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以己为棋

以己为棋

东城暮雪

自除夕夜宴后,宫内外都知晓了当今圣上对姑娘的宠爱,礼法在美人面前,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顾湛也开始在前朝崭露锋芒。

顾倾大人本就桃李满天下,朝中大部分人都受过他的教诲,本来作为他的嫡孙,顾湛得了状元后该飞黄腾达的。

可是他志不在此,只领了一个修撰的翰林院学士之位,平淡地修撰着史书。

如今他有心想要一展拳脚,那些人自然是会为他给予帮助的。

再加上崔氏与镇国将军府的人脉,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让其坐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而他的上司,就是当初那位勇敢的刑部尚书,如今被调任至兵部尚书。

圣上本来打算等太子巫蛊案了了后就直接革了他的职,未曾想这位大人的勇敢保住了他自己。

当初月渠提出崔氏女许嫁时,他直接闯了重华殿。

直言家国安危不应让一弱女子承担,当时还与殿内的几位大臣吵了起来。

据说那几位老大人被他气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圣上发话,将他拖下去打了二十大板,罚了一年的俸禄他才消停下来。

估计圣上也是念着当初他的那份刚毅,才没把他薅下去,而今还成了兵部尚书。

承徽十一年,有传言说陇西郡王妃谢琅华在梦中遇见一白发仙人,仙人观详其面色苦淡,叹息恐有灾祸降临,郡王妃大惊,求其解法。

仙人言陵墓可阻隔浊气,但郡王妃身为女子,自身本属阴,若要化解,需得让郡王代替其在陵墓中祈福,过个一年半载,灾厄自会化去。

郡王妃醒后将梦中仙人所说讲予郡王听,郡王直言其胡闹,二人不欢而散。

当我将这传言说与姑娘听时,只是当个笑话来看。

那样明事理的琅华姑娘,就算会做这样的梦,也不会说出来,仙人之谈,滑稽至极。

不想姑娘听后问我这个消息从哪里听来的,我说路过御花园时几个洒扫宫女谈论的,我正好听了一耳朵。

姑娘说那就是意味着整个后庭都传遍了,更何论是前朝。

我不明白姑娘在担心什么,这么个荒诞的谣言,并不会对小郎君他们有任何的威胁啊。

姑娘摇摇头,看着四方的天空,「写颜,并非我多想,若是阿琅想阻止这谣言,它是不会被传到帝京的。」

我一惊,不过三年的时间,我都快忘却琅华姑娘是何人了。

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国公府的表姑娘,曾被当做未来国母教养的人,怎么会处理不好这种小事。

姑娘见我回过味来,知道我是想明白了。

这几年,帝京世家与百姓的注意力大多都集中在姑娘与圣上这里。

而陇西,传来的讯息都是一些毛皮,诸如瑾行公子自己建造府邸,小郎君与下人共同耕种。

一开始还会很关注瑾行公子还有没有翻身的可能,可这几年,传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无用,渐渐地就不会再那么关注了。

可是细想来,姑娘与圣上营造的恩宠假象,完全覆盖了陇西的讯息。

对比枯燥的日常,世人更喜欢谈论高高在上的帝王与宠妃。

我问姑娘是否要干预谣言的传播,姑娘摇头,说再等等。

不过一月,陇西郡王递上折子,说是请求圣上顾念先帝同胞之谊,准许户部拨款修建陵墓帮助郡王妃渡过难关。

听闻圣上大怒,直接将折子扔在了下人的身上,有上前求情的大臣也被圣上给骂了出去。

最后就连云相出面,圣上都没有松口。

夜晚降临,圣上怒气冲冲地走进琼华阁,越林公公与德明候在门外,一脸的哀苦。

待房门关上,圣上哪儿还有怒气,此时坐在椅子上,眼眸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茶杯想事情。

姑娘推门而入,将自己新写的字呈给圣上看,圣上瞧了一眼,蓦然笑了。

「崔鸢,若你如此抉择,崔氏百年的清誉会毁于你手,也敢?」圣上问姑娘。

姑娘直直地看着圣上,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那史书之上,有几人问心无愧。」

圣上连说了几个好字,带着姑娘写的字回了重华殿。

第二日,崔昭仪病重的消息传遍朝野,太医诊断不出病症,圣上直言若是医治不好,就全给姑娘陪葬。

一时间太医院人心惶惶,可几日过去,太医们还是没有找到源头。

圣上大怒,甚至亲自跪求神佛保佑姑娘,此举震惊朝野。

没人想到一代帝王,为了一个小小的昭仪既然能做到这种份上,一时间姑娘病重求医与妖妃现世的传言甚嚣尘上。

圣上不管不顾,任由世人猜测。而此时,本该病重的姑娘正站着练字,怎么看都不是生病的样子。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火热,姑娘放下笔,无辜地看着我。

「写颜,你再盯着我,都要熟了。」姑娘软软的嗓音带着撒娇的意味。

可是没用,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我愁啊。

「姑娘,您和陛下到底想做什么啊?现在外面都有人说您是妖妃了……」

姑娘不甚在意的靠坐在软塌上,打了呵欠的看我急得没法子。

「妖妃啊…还没有开始祸国呢。」姑娘轻飘飘地说着,我更疑惑了。

姑娘看着我的样子笑了,说是别担心,等到明日后就知晓了。

墨湖在一旁拉着我,不让我问了,转身看去,姑娘没精神地倚着靠枕,看来是真的累了。

翌日早朝,兵部侍郎顾湛上书言:「昭仪娘娘的病症与陇西郡王妃所患的一模一样,犹恐是仙人降罪,还请圣上遵循仙人之法,才能救回娘娘。」

兵部尚书附议,赞同顾湛的说法。

一些臣子觉得荒谬,阻拦圣上不该如此做,说一国之君怎能在陵墓中为一昭仪祈福,传出去中州颜面何存。

一番激烈的争吵后,最后还是云相出面,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在陇西修建陵墓,陇西郡王代替圣上为姑娘祈福,自此争论才消停了下去。

