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皎皎明月

皎皎明月

一觉醒来成了个太子妃,我还没把这个消息消化掉,太子江玄明就急匆匆地进来了,门被他甩得噼啪作响。

「许芷,你就这么爱他?」他重重地坐到我床边,眼角发红似是发怒的前兆,「自杀?我偏不如你意!」他把手放在我脸上,我忍不住一抖,真的好冰啊。

我能感觉到他手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怕我?」

我说:「还好,可以请你把手放下去吗?有……」

话还没说完,江玄明突然把脸凑过来,嘲讽道:「你就这样厌恶我?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太子妃!」

「……点冷。」我坚持把话说完。

他问:「什么?」

「我说,你手有点凉,我脸有点冷。」

他神色复杂地打量着我,半晌,慢慢收回了手,「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我想问一下,我为什么会成为太子妃?」

江玄明冷冷道:「父皇赐婚。」

「可是我才十四岁啊,按理说不应该等我及笄……」

他把手放到我额头上,表情莫测。

「你做什么?」我问。

他又盯着我看,他的眼睛幽深似潭,像是要把我看穿。

忽的,他笑了,我们四目相对,他说:「许芷,我们重新来过。」声音低哑深沉,又好像带着几分无力感。

他抱着我,把头枕在我肩膀上,「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要相信我。」

我:「……」我到现在还是茫然的。

不一会儿太医就来了。

太医说我因为在水中太久以至于大脑缺氧而造成选择性失忆,只要慢慢接触以前熟悉的东西,往后会恢复的。

但江玄明好像并不想,他兴高采烈地把我住的地方身边的人换了个遍。

我提醒他:「你也算是旧人。」

江玄明选择性耳聋。

慢慢地我才知道,我今年十九岁,已经嫁给江玄明两年了,而且他还比我小上两岁。

江玄明说我救了他,为了报恩他对我以身相许。我暗地里猜测,他这是恩将仇报。一开始我们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后来有人故意离间我们,所以才会出现我醒来的那一幕。

我没法相信他的话,因为我们中间隔着空白的五年。

在这东宫里,我看似自由自在,其实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每当我一个人待的久了,他就会出现。

一日,江玄明坐在我旁边看书,我把手中绣得一塌糊涂的帕子拿给他看,疑惑道:「我今年真的十九岁吗?为何这么多年女红还是没有长进?」

他接过去拿在手中,半天没有说话,我才发现他在出神。

「你自嫁给我后就再也没有绣过什么了。」半晌他淡淡道。

我问:「为什么?」

他依旧低着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他说:「大抵是我不配吧。」

「你不是说我们恩爱两不疑?」

他这才抬起头,明明是在笑,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笑意。

「以前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信,而今你倒是什么都信了。」

「其实也不是很信。」

他倒在榻上,用书挡着脸,声音从下面闷闷传来,听不出情绪。

「不信也好。」

「为什么?」

「省得你恢复记忆后又恨我欺骗你。」

「我们以前关系很不好?」我猜测道。

他把书拿下去了些,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瞳孔颜色比一般人要浅一点,面无表情时会显得有些凶,此时带着笑意,倒有点天真无邪的感觉,好像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他看着我答非所问:「这样也好。」

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是太子,怎么看起来这么清闲?」

他收起了笑容,神情恹恹的,说:「有几个能干的兄弟,若不闲点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努力。」

我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起身,将手放在榻上的小机上托着头,张狂道:「你信不信,如果我不愿意,他们这辈子都得不到太子之位?」

我说:「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你别说这些我不懂的东西。」

江玄明:「……」

我觉得江玄明这个人多少有点问题,不太像个正常人。

2

除夕宫宴,江玄明带着我和孙侧妃一同前去。

其他高位妃子没对我说什么,倒是皇上隐晦地提了提怀孕这个事,被江玄明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妃子们看起来有点畏惧江玄明,而皇上对他又实在是包容过头了。

孙侧妃看起来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其实是个应酬高手,她把所有前来想同我攀谈的人都拦了下来。

江玄明坐在我旁边,撑着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我推了推他,小声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不是习惯了吗?」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见怪不怪地说道,但看到我迷茫的眼神,恍然大悟,「哦,忘了太子妃今年十四岁。」

刚说完,他突然直起身,懒散地往我身上一靠,语气近乎撒娇道:「姐姐,我想喝酒。」

我:「……」

「你好好说话,还有你没长骨头吗?」我拍了他一下。

江玄明嗔了我一眼,他因饮了酒而眼尾泛红,像是涂了一层细细的胭脂,当真是媚眼如丝。头在我脖颈处蹭了蹭,「姐姐,手疼。」

「你喝假酒了?」我正要推开他,一个着紫色锦衣的男子慢慢走向我们,那人身形高挑,面如冠玉。

「听闻太子妃前些日子不慎落水,如今可好些了?」他的语气温和,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应该是个熟人。

「额……劳……您关心,已无大碍。」我悄悄捅了捅江玄明,江玄明半躺在我怀里,瓮声瓮气道:「情夫。」

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这才改口:「静王江玄昃。」

江玄昃看了一眼江玄明,关心道:「太子这是怎么了?」

我按住要起身的江玄明,说:「他喝醉了。」

江玄昃上前几步:「可要我帮忙?」

这位兄台也太热情了点吧?这么多内侍宫女们都在呢。

我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他躺会就好了。静王还是去忙你的事吧。」

江玄昃脚步一顿,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他的神情复杂难辨,眼神好像又带着几分忧伤。

「阿芷,你在怪我?」

「……」不是,这真是我的情夫?

虽与他们离得远,但我感觉周围的人大部分都在悄悄打量着我们这边。

「静王殿下,你今晚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江玄明睁开眼睛,慢慢从我怀里起来。

江玄昃眼神一暗,立马又恢复正常,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好似刚才只是个错觉。

「本王还想着太子殿下醉了呢。」

「本宫倒是瞧着你醉的厉害。」江玄明下巴微抬,玩味道,「静王妃在那边呢。」

我看过去,灯火如昼,一个装扮华丽的女子正死死地瞪着我。

我:「……」

江玄明瞪了回去,然后拉着我不由分说地离开了长和殿。

外面已经飘起了雪,江玄明的贴身内侍捧着一把伞候在原地。

他接过来递给我。

我撑开,是一把画着红梅的六十四骨油纸伞。

江玄明蹲下身子,「上来。」

我摇摇头,拒绝他:「雪不是很大,我可以走的。」

「雪天路滑。」他转过头见我还是没有动作,不由得眯了眯眼,「姐姐,你要再不上来,我就要抱你了。」

话音刚落,他便站直身体,转身抱住我,脑袋在我耳边蹭来蹭去,声音不自觉带着几许诱惑,「姐姐,希望我怎么抱你呢?这样吗?」说着他用舌头舔了一下我的耳垂。

这个色胚!我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一只手拿伞一只手按住他的额头,狠狠地拍了他一下,他的皮肤实在娇嫩,竟然就这么红了一块。

「就不能我自己走吗?」我比画了一下伞柄,还想用伞抽他。

「不能哦。」他也察觉到了,伸手用力捏紧了我拿伞的一只手,舔了舔嘴角,笑得邪气,还把脸凑过来,「还是说,姐姐就喜欢我这样抱着你?」

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到底是脸皮薄,只得甘拜下风道:「……背……还是背吧……」

他轻笑一声,放开了我,又蹲在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背上。

他背着我,一路无言。

路过梅园时,我折了一枝梅花,插在他的头发上,故意把他的头发弄得很乱。

他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

我说:「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他停了下来,带着笑意道,「你什么都记得的时候依旧不记得。」

雪越下越大,伞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

那一瞬间,我感觉被一种悲伤的情绪包围住,心中莫名难受。

「你从来都不会记得我。」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梦,一个经常会做的梦,梦中他反复问我想要什么,我始终给他一个答案。梦里记得清楚,醒来后却忘了,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

我扯了扯他头发,问:「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一件事。」

他闷哼一声,疑惑道:「你说的是哪件事?」见我没说话,又说,「我答应你的事太多了,不过大多没有做到,你说的是哪一件?」

「……」

「快走!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最好也不要说话。」我顿时没了和他交流的欲望。

他转过脸看我,眼中的笑意渐渐变深,无赖道:「那可不行。」

「姐姐,你这样无情,我的心可是很痛呢。」

我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冷声道:「少说话多走路,你不想明天风寒起不来吧?」

江玄明:「……」

3

上元佳节,江玄明有事早早就出去了,我带着两个丫鬟出宫看灯会。

街上人太多,一阵拥挤后,我们走散了。

四岁时,母亲因病去世,七岁时,父亲又战死沙场,因为一些原因,我被外祖父带去了建宁城。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其实对都城毫无印象,此时我却觉得周围的事物很熟悉。

人群涌动,我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

「这位姑娘,可是走丢了?」

我一愣,这声音竟与脑海中另一道清朗干净的声音重合。脑中有片刻空白,心跳莫名加快,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跑出来。

我转过身,那人戴着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情绪一上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脑海中浮现的话说:「关你什么事,大路两边开,我又没挡你的路。」

