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暖阳:她们曾与命运硬刚》

浮华都市中的女性故事,她们独立、找寻,她们是暖阳和蜜糖,是自己的主角。

我答应了纪安然,以为他会亲我抱我,或者简单点,找个酒店。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捉着我的手,在有些凉意的秋天马路上,十指相扣,一路走到黄昏。

路两旁的枫叶很红,他很用力,像下一刻就是末日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回忆着我们校园里的故事。皱巴巴的。

那些,我已经淡忘了。

最初的最初,我爱过一个人,那时他也爱我。

「当年我花大力气放你走,是要你回到从前平静的生活。不是看你烂得跟婊子一样。」

我仰头看他,慢慢的嘴角越弯越起,我说哥哥,我回去的时候,父母因为我的失踪,双双去世。我寄在亲戚家没法过活。也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出事前,家庭条件挺好的。

爸爸做生意,妈妈是教师。

我被拐卖后,天翻地覆。

别的姑娘被卖到穷山沟沟,给老光棍儿当生育工具,我更惨一点,被卖到金三角给人做人体藏毒。

程欣发消息给我说,她突然很想吃我做的糖醋里脊。然后她就在那晚跳楼了。

她是我最亲最爱的小妹妹,她是被妈妈逼到跳楼的。

而当我以为生活不能更糟糕了时,就在一个普通的周六晚上,就在回学校的路上,我被人举着刀拖进了废弃的水泥房里。

我到最后都没记住那个男人的脸。

我只记得三月底还很冷,我跪在地上的时候手脚都没了知觉。

山上满是尘土味,混着男人身上的恶臭,一下又一下撞碎了我的人生。

《肩上暖阳:她们曾与命运硬刚》未完结,如有后续,可催更。已更新至第 3 节, 共 30 节

第 1 节 绮梦

第 2 节 如也

第 3 节 春信不至,夜莺不来

「我打算嫁人了。」

激情过后,我将一撮烟灰弹到江晨赤裸的胸膛上。

一提这茬,他就烦:「我有老婆,你嫁什么人?」

「当然不是你。」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茄子。

他欺身过来,一把捏住我的嘴:「你敢!」

呵。

男人。

江晨是瑞安公司老总,我做他情妇三年了。

跟他时我 30 岁,早过了甜言蜜语、请吃饭请看电影就能两眼冒桃心的年纪。

能让我兴奋的,大概……北京一套别墅。

起步?

江晨说这不好办,北京限购,钱没问题,但搞资质得点时间。

我扭着水蛇腰盘过去,娇声说,哥啊,别。我值不了那么多。

他将烟圈吐我脸上:「你一月要多少?」

我竖起三根指头。

三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江晨的手摸上我大腿:成交,晚上我来找你。

前几天看见知乎上有个问题:被包养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匿名回答了下,洋洋洒洒 3000 字。

在知道我月入 30 万后,排行第一的高赞评论:开班吧,姐。

第二:知乎,分享你刚编的故事。

有人质疑我,说别搞笑了,男人要的是十七八的萝莉,女人就别臆想自己成 30 岁大妈还有人要,好好做饭带孩子吧。

十七八?

嫩瓜秧子似的,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我跟江晨是在抖音上认识的。

那会儿我是个……呃,写作主播(挠头),有一搭没一搭分享着自己写的自认为文艺的句子。

就,不温不火。

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着镜头哭唧唧吐槽抖爸爸为什么不给我流量,一觉醒来,点赞 11 万,涨粉 5 万。

评论:

「大妹子真正。」

「妞儿别哭,来哥哥怀里,哥哥疼你。」

……

我,掌握了财富密码。

我开始营销,人设:当代林徽因。

我混了英联邦水硕,报了舞蹈班、厨艺班、插花班……呃,还去研究了国际关系和叙利亚局势。

穿汉服,戴玉簪,有时也穿旗袍、鱼尾裙,秀一下我曼妙的曲线。偶尔再推荐下我写的几本书,别人一看,不错啊,有点东西。

直播时,江晨光荣登场,打赏了八万八。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攥着他的大手:我很爱你,爱的没有了我自己,无论贫穷富贵疾病荣辱,我同你,生死相随。

17 岁时,我同一个明媚少年讲过这话,特真心。后来吧,这话我和不同的人讲过好多回,他们信以为真的模样,我花了好大的劲,才憋住不笑。

完事了我一个人走回家,街上路灯黄澄澄,像蒙了一层薄雾,昏暗暗让人望不清前路。

我走着走着就哭了。

时至今日,就算 17 岁的沈依依穿过时光,一身洁白站在我面前,我也该认不出了吧。

2

我不配得到幸福。

因为是女孩,妈妈吃了堕胎药,可药过期了,我稀里糊涂被生了下来。

我两岁时,家里添了个弟弟。

接下来是不是要重男轻女?

不好意思,让大家失望了。

我是学霸,能把全县秒掉,奖状糊墙七八层那种。

长得还不是一般的漂亮。

像我这种,特受欢迎。

然而……我家很穷。

穷到什么地步?没钱买衣裳,表姐剩下的捡了十几年。

初中在我那个村办中学么,倒也没什么,大家都穷,高中就不一样了,首先我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裳就特引人注目。

学校一个奇怪的男生常常带群小弟堵我,各种口哨嬉笑,我抱着书低头走,给他一把薅过去搂着左摇右晃。

旁边一群傻叉起哄着,我尴尬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时有个喜欢他的「社会姐」,知道这事后逮我暴揍,划花了我的脸不说,还拍我裸照发到学校论坛。

我成绩一落千丈,不敢跟同学对视,我总觉得在对方眼里,我全身衣裳都被扒掉了。

学校叫警察处理那天,妈妈赶过来,一见警察就懵了,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劈头盖脸给了我两个耳光。

她以为是我做错了事,给她惹了麻烦。

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强,照在妈妈身上,我踮起脚来想凑近一些,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看不清妈妈的脸。

我明白了。

原来我那么努力的读书拿成绩,只是因为害怕。我只有不惜一切成为他们的骄傲,才能骗自己,骗自己说我是被爱的。

那层遮羞布被扯下,我被逼着正视自己,原来打一开始,我就一无所有。

3

我遇见一个少年,他把我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尖上。

做兼职给我买糖吃,买花戴,红着脸找我说话,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看我笑,一直看我笑。

他叫纪安然。

我很安全,像只小猫儿,蜷缩在纪安然怀里,我抬头一遍又一遍,说纪安然你不会丢开我的吧?

纪安然,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吧?

