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为开头写一篇古言小说?
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甄府被抄家灭门那一日,我踩着族人的血上了凤鸾车。而他却跪着求我阻止陛下搜刮民财,大兴土木。
可他忘了,当初说我爹是大奸臣的人是他,说我「妖妃」祸乱朝纲的也是他。
这么大的罪名,我岂能辜负他的期待呢?
1
人说元朝后宫有个妖妃,妖妃生的一副娇媚皮相,飞扬跋扈。可老皇帝偏偏视若掌中珍宝,虽是贵妃的位分,却独宠后宫,权倾一时。
这话传多了,便传进宫里。
小婵说与我听的时候,我正冷眼瞧着两个内监将通身华贵的柔嫔拖到木凳上,棍子一下接着一下打下去,她从开始的叫骂,渐渐眼中涌出恐惧,向我求饶。
「娘娘,娘娘,嫔妾知错了,嫔妾不该肖想娘娘尊位,求娘娘饶命啊!」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既然你十分喜欢我这青鸾宫,便永远待在这儿吧。本宫宫中的海棠三年没开花了。」
直到柔嫔彻底没了声息,满殿弥漫着恐惧下的死寂。
我忽地想起,甄家满门处斩的时候,上座的老皇帝也是这样看着府上众女眷哀哭绝望。
也是这样一个晌晴天。
我是甄宝林。
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外头那些百姓称我为祸水、妖妃,宫中的人不论服与不服,只能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贵妃娘娘。
其实,比起老皇帝的宠妃这个名分,我更喜欢当甄家的二小姐甄宝林。那时我爹还是手握重权的祭酒大人,我听过不少流言说爹是个奸臣,说我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大哥很是护着我,那些背后言语议论的大多被他处置了,他说,宝林,旁人言语不必挂在心上。
我及笄之礼的时候,爹宴请了整个上京的名门权贵为我道贺,甚至还请来了两位年轻的皇子,我觉得他们千篇一律的奉承话无趣得很,寻了个由头逃席,哥悄悄把我拉到一侧,「怎么样?宝林可有意中人吗?」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在座大多都是男宾,感情爹这是筹划着将我嫁出去呢?
「没有。」我板着脸说。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都在这儿,你再仔细瞧瞧啊妹子!」大哥很是热情,热情地让我害怕,「你看那一位,尚书之子,年轻有为,吟诗那个,是太傅家长子……还有上座那位,五皇子殿下!」
我目光顺着他手指之处逡巡过去,懒洋洋收回来,却忽然瞧见了一席空位,不由得蹙了眉,「这是何人?」那桌上的酒菜分毫未动,分明是人就没来,我气极反笑,「哥,我要查出此人的身份,让爹好好整治他!」
那人便是沈长恒了。
三日后他被领到祭酒大人的府上,再之后就成了甄二小姐的私塾先生。
我那时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写女儿家的蝇头小楷,沈长恒总能找到各种办法整治我。
来回过招几回合,总是我吃哑巴亏。
但不得不承认,虽然沈长恒十分讨人厌,教书起来却是有方有道的,他声音清澈悦耳,读起乏味的论赋别有一番感觉,但是!我决不能沉溺于此,就这么屈服了!
这一日我背不出《中庸》,被沈长恒罚在大日头底下抄上五遍。我心里记恨,就想了个法子捉弄他。
是夜三更,我悄不作声地在他常去的地方布置了陷阱,又诱他前来,想看看素日穿着光鲜妥帖的沈长恒,狼狈起来是什么样子。
不料他十分机敏,根本没有中计,反而诱的我自己踩中自己的陷阱,被倒吊起来整个两个时辰,期间,无论我怎样的叫骂、辩解、告饶,沈长恒都不闻不问,端的是铁石心肠。
被放下来落在地上的一瞬间,我整个瘫坐在地,开始崩溃大哭,「沈长恒,你有道理好好同我说不行么?你让着我一点不行么?」一面说呜呜地抹着眼泪,「我还是个女孩子啊……」
我难受,在日头下陪我暴晒一午的沈长恒也好不到哪去,满头满脸尽是汗水,鬓发濡湿了贴在脸上,面色已透出病态的苍白。
虽然疲惫,他的眼神却已经剔透清冷,「你不是觉得读圣贤书没有用,想学飞檐走壁,想习武,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小动作?」
我挂了两颗大泪珠子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啊?」
「你的动静太大了。」沈长恒淡笑一声,面上忽然涌现出不易察觉的疲倦,眼中盛满了悲怆,「你知道十几年没有睡过安稳觉是怎么样一种滋味么?微微风吹草动,便足以一夜难眠。」
我略带震惊地看着他,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是习武之身,「你、你不是文官吗?」
沈长恒抿了一口茶,「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暗卫。」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重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只有你知道,好好揣着,别说漏了嘴。」
我十分高兴,也忘了方才的芥蒂,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沈长恒,你为什么单说与我知道呀?」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笑颜如花,「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不答,一向不起波澜的面上微微涨红,作势嗔道,「怎么说也是祭酒家千金,未出阁的女儿,怎么满口没个忌讳?」
我不高兴地盯着他瞧。
「女儿又如何?我喜欢谁便是喜欢,譬如那个五皇子不入我的眼,他便是将天下奇珍都给我也不稀罕,但是有些人啊,虽然天天训诫我,我也不会记仇。比如你啊,我若是不喜欢你,早给你扔进池塘喂鱼了!」
他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我以为他又要长篇大论地教训我,谁知沈长恒只是静静地望着窗棂外面的海棠花,「宝林,我只怕你日后会后悔,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胡说!」我怒目圆瞪,「是谁指摘你?」
说完这句话,我也不知怎么便大着胆子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口,「你是我甄宝林护着的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后悔!」
后来我无数次想,人生若是初见就好了,或者停在那一个春日,停在我和他都尚且没有背负上家国仇恨的时候。
有时我甚至在怨恨,我又不曾造孽,我胆小的连鸡都不敢杀,扪心自问没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为什么要我眼睁睁地瞧着一切都面目全非?