那人闻言却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的笑嘻嘻道:「好吧好吧,那么这位姑娘,是在下迷路了,在下能带着你回你家吗?」

他把面具摘了下来,伴随着身后绽开的烟花……

我突然记起来了一些事情,这是我十五岁跟着哥哥回到都城那年,我偷溜出府,结果和丫鬟们走散了,然后遇到了一个少年。

我猛地后退一步,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少年居然是江玄昃。

「阿芷。」江玄昃笑容一僵,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丫鬟们喊我的声音,他立马戴上面具,迅速混在人群里。

「夫人,夫人,可找到您了。」

「夫人,您去哪里了?」

我有些不自在,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江玄昃的方向,他已经不见了。

「我瞧着这边的花灯格外好看,便看的久了一点,我们回去吧。」

两人没有起疑,上前一左一右的扶着我。

走了一段距离,我回过头,与江玄昃的目光相撞。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朝我轻轻挥手。

不对劲,很不对劲。

回到端正宫,洗漱完刚躺在床上,被褥里钻出一个人。

我:「……」

「去哪里玩了?」江玄明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头发,他慢慢坐起来,脸因长时间捂在被褥里而变得通红,竟显得有些乖巧。

我立马看了看周围的摆设,发现并没走错房间。

「你走错房间了。」我不得不提醒他一句。

他低下头看我,一脸无辜,说的话却一点也不无辜:「我是故意的。」

「……」我翻过身不再搭理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背后传来他不依不饶的声音。

「你不是派人跟着我们吗?」我觉得他有些无聊,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躺到我身边,从后面抱住我,闷声道:「可我想从你这里知道。」

侧着睡的姿势不舒服,他又把我抱得紧紧的,连翻身都做不到,我不由得踢了他一脚。

「回你房间睡。」

他抱得更紧了些,开始耍无赖:「我睡着了。」

「……」我有些好笑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睡着了还能说话,你当我傻呢?」

「我不管,反正我睡着了。」他的脸在我背上蹭了蹭,有点像是我以前养的一只小猫,总喜欢用脸蹭我的手,乖巧地讨好我。

「江玄明,我数三声。」我拍了拍他环在我腰上的手。

「一。」

「二。」

他慢慢放开我,赌气似的翻过身,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生怕我不知道他在生气。

「回你房间。」我戳了戳他的背,他把身体缩成一团。

「江玄明。」我没忍住笑出声,「你几岁了?」

他翻过来,开始装可怜:「姐姐,我又不占地方。」

脑海突然浮现一个画面,同样是在床上,不过江玄明的脸看着要比现在小一点。他赤着上身抱着被子,一张小脸梨花带雨的,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委屈,控诉着我:「姐姐是不想负责吗?」

4

我坐在床上看书,看到正用左手支着头侧躺在我旁边的江玄明有些头痛。自从那晚心软留下他之后,他便夜夜找借口留在我这里。

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累了?」他眼睛一亮,伸出右手想要合上书。

我拍掉他的手,翻了一页。

他悻悻地收回手,翻身平躺着,看了会绣着芙蓉的床帐,又来打扰我。

「有这么好看吗?」他把头枕在手上,看着有些无聊。

我翻开下一页,「不好看。」

「那你怎么还看?」他靠了过来,看了眼上面的内容,又躺了回去。

「啊……反正没事干,以前我还能练练武,自上次醒来我便发现,我没有一点武功。」我看着他,「你知道我失忆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与我对视一会后移开了视线,看向账上垂下来的紫色流苏,「你那日醒来我才从昶永赶回来,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那我又是怎么落水的呢?」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突然又笑了,「你与静王两情相悦,却又各自嫁娶,大概是受了刺激。」

「……」我忍不住问他,「你这……一点也不在意?」

「我在意又有什么用呢?」他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平淡毫无起伏,「你又不在意我。」

我:「乖……帽子戴好?」

江玄明冷哼一声背对着我,把被子扯到头顶,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的,等了大半天没见我说话怕我生气,又把被子掀开了一点露出一双眼睛偷看我 ,正好被我抓了个正着。

「江玄明,你幼不幼稚?」

江玄明:「……」

他眼睛一弯呈月牙状,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你不幼稚,我就幼稚一点。」

我转过头,有点不敢和他对视。

我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反复告诉我,不要,不要接近他。

我起来收了书,吹了灯,又重新躺下。

月光穿过窗口照在床前,我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荒凉。

「姐姐?」江玄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声音充满了无措,「我说错了什么吗?」

江玄明这个人,有时候单纯的可怕,有时又复杂的可怕。

「没有,我只是累了。」我用右手遮住眼睛,眼睛酸涩的很。

「那你……好好休息。」说完他一动不动,不敢发出声音。

5

「妹妹,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松燕山看雪。」

「妹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妹妹以后有了心上人会忘了哥哥吗?」

「妹妹是喜欢江玄昃多些还是我?」

我擦掉眼泪,有些不明白坐着怎么也能睡着。

近日又梦到了哥哥,在我的记忆里,哥哥走上了父亲的路,去了边关,他让我等他回来,然后带我去松燕山看雪。

从我醒来到现在,一直没见过他,我问身边的人,他们说哥哥两年前就死了,却不是战死的。

我哥哥只因为卷入一场宫闱秘密,撞破了曾经的宁王和后妃的私情,惨遭宁王的毒手。而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忘掉的所有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不知真假,不明真相。

我站起来正要去外面走走,江玄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往椅子上一躺,一脸阴沉。

「怎么了?」我问跟在他后面的内侍李暗,李暗向我行过礼后正要开口,江玄明说话了。

「你怎么不问我?」

「你怎么不关心我?」

你看,我就说江玄明这个人有毛病。

「那你怎么了?」我好气又无奈地开口。

他挥了挥手让李暗退下,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不说话了。

「不说话我走了。」我作势要走出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我推开门,一阵风吹过,他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此时恰好太阳照过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看不清他的神色。

「太子说什么胡话?您什么身份,谁敢打你的主意。」我转过头,不再看他,「你瞧,今日的晚霞真美。」

「如果我不是太子呢?」

「没有如果。」我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只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我不管你了。」

他快走几步过来牵住我的手,说:「我陪你去看。」

看着他脸上刺眼的笑,我猜测他最近可能是月经不调。

我问他:「你最近可是心烦意乱,暴躁易怒?」

他一愣,继而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

「恭喜你,这是月事不调。」我拍了拍他的脸,笑嘻嘻打趣他,「这样下去很难怀宝宝啊。」

「……」

他呆愣愣地看着我,表情带着难以置信和震惊。

我被他这表情吓了一跳,「怎么了?」我下手不重啊。

「没……没什么。」他低下头,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姐姐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我:「……」

「你怎么扭扭捏捏跟个小姑娘似的?」

江玄明:「……」

「话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是说四年前。」我凑近看他,突然发现有点熟悉。

他一脸欣喜地看着我:「你记起来了?」

我点点头问他:「你是不是穿过女装?」

「没有。」他快速的否认道。

我能感到他身体一僵,眼神开始躲闪,表情十分不自然。

「真的没有吗?」

「没有。」

「真的吗?」

「真的没有!」

「那好,今晚穿。」

「不要。」

「不穿不准和我出门。」

「……」

6

江玄明还是迫于我的淫威下,梳着飞仙髻,穿上了粉色抹胸长裙。

我记起来了。

我果然是见过他的。

十四岁那年,我在丰州英雄救美被人追着打,情急之下躲进了一辆马车中。

马车里是个小姑娘,见到身着男装的我,不仅没有惊慌失措,还主动把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她说她叫好心人。

我:「……」

后来我也曾找过她,想要报答她,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他是江玄明。

「姐姐,你怎么记起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江玄明神态自若地挽着我的手,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一路上频繁有男人因看他而撞上树,他都眼神凶恶的盯回去,直到把人吓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笑出声,「不行了,真的快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只是笑着看我,并不说话。

等我笑累了他带着我去一个酒楼吃饭。

他应该是常来的,他什么都没说小二就把我带到一个房间。

我站在窗前,发现这里正对着云角楼,我记得云角楼离我曾经住的地方不远。

而云角楼是我来到都城后最爱去的地方。

刚吃过饭不久,江玄明的人就来找他,他换回衣服后两人在另一间房间商量要事。

我捂住头蹲下来,一时间头痛欲裂。

云角楼……

哥哥……

「妹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阿临,这就是你妹妹?」

「妹妹以后有了心上人会忘了哥哥吗?」

「阿芷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

「妹妹是喜欢江玄昃多些还是我?」

「阿芷,等我回来。」

「妹妹,等我回来。」

江玄昃?

哥……哥哥?

脑海里哥哥和江玄昃的脸交替出现,最后变成江玄明的脸。

「姐姐,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靠在墙上慢慢滑下来,一时感到呼吸困难。

兴许是动作太大,江玄明听到动静后推开门。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他朝我走过来,声音陡然拔高,「你在做什么?你快过来!」

「你不要过来!」我眼前一片模糊,不自觉抓紧了手中的袖子。

「好,我不过来,你不要动。」

他在说什么?