纪安然摸着我的头,不会,我永远不会丢开你,我会陪着你,永远。

我开始撒娇,开始作,开始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嘟嘴卖萌,柔弱撒娇。

我开始憧憬,开始期待,期待着我的盖世英雄,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每天精心为他们备好三餐,世事温柔,岁月静好。

毕业后,我跟纪安然异地。

那会儿日子真苦啊,我发了疯的想念他,可我们两三个月才能见一面。

后来我开始写作。

写出了点名堂,稿费能覆盖我当时的工资后,我就辞职去他的城市跟他一处。

我们都很开心。

我每天写作,饭点做好饭,像只小猫咪样端坐在门口等他回来。

24 岁,我乐呵呵问纪安然,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的少年沉默着不说话。

我想,他可能有苦衷吧。

26 岁,我不小心怀孕了,我问他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的少年说再等等。

可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了。

我的少年给我了答案:购房国家限购,如果我们不结婚,以各自名义各买一套,那就都是三成首付,这是很划算的,可以省下很多钱,有利于用最少的钱实现最大的增值。

哦。

因为钱。

我明白了。

于是我没日没夜的工作,还找了两个兼职,能拿到的钱比从前多了一倍,我很开心。可我不得不每日急匆匆的灰头土脸,回到家倒头就睡。

我的少年不高兴,他说沈依依你怎么不收拾房间呢,你这样不像是在过日子啊。

我的少年有些烦躁,说沈依依,你到底是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啊?

我有些惭愧,又有些委屈。

我对着镜子崩溃大哭,我觉着自己没用,很没用,我为什么赚不到很多钱。

28 岁,我将省吃俭用的所有的钱拿出来,交给纪安然,以他的名义(我暂时没有购房资格)在北京交了首付,按揭了套小房子。

我咬牙想再拼两年,以我的名义再买个小房子,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吧。

以后岁月静好了吧。

然而,我又怀孕了。

医生说再流,这辈子都没法要孩子了。

我再次问他什么时候能结婚。

纪安然依旧无比冷静。

他从经济的角度给我分析了一大堆,各种术语,总之是不结婚,就能省下一百多万的资产。

他问我知道多少人一辈子赚不到一百多万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小时候家里那么穷,我大学学费全都是助学贷款和自己的兼职,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钱的好。

可是。

我觉着丢人。

纪安然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开口向他要婚姻,有多尴尬,多为难。

他不知道我大着肚子有多难堪。

4

我怀孕 7 月那会儿,看见了纪安然和年轻小姑娘的聊天记录。

小姑娘说纪哥哥,你好厉害,这么年轻在北京都有房子了,年少有为。你长得又帅,肯定好多女人喜欢吧,怎么还不结婚啊?

纪安然说女朋友每天都在工作,不顾家。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天回家都有碗热饭吃,而不是面对一个不理家务,也不怎么打扮的女人。

小姑娘说那哥哥的要求还真不高,我有好多姐妹长得漂亮,家务做的又好,性格温柔还会体贴人,要不要给纪哥哥介绍呀?

纪安然说,好哦。

我当时就被刺痛了。

纪安然洗完澡出来,看见我拿着他的手机发呆,有些生气。他一把抢去,「你怎么看我手机?」

我依然呆呆坐在那里。

纪安然低头看了看手机,说我就开个玩笑,逗逗她,你别往心里去。

我说纪安然,那追我的人也有很多,我也从来不开这种玩笑啊。

纪安然噗嗤一声笑了,说追你的人?五六十岁老头啊。

我突然觉着恶心,非常恶心。

我低声说我去洗澡了。

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抱住自己慢慢蹲下来,我发呆发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

我对着镜子抬起头来,看见镜中自己一张带着黑眼圈的,浮肿的脸,我突然发现自己老了,黑了。

前两天为公司盘查货物,大夏天的,我太阳下站了三个小时,晚上回来发现晒到蜕皮了。晒伤了,晒肿了,又红又黑的,再加上怀孕臃肿,好丑。

或许,在他心中,也只有五六十岁想女人想疯了的老头,才看得上我吧。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泪如雨下。

那天我在卫生间呆了多久,我记不得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医生说是在蒸汽里呆太久,缺氧了。

肚子里的孩子胎心过快,也缺氧,得住院观察。

哦,我又得花钱了。

在北京有房子的,年少有为的纪安然一脸紧张看着我,端着他亲手熬的排骨。他呆楞着看了我很久,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没事啊。

我说纪安然,你年少有为。我前天看上了个头花,蛮喜欢的,淘宝上五块五,我想了下,又在拼多多上看了,三块五,但我就是没买,你要有闲钱,就买了送我吧。

我的纪安然站在一地阴影里,不声不响。

5

我生了一个女儿,肉肉的,很可爱。

长得像纪安然。

我爱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全部,她奶奶的冲我笑一下,我整个人都要化了。

我太爱她了。

我想给她一个家。

我不想我的女儿被称作私生女。

照顾女儿的我很长时间没去工作,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攒够二套房的首付,攒够下一个几百万。

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人月入百万,住豪宅开豪车,可我只是个普通人,对我来说它真的很难。

我开始急了,我费尽一切心思搞钱。

我变得不修边幅,变得粗俗不堪。

我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接各种各样的项目搞钱。

几十块我也赚。

尖酸刻薄,姿势难看。

纪安然烦躁说沈依依,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钱?你能不能有点情调?你脑子里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变得多疑而敏感。

偶尔跟他提起我亲戚家的新生儿百天了,纪安然问,没摆百天宴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明明知道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

我和他抱着孩子出去,路过一所大学,有青春女孩穿着 JK 走过,我说我生完孩子,都胖了,去年的 JK 都穿不上了,他嘲讽说 JK,你还 JK,你穿个围裙吧。

我当即愣在那里。

他在前面走的很远,回头看我抱着女儿站在原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他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不是没什么。

我哭起来。

他很烦躁,又哭了,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他不耐烦说你都这么老了,难道还要我哄你吗?我也很累。你以为你是公主啊?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辛苦,在外赚钱谁不辛苦。

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公主。

只是觉得在他眼中,我竟如此不堪。

我也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体面一点,表现的好一点。

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一地如霜的白月光下,前无去路,后无归途,如一团冻僵了的行尸走肉。

……

直到我看到那张照片。

纪安然和他公司一小实习生的床照。

本来是小实习生发他了一条微信,手机在桌上,他在刷牙。

我鬼使神差拿来看了,我没有他的解锁密码,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去猜了,着了魔一样,我的生日、他的生日、他身份证号码后六位、手机号前六位……

