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风吹上两眉间

西风吹上两眉间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妹妹执意入宫。

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最终听了我的话,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1

林贞入宫的时候,刚满十四岁。

看着稚气得很。

江南小城来的,身量纤瘦,会作鼓上舞。

我承了我表姐陶妃的人情,图个清闲,就被分派来了这僻静的烟柳轩。

成了林贞的管事姑姑。

算起来,我的家世甚至较她的好些。

但我想起那许多身家显赫、却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龙颜的妃嫔们,看着林贞那张天真的笑脸,我唯有几声暗叹。

但她彼时尚不明白。

她照着家信里她母亲指点她的法子,笨拙地亲手做吃食、小物件,送给各宫的主事娘娘和附近相熟的嫔妃们。

讨好着,终究人微礼薄,无人在意。

「月梁姑姑,你说,可是程妃娘娘厌恶我?」秋夜溟溟,她倚着桌边绣荷包,眉眼皆低垂。

我摇摇头,回说是程妃位高事忙,并非刻意冷落。

但我并未明说:人家作为本宫的主事娘娘,忙着结交权贵,并不将你放心上,自然无暇厌恶。

林贞掐着手里的荷包,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舒展眉眼,似是自己劝慰住了自己,喃喃道:「程妃娘娘喜欢芙蓉,我该绣几朵芙蓉花的。」

「月梁姑姑,你道如何呢?」她蓦地仰起头看我,那双杏眼圆圆的,亮得像四方天上的星星。

我那执意也要进宫的幺妹,也有双同样亮晶晶的眼睛。

我带大了幺妹,她视我这长姐如母,与我本是最亲最近的。

一直到五年前,我占了她心心念念的名额进了宫,她便再也不那么亲切地望着我了。

2

事实上,我和幺妹月河,这五年里也只见过一面。

还是我逼我爹带她来的,全借着册封新后的恩典。

她那时也这么靠着桌边坐,手里玩着一个石青的络子。

打眼一看,便是配男子的玉坠儿的,我问她是要送给谁。

「长姐,我早到了出阁的年纪,打个络子送人,又当如何呢?」月河呛着声,怎么都放不下我顶了她进宫的事。

之后,我便在陶妃处,看见了那个络子。

陶妃私下唤我「表妹」,但我分得清三品大员和五品官家里的女儿的区别。

何况我娘虽为正室,却是庶出,而她父亲则是嫡出的长子,兄妹两个并不亲近。

所以我忙行礼,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她奉茶。

「按理说,都是表亲,她求到本宫这儿来,本宫也不好不呈上去。」

我心头一惊,没想到月河为攀附皇权,走投无路至此,竟想了这样的歪法子来。

我连磕了几个头,向陶妃请罪:「小妹妹胡闹惯了,还请娘娘赎罪。」

我伸出双手,将头低垂在两臂间:「奴才瞧江公公的玉佩还缺个络子,娘娘不如将月河的这件儿退给奴才,奴才为江公公改做一个。」

我们姐妹,顶天配给你宫里掌事的公公做物件,自然不敢肖想皇上。

3

陶妃见我识趣,这才徐徐饮了口我递的茶。

「倒也不必了。前几日季统领跟着他姐姐来,眼尖儿瞧上了那络子,本宫说是从你这头得的,他便想要去,本宫也不好回绝。」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的神色,我只能做个低眉顺眼的模样,听她继续道:「倒是忘了知会表妹。」

「瞧娘娘说的,奴才的物件,能让季统领瞧上是奴才的福气,何况娘娘如今也知会奴才了。」

我特意在她那儿多留了一会儿,帮她宫里的掌事姑姑做了些活计才回去。

林贞问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未多言,只说是欠着一个男子配的玉络子。

不承想,我只是随口一说,林贞便记下了。

第二日难得秋晴,她顶着乌青的眼窝拉我坐下,从枕头旁边摸出了一个玉络子来。

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玉络子挂在她纤长葱白的食指上,迎着暖阳缓缓摆动。

「姑姑,我连夜赶出来的,你瞧着可能用?」

一阵心酸与愧疚,我不敢再直视她的笑脸。

「主子,你可知这是送什么人的?」

再是个位分底下的采女,她也是皇帝的妃嫔,怎可给一个太监打络子。

但林贞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把络子塞进我手心里,她的指节很凉。

「我不问,姑姑也不必讲,只管拿去用吧。以后我与姑姑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自顾自起身,鬓发落在她如纸皮薄的颊边。

她实在太消瘦了。

我该多要些吃食来帮她补身子的。

4

一个御膳房,一个太医院,是最不好相与的地方。

那里的人极其地捧高踩低不说,我们去讨东西和讨饭一般,讨半晌也不见得给。

好在我家里常寄钱给我,我有的打点。

我父亲也常年在都城里,与宫里的几个管事的内监说得上话,所以我不至于被过分为难。

因此但凡烟柳轩里缺药少食了,小宫女和小太监们都求着我去讨要。

尤其轮到白芍值守的一天。

她本就胆小怕事,连到我跟前说话也怕,大老远还未与我搭上话,就先眼泪汪汪的。

我前后伺候过三个主子,烟柳轩是最破落的一处。

我一面瞧不上他们,一面又总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悯,便主动把白芍召到跟前来。

我问她有何事,她掐着个素白小碗,小声说瞧着林贞来月事难受,想去御膳房讨些红糖与姜片。

我笑了,让她跟着我一起去。

白芍闻言也跟着展颜,整个人和卸下千斤重的石担子一样,跟着我一路碎步,开心得要跳起来似的。

我问她:「你倒待林主子很热心?」

白芍回我:「姑姑,我进宫前,常听说有的主子凶狠,拿宫奴们不当人,打死奴才都是常有的事。」

「我命好,摊上我们这主子性子好,也体贴人。前些日子她知道我姐姐在浣衣局伤了手,还托人送了药去,我定是要记着这份恩情的。」

小小的烟柳轩,倒净是些热心肠的老实人。

我感慨着,不免就想起我最初入宫时,伺候过的季妃娘娘。

5

季霏玉是镇国侯府的嫡女。

她的四个亲兄弟,都领着朝廷的要职,母亲虽去得早,但外公尚在,还是工部尚书。

家世显赫,可惜一身病症。

病娇娇的美人,寒冬酷暑天都昏昏沉沉躺着,春天不敢见风,秋天难得好些,又常有阴雨天,出不得门。

如此,在我进宫的第二年、她入宫为妃的第八年,她才艰难有了身孕。

皇上也很重视,太医前脚诊了出来,他后脚就给她升了贵妃之位。

我跟着掌事姑姑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却仍旧在我累到发高热昏睡的第三日,听闻她小产了。