我听着德明传回来的讯息,算是明白了,和着姑娘与圣上几人唱了一出戏。

让云相自己提出主意,这样就算他怀疑,安排细作探查,小郎君他们也早就准备妥当了。

只是我还是不明白,费尽心思如此做,姑娘与圣上图什么啊。

姑娘见我愁眉不展,将这其中的关联掰碎了讲予我听。

陇西郡大多数处于高山之间,极少的地方有丘陵,而圣上说过,局势掌控的关键在陇西,可是陇西缺钱缺人力。

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将当地百姓的基本生活保证了,却是拿不出多余的钱财来组建训练自己的军队。

于是这才有了琅华姑娘做梦的谣言。

当地最好且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就是地下,而地下有的,就是陵墓。

所以当顾大人将瑾行公子的密信交予圣上时,便和姑娘商议才有了这一出。

我惊了,原本以为顾湛顾大人只是为姑娘与圣上做事,不曾想他早已与陇西联系上了,看样子云相还未发觉,不然就直接会出来阻止了。

只要圣上批准了,人力与钱财都不是问题,到时候沈将军麾下的一些士兵将领会混入其间,一起去往陇西帮助瑾行公子。

凭着姑娘给的信物,与崔氏有关的人大多已被顾湛收入麾下。

加上其祖父的门生,虽说不能明面上与云相抗衡,暗地里的绊子还是可以使使的。

自承徽十一年开始修建陵墓,云相留了个心眼。

修建的工人除了陇西当地可以做工的,其余全部从中州各个地方召集的穷苦人家。

但这却是难不倒顾湛,士兵混入其中轻而易举,况且得到了圣上的亲笔御书,兵部直接送了一万将士到陇西郡。

就这样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姑娘才放下心来。

承徽十二年至承徽十四年这两年间,顾湛在朝野上的锋芒已是无人可挡,等到云相反应过来时,朝野的局势早已分成了两派。

他提出的轻税赋,重科举,兴农耕,举寒门全部被圣上采纳,他个人带头做起,对于寒门学子给予更多的机会。

世家虽然心有不甘,但看着圣上的意思,一时半会儿的也是无可奈何。

为更显姑娘的恩宠,圣上将姑娘直接晋封为皇贵妃,云相一派反应激烈。

但耐不住圣上一意孤行,再加上顾湛的据理力争,无人再有意见。

本来局势一切安稳,直到顾湛遇刺。

承徽十四年八月,顾府被人蓄意纵火,顾湛被贼人所伤危在旦夕,顾倾大人夜扣宫门,请求太医院为顾湛医治。

越林公公听闻消息时,直接敲响了琼华阁偏殿的门,圣上被惊醒,听闻缘故,召集刑部与大理寺下令捉拿凶手。

动静吵醒了姑娘,我将事情与姑娘讲清,她皱着眉问我顾大人伤势如何了。

我答太医院已将他接进宫中医治,伤势如何太医还未来得及禀告圣上,目前尚未可知。

姑娘盯着屋外沉沉的夜色,说:「写颜,我梦见澜姨了,她就站在那里对着我笑,不说话,我喊她也不回我……」

我看着姑娘心疼不已,安慰姑娘说秦姨娘该是早已投胎了,现在都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了。

姑娘想着那画面,不自觉地笑了。

未待姑娘再感伤往事,德明慌忙地跑了进来,禀告说顾大人失血过多昏迷,如何都唤不醒。

太医说如果无法醒来,几个时辰后只能准备后事了。

姑娘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扶着她,怕她跌倒。

圣上那里也知晓了,说是让太医院无论如何尽全力,若是陌路,剩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天意?我想老天爷怕是从未开眼。

姑娘静坐了半个时辰后,让我将梳妆台最下面的那个檀木盒子取了出来。

打开那把小银锁,里面是一封信,姑娘将信拿起,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娟秀柔美,那是五姑娘的字。

六年前五姑娘和亲许嫁时留给姑娘的,托负姑娘若是有机会将信送到她爱慕的那个少年郎的手里,只是这些年,姑娘一直未能送出去,现如今……

猛的,我脑海里事情都被串起来了。

承徽四年的踏青,承徽六年的烟火,承徽七年的吃食,承徽八年的春闱……所有的一切,都是顾大人与五姑娘。

难怪姑娘那么笃定顾大人会同意她的合作请求,顾湛这几年殚精竭虑,谋划良多才得来如今的局面。

我曾问过姑娘,不怕顾大人反叛吗?

那时姑娘笑着低头,说桃花永远开在春日里,顾湛是那个养花之人,他不会亲手毁了的。

当时听得迷茫,心里隐隐觉得姑娘在暗示我什么,如此这般,说的便是五姑娘。

我扶着姑娘起身,让墨湖留下照应圣上,我跟着姑娘去见顾大人。

圣上的醉梦前日夜间又发作了,这两年里,毒发的频率间隔不断缩减。

可就算后庭如今都在姑娘的掌控中,也还是没能防住那个藏毒之人。

姑娘无法,只能将圣上身边的人都牢牢地捏在手里,与越林公公一起,严加防范。

顾湛被安置在重华殿的偏殿进行医治的,等姑娘到时,太医们在一旁早已急得焦头烂额了。

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他就是不醒,年迈的顾倾大人佝偻着身躯站在塌边,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水,就连顾夫人,也被请来了。

见到姑娘进屋,老大人与顾夫人跪下行礼,我忙将二位扶起来。

姑娘询问太医情形,情况比姑娘想的还要糟。

「娘娘,顾大人不醒来,臣等无法确定大人内里究竟伤到了何处。」太医令无可奈何地回姑娘的话。

姑娘问是否只要醒来就有法子医治,太医令点头。

「那好,你和其他太医先下去吧,一刻钟后再进来。」我说着招呼跪在地上的太医起身,让他们跟着太医令一起出去。

老大人与顾夫人不解地看着姑娘,姑娘也不解释,站在床榻边。

「顾湛,夏日的梨花不会开在春日,可有人在春日将梨花永远放在心上,平生一顾,再难忘却。」

姑娘说完将那封信放在了他枕边,顾湛的眼眸动了动。

待我回来时,姑娘转身正向老大人与顾夫人颔首示意。

也不管顾大人是否醒来,姑娘带着我就回了琼华阁,折腾了这么久,天边都已见光了。

圣上已去早朝了,我问姑娘是否要小憩一会儿,姑娘摇头。

「写颜,我好想莺莺啊……」姑娘平静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我上前将姑娘抱住,回想着五姑娘的音容笑貌,我也想她啊。