我去猜了,竟然被我给猜中了。

那张床照就赤裸裸跳在我眼前了。

我的头像被重锤锤了一下,「嗡」的一声,我弯下腰咳嗽,眼睛都看不见了。

一双手摁住我肩头拼命摇晃,耳边有什么话在隆隆作响。

我听不清了。

嗷的一声。

我的女儿在床上哭了。

我踉跄过去抱着我女儿摇晃着哄。

「你看我,」纪安然抓住我的头,「沈依依,你抬头看我。你清醒一点。」

我眼前一片雪白。

就像那天,阳光那么亮,而我看不清我的妈妈一样,我看不清他。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他很紧张,他在解释,他手足无措,走过来走过去的解释。

他捧着我的脸。

那么近,可我看不清他。

我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叫人搬东西离开。

整理东西时,我看见一厚沓车票,那些异地时不顾一切奔赴的。

我还看见 17 岁那年我和他的大头照。

我俩头靠在一起。

我那时皮肤很好,整个人瞧起来非常稚嫩,眼睛里全是光。

原来青年懵懂时的沈依依,眼里也曾因纪安然有过光的。

我提起最后一个行李箱拉开门时,纪安然红着眼冲我大吼。

「别以为你有多干净,你高中时就给人看光了!」

我忽然间释然了。

是啊。

我本来就没多干净。

沈依依,30 岁,我终于承认了我自己,彻头彻尾的烂货。

6

江晨说,沈依依,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如果我早十几年遇到你,如果我们之间,不是以那样的方式开始,那么今时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真心?

我抚他的脸,笑着说可是江晨你不会喜欢的,你不会喜欢我的真心,你怕我的真心。

江晨也笑了。

很久后,我遇到了纪安然。

他那张脸没有变过,瞧起来虽也年轻,却已然添了风霜。

他约我出来,在某个咖啡厅。

我穿着 JK 走过来,他站起身张了张嘴,待我坐下后,他低头搅弄咖啡,喃喃说,依依,你真漂亮。

我笑着说,比穿围裙漂亮吧。

他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还当了真。」

是啊,也是我太敏感。

我侧头,望向窗外无边春色。

我看着他,像看着这春天里的花花草草,心如死水,波澜不兴。

纪安然说,他后来稀里糊涂和那个女实习生在一起,没两月就分手了。他想我,他放不下我。他说那样的小姑娘太麻烦,居然要好言好语哄着,花钱也是厉害。她心性幼稚,而到了他这个年龄,实在是没心思再说什么情情爱爱。他说最开始那张照片真的只是个意外,当时他跟我吵了架,喝醉了。

我:「哦。」

纪安然攥住我的手。

我淡淡抽了回去。

摸我要钱的。

纪安然抬头看我:「沈依依,我还有机会重新追你回来吗?听说你一直一个人。」

我摆摆手说没那么麻烦。

「三十万。」我竖起三根指头,「一个月三十万。就算熟人,我也不讲价。」

纪安然瞪大了眼,不无震惊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肩,笑着起身离开。

「什么意思?」他在我身后问我。

我回头笑:「字面意思。」

「你其实不必这样气我。」纪安然红着眼。

我大笑起来。

「你错了,纪安然。我生来就是这种人。我从小就会看人脸色行事,谋一个最利己的结局。」

是啊。

我很小时就在做这样的事,用我所能得到的荣耀,换取妈妈的爱。

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抓人性的弱点,投其所好,换取所有人的喜欢。

那些年,我明明可以略施小计,留住纪安然,留住我 17 岁时爱过的少年。

可惜,分寸全失,潦草收场。

以至于今。

这年头,所有人都叫嚣着想得一份真心,可偏偏真心是人心的一部分,一点都不美丽,拆开了根本没人喜欢。

其实若论相处,需得真心假意混在一起,虚虚实实,才最是妙处。

「气你?」我低头点燃那支烟,「你想多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他有些烦,他抓了抓头发,「依依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买到二套房了,但我现在觉得钱不重要,你比一切都重要。你知道的,我不怎么会说漂亮话。到我这个年纪,也不想再说什么漂亮话。」

他眼睛红了,喉咙哽住,「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的。我过去伤害了你,我道歉,我愿意接受你情绪的反扑。我们有女儿,我也想女儿,我想有个完整的家。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可我们已经走到今天了。我还回得去吗?如果还能,你要我怎么做?给个话。」

我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盯着我十七岁时不顾一切爱上的少年,淡淡一笑:「可我现在觉得,只有钱重要。」

纪安然腮帮子鼓了鼓,说你中国银行那张卡,还在用着吧。我把所有的钱都转你。

我站在风里,嘴角慢慢勾起一分薄笑来。

三秒后,我表情和眼神都已调整到位。我攀住他胳膊,笑嘻嘻说纪安然,这么些年,其实我也放不下你。至于你跟那个小实习生,就别再提了吧。男人嘛,偶尔思想跑毛很正常,但你提起我就要吃醋了哦……

纪安然表情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说,哦,是吗?

7

江晨说我穿 JK 很好看。

我靠在雪白墙上,叼根棒棒糖,撩起眼皮看他。

他将我抵在墙上,双手摁过头顶。

他低头吻我脖颈,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推起我的裙摆。

冬雪漫山,我仰着脖子想,这条裙子叫冬雪漫山。

不久前我答应了纪安然,以为他会亲我抱我,或者简单点,找个酒店。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捉着我的手,在有些凉意的秋天马路上,十指相扣,一路走到黄昏。

路两旁的枫叶很红,他很用力,像下一刻就是末日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回忆着我们校园里的故事。皱巴巴的。

那些,我已经淡忘了。

最初的最初,我爱过一个人,那时他也爱我。

我身上一直在动作的江晨停下来问我,为什么哭了?是不是疼了?

我拿胳膊挡住眼,尽可能调整出魅惑的笑来,喘息着说,还不是你太厉害了。

窗外,月亮升上来,月亮落下去。

顷刻之间,光阴轮转,沧海桑田。

我的女儿今年三岁,会走路,会说话,还会做算术题。

她粉嫩嫩的,扎着蝴蝶结。一张脸像我,不,比我还要漂亮一些。说话奶声奶气,可可爱爱。

我的女儿仰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问我,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你跟我说,他出差去了,可他一去都那么久了,还没回来。

我的小公主说,妈妈,你是不是在骗我,爸爸他并不爱我,他根本就不要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女儿嘴角瘪瘪的。

我登时泪如雨下。

我张开胳膊抱住我的小女儿,哭着说不是这样的,爸爸爱你,他很爱很爱你,真的。

不久后,纪安然第一次见了我的女儿。

他精心打扮,穿了休闲小西装,买了个粉红色的兔宝宝玩偶,紧张着一遍又一遍问我,宝宝认不认生,宝宝会喜欢的对不对。

纪安然带着我的女儿去迪士尼,给她买玩具买糖葫芦,带她去看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穿最可爱的花裙子,玩小孩子的那种过山车。

我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低头抽烟。

孩子骑在他脖颈上,大笑着朝我挥手,我立刻熄了烟站直身子强颜欢笑。

晚上孩子睡了,纪安然拉我去吃夜宵,看在钱的份上,我强打精神。

昏黄灯光下,我恹恹吃着甜品,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说话。

他靠过来,小声说,依依,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我说哦。

他忽然拿出枚亮闪闪的钻戒,吓我一跳。

他说依依,我们真正做一家人好不好?