为什么,置我全家于死地的人偏偏是沈长恒?
2
我爹被告发了。
罪名是同朝臣勾结,是收了贿赂,但另一面,那些从贪官手里刮来的银子也曾赈灾济民,他扶持自己的党羽不假,然而麾下却都是出身贫寒而仕途无路的才子。
「明珠暗投、沧海遗珠,是多可惜的事啊。」爹曾这么说,或许他觉得与其令那些怀才不遇的谋士落入贪官手中,倒不如聚集在自己帐下。
所以甄府被抄家灭族,并不为他是一个奸臣,而是为他愈来愈大的权势。
树大招风、功高震主。这么简单的理儿我身在深闺都清楚,爹怎么就糊涂了呢,还让沈长恒来给我当私塾先生,深入甄府,那些私相授受的证据搜罗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我也糊涂,怎么就失了魂似的相信沈长恒呢。
甄府被抄家的那一日春色明媚,府上却哭声震天。我坐在闺房里描眉画唇,其实,在一刻钟之前,管家曾经闯进来苦苦哀求,想带我逃走,我却只是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更何况我这个人啊,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让我余生都在流亡之中,倒不如一死来的痛快。老皇帝在乱军之中见到了我盛装华服的样子,唇舌咂动了一下,我便知道,自己命不会绝,果然,第二日一道诏令,说甄家嫡女大义灭亲,破格入宫。
我踩着族人的血上了凤鸾春恩车,我知道沈长恒就在人群中看着我,虽然轿子四面软红密不透风,可我就是知道。
他说他另一重身份是暗卫。
他说他配不上我的喜欢。
我在轿子里笑出了眼泪。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入宫的头一件事,我将自己殿内所有桃花树全砍了,一株不留。然后烧掉了那些话本子,上头有他的字,有我的字,他写「仁、孝、礼、仪」我却写「定不负相思意」,想到沈长恒曾在身后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画写下这些,恨意便如潮一般将我没顶而过。
那些话本被尽数地倒在火炉里,连同我被当作掌中至宝的那些回忆,倾数化成了一簇灰。
老皇帝在一个一个清除那些他认为有威胁的权臣,自以为这样便能高枕无忧,然而可笑的是,他竟开始宠信宦官,纵容那些家伙为非作歹,搜刮民脂。
我没想到,沈长恒还会找到我。
他入宫那日不巧赶上了盛夏的骤雨,急而细密的雨丝,几乎将宫殿的轮廓都模糊成了幢幢虚影。
我午睡方醒,小婵替我梳洗的时候说道,「主子,沈大人在外面跪了好一阵了。」她说话的时候,我正把玩着镂花金匣子里的螺子黛,闻言将那一斛全跌在桌上。
小婵吓得忙跪在我脚边赔笑,「奴是想着,宫中人来人往,瞧见外臣终归不便,娘娘若是不想见他,寻个由头打发了就是。」
我看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鲜红的胭脂覆一层在唇瓣上,谈吐之间,竟透出几分森然的妩媚。
「见,为什么不见呢?请他进来吧。」
沈长恒的身子不好,又在外面淋了一阵雨,此刻面色煞白,那一身天青色的文士袍撑出他清癯的骨架,时隔这么久,他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眉眼之间是殚思竭虑后的疲倦。
隔着一层珠帘,我却将他瞧得清清楚楚。
「别来无恙啊,沈大人。」我笑笑地将手帕子撂在他脚下。
他双手交叠,稽首一拜。
「微臣恳请……贵妃娘娘,劝谏陛下收回成命。『海市蜃楼』劳民伤财,且以活人为兽取乐,实在有悖人伦。」
还是这副悲天悯人的语气,同当初上书灭我甄族满门上下一样。我把玩着十指鲜红的丹蔻,发出天真又恶毒的笑声,「为什么要阻止陛下?『海市蜃楼』听起来就很有趣,我也想见见传说中的兽人到底是怎么做成的。」
老皇帝早就同我提过要建海市蜃楼,这还是那群宦官的主意,将民间那些戏班子里的人和兽用特殊的法子炮制成「兽人」,奇形怪状不一而足,京中不少权贵观赏取乐。
许是被我的笑声所惊,他抬眼,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失望,「宝林……你……」那半声叹息像绵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你如何变成这样。」
我忽然怒了,「变成这样?这样是怎样?沈大人好大的忘性,当初诛杀我族的时候你说祸乱朝纲,这么大的罪名,本宫岂能辜负你的期待呢?」
窗外忽然一声惊雷,转瞬之间劈亮了我二人对峙的面容。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五官狰狞,总之,跪在殿下的沈长恒,湿漉漉的眼中尽是悲凉。
我拢了拢滑落在臂弯的茜色薄纱,一步一步走到沈长恒跟前,托起他的下巴,纵然倦容难掩,可是这张脸依旧如国手笔下的丹青水墨,依旧令我心动如往。
「沈大人,你知道我对你的意思,」我收回手,将指尖的雨水顺手擦净,锦帕一丢,「你也知道后宫之中数我风头无两,不如你供我好好把玩,兴许我高兴了,就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他动了动唇,几番欲言又止,忽然掩面咳嗽起来,在脸涨红成一团的时候低声应了我一句,「好。」
3
三日,我要他顺心顺意地陪我三日。
京都还是这样繁华热闹,市集四通发达,楼阁鳞次栉比。每一处酒肆商铺都得意尽欢,空中弥漫着胭脂香和酒香,如此光鲜繁盛,好像整个国度真的如上京一般安宁祥和。