那时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看到血红的水,一盆接一盆地被端出来。

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说不上难过,只是觉得惶遽与怜惜。

那是个未见青天的孩子,那是个豁了命却也没能留住孩子的母亲。

因我生着病,怕传给季霏玉,最冷的寒冬腊月天,我只守在外门处。

那天原不该我守夜的,我只是心慌得睡不着,就陪小太监门里门外地守着。

一缕青烟冒起来时,小太监在打瞌睡,只有我在火势变大前注意到了。

我刚喊了句「走水了」,便被季霏玉一声喝止。

带着病腔,却难掩威仪:「你且悄悄扑了火,再进来听本宫说话。」

她身上痛,也未眠,像是对谁都有几分忌惮,连守在她榻边的大宫女都未叫醒。

那一晚我思绪繁杂,想捋清,又不敢捋清。

所以季贵妃问我可看着什么、知道什么时,我只能摇摇头回她:「奴才未瞧见何人纵火,近些日子病着,也未与人说过话。」

她定睛盯了我好一会儿。

不知位高权重者皆如此心硬,还是就季霏玉从来无坚不摧,她竟在这样的关头笑出了声。

她夸我:「好聪明的奴才。」

6

那晚季霏玉说,是我救了她。毕竟她体虚至此,吸些烟气都够要命的了。

她问我作为报答,想要些什么。

当时我也不过十七岁,饶是听了许多宫闱秘事,亲眼见了这些还是怕得很。

所以我说了和后来林贞给我说的同样的话:「娘娘,奴才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那是季霏玉第一次触碰我,她伸手,居高临下,轻拂了拂我的额发。

那之后,她便把我安排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何昭仪处。

承她授意,说是要我清闲些好好养病,是故何昭仪纵有些跋扈的性子,终究不曾为难过我。

胡思乱想着,我便带着白芍到了御膳房。

正巧季统领交班,顺道来领皇帝赐他的菜。

季统领季君乔,便是季贵妃的弟弟。虽是庶出的,但两人常来常往,看着很亲近。

我一眼便看见了他腰间玉坠子上的石青色络子。

我没敢相认,候得远远的,等那个霞姿月韵的青年人走了,才往屋里去。

御膳房管事的郑公公,和我在御林军当差的三弟相熟,很快便命人给我备齐了物件。

郑公公还来与我搭话:「姑姑屈才了,担着位房门冲哪儿开都不知道的主儿。咱哪个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肯配这些东西的。」

我把一点碎银子塞给他,笑说:「烟柳轩的门冲南开,郑总管得闲了总要来转转才好。」

他提起我前些日子,给陶妃宫里的江公公送的玉络子。我顺他的话,说给他也打一个。

我顿一下,刻意凑近他:「奴才给郑总管打个更好的,您待我总是更亲些的。」

郑公公果然笑开了,顺手端了碗燕窝粥赠我。

这些人,只要有机会,就得踩着旁人显一场威风。

进了宫就没了家,没了家就没了根,人和人之间,自此只分高低贵贱,不分远近亲疏。

临走时,秋风萧瑟,郑公公对我说,最好还是瞅准了机会回季霏玉宫里去。

他还说:「方才季统领来,还同我打听姑姑呢,怕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他暗暗指了指东北方皇后宫的位置。

季霏玉与这位新后斗了许多年,终究没能抢到宝座。

这个郑公公长得像庙里的笑面佛,话里话外听着都在为我着想,可我知道,他内里是个狠厉人。

那么多妃嫔,无缘无故一身病,谁知道是真在「犯冲」,还是吃坏了东西。

罢了、罢了。

我又何故想这些。

7

林贞很勤快。

来月事的第三天,刚能挣扎着下地,就去练舞了。

后院放着一面旧鼓——那还是一个昭仪不要了的,被我们千辛万苦地搬回来,放在老柳树前。

纤腰不盈一握,她身上有着宫里女子少见的清俊气质。

才舞了一小会儿,她的脸色便发白了。

饶是忍着痛,她还是扯出一抹笑问我:「月梁姑姑,我跳得好看吗?你说,若皇上看了,他能喜欢吗?」

我想了半晌。

「自是好看的,较之宫里的舞姬都好,」我想起从跳舞的宫女被提拔上去的那几个美人,安慰着她,「皇上若看了,自然会喜欢。」

她累得喘不上气,定定地站在鼓面上,枯了的柳叶依偎在她的肩头。

「月梁姑姑,你是见过皇上的,那皇上长什么样啊?」

她问着,像月河小时候指着月亮问我:「姐姐,嫦娥住在月亮上,那她住的房子长什么样?和我们住的一样吗?」

广寒宫是书里的神话,皇上倒是实实在在的人。

但能有什么区别呢。

林贞和皇上,烟柳轩与朝晖殿,隔着几重楼宇宫道,却如隔着几个人世一般。

皆是盼不到、摸不着的。

而皇上长什么样呢?

在我的印象里,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模样。

五十多岁,当得起绝大多数嫔妃的爹。他多年不曾骑射了,凸起的腹肚,把龙袍撑得如一个掐金丝的圆盘。

那些英勇神俊的形容,都在史书里,至少现在入宫的新人们,永远不会得见。

我只好回她:「天子威严稳重,奴才也从不敢细看,只知各宫娘娘们都很爱重圣上。」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姑姑现在看不到皇上了,可会心慌吗?」

那张小羊一样无辜的脸,挂着一双满是愧疚的眼睛。

那副神情,后来成了我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若不是因为我的那点子于心不忍,我想林贞不至于走上死路。

那条路,出自我手。

是我把她推上绝路的。

8

林贞的那个问题,让我细思了片刻。

一阵寒风起,将将就要把比纸薄的林贞吹走,我只好先扶她下来,才对她轻声道:

「奴才守好主子,便是尽本分。见不见得到圣上,都不心慌。何况常常得见天颜,也未必是好事,主子该听说了些闲言碎语的……」

可我做奴才,只需伺候好她,而她做妃嫔,非得围着帝后,耗尽她那一生不可。

所以她蹙着柳眉,对我说道:「可我却实在心慌。我怕我某一日死在这烟柳轩里,都无人问津。」

岁聿云暮,大年夜,并四个太监、两个小丫鬟,我们统共只有八个人凄清守岁。

主子不得恩宠,奴才们便也懈怠,守火的小太监贪睡偷懒,林贞的冻疮便是那一年留下的。

之后交夜时分,皇后宫的烟花,照亮了我们抬头看见的四方天。

白芍话浅直言:「好美的烟花,我爹娘远在边城,可是瞧不到了。」

一句话便引出了林贞的氐惆,惹得她用一串无声的眼泪,迎接着新的一年。

她在烟花消散、陷入戚戚黑夜后,续上了先前对我说的话。

她怀着答案问我:「月梁姑姑,若我死了,消息传到我娘那里时,我的尸身也早该凉透了吧?」

林贞那通身的灵气,只消这一个寒冬,便尽数熬成了哀愁。

我终究长叹了一声,指点她:「主子,程妃娘娘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圣上几次,你巴着她,倒不如往绮霞宫走。」

