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愚人

愚人

别相信任何人:黑灯下的灰色故事

我又一次看见二彪。

镇里人说他是个傻子,给他取了外号叫二彪。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头有个长他七岁的姐姐。姐姐不傻,长得很美。他还有一位将他当作心肝宝贝的老妈,以及在工地上摔死的老父。当然,这些也都是我初来镇子时的事。

在五年前离开镇子时,二彪已是一无所有。

他像一条黑色的鱼,跃入茫茫人海销声匿迹。我没想到,五年之后他竟然会回到这里……

1

五年前,我十五岁,和母亲一起搬到这个小镇。

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午后,二彪站在墙角的位置。那里很脏,对面食杂店里的男人喝多了总会选择那一处解手,夏天里骚气浓重,冬天里不大会儿便结成冰倒也没大所谓。二彪是被驱赶了许多次才发现这一处好位置,没人撵他骂他,好像那里就是属于他的。或者说,他只属于那里。

他会一直站到黄昏,等到老妈来叫他回家吃饭才走。那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了,二彪跟在他老妈身后,揣着手低着头,他应该才二十几岁吧,却像个瑟缩的老头,他那快六十的老妈却很精神,走路时脚跟不沾地,如果前面没有那片低矮的平房阻挡,她仿佛就能飞起来似的。

我来小镇那天,从汽车窗里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跟在母亲身后回家的二彪。他像个陈旧的符号,把整个小镇都拉低了档次,和日新月异的世界划开了界限。

母亲告诫我,不要和镇里的野孩子瞎跑,尤其不要和那个叫二彪的男的说话。我问原因,母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是傻的。」

那时我也是行为诡异的少年,有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想法和举动。成长的躁动在骨髓里流窜,不能付诸实践亦无处倾诉,憋闷得像只烈日下摇摇晃晃的煤气罐。

他是傻的?呵呵,多像个危险又新奇的物种。

后来的许多个黄昏,我会悄悄靠过去,跟他说几句话。

我递给他一根石林:「嘿,抽烟不?」

二彪摇摇头,视线遮在略长的流海里。

我将他往边上拽了拽,离开那个露天厕所般的角落。他看了看我,略浮肿的小眼睛里有着某种光,那光太奇异,竟刺得我立即别过脸,吞了口吐沫。

我笑了声:「哥们儿,你其实不傻吧?」

他没吱声,我自嘲地干笑了下,我怎么觉着我才是傻子啊,说这种话。

我听镇里人说,二彪是四岁的时候才变成这样的。当时他父母出门做工,姐姐负责照看他,男孩子调皮,一不留神从炕沿上翻了下去,脑门着地,摔晕过去。醒来时就不大灵光了,越长大越明显。倒也不是不能自理,只是智商比常人低很多,小学二年级开始留级,一留留了三年,后来干脆不上学了。打过几份工,难免的时常被欺负被利用,他老妈每天对着他的新伤旧伤哭,后来所幸工厂也不去了,于是整天这样闲散地在镇子里晃荡。

他像个安静的幽魂,但幽魂不会有那样的目光。

说是清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无所谓的冷漠。可那冷漠又太明亮,仿佛一旦与他对视,藏在心旮旯里的暗鬼就会惊慌四散,让人忍不住惭愧。

二彪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好像常人的许多功能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不是个正常人,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因为我也不是。

「二宝儿,吃饭啦——」他老妈远远地招手喊他,一路飞快地走了过来,白色纸屑被北风卷着在她身后旋舞,远处的炊烟变幻莫测。

我猜二彪的每一天都是以吃饭这件事来标记的,早饭标记着开始,晚饭标记着结束,不同的饭菜标记着无差别重复的明天今日。这样想来,还真他妈无趣啊。

在二彪越走越远的黄昏里,我猛一下踢起脚边的石子,对面食杂店的窗玻璃应声而碎。爽!好像整个世界都清脆地裂了缝。

二彪大约也听到了响声,他在拐角处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

2

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跟二彪渐渐熟悉起来,偶尔他心情不错,也会有说话的欲望。

他说:「聪,你又逃课了?」

我蹲下身,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学校没意思,我们就是被圈养的驴,老师给我们猛灌饲料,好让我们早点出栏干活。我可不是大蠢驴。」