细细的抽泣声钻入我耳中,我拍着姑娘的后背,哼着儿时哄家中弟妹的歌谣。

半个时辰后,德明回来,说是顾大人已经醒了,太医说他是伤及脾脏,伤好至少要休养半年以上。

姑娘点头表示知道了,挥手让德明退下了。

晚间时,墨湖将姑娘带来的最后一坛梨花酿送去了重华殿交予顾湛。

听墨湖的描述,顾大人是笑哭着谢姑娘恩的,她问我顾大人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啊。

我看了眼天色,说他是高兴的,也是伤心的。

墨湖被我绕晕了,笑着捏我腰间软肉,我不敌,哭着求饶了。

承徽十四年九月,溧阳关来报,月渠近几月在我朝边境活动开始大幅度增加。

圣上将折子交予姑娘后,神色晦暗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才不过六年,月渠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当年渭水河畔,他们的铁骑全军覆没,如今想要卷土重来,怕是又组建了一支。

我瞧着姑娘折子看得越多,眉头皱得越紧。

「陛下,若真如此,我朝可有能力一战?」姑娘问。

圣上摸着还有余温的茶杯,轻轻点点头。

如此我松了口气,还能阻挡就好,只是圣上的神情看上去并不轻松。

圣上放下茶杯言:「崔鸢,最迟明年,所有的部署都已完成,只差一个理由。」

姑娘沉默,理由,一个可以让云相不顾礼法朝纲承认与月渠勾结的理由,必然还得触碰到他们的核心利益。

如此,陇西才能有清君侧的正当名义,否则中州百姓不会支持小郎君他们。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承徽十四年十一月,月渠在溧阳关与我朝边关将士发生摩擦,双方各不退让,以致都有不小的伤亡。

消息传回帝京,百姓反应激烈,想起六年前那场战役,激愤难当。

姑娘听越林公公讲完圣上带给她的话,松了口气。

如今两国关系紧张,最难做的当是五姑娘,圣上明白姑娘顾虑,早已派人潜伏月渠,动乱一生,那些人就会带着五姑娘逃离。

为此姑娘还在耳房设了一个小佛堂,供奉了一尊佛祖像,来祈祷五姑娘一切安康。

月渠处于草原,地势辽阔,但是无法耕种,旱灾雪灾一年到头是常有的事。

中州地处平原,有渭水几大河流流过,滋养了土地,让百姓得以耕种全了温饱。

如今月渠进犯我朝,除了他们大王子的野心与不甘外,便是眼红觊觎中州的土地。

自上月那次摩擦后,月渠不知为何收敛了不少,连带着溧阳关将士与百姓都稍稍松懈了一下。

可不过半月,月渠传来大王子妃薨逝的消息。

彼时我正陪着姑娘在小佛堂抄写佛经,还笑着说写完了给贵太妃送一些去,她老人家看见一定高兴。

德明站在门外说圣上来了,请姑娘过去。

我看了眼沙漏,平日里这个时辰圣上都在重华殿,今日怎么会过来。

姑娘看了我一眼,同样的疑问。

放下笔,向主殿走去。

越林公公守在殿门口,看见姑娘来了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不明所以,但是直觉圣上今日来,不是好事。

姑娘平静地受了,掀开幕帘,就见圣上一人背着光站在窗边。

待姑娘进去,圣上转过身来,眼眸含痛的地看着她:「崔鸢,刚刚得来的消息,朝安去了。」

我一愣,还在想圣上说的朝安是谁,一个回神,那是五姑娘。

我不敢信,再一次得到五姑娘的消息时,她已经没了。

姑娘闻言抬头,神情呆滞地问圣上:「陛下所说的朝安吗…是…是妾的莺莺?」

圣上闭眼,不忍的偏过头去点头。

姑娘得到肯定,一下子无力地坐在地上,右手腕上的红绳露了出来。

那是承徽八年两位姑娘及笄时,秦姨娘送的及笄礼。

姑娘将它扯了下来,捧在手心无声地流泪。

「派去的那些人也没想到朝安自己会去刺杀卓纳林,失败后支开了所有人,而后自尽。」

卓纳林,月渠大王子。

我看着姑娘,心疼得流泪,那么好的五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甚至连最后一面,两位姑娘都没见着。

圣上后来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了,眼里只有姑娘晕厥的心悸。

圣上比我更快地抱起了姑娘,吩咐我去请太医。

太医切脉后,说姑娘是情绪悲切所致的昏厥,醒来便无事了。

圣上沉默地看着姑娘的面容,让越林公公将夫人召进了宫。

姑娘醒来时,见夫人坐在一旁,伸手就要夫人抱。

「娘亲,我刚做了个噩梦,他们都说莺莺没了……莺莺怎么会没了呢,圣上才派人去保护她……」姑娘柔柔地说着。

夫人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紧紧地抱着姑娘,说:「清嘉,宜宁走了,她真的走了……」