我自然知道,边陲之地已然起义不断,城池沦陷,万民身在水火之中。不过那些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沈长恒好像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静静地跟在我身侧,我将鲜红的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便咬下一颗慢慢咀嚼,如同嚼蜡。
「沈大人,陪我出来走走,你这么为难啊?」我说,这句话果然打乱了他一脸的静谧。
「我没有。」他低声说,想了想,那双手终于伸了出来,握住了我的手,「你想去哪里?」
我歪着头寻思了一阵,笑道,「去百怪坊,好不好?」
沈长恒面上一变,说是「坊」,倒不如用地下城来形容更为贴切,这里是整个上京达官贵人都知道的,消遣娱乐的好地方。只要出得起银子,就能见到这世间最美的傀儡女,见到穿着华彩衣裳的双生玩偶,见到奇形怪状的侏儒……
世间百怪,无奇不有。
见惯了寻常的风月场,此处标新立异,格外得王孙贵族的青睐。
迎接我们的女子流水肩、细蛇腰,妩媚得像一池春水,她搭上沈长恒的肩膀,在他耳边吹气如兰,「是新的客人啊,您想玩点什么?」
我冷眼瞧着,倏然拔出沈长恒腰间的佩剑,斩下了女子的右手,瞬间血流迸溅。她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断掌尚且扭曲不止。
「沈大人喜洁,岂是你这等腌臜东西能染指的?」我笑眯眯地背着手说,「是不是?」
许是被我的动作,亦或者女子的惨状所惊,沈长恒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失魂落魄地丢下碎银,「我们走吧。」
这是一座建于地底的不夜之城,灯火通明处,一夜鱼龙舞。我比着方才登台那女子的作态挽着他的衣袖,秋水盈盈的眼波横过,「沈长恒,你瞧我比台上花魁如何?」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怒,然而终究是压下去了,他说,「宝林,何苦这样?!」
许是「宝林」两个字在我听来,还有些积年陈旧的余温,我收回手,只是和他一起看着台上一出又一出的表演。这中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其中一个小男孩许是登台紧张,竟然将手中燃烧着的酒盏甩下台来,人群爆发出小小的惊呼,那个孩子瞬间面色惨白地被拖了下去。
沈长恒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性命攸关,身为人臣岂能坐视不理!」
我轻轻笑了一声。
「沈大人瞧仔细了,发落他的人是谁。」
方才的火灯将一个男人的衣袍燎出小洞,假若没有记错,此人应该是尚书令,他亲自拿着木棍,一棍一棍打在孩子的身上,围观众人惊异有之、喝彩有之,假若沈长恒细细看去,恐怕能找到不少相熟的面孔。
他必然明白了,因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我从袖中拿出一方绢帕,递给了身边的小厮,「去教他们住手,为一个怪物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扫了本宫的好兴致。」
不一时,那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同我行礼问安,「下官不知贵妃娘娘在此,冲撞娘娘了,下官该死!求贵妃娘娘赎罪!」
我瞧见他满手都是血,脸上也是血,无端觉得一阵阵恶心,扶着沈长恒的手离开了不夜城。
他不再是风光霁月的沈公子,一张脸透出灰白的颓色。
我心知沈长恒心里在想什么,却更为残酷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沈大人瞧见了吗?整个京城都在醉生梦死之中,你的同僚杀人而面不改色,你以为是谁在背后纵容这一切?是陛下。堂堂尚书令竟然像狗一样讨巧逢迎后宫嫔妃,谁给我的胆量?亦是陛下。」
他完全转过身来,瞳仁倒映着上京的灯火,「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你救不了苍生。」
在上京游玩了三日之后,当日傍晚时分,我正在潇湘楼饮酒,他忽然开口道,「我随你去祭拜一下吧。」
我歪着头问,「祭拜?祭拜什么?」
他将头沉了下去,我哑然失笑,「沈大人,您不但忘性大,还有点自作多情呢,我爹我哥,上上下下甄府几百口性命都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去祭拜,也不怕被棺材里的生吞活剥了?」
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震颤,我谈吐随意,仿佛死的都是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再者说,什么坟啊,早就没了。」迎着男人惊愕的眼神,我笑道,「你不信?石碑是被我亲手敲碎的,若非如此,岂不是配不上老皇帝说我『大义灭亲』?他又怎能信我呢?」
沈长恒想说点什么,忽然再度咳嗽起来,愈来愈烈,有血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的眼睛里尽是伤痛,我真恨这幅悲天悯人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
不要这么看着我。
沈长恒,我从来都不需要你垂怜我。
「沈大人,我看你离死也不远了,不如少操点闲心,还能多残喘两日。」