我塞了口蛋糕:「结婚的话,不是这个价。」

纪安然愣住了。

我说不划算的,像你这样的,就算在我身上葬了不少钱,随便找个小姑娘也不是难事,没必要。

纪安然收起戒指,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我吃完了,推开门走进风里。一片摇曳的烛光中,昏黄色铺了一地。

海浪,高一声,低一声。

纪安然跟过来,打身后摁住我肩膀,他的声音有些哽,在我耳边说我不在意。你要什么,你说就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去偷去抢。

他攥我的手。

说依依,回到我身边。

我淡淡推开他。

一片昏黄中,我漫无目的向前走。

我跪倒在雪白沙滩上,捂住脸痛哭。

看哪。

今时今日,这个男人肯千金买我一笑。

可三年前,他任我被世人置喙,连为我放弃一个小指标都不肯。

钱啊。

它重要啊。

它能让十五岁的我不再穿那身洗的发白的牛仔服,能让我的妈妈在警察面前站直了脊梁去保护她的女儿,能让我当年不再疲于奔命戾气满满,能让我的少年永远是少年。

又怎至于,到如今?

8

33 岁,我打算嫁人了。

我慵懒躺在床上,将烟灰弹到江晨胸膛。

「他回来了?」江晨问。

我垂下眼,挤出一丝无奈的笑:「还是你敏锐。」

接下来是大段的沉默。

江晨一把捏住我的嘴,不无刻薄地说:「聪明人不好重蹈覆辙。「

我将表搁在他眼前晃,懒洋洋,「上月结束了,我不想赚这个钱了。」

江晨狠捏我的脸,痛死了痛死了。

「我要不愿意呢?」

「你不能强买强卖。」我想了想,决定关照关照这位中老年客户,「我给你介绍别的姐妹吧,做的比我好的应该也不少。」

江晨抖着手抽烟,脑袋耷拉了一会儿,回头说你可真绝情。

我有些烦:「大哥,当年你三令五申跟我约法三章,叫我不要动真感情,做小伏低,做好随时卷铺盖滚蛋的准备,不要闹你老婆那里去。我的工作就是拿钱伺候你,现在我要跳槽,你说我绝情,不觉得有点不讲道理吗?」

江晨冷冷:「这就是你平日的嘴脸?」

我 TM???

他魔怔了,真魔怔了。

大家都是人,一天到晚烦心事多了去,会有人永远都笑脸对你吗?我一直都温顺乖巧,那肯定是装出来的啊。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的事。

江晨二话没说甩了我一嘴巴,骂我婊子。

我阴沉着脸打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来,照着他就砍。

还没见过有谁辞职闹到人身伤害的。至于婊子,我本来就是,他知道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江晨瞪大眼睛,吓了一跳,躲开后指着我说算你狠。

哈,他才不会跟我对打呢,他那么有钱,资产阶级具有软弱性,他金贵得很,才舍不得受一点伤呢。

我说江晨,你花个钱怎么还气上了,我不值得,你也别那么没风度。

江晨有些沮丧,但又不想承认。沉默会儿,他说你是不是想加钱?

我说我想拆伙。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这钱我不想赚了。

江晨不死心,说三年了,你就一点真心也无?

我觉得好笑,我说人的真心不能用钱来衡量,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你要真心,你夫人那里有,可你看不起她。

江晨脸色一变。

他沉默着,大段大段沉默着。

他觉着与我无话可说,我突然间也这么觉着了。

他强势拽我过去亲我的嘴,我忽然觉得恶心,非常恶心。

看哪,身体是骗不了人的,扒掉那丁点伪装,我跟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不同人。

9

33 岁,我打算嫁人了。

为我粉嫩嫩的小女儿。

纪安然送我红色鲜花,邀我去试雪白婚纱。

我觉着有些麻烦,商量了商量,说算了吧。

纪安然执意要办,说一生一次。

一生一次?

一生这么长,你连明天都无法预计,谈何一生。

这世上的承诺,都太脆弱了。

阔别数年,纪安然再次吻,有些小心,有些颤抖。

我只是麻木。

他想干嘛便干嘛吧。

我只觉过去我曾无数次幻想过那圣洁的殿堂,庄重的誓言,如今得到了,也就那样。

到底过时候了。

花开花落,都是太自然的事。

我坐在窗前抬头望,残阳如血,倦鸟西飞。这一生的岁月还有这样长,却似已经结束了。

完。

我出事前,家庭条件挺好的。

爸爸做生意,妈妈是教师。

我被拐卖后,天翻地覆。

别的姑娘被卖到穷山沟沟,给老光棍儿当生育工具,我更惨一点,被卖到金三角给人做人体藏毒。

我像只被掐住的小鸡崽,给人绑云南那边的寨子里。旁边有个漂亮姐姐被拿锁链锁在床腿上,好几个男人当着我面上她。

听说那是个缉毒警的女儿,全家被杀,她因漂亮才留了条命。

我哆嗦着上牙打下牙,生怕他们也来上我。后来才知道,我 12 岁,前胸后背差不多,人家没兴趣。

从缅甸那边人体运「货」时,这些人喜欢找孕妇,毒品装避孕套里吞进胃,下身都塞满。

孕妇做这个生意的不多,还不如买我这种小的,强迫一遍遍怀孕,孩子生下来弄死,掏空了也能做容器,一举两得。

可惜我才 12 岁,怀不了,胃也小,吞不了几条,就稀里糊涂先养着。

老毒枭江汉来视察,他儿子江停云跟他视频,问他一会儿吃啥,他随口说饺子。他儿子非要等会儿吃饺子时跟他视频,他打哈哈说好。

山里的寨子,哪来饺子。

宠崽的江汉叫手下开车去买,百度地图一下,最近的饺子馆也要 120 公里。

面黄肌瘦的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进去抖着手指自己,说我会做,我会做饺子——登时三把冲锋枪顶着我的头。