「许芷你听话,不要动。」

我想往后走,却感觉脚下一空,江玄明的手擦过我的脸。

意识模糊前,我仿佛听到了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

7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的一个梦。

我梦到了江玄昃。

那还是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晚上,也是那个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哥哥嘴里一直念叨的七皇子,他的铁杆好友。

因着哥哥的关系,我和他越来越熟悉,熟到了他为我女红考试作弊,为我日夜绣荷包。

8

庆历三年的初秋,雾桦山的枫叶连绵不绝,红得像是一团快要烧起来的火焰。

雾桦山和云角楼相对,天色朦胧,第五层的阁楼上隐约可以看见两个白色的身影。

「你快点,你的鸳鸯绣好没有?我的荷叶绣好了,我们快来交换一下,你来绣荷花,我绣另外一只鸳鸯,不然被罗姨看到两个荷包不一样又是三个手板!多丢脸啊,我都是大人了。」说话的姑娘披头散发地坐在窗边的栏杆上,形容憔悴,在看到对面少年手中的绣绷时快要合上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江玄昃你秀的这是什么?鸭子浮水吗?」

江玄昃也好不到哪去,眼下乌青,精神萎靡,一点也没有十七岁少年的朝气。

听到这话,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泥鳅吃草。」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敢放慢,穿针引线一气呵成。

两个人交换了绣绷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江玄昃心里是十分复杂的,昨天下午许芷身边的丫鬟过来十分羞涩地说许芷约他去云角楼赏风景,他心中一喜,以为许芷终于开窍,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去,结果他才知道,丫鬟脸上的神情不是羞涩,而是羞愧难当。

许芷身边的丫鬟都是刺绣的好手,帮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哥哥明日才会赶回来,靠不上,于是就打起了江玄昃的主意。

从江玄昃宫外的住处到云角楼不过短短几里路,他问了侍从不下于二十次他今日打扮是否帅气,等到了门口时,又在外面整理了好半天衣服,终于平复好心情敲门,门一开他被一把扯了进去,他暗喜道,会不会太快。

许芷笑问:「江哥哥,我们是朋友对吧?」

江玄昃被「江哥哥」三个字冲昏了头脑,脸轰的一下红了,心中的喜悦快要破胸而出,压根就没听到后面她说了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

「朋友就要互相帮助的对吧?」

点头。

「那现在朋友有难,你是不是应该帮帮忙啊?」

点头。

「很好,来,你绣鸳鸯戏水,我绣鱼戏莲叶。」

点头。

嗯。嗯????

就这样,江玄昃从昨天下午坐到了今天天亮。

江玄昃抬头看了一眼许芷,许芷绣的鸭子,不是,鸳鸯还不如他呢。

就分神了一下,他的手又被针戳了一下。他对着朦胧天色叹了一口气,心中的苦,无以言表,无可诉说。

这件事被许临知道后,足足嘲笑了他两年。

9

我也梦到了江玄明,十二岁的江玄明,小小的一只,看起来还没有十岁的孩子大。

10

那是他被接回宫的第一年,皇上御驾亲征去了关外,把他交给了宫里他认为最善良的妃子,也是江玄明母妃生前的好姐妹,云妃。

在皇上眼里,云妃不争不抢,温柔贤淑,唯一的缺点就是身体弱不禁风了点。

可在十二岁的江玄明眼里,她是个反复无常,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利用的心肠歹毒之人。

一次意外,他不小心听到了云妃的计划,云妃想要趁他去救落水的七公主时杀了他,然后装作是意外溺水而亡,而且这个计划中,七公主会真正死去。

七公主当时才四岁,在别人暗地里说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时,她只会奶声奶气的叫他哥哥。

他本来想要悄悄离开,没想到被云妃身边的宫女撞见了,情况危急,他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只知道一定不能被云妃抓到。

幸好那是一个晚上,而云妃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派人找他,他躲在一个偏僻的废宫里逃过一劫。枯黄的野草遮住了他瘦弱的身形,他睁着眼睛看着虫子在他身上爬,咬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他不知道该去找谁,谁能帮他。

可是,云妃的人还是找到了这里。

他在杂草的掩盖下一点一点地往后移,还好虫鸣声音大,盖住了他踩在杂草上发出的窸窣声。

当他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时,他惊恐地发现他们离他只有几米的距离。

一瞬间绝望充斥着他整个的内心,他有些后悔,后悔来到这里。

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时,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同时一只白猫跳了出来。

那群人很快离开,身后的那只手才放开他。

他转过头便看到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四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生得极好看,她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问:「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啊?」

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子。

他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姑娘以为他是个犯了错的小宫女,把他带回了自己在舒萍公主宫中的住处。

第二天醒来,小宫女已经不见了,她问了好几个宫女,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宫女离开,都说没有。和舒萍公主交好的许薇听到了,说可能是她做梦了。她一想觉得有些道理,很快抛之脑后。

11

我醒来时是在一个晚上,暖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江玄明睡在我身边,左手搭在我身上。

我想把他的手拿下去,刚触碰到他的手腕,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先是一喜,在我看向他时却移开了视线。

他说:「你醒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句话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

「嗯。」我轻轻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我睡了多久?」

「三天。」他试探性地握住我的手,见我没有排斥,他把手指分开,和我十字相扣,继而有些委屈道,「你吓到我了。」

我:「……」

他凑近了些,和我额头抵着额头,问:「饿不饿?我在厨房里熬着粥。」

我点点头。

「我亲自给你端来。」他坐起来,手却没有放开。

虽然我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还是配合的「哦」了声。

他见我始终情绪平平,终于不甘心地添上一句:「姐姐,我煮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等我夸奖。

我:「……」

他凑近了些,和我额头抵着额头,问:「饿不饿?我在厨房里熬着粥。」

我点点头。

「我亲自给你端来。」他坐起来,手却没有放开。

虽然我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还是配合的「哦」了声。

他见我始终情绪平平,终于不甘心地添上一句:「姐姐,我煮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等我夸奖。

我:「……」

12

身体好了后,我趁江玄明忙的脱不开身时,带着两个丫鬟偷偷溜出了宫,去了云角楼。

云角楼有五层,第一层是卖胭脂水粉的,第二层是卖书的,第三层是供特别的人休息地方,第四层空旷无物,第五层上了锁。

我在第四层外面的栏杆处站了一会儿,雾桦山上一片翠绿,春意盎然。

可惜,物是人非。

我抱着几本书准备回去,下楼时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书掉了一地。

那姑娘背着一把琴,头上戴着帷帽,白色的薄纱遮住了容貌。

「对不住。」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几分疏离感,她把书从地上捡起来递给我。

「给你这人,长没长眼睛,这么大……」我的丫鬟紫悦上前想要和她理论,被我拦了下来。

「紫悦,回来。」

紫悦不甘心地看了那姑娘一眼,从她手里接过书,退回到我身后。

我说:「没关系,我也有错。」

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上了楼。

我整理了下衣服,下了楼。

13

没过多久,宫里来了一个特别的妃子,听说待人极其冷淡却因弹得一手好琴,被皇上直接封了兰妃。

宫人们都在传她是妖妃,不然怎么会让皇上失了理智,一来就封妃。我不以为然,这个姑娘肯定对皇上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比如她本就是皇上的初恋,或者是初恋的女儿。

但看到两人的年龄差时,我果断的排除了初恋这一选项。

直到一次宫宴,我终于见到了兰妃的真面目,说实话,我觉得她长得和江玄明很像,特别是眼睛。

兰妃坐在皇上的身边,平常那个位置坐着的是淑妃娘娘。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兰妃可能和江玄明的娘长得非常像。

我艰难地转动着脑袋,想要说给江玄明听,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兰妃,眼中晦暗不明。

「太子。」我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你看她像谁?」

江玄明一怔,侧过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反问我:「像谁?」

我与他离得很久,很清楚地看到他微微颤着的睫毛。

我说:「像你。」

江玄明轻笑一声,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何况是两个相像之人。」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见我还看他,补充道,「从未见过。」

「哦。」我无趣地坐了回去,夹了一筷子菜顺手放到他碗里。

江玄明的手却从下面伸过来抓住我的左手,抓的有些紧。

14

江玄明最近很忙,白天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晚上却总是能在床上看到他准时报道。

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神色疲惫,闻言懒懒回道:「父皇病弱,不止我忙,大家都忙。」

我有些疑惑:「上次不是还好好的吗?」

「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他一把把我拽到他身上,搂着我道,「夜深了,快睡吧。」

「熄灯。」我挣扎着想要起来。

他伸出手一弹,烛火瞬间熄灭。

「我好累啊,姐姐。」黑夜中,他的声音格外寂寥。

「……」我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他的头抵在我的背上,呈背后相拥的姿势。

半夜突然惊醒,我手一摸,发现手下褥下冰冷一片,身边空无一人。

树影照在窗户上,轻风乍起,宛如一对相拥的璧人。

15

江玄明难得一次喝醉了,摇摇晃晃地从桥上走过来,看得我心惊胆战的,我赶紧叫身边的侍女去扶着他,他一把拂开上前去搀扶着他的两个侍女,踉跄着向我跑来,离我两三步时脚一滑,直直的扑向我。

我接住他,不由得后退几步才站稳。正想训斥他两句,他从我怀里抬起头来,嘴角咧得很开,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他说:「姐姐,我一定要娶你。」

