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长生不死,那么在现代社会他要怎样做才能避免被人发现?

 

我在敬老院工作 18 年,遇见了一个不会死的老太太。

她从不说话,没人知道她的全名,也没人知道她多少岁了。

一天晚上,我路过她的 14 号房间,里面传出嘟嘟囔囔的说话声,我趴在门上听了听,顿时毛骨悚然,赶紧去查她的身世,竟然发现,她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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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沙小童,今年 39 岁,内蒙古敖汉旗人,在三道湾子敬老院后勤工作。

这件事的时间线拉得比较长,我讲的也比较乱,老师见谅。

2003 年,我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我后来的老公,我本来要去福建打工的,但他在镇上的林业站上班,所以我就留了下来,当时他爸是镇上敬老院的院长,在我们的关系确定之后,他把我安排在了敬老院当护理员,两年后我转到了食堂。

这十八年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2011 年我离婚了,我们有个儿子,判给了我,现在他在赤峰读高一;敬老院重建过一次,面积没有扩大多少,但是由平房变成了楼房,为了吸引更多的「老小孩」,外墙的颜色涂得花花绿绿,更像是幼儿园;前后换了四任院长,现在的院长姓冯,长得矮墩墩,比我还小两岁;这些年我至少送走了三十位孤寡老人……

不过,有个人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她就是黄老太太。

我刚到敬老院上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她床头的身份牌最简单,只写着「黄老太太」,没有年龄。同事告诉我,这个老太太患有痴呆症,从来不说话,没人知道她的全名,也没人知道她多少岁了。

那时候黄老太太看起来就有七八十了,满脸皱纹,头发白了大半,牙齿也掉了几颗,看上去她的身体并不是多健康,瘦得皮包骨头,走路也颤颤巍巍的,但是谁都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一直活着,敬老院的一些工作人员都没活过她,比如我们的第二任院长,他不到六十岁就突发心梗去世了。

最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始终是我最初见到她的样子。最早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几乎每天都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基本是看不出他越来越老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了一张 2002 年敬老院的合影,照片中很多老人都已经过世了,我发现,那时候的黄老太太竟然跟现在一模一样!当时我还大呼小叫地跟同事们感慨过,有人说——这个黄老太太被阎王爷给漏掉了。后来我反复想过这件事,也没什么结果,可能一个人老到了一定程度就不会再老了吧。

当年黄老太太住在宿舍区第二排最东头,14 号房间,挨着轮椅存放室,她的房间里还有两个老太太,后来都走了。敬老院改建之后,黄老太太住在一楼最里面的房间,还是 14 号房间,也挨着轮椅存放室,由于老人们都担心她突然死掉,没人愿意跟她住同一个房间,院领导协调不成,最后她就一个人一个房间了。

最初几年我只是以为,人的体质不一样,有人腰缠万贯,每天都补充各种营养品,但还是不长寿。有人就是普通百姓,甚至生活在偏远的深山里,却能活到一百岁。但是随着时光一年年地流逝,我对她越来越关注了,总觉得她的身上藏着某种秘密。

我早就不干护工了,很少接触她。而新上岗的护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人对这个老太太起疑心,只把她当成敬老院里的一位痴呆老人,我却是这里最老的员工之一,除了我只有医务室的常大夫(女)在院里工作超过了十九年,我对这个老太太越来越恐惧。

一天晚上,有个叫大张的护理员临时有事,请我代个班,晚饭后,我把一个老头送回了宿舍,然后推着他的轮椅去了存放室,路过 14 号房间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传出了嘟嘟囔囔的说话声,我很诧异,那里面只住了黄老太太一个人,她没有任何亲属,也没有手机,她在跟谁说话?