长着山羊胡的江汉薅起我头发,左右开弓抽了两嘴巴,「哪来的兔崽子?谁让你进来的?会做是吧?」他看看表,「行,你去。」

我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江汉一副慈父样,笑呵呵夹着饺子和江停云视频,江停云瞧见江汉身后一闪而过的我,说这妹妹,挺可爱。

就这一句,江汉将我带回去给江停云作伴。

江汉是悍匪,江停云却是个文弱少年,瘦高个,皮肤很白,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校服松松垮垮耷着,跟我学校里那些男孩子没区别。

他对他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江汉将我叫进他房间,笼着手点烟。

江汉说兔崽子,你要敢在我儿子跟前瞎 BB,他薅我头发将烟头往我眼睛里按,说,我会让你死的非常不体面。

江停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江汉在,他就是个乖宝宝,满画面的父慈子爱,对我也有几句口头上的关心;江汉不在,他就是面无表情的透明人。

我每天将江家别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大早给他按内网上 down 来的食谱变着花样准备早餐。

江停云性子沉,整天都不见笑,我搜肠刮肚给他讲笑话,好笑了,他赏脸嘴角弯一下,差强人意了,他烦躁说你别打扰我写作业。

江家有架落了灰的钢琴,蒙着白色蕾丝罩。

司机送江停云去上学时,我偷偷掀开了弹。

我喜欢德彪西的《月光》,平静安详。

像夏夜清溪上蜿蜒着的一弯凉月,无风无雨,岁月静好。

这曲子妈妈教了我很多回,弹不好就打手心。小时候我总跟她怄,老故意弹错音符,气哭她了好几回,还嚷嚷着要带我测智商。如今寻思,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一双手死死攥上我肩膀,搁在钢琴上的水杯惊得掉下去,碎开全是水渍。

「你会弹琴?」

我畏惧地点点头。

江停云有些恍然,冒出句无厘头的:「寄人篱下,很辛苦吧。」

江停云示意我继续弹,不要停。

我便将脑海所能忆起的乐曲,一股脑儿倾泻。

他就站在原地,呆呆的,灵魂好似出了窍,魔怔了。

江停云说,他妈妈生前喜欢弹钢琴。当时得了癌症,没钱治。

说完他就回房了,我准备好晚餐叫他,他也不应声。

我 14 岁那年,江停云 16。

我某天去卫生间,看见马桶里的血块,心惊肉跳。例假来了。我好怕,怕他们要我一遍遍怀孕,逼我运毒。

那天家里刚好来了个人,之前我在寨子里见过,曾拿冲锋枪抵我的头。

我以为是来拎我的。

我瑟瑟发抖为他们备好午餐,脸色惨白着离开,江停云叫住我,说你上哪儿去?过来一块吃。

我窸窸窣窣洗碗,江停云靠在厨房门上:「是我爸的司机,过来给我送东西。你好歹是我家远房亲戚,父母双亡没个依靠。我不会让他赶你走。别怕。」

哦,远房亲戚家的孤女。

真是仁慈的谎言啊。

我回头笑,眼泪扑簌簌的。我语无伦次,冲他说谢谢,谢谢。

江停云掉头走了,很快又折回来,红着脸明显不好意思,他说我叫超市送卫生巾过来了,我家没女人,你知道的,这事我也不懂。

我为江停云打扫房间时,看见他课本下压着个素描本,他自己画了画,之前是些小猫小狗,画的还挺好,最后一页翻开了,那坐在日光下,穿碎花裙弹钢琴的女孩身影,分明是我。

哦。我挑了挑眉毛。这样啊。

我抬头对上穿衣镜中的自己,发现我杏眼桃腮,眉似柳叶。我随手将长发绾起,左瞧右瞧,还真是美人胚子。

江停云晚上做作业时,我绾了发,给他送杯牛奶。

我故意伏低了些,胸口有一小半袒在他眼前,他极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

我靠在门口,红着脸说哥啊,你能给我些钱吗?我想买点衣服,你看,我这么大了,还穿着你的衬衫。

江停云看我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艳,他少见的笑了,「这我还真没想到。」他打书包翻出一沓钱,「我爸给的,我都没花过,你拿去吧。我学校里有饭,家里有你。」

我咬唇一笑,说谢谢哥。过了会儿,我说哥啊,你那些题我都会做,我每晚过来给你讲好不好?

江停云像听了个笑话,说我是高中啊,你才几岁?读过书?

我没说什么,搬个凳子坐他身边,一道道讲给他听,为了吸引注意,我时不时穿插几个好笑的段子。

江停云边喝牛奶边吃惊看我。

我和江停云开始的自然而然——如果那算是开始。

他虽阴郁,却也心思单纯。

他盯着我的眼,真诚而专注,说他第一次恋爱,什么都不懂,请我多包涵,他希望我能提出明确的指令和要求,不要让他猜。

我笑着说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还有,保护我。

江停云也笑了,摸摸我的头,说你胆子好小,不知道以前经历了什么,保护你,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我在沙发上午睡时,江停云过来亲我额头。

我瑟瑟发抖。

——满脑子都是那个被锁在床腿的漂亮姐姐。

江停云摸了摸我的手,有些凉,便拿床被子过来捂好了。

10 月 29 日。

江停云没去学校,一整天都不太开心。我给他做的酸菜鱼,他只吃了一小口。

我应该安慰他,还隐隐有些担心。

江停云不开心的时候,会双眼空洞,直勾勾呆坐。

我蹭过去,陪他一起发呆。

江停云说,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8 年前的今天,他看着妈妈的手一点点凉掉。他说妈妈死前,一直在等他爸爸,可他没有来。

我说可能被了不得的事绊住了吧。

江停云沉默了一小会,罕见地嘲讽说是被女人绊住了吧。不然他妈妈死后这么多年,他女人怎么没断过。

我开导他别瞎想了,妈妈都去世了,总不能让爸爸一直和尚吧。

江停云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说你要出事,我可能真得和尚了。

我听后心里一热,也只淡淡笑了笑。

8 年前的 10 月 29 日,按照我这段时间搜集的材料,江汉这天应是因抢劫罪,在号子里蹲着,的确来不了。估计是想抢点给老婆看病的钱,可没来得及。

停云,误会了。

或许因为接触的女人少,和他妈妈的原因,停云其实蛮依赖我。

和我一起时,他总像个小男孩样追着问,瑶瑶你怎么什么都会呀?瑶瑶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瑶瑶你怎么那么聪明呀?瑶瑶你那么好,叫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是啊。