那是季贵妃的住所。

而我推她去找季霏玉,也自然有我的私心。

说到底是在这吃人的地方,各求自保罢了。

我知道林贞猜不透我的私心,所以她睁着透亮的眼睛,只单纯地问我为何不去求皇后。

我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子」字。

新后膝下一子两女,生的还是二皇子,瞄准了东宫之位,怎可能再给其他妃嫔产下皇子的机会。

而林贞若真想有点盼头,非得生个皇子不可。

阖宫尽知季贵妃和新后不对付,平日总在想着法子拉拢人,她自己没孩子,自然会保自己手下的妃嫔有孩子。

可以说目前宫中统共五个皇子,除了皇后的二皇子和先后有些痴傻的大皇子,其他三个都是季贵妃护着出生的。

林贞恍然大悟,那双眼中终于有了些生机。

我看着那张笑脸,听着她满是欢喜的感谢,只能紧紧咬住后槽牙。

她当然想不到之后的事儿。

而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却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

9

我带着林贞,去拜见了季贵妃。

季霏玉给林贞赐了座,敷衍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始问候我。

「月梁,许久不见你,」她懒懒地倚在贵妃椅上,病着,却永远威风,「听闻你父亲近日办了几件漂亮差事,皇上在前朝很是赞许。」

常帮我送消息的几个宫人,大概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所以她清楚,我知道这是她的二哥推举的,毕竟我爹就在她二哥手下当差。

于是我跪下磕头行礼,回道:「全仰仗季大人提携,否则以家父愚质,断然是办不成的。」

我思绪速转,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还有我那三弟,平日若无季统领的照拂,也是不成事的。」

季霏玉当即命人给我也赐了座。

我果然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听她接了我的话茬:「你既记着君乔的恩,便该与他走动走动,送些小玩意儿,也是你的心了。」

我总觉得,季霏玉如此重病不死,该是成人精了。

头两年我在她宫里伺候她,不过偶尔在季君乔来看她时,斟杯茶、递块汗巾罢了,她也瞧得出我那点情窦初开的小心思。

可当时绮纨之岁,年少懵懂,谁能不为那般霞明玉映、前途光明的人心动呢。

可我同样也知道,那是可望不可即,那是没必要动的心。

所以白驹过隙,起初微小的奢望,也早成了三月花底的雨露,不待人瞧见便耗干了,我又怎会将人生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事上。

但能让季霏玉觉得能摆布我什么,也好。

她觉着能掌控我,我也少些防备。

所以我故作羞涩,只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回她:「奴才前几日遇见季统领,瞧他身上的荷包旧了。奴才过些天做个新的,听娘娘的,给季统领送去。」

绮霞宫里掌事的,仍是六年前的齐姑姑。

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揣摩着季霏玉的颜色,打趣我道:「听听这妮子,也不知本心如何作想,非得赖给娘娘才肯去见人。」

我更低了头,双手故意绞弄帕子。

季君乔,此刻我如此一副深情为你的做派,但你大概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

10

阖宫笑作一团,季霏玉也展颜。

她带着笑向林贞夸我,说我自打入宫起,便是个难得的忠仆,想事儿也通透,该要厚待的。

虽是与林贞说话,句句不离我。

句句都在点我。

所以在林贞临走前表忠心的时候,我也趁势跪拜:「我家主子人微言轻,进了宫便没个指望了。以后跟着贵妃娘娘,也是有个倚靠,万事还请娘娘做主。」

人微言轻,是因没有个厉害的母家,谁人来了都好拿捏;而向贵妃表忠心,那便是要季霏玉来做这个拿捏林贞的人。

这便是我肮脏的言下之意了——

贵妃娘娘,当初我保了你一次,我知道那次害你的人会记我一笔。而如今宫里变了天,我要是再不来做你手中的棋子、换你的庇护,我的命便要到头了。

所以我现在送了这只小绵羊给你利用,便是我重归来的见面礼了。

我跪在林贞侧后方,我知道季霏玉嘴上说着「快扶林采女起来」,视线实则留在我的身上。

而我猜这一刻,若我能看到林贞的眼睛,那双杏眼定然是盈满了感动的。

确是如此,回烟柳轩的路上,林贞一路都笑着抹眼泪,说了好几遍「幸好有姑姑帮我周全」。

她说:「以后我们便能有好日子过了,姑姑。以后我一定视姑姑如亲,与姑姑同生共死。」

我知道她会做到的。她和月河实在太像,一根筋的直肠子,爱与恨都分明极了。

我笑着回视林贞的笑脸,笑得我嘴角发僵。

我本想问她以后后悔了当如何,但终究只是隐晦地问她可否满意。

她狠劲地点头,笑出了花。

「我进宫便是图一个隆恩,否则如何向爹娘和兄弟姐妹们交代呢?」她描画着一个美好的未来,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

主子,我这痴儿一般可怜的主子。

你有没有想过,季霏玉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白白送你大好前程?

好日子,是要付出代价,才能得的。

11

急雨收春时分,我常做噩梦。

梦里总是出现我上一个伺候的主子——昭仪何沁。

反反复复,都是何沁死时的脸。

带着红血丝的眼珠凸出来,泡得发白的皮肤,粘在青黑的骨架上。

死不瞑目。

从不需要打水的主子,却被人从井里捞了出来,她死得着实蹊跷。

但没有人查此事。

我跟着管事公公报上去,新皇后温氏剥贡橘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剥了起来。

她明显是不想查的,直接下了断言:「可惜了,好好的人,竟这般大意。本宫还记得她中秋宴时作诗,是个很有文才见解的嫔妃呢。」

我猜一直到何昭仪的尸体被处理掉,温皇后都不记得她的名字叫什么。

温皇后只记得何沁那首倨傲的诗。

诗里何沁把自己比孤月,但她进了这宫,只会是繁繁众星里无甚光芒的一颗。

她吟完诗坐下身,满脸带着傲气,神采飞扬的,以为自己一鸣惊人,自此该被人高看一眼。

我站在她身侧,冷眼旁观,只觉得荒唐无力。

你要做那澧兰沅芷,也不瞧瞧这地儿是不是一潭清泉。

皇上呢,眼里瞧不见三品官以下府里的女儿;嫔妃们和奴才们呢,只要不被你威压,也绝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但我觉得,何沁与林贞不同,她其实都明白。

那个寒冬,她在小院子里写诗作画,小酌微醺。她一边唱着小曲儿,一边对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嗤之以鼻。

我忙去捂她的嘴,院墙重重叠叠,谁知道有没有人在等着拿她的话柄。

但她掰扯掉我的手,拧着秀眉,指着我的鼻子骂:「月梁姑姑!你何必做这副为我好的样子来?你也不过是怕惹了事牵累你罢了!」

那是她死前,与我的最后一场对话。

12

何沁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但并不记恨,因她说的是事实。

我发现宫里的这些女子,脆弱时都爱想家,所以何沁也说起了她的家。

她爹是武将,她在家里,是跟着哥哥们玩闹长大的。

她可以骑大马去游街,可以和无赖混混在巷子里打架。

文采尤其出众,相貌也好,所以打一开始,她爹娘送她进宫,原意是觉着家里最优秀的女儿,当配世上最强的男子。

何沁刚入宫时,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嚣张跋扈、意气风发,打眼一看,便是在宠爱里长大的风风火火的姑娘。