我趴在门上听了听,顿时有点毛骨悚然——就是她在说话,她似乎在讲述她年轻时做过的一些事,什么「当时我还小啊,哪知道那么多」,什么「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亮亮的,那天庙会上的人特别挤」,什么「早知道这个样子,别说生七个,我一个都不会要啊」,什么「老赵头最埋汰」,什么「家长的小姨子嘴太损了,那几户人家谁不烦她,难怪她嫁给了一个大烟鬼」……

我听了好长时间,后来屋里终于没声了。我咳嗽了一声,然后敲了敲她的门。没有回应。我把门轻轻推开,她正坐在床上盯着门口,那眼神有点阴森。我并不害怕,很多人老了都有戾气,我干这个工作见多了。我问她刚才是不是在说话?她好像听不见似的,就那么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我等了一会儿,自讨没趣地退了出来。

回到家之后,我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从来不当众讲话?她为什么要在私下里偷偷摸摸地嘟囔?接着我又开始回想她说的那些话,最后一句怎么都琢磨不明白,首先,「大烟鬼」这个说法太老了,另外,「家长的小姨子」是啥意思?

从此我对她更警惕了。

可能是我看多了悬疑小说的缘故,再加上儿子寄宿了,我也闲着没事干,心里总是系着这个奇怪的人,甚至有意无意地开始调查她的身世了。

首先我跟她一对一的护理工李佳佳打听过,李佳佳说她没什么不正常的,只是不能靠近她的床头柜,她的床头柜位于床和窗户之间,有一次李佳佳想去窗前给她浇浇花,结果黄老太太拿出一把锥子颤巍巍就朝她刺了过来,嘴里还叫嚷着什么,她吓得把一壶水都扔在了地上。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黄老太太为什么突然发疯,后来她又小心地试探了几回,最后才确定黄老太太在守护她那个床头柜。那个床头柜常年锁着,李佳佳怀疑那里面可能装着她所有的积蓄。说起来挺可怜的,她都这么大年龄了,而且很多年都没有走出过敬老院,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再出去了,除非被殡车拉走,但她还在守护着那点每天都在飞速贬值的毛票票……

我还找医务室的常大夫咨询过她的身体情况,常大夫告诉我,她身上有很多老年病,比如髙血压,骨质疏松,白内障,颈椎病……

还有几次我去宿舍楼偷听过她,她更多时间都在看电视,而且我发现她打开电视就那么看下去,哪怕是广告或者我儿子才喜欢的街舞她也不换台。

几个月之后,有一天我终于又抓了个现行——那天并不晚,刚擦黑,我忙完了食堂的活儿要回家了,离开之前我去了趟宿舍楼,蹑手蹑脚地走过她的门口,听见里面又传出了她嘀嘀咕咕的声音,当时很多老人都在活动室下棋,活动室在对门,声音很大,我没听清。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的样子,我休假,但晚上我去单位取了趟快递,又去了她的门口,再次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了,什么「他是重孙子好吗,还叫我姑,笑人啊」,什么「就这样下去呗,还能咋地」,什么「伙食挺好的,就是我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我敲了敲门,里面突然就没声了。

我把门推开,这次把我吓了一跳——房间里没开灯,电视开着但没声,她的脸花花绿绿的,见我进来立刻盯住了我。我把门关上,然后慢慢走向了窗户,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我,好像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我瞄了一眼她那个床头柜,果然挂着一把老式的锁头,其实那也是敬老院发的,我没敢再靠近,而是把椅子搬过来放在了她的床尾,然后坐下来,小声地说:我是小沙,过去照顾过你,你还记得吗?

她这才靠在了床头上,但还是不说话。

我又说:我听见你说过几次话了,你是不是能说话,只是不想跟那些老人说?

她突然笑了一下,把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但她笑过之后马上就收敛了表情,还是一声不吭。

我接着说:你看我们都相处十几年了,你也没啥亲人,就把我当成你的晚辈吧,有啥事你都可以跟我说。

她颤颤巍巍地躺了下去,把被子盖在了胸口上。

我当然知道这是拒绝交流的意思,只好站起来,说了声「晚安」,然后就一步步退出去,把门轻轻关上了。

回家之后我一直在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黄老太太有问题。她不可能没有名字,那她到底叫什么?她也不可能没有年龄,她今年到底多少岁了?我觉得我应该试着找找她的后代,哪怕某个远亲也行。