我好笑道:「好啊,我看你怎么娶?」

他眼睛里闪过短暂的迷茫,继而清亮起来,「十里红装,八抬大轿,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声音越来越小,我感到肩头一重,低头去瞧他,睡着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如果那一天,我的话没有说那么绝,结果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可是,我们的结局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了。

四年前的相遇就是一场孽缘。

那时我才十六岁,他也就十四岁。

16

四年前……

十月初十,舒萍公主的生辰宴上,我坐在宴席上看着三堂姐许薇陪着舒萍公主应酬着那些客人。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场面有点怪异,作为舒萍公主的丈夫,本该由他陪着公主的林驸马却一直没有露过面。

舒萍公主怎么说呢,未成婚时便有传言说她每次出行必有面首随侍,成婚后更是肆无忌惮,面首们当着驸马的面争宠,驸马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今年她刚好二十岁,生的美艳无比,三堂姐挽着她的手正低声说着什么,她低头认真听。

「阿芷,你过来。」三堂姐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近她们,向舒萍公主行礼。

三堂姐把我拉起来,「这是舒萍公主,小时候你最喜欢缠着她,要她给你讲睡前故事,不讲不让她睡觉。」

我:「……」我这两年江湖故事听多了,一心想做个外面冷酷无情,实则心怀大义的侠女。要不是我哥好哄歹哄,再加上三堂姐把我看的严,现在的我早已在江湖闯出一片天。此时突然听到自己以前的小姑娘行为,回想了一下,记忆里模模糊糊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有些淡淡的尴尬,只得解释一下,「以前年纪小。」

舒萍公主摸了摸我的头,看着三堂姐道:「上次见她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出落成大姑娘了。」

我自认为已经够高了,没想到舒萍公主比我还要高一点。

我顿时有些不服气,站的更直。

「你梗着脖子做什么?」三堂姐拍了下我的背。

我:「……」

「兴许是觉得无聊。」舒萍公主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小姑娘玩心重,哪里能一直待着,你我当年不也是这样?」

三堂姐也笑了起来,然后问我:「你是想今夜回家去,还是随我一起在公主府上玩几天?」

根本不用想,我毫不犹豫道:「留下。」回去罗姨肯定会逼着我绣花,现在哥哥和江玄昃都去了边关,没人能救得了我。

三堂姐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正要笑话我,一个长相阴柔的男子走过来同舒萍公主耳语两句,她面色一变,三堂姐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我趁机溜了出来。

我只听到驸马两个字,应该是家事。

公主府实在是大,跟着一个侍女左绕右绕,我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周围实在是太过安静,我盯着前方的背影警惕起来,想要悄悄离开,她却突然转过脸对我微微一笑,下一刻我就没了意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哥说的话。

「你去闯荡江湖?省省吧,我怕你刚走出府门就被人卖去大山里做童养媳。」

我哥诚不欺我。

醒来时头疼欲裂,耳边嘤嘤啜泣声不绝,听不出男女。我挣扎了半天终于睁开了双眼,随之看到是一个半裸的少年,他双眼通红,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

他低下头正好和我对视上,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心中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

他愣了一下,接着嘤嘤嘤。

哭得我头更疼了。

我说:「别哭了,该哭的人是我。」

他没理我,接着嘤嘤嘤。

我看了下自己的衣服完好,除了头疼之外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掀开一点被子,发现他全裸。

呕,这贼老天!这还是个孩子啊!

我又说:「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是清……」

他终于不哭了,然后打断我的话,梨花带雨的小脸上满是控诉:「姐姐是不想负责吗?」

我:「……」看来,我不得不让他认识到现在的处境。

我坐起来一边挣扎着往床下爬,一边跟他讲道理:「小朋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有人想要陷害我们,你最好快点穿好衣服,不然待会绝对一大堆人来抓奸。」

我穿好鞋子,把散乱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给他,然后推开窗户冲他眨眨眼,「后会无期!姐姐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爬到一般我默默地退回到房间里,又默默地关上了窗户。

外面被火把照得通亮,数十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我和那个没穿好衣服的少年面面相觑,他突然抿唇一笑,「呀!被抓到了。」天真无邪得仿佛我们只是在捉迷藏。

从三堂姐那里我才知道,那晚上的少年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江玄明。

至于为什么我会和江玄明躺在一张床上,她也很奇怪。那天晚上她和舒萍公主得到消息,有个小姐想要陷害她的妹妹,买通了公主府上的一个丫鬟把她妹妹打晕然后放到酒醉的驸马床上,而为何床上的人变成了我,应该是那个丫鬟认错了人。但为何驸马变成了江玄明,这就很奇怪了。驸马是个成年男子,江玄明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未长大的少年。

后来江玄明给我的解释是这样的,他那晚上喝多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17

赐婚的圣旨早已躺在我的房间,作为未婚夫的小太子站在我门外,隔着一扇门对着我嘘寒问暖。

「姐姐,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特意带了太医过来,你让他给你看看。」

「我好了。」

「那……也没关系,看看总是好的。」

「真的不用了!」我有些烦躁。

「好吧……」他的声音低落起来,「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没有。」我看着摆在桌上的圣旨,「只是太突然了。」

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还带着些稚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我去找过父皇,我们……」他顿了顿,「可以不用……」

我心里一喜,难不成收回成命了,不用成婚?我赶紧上前打开门,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

他看着我一喜,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么早成亲,我们还可以培养几年感情,你总能有点喜欢我的。」

我:「……去你的!」

「你是不是嫌弃我小?」他看着我,扳着手指很认真地数,「小有小的好处,你看啊。第一,今年你十六岁,我也十……六岁,其实差不到好多的,我们之间不会存在沟通问题的。第二,我们之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培养感情。第三,他们说男人岁数小一点好掌控,我愿意被你掌控。」

我:「……」

「男人岁数太大不好,他们又花心又很会骗人。我三哥比他的王妃大四岁,每次去了青楼回来都会给她买很多首饰,所以三嫂不知道他在青楼包了一个姑娘。我五哥有五个外室,五嫂什么都不知道。」他试图让我接受他,列举了两个典型事例。

我:「……」

他接着说道,「我不一样,我不仅没有这些问题,我还会很听你的话。而且啊,我也没有母妃,听说很多夫人都受到她们婆婆的磋磨,你嫁过来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况。还有,我有写不会纳妾的保证书,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宠妾灭妻。」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塞给我,「你看嘛。」

我说:「我谢谢您啊,替我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害羞的转过脸,回我:「应该的,毕竟我们要在一起……」

我不得不打断他:「第一,你才十四岁……」

他小声辩驳:「十四岁零一个月多三天。」

「……」

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忍不住想逗他:「啊,听说小男人爱斤斤计较。」

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开口:「好吧,我十四岁。」

我又说:「第二,我不太能接受比我矮的。」他比我低半个头。

江玄明听完这句话后偷偷垫脚努力和我在一条水平线上,被我一把按住肩膀。

我叹了一口气:「少年郎,不要弄虚作假!」

他:「……」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的那些哥哥们没有一个矮的,我以后会长高的。」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说来也奇怪,江玄明今年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比同龄人要矮上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我长太高的原因。

我忍不住问他:「你今年真的有十四吗?」

他一愣,并不看我,「我当然有十四岁啊。」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我想,青春期的男孩子果然不能提身高。

18

从那以后,江玄明日日都来,哪怕有时候我并不见他,他也会隔着一扇门和我对话,虽然大多时候他都在自言自语。

有时我觉得他烦了,就让他不要来找我,他果然一连三天都没出现过。只是第四天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和我商量道:「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个约定,你下次若是觉得我烦了,我就消失三天,然后再出现一次,可以吗?」

他怕我不高兴,又赶紧补上一句,「我也知道我很烦,只是我怕你久不见我,就不记得我了。」

他委屈巴巴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乖巧懂事,又听话,果然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掌控。

之前对他的埋怨慢慢消失了,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只是造化弄人。

我说:「好吧。」

他猛地抬起头,笑意盈满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我们慢慢开始相处起来。

他就像一条小尾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他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照做,一点也不在乎身为太子的脸面。

哪怕我让他穿着女装和我一起出游,他也乐着接受,甚至有时候他的姿态比我更要像个姑娘。

我被他的厚脸皮所折服,久而久之,逐渐习惯他跟在我身后。

他为了让我们有共同话题,提议让我教他武功。

我算不得一个好的师父,很多地方都教不明白,以至于他大多时候都在挨打,但几个月下来他依旧乐此不疲。

一把剑横亘在我们中间,我手中握着长剑抵着他的胸膛,江玄明背靠在树干上微微低下头。他束发的发带在我们比试时被剑挑断落在脚边,散落下来的墨发被风吹起,不停地扫在我脸上。

他的剑早早地掉在地上,他却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反而眼含笑意道:「我又输了,姐姐。」

我微微有些愣怔,少年的成长总是很快,一眨眼他就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

我收回剑,踮起脚比画了我们的身高,惊讶道:「你怎么这么高了?」

他有些骄傲道:「我都说了我会长高的。」他掏出一块手帕替我擦汗,「我已经不是小男人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妹妹,妹妹,我回来了!」