我太好了,满足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对女人的所有幻想。

做一手好菜满足他的胃,将他衣裳洗的干干净净叠在床头,用他的钱买了那么多好看衣裳,一天换三回,变着法儿讨他欢心,极尽温柔。

我通过浏览记录,了解他的喜好及喜欢的女孩风格,做成 Excel 表格去分析,预测他的动向,连他喜欢的 doi 体位都精准预判了,可惜他没要过。他最多也只是吻我的嘴。

随他吧。

我关注上京有段时间了。

每天沉迷于看上京的风景人文,好几回都忘了给停云做饭。他绕到我身后,下巴抵在我肩头,「怎么,想去?」,我向后温柔摸摸他的脸,腼腆说,「是啊,哥哥。我从来没有出过门,好想去。感觉好美。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去那里。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停云打身后抱我,说暑假了我带你。

我回手抱他,娇声说可是我不想叔叔(江汉)的人跟着,多不自在,我只想和你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人的蜜月。好不好嘛!我抓着他衣袖撒娇。

他最受不了我这样,笑着说好。

我和停云没有搭铁路或飞机,那样易被追踪。

停云打车库开出辆旧车,载着我一路往上京开。途经本省省会,我借口去买点吃的溜进商场,按照曾规划了无数遍的路线撒腿往公安局跑。

我站在公安局门口,手足无措比划着我要报案我要报案,江汉那边有贩毒基地云云。路过的一个警官叫我去他办公室说明情况,在我填完一堆表格后,他说我安排人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我说上京市朝晖区林业路 8 号,松英花园 7 幢 509。他拿笔记下后,冲我露出个诡异的笑,说瞧你吓的,先喝口水。

我三两口喝完水,昏昏欲睡。

朦胧中被扶上了车,再稀里糊涂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房间里。

江汉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我遇上黑警了。

突如其来的绝望,让我抱住脑袋缩在墙角尖叫。

江汉的司机过来,薅起我头发将我在墙上狠磕了一下。

江汉扣住我下巴:「长能耐了?主意打到我儿子身上?」

我被丢在地上,他的司机照我肚子狠踹了好几脚。我护住脑袋,尽可能蜷成一只虾米。

时至今日,我都不愿回想那夜。

费尽心思几年挣扎,我的结局竟比那位绑在床腿上的漂亮姐姐更惨更甚。

江汉叫人捏开我的嘴,强灌了药。我全身瘫软,意识却清醒。

好几个男的欺辱了我,掐我脖子强迫我看镜头,要我自己讲我骚不骚。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做这种事,这么疼,这么疼。

后来江停云来了。

我像给针扎了,想拉被子遮上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无。

停云坐我面前的沙发上,叉着手看我,长久沉默。

我闭着眼。

过了会儿他冷冷开口:「我爸说的是真的?你,出卖了我们?」

「你知道你家的生意?」

「嗯。」

果然。他早就知道了。

我强撑身子挪过去,跪下去解他腰带。

我仰头哀求,哥哥,求你别让我死,留下我,我能让你舒服。

他捏住我的嘴干笑一声:「你果然不爱我,果然在骗我。」

我抖着手解开他腰带,我低下头去,他劈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扑倒在地上,笑了:「哥哥,我读过书。12 岁前,我在上京排行第一的外国语附中,钢琴十级,精通舞蹈绘画,课本知识都学到高二了。」

「不只是你有妈妈,我也有。我妈妈很温柔很漂亮。我妈妈说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温柔善良,不因职业贵贱、身份高低而给人以青眼白眼,做错了事弥补道歉,他人滴水恩,我必涌泉报。」

「所以我在一个叔叔问路时热心肠的带他去,被捂了嘴塞后备箱。我醒来在你爸爸的寨子里,他们当着我面玩女人。当时我 12 岁。哥哥,12 岁时你在做什么?」

「这世上,为什么有人能这样坏?」

江停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我就是坏人又怎样?」

江停云拖我起来,强迫我背过身去。他摁我在桌上,撩起我残破无比的裙摆。

我突然捂住脸嚎哭起来:「哥哥,别这样。我骗了你,你可以打我泄愤,但是求你,别这样。」

「……别跟他们一样。」

江停云没搭理我,低头将我的话撞碎了。

夜色沉沉,灯影晃晃。

这一刻,像过完一生那样长。

我捂住脸一直哭一直哭。

江停云不说话,扯过床单塞我嘴里。

他觉得无所谓了吧,上一个女人而已。如果他想,可以叫别人一起上,或者拿枪抵着我的头。

所以,我在期待什么?

末了,江停云点燃一根烟,吸完了摁灭在我胸口。

「呲——」的一声烫的我血肉模糊。

江停云拉开门,回头说瑶瑶,是你说要和我度蜜月的。他顿了顿,说再见了。

没有一丝力气的我被两个人架出去,经过走廊,我看见江汉非常赞赏地拍着江停云肩膀,说我儿是个干大事的,女人你这辈子不会缺。

江停云腼腆笑笑,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而我被打了一顿后绑成粽子,丢江里处理掉了。

入了夜的青冈市繁华万千。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昏黄色灯盏摇曳的绘心酒馆里,23 岁的任瑶瑶陪龙腾纸业董事长王万里来见投资人。

任瑶瑶美貌惊人,身材惹火,毕业于顶尖的菲比斯大学,又是颇负盛名的钢琴家。王万里带她,像带着个高级情人,真是长脸。

王万里做造纸厂赚了点钱,想进军房地产。他想拉拢的恒通资本有的是钱,和政府关系不错,拿地不是问题。

结果喝酒时,他唾沫飞溅扯了那么多淡,恒通实际控制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怀里的任瑶瑶。

恒通那边说,你想法很好。把你的女人给我玩玩。

王万里被入口的酒呛住,脸色紫了半天,过了会儿才恢复正常。他捏了捏任瑶瑶的脸,皮笑肉不笑:「瑶瑶,江总看上你了。你真是好福气。」

任瑶瑶甜甜一笑,坐到恒通那边斟酒。

人身体的记忆真顽强啊。

我扶江停云进车,示意司机朝他家开去。

停云醉得厉害,我麻利扯开他领口,用湿巾擦他的脸,再打开窗户,让他透气一点。

照顾他,早轻车熟路了。

停云阴沉着脸,司机并没朝他家开。

黑黢黢的巷子里,喝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喝醉了的停云将我连拖带拽扯出,摁住我脑袋叫我睁开眼看王万里挨打。