他微微笑了下,对别人口中的「蠢」或「傻」从不敏感。

我说:「哥们儿,你就这样一直下去,是不是也挺没意思的?」

他说:「嗯,有点。不过这样妈妈不会时常哭。」他说有点的时候,我恍惚觉着那语调带着绝望。

我愣了下:「喂,你可别想不开啊。」

我听说傻人都特别乐观,他们不会杞人忧天,思维简单也便少有烦恼,所以大多会变成胖子。可二彪不胖,甚至略有些单薄。所以我觉得他是傻子里智商偏高的忧郁型,我真怕他想不开。

二彪冲我憨憨一乐,我放下心来,拢着他肩膀,说:「周末别乱走,我带你去看好戏。」

他点点头,把袖子里藏的饼干拿出来和我。有些潮了,但因为「」这个词,它的味道得到了莫名地提升。

那个周六,镇中心小学的教学楼失火了。

我和二彪坐在墙头上隔岸观火。我有点心疼我的打火机,从前的生活留给我的,一只款式古旧的 Zippo,刚刚丢在火场里了。我本想冒险从火团边缘抢救回来,只听嘭的一声,它炸裂开,金属壳子撞在教室的屋顶。我嘿嘿一乐,好像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煤气罐,也终于爆炸。

如果真需要什么仪式来宣告青春的开始,那这嘭的一声,便是为我而响的礼炮。

「怎么样,酷吧?」我撞撞二彪手臂,那间可是他留级多次的教室,整栋教学楼都已老旧,火势在木头桌椅的煽动下,熊熊而起。

二彪的表情却呆呆的。

门卫老大爷反应还算快速,一边拎着水管跑过来,一边骂骂咧咧:「大周六的补什么课,里面人也不知道走干净了没有,天杀的,这是要人命啊!」

值班的校工这时也都纷纷赶来,场面乱得有趣。我见人多眼杂,赶紧从墙头上溜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泥,道:「这下学校得停课几天了吧,说不定学生们知道了都得感谢我。」

回头却不见了二彪,我趴在墙头上往里望了望,发现那个瘦高的身影正闷头往火海里冲。我愣了下,丧气地小声嘀咕:原来是真傻。

火是消防队灭的,那时候他们才从半是废墟的教室里救出二彪。他黑头土脸,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其实那间教室里并没有人,学生早走光了,不然我怎么能大摇大摆地放火。可二彪不知道,他觉得一定是他没找仔细,所以一直被浓烟呛晕过去都还在桌子底下寻找着。

二彪的老妈是飞到医院的,那时候病床上的二彪正在被一群人审问。

说是审问,不如说围攻。

学校领导一致认为火是二彪放的,因为现场没有其它嫌疑人,而二彪对那间教室有理所应当的仇恨。

「你老实承认了,老师们都不会为难你的。」校长挡住几个愤怒凶悍的女教师,伪善地诱导道,「如果是你自己,恐怕也不能做得这么利索吧,说说你和谁一起来的。」

二彪淡淡看了一眼挤在人群边缘的我,又轻轻低下头。我心里发慌,不能确定方才他是不是朝我笑了一下。

「二宝儿!」他老妈一声嘶吼,闯入了包围圈的中心,抱住二彪开始嚎哭,二彪轻轻揽住她,说,「妈妈。」

他的嗓音沙哑,但语气温柔无辜,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其实他从来都像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二彪被火熏坏了呼吸道和眼睛。从那以后他都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沉默忧郁的诗人。他老妈赔了学校一笔钱算是私了,而为了他的药费,他老妈和姐姐闹了一场不小矛盾。

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老妈希望姐姐能伸出援手,姐姐表示家里的经济大权根本不在她手里,老妈让她向姐夫要。最终的结果是,姐姐出了这笔钱,但姐夫却以姐姐偷拿他的钱为缘由起诉离婚。

他们婚还没离成的时候,二彪的姐姐就吃了安眠药,自杀在二彪家的屋门口。

她是半夜时和衣躺在那儿的,脸朝着门的方向,好像故意要让家人一早出门便看见她,看见那双不肯合上的怨怒的眼睛。

而这一切,都是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燃起的火焰。我心中忐忑,牙根咬得紧紧的,我告诉自己,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只有这样下去了。黑色的蝴蝶翅膀,掀起的只有腥风血浪。

3

又过了小半年,二彪才又渐渐出现在那处墙角。

他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悲伤与冤屈都不能使他更落魄。

我操着口袋靠近他,这次没有好的打火机可以摆弄,他看了我一眼,说:「聪,那天你去哪儿了,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冲到教室里救人了,就跑进去找你,不过烟太浓了,人没救到,也一直没找到你……」

我瞪着眼睛看他,好半天不能出声。

傻子的世界不可理喻,我从没想到,他冲进火里是因为我。他明知道那火是我放的,可在被逼问时他没有供出我来。或许,他真把我当朋友。

朋友。当这个世界连亲情都淡薄时,还会有真正的友情吗?