我惊喜的回头,哥哥大步向我走来。

「哥哥!」我扔下剑飞跑过去,一下扑在他怀里,又左看看又看看,他好像瘦了,也黑了。

我问:「之前不是说要下个月才回来吗?」

「这不马上快要过年了,想着早些回来陪你啊。」哥哥本来笑着,看到出现在这里的江玄明时似有些惊讶,「太子?」

江玄明小跑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腼腆的喊了一声:「哥哥。」

哥哥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江玄明,嘴巴张开又合上。

之前哥哥一直在边关,没有听说我和江玄明的事也很正常。

我言简意赅解释道:「你的妹夫,陛下赐婚。」

哥哥对着江玄明假笑一声,然后把我拉到一边,确定江玄明听不见后,才说:「你真的喜欢他?」

我无奈地摊手,「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说什么,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的江玄明顿时不顺眼起来。

他问我:「那阿昃那里,你要如何处理?」

我疑惑道:「啊?关他什么事,又不是我亲哥。」

他比我更疑惑,看着我半晌忽的一下反应过来。

江玄明静静地等在原地,看着我们慢慢走近的身影,笑得乖巧。

哥哥不吃他那一套,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今夜宫中有庆功宴,便不多留太子了。」

江玄明也不生气,只是恭敬地点点头,说:「我会在宫中等候哥哥的大驾光临。」

哥哥被他的好脾气噎了一下,见鬼似的盯着他。

江玄明把手中的剑递到我手上,又道:「姐姐,我也会等着你的。」

我故意为难他:「我不想去。」

他笑道:「那就不去。」

我:「……」

我没去宫中,独自一人坐在房檐上,本来想喝酒赏月的,不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我裹紧身上的斗篷,呼出去的气变成白雾,朦朦胧胧间我看到一个人从墙角几下就爬了上来。

他一身黑衣,撑着伞,踩着瓦片向我走来。

「姐姐。」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他半跪下来直视着我。

「你喝醉了。」他的声音笃定。

我指着散落在一旁的酒瓶,笑道:「这么一点,怎么会醉?」我又指着他,「你看,我还知道你是江玄明。」

他也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雪越下越大,困意袭来,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我往前一倒,栽进了江玄明怀中。

我使唤他:「我困了,抱我下去。」

下一刻我被凌空抱起,清冷的香气扑鼻而来。意识模模糊糊的,一道身影在我脑中飘来飘去。

我说:「江玄昃。」

我感到抱着我的身体一僵,空中的寒意让我瑟缩了一下,我有些委屈道:「冷。」

一道声音从上面响起,他问:「我是谁?」

酒意和困意一起袭来,我已经不能思考,头一歪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的快要炸开。我按着额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江玄明就睡在床边。

他的眉头紧皱着,像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江玄明?」我把他推醒。

「嗯?」他从梦中惊醒,看到我时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你等一下,我去端醒酒汤。」

我喝过醒酒汤后,他又来伺候我吃早饭,勤快的像个小媳妇。

吃过饭我这才有空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你昨晚喝醉了,哥哥又迟迟不见归来,我担心你便守在一旁,却不小心睡着了。」

我点破他那点小心思,说:「府中不缺侍女。」

他:「……」

他的眼下乌青,应该没睡多久,我也不忍心再责怪他。

「你回宫吧,好好休息一下。」看他不动,又道,「睡眠不足会影响身高的。」

以前他想赖在我这里过夜,我就会用这件事吓唬他,让他早点回宫睡觉,好用的很。

没想到他轻笑一声,说:「我已经很高了,不需要再长高了。」

我思考了一下,说:「我哥哥不太喜欢孟浪的男子,若是被他发现你在我这里,估计不会很喜欢你。」

他果然上当,一下紧张起来。

「那……那我现在偷偷出去,再从正门进来,哥哥应该不会发现吧?」

「哈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会的,你的衣服被你压的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赶紧看了一眼衣服,又捋了下头发,企图让它们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没想到越弄越糟。

我忍住笑,严肃道:「你要乖一点,现在立马回宫睡觉,明日再来找我。」

他抿着唇假装没听到,并且拒绝和我对视。

我说:「保证书啊保证书。」

「才不是这么用的。」他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可是依然很听话地离开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过往,好像我和江玄明之间只有这段时间的回忆是好的。

19

我自嫁入东宫,身边的人接连出事,且事事与江玄明有关,我很难不怀疑他。

哥哥意外落水身亡,三堂姐婚前自缢于家中,江玄昃被设计与温雅成婚,桩桩件件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决裂的那晚,我记得是个雨夜。外面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我们面对面坐在床边的榻上,小几上摆放着一盘残局和一把剑。

我问他:「三堂姐自杀的前一晚,我听说她见过你。」

他本来在笑,听到这句话后笑意僵在了脸上,脸色难看道:「是谁在你面前胡乱嚼舌根?」

我又问:「江玄昃也是你设计的吧?」

他的一双眼睛黑黢黢的,没有片刻的迟疑,说:「是。」

我冷笑一声,说:「怪不得我觉得眼熟,你之前也是这样设计我的,对吗?」

狂风吹断了外面的树,闪电划过天际的一瞬间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我站起来,把剑从剑鞘中抽出,剑尖指着他的脸,厉声质问他:「我哥哥落水那日,你也在对不对?」拿剑的那只手开始轻微地抖动。

他抬眸直视我,眼中肉眼可见的慌乱,「姐姐,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许临知道了我的事,他那样讨厌我,我只是……」

我打断他的话,愤怒道:「所以你由着他们杀了他。」

「江玄明,你真是好演技啊。若不是我知道了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多久?」

「不是这样的,姐姐。」江玄明站起来,用手握住剑刃想要解释。鲜血从他手掌中流出,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知痛般,用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朝我走近一步。

他总是这样扮可怜博同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加重手中的力气把剑送入他的胸膛,剑刃刚没入血肉鲜血便染红了他胸口的那块布料。

他有一瞬间的惊愕,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咳嗽,笑到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又有什么错?」他盯着我,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许薇和我做了一场交易,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许临知晓了不能见光的秘密,那么他便不能再见人。至于江玄昃,我不过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教训,姐姐,你这就心疼了?」

他不仅不知错,甚至在他眼中这只是一种稀疏平常的事。他一点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错,他一点也没有悔改之心。

「江玄明,你无可救药了。」我看着他,心中涌出一股无力感。

他的眼角泛红,神色逐渐变得疯狂,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又道:「对啊,我无可救药,我罪该万死,我心狠手辣,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啊。」

「许薇是我的堂姐,许临是我的哥哥,江玄明,他们虽不喜你,但从无害你之心。」

利剑刺穿他的身体,他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低着头,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他说:「那又怎样?」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伪善不堪的人吗?」

「是。」

「你从来就厌恶我是吗?」

「是,你让我感到恶心,我恨不得你死。」

「我从来不信任何人,只有你,我把整颗心给了你,可是许芷。」他垂下眼皮,眼神黯淡,声音带着浓厚的疲惫感,「你总是不是信我,不听我解释。」

「你从来都不会多问我一句,哪怕一句。」他猛地一把抽出插在他身体里的剑,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缓缓侧躺在地上,像是被剥离了所有力气,「许芷,我不要再爱你了。」眼泪顺着鼻梁掉落在地上,身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弄脏,无一处可看。

等待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阵惊天雷声中以势不可挡之势袭来,闪电划破天空,狂风吹灭了房间中所有的灯火。

江玄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混在呼啸的风声中,破碎不堪。

「许芷,外面下雨了,雨停了再走吧。」

脑中紧绷的弦一下松开,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我没说话,咬着牙打开门迈进雨中。

杀了他我本该开心的,可是心钝钝的痛,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等走到我自己的院落,外面电闪雷鸣,我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20

江玄明被他的亲信送去了昶永,也不知死没死。死了,皆大欢喜,没死的话……

我想,那真是太可惜了。这么重的伤他也能活下来,老天真是不开眼。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杀他一次,他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几个月后是江玄昃的婚礼,我独自一人去了静王府了。本来想和他道别的,可是他府里那明艳艳的红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很快离开,回来后喝了些酒,从汉白玉单拱石桥上走过时,桥下的水面上倒映出天上的月亮。

我伸手去摸,一下栽进水中,发出「咚」的一声。

冰凉的水灌入我的耳朵,脑中不断闪现过去的记忆。我索性放弃挣扎,沉入水中。

我曾在这样的夜色中背着小小的江玄明穿过梅林,御花园的梅花开满枝头,他攀着的我的肩膀,无声地哭泣。

我曾把他认作宫中受欺负的小宫女,坐在他床边给他讲睡前故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即使睡着了也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记得他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从前,我不想记得,后来,不愿记得。

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江玄昃十七岁生辰那日,也是我们的关系破裂的那一天。

久未露面的他突然跑来满心欢喜地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要你死。」

他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说:「除了这个。」

我扯着嘴角,在他饱含期待的神色中,刻意放柔了声音,含笑道:「要你死啊。」

「姐姐,这个簪子好看吗?」他自顾自地拿出一根价值不菲的簪子放在我面前,「我瞧着十分适合你便买了。」

他只当我对他还是和平日一样冷淡,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心中冷笑不止,他总是自顾自地对我好,从来不会想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们会变成这样,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我们成婚不过三个月,我找到了三堂姐曾经的丫鬟小棠。