姑娘才似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夫人,极小声地念叨着怎么会呢。

我看着夫人与姑娘,努力地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

夫人就抱着姑娘哭,两人都不说话,等到姑娘情绪稳定了下来,才又开口道:「清嘉,宜宁一个人在月渠,娘亲与你舅父要去将她带回来。」

姑娘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夫人。

其实姑娘是昏迷了两日,那日圣上将消息说与姑娘后,溧阳关急报,月渠已在关外集结大批兵马,准备攻打关卡。

圣上接到消息后这两日都在重华殿与大臣们商议如何应对,最后定了沈将军为主帅,三日后带着十万兵马驰援溧阳关。

夫人知道是沈将军挂帅后,向圣上请愿,与沈将军一同去往溧阳关。

本来圣上不肯,最后夫人搬出了崔公与先帝先皇后,圣上沉默良久,这才允了。

姑娘听夫人讲完,居然笑了:「娘亲与舅父放心前往,清嘉在这帝京做你们的后盾。」

夫人摸着姑娘的头发,心疼的点头。

三日后,姑娘在城墙上送别了夫人与沈将军,上一次,还是承徽九年的春日。

回到琼华阁,墨湖早已将炭火烧好,内室都是暖的。

我将姑娘身上的雪抖尽,拿个汤婆子塞在姑娘的怀里,这才安心。

姑娘坐下,痴痴地看着外面飘飘洋洋的白雪,室内一片安静。

蓦的,姑娘问我:「写颜,你说什么样的罪会牵连九族呢?」

我不知道姑娘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无非就是通敌叛国与谋害圣上了吧。」

姑娘听见我的回答,浅浅的笑了,说我说得不错。

我与墨湖一头的雾水,不知道姑娘为何问我这样的问题。

待到晚上时,圣上来看望姑娘,见姑娘精神还不错,松了一口气。

陪着姑娘用了晚膳后两人还下棋博弈了几局,转折发生在就寝时。

圣上走向偏殿,姑娘拉住了圣上的衣袖。

圣上皱眉,以为姑娘有事要与他商议,便想等着她先开口。

屋子里很静,我和墨湖站在一旁不知道姑娘想做什么。

或是太长时间了,圣上疑惑地问姑娘:「崔鸢?可还有事?」

姑娘抬头,直直地望进了圣上的眼里,璀然笑道:「陛下,请给妾一个孩子吧。」

我看见圣上身子一僵,恍若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陛下,请给妾一个孩子吧」姑娘重复。

圣上眼眸变得幽深,抱起姑娘六年来第一次往主殿的方向走去。

我与墨湖被越林公公招呼了出去,殿门关上,一室春暖。

承徽十五年二月,姑娘被诊出身孕。

据说前朝大臣知道时,个个喜笑颜开,圣上登基十余载,终于要有后嗣了,若是位皇子,那便是未来的储君,能不高兴嘛。

后庭倒是没什么反应,知道消息后,都送来了贺礼,中规中矩。

就连云淑妃,听说都多吃了两碗饭,连着顾美人被投喂的点心种类都更多了。

只有德妃娘娘,是亲自来琼华阁恭贺姑娘的,还嘱咐了良多有孕之人该注意的事,姑娘笑着一一应了。

待送走了她,姑娘都没什么精神了,我拿了一床被子盖在姑娘的身上,怕她着凉。

越林公公亲自送来了养胎的补品,说是圣上忙碌,这几日都无法来看望姑娘,望姑娘保重身子。

我替姑娘谢了恩,知道圣上是在为月渠的事情忙碌。

姑娘醒来时已是黄昏,太医说女子有孕嗜睡乃是正常现象,让我们多注意照顾好姑娘的饮食即可。

后庭现在完全就在姑娘的手里,倒是不怕有心人。

圣上是在五日后来的琼华阁,彼时姑娘正在午睡,见此他让我们别出声,于是我与墨湖就站在一旁不动了。

圣上坐到姑娘的旁边,温柔地看着姑娘的面容,而后轻轻地将手掌覆在姑娘的小腹上,那里面,是他们俩的骨血。

未待姑娘醒来,圣上又被越林公公带走了,走前让我们好好照顾姑娘。

我与墨湖笑着应了,待圣上离去,姑娘醒来,我将这事讲给她听。

言罢姑娘说圣上像个管家婆,墨湖笑得无法自抑。

姑娘有孕四个月时,身子才开始显怀,而后庭,渐渐起了流言。

说是云淑妃与顾美人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不像寻常嫔妃或是关系好的姐妹,更像是一双相互爱慕的恋人。

流言来的猛烈,本以为姑娘与圣上出手压制后会慢慢消失,不成想,就连宫外百姓都有所耳闻。

御史台的众位御史跪在重华殿前,请圣上彻查,以全皇室颜面。

圣上冷眼瞧着,不想理他们,便让他们跪着,一日后已有几位御史晕倒在殿前,还有几位前朝老臣,也跟着跪在了重华殿前。

我将所见讲予姑娘听时,她面色凝重。

若是简单的后庭流言还可以捂住,可现在连着前朝御史台,怕是不好办了。

夜晚圣上来时,明显带着怒气,姑娘安抚好圣上后,才听他道来缘由。

云淑妃与顾美人的确是相互爱慕的关系,就连两人的入宫,都是圣上安排的。

八年前,圣上应邀去往云相府上做客,在那里,他遇见了云淑妃。

云淑妃原名云胡,取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两句词,是云氏旁支的庶女。

彼时因着云胡面容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圣上便多瞧了几眼,云相看在眼里,之后就一直将云胡养在相府,让她学习宫廷规矩。

云胡知道了云相的意图,默不作声,让学什么就学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云相眼里什么都不是,若非这张脸还有价值,云相也注意不到她。

她也注意到了帝王与权臣之间的较量,于是在一次宫宴上,大着胆子闯了圣上的休息处,将云相的意图告知圣上。

圣上听完,问她为何如此做,她说自己只想保护好所爱之人,云相正是以顾念威胁的她。

云氏女入宫是必然,既然能是别人,为何不能是为自己所用的眼前人呢,圣上这般想着便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他将顾念救出并纳入后庭,云胡为其所用。

于是在宫宴上,圣上主动提及上次在相府见到的云胡,云相高兴地将人献了上去。

自此,后庭多了个云淑妃,一月后再添一位顾美人。

就连当初的巫蛊案,也是云淑妃先发现的,只是当时不知云相真正的目标是傅氏,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圣上与太傅商议,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将瑾行公子贬谪至陇西,以保全他的性命。

