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偷

小偷

坏女孩上天堂:你不喜欢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那天晚上,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我站在狭窄的阳台那逼仄的空间里,他就坐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位置。那是一张我用废弃大理石搭起来的小凳子,他坐在那里,一只脚抬起来,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嘴里叼着一支烟。烟灰聚起来的时候,他说:「把你的烟灰缸拿过来,我用一下。」

我走过去,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陶瓷罐的盖子,是从原本是房东用来腌咸菜的陶罐上取下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盖子,从阳台的这一头走向他在的那一头。

阳台的灯昏暗得只能借窗外更昏暗的路灯才能看得清楚一些,我悄悄低下头,看见自己廉价的白色丝质吊带短裙下清晰地透出底裤的形状。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见,因为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刚好把烟灰弹在我的盖子里。

他从我的手上取下那只盖子,手指刚好划过我的指节。他的手指很热,仿佛停留了一秒,又仿佛是我的错觉。

那一刻我很想问他,如果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么这个夜晚,你可不可以吻我一次?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我的眼睛。我们距离不到五米,只隔着一堵墙的另一个房间里,他的女朋友已经沉沉睡去。头顶的白炽灯不合时宜地闪烁了一下,我猜,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近的距离。

我认识麦格的时候,他已经是甜竹的男朋友了。

甜竹是我的室友,我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租住在同一栋房屋里。甜竹不算是我的朋友,但是一次又一次距离的缩短让我们不得不变得亲密。

甜竹比我提前好几个月来公司实习,也就是在我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她已经混得如鱼得水了。

我搬进我们新租住的房子里的第二天,甜竹带着麦格一起回家。她没有介绍麦格的身份,只是分别说了我和麦格的名字,但是两个人显而易见的亲密让我很容易得知他们的关系。

麦格很高,非常瘦,他的长相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帅气来形容,他是那种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永远不会主动和我讲话的男孩。

巧的是,那天我已经尽力装扮得很得体,甚至笨拙地画了全妆,但见到麦格的第一面,依然有一种无处遁形的自卑感扑面而来。

我偷偷打量一眼甜竹,我们认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正经地审视过她。

除了皮肤非常白,有着精致的五官外,在我周围众多的漂亮女孩子中,我从不觉得甜竹是个美女。可是麦格的出现立刻挫败了我,尤其是在麦格走后,我假装不刻意地提起麦格,甜竹只是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他们是在实习时认识的,麦格见过她一面,便向同事打听了她的号码,追了她几个月,一直到她毕业回来。

我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她说算是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在认真喷洒着新买的香水,丝毫没有女孩子初恋爱时的悸动。我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脸上堆起假装祝福的神情,就像一个买不起香奈儿的女孩,看见另一个女孩将自己看一眼就会心动的包随意丢在脚边,那种彻底被打趴下的感觉已经不能称之为嫉妒,而是短暂的,如休克一般的,丧失了全部意识。

第二天我们三人一起吃了晚饭,我坐在他们的对面,看着麦格为甜竹夹菜,为甜竹倒茶,看着甜竹享受麦格鞍前马后的服务,脸上却丝毫找不出幸福的痕迹,而是一种心安理得的轻松,仿佛麦格只是凑巧坐在我们这一桌的服务生。

我已经习惯了扮演这样的角色,像一个小丑一样坐在一对情侣的对面,听他们在初相处的尴尬时期将话题生硬地转移到我身上,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其实那些玩笑并不好笑,可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无关紧要的第三人。

天暗下来的时候,空气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我们一起散步回家,麦格走在中间,我和甜竹走在他的两边,走过狭窄的人行通道,麦格偶尔会撞上我的肩膀,我们很自然地分开,下一次又会撞在一起。

每一次他的手指擦过我的皮肤时,我都会刻意提醒自己一次,他是甜竹的男朋友。虽然我的手机里有他的微信、有他的电话,虽然我们打打闹闹已经像个朋友,可他是甜竹的男朋友。

我们走进小区的大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行人,甜竹穿着高跟鞋,走了几步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不肯动,一边抱怨高跟鞋硌得走不动路,一边脱下一只鞋丢在地上。麦格走过去,捡起她的鞋子,蹲在一边问她要不要背她上楼。甜竹说好,麦格凑过去,她便趴上他的背。

甜竹的胳膊从麦格的肩膀跌下来,大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上来。

我夸张地挥舞着两只手,趁着麦格慢吞吞地走路时,从他们的面前快步走开,在他们看不见的楼道里,我几乎是跑着冲上楼梯。

那天晚上我和甜竹躺在她换了新床单的大床上,聊了很多话,我们聊了公司的八卦,聊了学校里共同认识的旧同学,聊了明天是周末我们去哪里玩,还聊了一点麦格。

我说麦格对你很好,她说是,说完在黑暗中冷静了很久,听不出一点开心,只听出很多犹豫。

她说麦格太幼稚了,不是她喜欢的男孩子。我说可是他对你很好,她又说是。

我叹了一声气,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叹气,甜竹也跟着叹了一声气,说先这样吧。

虽然甜竹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孩子,可是坦白说,甜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许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被人宠爱,她的身上总是很自然地散发出与周遭环境十分契合的融洽。麦格的追求,上司的包容,工作的顺利和我对她的照顾,她都觉得理所应当。

我站在麦格的角度拼命看她,竟然看出了她的可爱。她不会像我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拿着别人多看一眼的体贴当作恩赐,她活得很坦然。也许越是习惯宠爱,就越会获得更多宠爱。

可是甜竹不喜欢麦格,我几乎是确信这一点。

她会和我每个人对她的好,却很少提起麦格。并不是因为避讳,也不是因为我竭尽全力隐藏起来对麦格的在意,而是她根本不在乎也无所谓的那些来自麦格的爱,让她觉得失去也没有关系。

我甚至会想,假如麦格再丑一点,假如甜竹再喜欢他一点,我原本不会如此难过。

第二天我们去家具城买了一张新的床,放在我的卧室里。麦格坐在我的卧室地上,和我一起组装那张只有一米二的木床,我们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聊着天,说的全是与甜竹无关的话题。甜竹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抱着电脑刷美剧,几声间断的情景剧背景音会偶尔穿过空气敲进我和麦格在的房间里,紧接着就是甜竹嘿嘿嘿的傻笑声。