在云角楼中,我亲耳听见小棠说,三堂姐自尽前一晚上见过江玄明,三堂姐哭着求他一些事。江玄昃也找到了曾经和宁王一起秽乱宫闱的后妃赵美人,她没有死,而是被割了舌头,毒瞎了眼睛。

种种证据都指向江玄明,我不能不多想。我本想把一切事调查清楚,不料在第二日就传来小棠和赵美人的死讯。

我没能沉住气,提起一把剑便冲到他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伤他,即使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他还是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

从那以后,他开始在我的吃食里面下药,一点一点废去我的武功。

我一开始并没有感受到,直到有一日我想练剑,却发现自己连剑都拿不稳了。

因为江玄明,我一无所有。

我怎么能不恨他。

我想,那些证据的真假已经没有必要了。

傍晚的时候我让人叫他过来下棋,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他心中虽然有疑惑,但还是乖乖过来了。

三局两胜,我拿出我的佩剑用手绢将剑鞘上的积灰擦拭干净,然后放在小几上。

我们聊了一会过往,说起了小时候发生的趣事。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含期待,似乎以为我要和他和解。

我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抽出面前的利剑,斩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我再一次伤了他,不同上一次的是这次我毫不留情,一件刺穿他的胸膛。

这次,无论他是生还是死,以后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不能和自己和解,所以我只能解决自己。

我心中隐隐感觉,我和他好像只有死掉一个才行,否则便陷入一种不死不休,纠缠不止的困境。

21

我没想到我没能如愿的死去,甚至还失去了那一段痛苦的记忆。

不过,老天还是厚待我的,在坠楼醒来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起,再次骗过江玄明。

以前我很冲动,以为只要杀了江玄明就能报仇雪恨。后来,我慢慢发现这样对他来说实在太痛快。想要成功的报复一个人,需要一点一点夺去他重要的东西。

比如至高无上的地位,比如揭穿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比如我。

江玄明之所以如此猖狂,不过是仗着当今陛下对他的宠爱与愧疚。

倘若江玄明失去了这份宠爱与愧疚呢,或者江玄明不是江玄明呢?

江玄明对于进宫之前的事讳莫如深,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就连做噩梦也只是咬紧牙关,不露出一个字。

我本想从这方面下手,没想到江玄昃的动作比我更快。

我们私下见过面,江玄昃说,我哥哥落水那日,还死了一个太监,大家都以为他是和我哥哥一样看了不该看的事被灭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后来他有一次在宫外遇到了本该死去的赵美人,他不由得起了疑心。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调查我哥哥的事,只是皇帝似乎有意隐瞒什么,调查的过程很不顺利。

江玄昃便从那个太监下手,没想到那个太监以前竟与江玄明有关系。

他越往下查,谜团越多,感觉答案呼之欲出,可面前的迷雾怎么也拨不开。直到兰妃的出现,一桩被掩盖了多年的陈年往事终于浮现出水面。

兰妃原本叫丰曦,是云渊城一位富商之女。她的父母恩爱,家中也干净,没什么妾室。可是好景不长,她的母亲在她五岁那年难产,一尸两命。

她爹丰存在她娘死后整日疯疯癫癫,谁也不认识,请来的大夫们束手无策,可却在第三个月突然又好了。与此同时,他们家中多了一个女子,一个和丰曦母亲十分相像的女子,那女子被囚禁在府中,九个月后诞下一个男孩。

丰存给男孩取名叫丰念若,因她娘名字中有一个「若」字。

丰念若的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并不喜欢他,甚至几次三番都想掐死他,可是都被丰存发现了,最后不了了之。

丰念若两岁那年,他的母亲趁着丰存外出割腕自杀了,血流了一地。丰念若就坐在血泊中,茫然地把玩着手上的拨浪鼓。

也就是那天起,丰存变了,他总爱掐着丰念若的脖子将他举到半空中,然后再狠狠摔下去。后来他觉得不够过瘾,用鞭子抽,用脚踹。丰存有段时间喜欢上了射箭,他便让人把丰念若绑在树上,再在他头上放一个东西,自己举着弓箭对准他,他故意射偏,箭头从他脸颊擦过,更多的时候会射中他的四肢,把他钉在树上。

丰念若一天天长大,身上的伤口一天天变多,新伤加旧伤,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无一处可见。

他不爱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府中的人只当他是个不知痛的怪物,有的下人为了讨好丰存也开始欺负起他,更多的人选择漠视。

丰曦便是其中一个,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弟弟的,丰存这么对待她,她觉得很残忍,可是也不想给他求情。

大家都以为丰念若会一直忍下去,直到他十岁那年,他终于攒了足够的钱去买了市场上最平常最便宜的蒙汗药偷偷放入厨房里用来做饭的水中。

没有人会对这么个不会说话不会哭,甚至连反抗也不会的孩子设防。

半夜,府中上下都陷入昏睡中,他便从丰存的房间开始,用火把把里面的东西点燃然后把门和窗从外面锁住。

丰念若走出丰府大门,里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个头也小小的,看起来像是街边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的小乞丐。

火势控制不住,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有的人运气好逃出来了,而那些运气不好的人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中。

丰曦那天晚上肚子疼,没有吃饭,所以大火刚起就醒了,她对外呼喊了许久,终于被外面逃出来的人救了出来。

丰存死后,偌大的家业毁于一旦,府中下人死的死,拿了值钱的东西逃的逃,她被人骗入青楼,而丰念若变成了江玄明。

那江玄明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孩子,其实谁也说不清,我想,江玄明自己估计也心存怀疑。不然,一个昔日欺负他的下人变成太监和他在宫中相遇,他立马方寸大乱,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过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从丰曦入手,她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在皇帝面前扮演好一个因家中变故而和弟弟走失的好姐姐丰曦。她以前是云渊人,而江玄明又恰巧是从云渊城被找回来的。

只要皇上起疑心便达到了目的,哪怕皇上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江玄明,两人之间已经出现嫌隙。在江玄明的眼中,丰曦是来报灭门之仇了。依他的多疑与无情,逼宫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加快了他的速度。

我在其中只需留意江玄明的异常,一点一点引导他往错误的方向走去,然后准时把消息传递给江玄昃。

利用江玄明对我的信任,我总能成功做很多事情。

果然,皇帝慢慢对江玄明产生了怀疑,悄悄派人去调查当年之事。皇帝年纪大了,身体本就虚弱,骤然得到这个消息疑心加重忧虑加深,但却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这与那几个王爷脱不了干系,当然也少不了江玄明在其中推波助澜。

谁都不想背上弑父篡位的罪名,但谁都想坐上那个位置。

江玄明逼宫那一晚,我假装早早入睡,在他起身后离开,迅速让人把消息带给了江玄昃。

我坐在桌边等着最终的结果,等着等着,没想到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烛火爆出噼啪声,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看向窗外,外面天光大亮。

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梦,自己漂浮其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22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在第二日日出时落幕。

「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一道男声随之而来。

「许姑娘,您醒了吗?」

「嗯。」我听出这个声音是江玄昃的人,便应了一声。

门外之人又道:「属下带姑娘离开。」

看来,是江玄昃赢了。

我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外面守卫多了一倍。

我坐在窗边的榻上,把手放在小几上撑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静王妃温雅来了三次,三次都被拦在外面。

江玄昃晚上才出现,他穿着白色的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不知名花草。

他在我对面坐下,说:「阿芷,我并非囚禁你,只是江玄明……」

我说:「我知道。」

江玄明跑了,李暗回来想带我走,却被早已埋伏在端正宫附近的侍卫活捉,如今被关在地牢中,逼问江玄明的藏身之所。

我道:「江玄昃,我们成亲吧。」

江玄昃一怔,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他伸出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放在了我的脸上,「阿芷,我想要你快乐。」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江玄昃,你变了好多。」

他放在我脸上的手一僵,很快收回去。他也笑道:「阿芷,人都会长大的。以前我不争,因为我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我这人想要的很少,可偏偏皆被人夺去。如今我想争了,不过是想要拿回被夺走的珍宝。」

我用手捂住眼睛,掌心濡湿。

我问他:「我们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他说:「对啊,我们究竟怎么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离年少时的自己越来越远。我们开始互相防备,互相利用。

我把手从眼睛上拿下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有些怜悯,有些不甘。他挣扎良久,终于说道:「阿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就算哥哥活着,可是三堂姐却是真的死了。」

他倏地一惊,手指微微蜷缩。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在枝干上,左看右看一会儿又飞走了。

他把目光放在外面的重檐琉璃瓦上,问:「你想要什么呢?阿芷。」

我一阵恍惚,想起江玄明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说:「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他微微有些吃惊,「我以为你会说,留着他的命慢慢折磨他。」