二彪他老妈这半年更勤快了,身子迅速地佝偻下去,步子却一点不慢。女儿的丧葬费让她欠了不少债,以至于对钱的渴望更加急切,现在在镇里的工厂做两份工,每天都是一副严肃而愤怒的面孔,像是身体里住进了一只怨气横生的鬼。

她开始寄希望于奇迹,每天都要买几份彩票,双色球和 3D,以及十块钱五张的刮刮卡。凑在彩票站那堆疯狂的男人们一起,像攥住了命运的密码一般用力喊着某一个数字,胀满亢奋的希望,然后一瞬间面如死灰的失望,接着愤愤然地咒骂,最后再用颤巍巍的希望买下下一期的数字。

她已经不再在每个黄昏去那个角落里接二彪回家吃饭,我和二彪便每天在彩票点等着她,目睹这每天重复的起起落落,然后目送这一对母子互相挽着,走进命运那不可揣摩的光影里。

我承认,从前我从不知道愧疚是什么滋味。

但二彪不同,起初我只把他当稀奇物种,调剂自己无聊的青春,可那个黄昏,我觉得我该弥补他些什么。

机会在不久后悄然来临,我有些激动难抑。

那天下着雨,我带着二彪走了四五里的路。他不解,但没有多问。我却反复问了他好几遍,「你看准了是吧,是那几个数没错吧?」

他点点头,很是笃定。

小镇有山有水,但路况不好,这条路靠近临海养殖圈,因为海参在市场上走俏,大家争相把虾圈鱼圈都改造成海参圈,巨大的翻斗车运来一车车垫圈底的石头,在超负荷重压下,这路面常年坑坑洼洼,常年在修护,却总来不及改观。有时候超载的翻斗车被路面上的坑一颠,几百斤重的石头便从车斗里滚下来,开在它一侧的轿车顶顿时瘪了进去,司机的面目消失不见,和车顶一起被石头吃进肚子里。

世界就是这样,坑坑洼洼,充满死亡陷阱。

你不能怨谁,但你也有理由怨所有人。

从翻斗车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会被临时堆在路边,等着集中处理。我和二彪搬动着那些石头,有的石头上还残留着干巴的血迹,被雨水一冲,又恢复成了鲜活的液态。它们淌下来,像残羹冷炙的汤汁。

二彪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问:「怎么了?」

我愣了愣,无所谓地抽回手,从雨衣袖子里露出的手臂上印着褐色的鞭痕,已经很久远了,却仍这么清晰,可见下手的人多用力。

「疼吗?」他在雨声里问。

我摇头。当我心里充满恨意,也就不疼了。

当那个骑着本田摩托穿雨衣的男人经过时,发现大半个路面都被石头挡住了,只能从剩下那一侧驶过。雨天的行路人心里总是急躁,然而车轮从一个凹坑里还未出来时,突然嘣的一声脆响。

像有人被枪决一般,车胎爆了,摩托歪倒下去,人也摔在一边。他正挣扎着爬起来,我猛地从石头堆后面冲出去,一棒子将他打晕,从他怀里摸出那张不及巴掌大的纸,再把自己事先买好的彩票替换进他衣兜里。事情顺利进行完毕,我拉着二彪一路跑回镇里。

二彪很被动,我明显觉得拉他拉得很费力。

一直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公交站台,他终于甩开我,呼哧呼哧地往回走。

「喂!」我喊他,「我这可是为你抢的,你老妈每天疯了似的,不就是为了能中奖?」我把彩票硬塞进他怀里,然后扭头就走。

很多年后,当我向警察说起这些细节时他们都不肯置信,他们不信的是,我会对那笔巨额的奖金不为所动。我不屑地笑笑,他们忘了,我和二彪一样,都不是正常人。在普世的价值观里,我们都是傻的可笑的愚人。