她真单纯啊,这是我那一刻唯一的感慨。

这单纯不是贬义词,而是纯粹的夸奖,是一种我只能羡慕却永远无法拥有的美好品质。我渴望却无法得到的一切在甜竹的眼里都无足轻重,而我认为只有努力才能拥有的东西甜竹一样拥有,却没有费半点功夫。

有时候命运就是会在你自欺欺人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甜竹敲在了我的膝盖上,麦格敲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没有麦格,我和甜竹会是好朋友。如今麦格出现,我和甜竹依然是好朋友,只是有几个瞬间,我希望甜竹离我再远一些,如果她的幸福注定让我喘不过气,我怕我会忍不住刺破她的快乐。

床装到一半,我和麦格坐在地上累得满头大汗,我捡起两张广告宣传页分给他,我们一人举着一张破纸片努力扇出没什么用的一点微风。

我说我想吃冰激凌,麦格说他想喝冰可乐,我说冰箱里有冰可乐,他站起来走到厨房,回来的时候拿着两瓶可乐,递给我一瓶,又咕噜咕噜地灌下一大口。我们继续坐在地上拿着广告纸扇风,麦格说他想买辆车,问我觉得什么车比较帅。我说肯定越贵的车越帅,他说你有驾照吗?我说没有。他用那张广告纸随手扇了一下我的脑袋,笑着轻骂一句:「笨。」

我说甜竹比我笨,麦格继续喝一口可乐,「你俩都笨。」

这时候甜竹从另一个卧室走过来,站在门口望了我们一眼,用她习惯性傻笑的口吻说了一句:「你俩还挺配。」

我和麦格从同一边回过头去看她,我假装听不懂,问甜竹,「配什么?」

「啊?」她像是旁观者的模样开朗地说,「就是从背后看,你俩特像一对儿。」

她说完这句话又无所谓地走开了,仿佛只是看剧期间路过我们的门口打了个招呼,隔了不久卧室中又传来美剧的背景音和甜竹丝毫没有改变语调的傻笑声。

麦格没有在意甜竹的话,我却在心里揣测了好几遍。

凭我对甜竹的了解,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和她夸奖邻居家小狗真可爱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差别。你知道她也许是玩笑,也许是真心,但绝没有恶意,你又很难理解一个女朋友毫无恶意地夸奖自己的男朋友和另一个女生看起来像一对情侣。

甜竹觉得无所谓,麦格也觉得无所谓,在我们三个人中,患得患失的只有我一人,偏偏我是最毫无关系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我和甜竹趴在客厅的地毯上,把电脑摊在面前,打算看一部恐怖电影。

电影开始播放的时候,麦格有些局促地站在我们的旁边,我抬起头看着站在地毯外麦格瘦高的身影,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他似乎没有立刻回家的打算,而甜竹也没有发出和他继续约会的信号。麦格低头看着我们,空气中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尴尬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从麦格出现的第一刻起,在我和甜竹之间,麦格反而是更像第三者的那个人。

甜竹也发现了麦格,她说:「一起看呗。」

麦格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向前走了两步,和我们并排趴在地毯上。可是麦格并没有绕过地毯走到甜竹的那一边,而是顺势趴在我的这一边。电脑屏幕很小,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大腿靠着大腿,麦格就这样毫不顾忌地趴在我的身旁。

一开始我趴的位置略微靠近地毯的边缘,所以我猜麦格有一小半身体超出了地毯的界线,我向甜竹的方向挪了挪,给我和麦格之间留出一点空隙,麦格顺着这个空隙移过来,再一次变成三个人挤挤挨挨的画面。

我被一对貌不合神也离的情侣夹在中间,脑袋短暂地失控了好几分钟。

甜竹和麦格的注意力看起来都聚集在小小的电脑屏幕上,空调的风吹过来,左边传来甜竹的香水味道,右边传来麦格呼吸的气息,室内的温度明明很低了,我却觉得身体越来越热。

电影看到一小半的时候,甜竹忽然打了个哈欠。

「我困了。」她说,说完就站起来向我们摆摆手,「我去睡了,你们接着看吧。」

如同她下午路过我房间门口的那番模样,甜竹再一次将自己的男朋友丢给我。

我想唯一的解释是,她从没有把麦格真正当作自己的男朋友过。在她的眼里,麦格仿佛一个喜欢粘着她又摆脱不掉的小朋友,只要有人愿意替她陪这个小朋友玩,她便可以偷闲去做其他事。

我不知道麦格是否了解这一切,但他似乎也不在意。甜竹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站起来说那我也回家了,而是自然地和她打了声招呼,说,「晚安。」

麦格依然趴在原地和我一起看电影,除却刚才轻微扬起的下巴,他连胳膊都没有抬一下。甜竹走了之后,原本的位置空了下来,如果我向甜竹刚才的空位挪动一点,我和麦格就会自然地分开。麦格没有要调整姿势的意向,我把电脑屏幕向我们的方向移动了一个角度,三个人的画面便巧妙地变成两个人依偎着看同一部电影的暧昧场景。

我穿了一件黄色无袖上衣,整个上臂的皮肤都贴在麦格的胳膊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 T 恤,两只尖锐的关节靠在一起,其实偶尔会硌得生疼,每疼一下,胸口某个地方就会有点酸,又有很多甜。我们的小腿靠在一起,像是两个偷偷做坏事的高中生,女孩喜欢男孩,男孩却只顾着做坏事。

我把小腿翘起来,很想忽然放下去,放在他的小腿上,让两只脚踝不经意地搭在一起。我可以假装撞错了位置,再从他的小腿上划过,他会发现吗?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轻轻将小腿落回原地。麦格没有发现,他甚至没有动过任何一个关节。

电影结束的时候,我合上电脑的屏幕,翻身躺在地毯上。我说不想动了,想这样直接睡觉。

麦格像我一样翻身躺下,躺在距离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我们把两条腿摆成一个不算大的大字,我的脚趾碰在他的小腿上。空调的风从脚尖吹到肩膀,正是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说我也不想动了。我说我可以真的睡在这。他说我也可以。

客厅的灯原本就是熄灭的,电脑屏幕里的光被合上,整个房间只有窗帘透出的月光。甜竹的房门早已经关上,她睡得很快,这个时间应该不会醒了。我和麦格谁也没有讲话,我们的头顶只有空调发出浅浅的嗡鸣声。我知道他的手指离我很近,假如他真的不小心睡着了,我就可以偷偷过去握一握他的手。这个夜晚我能做很多事,假如再大胆一点,我还可以悄悄吻他。