我莫名地想要笑,江玄明不怕痛不怕苦,也许不比得他有些兄弟聪明,但是只要他活着,哪怕只是一线生机,他也会紧紧抓住,卷土重来。

他像是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命顽强的不像话。

「快些吧,等他想通了,不爱我了,那么你以后可就麻烦不断了。」要引出江玄明,拿我做诱饵,再好不过了。

皇帝卧床动弹不得,江玄昃干脆自己拟好封太子的圣旨,而册封太子的当天他又要娶妻。

太子娶平妻,这在以前是闻所未闻,顿时朝中与民间议论不断。温雅闹了好些天,江玄昃始终冷冷地看着她,并不想和她多说一句。

因要引江玄明入局,所有的一切能简则简,尽量能在两个月之内完成。

我故意放出消息,宫中之所以这么急着操办婚礼是因为江玄昃要娶的女子怀了身孕。

可怜了温雅哭了好些天,眼睛都肿了。她终于忍不住跑到江玄昃面前,质问他是不是真的。

江玄昃默认了,温雅大哭起来,说:「江玄昃,你不能这么对我?」

没想到平时对她冷漠以待的江玄昃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自甘下贱,却要把我拉下泥潭,凭什么?」

这话实在过于恶毒,温雅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跌坐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止。

看完这场闹剧后,我叹了一口气,对江玄昃道:「好歹是你的夫人,她的心思不坏,就算之前做错了事,好好教她便是。」

「她做了错事,我却要承担后果,阿芷,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他从我身边错身而过,又堪堪停住,意有所指,「也没有你这么偏心的人。」

23

大婚当日,江玄明果然不管不顾,只身回到宫里,进入我们为他准备好的圈套中。

他果然爱我,比我预料中还要爱。

而这样的爱是不太正常的,我有时候也会迷惑,他究竟爱我什么,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在绝望中原谅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切。

他被囚禁在昔日所住的端正宫中,沉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他一身黑衣,散着头发,赤着双脚立在门口,沉重的墨色似乎要和他融为一体。

他前几日发了一场疯,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用花瓶砸伤了好几个照顾他的宫人,又几乎自虐地踩着碎片又笑又闹。

江玄昃请了太医过来,却差点被暴怒的江玄明打死。

此刻,为防止他伤人,房间被搬空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似有所觉慢慢看过来,对上我的视线。秋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子,他歪着头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他闹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见我一面。他太好懂了,只要我愿意去了解他。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他却是吃一堑再来一堑。他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任由他爱的人作践他。

我慢慢走近他,他敛起笑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住我还要上前的脚步,急忙提醒我:「娘娘小心一些,太……废太子近日有些失控。」

我摇摇头,示意他退下。

我走进房间里,江玄明的后背一下绷直。他依然背对着我,说:「许芷,你的胆子真大,你就不怕我是真的疯了?」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问他:「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他喃喃出声,声音变得迷茫起来,「我没有要和你说的。」

我转身离开,在踏出房间那一刻,他猛地朝我走来,可是铁链止住了他的步伐,他毫无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这才看到他的脚上手臂上全是细细密密的伤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一应俱全。

「姐姐,姐姐。」他拉住我的裙角,仰头望着我,「许临在昶永,我只是把他关起来了,没有杀他,后来江玄昃发现了,把他救出来了。」

我的心一颤,哥哥果然活着。

他接着道:「许薇当年用我在公主府中算计你的事来威胁我,让我给她假死药,我和她说过,假死药只有一半的机会成功,她运气不太好,死了。」他说完这些后又低声笑了起来,「许芷,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

他松开抓着我裙角的手,盯着我的肚子,笑容恶劣:「我就是在骗你。」

我没有说话,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江玄明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和铁链发出的哗啦声。

「许芷!」

他神色疯狂地想要往外爬,脚上的镣铐已经深入血肉,他浑然不觉痛,朝着我的方向大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姐姐,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爬了一会儿,脚腕上已经鲜血淋漓,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坐起来,阴森森的盯着外面,嘴角微微勾起。

24

江玄昃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他手执毛笔站在书案前,神色自若地看着我。

他放下笔,问我:「阿芷,你信我还是信他呢?」

我突然觉得疲惫,恹恹地问他:「哥哥在你手上,是吗?」

「是。」他回答得坦然,似乎并没有想要狡辩什么。

「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说,「那又如何?」

我一下哑然,半晌才道:「江玄昃,我突然有些不认识你了。」

他轻笑一声,说:「人性多面,皇家哪有真正的君子。」他看着我,眉眼温和,「可是阿芷,你若想我做君子,我便做。」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率先移开视线,「放了我哥哥,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看来这君子是做不成了。」

「阿芷,当年我就该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娶了你,而不是因为你一句话,跑到边关做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一愣,突然记起十五岁及笄那天,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是怎么说的。

「我这样的侠女,那必然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配得上。」

我那时是胡说八道的,我在等他说一句他对我也有好感,我就告诉他刚才所言都是假的,我没有那么多要求。

可是,十七岁的江玄昃笑得肆意,只是说:「你这要求挺刁钻啊。」

没过多久,他就和哥哥领兵出征了。

那么久远的事,此刻却在我脑海中十分清晰。我甚至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和笑的声音。

我停止回忆,说:「江哥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我不想要什么大英雄,我在等他的回答,可他没有。

少年时,若无明确的答复,总会因为心高气傲和患得患失而会错意。

江玄昃拿起狼毫,继续作画,淡淡道:「那时我自信满满以为你懂,忘记了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你哪里懂。」

他有些烦躁的撂下笔,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色的墨点溅到画好的美人图上,美人的眼角鼻尖额头留下三个小黑点,像是三颗痣。

我站在原地不动,仍旧等着他的答案。

他自嘲一笑:「阿芷,我就不能为自己再争一争吗?」

我说:「除了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芷,你伤到我的心了。」他侧头看向窗外,冰蓝色锦服上有一团墨色,外罩的白色大氅宽大,袖子垂到地上,白皙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一些墨水,「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我默然片刻,转身想要离开,他的声音从后面缓缓响起。

「许临在松燕山上,他失忆了。阿芷,我一直想知道,你如今是怎么看待我的。」

「你很好,我不配。」

他莞尔一笑,说:「在你心中,我和江玄明的分量孰轻孰重?」

我没有回答。

「你看,你的心还是偏的,你让我怎么敢相信你?」

「……」我忍了忍,还是道,「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强上了你?」

他有一瞬间的惊诧,然后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他满是笑意道:「阿芷,我倒是想得很。」

我:「……」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从身后拥着我。

他把下巴枕在我的脑袋上,我有些难受,但还是没有阻止。

「留在我身边吧,哪怕以后会两两相厌,互相折磨,我还是不想放弃。」

「这不应该是你决定的事吗?」

「我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生下来爹不疼娘不爱。」

「我又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可我是真的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

江玄昃让人带回了哥哥,他被囚禁了两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他看上去沉寂了许多。

他看到我时情绪并没有多大波动,坐在软榻上继续看书。

我吸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他微微皱起眉头,问我:「姑娘,有事吗?」

我说:「我是许芷,你的妹妹。」

他微微诧异了一下,说:「抱歉,记不得了。」

这样的哥哥实在是太陌生了,冷漠又疏离。我忍住委屈,向他说起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岁那年,你来建宁城找我,小胖哥没见过你,以为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是来搭讪的花心小萝卜,狠狠地把你打了一顿。。」

他:「……」

「九岁那年,我们去掏鸟窝,被回来的大鸟追着啄了许久,那几个月我们都不敢出门。」

「十岁那年,我跟着你去钓鱼,小胖哥跑来找我,你一脚把小胖哥踢到水里,还让我不要和他玩。」

「十二岁那年,你贪玩背不到书,故意淋雨让自己着凉,没想到先生让哑了嗓子的你默写下来。」

「十三岁那年,你喜欢上了一个冷冰冰的姑娘,每天眼巴巴望着人家,没多久就被她哥哥知道了……」

我还要再说下去,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

「好了不要说了,我就当你是我妹妹。」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

25

一连几天我都会去找哥哥,试图让他记起些什么,可他却嫌我烦开始躲我。

我有些难受,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温雅。以前我们相遇她总会瞪我一眼,这次却很奇怪,她远远地看见我后便有些慌张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破庙中。

外面一片漆黑,面前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堆,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事物。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在门口,散落的头发随着下摆一起铺在地面。那道身影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缓缓看了过来。

「姐姐,醒了啊。」

火堆中响起「啪啪」声,溅起来的火星子落在我面前,又很快熄灭。

我一惊,不自觉抓紧了盖在身上的黑色大氅。

我想起之前温雅的异常,问他:「你威胁了温雅?」

他一晒,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真是可惜了,这次是温雅自己偷偷放了我的。」

「刚刚我在想,你让我这么难过,我应该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他转过来,右手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掌握成拳头撑着头,「可是,我的手还未伸到你的脖子上,却忍不住猜测起来,你腹中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它是像你多些,还是像江玄昃多些。」

「还有,你们躺在地上会不会着凉。」他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害我至此,此时此刻我还在为你着想,许芷,我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终于问出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爱我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别开眼,「爱得太久,我自己都忘了为何爱你了。」

我说:「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因为从未得到而不甘心罢了。」

「也许吧。」他没有反驳。

外面起风了,火堆差点被吹灭,他站起来去关门,我这才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门刚被关上,他突然倒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脚腕处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我今晚上怎么会睡得这么沉,连江玄明把我带走都不知道。