「宝林,」他忽然抬眼唤我的名字,如当年那般轻轻拽了拽我的指尖,「我们只剩最后一晚了,天亮之前……你不要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瞧着他,瞧着瞧着自己眼眶也红了,倾身上前吻住了他的唇,毫无章法地啃咬舔吮,直至泪落。
沈长恒的手停在空中无所适从,半晌之后,还是抱住了我的后背,他喷洒的酒气浓烈炽热,反反复复地同我道歉,「宝林,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甄家,你恨我是应当的,你放心,我活不过许多日子,我……」他终是尚存一丝理智,这最后的话被生吞了下去。
我展颜笑了。
沈长恒啊沈长恒,你这么个聪明人,竟然时至如今还不知错在何处。
并不是你抄了奸臣的家,而是你眼中的奸臣曾经那样信赖、器重你,奸臣还有个不争气的女儿,愚蠢又坚定不移地爱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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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我回到行宫,被老皇帝召见,他问我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
我笑道,「臣妾去了不夜城。」
老皇帝手下有精锐的禁军,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去向?所以我丝毫没有隐瞒地如实相告,「和沈大人一起。」
「哦?」他捏着我的下巴,虚浮微胖的脸上浮出一丝狞笑,「贵妃,是朕对你宠溺太过了,还是你许久未得召幸,按捺不住了,嗯?」
心底的憎恶化成淋漓的汁液,滋养出恶之花,我笑的愈加明艳,「陛下想建成『海市蜃楼』,必然会有一干老古板跳出来反对,臣妾想带沈大人开开眼界。」
老皇帝细长的眼睛盯着我,似乎想从我某个细微的神色变化发现端倪,「贵妃,你是一个识时务的聪明女子,朕不希望你作出忤逆朕、也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我乖巧顺从地称是,又追问道,「『海市蜃楼』何时能建成啊?臣妾迫不及待想同陛下去看看。」我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颊。
「很快。」
我回到宫中,看起来很是愉悦的样子,宫人无不惊异,连被扣上私通怀疑之名都被乱棍打死的嫔妃,我凭什么安然无恙地回来?
而我又怎么做到在灭族仇人的榻上安然入睡的?
或许没那么多缘由,昏君遇上了祸国的妖妃,话本子里再熟悉不过的桥段了。
我卸去满头珠翠,「小婵,你差人给我做一只风筝来玩儿吧。对了,我这里有修书一封,你立刻送出宫去,知道是给谁的么?」
小婵连声应下。
我知道但凡沈长恒活着一日,心里便放着苍生,放着天下,放着这个靡乱败坏的王朝,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来积劳成疾,把自己弄成那副病痨鬼的样子。
我要他活着,至少,活到自己想见的海晏河清那一刻。
不日,我便看到了大批的异人被运送进宫,他们全数关在拇指粗的铸铁笼子里,神色已经没有太多的惶恐,更多的则是漠然。
生死都无谓的漠然。
有个半大的孩子似乎好奇地抬眸瞧了我一眼,瞬间就被宫人用铁柄敲碎了头颅,草席一裹送了出去,其余的怪人只是木愣愣地垂着头,对于同类的死亡毫无反应。
我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步步筹谋,这最后一步棋下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爹曾经说过,「为万民请命者,未必便得善终,然心之所向,虽死其犹未悔。」
我走上车辇的最后一刻回首望去,宫阙之上,大墨弥天,仿佛张着口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兽,时至如今,已经没什么退路可言,我在黑暗中蛰伏了这么多年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斩杀黑暗的源头。
海市蜃楼终于建成,足足十三层,巍然立于皇城之中,披绣闼、俯雕甍,游龙飞凤雕刻其中。
我和老皇帝携手登上高楼的时候,恍然之间有了一种错觉,我也好,爹爹也好,沈长恒也好,我们如同小小蜉蝣,试图凭借一己之力翻搅这乱世的风云。
真是愚蠢啊,可是爹爹和沈长恒都这么做了,我也只好做个蠢人,
我蒙着面纱弹奏了一曲古筝,曲毕将酒献上。
「贵妃且替朕尝尝,这西域美酒可有辜负盛名。」
心中冷笑,我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烈酒。却被老皇帝抢过酒杯,他究竟是乖戾多疑的,只愿喝我剩下的酒,于是我饮下一杯又一杯,双靥开出嫣红的芍药,笑意愈浓,「陛下,那些怪人怎么还不上来表演呢?」
老皇帝拍一拍掌,侍儿将四个蒙着黑绸的硕大铁笼搬了进来,然而幕布掀起之后,里面竟然全是尸体——全是近身伺候他的人。
在四下的侍者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的时候,我已然飞身而起——袖中的玲珑刀弹射而出,这是甄家的密器,一旦机关开启,用过之后便再无机会,而那刀尖上的毒是致命的。
不一时,满殿的活人只剩下我和老皇帝,他拊掌大笑,「好!好!不愧是甄家的女儿,你隐忍这么多年,连朕都被你骗过去了!」说完他指着我垂下的手臂,「不过,这玲珑刀怎么少了一发,没能将朕一箭穿心呢?哈哈哈哈……」