太傅赴死,麻痹云相,保全傅氏族人。

待到圣上说完,姑娘震惊之余,问道:「那当初刑场上的人……」

「都是死刑犯,提前喂了哑药,再给予他们家人余生保障,便带着面罩上了刑场,而傅氏族人如今在陇西,都还活着。」圣上解释后,姑娘眼尾红了。

未待姑娘说话,越林公公急忙来报,说顾美人自戕了。

开国以来,嫔妃自戕乃是大罪,顾美人想以自己的性命,来保全云淑妃与皇室颜面。

顾美人的宫女说她留下了两封遗书,一封给圣上,一封给云淑妃。

圣上打开那封信,信里表明了她对圣上以及姑娘维护的感激之情,还说如今这般局面,唯有以死明志,方能平息流言。

我扶着姑娘站在门外,想起第一次见到顾美人时,她笑着上前给姑娘请安,那双月牙般的双眸里尽是天真烂漫。

未曾想有一天这个小姑娘会为了保全爱人,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性命。

圣上下旨追封顾美人为惠妃,以贵妃规格下葬。前朝跪着的御史得知消息,纷纷向着后庭磕了几个头,自此事情完结。

自顾美人下葬后,云淑妃就病了,推脱谁也不见。

承徽十五年六月,姑娘无故晕倒,醒来呕血不止,圣上封锁消息,召来太医令,为姑娘问诊。

可是太医说观察姑娘的脉象,除了母体孱弱外,并无任何不妥。

圣上阴沉着脸,双眸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几位太医。

最后还是曾经跟随过行军的一位太医上前,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陛下,娘娘此举更像是中毒,微臣在边境时,偶然知晓月渠王室有一种专门针对女子有孕的毒药,叫胭脂扣,症状与娘娘如今极为相似。」

月渠王室,又是月渠,怎的阴魂不散。

「可有法子解毒?」圣上问。

太医摇头,说观察姑娘的脉象,这胭脂扣被种下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姑娘如今才有孕,便将之前体内沉积的胭脂扣全部唤醒,以致反应剧烈。

圣上问姑娘身上的毒被种下多久了,太医叩首,压着声音:「最少五载。」

我与墨湖一听,对视一眼,五年,意思是说在姑娘入宫的那年就被人种下了这什么胭脂扣。

当姑娘有孕时就会落得一尸两命,而且无从察觉。

我咬着唇,才没有让自己愤恨的心思浮现,好歹毒的人,用了这么多年心思来对付姑娘,这是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圣上让那位太医一一检查琼华阁中的物件,就连库房也未放过,半个时辰后,太医摇头,说一切正常。

圣上神色晦暗,嘱咐太医尽全力照料姑娘,还让他们闭紧嘴巴,对外宣称姑娘只是动了胎气。

姑娘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疼至极。

她笑笑,说没事的。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将太医说得如实的复述了一遍。

姑娘听后叹了口气,摸着隆起的小腹,「写颜,这是上苍在惩罚我吧,怨我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摇头,「不是的,姑娘,小主子不会怨您的。」

姑娘将我拉到身边,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风景。

自五姑娘没了,姑娘又问过我那样的问题后,我隐约知道姑娘想做什么。

通敌叛国的证据云相定是藏得好好的,轻易不会让人找到。

而谋害圣上,后庭中那个藏毒之人也是没有踪迹,无法将他与云相绑在一起。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谋害皇嗣。

这也是牵连九族的大罪,我不知姑娘会如何做,但是也知道若是罪名成立,前朝定会群臣激愤,多方压力下,逼得云相露出獠牙。

那么之后等着他的,便是整个天下的口诛笔伐。

圣上登基这么多年,励精图治,让整个中州百姓都有温饱周全,百姓焉能看着云相如此。

只要云相反叛,陇西就有了出兵的理由,再加上燕云十六州先皇后留下的凤卫。

即使云相与月渠相联合,小郎君他们也有能力一战。

只是苦了姑娘腹中的孩子,未能到这世间来看一眼。

那位提出怀疑的太医没有解毒的法子,但是能暂时压制住姑娘体内胭脂扣的毒性,不至于还未到生产之日就母子俱亡。

虽然这个孩子注定无法活到平安生产的那日。

姑娘喝完药后就坐在院子阴凉处休息,我看着天道大了,怕她中暑,就想让其回屋。

墨湖轻轻地摇了几下姑娘,无任何应答,我无奈地摇头。

抬头看着开得正好的合欢与大片叶子笼罩的阴影,怪道姑娘爱在这里待着。

风吹来,轻柔地抚在姑娘的身上,带来丝丝凉意。

一刻钟后,姑娘自己醒了,我与墨湖扶着她起身,她问我她睡了多久,我说半个时辰。

姑娘笑,知道自己现在是越发地贪睡了。

姑娘扶着腰,走了几步猛的停下来,问墨湖:「墨湖,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睡得这般久的。」

姑娘面容冷凝,墨湖回答:「从承徽十一年开始,娘娘的睡眠比之前,总是多了一个时辰。」

我想了想,好像是,只是那时没在意,自姑娘有孕后,贪睡太过于明显这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太医说有孕之人贪睡乃是正常现象。

姑娘转身,眼眸情绪翻滚地看着面前的几株合欢树。

这合欢树自移栽到琼华阁,受到的照料都是最好的,贵太妃怕它们再移回玉辰宫会受到损害,便一直养在了琼华阁。

「写颜,太医说我体内的胭脂扣至少被种下了五载,而这合欢树,是承徽九年入琼华阁的。」

我听姑娘说完,背后一阵凉意。

太医当日检查琼华阁时并未关注到这几棵合欢树,而姑娘体内的胭脂扣是累积的,合欢树正好近六年了。

还有圣上身上的醉梦毒,也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每年加重剂量。

若说这后庭之中有几人能做到这般不让人怀疑,贵太妃的嫌疑倒是最大的。

我与姑娘对视了一眼,我去请那位太医,德明去请圣上。

结果如姑娘所想,合欢树的根茎里查出了残余的胭脂扣,贵太妃居住的宫殿里,圣上每年都会去。

其中有一串佛珠,是专为圣上准备的,贵太妃不许别人碰,越林公公悄悄地带了过来,证实佛珠被醉梦毒泡过。

虽然极其微弱,但是确定是醉梦无遗。

圣上听着结果,久久不言。

自己与先帝如此敬重的长辈,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姑娘还吩咐将贵太妃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绑了来,最后用其家人威胁,才吐露出了一切。