王万里指着我嗷嗷叫:「天地良心!我没碰过她,天地良心!」

停云发疯一样将我后脑勺摁在车窗上狠命吻。

当年我被绑成粽子丢江,很快就被小艇捞上来了。

小艇上的人都很年轻,跟江停云一样的学生模样。

是他。

而今 8 年了。

停云 25,长成了男人模样,白皙的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漂亮却比过往更阴郁。

进了房门,停云将我甩到沙发上,扬手要抽我。

我缩着脖子,他没抽下去。

停云低头点烟,火光中他的脸半明半暗。

「当年我花大力气放你走,是要你回到从前平静的生活。不是看你烂得跟婊子一样。」

我仰头看他,慢慢的嘴角越弯越起,我说哥哥,我回去的时候,父母因为我的失踪,双双去世。我寄在亲戚家没法过活。也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侧头看窗外街上人来人往。

我拿下他的烟,狠命吸了一口,我抬头说哥哥,我被掏空了。我今天站在这里,人模人样,可我被蛀空了,我整个人由里到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我回不去了。

停云沉默片刻,一步步逼近我,我后退几步,堪堪被床绊倒,他顺势压上来抬我下巴:「既然注定要在男人身下讨生活,你不如跟我。」

任瑶瑶惨淡一笑,眼底神色痛彻心扉:「你还要我啊?」

江停云眼眸掠了些阴翳:「碰过你的那几个,没活着的了。」

停云带我回云南边境时,江汉已经死了。

给人出卖,武装反抗警方,被逼到湍急的江边,溺水而亡。

可惜。

他死的太轻易。

江家生意,如今停云说了算。

也难怪他敢明目张胆带我回来。

说实话,当大哥女人的感觉真不错。

停云宠我,为我圈了处庄园,买的包包衣服能垒满几间房,十来个保姆伺候着。

他为我种了满园满园的红色玫瑰。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陪他睡觉。

8 年前,我跟停云的第一次不那么完美。他当时为什么那样做也无从考究。我没问过。我知道,他也疼。

8 年后,停云碰我很小心,每回进去一点就会停下来问我疼不疼,疼就说。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会疼了。

过去我住的,江家别墅已然荒废,白色钢琴站在原地,蒙了层灰,像尘封已久的骨架,白森森。

停云的书包丢在角落里,脏兮兮的。我蹲下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高中课本,物理、化学、政治、历史。

时光不声不响,悄然退回。

8 年前,这里有个少年安静坐在书桌前。我捧他一杯牛奶,他难得的眼里有光,滔滔不绝跟我讲着他以后想做的事。

他说他想学飞行力学,大了进航空航天局,做科研,研制新型武器为国争光。

那时我捧着腮帮子微笑,说哥哥好厉害,哥哥一定会实现理想的。

假意真心,一半一半吧。

8 年后,那个少年在贩毒。

到底世事,不如人意。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停云逆光站着,穿着白色西装,手插口袋。他还是那么酷。光从他身后洒下,落到我身上,全是阴影。

他依旧贪恋我。

像沉溺海洛因,无法自拔。

停云大概还有别的女人吧。

我见过一回。

他在酒吧包厢跟人谈事情,一个皮肤很白的女人跟着他,亲昵挽着他胳膊。

我是去给他送胃药的。

那女人妆很浓,化的倒挺漂亮,像范冰冰,不知卸了怎样。

我叫服务员过来,给那间再上点酒。

停云手下出来看,见是我,面如土色,缩了脖子溜。我冲他比一个中指,将药交给服务员,嘱咐说给停云,尔后起身离开。

梳妆台前,我细细上着浓重的妆,眼线飞的要多妩媚有多妩媚,衣裳挑件深 V 领的绸缎旗袍,当然,衩是到开腿根的。

我盘了头,戴了珍珠耳坠。

我很小时就知道停云喜欢什么,我是他的私人订制。

我对镜侧了侧脸,艳一点,口红色再艳一点……噢,我简直可以让男人发疯。

我抖着手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我从五点呆坐到晚上九点。

停云开了门,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瞧他那点出息。

他们这行枪林弹雨,他不怕子弹,却怕我。

我给他拿要换的拖鞋,他喘着气:「瑶瑶,我、我不是……我没有……」

我没说话。

我给他端碗银耳汤,他喝两口,凉凉的又来攥我的手:「不介意啊?」

我苦笑一声。

他看见桌上烟灰缸里一缸的烟头,身子一僵,「瑶瑶……」他搂住我的腰,痛苦道,「女人别抽烟。」

能有什么事呢。

停云不用解释,我也知道没什么。

那个女的,是停云要去给别人的。

我托腮笑问他,我好看吗?

他目光火辣辣落在我开衩的旗袍上,一双小耳朵又红了。

他站起来摸我的脸。

我本能侧向一边,又被他强势扭正。

我垂下眼懊恼说,哥哥,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可是我连你在做什么,跟谁做都不知道。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激吻。

我要走,被他打身后抱住,他的气息喷在我耳朵边,酥酥痒痒,挠得热意爬了人满身,他低声说瑶瑶,没你我活不成。

「我和那个女人谁更能让你舒服?」我抱着他问。

停云将我的手摁过头去:「你就是在发疯。」

然后他发起疯来。

边吻边说什么女人,我从头到尾就你一个女人。

我蛮横厮打,咬他肩膀说你以后得带着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我。其他女人我见不得,我见不得!

他哑着嗓子叫我闭嘴。

我绝望盯着天花板,华美的吊灯前后晃动。

这世上,来来往往的情侣那样多,我们潜藏在这肮脏角落里,光照不到,照不到。

我喘不过气,快窒息了,我的眼前开始下雪,我看不清他。

我伸手抱他,像抓住洪水中唯一的稻草,浪潮袭来,我被拍的一震一震,终于一个滔天的掠过,如炫目烟花炸在脑海,空茫到让人全身僵硬。

浪潮退下,我是一条被遗落在沙滩上的银鱼,绝望抽搐着,发不出声。

我哭着说,哥哥,我们私奔吧。

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以容身。

停云哑着嗓子,说我爱你,你信我。

我和停云的恩爱是假象。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像剥了橡胶圈后裸露着的高压电铜丝,一触就粉身碎骨,而我们都很识时务。

我也曾怨恨过他,很多年后,慢慢想通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停云有批货给买方(头目好像叫姜昆)吞了,损失上亿。

这让他恼火。

并引来大规模火并。

打了一场后,双方各有死伤,停云也成功要回了那笔钱,维持了地位。

停云涉及的行业很多:房地产、建筑、影视文化等,当然大多是用来洗钱的。

某种程度来说,停云比他爹江汉要厉害得多。江汉就一悍匪,扛枪杀人,贩毒挥霍抢女人。停云则文质彬彬,他着力于跟各行各业进行利益捆绑,并经由恒通资本向外投资,俨然合理合法的商界名流。