我们这个敬老院最早是公建公营的,凡是本地区无人赡养的老人都会被送到我们这里来。但 1998 年被人承包,变成了私营,这个黄老太太的费用由民政部门支付。

我也是没事找事,第二天我去了趟乡上的民政所,找到社会救助组的一个张姓工作人员,跟他打听黄老太太的情况。此人三十多岁,个子很高,他对我说,他是六年前来民政所工作的,那时候黄老太太的就已经在三道湾子敬老院了,她的档案一直就不齐全,他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多大年龄。我很不解,我说你们没有她具体的身份信息,怎么申请经费啊?他苦笑了一下,对我说:我的前任跟我交接工作的时候就专门说过她的事,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她肯定是咱们三道湾子的人,所以咱民政部门总不能看着她饿死啊。接着他提醒我,如果想调查黄老太太的来历,应该找找 1998 年以前敬老院管行政的人。

我回到敬老院打听了一下,然后在凤旗(敖汉旗管辖的一个村)找到了当年敬老院的一个锅炉工,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并不了解黄老太太的情况,不过我通过他查到了当年办公室的一个人,他姓谭,也七十多岁了,已经去了通辽,跟他老儿子一起生活。

我要到了这个老谭头的号码,给他打了个电话,但这次通话太费劲了,老谭头经常听不清,我只好让他儿子把电话接过去,我跟他儿子说,他儿子对他喊,得到回答之后,再通过电话告诉我——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敬老院有个黄老太太,他说他记得,接着他问我,她死了吗?我说她还活着,然后我问他,这个老太太是哪年来到咱们敬老院的?他说那可早了,应该是八零年左右了。

我大吃一惊,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一个人多大年龄才可以住进敬老院,但至少也得五十岁以上吧,而 1980 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一年,就是说,这个黄老太太至少九十多岁了。

老谭头又告诉我,她来敬老院之前,好像是宝日诺尔村或者巴彦郭勒村的人,之前她是村里的五保户,当时还是计划经济体制,由生产队提供口粮和取暖的烧柴。她住进敬老院之后,相关部门还就她的费用问题扯过皮,那时候新旧体制转轨,土地承包了,人民公社取消了,变成了乡镇,筹资很困难。直到 1994 年国务院出台《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情况才有所好转……

既然她来自某个村子,那个村里肯定有人记得她。宝日诺尔村,巴彦郭勒村——我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挂断电话之后,我分别给这两个村的村委会打了电话,很遗憾,接电话的人都不记得有黄老太太这个人。我不甘心,决定开车去问问村里的老人们。我先去了宝日诺尔村,运气还算好,我找到了一位八十多岁的王姓老头,他说他认识黄老太太。

我问他,您认识黄老太太的时候她多大年龄?老王头说,那时候她就应该有七八十岁了,不过还能下地干活,这个王老头就亲眼看见过她摘过苞米。我有点不理解,问他那时候多大,他说那时候他二十岁出头,刚从喀喇沁旗入赘到宝日诺尔村。我又被惊了一下,接着问他,黄老太太没有后代吗?老王头说没有,她始终就一个人。我想再问问这个王老头的老伴,她是在这个村子长大的,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王老头却告诉我,他老伴几十年前就去世了。我又问他,黄老太太是哪一年去的敬老院,他说他记不得了,不过他很肯定,那时候他已经有孙子了。我迅速算了算,这么说来,黄老太太去敬老院的时候应该有一百多岁了……

最后我问老王头,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黄老太太和最后一次见到黄老太太她的长相有啥变化,王老头想了想说,没啥变化,她一直都挺老的。

我和王老头说话的时候,他的孙子孙媳也在场,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孙子对我说:你别听他的,他老糊涂了。

王老头对这句话很不满意,马上顶了回去:你糊涂我都不糊涂。他孙子就问他:那我今年多大了?王老头眨巴眨巴眼睛,不再说话了。

离开宝日诺尔村,我感觉我正在经历英剧《不可遗忘》里的故事,但我可没有剧中女警察卡西斯图尔特的智慧,也没有人家那权力。我有点失去信心了,这个黄老太太没有档案,没有来历,认识她的人差不多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我只能从她嘴里知道她的个人历史了,但还需要一个前提——她其实并不痴呆。可能是大脑不集中,那天我在腾飞大道上跟一辆货车发生了刮蹭,那辆车开得太快了,但责任是我的,总之很麻烦,不提。