我将暗器掷在地上,柔声道,「陛下想知道其中缘由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仿佛猎手在看着自己掌控之下负隅顽抗的猎物。
「臣妾服侍陛下安寝多年,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我低低一笑,「陛下总贴身穿着软鳞甲,相传刀枪不入,不然凭您做过的那些违背人寰的恶事,早就被刺杀了。」
他冷笑了一声,「只是贵妃心急了,除掉那些走狗有什么用呢?这样的奴才要多少有多少,朕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我把玩着手上的面纱,徐徐抬首,「陛下或许不知,方才的酒中的确加了一味药材,是『雨霁』,不过此药原本无毒,唯有配上沾湿的烟雨木才会散发出毒瘴,无色无相。」
老皇帝终于变了脸色。
我微微一笑,「陛下,方才的古筝可还悦耳?」
他似乎想要扑上来抓住我,想要拧下我的头颅,却力不从心地趴倒在地上,我上前,剥去他的龙袍,解下软甲,然后,用随身磨尖了的簪子捅进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灼热黏稠的血喷溅而出,身下的人早就死透了,我还浑然不觉,那些细密绵长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全化作了用尽全力戳出来的血窟窿。
直到男人的胸口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烂肉。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解我心头恨,更不足以弥补我当年亲手劈下灵位的痛。
我静静地穿过那些沾染了血迹的珍馐佳肴,长袖一招,火炉带倒,纱帐牵扯,瞬间燃起冲天火光。
老皇帝临死前脸上挂着一丝狞笑,令人憎恶。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以为整个朝廷不过是沆瀣一气的污秽,除掉他又如何?但错了,那些曾经受父亲提携之恩的幕僚都曾立誓——皇帝驾崩,则全力辅佐沈长恒,肃清朝野。
猎猎夜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我临窗而立,泪水随之溢出。
为了这片山河而背负千古骂名值得吗?
浓烟滚滚而起,横梁摇摇欲坠。
罢了,我也不想探知究竟。四面涌来的宫人还在救火,呼喊着护驾,却不知狗皇帝早就死透了。在这场喧杂沸腾的火势中,有一袭柔软的月白色袍子。这个人侧面鼻梁起伏如山峰,飞眉入鬓,仿佛游魂,自火光之中翩然而来。
我适时地倒在他怀里,血终于慢慢地从口鼻之中涌出,好吧,其实我撒了一个谎,为保万无一失,桌上也被放置了烟雨木,而我蒙着面纱只不过会延缓毒发的时间而已。
「沈长恒,假如我没有死,你会不会娶我?你喜欢我么?」
「掩住口鼻,我带你走。」
「别白费力了,我这毒八成解不掉的。」我说,「你当刺杀皇帝那么容易?」
他的眼中一下子又变得湿漉漉了。
我就像许多年前还是甄家二小姐那样冲他撒娇耍赖,「你是不是厌弃我了?你不敢看我。沈长恒,听说你这些年一直未曾娶亲啊?快,我命你说,沈长恒喜欢甄宝林……」声音颤抖了一下,我拭去嘴角的血,语调低微下去,「沈长恒,求你,骗骗我也好。」
「我不会让你死。」
他只说这么一句,我很是失望。
「嫁娶乃大事,我要你穿上嫁衣,你想听的话我会在洞房之夜亲口说给你听。」
5
我令小婵扎的纸鸢派上了用场,其实一开始我就在赌,每一步赌失败都意味着万劫不复。然而,当我二人摇摇欲坠却平安落地时,我忽然痛快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
「你笑什么?」
「沈长恒,你完了,我居然没死,你得娶我啦!」我冲他大笑,他亦回握住我的手,「幕僚义军已然纵火烧了不夜城,我带你去就医,放心,我不会赖账的。」
然而,他怀抱着我跑出了宫门的时候,一群人却慢慢转过头。
我见过这些脸庞,几日之前,是我亲手打开铁笼放他们走的,可是,他们为何还等在这里?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其中一个人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听说你被老皇帝株连九族,却还是进了宫,真是……哈哈哈哈…….」他嘴里发出恶毒的笑声。
我拦住了想要上前的沈长恒,摇了摇头。
这世间的误解有千百种,我早就被锤炼得无所畏惧了。
「说我贪慕荣华、忘祖忘宗随你们吧,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走?」其中一个人笑了两声,然而他的脸上伤疤横亘,看起来分外可怖「你要我们这些怪物走去哪里?原本,我们可以入宫,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可以不被更多人观赏取乐,全是因为你……」
「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无家可归,连祖坟也不能入,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全是因为你。
——全是因为你。
我愣愣地看着那些人,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眼中灼热燃烧的仇恨,一步,两步,烟雨浓随着气结于心而发作,一大口血抑制不住地喷出来,父亲被推到闹市问斩的时候也是这么绝望吗?