我在心里祈求,只要一个吻,真的,老天爷,我可以从此放弃麦格。

还没有来得及确认他是不是睡着的时候,我就已经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麦格凑过来吻了我。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我向左边看过去,麦格已经走了,地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手边找到自己的手机,屏幕点亮的时候,我看见身上有一个盖得很整齐的小毯子,那个毯子原本丢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我的身上。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明白梦里的吻算不算数。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我和同事一起从一楼大厅走过。麦格刚巧从食堂的方向走出来,远远看见我,他就向我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大概是:「过来。」

我没有过去,但我停在了原地,麦格便向我走来。同事们已经走开了,大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麦格:「我的新凉鞋好看吗?」

他说:「丑死了。」

我把脚伸过去,脚尖抵在他的鞋尖上,又问了一遍:「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好看好看。」

他用了一种听起来像是不耐烦的语气敷衍了我,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不耐烦。

麦格的脾气很好,好到无论多么无聊的话题,他都可以继续聊下去。每一次我们把话题引向死胡同时,我都会恶作剧一般地折磨他。

比如:「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可爱的女孩?」「我的智慧足以让你爱上我吗?」

每一次,他都会一边害羞地笑着,一边用这种我熟悉到可以完美复制的语调敷衍我:「是是是。」「够够够。」

他问我,:「你想吃冰激凌吗?」

我说:「你要给我买冰激凌吗?」

他说:「你中午不休息吧?」

其实我中午一定会休息的,但我还是说了不。他说:「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七月的正午,太阳最盛的时候,我们在没有绿荫的街道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我们去公司大门几百米外的小区商店里买了两个冰棍儿,一边舔着一边从小区走回来,走到公司门口的公交车站,他遇到了他的同事,他们打了个招呼,我们三个人便站在原地聊天。

他没有向他的同事介绍我,一种可能是我们的关系熟悉到无须向别人介绍,哪怕他的女朋友此刻正坐在离我们不到三百米的某间办公室中休息。另一种可能是,我们的关系陌生到不必向别人介绍。无论哪一种可能,这短短的十分钟,我站在他的身旁,被别人默认成某一种不可言说的关系这件事,都带给我一种无耻的快乐。

和他的同事告别后,我们又沿着那条街道走回去,走到公司门口又继续向另一条街道走去。这样来来回回,整条街道被我们走了三遍,午休时间终于结束了。

那天夜里,我和麦格抱着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聊着天。

甜竹没有回来吃晚饭,因为每周五个工作日,她至少有三个工作日会陪部门总监出去吃饭,甚至偶尔周末也是同样。甜竹是周总监的秘书,周总监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这位总监我时常会遇见,平时去甜竹的办公室里找她,碰到周总监也会打声招呼。

坦白说,这是一位很有魅力的上司,尤其是在我们营销部门大腹便便又喜爱高谈阔论的总监衬托下,周总监显得格外亲切。

我对周总监所有的滤镜都来源于甜竹,第一个原因是甜竹每一次和周总监出去吃饭都是出于自愿。

周总监虽然已婚,但是夫妻分居两地,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每一顿晚餐都是和同事共享。甜竹不仅参加过周总监的工作晚餐、接待晚餐,甚至常参加他的私人聚餐。

我不想揣测他们的关系,因为第二个原因是甜竹每一次被周总监送回家后,总是带着掩藏不住的雀跃向我晚餐的一点一滴。很明显,和周总监相处每一分钟的快乐,都远远大于麦格和她约会的每一刻。

游戏结束的时候,甜竹还没有回来。我和麦格的语音从游戏界面转移到微信上,我发给麦格一条视频,是我和舍友一起制作的毕业作品。麦格看完之后,从几乎只有一帧的画面中找到一张丑得不可直视的我,截图发过来的一瞬间,我听见麦格山呼海啸的嘲笑声。我无地自容,只想时间回到五分钟以前。麦格的笑声越来越大,紧接着是那张被二次创作了好几遍的截图不停地发过来,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展示着我的窘迫。

我太生气了,我说你给我看看你大学的照片。麦格说你等等,我给你找。过了几分钟,我的聊天页面就被一张接一张震撼灵魂的照片填满了。我一边看一边笑,笑得比麦格更大声。我说你以前怎么那么丑啊。他说你懂什么,这是帅而不自知。我说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这个鬼德行,我绝对不和你做朋友。他说怪不得呢,我说大学的时候怎么没有女孩喜欢我。

我说:「难道现在就有吗?」

他说:「诶?你这么说……好像也不多哦。」

我问他:「当初为什么追甜竹啊?」

他说:「就是因为她来实习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公司里有一个女孩,白得发光,我就记住她了。」

我又问:「那现在呢?」

他想了想,说:「现在就是……也挺后悔的,我也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是你知道我这个人,绝对不会主动说分手。她要是想谈,我就继续谈。她要是想分手,我也同意。」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们同时沉默了几秒钟。

这短暂的沉默,让我觉得我和麦格,甚至甜竹,都是一样的狗男女。

我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知道。甜竹所拥有的而我没有的一切我都不羡慕,她的新香水,她爸爸即将买给她的小轿车,她的领导对她超乎寻常的青睐,这些我都不羡慕。因为在我狭窄的人生观里,甜竹这样不够聪明的大小姐只能成为坐享其成的花瓶。我太年轻了,命运的巴掌还没有扇在我的脸上。

而麦格呢,一个永远也学不会拒绝的男人,他可以用天真编织一切谎言。他看起来那么单纯,单纯到所有接近他的人都舍不得说出他的懦弱。他知道甜竹不喜欢他,甚至都用不着动用「爱」这个字眼。他也没那么喜欢甜竹,可他仍然不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他知道我喜欢他吗,也许知道吧。可是如果有人问起,他一定会说「我们只是朋友呀。」

我太了解他了,逃避对他来说是最轻松的选择。

可是甜竹真的那么无辜吗,我从不这么认为。

甜竹只是害怕没有人爱她,她甚至比我更害怕这一点。在甜竹毕业前的最后一天,她才刚刚和大学的男朋友分手,而那也不是她大学里唯一的男朋友。如麦格所说,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在通信工具里确定了将来的关系,甜竹收到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份保证书,才让她无所畏惧地丢掉上一个男朋友。

从头至尾,甜竹也许都没有喜欢过麦格,但她需要麦格,她需要在正式踏上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天,有人会在这里迎接她。