两天之后我去了一趟赤峰,看儿子,正要返回敖汉旗,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的声音很苍老,他叫了我一声「姑娘」,然后说他了解黄老太太的根底。

到了我这个年龄,竟然还有人叫我一声「姑娘」,真的很熨贴。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听宝日诺尔村那个老王头说我去打听过黄老太太,所以他就要了我的电话号,给我打了过来。最后他说他在赤峰,可以见面唠唠。

那几天我的车还在修,我是坐长途车去的赤峰,当时长途车还没有发出,我立刻下来了,跟这个老头约了见面地点。

他说他在赤峰,其实是在赤峰管辖的喀喇沁旗牛家营子镇,我打车过去了。一路上,我忽然有些怔忡,我这是在忙什么?但就像猜一个很难的谜语,眼看就接近谜底了,就是不想放弃,虽然也知道猜出这个谜语没有任何意义。

来到牛家营子镇,我在一个超市跟这个人见了面,他姓孟,看上去也有七十多岁了,背很驼,我们就在一楼超市门口聊起来。

孟老头第一句话就震住了我,他说黄老太太是他四舅妈的祖上。

我赶紧问他:祖上是啥意思?她是你四舅母的奶奶?姥姥?

孟老头摇了摇脑袋,说都不是,接着他告诉我,他四舅妈出生的时候这个黄老太太就由她爹娘供养着了,她爹娘也不知道黄老太太是个啥辈分。她爹娘去世之后,就由他四舅和他四舅妈供养她了。他们去世之后,这个黄老太太还活着,他四舅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担负这个活祖宗,先后搬走了,撇下她一个人,成了五保户,反正那几个孩子的户口本上也没有黄老太太这个人,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赡养义务。

我有点懵,就算眼前这个老人七十岁,他四舅母九十岁,而他四舅母出生时这个黄老太太就在了,就算当年她六十岁,那现在她也有一百五十岁了……

我马上查了查,当前这个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是黎巴嫩一位老太太,128 岁,黄老太太比她的年龄还大!

我坐车返回敖汉旗的路上,忽然想起了黄老太太的一句话:「家长的小姨子嘴太损了,那几户人家谁不烦她,难怪她嫁给了一个大烟鬼」,冷不丁想到,她说的是不是「甲长」啊?然后我立刻查了查手机,民国时期有甲长,管十户……

回到三道湾子敬老院,我第一时间就去了黄老太太的房间。

她正坐在床上揪扯着一条毛巾,见我来了,她并没有理睬,继续摆弄那个毛巾,似乎想把周边的线头都摘掉。

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见到孟成义了。孟成义就是跟我在牛家营子镇超市见面的那个老头。

黄老太太好像不认识这个人,毫无反应。

接着我就提到了孟成义的四舅和四舅妈,我问她恨不恨他们那几个孩子?黄老太太恶狠狠地揪掉了一根很粗的线头。

我继续问她到底多大年龄了,并且提醒她很可能已经打破了长寿记录,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的。黄老太太把那根线头拈起来,小心地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

我看了她一会儿,半开玩笑地说:黄老太太,年轻的女人不愿意暴露年龄,你这么老的女人也不愿意暴露年龄吗?她继续揪线头,还是一言不发。

我想了想,突然又问她:你是不是有七个孩子?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但过了几秒钟又继续摆弄起那条毛巾来。

我一下看到了希望,赶紧乘胜追击,说:他们现在都不在人世了,对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把那个毛巾放下了,但又拿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我接着说:我估计你孙子辈的人也都不在人世了吧?

她慢慢躺下去,又把被子盖在胸口上,闭上了眼睛。很多老人都喘,她却不,气管毫无障碍,呼吸很安静。

我继续说:七个孩子,开枝散叶,你现在应该有上百个后代了,你不想找到他们吗?