但只消一年多都未被传召侍寝、比她位分高的妃子都不正眼瞧她,这团火便被抽了薪,渐渐没了气焰。

她最后抱着酒壶跪倒在地,她哭着喊后悔。

我蹲下身子,拿走她手里的酒壶,对她说道:「主子,你本是飞鸟,奈何自己投进了金丝笼。你今夜指摘了这么多人,你又何尝与他们不同?」

何沁望着我,涕泗横流时,倏尔苦笑了一声。

她说我怎敢对她说真话。

她说:「也是了,贵妃相护,你向来不怕我的责罚。在这宫里,你一个奴才都比我更受人待见。」

她昏昏沉沉地栽倒,我搀扶她进了屋。

她到最后也瞧不上我,但她却只能对我讲遗言:「我爹娘要是看见我这样,该多心疼啊……我临行前,三嫂刚生养,还说等着我以后光耀门楣了,带着小侄子来看我……」

「月梁、月梁姑姑,你的心这样硬,可曾也怕过爹娘的牵肠挂肚啊?」

怕。

正因怕,所以我竭力把他们当命根子一样爱护的小妹妹月河,留在了他们身边。

护着她,远离这鬼蜮吃人的坟场。

但我没有回何沁,一言未发,帮她掖好被角后就出去了。

然后第二天下午,我便看到了她的尸体。

她招惹了那么多的人,我甚至都确定不了是谁对她下的黑手。

那团火,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彻底熄灭了。

那年的冬天,夜实在太长了。

13

自打我带着林贞拜会季霏玉后,开年的几个月,季贵妃便常带着林贞往人多处走动。

有了这棵大树的庇护,便少了许多踩踏林贞的人。

而我也因此与季君乔有了来往。

八角宫亭下,枝叶扶苏处,我把自己绣的荷包送他。

他较几年前长高了,也长壮了,肩宽背阔,撑起银甲朱衣。

芝兰玉树如旧。

他先仔细地打量我了一阵——明显是不记得我的模样了,这次记下,之后遇到也不至于认不出。

「许久未见过月梁姑姑了,姑姑近日可好?」

犹记得白齿青眉时,他还不会说这些套话。

那时,他一路小跑进绮霞宫,喊着「姐姐,这天儿要烁玉流金了,快叫宫人把帘子拉下来,遮遮暑气」。

通身的少年气,像一个小太阳。

知道他是庶出的时,我曾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为着他那位高权重的姐姐不嫌弃他,姐弟俩在宫里互相有个照应。

这薄情寡义的地方,能有一点真心真情,都很令人动容了。

而我倒是变化不大。

那时虚情假意,现在也不见心肺,所以我也客套地和他答话:「有劳季统领记挂,承蒙皇恩,奴才一向过得很好。」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大抵是因为初识时就明白,此后极可能会是陌路。

倒是有些纯真年轻的小宫女爱围着他,说说笑笑的,但也仅限于年少时。

再是庶出,这也不是我们敢高攀的主。

我们这群大宫女,最好的不过嫁给他做妾室,但那也得是季贵妃的心腹,轮不到我们的。

季君乔蹙着眉,星亮的眼睛低垂着,他应是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接话:「听闻烟柳轩阴冷,姑姑平日还是要注意身子为好。」

见我只是低眉顺眼地应着,他便又搜肠刮肚地想续语:「过几日,我从家中带一个暖手炉来给姑姑。」

我生了玩心,抬眸回视他道:「这些我同管事公公去要便可,何苦劳烦季统领再走一趟呢。」

我知道,他是得了他姐姐的令,才与我来往的。

他的脸上藏不住事,果然急了,大步向前,离我更近了些。

杨柳清风携雨而来,他一斜身子刚好挡住雨丝。

如是,他的鼻息便扑向我耳畔,我得以闻到他身上杜若花的熏香。

他的声音很轻:「便给我一个再见你的机会,又如何呢?」

我抬头,撞进他一潭春水似的眼中。

心猛地就跳了一下。

我忙收敛心神,借故说林贞还在等我,急急走了。

我才走在青石路上转过一个弯,便听得一串脚步声,追我而来。

我刚转头,就看到季君乔递来的伞。

「你防我如防洪水猛兽,这把伞倒是可以拿去用着。」微雨打湿了他的眉眼,他浅笑了一下。

「大不了我给姑姑送暖手炉时,便将这把伞带回来,不借故多跑一趟。」

我闻言忍俊不禁,笑着接下了他的伞。

转身撑伞行远,笑着笑着,我便笑不出了。

何苦来哉。

14

初夏多雨,尚不能赏花游园,季霏玉便是此时将林贞推举到了皇上面前。

正值皇帝百无聊赖时,林贞的鼓上舞便填补了些乐趣。

明明是太监扛的轿辇、宫女撑的伞,他只走了院门到房门的几十步,便要林贞歌功颂德:「瞧瞧,朕为了你,每日不辞辛劳地踏雨而来,你可该拿什么犒劳朕?」

拿夜夜笙歌醉舞、拿她又虚又薄的身子。

我数年未在一个屋檐下见过皇帝,只发觉他的肚腩更大了。

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算起来,给林贞当祖父都够的。

而林贞呢,明明每次见皇帝都心慌,但还是得强自镇定地赔着笑脸。

她一遍、一遍地站到鼓面上跳舞——

这是皇帝新赏的鼓,又细又高,他可不顾林贞如何感受,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新奇罢了。

林贞的吃食都是我和白芍在照看,此番她身子羸弱,倒不是吃得不好,我瞧着全然是累出来的。

所以我又勤跑了几趟太医院。近日林贞是新宠,升了位分,御医们便不似先前怠慢了,好说好话给了我不少好药。

季霏玉的手自然也伸到了这里,颇德高望重的陈太医叫住我,多给了我一服药。

他说,林贞身量纤瘦,不好生养,不能只喝些补体力的汤药。

原来有的是比我们烟柳轩里,还急着让林贞怀孕生子的人。

自那日我主动找季君乔搭了话,之后他便也开始来烟柳轩找我了。

一个月来个两三趟,不算勤,刚好够人嚼舌根子。

等闲的小宫女不敢惹我,唯有我去几个娘娘那里时,会被有些权势的管事们奚落。

譬如陶妃宫里的张姑姑,她与江公公站一处,看久了仿佛有夫妻相一般,一人一句,不肯饶我。

「怪道最近来我们娘娘宫里少、去贵妃娘娘宫里多了呢,原来打的是人家兄弟的主意。」张姑姑又把一堆针线活抱给我,她从不落下任何一个使唤我的机会。

狗看主人脸,所以我知道,陶妃那一声声的「表妹」,没一点真情实意的。

江公公则双手背在身后,故意要我看见我送他的那个络子。

他问我:「姑娘与我们走得这样近,有这般打算,为何不早些知会我们?不然当时季统领要那青石络子时,我们怎么都要为你说话的。」

我除了点头哈腰、一叠连声地应和,也做不了其他。

而这些奴才话这么密,无非是他们的主子想知道罢了。

这些人很有意思,嫌我没本事,又怕我混出头;嫌我倚仗着他们,又怕我高攀上别人。

逮着机会便摆弄我,生怕我哪日反过来摆弄他们。

谈什么将心比心呢,一个比一个心狠。

15

林贞在这一年盛冬,被诊出有了孕身。

她的手瘦如枯柴,待人去请皇上之际,一把握住我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她倚在我怀里,哽咽着说:「姑姑,我出息了、我出息了……」