「江玄明。」我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口,又发现他胸前已经被血浸湿,因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若不是我不小心碰到,根本发现不了。

「江玄明,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反问:「我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想也没有想,回:「是。」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可仍然固执道:「江玄昃也许现在会护住你,可等他真正坐上龙椅后,明君和你他只能选一个,他会变的。我不一样,若是我……」

我打断他,说:「对,你坐上龙椅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他偏过头低声笑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抚上我的脸,「若是我们有孩子,我会将他们交给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太傅教导,我会让他们和我不一样。」他用手指描着我的眉眼,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们一定会像你一样善良好看。」

他的手指很凉,我刚想握住,便已经垂了下去。

我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火堆变成灰烬,怀里的江玄明已经开始僵硬,外面也天光大亮,透过门上的大洞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交错的小径和漫山遍野的枫叶。

门从外面被推开,哥哥愣在原地。

我站起来扯了扯嘴角,说:「哥哥,江玄明死了。」

哥哥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妹妹你别哭,你这样……」

我听不清他后面说的什么了,只是在想,我在哭吗,原来我没有笑啊。

眼前一片模糊,我摸着自己的脸,果然是湿的。

「我应该开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不知道……」胸口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喉咙也开始痛起来,我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衣服,想要求证什么,「明明我该开心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哥哥不停地给我揩眼泪,说:「没事的妹妹,没事的,哥哥在这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26

那日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太医说我是伤心过度,忧虑过甚,需要静养。哥哥也不装失忆了,想要带我回建宁城,我拒绝了。我知道他之前为什么装失忆,他不想让我和江玄昃为难。

江玄昃变了,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和江玄昃出生入死的许临,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哥哥。

江玄明死的那日,江玄昃也在。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上前来。他的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枫叶,红的像是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一切本该如此,为何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呢?

哥哥告诉我,那天晚上温雅本来打算杀了我以后伪装成我被江玄明带走的假象,她觉得她的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只要杀了我她和江玄昃才有可能。

她没想到江玄明在脱身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皇宫,而是不顾危险跑来想要带走我。

那把利刃最终扎在他的胸膛,他看也没看抱着我离开皇宫。

自江玄明被囚后,我让江玄昃把守在我宫外的侍卫撤走,又因喜静,宫女太监被调走了大半,所以对于江玄明来说,离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事情败露后温雅服了毒,好在被她身边的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她醒来后像是突然想通了,想要和江玄昃和离,江玄昃没有同意。

没过多久,温雅疯了。

我知道,这是江玄昃做的。我始终觉得,温雅是另一个江玄明,一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江玄明。他们两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不过,温雅比江玄明好太多了,江玄明短短的十八年,享福的日子少,大多时候都在受苦。

遇到我之后,身心俱苦。我想,他真是太倒霉了。

哥哥害怕我想不开,每天都会来陪着我。之前我给他讲儿时之事,现在他反过来给我讲。

最后他哭着对我说,想要带我回建宁城,在这里没有一点好的回忆。

我想告诉哥哥我没有事,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不想开口,我如今连做一个笑的表情也觉得费力。

江玄昃每天也会来,因为事务繁多,两人总是一前一后的错开。他没有再提起之前的事,只是安静地陪我晒晒太阳,或者他在一边处理奏章。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卧床许久的皇帝驾崩,江玄昃登上皇位。

他更忙了,有时候两三个月才来见我一面。

这一次,他好像喝醉了,不要内侍们的搀扶,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问我:「阿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做错了事认个错就以为事情过去了,那被伤害的人呢,他怎么办啊?」

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未开放的花苞和候在一旁的内侍。

春寒料峭,他只穿着一身单衣,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通红。

我说:「江玄昃,你不要胡闹。」

他直直地看着我,随即低低笑了起来。他扶着身旁的凳子慢慢站起来,我接过内侍手上的斗篷正要给他披上,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语气平淡道:「你看,我只要学学江玄明,你就会关心我。」

我的手一抖,斗篷掉落在地上,他毫不在意的捡起来放到我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27

上元佳节,哥哥带着我出宫散心。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因天还没黑,此时人并不多。

一个小女孩突然撞到我身上,哥哥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开。他先询问我有没事,我摇头后,才弯下腰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小女孩从背后拿出一盏圆形花灯递到我面前,说:「大姐姐,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盏灯做功并不精细,但胜在装饰繁复。用竹枝做骨架,镶上纱绢,上面又嵌了许多彩色羽毛包裹成一个球状,里面放着琉璃盏灯,下面坠着两块玉佩,一白一绿。玉佩下面又坠着两颗白玉铃铛,和不同颜色的丝穗。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我问她:「那个大哥哥在哪里?」

她转身指了下后面的酒楼,望着二楼的方向有些奇怪道:「欸?明明刚才还在那里的呀。」

那个酒楼江玄明曾带我去过。我收回目光,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我阿娘在叫我了。」小女孩把花灯放到我手中,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夜色暗下来,灯火渐渐升上去。我跟哥哥说想要一个人云角楼待一会,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还是同意了。

沿着阶梯一路上去,没想到被锁住的五楼已经被人打开。房间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栏杆处坐着一个人。

高处挂着的花灯照在他身上,他背靠木栏杆上而坐,左手握拳支着脑袋放在栏杆上,双眼放空地看着下面。

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缓缓看了过来,视线最终落在我手中的花灯上。远处的灯火落在他眼中,他微微勾起唇角,说:「阿芷,你来了啊。」

「嗯。」我点点头。

今日上元佳节,这个时候江玄昃应该和大臣后妃们在宫中一起赏灯会,赋新词的。

我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下面热闹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开春之后,我会广纳后宫。」

我还是点头:「嗯。」

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声音淡漠道:「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也不想再看到你。」

我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在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梯口时,我终于意识到什么,对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句:「谢谢。」

【番外】

入秋了,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今日好不容易天放晴。许芷头戴幕篱,背着一把剑行走在一片高大的竹林中,掉落的竹叶铺在青石板上,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

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几个年轻的姑娘从她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一暼。

穿过竹林一路向前,是一段长长的石阶。石阶两旁的树木往中间伸展,枝叶茂盛,挡住了阳光,树枝上又缠着一些花藤,像是为石阶撑了一把花伞。

江玄明死后的第一年,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握剑的手已经可以挽几个剑花。她瞒着许临回了一趟建宁城,在许临知晓后她又走了,只留给他一封信和一个松燕山冬日相见的承诺。

许芷和外祖父告别时,他没说什么,倒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小胖哥哭了许久。小胖哥是许芷的小表哥,人如其名,是个胖子。他比许芷大两岁,成婚几年了,和小胖嫂有两个孩子,两个软软糯糯的小胖孩。

她没有停留,很快踏上旅程。她是春日出发的,一路走走停停,便来到了秋天。

她如今在昶永,昶永离松燕山很近,只要几天。

她沿着石阶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山上。山上有一座寺庙,寺庙后面是一片银杏树林,最大的活了四百年,最小的才十几年。每到秋天,金黄色的叶子会铺满树下每一寸道路和一旁的屋顶,远远看着像是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雪。风一起,又像是金色的蝴蝶在空中不停地飞舞。

林间有一个红衣女子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一白衣男子在抚琴。

那女子站在最大的一棵银杏树下,上方不停地掉落叶子,落在她袖子上的,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回到空中。

许芷沿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停。

她靠在一棵树上,指间接住一片落在她面前的叶子。太阳照进来,金灿灿的,像是蝴蝶的半边翅膀。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昶永,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这山上,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被乌云盖住,天色一下暗了下来。许芷慢悠悠地走着,像是在散步。从她身边跑过去的公子小姐们,很多都会提醒她要下雨了。

她一一谢过,并没有加快步伐,而是望着天色发起了呆。

秋日的雨连绵细冷,很快把地上打湿了。许芷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握着剑柄,急促地跑了起来。天色朦胧,她的白裙上沾染了溅起来的泥点。

秋雨未停,她一直往前跑,两侧的竹林随着狂风摇摆不定,身上的衣裙已经湿了大半,她却开心的笑起来。

她逆着风,幕篱被吹落在地上,剑也被她扔了。她张开双手,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她闭着眼睛拥抱着风。

没过多久,呼啸的风声和雨声仍缠绕在她耳边,可是她却感受不到。

她诧异地睁开眼,有一人立在她面前,撑着伞,挡着风。

他说:「许芷,不要胡闹。」

许芷弯了弯眼睛,问:「你是谁?」

玄衣男子一怔,说:「元晦。」

「自己取的?」

「嗯。」

许芷看着他,他亦含笑看了回去。

竹叶上积的雨水大颗大颗落在伞上,又在上面溅起细丝。

半晌,许芷终于道:「元晦,背我回去。」

许芷接过伞,玄衣男子背对着她半蹲着,小心翼翼的背起她。

许芷一手撑伞,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玄衣男子踩着青石板,很快地走完竹林的这段路。背上的姑娘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微微侧脸,勾起唇角。

天空细雨不断,世上已无江玄明。

  • 完 -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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