黄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我想刺激刺激她,突然站起来,朝着那个床头柜就走过去了,她马上吃力地坐了起来,就她的年龄来说,那动作已经算十分麻利了,然后她就恶狠狠地盯住了我,谁面对那种眼神都会有点害怕。

我忽然有点心酸,这些老人的衣食住行都是敬老院负责的,但他们每个月也会领到 12 元的零花钱,就算这个黄老太太积攒了二十年,也不过 2880 元,而且他们早些年的零花钱还不到 12 元……

我慢慢退回来,对她说:你窗台上的花该浇水了。

她看着我回到了床尾,并没有再躺下去,就那么一直盯着我,那眼神更像某种动物。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勉强可以算是敬老院这些老人们的休息时间了,我不好再打扰她,但离开之前我还是叮嘱了她一句:如果你有啥想说的,随时都可以去食堂找我。

那以后我遇到了点麻烦事儿——我儿子跟人打架,被学校劝退,我赶紧请了假,去赤峰四处找人帮忙,最后好歹把学籍转走了……我前夫不给儿子拿一分赡养费,更别说让他管这些事了。把儿子的事情安顿好之后,我赶紧回到了三道湾子,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李佳佳,她是个夸张的人,见了我就眉飞色舞地说她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前几天她给那个黄老太太洗被子,发现她的枕头里塞满了毛票票。

我马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她把钱藏在枕头里了,那她为啥不让人接近她的床头柜呢?

我对李佳佳说了我的疑问,她已经忘了之前那个茬儿,马上又大呼小叫起来,过了会儿,她说她知道了,那个床头柜里可能藏着什么传家宝。我说肯定不是。李佳佳突然担心起来,她说她去年照顾敬老院那个瘫巴老廖头的时候,曾经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瓶敌敌畏……其实我知道那件事——敬老院在院墙外开垦了两块菜地,动员一些身体好的老人去种菜,每人每天发五毛钱。为了杀虫,敬老院专门购买了一批农药,其中就有敌敌畏,那个老廖头不知道怎么搞到了一瓶,偷偷藏了起来,幸亏被李佳佳发现,最后院长把那瓶敌敌畏没收了。

我问李佳佳黄老太太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应该偷偷去看一眼,别真出啥事儿。李佳佳说,她给黄老太太收拾了一年多的房间,从来没见过那个床头柜的钥匙,估计被她扔掉了。

好吧。但从那以后,我对黄老太太的床头柜更警惕了。有一天晚上我去宿舍楼送餐(老人们去食堂吃饭,但有个别人行动不便,我们需要把三餐送到其房间),这时候黄老太太在食堂,我发现她的房门没有关,赶紧溜进去看了看,其实不需要钥匙,那个床头柜上面是抽屉,下面是拉门,只有拉门上了锁。我试着把抽屉拉开,里面只有一支放大镜,两双白色的袜子,随后我把抽屉拽出来,伸进手去摸了摸,并没发现什么「违禁品」,只有一件衣服。

我把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只是一条很旧的裙子,但我把它抖开之后,却被惊呆了——虽然我不认识它是哪个朝代的,但那绝对是古代的衣服!而且比正常裙子要小,应该是十三四岁穿的,虽然它已经严重褪色,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桃红,质地应该是绢绸,杏色的对襟直领上绣着各种花纹,有隐扣儿,还有一根红色的衣带……我特别要说说它的手感,很脆,估计是时间太过久远导致老化了,又很粘,可能是多年积攒了太多的灰尘。

我看完之后赶紧把它放回了床头柜,然后又把抽屉塞了进去,这才快步离开。

我回到食堂之后,老人们陆陆续续吃完饭都离开了,我跟两个大姐一起收拾卫生,一边忙一边还在想,那裙子难道就是黄老太太的传家宝?或者,那其实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冷战。

天黑之后,我来到停车场准备开车回家了。出于安全考虑,敬老院的停车场修在了院墙外面,我上车打着火,突然有人敲响了我的车窗,我转过头,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苍老的人,她正是黄老太太。

在我的记忆中,自从我来到这个敬老院之后她就没走出过大门,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车窗外,这让我十分惊讶。

我赶紧熄了火,然后把车门推开一条缝儿,等她颤巍巍地退了几步,这才完全打开,走了出去。

我问她:你咋出来了?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并没有回答我。我又说:我带你回去吧?她却朝后缩了缩手,躲开了我。我说:你到底要干啥?