这算得什么出息事?说到底,无非是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罢了。

可又如何不算出息呢。她是个妃嫔,她的命都系在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上。

皇帝欢喜地来,一道带来两道谕旨:

一是待林贞生子后,便升为「林嫔」。二是让林贞搬到绮霞宫里,好生休养。

两道旨意,不可谓不妙极。

凡嫔位以上的,只要怀胎,都会先晋升一级,但林贞不行。

这些时日,皇帝表足了喜爱的心思,可喜欢只是喜欢,真到了大事上,林贞就算快舞断了腰和腿,也成不了帝王的例外。

而搬往绮霞宫,则是我早想到的。

前年季霏玉的父亲收复西南十六州,立下汗马功劳,甚至被给予了死后葬入皇陵的前无古人的嘉奖,先皇后故去多年,这新后之位怎么都该是季霏玉的。

可她缺一个孩子。

哪怕是公主都成,她没有。她一直觉得,有自己的显赫家世便足够了。

因此那一次的失之交臂,消了她不少的威风。

所以这两年,她该当是急于要一个孩子了。

当时何沁死后,我原本是求了陶妃的恩,想去她宫里当差的。

但不知季霏玉给陶妃说了什么,陶妃便以「享清闲福」为由,将我安排给了新人。

陶妃是在给季霏玉卖人情,顺道还得了我的人情。而季霏玉则是在给我挖暗坑,我还不得不甘之如饴地跳进去。

一层又一层,林贞便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这就是我未曾给她明说的话。

只要她想受宠、想生孩子,那她的孩子,打一开始便注定不能是她的了。

她攀附了季霏玉,这孩子迟早会是季霏玉的。

我看林贞忍着浑身的病痛,艰辛地怀着那个孩子,托着孕身像托着全族的希望,我就忍不住恨自己。

我能舍了我自己都劝阻我妹妹,却不肯对这个同样无辜天真的小姑娘,说一句真话。

我不知季君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现在竟也会察言观色起来。

他与我同立于绮霞宫的飞檐下,眺望远山飞雪,他问我:「姑姑可是不忍心?」

我想摇头,终究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不清季君乔是出于什么,但他之后也确实做了,他向我承诺说:「我会帮你一同为她求个生路的。」

那时季霏玉的视线在我和季君乔之间来回扫,很慵懒地应下,就像答应吃一块糕点一样随心所欲。

失了孩子,至少给林贞留条生路、留个平安终老。

16

林贞怀孕到七个多月的时候,我忙得焦头烂额,偏偏月河还给我添麻烦。

收到的家信里,父亲说无论相看哪家公子,月河都不肯嫁,白白熬大了年纪,性子愈发专横了。

我苦笑着,一边熬汤药,一边不禁生出几丝羡慕来。

当年是我爹极力反对家中女儿进宫的。他常年在都城里,和那些人精打交道,知道里边是个多么水深火热的地方。

但他的品级升上去了,家里也有嫡出的女儿,需得遵旨送一个入宫。

而正巧那年月河适龄,她小时候见了表姐陶妃回来省亲的奢华场面,便种了那么个攀龙附凤的心,因此才有了她说什么都要进宫去、而爹娘则打破头都不准的僵局。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家道不好时出生,自小到大都被爹娘说要多照顾弟弟妹妹。

于是那时我跟父亲提议,说既然家里必须要送一个进宫去,不如让我去。

不待爹娘说话,我便先给自己找了理由:「我较妹妹的样貌才情都差些,进宫八成是被分派去做宫女的。但我终究大几岁,懂事稳重些,总能活着熬到出宫的年纪的。」

他们甚至没有苦恼太久,便将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这件事,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细思。

至少我爹娘不曾亏待过我,而我也一直待小妹妹如骨血心疼。

那时四弟也不大,时常生病缠住了爹娘,只有我与月河同吃同睡,操心着这个白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

她总说长姐如母,我心里待她又何尝不亲。

所以她现在这样与我置气胡闹,我纵然生气,却又不能放任她不管。

我正出神想月河的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横过,端起了药罐子。

季君乔笑出了声:「再熬可就熬成药膏了,是喝还是敷?」

我轻缓地笑了笑,将药盛好装在碗里,准备给林贞端去。

正是暑夏天,我不免又想起了季君乔年少时的那句话。

我难得跟他搭这样不明就里的话:「这天儿要烁玉流金了,奴才等会儿命人把帘子拉下来,遮遮暑气。」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我想要的相视一笑后,他问我「姑姑竟然还记得」。

我该知他早忘了的。

我也该知,他从头到尾,都是硬着头皮来寻我的。

无非是季霏玉想培植一个忠心不二的宫奴,而将我拴在她的庶弟身边,为妾为奴,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的婚嫁——于我而言,如此重大的人生事,也只是他们算计中的一步棋罢了。

所以我将视线滑到他系着的那个青石络子上,说道:「季统领,你每次来见我时系的这个络子,其实是我妹妹打的。」

「她较我生得好,活泼、爱笑、知冷知暖。」

看着季君乔慢慢阴沉的脸,我未停,继续说道:「如果你非得听你姐姐的话,娶一个妾室来攥着我,倒不如娶个更让你心生欢喜的。」

我不想听他的答语,端起药就往外走。

七月的暑气,将要烧穿我的鞋底了。

可那一路,我端着药碗,只觉得手脚冰凉得要麻木了。

17

我没想到千防万护,林贞还是早产了。

芙蓉花开得正好的时节——不止程妃喜欢芙蓉花,她自己也喜欢,可她只能得一个我绣给她的荷包。

我知道,她把一个磕头求来的护身符,就装在我给她的这个芙蓉荷包里。

那是她给她的孩子求来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除了豁出性命以外最大的爱意。

我想着她会早产,该是因为她身子一直羸弱的缘故。

尤其她的孕身稳了之后,还是为求宠,时不时地给皇帝作鼓上舞。

那时她挺着大肚子,在水盆大的鼓面上吃力地转圈,我是真看得心肝绞痛。

而皇帝呢,他竟然还会拿这样心酸的事当趣事,在后宫宴会时,给众嫔妃笑着讲说:「朕这阖宫的舞姬算是白养了,都比不过一个孕妇。」

妃嫔们跟着笑,大多是真的在嘲笑。

但皇帝不知是察觉不到,还是本就不在意,任由她们笑她。

任由她们觍着脸追问,她是如何挺着大肚子跳舞的。

林贞为着这些讥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在哭,掐着枕被,背对着我,生怕我劝她说:「主子至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莫要哀思。」