在空气忽然安静的空档里,我慌忙从手机中翻出过去的旧照片发给麦格。

果然,尴尬的气氛很快就打破了,我们又恢复了刚才没心没肺的互相攻击。他发一张旧照片,我发一张旧照片,我们大笑着在对方的照片上做评语,变成让两个人都笑到流泪的表情包。这样你来我往地玩到深夜,从二十岁发到十八岁发到六岁,麦格甚至从柜子中翻出自己的百日照发给我看。

这个夜晚,我们好像了彼此的一生。

麦格说:「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这些照片耶。」

我说:「好可惜哦,我经常给别人看。」

他说:「好可惜哦,你是我的唯一,但我不是你的唯一。」

我说:「好可惜哦……但你也可以是。」

甜竹忽然敲响我的房门,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了。甜竹推门进来,看见我抱着手机,只是问了一句,「你在打电话?」

我点点头,她便关上门走了。

我说甜竹回来了。麦格说这么晚吗。我说对呀。麦格突然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脏话,「C!两点半了。」

我说对呀。

他说:「睡了睡了,年纪轻轻的肾要熬坏了。」

我们说了晚安,挂断电话,我出门去找了甜竹。她正在卫生间里卸妆,我靠在门口,闻见她身上浓重的酒精味道。

我说:「你喝酒了?」她一边用卸妆棉擦脸,一边笑呵呵地说对呀。

甜竹似乎心情不错,边洗脸边告诉我:「我们今天在一家私房菜馆吃的饭,我跟你说,那家菜馆的饭真的很贵,但是真的很好吃。今天是周总监的朋友请客,是 XX 局的局长,吃完饭我们还去打牌了……」

她喋喋不休地讲了关于很多晚餐的细节,讲了他们聊天的趣事,讲了周总监的朋友不同寻常的地位,都是我触碰不到的东西。

我原本一直在挣扎,如果甜竹问起我刚才在和谁打电话,我要不要坦白,可她完全没有过问,只是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有关周总监的话题中。

临睡之前甜竹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转头问我,「你刚才和谁打电话呢,这么晚?」

我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不假思索地回答她,「麦格。」

甜竹很自然地接着问道,「他没睡吗?」

「没。」我说,「我们刚才在打游戏。」

甜竹只是哦了一声,说了一句晚安哦,然后关上门去睡觉了。

我不知道是酒精让她无暇思考,还是她根本就懒得思考,关于麦格的话题,今晚只有这四句。

其实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关于麦格的事,也想了很多关于甜竹的事。

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即使我不认同甜竹的某一部分,我也不应该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我回忆起过往的很多情谊,我明明可以很好地维持与朋友的男朋友之间礼貌又有分寸的距离,可是偏偏这一次我失控了。

是因为麦格吗?是因为麦格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会让我不计代价地心动的人吗?是因为甜竹和麦格之间只有情侣的身份却没有情侣的实质吗?是因为麦格这样光明正大地当着甜竹的面接近我吗?是因为他也不喜欢甜竹吗?

那么麦格喜欢我吗?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

可是我无法忽视的一件事是,麦格只是见了甜竹一面就愿意等她回来,他不是没有勇气的人。可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他对我的喜爱却不足以让他离开甜竹。假如他对甜竹的喜欢没有那么浓烈,那么比较之下,他对我的喜欢也许只有他几乎意识不到的一点点。

我还想起一件我拼命忘记的事:如果没有甜竹,我和麦格也许此生不会有交集。

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开始刻意远离麦格。

我不再有意或者无意探测甜竹关于麦格的事,也不再主动联系麦格。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用处,因为甜竹原本就懒得麦格的事,而麦格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会主动联系他。上班摸鱼的时候,中午在食堂里擦肩而过的时候,晚上我和他都没有出门的时候,甚至他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他都会很自然地联系我,仿佛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也许在他的心里,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我努力漠视了很短的时间,最终忍不住回复他,或者接听他的电话。我心里卑微又可笑的念头是,我不可以主动找他,但是如果被动呢,这也算是我的错吗?

暗示的力量有时候超乎你的想象,当你真的把一个人当作朋友,当你开始刻意回避你们之间关于情感的任何话题,当你想要麻痹自己的时候,人真的可以又盲目又快乐。

可是就在那个夜晚,他和甜竹一起去看电影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家里打发时间。

我已经可以接受这样的时刻,甚至习惯了这样的时刻。我知道他们没有那么相爱,甚至都不算爱,这至少可以安慰我一点点。

很晚了,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我以为那么晚的时刻,甜竹是一个人回来的。可是下一秒我就听见了麦格的声音,我下意识冲过去关上自己的房门。

我不想面对麦格,另一个原因是,我还穿着睡衣,而我的睡衣几乎没有遮挡任何地方。

夏天还没有结束,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我不想让麦格看见真实得不加一丝掩饰的我。

我躲在房门的背后,听见他们穿过客厅,穿过通往卧室的走廊,听见他们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听见甜竹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听见麦格说:「我去看一眼念念。」

甜竹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语调,像是和我打招呼时那样,「那我睡觉了啊,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

麦格说:「好。」

下一秒,我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我飞快地从门的背后跑到阳台上,我的电脑屏幕还开着,我假装一直沉浸在电脑中无聊的综艺节目里的模样,语调轻松地说,「进来。」

麦格推门进来,看见我坐在阳台的转椅上。我问他:「干嘛?」

他笑着,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说:「我来看看你干什么坏事呢。」

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尴尬,只是自顾自走到阳台上来,从背后看一眼我的电脑屏幕,然后坐在阳台尽头的小凳子上。

为了掩藏我的身体,我一直背对着他,转椅靠背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屏障,将我的身体严丝合缝地遮挡在麦格的眼前。

在他走进房间的那个片刻,他明明看见了我的装束,可是他似乎没有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变成一座雕塑,始终不肯和他面对面讲话。

我听见他向我抱怨:「你转过来呗,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啊?」我把转椅转过来一半,用身体的一侧和他对话。

他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说:「一个综艺节目。你们的电影好看吗?」

「还行。」他说,「一般般。」

我继续说:「人家约会看电影都不是看电影的内容,而是图那个气氛——你们没有趁机偷偷接吻吗?」

「我们没有接过吻。」他说。

「那牵手呢?」

「就牵过一次。」

说完,他就开始抽那支烟。

我走过去,将烟灰缸递给他,又走回来,坐在转椅上面对他。

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谁也没有再讲话。这个夜晚,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他坐在那头,我坐在这头,我们说了很少的话。阳台的灯光很暗,可是我们都能清楚看见对方的眼睛。