这个真相,是谁都没想到的。

当年高祖的那对皇子,并非云皇后所出,乃是贵太妃的亲子。

云皇后伤了身子不能生育,正好此时贵太妃怀孕了,便将她以养病之名送出宫,再自己假装有孕。

之后贵太妃生产,两位皇子被抱进宫,这才有了云皇后所出的双生子。

两位皇子被先帝诛杀后贵太妃怀恨在心,便对年幼的周瑾行下手,不成想被圣上察觉,将醉梦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贵太妃后来也发觉了,顺水推舟的趁着每年圣上看望她时,将醉梦毒下在佛珠上,圣上接触后中毒剂量慢慢地就会加重。

而圣上仁孝,从未怀疑过贵太妃,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等着越林公公说完,圣上与姑娘同时沉默了,没想到找了五年的藏毒之人,一直都光明正大地呆在身边,着实匪夷所思。

姑娘问圣上现在该如何做,圣上沉思一会儿后盯着姑娘,说是一切都按姑娘想的来。

姑娘垂下眸子,圣上走前留下一句:「崔鸢,你没有心。」

半月后,和姑娘聊天时,她说想吃陈郡的云酥酪。

我呆了,最后我和墨湖商议,写信给写意,让她跑一趟将陈郡的材料带入宫,当场给姑娘做。

等到写意进宫时,已是九月了。

——

承徽十五年九月半,圣上在钦天监的建议下,在摘星楼举行祭祀,祈求百姓安康。

姑娘此时身子已有八个月了,我们都劝她不用来的,可她坚持要为百姓祈福。

云淑妃也来了,几月未见,很是憔悴。

高台上,圣上念叨完祝辞,越林公公请姑娘与云淑妃上台祈福。

两人并肩走到高台上,看着下面今日围观的百姓与朝野上下所有的大臣,无声地笑了。

还未待姑娘说话,云淑妃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姑娘心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姑娘的宫装,高台下的人都在惊呼。

我与墨湖也懵了,急忙向高台跑去,随着人越来越多,云淑妃退到高台边缘。

她放开双臂,面容含笑地看着天空,说着:「念念,云胡来找你了。」

而后纵身跳下高台,血溅摘星楼。

圣上第一个跑到姑娘身边,按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抱起就往琼华阁去。

待将姑娘放在床榻上,她早已疼得面色苍白,冷汗直流。

圣上在出去前,问姑娘:「崔鸢,你可会悔?」

姑娘强撑着睁开眼,说道:「妾,不悔。」

太医上前查看姑娘伤口,说幸好刀口偏了几寸,心脉未被彻底伤及。

可姑娘受刺激动了胎气,腹中孩子会早产。

稳婆早已准备好,听着姑娘撕心裂肺地叫喊,我与墨湖的心紧了紧。

三个时辰后,姑娘产下一位小皇子,可小皇子胎中受惊,不过一刻便夭折了。

而姑娘听闻消息后便晕厥了过去,圣上大恸,撑着一口气回到重华殿。

见着云相以及朝中的云氏族人一齐脱冠素衣的跪在殿前,圣上悲极,下令将他们全部关入牢狱。

而圣上也在说完后,吐血昏迷,吓坏了前朝大臣,纷纷到重华殿侍疾。

姑娘晕过去后太医说是情绪过于激动,当下让姑娘好好休养才是正理。

墨湖忍着泪意将太医安置在偏殿,以防姑娘出现意外情况。

本来今日早时姑娘还打趣写意说回来吃云酥酪,好好尝尝写意的手艺是否有长进。

未曾想姑娘会选在今日动手,当看见那匕首插入姑娘心口时,我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