那个他效忠的王朝,那些他庇护的百姓,那些受他资助而考取功名的寒门子弟……
远远地有厮杀声传来,大概是那些幕僚的援军突破城门来逼宫了,那群怪人同样冲了上来,衣袂飞旋之间,我被沈长恒牢牢抱在怀里,他对我说,「宝林,不要看。」嗤的一声,是皮肉撕裂的沉闷声响,他的怀抱逐渐被温热浸润。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原来绝望到极致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只是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捂住他的伤口,那些人的拳脚落下,周遭是兵刃相接的声音,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只能看到从他唇齿间溢出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淌,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眼前,低声道,「别怕。宝林,三年前我没有保下你,今日便是赌上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的。」
周遭火光大盛,喊声震天,越来越多的援军涌来,那些兽人终于被倾数绞杀。
我的手触到了温热的潮湿,眼前的一切都已不真切,感受到了四肢百骸里涌上来的疲倦,就连开口也有些费力,目光拼命逡巡,盯住为首的将领。
「求求你,救他。」我泣不成声,「将军,救他。」
「宝林……别哭。」他闭着眼睛如是道。
「我最见不得你哭了。」
6
上京虽经历了一场战乱,然而不过半年时间便繁华如初,新朝换旧朝是常有之事,所谓王朝更迭也不过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
「这义军攻入皇城之后呐,才用了三五日的功夫,这得靠沈大人运筹帷幄。自然,小声斗胆说一句,这船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畅春楼说书的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先生,虽年纪不大,然而却对历朝史实十分了然于胸,兼之青袍纶巾、容貌清丽,言谈自若,次次说书无不宾客满座。
「听说,这沈先生也在那场大火中烧毁了大半张脸,所以自此以后便不以真容示人了?」
「啊,那倒是可惜。」
「可不是?年轻时惊才绝艳、名冠京城的状元郎啊。」
没人注意到,说书的女子微微敛容,黯然之色飞快掠过眼底,转眼间恢复了平静,「诸位所言不假,这民间传闻沈长恒死了、逃了都是捏造出来的,他连同义军平定了兽人之乱,荡平朝野宦官当权之风,毋说歌功颂德,总不该使贤臣蒙冤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声,忽然又有人问道,「可是听说,新帝已颁布了聚贤令,要选新相?那沈大人不是丞相么?先生可知道什么内情?」
众人哗然起哄,那女子沉吟半晌,不紧不慢地卖了个关子才道,「沈大人终生未娶,因为已亡故的意中人。如今新帝已能统领全局,沈大人亦鞠躬尽瘁、功成身退了。」
「那女子又是何人?」
「……听闻是罪臣之女?」
议论纷杂喧嚷,那女子却掸了掸青袍,一拍响木,「今日小生的书便说到这里,诸位官人留个念想,明日再来。」说完翩然离去。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郊外的桃林已然悄然结了花苞在枝头,迎风颤颤,如将落未落的蝶。女子穿过桃林,只身步入深处,直到停在了木屋前。
那一方清癯背影果然守在石碑前,沉静得仿佛与石碑相融。
她走过去,放下那束新采的花,低声唤,「甄姐姐。」
「阿桃,你来了。」那人只是笑笑,并未回首,「其实你不必来看我的。」
岁月不饶人,美人亦迟暮,曾经倾城的容貌也会一点点褪去颜色,何况相思入骨,爱而不得?