她突然开口了: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虽然她的口齿有点不清楚,但我还是听清了,当时我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好哇好哇!

本来我要跟她去她的房间,她却朝院墙背后指了指。敬老院离镇上大概有两公里,四周都是庄稼,这时候四周黑咕隆咚的,我确实有点怕,但还是跟她走了。

我扶着她来到了院墙背后,风一下就大了,我让她等一下,然后跑到停车场,从后备箱拿来了一个很舒服的马扎,打开,扶着她坐下了。

她先说话了,她问我今年几岁,我说虚岁 40 了。停了停她又问我是不是怕她,我赶紧说不怕啊,她说没事儿,人老了就是妖怪,你怕也是正常的。我很惊讶,她不但能表达,而且思路还很清晰。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她说话还是有点喘的。

唠了几句闲嗑儿后,她回到了正题,她让我不要再打听她的年龄了,她说她真的记不得了,而其他人就更记不得了,她最后一句话让我全身一冷,她说:反正都过了好几个朝代了。

我听过有的农村老人把新中国也称作「朝代」,就算如此,那也要加上民国和满清,才能被称作「几个」啊。还有,她怎么知道我在打听她?

我试探地问她,能不能给我讲讲她小时候啥样?她没理解我的意思,她说跟你们一样啊,就是天天玩儿呗。我是想知道她小时候的家啥样,四周的环境啥样,还有身边的人啥样……就像看一部电影,有了画面我至少就知道了那大致是个什么年代。我说清楚之后,她把脑袋转向了我,半天才说:我要是讲了,你会害怕的。

这句话让我更害怕了,所以我真的没敢再问下去,但多少有点不甘心,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又说话了,她说她已经知道我看过她小时候的裙子了。

我顿时有点慌乱。

她并没有怪罪我的意思,喘了一会儿,又冒出一句让我睡不着的话,她说:唉,还是嘉庆年间的衣裳最好看。

当时我哆嗦了一下,不再回避她,直接拿出手机查了查,嘉庆距今已经二百多年了,而那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审美能力……就算那时候她刚出生,也熬死了五六位皇帝啊!

接着,她又看着黑暗的远处感慨起来,大概意思是,人的年龄大了,就像一层层登楼梯,越来越高,偶尔朝下看看都眼晕,往往会问自己,我都这么老了吗?而她现在都快到天上了,已经看不到地面了,所以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她不但思维清楚,表达还这么生动!也许,她的后代都是平民,但她本人肯定是个大家闺秀。

感慨完之后,她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见过阎王。

本来我一直觉得「阎王」这个概念很滑稽,而且人一老就爱神神叨叨,提起阎王并不足为奇,但我却很重视她的话,就因为——她确实活过了普通人的寿命极限。现在,我们姑且把「阎王」当作是把一个人带离这个世界的某种存在吧。

我紧紧盯住了她那张干瘪的嘴,据她讲述,有一年她病了,郎中说她生了奶岩,也就是现在的乳腺癌,郎中说她最多能活三年,从那天开始她每天都很难过,疼得忍不住,还喘不出气。过了大概一年左右,有一天夜里她忽然感觉屋子里特别亮堂,就跟大白天一样,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有个人就站在炕沿下,很友好地看着她,那个人长的特别特别特别好看,身上还有一股很香的味儿……