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看看这世间。

顾美人留给云淑妃的那封信,是姑娘亲自送去的,临走前云淑妃问姑娘想要什么。

姑娘当时未说,待到八月时,姑娘才提出条件,要云淑妃配合自己,送走那个孩子。

云淑妃什么也没问,回信时就是一个字,可。

墨湖安顿好太医,回来时说看见写意似乎和一个侍卫在说话。

我皱眉,这关头,琼华阁可不能再出任何事了。

最后想了想,将写意的包袱收拾好,让德明趁着夜色将她送出了宫。

姑娘第二日醒来时眼里布满了血丝,听闻圣上吐血昏迷,让德明带话给越林公公,好好照顾圣上。

小皇子的棺椁停在了琼华阁的后殿,我问姑娘是否要去看看。

姑娘摇头,「写颜,我无颜见那孩子,你替我多烧些佛经给他吧。」

我点头,见姑娘累了,扶她躺下。

承徽十五年十月,月渠聚集在溧阳关的兵力大肆向我方进攻,自此,七年的和平被撕毁,中州与月渠的战役再一次打响。

而帝京,在圣上醒来的第五日,下令斩杀云相时,云相反叛。

联合禁卫军包围了整个皇宫,软禁圣上,斩杀一切反对他的大臣。

一时间留在皇宫里的大臣人人自危,不敢再有大动作。

德妃来到琼华阁时,姑娘毫不意外。

「崔鸢,交出凤羽令,可不受皮肉之苦。」德妃劝诫姑娘说到。

姑娘抬眸,静静地看着她,「林悦尔,你不羞愧吗?」

德妃笑,说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史书是由胜利者来撰写的。

之后让禁卫军搜宫,在我房间里找到了一个锦囊,里面的玉佩便是凤羽令。

先皇后创立的凤卫,所向披靡,横扫千军。

当初在河谷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可凤卫只见凤羽令,不认主人。

于是先皇后将凤羽令一分为二,清河崔氏与陈郡谢氏各自掌管一半。

若是朝野根基动荡,两家就将玉佩合二为一,便可召集隐在燕云十六州的凤卫。

这便是燕云十六州的秘密。

而今被搜出来的这块,是当初寿喜托墨湖给自己的。

两块真正的玉佩,琅华姑娘自嫁时带去了一块,姑娘交付顾大人信物时给予了他一块。

如今两块都应在小郎君的手上。

云相怕是要失望了。

德妃拿到玉佩后,就让人将姑娘送到了冷宫。

墨湖被扣,德明被抓,只有我能陪着姑娘了。

承徽十五年十二月,陇西郡王周瑾行以清君侧的名义向云相与月渠正式宣战。

长达两年的宣平战役拉开序幕。

姑娘刚经历生产,再加上心口处的伤与身体里沉积的胭脂扣的毒,让她身子变得十分弱。

走几步就要停歇好一会儿,面容再也不见血色。

冷宫里的日子比我想的要好过些,里面器物虽然破旧,但还是能用的。

何况还有昆池接济我们。

当初昆池与傅家其余的奴仆被一同送到夜庭局,越林公公暗地里保全了他们。

只是不能出现在明面上,所以昆池这几年一直都是暗中为小郎君传递消息。

也是我与姑娘进了冷宫,他才能出现来见我们。

姑娘的身子要用大量名贵的药材养着,也不知昆池从哪里得来的,一股脑的全塞给我了。

我与姑娘在这里面信息闭塞,也是昆池给我们讲述外面的情形。

他说贵太妃被人发现暴毙在自己宫里,衣衫不整,云相厚葬了她。

月渠大王子与云相共同发声,揭露当年真相,如今小郎君他们才是反贼,可天下百姓不信。

他说小郎君与月渠交战,都胜了,百姓称呼他为战神。

月渠的苏略将军带着月渠的边防图来投奔小郎君,加上夫人与沈将军的支持,这只来自陇西的军队攻无不克。

他说圣上如今一切安好,只是醉梦日日发作,德妃为了救圣上,与云相发生争执,德妃一气之下将圣上带去了西郊行宫居住。

他说……

昆池说了很久,也说了很多,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听见姑娘想听见的答案。

昆池问我,最想要什么,我沉思一会儿,说希望冷宫可以有一棵合欢树。

当时也只是说说的,不想几日后,院子里真的多了一棵合欢树。

我将姑娘扶起来,让她靠着我,看向窗外,她浅浅的笑了。

石子落入水中尚且还能荡起涟漪,可姑娘的笑,太浅了。

我知道冷宫外有人在监视我与姑娘的起居,无非就是云相不敢动我们,想知道小郎君会不会联系我们。

可监视我们的那人,从未出现阻拦我与昆池,实在想不通。

两年时间,我和姑娘就待在冷宫,时不时听昆池带来消息与食物。

姑娘嗜睡的程度也从一日五个时辰慢慢地变成了如今一日八个时辰,我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偷偷落泪不敢让她知晓。

年少时姑娘刺绣会得到云柯夫子的叹息,后来熬了半年绣出来的青竹香囊,送给小郎君作加冠礼的,才好了些许。

可也不敌如今,姑娘没什么凡事扰她,刺绣的水平突飞猛进。

我拿着她新做的虎头帽,眼眶湿润了。

姑娘的记忆开始混乱,常常醒来会叫怀凝怀桑两位姐姐的名字。

也会记得她的腹中曾经有个孩子,她亲手杀了他。

还会记得与小郎君那些在一起的时光,摸着那枚玉玦,低笑着说:「阿寄,我好想你。」

……

姑娘记得的太多,有时我多想她可以忘记一切就好了,可是回头一看,她就睡在那里,又觉得还有回忆念着,她还能多撑着些日子。

这日天晴,好容易没再下雪了,我试着唤醒姑娘,她睁开眼,许是阳光照射,她今日精神好了许多。

我扶着她坐在合欢树下,今日的太阳是暖和的,照在她身上,让她多了几分生气。

姑娘靠着我,笑着伸手想抓住那些阳光。

「写颜,还是清河郡的冬日好啊,连白雪都是安静的。」

我忍着泪意,说:「对啊,还有府外那对老夫妻做的吃食,到现在奴婢都还想呢……」

姑娘笑笑,似是想起来了,那年夏日,小郎君每日提着灯笼来为姑娘送吃食,姑娘一见他,眉眼弯弯的就笑了。

「还有华阳山的桃花,看不见了,莺莺最喜欢那里了……」

「也不知道顾湛有没有将莺莺带回来……」

顾大人在姑娘诊出有孕的那日,便被姑娘以巡查陵墓的理由将他送出了帝京。

连带的,还有秦姨娘送给姑娘的那截红绳,让他戴着去找五姑娘,将五姑娘带回来。

我说:「顾大人那么厉害,肯定找到五姑娘了,就是还没回来……」

姑娘点头,说:「是啊,他肯定找到莺莺了,看见他,莺莺又该红了脸颊了。」

那个记忆里总是安静爱笑的五姑娘,如今长眠在月渠,那位大王子,连她的尸身都不肯留给夫人,至今还未知道五姑娘葬在何处。

「写颜,琼华阁的那副花鸟字画后,有一份名单与图纸,等瑾行兄长攻进帝京,你就拿着这些去见他们吧……」

「还有墨湖,我为你们俩各自准备了一份嫁妆,就在琼华阁的耳房……你也要记得……」

眼泪不受我控制的夺眶而出,我背过姑娘,狠狠地将它们擦掉。

姑娘似有所感,拉拉我的手,像哄五姑娘那般轻轻地摇晃。

「别哭,写颜,我就是想起来了……」

我点头,问姑娘还能想起什么。

姑娘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也没了动静。

我心里慌了,叫着姑娘,很久之后,才浅浅的传来一句嘤咛。

「还有阿寄与陛下,见到他们,替我说声抱歉……」

「写颜,我想爹爹娘亲他们了,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爹爹与三位兄长还在,莺莺也在澜姨的怀里撒娇……」

「写颜,我好累……又好冷……」

听见姑娘说冷,我擦干眼泪起身,将姑娘让靠在树下,我进屋去取披风。

等到我回来时,姑娘似乎又睡着了,我轻轻地呼唤她,可这一次,她不能再答应我了。

我的姑娘,在承徽十七年的冬日永远的睡去了。

而此时,我听见冷宫外传来昆池喜悦的声音,混杂着冷宫大门被撞击的震动。

不过几下,大门倒下,扬起尘土,逆光中,我看见小郎君走了进来。

离合欢树几步外,他的步伐再也抬不动了,就这么直直的跪了下去。

声声泣血的鸢鸢萦绕在冷宫,可是啊,姑娘再也不能柔柔的叫我一句写颜,唤他一声郎君安。

史记皇贵妃崔氏,父崔陵瑄,承徽八年与其三子殉国渭水河畔,母沈氏,肃懿皇后胞妹,镇国将军之女,承徽十五年御敌于溧阳关,皇贵妃自幼聪颖知礼,美名远扬,于承徽九年入宫,前朝认可,后庭和睦,然受难于宣平之战,年二十四,薨。