阿桃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夫沈长恒之墓」上,眼眶亦随之酸涩,「当年甄姐姐和沈大人在酒馆相救之恩,阿桃不敢忘却,沈大人教诲于我如重生再造,阿桃心甘情愿常来看看。只是姐姐你呢?你在朝中一切可好?」
「我顶的是他的名分,且不求重权在握,皇帝自然以礼相待。」女人说着,眉眼之间终于多了一份缱绻笑意,隐隐可见当年的绝色容光,「他这一世都想见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做到了。」
山风吹落枝头的第一朵桃花,落在她肩头。
「如今,终于能在此地陪他终老,阿桃,我心中十分欢喜。」
番外——沈长恒
其实,最初母亲给我取名为「长安」,或许她最大的期望便是我能一生长安,可是后来我发现整个上京有的是陆长安李长安,于是我在加冠之年给自己改名为沈长恒。
那时我正值年少轻狂,怎愿安稳却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我是朝中最年轻的状元郎,本以为自己会平步青云,谁知刚入仕便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我才明白,文韬武略并不能令我在朝堂扶摇直上。
春和景明的三月,祭酒大人千金的及笄之礼,我的同僚早早预备了礼物,只有我推辞不去,一觉在家中睡到正午。
然后,我便被请到了祭酒大人府上。
我以为面临的必然是劈头盖脸的诘问,还有可能丢了官发落出去,谁知率先见到的并不是国子监祭酒,而是那位嫡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样子,竟然骑在桃树上。
和风融融,我眯着眼睛看她,春色明盛如许,却不能及她的容光和笑靥。
那日的情形我已记不十分真切,只记得自己说,「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甄小姐记不住也无妨,总之往后会常常相见的。」
我进入甄家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皇帝着意安排。
彼时甄老爷高居祭酒之位,朝中有不少人入仕都要靠他察举,不可不谓权倾一时,皇帝让我盯紧甄家,有风吹草动便要回上京禀报。
先才的一切步步为营都是谋算好的,唯一算错一步的便是甄家二小姐,甄宝林。
她美,美的跋扈恣肆。她不肯受训,在我打她手板子的时候会嗷嗷乱叫,像是张牙舞爪随时反咬回来的小狐狸,但她偶尔也沉静地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垂钓。
「我要是男儿身就好了。」她嘟嘟囔囔地说,「我要学李广那样,做一个守城大将!」
「李将军骁勇善战,却也饱读兵书,你呢?你连过秦论都背不下来。」
她气的蹦起来,「沈长恒!」
我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模样,「甄小姐,如今是在甄府,你我师生身份,你还是唤我一声沈先生比较好。」
甄宝林磨牙霍霍:你等着。
我悠闲地撒一把鱼食:好啊,我等着。
府上的小丫头春儿告诉我,甄夫人过世得早,而老大人又常年忙于政事,是以对小姐疏于管教,原先也不是没有请过旁的私塾先生,只是被甄小姐百般捉弄,不出一月便纷纷请辞。
我一面坐在灯前温书,一面在脑子里转动着这些话,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窗前经过,直奔后院,然后便传来了铲子挖土的「吭哧、吭哧」声,在寂静夜间更显得清晰可闻。
真是……想不注意到都难啊。
我合上书卷,无奈叹息。
第二日,甄宝林带着几分兴奋几分慌乱,圆溜溜的眼睛止不住地乱转,就差用墨汁在脸上写做贼心虚四个大字。
自然,计划落空,她反而被吊在了树上。
「沈长恒!开玩笑也就罢了,你这未免过了头了!」她又急又怒,「你放我下来!」
我不理,只是直身而立,拿着书卷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大抵甄小姐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不断地挑衅、哭闹,渐渐到最后成了求饶。
我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攥紧。心疼自然是心疼的,我原本可以做一个两不得罪的私塾先生,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世家小姐一样,可是她是甄宝林。
我不能那么做。
所以,我同她一起暴晒在烈日之下,整整两个时辰,直到她将我要求的论赋带着哭腔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我才割断绳索。
被放下来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她整个瘫坐在地,也顾不上小姐形象了,眼泪鼻涕全抹在袖子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嚎啕大哭。
「沈长恒,你有道理好好同我说不行么?……你让着我一点不行么?」
我静静地看着她,递上来一方锦帕。
甄宝林夺过去,呜呜地抹着眼泪,「我还是个女孩子啊……」
那日之后,府上人人都发现,原本跋扈不可一世的二小姐似乎乖顺了不少,也肯读书了。甄大人很感谢我,问我想要点什么。
我想起前些日子在窗边托腮的甄宝林,微微一笑,「不知可否让晚辈带甄小姐出去过元宵?」
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刹那间溢满惊喜。
上京的元宵节十分热闹,长街上衣着光鲜的男女络绎不绝,远处鳞次栉比的楼宇中传来歌声,天上漂浮着一盏一盏的明灯,桥下清溪也被花灯点亮。
我着意选了一家清静些的茶馆子,择靠窗的位置,甄宝林欢天喜地地凑过去,手上拿着张飞的糖人儿,眼中倒映着上京繁盛的灯火。
「沈长恒,真好看,是不是?」
我一惊。
原来不觉之间,我看地从不是繁盛的夜色,一直是她。