否则我怎么会想尽办法让身家不菲的父亲破产,从而让母亲再无留恋地离开他。

对于一个对我仗义的傻瓜,我拿什么回报他都不为过,何况是我并不在乎的金钱。

我走在大雨里,第一次觉得,这小镇和我的人生并不是那么无聊。

4

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候互联网还没如今这样普及,二彪被嘱咐按时从电视上把双色球和 3D 的中奖号码记在一张纸上,他老妈有时上夜班来不及亲自去彩票站,就捏着二彪的纸条,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一遍又一遍,神经质的执着。

在我陪二彪去彩票站等他老妈的某个黄昏,看到那个男人和彩票站的老板在吵架。那男人好像是守号守了几年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字,但他坚持说是死去的先人托梦给他的。因为每次都买一样的号,也就不会盯着自己那张纸看,只关注公布出来的中奖号码。昨天他才发现,老板给他打错了一位数,且连续几天都是错的。他笃信,就是这样的错误破坏了他的运气。

那男人我认得,是食杂店老板娘的丈夫,每周的这一天,他要回城里前妻那里看他的女儿,第二天再回来,雷打不动。

两人吵得很凶,我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那男人抓了打出来的彩票气呼呼走了,彩票站的老板在身后骂:「臭德行,一辈子中不了!」

第二天二彪一如往常,手里捏着一张写了串数字的纸条站在那处墙角。我知道那是他给他老妈抄的中奖号,可瞥见那串数字时,我嘴角不由得飘飘带笑。

赌一把吧,看我们截不截得到他,和他身上的彩票。

抢彩票和抢钱不一样,我可以当作自己只是抢了一张纸。

很幸运,一切都没来由得刚刚好。不幸的是,那男人差点死了。

一辆运石头的翻斗车无路可走,只得挤在我们留出的那半条路里慢悠悠驶过,大约是雨太大遮蔽了视线,以至于司机没能看见路边的摩托和摩托边的人,或者他明明是看到的,却懒得惹事上身,于是闷头前进。

车轱辘在坑里一滑,一块并不大的石头滚下来,砸在那男人脊柱上。

当时二彪就站在马路对面,他眼看着翻斗车轰隆而去,然后冲进雨里,把石头从男人身上移了开。男人因此保住性命,却也从此下肢瘫痪,成了个不能自理的残废。他没有感激二彪,在二彪跑到他跟前时,他便看到二彪手里攥成一团的彩票,咬着牙发抖。

男人报了警,说是二彪打晕他,抢劫他。

现场再无他人,二彪再一次被人赃并获。

讽刺的是,那张彩票并没有中到巨额奖金。彩票老板这一次把从前打错的那一位数字纠正过来了,它有 5+1 位数字吻合,只有区区三千元奖金。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残废掉的男人哪个更懊恼。

但在二彪被拘留的第二天,他老妈便去派出所自首了。

「是我沉迷彩票,是我鬼迷心窍,我儿子他做不出这种事!」六十岁的老妇越哭越萎缩,好像挤掉了所有水分,将要变成一只干枯的茄子。

二彪解释不清楚,警察也更愿意相信,是他老妈的主意与背后指使,而这个即将失去监护人的傻子,要被送到心理医院。

我蹲在二彪常蹲的那个墙角抽着一根石林,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帮他的时候,却依旧是害了他。命运好像有意为难,不叫他走一步安稳快乐的路。

而我,终究只能是只黑色的蝴蝶。

不久之后,法院便宣判下来。二彪的老妈被判了十年,镇里地方有限,只有男监,她被转移到市里的女监。而二彪,在被送往心理医院的路上逃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这一年,我十七岁,我欠了一个人一笔债,一笔很大很重的债。

5

五年后二彪回到镇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去了食杂店,给了老板娘一笔钱,他什么也没说,又走到那个墙角,静静插着手站着。

他像在等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等,也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五年里,他就一直在那里,既淡漠又无辜地,看着世人的蝇营狗苟。

可我却一直在等他。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石林:「哥们儿,抽烟不?」

他摇摇头,笑笑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吗?」

我仿佛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静了会儿,他说:「我去工地上出大力了,他们对我特别好,和聪一样,做什么事都带上我。我攒了钱拿回来,给老板娘家,希望他们不要生气。」