她已经为这个孩子,尽全力付出所有了。

而她临盆那日,似有预感,正难产时就拉过我托付:「姑姑,求你了,就当可怜可怜我吧,以后照看好这个孩子……不求有权有势,只求让他平安顺遂……」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杏眼里竟然一丝怨恨也没有。

质本洁来还洁去,连我们都未能将她拉进泥沼里来。

而她的孩子,在出生的一刻,被人喊了句「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后,也不属于她了。

我站在人堆里,瞧见帷幔中,林贞的手耷拉在了榻边。

大半夜的挣扎,折断了指甲,血染指尖,显得那双苍白如枯木的手,更像死人的了。

我站到离她最近的帷幔后,隔着薄纱,隐约能看到她的脸。

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18

林贞生下皇子的那天,又是两道圣旨:

一道是升她为嫔位的,一道是将六皇子认养于季霏玉膝下的。

连孩子的名字,都是季霏玉取的。

吉珩。

这一半玉字,全然是她季霏玉的烙印,半点儿没有孩子生母的影子。

阖宫喜气洋洋,互道恭喜,我实在没忍住,掀开帷幔,连滚带爬到林贞身边。

我摇晃她,她不睁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呼唤她,她也不乖巧地问我:「月梁姑姑,可出了什么事?」

我强忍着满床涌进我鼻腔里的血腥气,对她说:「主子,是个小皇子,你睁开眼看看啊……」

有冷冰冰的水渍打湿我的脸。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我早不记得我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哭了。

至少已是进宫前的事。

没想到季霏玉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她命人来探看林贞。

太医诊了脉,我瞧得出他在犹豫什么:如此喜庆的时刻,该怎么报丧,才能不搅扰高位者们的兴致。

这个地方,月坠花折的事,真是常见啊。

常见到他们连惺惺作态都很短暂,季霏玉说了几句体面话后,冲我使个眼色,就要带我走了。

立时改换新主,我甚至连给林贞哭个丧,都做不到。

而我最后唯一能做的,只有摸走她藏在枕头下的芙蓉荷包。

可平安符保平安,我自保都难,如何应下她的「平安顺遂」。

养于季贵妃膝下,也不见得安生。不然当年她自己的孩子,她为什么都保不下呢。

我执意带着白芍一起去侍奉季霏玉,没想到第二天,鲜活的白芍就成了一具尸体。

那张怯生生的脸,紧闭着眼与唇,我不敢去算,她今年有没有十六岁。

我大骇,跪在季霏玉面前请她查处,她逗弄着六皇子,瞥都未瞥我一眼。

她对我说:「月梁,关心则乱。你好好动动脑子。」

自打进了这宫,我的脑子便不敢停转过。

她如此气定神闲,多半是她命人动手杀害白芍的。

但她会为这么个小宫女出手,肯定不会是无心为之。

那只能是因为白芍有问题了。

我的思绪抽丝剥茧,想到林贞体虚早产,甚至难产丧命,而她只吃经过我和白芍的手的东西——

她甚至是因为我信任白芍,所以才跟着信任白芍的……

这些时日,我只想着季霏玉要夺走林贞的孩子的事,却忽略了还有人要她孩子死的事。

想通的这一瞬,我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见我不言语,季霏玉这才看向我。

她一如当年那般,定睛地盯了我片刻。

她最后,依然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再次夸了我:

「月梁,本宫是当真喜欢你心里的这点善。」

「虽不够你舍生忘死,但足够你一心一意为本宫护着这孩子了。」

当时我以为,拿季君乔当诱饵,便是她所有的底牌。

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自作聪明了。

她早将我看透了,一把就攥住了我的心性。

19

我几乎将六皇子视如己出。

绮霞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季霏玉也有心腹的太医,一应吃食我都放心了许多。

温皇后急了,约见了好几回,但季霏玉要么以自己体虚为由、要么以孩子尚小为由,都拒绝了。

急得温皇后亲自前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探看一番贵妃与小皇子。

两个人精似的女人,隔着几步砖,恨不能只靠几记眼刀,便将对方活剐了。

而她们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到过林贞。

在林贞死了以后,阖宫数千人,似乎一夜之间商量好了一般,一起忘记了这么个可怜的林嫔。

送走皇后之后,我在院门外多站了片刻。

那一瞬间,我格外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回家去,想喝我娘煮的果茶。

哪怕是和妹妹吵嘴,也很好、很好。

但不容我神思游离太久,就有人唤我进去。原卷回汹涌暗潮里去。

小孩子贪睡,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他的榻边,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

季霏玉提拔我做她宫里的大宫女,大家都说,齐姑姑年纪大了,以后这掌事姑姑的位置,一定是我的了。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劳什子掌事姑姑。

那样子,就得在宫里困到老死了。

我只想熬到出宫的年纪,任由爹娘安排一桩婚事,出宫去,过几年清闲日子。

在我缝一个布老虎时,季君乔又来看他姐姐了。

他绕一大圈,最后绕到了我们东院里来。

他把盔甲和武器都解在外间,特意洗了手,才蹑手蹑脚进来。

季君乔仔细看了看六皇子,满眼是温柔的光。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凳子,挨着我坐下,安安静静看我缝了好一阵布老虎。

奶娘也在外间睡下了,一阵细雨织就,菱花窗外艳杏夭桃、垂杨芳草。

他在细雨声中,字字清晰地问我:「你当真不想嫁我?」

20

季君乔像是猜到我要拒绝一般,不等我接话,就连忙补充说:「我会待你很好,你也未必就不适合我。若有你这样稳重的人在我府中,我会很心安的。」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样的劝说里,可有几分是出自私心。

是否不全然只为他的姐姐、只为季氏铺路。

就在我差点张口要问时,一声不大的惊雷,划裂了青天。

只消这一瞬,我便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早不是问这种问题的年岁了,而答案也无甚意义。

无论他有没有一点真心,都改变不了我不想嫁他的决心——我太乏了,我只想求个远离皇权的平淡晚年。

所以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季君乔那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几分。

我知他也是个心善的人,他多少是有点可怜我的。

所以我故意用极哀切的声音,对他说道:「奴才自知是蒹葭倚玉,身贱位卑,进不得侯门贵府。只求季统领垂怜,纳了我那尚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我挤出一串眼泪,刚巧在泪落的一瞬,转头凝视他:「我待妹妹如己出,但她眼不清心不明,执意要进宫来。」

「季统领若去查,便该知道,我当初正是为了妹妹才进宫为奴的。我只怕她在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

所以你娶她,也能帮你姐姐拿稳我。而我也不用再担心最后爹娘会妥协,将我们姐妹俩都葬在这深宫里。

我垂下头,那一刻,我想起了林贞,真心生了几分悲怆:「季统领若是见了,就会晓得,她与林嫔多像……」

他不死心地追问我:「难道你对我,一点点心意也不曾有过吗?」

我读的诗书不算多,有一句却记了很久。

针刺进指肚我也未察觉,只是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轻声回他:「空花阳焰,梦幻浮沤。一笔勾断,要休便休。」