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忽然拖得很长,长到我们用眼神讲完了很多话。

如果眼神不会说谎,至少曾经有这样一个夜晚,我确认过一些事。

如果他所有的举动都是主动,至少这样一个深夜,他曾走进我的房间。

可是他没有走过来吻我,也没有像玩笑一般调侃自己只是来我的房间里吸一支烟。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吸完了一支烟,过了很久,又点燃第二支。

第二支烟熄灭的时候,他站起来,将烟灰缸放在我的桌上。他说:「我走了,你也早点睡吧。」

那晚之后,麦格和甜竹寡淡无味的恋爱还在继续,麦格仍旧会出现在我们的房间。

比起两个人的约会,更多的是我们三个人的玩乐。比起甜竹,麦格似乎和我讲过更多的话。我们依然会在午餐过后一起去公司旁边的商店里买冰棍,依然会散步依然整日聊天到深夜。

渐渐的,我似乎习惯了朋友这个身份,有时候我会想,除了情侣才能做的那些事,其余的我们都做过。

做他的情人也许不是明智之举,做他的朋友或许更加长久。

进入秋天的时候,这一场僵局忽然在某一个瞬间被打破了。

部门内部调整,把几个地区销售经理调回总部。调岗会议的那天,一个穿着西装的男生从我的办公桌旁走过,他的衣角擦过我放在桌边的水杯时,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叫曹溪,和麦格是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说麦格看起来像好学校里永远在上大学一年级的坏学生,那么曹溪就是公司里领导最喜欢带在身边的好员工。他很聪明,话很少,个子不高也不矮,长得很干净。虽然凭良心讲,曹溪的长相绝对比不上麦格,但在成年人的市场里,麦格是女孩子很想和他恋爱的男孩,而曹溪是女孩子会幻想和他结婚的男孩。

我和曹溪被分到同一个小组,从这一天开始,我像一只在沼泽里憋了很久快要窒息的鱼终于回到水面,不停地在大海里翻腾。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给甜竹,也不管她爱不爱听,我都要光明正大地宣告我的喜欢。就像是一种宣泄,哪怕我和曹溪此刻还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和甜竹之间隐隐的较量,已经在一夜之间从谁有男朋友变成了谁先找到真正喜欢的人。

甜竹说:「真的吗?我明天去公司看看他长什么样。」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依然是她平常开朗又单纯的惊讶,可是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至少在这一刻我知道,我赢了。

麦格却在微信里回我:「谁哦,有我帅吗?」

我说:「下周的营销大会上你就能看见他,因为他会代表部门上台发言。」

第二个周三的时候,公司在郊区酒店租下了一层会议室,营销系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这场会议,包括我和麦格。而甜竹隶属生产系,所以并没有来。

第一天开会时,我坐在靠后排的位置,发了一条消息给麦格:「你看见他了吗?他就坐在第三排的最右边。」

麦格说:「一看就是个渣男。」

「你在哪儿呢?」

「在你后面。」

我转过去,发现几百人的会议室,麦格正巧坐在我的背后,他挑了挑眉毛得意地冲着我笑。

我小声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凑到我的耳边,说休息的时候换了个位置。我转过去继续听报告,过了不久我感觉有人在玩弄我的头发。

我知道是麦格,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头发,编成辫子,又分出一缕继续编。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坐满了相熟的同事,我不敢把头转过去。而麦格无所忌惮地,像个小学生般,将我的头发编了又拆,拆了又编,玩了十几分钟。

他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但他就是这样,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就像我们在散步时遇见他的朋友那样,像我们在公司碰面时亲昵地打闹那样,他甚至不在乎别人眼里的我,也不在乎我眼里的他。

如果再退回个几年,如果没有甜竹,我会弄不清这一切代表什么。可是如今,我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他那样大胆,让我的情愫卑鄙得像个小偷一般无处遁形。

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很胆小,他是不是曾经也喜欢过我,可是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天晚宴的时候,我和曹溪坐在一起。

宴会厅里还残留着刚刚结束的一场婚礼的痕迹,背景墙上一个硕大的红色「囍」字在灯光下尤其夺目。我和曹溪背靠着那个囍字,圆桌对面的一个同事忽然拿起手机对着我们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屏幕转过来的时候,那个同事笑着打趣:「你看,像不像你们俩的婚礼?」

我睁大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中红色囍字下正襟危坐的我和曹溪,假如我们的头向中间再偏一点点,这张照片就是影楼展示墙上其中一张精彩的结婚照。

我猜测我的脸此刻应该红透了,我想我喜欢曹溪这件事再也瞒不住了。

曹溪忽然站起来,举起杯弯腰碰了旁边同事的酒杯,说:「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这一场闹剧就在众人觥筹交错的嬉笑声中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玩笑,我们甚至在同事的簇拥下喝了交杯酒。

虽然那个杯子里装满了橙色果汁,但我已经醉得不像话。

晚宴结束的时候,我和曹溪去一楼大厅的沙发区检查第二天汇报的材料,我的手里捧着密密麻麻的报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透过纸张的边缘偷偷看他的侧脸,一张认真工作的脸,他的嘴唇有时候轻轻抿起来,眉头皱在一起,比平日里更加好看。

我假装看一眼手机,微信对话框中有同事刚才发给我的那张合影,下面是我用来掩饰尴尬的一长串「哈哈哈」的字符,那张照片我悄悄保存了。

我点开,放大,看一眼曹溪的脸,再看一眼自己的脸,将尺寸缩小又放大,这样反反复复看了很久,又生怕自己忘记了保存,每隔几分钟再次看一眼对话框时都要点击一次保存图片的按钮,后来我再看相册时,发现我将这张照片保存了十几遍。

曹溪去卫生间的时候,我把照片发给甜竹看,甜竹只是笑了几句,便问我大会好不好玩。我说还行,问她在做什么。甜竹发了一段语音给我,说她今天生理期,下了班就回家了,现在还躺在床上。

我看了一眼大厅中央耀眼的水晶吊灯,听着听筒里甜竹有气无力的声音,此刻的热闹全是我的,甜竹什么也没有。

我忽然掐灭了胜利的喜悦,与此相反的另一种怜悯让我开始后悔炫耀自己的甜蜜。

我说厨房的柜子里有红糖,你烧一点热水冲一杯喝掉。她说不想动了,我突然就有些心疼她。她也许只是想撒娇,而我却觉得如果此刻我还在家里,一定要为她做一些什么。

有时候我会觉得,甜竹这些无意识的示弱我永远也学不会。

我没法在生病的时候理所应当地享受别人的照顾,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付出,这些甜竹统统都习以为常。

