰的崩塌,不见的每一个人都能承受。

从胡越回西隋的路上,我听到太多人的声音。

记忆最深刻的,是两国交界那里。

兵马的剑拔弩张不再,两国人民在新建起的街市穿梭。

老妇人被丈夫当街殴打,年轻的女郎挺身而出,没有换来感谢,只得到迎面而来的掌掴。

「你干什么!我是在帮你!」

女郎难以置信看去,头破血流的妇人啐她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夫君打我是天经地义,与你何干!」

说罢,又谄笑着拉住身边依偎着美人的丈夫的衣袖,神色恭谨而小心翼翼。

「夫君别生气,我跟她们可不一样。自古夫为天,这道理妾身还是懂的。谁家夫君不是三妻四妾,你想纳妹妹便纳,我当真没有二话。」

那男子冷哼,甩开她的举动都带着厌烦。

「你知道就好。莺莺进府以后,我不希望她受委屈。」

「这是自然,妾身一定好生安排。」

她忙不迭应着,美人笑意柔柔,得意间将身边人依偎得更紧。

「那就有劳姐姐了,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刘郎,也是莺莺的荣幸。」

先前那女郎自讨没趣,低声感叹:「真是郎情妾意,烂泥扶不上墙!」

「烂泥?」唤作莺莺的姑娘耳尖,目光在女郎上下游移,「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也好意思说别人?我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姐姐大方,给你介绍几个贵人怎么样,也好过在街上行乞不是?」

「你自己留着吧!」本欲走的女郎又转过头横眉怒目,「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凭本事挣得,怎么算嗟来之食。」莺莺鄙夷,「有福不享,非要去跟男人抢活干,我看你是疯了吧。」

「呸!谁抢了!」女郎气得胸膛起伏,「皇后娘娘说过,这世间的事,谁都可以做,哪来的男女之分!」

「哟,我就说家里的狗今个怎么叫不停,感情是在告诉我,出门要小心皇后的走狗啊。」

随行的侍女怒起,我伸手拦住。

老妇人开口应和自家夫君将要进门的新妾,「要不怎么说女子误国哟,那贱女人,一看就是西隋的细作。

「看看,把咱们胡越搞成什么样了,从前哪来这么些事啊!

「女人不像女人,一个个都要念书,要做主。念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嫁人。你说咱们胡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自己的主,难不成要让别人来做?」

游街的少女闻言,停下脚步加入。

牙牙学语的稚童,在新旧间徘徊。

争吵声此起彼伏。我又是祸水,又是英杰。

早春的天,还带着冬日的寒。

去年的种子落在地上,今年的花还没有开。

一朵朵含苞而立,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我出面制止争吵,一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派人面带不忿退场。

只有小孩子懵懵懂懂,自顾自吃着手里的糖葫芦。

忘了见过多少场这样的闹剧,也忘了镇压过多少莺莺和老妇人。

在过去数十年里,诸如此类排山倒海的反对和斥责,让我无数次怀疑我所坚持的,究竟只是我的私心,还是如孔昭所说,是照亮大雾的炬火。

最迷茫的那一段时间,我写信问她,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孔昭说:「我不知道。但从来如此,便对吗?以折膝换得的荣耀,纵有金子做骨髓,也还是站不直。

「你问我怎么办,我只能说,惊醒愚昧最好的方式是流血与牺牲,这世上从未有不损一人而成功的变革。

「我愿舍身求法,倘有宵小作祟,便以其鲜血燃吾之炬火。不死不灭,万寿无疆!」

我震惊至极,心潮澎湃,第一次清醒认识到她究竟在引领我做一件何等颠覆的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此中之意了。

这之后,我咬牙杀了很多人。鲜血洒落,分不清罪孽与勋章。

时间久了,我终于能像孔昭一样坦然面对,却唯有赵淑宜,是我一生之愧。

那样温柔的一个女子啊,不该离开的。

尤其,不该在我手上离开。

我沉默不语,与孔昭坐对夕阳。

良久,她命人取来一封信给我。

信面字迹娟秀玲珑,熟悉又陌生。

白色信纸泛着浅黄,是岁月扎染的篇章。

信文除首尾只有三行短字。

「予德音。

「愿你求得所求,江海寄余生。

「不必为我哭泣。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姝姝。」

「姝姝?」

我眨眼重复,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孔昭说,信是赵淑宜临产前送来的。

「她说他日你我相逢时,若你仍记得她,便叫我转交给你。

「她问过我寒玉红梅的事。

「但是她没有怪过你,德音。你不必自责。

「或许就像令曦所说,死亡于她是一种解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最后一句话,孔昭说得很惆怅,眺望夕阳沉入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淑宜离开时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

那时,她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我,不……」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会原谅你。」

眼泪毫无预兆落下来,氤氲了纸上定格的笔墨,开出岁月的花。

赵淑宜的字和她的人一样,触上去就带着扑面而来的温柔,把我拥抱。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哽咽重复,扑到孔昭怀里大哭。

天色还没有暗下去,月亮早已现身人间。

像一枚小银币,多少年如此。

不强烈也不熄灭,总是这样——

温和面对黑暗,却不驱逐。

没有自己的光芒,仍旧是漫天繁星的梦。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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