谁年少时,不曾爱娇花明月。可你于我而言,是镜中花、水中月。

只能断,不能念。

余光里,我瞧见季君乔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半晌又渐渐松开。

他也许又在搜肠刮肚地想话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多纠缠,只是一边起身,一边回了我一个简单的「好」字。

雨势渐大了。

全然掩住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21

我向季霏玉求了恩旨,召了月河进宫,让我见一面。

几年未见,她出落成了大姑娘。

那双眼,越发亮了,我没忍住,刚拉她坐下,就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她第一次进贵妃宫,轻手轻脚,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看着来往的小宫女伺候我,她不掩眼中的羡慕,攀住我的臂弯就问我:「长姐,你在这里很得势吗?那贵妃娘娘得有多大权势啊?」

那一瞬间,我便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

我的热情倏尔冷淡,我反问她:「你难道不晓得,娘娘的父亲官拜一品军侯,她打一入宫起,做的就是人上人?」

月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大概是那些皇帝微服出巡、动不动就捡个平民女子带回宫封贵妃的话本子,让她听魔怔了,竟然真敢小觑妃嫔们的娘家势力。

于是我头一次摆起长姐的威仪,我近乎是命令她道:「宫里的这些事,与你没有干系。倒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听话安生出嫁了。」

「姐姐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贵妃娘娘的——」

「长姐,你可别太私心了!」没等我说完,她就攥着茶杯,呛起声,「只准你在这宫里作威作福,却不准妹妹也过一天好日子吗?」

「啪!」

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我这含在嘴里怕化的小妹妹,我放弃了韶华正好时的幸福快乐、换她平安顺遂的小妹妹。

我把所有的私心,都给了她。

但我终究是没忍住动手打她了,哪怕这辈子也只这一次。

22

月河是被我和爹娘宠着长大的,自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眼泪唰地就铺满了脸。

我忍着心疼,言辞狠厉地对她说:「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我扯着她的手腕,让她眺望了一眼院子里乳娘抱着的六皇子。

我掐住她的肩头,附在她耳畔道:「你可知这皇子的生母,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你可知你与她蠢得有多像!你可知你在府里无法无天、是掌上明珠,来这里便是草芥蝼蚁一般,连太监宫女都敢作践你!」

我骂着她,而这话正是我这些年的亲身经历。

我不知道她能否体谅到我的苦心,我只知道向来伶牙俐齿的月河,此刻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最终了,只是问我:「长姐,你说,你给我寻了个什么人?」

我伸出手,本想摸摸她的脸,见她躲了一下,我的手也跟着一颤。

我还是将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方才被我扇肿了的那半边脸。

我告诉她,是季贵妃的庶弟,是我们能攀上的最高枝。

「那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我说这话时,纵面无表情,心里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最后月河还是听我的话,嫁给了季君乔,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许多年后,我回头再看,发现老天当真爱戏弄人。

妹妹想进宫,我想嫁季君乔。

但我俩最后却走上了彼此最想走的路,互生羡慕,没一个人圆满。

可叹天意弄人,但又好像是我们自己,把人生过成了这满是遗憾的模样。

23

自我妹妹嫁给季君乔后,他几乎不再来单独见我了。

我守着六皇子,一心一意,只做个忠仆,便也不为其他事神伤。

过了幼子出生最易伤病的三年后,我便算在绮霞宫站住了脚。

曾经瞧不起我的人,也就跟着换了副面孔。

陶妃就主动邀了我许多次,赐了不少物件,时不时地就拿我们的「姐妹情」说事。

现下陶妃的几声「表妹」,倒是情真意切了些。她宫里的张姑姑还主动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做些活计。

「以前我与姑娘便常来常往的,以后也当如此。」张姑姑咧着嘴笑,眼中没一点点惭愧。

江公公呢,特意拿出个锦盒,里边放着我给他的络子,给我说他有多爱护这物件——

论理说,那还是林贞打的络子,该他这般小心翼翼地供着。

但以陶妃的身份,顶多不践踏我便罢,还不至于多礼遇我。

所以她也对我旁敲侧击过:「表妹,你如今也算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孰亲孰远的。这儿的天易变,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

她是想说,我一时压不了她,一世也压不了她。

我需得识相些,至少她与我沾亲带故的,我不能帮着外人来欺负她。

宫里的这些人,都爱多虑。

生怕有人无缘无故害他们——虽然的确有的是这种人。

所以御膳房的郑总管也常亲自登门来看我。

秋来瓜果时鲜多,他亲自提着三层小食盒,里边甚至备了一些位分低的妃嫔都尝不到的好菜。

他总是顶着那么张和善的笑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那副背骨,永远都是弓着的。

许是早就挺不直了。

他与我在绮霞宫的侧门外攀谈,他说:「瞧奴才说什么来着,姑姑合该回绮霞宫来的,这不就做了管事的大宫女,成了人上人。」

他笑着奉承我:「哪有您这样金贵的人,落在狗窝里的呀!」

那句话刺进我的心底了。

再是个破落的院子,那也是我与林贞相守了许多个日夜的避风处。

但我其实最没资格为林贞说话。

我辜负了她打一进宫起,就给我的满腔信任。

于是我也只能笑着,看郑公公并不敢戴我打的络子来,便接了曾经的话茬:「如此,郑总管也能找着我的门了,以后才当多来往的。」

郑总管说,知道季贵妃这里的规矩,她从不吃御膳房的饭菜,所以平日搭不上话,他焦心得很。

我拍拍食盒,依然如旧日一般,凑近他,滴水不漏地说:「总管今日同月梁说这些话,可见是见外了。有我在此,还怕总管在娘娘面前吃短不成?」

郑总管笑盈盈地来,最后笑盈盈地走了。

我提着饭盒,吃的时候故意掉几筷子菜在地上,洒扫后埋到无人处,便算作我为林贞的祭献了。

你若活着,该吃得到这一口的。

我摸摸腰间的芙蓉荷包,千丝万缕间,忽然想起一个人——

白芍在浣衣局的姐姐。

24

我带了些吃食和衣裳去找白芍的姐姐。

白鹃和白芍很像,顶着张怯生生的脸,看到我,老远就开始躲。

浣衣局的姑姑帮我把她叫到了跟前来,我把东西递给了她。

我只说是曾与白芍相识一场,最近总梦见她,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想起她提过自己在浣衣局还有个姐姐,所以来关照关照。

白鹃千恩万谢地磕了好一会儿头,见我为人和善,与我说了会儿话后,才打开了话匣子。

她定然是不晓得白芍是为何而死的。毒死妃嫔、做温皇后的细作去盯着季贵妃,这些事她都不会知道。

不然她也早该没命了。

白鹃老老实实地笑着,对我说道:「姑姑肯来,也定是因为贵妃娘娘施恩吧?那会儿妹妹刚进宫,就说过贵妃娘娘宽仁待下,她算是跟对主子了。」

我和气地笑着应声,寥寥又说了几句劝慰她的话后,腿脚生凉地走出了浣衣局。

白芍刚进宫,便跟了贵妃娘娘。

此话何意呢?她打一开始明明跟的是林贞。

所以事实不是季霏玉引导我想的那样。

白芍不是皇后派来杀害六皇子的人,而是季霏玉安插着伺机杀母夺子的人。

季霏玉不跟我说实话,甚至想让我坚定地如此设想,怕是做着一举两得的打算。

一来掩盖掉她未能信守承诺,留林贞一条命的事;二来假如东窗事发,有我作证,还能泼皇后一身污水。

我心中只余一阵恶寒。

我甚至忍不住想笑:这般面面俱到的人儿,怎么就没抢到皇后宝座呢?