所以麦格帮她打扫房间的时候,甜竹可以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讲电话。所以她要出门去约会的时候,我会坐在她的化妆台前认认真真地替她画一个漂亮的妆,会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借给她,哪怕她要约会的人是麦格。

我们的出租屋里没有洗衣机,甜竹穿过的我的衣服我都会自己清洗,在那些时刻里,我都相信我和麦格是真心在爱她,可我们从不觉得甜竹亏欠过我们。

曹溪回来的时候合上自己的电脑,问我要不要出门去买瓶饮料。我收起腿上的材料,和他一起走出大厅。

秋天的室外空气很凉,曹溪将自己的西装外套借给我,我披着带有曹溪身上味道的外套,和他并肩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头顶的星空清晰可见,路灯照下来,我错觉身旁这个男人已经属于我了。他还不知道,我的手机里存了十几张我们的合照,我还在刚才明亮的酒店大堂中拍了一张他工作时的侧脸,所有我透支来的属于我和曹溪的幸福时刻都让我像一个不停膨胀的泡沫,很快就要爆炸了。

郊区的人行道狭窄得像一条山间小路,我们的身体靠在一起,尽力拖着最慢的步伐向不远处的商店走去。

这就是恋爱吧,我在心里想。如果有人在背后看着我们,一定可以看见我此刻雀跃得像个翘起尾巴四处撒欢儿的小狗。

我太明显了,我将在麦格那里被压抑的情愫统统都表演给曹溪看,曹溪甚至不需要很聪明就足以看见我对他的喜欢。

其实只有很短的路程,我们便走到商店的门口。

曹溪买了两瓶果汁,又在收款台旁的小盒子里挑出一根草莓味棒棒糖递给我,微笑着说:「奖励我的小朋友。」

曹溪一定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粉红色,也笃定地认为女孩子喜欢草莓的味道,可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从不吃草莓味道的食品,我更喜欢牛奶的味道。我把那根棒棒糖握在手中,又怕很久不吃掉会暴露我的珍惜。趁着他结账的时候,我将两只手插进衣服的口袋里,把那只棒棒糖藏在我的口袋中。

回到酒店以后,我把外套还给曹溪,他又重新穿在身上,这样我和他的味道就会在西装的衬里中混合在一起。

曹溪拍拍我的头发,「晚安啦。」他说。

营销大会结束的那一天刚好是周五,部门里的几个同事约好回到城里一起吃饭。甜竹问我今晚是不是要回来,我说是,她说一起吃饭吧。我说今晚部门聚餐,想了想又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吃饭,她说她和我们部门的同事不算熟悉。我说不算熟悉也算认识,一起来吃个饭吧。

带着一点礼尚往来的心理,我参加过几次甜竹和周总监的晚餐,理应带她一起参加我的同事聚餐。

甜竹到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好了菜,她在我的身旁坐下。因为大家都是同事,即使没有打过招呼也一定在公司见过几面,我只是简单介绍了甜竹。很快,甜竹独有的社交天赋就让她完美融合在我们的气氛之中。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意犹未尽的晚餐结束后,我们又将场合转换到 KTV 里。晚餐时的白酒和 KTV 中掺了水的啤酒混合在一起,我终于忍不住跑到卫生间吐了出来。吐完之后我清醒了许多,但又觉得无比快乐,仿佛我所奢求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降临在我的身上。

我回来的时候曹溪替我端来一杯新换好的茶水,他说:「你别喝酒了。」我说:「好。」

甜竹在前面开心地唱着歌,我看着显示屏的灯光投射出她的背影,她转了一个圈,笑着看我。

在这个瞬间,我希望这个女孩一直这么快乐。

无论我们曾经有过多少芥蒂,我都知道,这是我和甜竹经历过最快乐的夜晚。

酒精让我们神志不清地走在小区的路灯下,已经是深夜三点多,我们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声音惊醒了小区里沉睡的野猫。我们一边摇摇晃晃地互相搀扶,一边唱着找不着调的歌,像两个我们平日里会打开窗户大骂的醉鬼那样旁若无人地撒野,一边唱着一边停下来大笑。

走进单元门的时候,甜竹在背后推着我上楼,我把身体靠在她的手掌中,耍赖地停在原地,甜竹依然努力地将我向上推。我站直身体,一把拉过甜竹揽在怀里,再一次变成勾肩搭背的姿态,我们吵吵闹闹地笑着爬楼梯,爬到家门口摸出钥匙开门。我的钥匙塞进去,拧了好几遍,始终没有打开门,我把钥匙抽出来,再塞进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钥匙的孔在哪里。

我们喝了太多的酒,醉得连打不开门都变成一件快乐的事。

防盗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一对愤怒的中年夫妻瞪着眼睛问我们:「干什么?」

甜竹问他们:「你们怎么在我家?」

那个女人问我们:「你家在几楼?」

我理直气壮地说:「六楼啊。」

女人指着我们头顶一个大大的「⑤」字说:「你们看看这是几楼!」

我们一边鞠躬道歉一边踉跄地继续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对楼下那对夫妻说:「对不起对不起,祝你们百年好合。」

回到家以后,我们并排躺在甜竹的大床上,兴奋地继续聊着天。

甜竹说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我说为什么,她说我今晚好像离不开你了。说完两个人又一起笑,像被打开了兴奋的开关,每一句不知所云的话都会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笑到颤抖。甜竹从身体的一侧抱住我,把脑袋埋进我的肩窝里,我说你别抱我那么紧,她说不行,我要和你紧紧相拥。

不知道是真的困了,还是持续不断的大笑耗尽了我们最后一丝精力,甜竹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睡着了,仿佛明天我们就要分离。

那个夜晚的快乐持续了好几天,扫空了我和甜竹之间长久的、看不见的阴霾。

又是一个周三的夜晚,甜竹很晚才回家,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甜竹开门的时候我没有起床,但我听见了防盗门打开的声音。我的房间已经熄灭了灯,甜竹会以为我早已睡着,然后关上自己的房门乖乖睡觉。我闭上眼睛阻隔了从门缝中挤进来的灯光,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甜竹忽然推开我的房门,站在门口轻轻问我:「你睡着了吗?」