三两杯酒被我匆匆饮尽,甄宝林未曾察觉到我的异样,却在对席滔滔不绝地说道,「其实呀,你算是温和的先生,当初我爹教我念书,那都是用那么长那么厚的板子打我呢。」说完顿了顿,「不过他一打我就哭,哭自己自幼没了娘,他便撂了板子同我一起哭。」
「爹和大哥自然待我很好,但是——」她托腮,「但是他们总不在我身边。那些下人们畏惧我,背后必然十分讨厌我。诶,沈长恒,你讨厌我吗?你实话说,我不怪你。」
我哑然失笑,「若真厌恶,还能在贵府教书半年哪?」
今日说书的不在,楼下咿咿呀呀地唱起小曲儿,声音倒是幼嫩婉转,我越听却越蹙了眉。
这词这曲,若在楼栏构舍也就罢了,如此淫靡,竟然在清茶馆子里唱起。甄宝林品咂了一阵,也回过神来,撂下筷子叫来了小二。
「青天白日的,这这这,唱的什么呀?」
那小二赔笑道,「二小姐有所不知,这是老陈头下面管着的小丫头,那些个醉春风的大酒楼都被有名的给占了,她们呀只能在这儿卖唱,若是讨不到赏银,回去也是挨打。」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揣度我二人的神色,「如若两位贵客觉得有污尊耳,我令她出去便是了。」
甄宝林才过及笄之礼不久,恐怕想到那小丫头和自己相仿的岁数,境遇却是云泥之别,一时间有些恍然,「让她别唱了,需要多少银子我出便是,对了,你们去给她备些小菜,就说楼上的贵客赏的。」
小二喏喏应声而去。
「沈长恒,世间竟有这等荒唐事。」
我淡淡一笑,「市井之间数不胜数,只是你未曾见过,便觉得荒唐。我小时候住在胡同里,亲眼所见父亲卖女儿、豪赌的儿子冲进长姐家里……那时我便立誓,自己一定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一声暴喝,「贱命的丫头!不要脸的小蹄子!谁准你坐在这儿有吃有喝的?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甄宝林往下瞧了一眼,登时怒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杯盏连带着酒唰地甩下楼去。
「哎哟!谁!」
这丫头不惹则已,一点就着,恨不得越过围栏去叫骂,「你说是谁?是你的亲娘姑奶奶!逼良为娼,你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你——」
她不骂了,不是因为没词儿,而是那姓陈的竟带了乌泱泱十来个打手,阴恻恻地围上楼来。
甄宝林犹自气的俏脸通红,我将她拉到身后。
「别怕,交给我。」
而后的数年之中,我总在午夜梦回那一幕,我拉着她的衣袖说交给我,一切情愫似乎藏匿于这句话中,然而却只字未提「欢喜」,只字未提「白首之约」。
我亦在叩问自己,假若我早知道一切,哪怕有所预料,会不会在此之前坦明心意?
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因为甄家被抄家了。
在我官拜大理寺少卿的同年,甄家以勾结党羽之罪被灭门。
我才从锦州办了案子回来,便见到上京熊熊燃烧的大火,过往的百姓无一不在讨论,昔日荣极一时的甄家,原来覆灭也在弹指间。
他们还说,检举甄家的,正是甄家二小姐。
一瞬间天崩地裂。
我不相信,策马在长街上狂奔。
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
然而我只见到在熊熊燃烧的断壁残垣中,有一袭灼目红衣越众而出,上了宫中的轿辇,那女子肤光胜雪、容色倾城。
我不顾礼数拦下轿辇,盯着她,她亦隔着层层宫人回望我,大火燃烧,火光中她的眼眸是哀痛之至的绝望,最后化成一捧灰烬。
她放下了轿帘。
不出意料,甄宝林宠冠六宫,从嫔位到贵妃不过一年辰光。我的同僚指责她是妖姬祸水,说她不知廉耻,背叛世族谄媚于君,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利刃剜心,将我刀刀凌迟。
皇帝也许曾经是好皇帝,但当大权独揽,亦会渐渐变得杀伐狠戾,无所顾忌。
那年入夏,我听闻皇帝要开国库大兴建海市蜃楼,只觉喉中甜腥,血从口鼻之中一滴两滴落下,渗透信笺,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直至两眼昏黑。
太医来瞧,说我积郁成疾,若不能排遣苦思,则病根难除。
甄宝林还是见了我。
隔着重重纱幔,她的声音娇嗔妩媚,「别来无恙啊,沈大人。」
在漫长而难熬的死寂之中,我的目光低垂,看到了她扔在我脚边的锦帕,原本想拾起来擦一擦脸上雨水,却不经意间瞧见了绣在帕子角的桃花。
那年府上初见,春光明盛,她在漫天桃花疏影中巧笑嫣然。
许久,我听到了她的回应。
「我要你陪我三日。」
其实我想问的话有许多,然而见她难得卸下满头珠翠出宫游玩一次,我便不愿再问。
只是如当年一样,给她买最大的糖人,站在胭脂铺子前瞧她试颜色,摘两朵茱萸插在她的鬓间。
最后一夜,甄宝林倾身覆上我的唇。
那双素手捧住我的脸,她低声喃喃,「沈长恒,在你心里,是不是我永远比不上这江山安稳?若我死能换来海晏河清,你换不换?」
那大抵是我在数年里,唯一一句发自真心的话。
「我不换。」
甄宝林杀了皇帝,那群被她放走的兽人却忽然间折了回来,眼中闪烁着对我二人的熊熊怒火,然后他们便乌泱泱地冲了上来,我将甄宝林护在怀中,若是数年之前,没有沉疴在身的话,也许我二人是有望逃脱的,但如今只能勉强护住她。
嗤的一声,狼的利爪穿透肩膀,瞬间剧痛蔓延开来。
甄宝林拼了命地想用手堵住伤口,甚至跪着朝向前来解救我们的将军,求他救我。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出声,却只有血沫不断地从口鼻之中溢出,许久许久,才发出低微的声音。
「对不起,宝林。」
(完)
□ 蓝筝
如何以「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为开头写一篇古言小说? - 宫墙往事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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