噢,是我忘记了,这群女人之上,还有一个皇帝。

他看她们,是宠物,是玩意儿,是绵延皇嗣的器具。

所以有个皇子有多重要呢,重要到位高权重、雷霆手段如季霏玉,都要屈居人下。

连她千古良将的父亲,都在前朝不做辩驳,认定有个皇子才配做一国皇后。

她们都快能呼风唤雨了,可走到最顶端,依旧是个附属品罢了。

我便是从那时起,对季霏玉和温皇后她们生出怜悯之心的。

当然是一无是处的怜悯心。

只让我越发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25

原本守着六皇子,于我而言是唯一一件有乐趣的事。

因为初生的孩子,尚且心地澄澈,不会整日想着祸害人和作践人。

但他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知道高低贵贱之后,便也不那么可爱了。

没人再提过林贞,他的生母。

他只当自己是季霏玉的亲生儿子。

而季霏玉有了这个皇子,坐大到如今这般权势后,更没人敢在六皇子面前提林贞了。

可我依然会想起她。

我对六皇子说:「殿下,您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总是亮晶晶的。」

他嗤笑我道:「姑姑可是胡言了,皇子的眼睛好看做什么用?该是公主才需生一双好看的眼睛,若以后出去和亲,不至于让夫家厌嫌。」

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身上没有一丝林贞的纯真,只将他父皇那套做派,学了个齐全。

没人会说他是错的,毕竟他此刻的身份,母妃是贵妃娘娘,外公是一品军侯,几个舅舅也非富即贵,连温皇后的二皇子都比不过他。

如此这般,我装傻称「是」,之后只管好他的起居饮食,旁的不多说一言。

一直到他十岁,季霏玉晋升为皇贵妃,母子俩之势到了鼎盛,我也早到了出宫的年纪,便求到了季霏玉面前。

我求一个出宫回家,求一个平平淡淡度晚年。

季霏玉面上带着几分可惜之色,她问我:「你可知你若留着,前途无量。」

我知道。

若六皇子将来能被她保上帝位,我便是皇帝身边第一位的掌事姑姑,再不济也是跟着她季霏玉称霸后宫的人物。

可表姐陶妃说得对,这里的天,太容易变了。

当初我既然要扇醒做春秋大梦的妹妹,今日我便不会想那一枕黄粱。

把握住眼前能得的平安顺遂,便已是难得了。

所以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了那年对她说过的同样的话:「娘娘,奴才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季霏玉召我近前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触碰我,她依旧居高临下,轻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说:「本宫早说过的,你确是个聪明人。」

26

那时我去求出宫,也不是全无胜算。

季霏玉可以扣下我,但她素来要保个宽仁待下的好名声,总是会考虑放我走的。

但她真的同意我出宫的那一刻,比起想象中的惊喜雀跃,我只觉无限疲惫。

所有心弦都紧绷着,真正松掉时,只会觉得乏累。

真的有几分主仆情谊也好,全是面子活也罢,我离宫的时候,季霏玉以她和六皇子的名义,给我备了很厚的送别礼。

够我活几辈子了,所以我也不会再拿着她那些令人心寒的事不放。

我俩到此,就算互不相欠,走到头,此后死生不复相见了。

最后把林贞的平安符放在六皇子的寝殿后,我在一个薄雾微凉、刮着西风的初夏清晨离宫。

和我入宫时的那天很像。

宫道绵长,一直到走出最外层的宫门,我抬头望见的天,才从四四方方变成了一望无际。

而那些曾经看似交好的故人们,一个都没来送我。

也好,这样我一身轻松。

我回家后,家中变了很大的模样。

我父亲后来升到了四品官,如今与我母亲的年事都高了,府院修缮得很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几个弟弟领了官职,也都出去建府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红火。

有两个弟弟主要是靠着我的势平步青云的,知我要离宫,老早便送了重礼,放在我院子里候着。

娘说月河住得近,会时常回来看她。她每次来都带着三个孩子,季君乔偶尔也会跟着,倒是很好。

提起月河,爹娘不免要谢我。说多亏了我悬崖勒马、觅得良人,救了妹妹的一生。

月河早早从季君乔那里得到消息,在我回府的当天下午,就赶来家中与我相见。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去了不想去的地方,就始终不得开心颜。

但她早没了对我的嫉恨,一见到我,就喜极而泣,扑进了我的怀里。

十几载逝去,姐妹情深,我俩终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光景。

我看得出她满含愧疚,只将她深深搂紧怀里,说道:「月河,你好好的,姐姐便不后悔。」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的机会相聚,她才给我说了原委。

原来是季君乔宽解了她,也说清了我为她付出的一片苦心。

那个男子是心善的,他成全了我心底唯一的挂念。

之后月河自己为人母亲,便更知道了家人的不易,她也最终清醒,方察觉我为她当真寻了个好归宿。

你瞧,我说得没错的。

他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的人。

27

后来的后来,我给父亲授意,为我挑个领闲职的幕僚嫁了便可,父亲便照做了。

过了府,我言说自己不想要子嗣,也不想管家,那姓鸿的郎君顾及我与宫中权贵的关系,便也不为难我,任由我清闲度日。

就生养的事,爹娘倒是劝说过我几次,说我三十多岁,也还能生子。

我只管摇摇头,他们便也拿我没辙。

我只是觉得经此半生,我已没有能力,去养大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了。

月河常来看我,有时会撇下她的孩子们,单独来找我。

这样,她才能做回那个娇气的小妹妹。

「长姐当时说,我夫君是个好人,我只当客套话呢,后来才知是我错了。」

月河倚在我怀里,抱着一盘荔枝吃,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摧折的痕迹。

我倏尔在想,若是林贞和何沁,都在自己的家中好好长大,大抵也会是月河这般不知愁的模样。

何沁大概会嫁个武官,陪她打马山河、恣意饮酒纵歌。

林贞大概会嫁个书生,她作鼓上舞给他看,而他会立即丢下笔,心疼地扶她下来。

我已经许久想不起她们了。

再往后,听闻六皇子入主东宫、皇帝废后改立季霏玉、圣上驾崩、新皇登基,我便更想不起她们了。

唯月河跑来和我说,做了多年太后的季霏玉薨逝了时,我才陡然想起那一张张鲜妍美丽的脸来。

她们生得那样美、那样才情出众。

可她们又生得那样可怜,至死都是他人的玩物。

罢了、罢了。

我又何故想这些。

终我一生,也不过是这副凡胎浊骨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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