我眼眶一热,揽住他肩膀:「嘿,哥们儿,知道吗,十五岁前,我觉得我想毁灭世界。」

那时候父亲经商,家里飞速富有起来,他却每每带回一身酒气,我和母亲是他的陀螺,他用皮带抽着我们,说我们是蛀虫,只知道享受,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我便做了次真的蛀虫,把他盖的那个小区的真正施工图卖给记者,那图纸上猫腻太多,与公示出来的数据完全不同。被他坑骗的购房者把他堵在公司门口,举着合同和菜刀,要求退房。

资金周转不灵,那个盘烂在了他手里,巨贾一夜间也可以变得负债累累。

母亲带我离开的时候家门口还有盖楼的工人静坐着索债,我们只能逃到偏僻的小镇,猫起来生活。可是走出那个家门的时候,父亲恶狠狠地甩了我一皮带,说:「兔崽子,要是让我知道,这事儿是你搞的鬼,我一定弄死你!」

他凶狠得如此真实,他的亲生儿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在那个眼神里被杀死了。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真情,一切都是虚无。

那些为虚无而拼尽力气的,也都是大傻子。

「你别告诉我,你还信这些狗屁东西。」我仰头望望二彪,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实话跟你说吧,你姐姐自杀之前,我听见她跟你妈吵了一架。」

我的手在他肩头紧了紧,我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拉他一把,想将他和我拉到同一个世界。

那是小学失火事件后的几天,二彪的老妈找他姐姐拿钱,姐姐为难,同时也不甘:「这些年我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就连结婚,也只是因为他家给的彩礼多你就不管不顾地答应。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一辈子都为他活着。」最后一个他,指的是二彪。

二彪的老妈没什么表情:「这是你欠他的。」

「我不欠他!就算欠,也早该还清了!」姐姐咬唇瞪着母亲,笑了一下,「当年我为什么把他从炕上摔下去?不就是因为你们太偏心。什么都围着他转,我就是这家里的下人一样,供你们使唤。我一直不觉得你们对我有任何亲情,早知道当初就该再用力一些,直接把他摔死,就像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样,脑袋都摔得稀烂,省得连累我这么多年,到头来,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我也只是你的钱袋子……」

啪!母亲一个巴掌甩了过去:「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个人吗?你还不如早点死了!」

姐姐的唇角动了动,把一张银行卡放在窗台上,「密码是弟弟生日。」然后转身走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那笔钱是她从丈夫那里偷拿的。

然后,她按母亲的话,死在了自家门口。

这就是所谓亲情,一个想要摔死弟弟,一个逼死了女儿。我说完时,阴阴地望向二彪,「听明白了吧,你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姐姐害的,你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是她故意把你摔到地上的。」

他的眼神依旧安静,「我知道。」

「我很小就知道,」他说,「可我不恨她。」

他再没说话,我也不再问。我想我一直误会了他,他眼神里那份光芒不是淡漠,而是通透,因为透亮到直通灵魂,所以才如此刺目。

我害他两次,让他一个个失掉亲人,于是我留在原地等他,把这里当作了囚牢。我想我们是可以结伴为生的,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还能毫无怨怒地接纳我。可不巧,我没能将他拉进我的世界,却险些让他将我拽进他的世界。

那个愚人的世界。

6

我离开小镇时,长途大巴走的依旧是那条临海公路,路面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坑坑洼洼。

二彪整天整天在那条路边守着,翻斗车上滚下东西,他就飞快冲过去,把石头挪走,车少时,便拎着铁锹填平路面。镇里领导觉得他智力也不是太差劲,也就没有动了将他遣送回医院的念头,每个月还给他发放点补助。

好像当年来到小镇时一般,我从大巴的车窗里看见二彪。黑色的棉袄,军绿的裤子和帽子都已经破旧不堪,这是他许多年来不变的行头,也是这样的生活方式才能在五年里省下十万块,给了那个残疾的男人。他拄着铁锹把手,正定定望向大巴,好像在目送我。

我有些庆幸,庆幸五年前这条路还没有因为二彪而变得平坦。

于是,送二彪去心理医院的吉普车才会在此又一次中了陷阱。我终于算是帮过他一次。但他所给予我的,是一把人世的钥匙。

蝴蝶的翅膀或许并不是黑色,它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黑夜里。

「哥们儿,你真的不傻,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聪,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款式陈旧的 Zippo。

我把玩着那只打火机,看它蹿出一朵暖红的火苗,说:「别急,你老妈很快会回来陪你。」

二彪,我要谢谢你,用近似痴傻的宽容,让我告别暴烈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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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思极恐:阴魂阳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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