走廊的灯光照进我的房间,我在黑暗中将身体翻转回来,假装已经睡了很久的模样睁开眼睛问她:「怎么了?」

甜竹伸手打开房间的灯,走进来坐在我的床边,还是轻柔的语调,她对我说:「我跟你说件事。」

我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看着她,我说:「你说吧。」

她说:「我和曹溪在一起了。」

我愣在原地,大脑却忽然停摆了。

我没有讲话,非常努力维持着我的镇静。我很庆幸刚才没有坐起来靠着她,不然我陡然僵直的身体就会立刻被她发现。

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哦。」

眼睛眨了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问她:「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是上周五,我和你们部门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讲述着那晚的事,一边查看我的眼神一边抱歉地通知我,「我们在 KTV 的时候,你不是出去了一会吗,他就加了我的微信……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聊天,然后今晚他说,他挺喜欢我的,问我要不要在一起……其实我犹豫了,但是我真的也喜欢他,所以我答应了……我们讨论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后来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我不能再继续和她讲话了,只好说了一句,「我现在知道了。」

甜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地坐在原地。我把眼睛闭起来,翻了个身背对她。

过了很久甜竹站起来说,「你睡吧,晚安。」说完替我关上灯,合上房间的门走出去。

甜竹走了以后,我清晰地听见她在卫生间卸妆的声音,间断的流水声在不隔音的房间里响了又响,我却不敢思考任何事情。过了一会她关上房门,应该不会再出来了,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墙壁,看不出墙壁的颜色。

我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眼泪一直在流,我拼命控制自己的大脑,发现根本控制不了。我只能让眼泪安静地流淌,千万不要发出一点声音,连鼻腔无法喘气的时候,也只敢悄悄爬起来,用纸巾擦一擦鼻子,或者站在阳台上透口气,让秋天夜里冰冷的风吹干我的眼泪,这样甜竹就不会听见我在这个夜晚的伤心。

那晚之后,甜竹和我没有再讲话,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甜竹已经走了。

平日里我们会一起在楼下的街道买早餐,一起等公司的班车,但是那天她没有等我。我感谢她没有等待我的狼狈,没有看见我因为哭了一整晚而有些红肿的眼睛。

夜里她没有回来,只是发了一条消息让我早点休息,说自己今晚不会回来。我说好,便没有再发任何字。

我问麦格:「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他说:「周一的时候。」

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也没有问我啊。」

我问他:「你不伤心吗?」

他说:「伤心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要分的,她又不喜欢我。」

我告诉麦格,甜竹和曹溪在一起了,麦格惊讶地回复我:「你们俩这都什么眼光,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也许麦格说得对吧,但我依然很难过。我找到手机里存着的那张合影,点开删除又不敢删除,我又翻出偷拍曹溪的侧影,却不敢再放大看了。这个男人这么好看,为什么这样狠心。

我想起曾经将那张结婚照一般的合影发给甜竹,至今还躺在我们的聊天记录中,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只要我点开甜竹的对话框,那张合影就在那里无情地嘲笑我。

这时候我真的希望曹溪如麦格所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我甚至希望曹溪只是在玩弄甜竹,也许一两个月之后,甜竹就会哭哭啼啼地回来向我倾诉曹溪的无情。我甚至想好了原谅的措辞,却不敢再一次细想,我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一切,甜竹都唾手可得。

很多个夜晚甜竹都没有回来,只有一个周末,我去朋友家做客后回到家里,看见卫生间晾晒着甜竹刚刚洗干净还落着水珠的红色内衣,我才知道她白天回来过了。她也许拿走了几件衣服,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卫生间狭小的窗户透出黄昏时瘦弱的光,我看着那些水珠一颗一颗掉落,折射出窗外浑浊的天,只觉得那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不久之后甜竹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搬家的前一天,甜竹站在门口对我说:「明天曹溪要过来帮我搬家。」

我将眼神死死地钉在电脑缭乱的屏幕上,冷漠地对她说:「明天我会出去。」

第二天晚上,我已经在街边坐了好几个小时才敢回家。

这么晚了,她应该走了吧?我推开门看见空空荡荡的房间,看见甜竹只剩下一只衣架的大衣柜,想起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甜竹兴奋地在这个房间里转着圈,她说我想要这间卧室,我喜欢这个大衣柜。梳妆台上只剩下一把木梳,这是我们从厨房里搬进来的一个大箱子,甜竹在上面铺了一张漂亮的桌布,将它当作自己的梳妆台。

那天我们两个人搬着这个大箱子,向前推一点就要停下来歇上很久。她的床上依然留着那张旧床单,我们喝醉酒一起睡觉的夜晚,床上就铺着这张床单。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说过许多话,做过许多事,我们曾经那么快乐。

这栋房子一开始破旧得像个仓库,可是我们把它打扫得这么干净,还一起为我的卧室刷了黄色乳胶漆。我们是两个笨蛋呀,谁也不会刷漆,墙上一颗一颗如今还凝结在一起的黄色颗粒就是我们疯狂的证明。

冰箱里还有她买来的三只鸡蛋,这些她都不要了,我,她也不要了。这一刻我甚至不在乎曹溪了,如果甜竹还愿意回来,我可以什么也不在乎。

甜竹不会再回来了,她很爱他,我知道。

她和麦格连接吻都不肯却愿意为了曹溪搬离这个家,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和麦格讲着电话,只要一个人回到家的夜晚,我都要在电话里听见麦格的声音,仿佛这样我就没有输得一塌糊涂。

麦格说:「今晚有流星雨,我们去看流星雨吧,据说狮子座流星雨许愿特别灵。」

我对流星雨没有什么兴趣,但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们开着车走了好远的路,来到城郊的草坪上,仰起头看着天空中清晰可见的星空,仰得脖子都快要断掉了。

如此安静的夜晚,周围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麦格忽然唱起歌来,「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跌下来,跌在麦格第二句歌词里,「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我一边哭麦格一边笑,他笑得越大声,我的眼泪流得越凶猛。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将那个夜晚藏在胸口的眼泪像一头关不住的猛兽放了出来。我吭哧吭哧地骂麦格:「你笑个屁啊!」