——

姑娘被葬入皇陵,旁边便是崔公与三位公子。

月渠灭国,云相及族人被诛。

圣上醉梦毒无解,昏迷的日子比清醒的时候更多,姑娘去的那日,越林公公说圣上奇迹般地醒了,可是在吐了一口血后,溘然长逝。

瑾行公子将当年的真相公布于天下,中州百姓无不为圣上哀痛。

次年,瑾行公子登基,改号华安,圣上周临追封谥号扶危,琅华姑娘被封为皇后,小郎君封相,其余将士按功行赏。

华安元年春日,我被急急地召入后庭。

渺若与墨乐拉着我,说是琅华姑娘难产昏迷,一直叫着姑娘的名字。

没法,瑾行公子只能派人来将我接进宫。

等我到时,太医与瑾行公子都候在门外,来不及请安,渺若直接推门而入。

我看见躺在床榻上的谢琅华,苍白着脸,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我心里一咯噔,这样子,怕是来不及了。

墨乐告知她我到了,她费力地睁开眼,向我笑笑,我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皇后娘娘,姑娘不怨您与陛下的。」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与瑾行公子来晚了,姑娘才会去的,一直都在悔恨中。

谢琅华听见这句话后,笑着哭了,而后握着渺若与墨乐的手,猛地一用力,孩子出生了。

是一对龙凤胎,可是她自己,没有生气了。

稳婆抱着孩子去向周瑾行报喜,太医上前请罪饶恕。

周瑾行不顾产房血腥,直接闯了进来。

将近而立的人,小心地抱着他的妻子。

「遇安,我先去找鸢鸢了,两个孩子,你要多费心了。」谢琅华无气力地说道。

周瑾行,字遇安。

帝王哭着点头,让她安心走。

华安元年,皇后谢氏琅华薨逝,帝王罢朝三日,追封谥号德裕。

其子周遇琅,封储君,其所生公主周慕华,封号顺宜,与太子同食邑。

此后十余年,帝王后庭再不见妃嫔。

夫人自姑娘去后,日日以泪洗面,身子骨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我不忍心,跪在她面前求她好好活着,夫人笑,摇摇头。

「可是夫人,若您也去了,合欢就真的没有亲人了。」我哭着说出这句话。

夫人不解,问我合欢是谁,我看着她的眼睛,将最后的秘密说予她听。

承徽十五年,姑娘因为胭脂扣毒发醒来后,决定保住腹中的孩子。

于是我们商议,写意入宫,带来一具男婴尸体,之后姑娘受伤早产,就说皇子夭折。

而那天夜晚,写意带着姑娘诞下的孩子出宫。

「所以……所以鸢鸢生下的,是一个女儿,现在还活着…」夫人不可置信地问我。

我含泪点头,「姑娘说愿这孩子一生安康,便取名合欢。」

「鸢鸢呐……我的鸢鸢,你让合欢长大后娘亲该怎么与她说啊……」

夫人知道小合欢的存在后,不再消极下去,从崔氏旁支过继了一个孩子来撑起崔氏。

夫人问我何时才能见到小合欢,我说已经去信给写意了,她正带着合欢来帝京。

未待写意到,小郎君那里就传来了病危的消息。

昆池说小郎君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不吃不喝的就一个人待着。

本来经年行军打仗就留下了许多旧疾,如今小郎君这般作践自己,病痛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太医说小郎君身体无大碍,就是心病,让他毫无生欲。

夫人听闻后,沉思良久叹气,待到写意带着小合欢到时,才又展颜。

夫人一见到小合欢,就含泪说这一定是姑娘的孩子,和姑娘小时候一个样。

我没见过姑娘小时候,但看着合欢的眉眼,和姑娘十足十的像。

第二日,夫人抱着小合欢,敲响了相府的大门。

我不知夫人与小郎君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日小郎君抱着合欢哭得撕心裂肺。

之后便宣称将小合欢收为义女,入傅氏族谱。

合欢自胎中就被胭脂扣的毒性所环绕,于是华安二年,小郎君就独自带着她周游列国,寻求解毒之法。

告辞的那日,合欢抱着夫人不撒手,夫人也舍不得,可是也只能忍痛。

江边的船只渐渐远去,我最后记忆深刻的,是当日小郎君身着暗红色的衣衫,腰间配着那只青竹香囊。

我告知小郎君,里面夹层处,有姑娘写给他的话。

记得那日阳光正好,姑娘慎重的一笔一画的写下——满地锦绣,良臣遇君。

可这过往十几年,终不得愿。

华安四年,苏略将军自刎于秦姨娘墓前,顾大人知晓后让人好生安葬了他。

寻了这么多年,苏略将军死前将五姑娘的埋骨之地说了出来,顾湛将五姑娘带回来后入顾家祠堂,死后与其合葬。

华安十三年,年仅四十的瑾行公子累病成疾,撒手人寰。

小郎君被召回辅政,太子周遇琅登基,改号元嘉。

元嘉二年,合欢成婚,夫婿乃是顾湛大人的侄儿顾淇,那年的探花郎。

元嘉三年,夫人与沈将军辞世,顾夫人殉情。

元嘉五年,合欢第一个孩子出生,小郎君取名为沅,顾沅。

元嘉二十年,小郎君寿终正寝,圣上悲痛,合欢与沅沅哭晕了好几次。

小郎君临终前,一直叫着「沅沅」,可我知道,他叫的是鸢鸢,他最爱的鸢鸢。

……

不记得又过了多少年,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了。

我弟弟的曾孙拉着我的手,叫我老祖宗。

他让我往外看,原来是清河郡的春天来了。

他说他想听故事,我吃力地抱着他,跟他讲:「那是一年的开春,有个小姑娘遇见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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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12-27 17:3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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