我打断了她,问她那个人是男的女的,她说她说不来。我好像懂了,正因为说不来男女,所以她没说它帅,也没说它美,只说它「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她爬起来看了看门,门闩着,那这个人是从哪儿进来的呢?她就问它了,你从哪儿进来的?狗咋没咬你呢?那个人没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手,她很明白对方的意思,它是要她跟它走。她早就受够了那个生活,特别想跟它走,就下地了,拉住了对方的手,那手太软了,跟面团一样,她很怕捏出形状来。她房间外面是一条青砖铺的甬道,旁边还有草,可是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发现她没看到地面,黑咕隆咚,就像没底儿似的,她一下就把脚缩回来了,那个人回头看了看她,好像在问,你咋不走了?她说前面是空的,我没法儿走啊。那个人还是看着她,好像在说,你踩上去试试。那时候她一下就起疑了,问它,三更半夜为啥这么亮堂?你要是告诉我了我就跟你走。还没等那个人说啥,她娘就跑过来了,她娘好像看不见那个人,急火火地问她,你站在门口干啥呢?她说她要走。她娘一下就哭了,硬生生地把她推到了炕上,对她说,闺女,你别吓唬我啊!那个人就在她们娘俩旁边慢慢转悠,也不离开。后来她假装要睡觉,她娘才离开,那个人又朝她伸出了手,还笑着看了看她家的厦子(房子背后延伸出来的小房子),她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想带她从厦子的后窗翻出去,她很高兴,总算不用走正门了,也不会掉下去了,然后她就下地跟它走了,可是她来到后窗前朝外看了看,原来的花圃不见了,地上还是黑咕隆咚的,不知道有多深,她又退回来,开始对它破口大骂,它也不还嘴,又朝着烟囱扬了扬下巴,那一刻她很想钻进一个窄小的地方,就不再骂了,乖乖地跟着它钻进了炕洞,结果一进去就掉进了万丈深渊……

接着她就醒了,房间里亮堂堂的,已经是白天。接下来她的胸一天天不疼了,还能喘出气了。两年之后她成了亲,过了一年她娘走了,又过了七八年她爹走了,接下来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孩子们的孩子们也一个个都走了……

她讲完之后,我沉默了好半天才问她,你想不想找找他们?她摇了摇头,然后说,那些后代看她不过是家谱上的一个名字,而她看他们也一样,所以大家跟陌生人没啥区别,找不找没意义。

停了停我对她说,我可能要离开这个敬老院了。她有点惊讶,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可能去南方。年轻的时候没出去闯荡过,一直挺遗憾的,现在儿子自立了,就想出去浪浪。她说其实她也要走了,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去那边,「找那个好看的人去」。

我点了点头,对她说: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吧。

我没有经历过她的经历,根本不知道她的感受,所以,我不会拿我的生命观去游说她,那太蠢了。一个人经过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考虑,那一定是成熟的。

跟黄老太太聊完之后,不到一周我就辞职了。由于各种原因我没能去成南方,而是来到了大连。忘了说了,我在敬老院食堂早就被提拔成了负责人,内部叫「管理员」。很幸运,我在大连通过一个混得挺好的老乡,在一家酒楼找到了工作,而且直接就当上了领班。

某一天,我偶尔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既然癌细胞无限分裂,是永生的,那么,假如某人身上的癌细胞都变成了功能细胞,从理论上说他可以获得永生。我马上想到了黄老太太,她是不是在自愈的过程中完成了这个过程呢?

两个月之后,也就是昨天,我给敬老院的李佳佳打了个电话,问了问黄老太太的现状,她的回答让我很意外,也很欣慰——她说:她还那样儿。

作者注:

沙小童是我的读者,她于 2021 年 2 月 27 日给我寄来一封长信,讲述了「黄老太太」的事情,确实挺玄乎。

8 月份的时候,我联系上了一个赤峰的读者,希望他去敖汉旗帮我核实一下「黄老太太」是不是真的存在。没想到,他回馈给我的消息更玄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她在敬老院里生活了很多年,没人知道她的具体年龄,不过,半年前她从六楼跳下,已经不幸亡故。最令我不解的是,她有名字,她叫沙小童。而那个敬老院只有她一个姓沙的,并没有我那个读者「沙小童」。我问他:沙小童是哪一天去世的?他说:2021 年 2 月 28 日。

是的,我跟你一样有太多的疑问——如果说这封私信真是沙小童临死前写给我的,那么她怎么知道联系我?她怎么会打字、发 e-mail?她为什么要交换身份讲述自己的秘密?我还是跟你一样三问三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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