麦格笑得停不下来,他说:「你哭个屁哦。」

我伸手推了一把麦格,麦格也推了我一把,我们推来搡去像两个打打闹闹的小学生,在凌晨三点多的郊外一边斗嘴一边打架。

我们再一次仰起头望着天空的时候,我很希望麦格能够拥抱我,只要一次就可以,可是如同那个他没有吻我的夜晚,这一次他还是没有。

我的失落像郊外的星星一样,被澄澈的天空放大了很多倍。可是很多年以后,我应该会感谢麦格曾经陪伴过我的这些岁月,不至于让我的孤独满目疮痍。

这一晚我们没有看见流星雨,熬到五点的时候,我们拖着困倦的身体赶回家。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刚刚回到家里,流星才开始坠落。

可能就如同这个夜晚的流星,我和麦格就是这样两个永远擦肩而过的人。

我很快就会忘记曹溪,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麦格。我可以勇敢地宣告我对曹溪的爱,却永远不敢告诉麦格。

甜竹搬走了以后,我们还会在公司里遇见。

我删除了我和曹溪的合影,也开始和甜竹讲话。虽然很生硬,可我们还能继续维持磕磕绊绊的友谊。

我和麦格越来越熟络,熟络到几乎知晓彼此的一切。我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毫无顾忌地打扰对方,我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收到麦格的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他任何事,除了我喜欢他这四个字。

跨年夜的那天,我和麦格约好在楼顶的天台看烟花。我们买了很多啤酒,坐在天台的地上聊着天。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以将暧昧恰到好处地隐藏在我们轻车熟路的互动中。

麦格说他想辞职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再过浑浑噩噩的生活。他说他想学法律,我说你要转行啊。他说对啊,我说没听说过工作两年突然转行的。他说那总比工作二十年再转行要来得及。

我哀怨地说:「那我们就不是同事了。」

他说:「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事。我是分公司的,你是总公司,我们压根就不是一个公司。」

我说:「那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他说:「我们怎么会没有关系?我们之间有羁绊。」

我嗤之以鼻地看他一眼,说:「你有个几把。」

麦格笑着说:「我当然有,不明显吗?」

说着说着头顶突然放起烟花,快要十二点了,楼下的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我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将啤酒瓶撞在一起,喷洒出一地泡沫。

二十二岁这一年我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虽然有很多伤心,但我遇见了许多人。也许很久之后,这些人都会消失,可是伤心和快乐都真实地存在过。

烟花绽放的时刻,我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我没有听见,麦格敲了敲我的肩膀提醒我,我捡起手机,看见是甜竹打来的。楼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甜竹在电话里大声说:「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我笑着说。

甜竹开心地告诉我:「我和你说一件事呀。」语气像是我们还熟稔的过往中每一次她和我快乐的瞬间,可能在甜竹的心里,几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我们要结婚了——他刚才向我求婚了!」

我说:「你说什么?」声音大得几乎盖过烟花的爆炸声。

她更大声地说:「我说,我和曹溪要结婚了!」

我努力用最大的声音,几乎是喊叫着对她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这里太吵了。我先挂了,回头给你打过去!」

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再多一秒,我就会哭出声音。

跨年夜的鞭炮声和烟花绽放的声音那么响亮,都不如甜竹说「我们要结婚了」这几个字来得刺耳。手机屏幕熄灭的一瞬间,眼泪果然掉在手心里。

从麦格到曹溪,我都输得一败涂地,我等待的那个命运的巴掌其实早就扇在我的脸上,并且扇了一次又一次。我把眼泪擦了一遍,它又跌下来,我不停地擦,它不停地流,我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胳膊里,希望今晚的狂欢可以掩盖我狼狈的哭泣声。

麦格和我一起蹲下,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怎么了。我说甜竹要结婚了,和他。

他说那个男的看起来那么差劲,你们怎么都那么喜欢他?

我说我不喜欢了,但是好歹也喜欢过,不能难过一下吗?

他点点头说:「那你哭一会吧。」

我说你陪我一起哭。他说我哭什么,我说你前女友要结婚了,你不哭吗?他说我又不伤心,我们俩谁也没喜欢过谁,我伤心个屁。

我说你这个人没有感情,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动感情。

我再一次把眼泪擦干,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残留的烟花的尾巴,不知道新的一年,生活会不会好一些。

麦格忽然笑着说:「这样吧,我们做个约定。假如我们三十岁的时候都是单身,咱俩就结婚吧。」

我说:「你比我大,咱俩怎么同时三十岁?」

他说:「那就我三十岁,你二十九岁的时候,行吧?」

我说行。

他举起手,说:「那我们拉钩。」

两只小指勾在一起的时候,最后一朵烟花刚刚升起。

这一刻我心里忽然清醒了,一个和你做过这种约定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和你结婚。

我们从天台的楼梯走下来,那个楼梯很狭窄,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机照出两道微弱的光,我的脚忽然踩空了,噗通一声,狠狠地踩在隔了一层的台阶上。

只差一点点,我就会趴在麦格的背上,所以我很难坦诚自己没有一点故意。

麦格刚巧走下一层台阶,向前躲闪了一下,丝毫没有碰到我的身体。他转过来说:「你小心一点。」

我站在原地,委屈地寻找他的眼睛。「我的脚好像崴了。」我小声说。

他说:「你动一动看看。」

我轻轻挪了挪脚踝,口中发出一道刺痛的声音。麦格伸手扶住我的胳膊,一点一点将我挪下天台的楼梯。他问我:「你能不能走?」

我说能走还叫脚崴了吗。他思考了一会,说那我背你吧。

我趴在麦格的背上,体会了甜竹在过去那个夏天曾经体会过的快乐。也许这快乐对甜竹来说不值一提,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可以实现的一点奢望。

其实我们喝了很多的酒,但我依然清楚地记住了麦格身上的味道。他短短的头发扎在我的脸庞,我很想笑出声来,却拼命忍住了。

我们走出单元门,穿过小区里残留了一地烟花碎片的街道,旁边忽然有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点燃了一串鞭炮,鞭炮声一瞬间炸裂了我们周围的空气。我和麦格停在原地,麦格说:「吓我一跳。」

我用两只手掌紧紧捂住麦格的耳朵,笑着说:「这样就不吵了。」

那串鞭炮很长很长,我们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这一年刚刚开始,我就欺骗了麦格。我的脚踝根本没有崴,但我猜他永远不会知道,还有一件事他也不会知道。

我小声在麦格的耳边说:「我喜欢你。」

鞭炮声停下来的时候,我放下自己的手。麦格忽然偏过头问我,「你刚才和我说话了吗?」

「对呀。」我调皮地拍拍他的脑袋,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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