我是他的金丝雀。

他身边是有些女人,妖艳跋扈、性感靓丽,各色各样。

忙的时候,停云与我聚少离多,也难得这么多年,他只有我一人。

我也想陪他身边,他总说危险,要我留家等。

是啊,危险。

上回目中无人敢吞货的交易方姜昆被停云当头一棒后,由一方大佬沦为丧家之犬,被反水的小弟们逮着狠欺。

一是人性如此,墙倒众人推,二是这家伙蝇营狗苟,坏了规矩。

仓皇逃窜的姜昆被警方逮住了。

姜昆本事不大,但靠着马屁和心狠手辣爬的也不低。

沦落至此,怕会在警方那儿咬出一批人,害他至此的停云首当其冲。

姜昆人不怎么样,老婆早跑了,但有个粉嫩的小女儿,他极尽宠爱,养的跟糯米团一样。

有人叫停云绑架那姑娘,丢手下们开的夜总会去,姜昆胆敢说出一个字,就叫她去接客,再不成剁她一只手。

停云没让。

平心而论,我若处在停云这个位置,我会做。

直到我看见那姑娘照片时,才恍然大悟。

那姑娘穿着米色碎花裙子,坐阳光下弹钢琴,她十指修长,白皙可人,回头微笑,安静祥和,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我。

如果那天,我没好心为那个问路的叔叔带路,如今的我,该是岁月静好,同爱的人守望,相知相依,时光恍若白马。

可惜没如果。

错了错了,是妈妈错了。

女孩子温柔贤淑、端庄典雅,不够,还不够。

有些女孩清秀可人,像盆养的水仙花,是这世上善与美的象征;有些女孩驰骋商场,百尺竿头;还有些女孩陷在淤泥里,几经浮沉,终于沦落。

在停云心中,我是他脆弱的、一折就断的、需要保护的水仙花。

到底停云没碰那个女孩,他杀了姜昆,在警察眼皮子底下。

9 月 8 日。

停云要出一批货,走的是船运,标的额 2.6 亿。

他亲自跟。

9 月 23 日是我生日。

停云说,我生日时他一定赶回来。

有人透露,说他这趟去国外,会绕道去南非寻颗名钻跟我求婚。

我装作不知道。

我买了块劳力士送他,细心系他手腕。他开心的像个孩子。我说钱都是你给的,你那么开心做什么?他说我不管我不管,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羊就是很开心。

我踮起脚吻他,盯着他眼睛温柔说亲爱的,再见了。

停云走后,我在空荡荡的房屋里抖着手抽烟。一任曾经发生过的,过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

停云待我不错。

是个人都知道。

我抽烟抽的很厉害。

停云不喜欢,我便不在他眼前抽。

就这样,抽了不知道有多少根,我摁灭烟头,起身到这幢别墅顶楼,打开保险箱,取出冲锋枪和狙击枪。

低头看表,21:35。

距本市公安局局长周云所说的行动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我伏在别墅顶端,瞄准远处瞭望塔内走来走去的雇佣兵,聚精会神。

时间到。

「砰——」,我扣下扳机。

远处人影倒栽下去,黑黢黢的,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树,砸在一地飞溅的泥水里。

雨,大颗大颗落下来。

头顶轰隆轰隆。

武装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弄起大片气流。

众多全副武装的缉毒警向这座庄园、不远处的寨子,种了大片罂粟的农田……以及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江停云……发起总攻。

前几日,我为停云戴的劳力士上藏着窃听器。

我叫任瑶瑶,是名缉毒警,同时也是优秀狙击手。

8 年前停云放我离开,我便考上了警校。我从大三起便接受任务卧底各大贩毒集团,立下功勋无数。

停云这边,不过是我执行的一次任务。

不然任瑶瑶为什么要在王万里怀里,又恰巧与江停云重逢?

我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水仙花,我甚至都不是花,我是荆棘,是毒刺,是让人上瘾的红罂粟。

那些伤害过我,欺辱过我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我的任务是掩护。

我伏于高处,百发百中。

那些妄图挡在警察面前的,被我一个一个射杀。

是停云叫他们保护我的。

好可惜。

雇佣兵这点火力,显然没法跟警方抗衡,很快溃逃。

警方开始搜查这座庄园,还时不时向我问话。

坦白说我不抱期待。

停云一向谨慎,别指着在他住处发现什么。

同事们将我家翻的满目疮痍。

我看见当年的素描本,都画满了。前几页是小猫小狗。后面是我,穿碎花裙子弹钢琴的我、系着围裙做饭的我、在游乐场举着棒棒糖傻笑的我、餐桌前大快朵颐的我……到最后是穿旗袍坐停云怀里巧笑嫣然的我。

我靠在写字桌上,低头点烟。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啊抖。

周局走过来,看着素描本打趣:「他对你挺不错啊。」

我侧过头,冷冷看他。

他还在笑,说我们差点以为你叛变……我狠吸了一口烟,提枪「哗啦」指着他的头,我叫他滚。

他骂骂咧咧滚了,说我还是这个臭脾气。

这次行动是多管齐下。

停云那边应该也受了袭击。

他怎么样了?

我想问,又觉得这话由我说出口,没什么意思。

多年前那晚,江汉不止叫人欺辱了我,还叫人千里迢迢去了上京。

是我的错。

我不慎向那名黑警暴露了家庭住址:上京市朝晖区林业路 8 号,松英花园 7 幢 509 室。

江汉的人闯入我家,绑架了我的爸爸妈妈,强迫他们跟我视频。

换句话说,江汉叫人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欺辱了我。

教我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温柔善良的妈妈当场疯了,打 18 楼掉了下去。爸爸抄起菜刀要和他们拼命,被捅死在我家客厅。

江汉捏着我的嘴,红着眼说我伤害了他的儿子,他要我知道什么叫天下父母心。

真是廉价的天下父母心。

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只要我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他们,血债血偿。

那天过后,任瑶瑶便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一只,满世界找心的鬼。

你看她人模人样,衣裙华美,可她被掏空了。她身子单薄,一阵风都能穿透。

她回不去了。

她不喜欢毒贩、不喜欢人贩、不喜欢这世上所有肮脏泥泞的东西。

她喜欢钢琴、喜欢碎花裙、喜欢舞蹈喜欢画画,喜欢这一寸又一寸的人间欢喜。

妈妈,你错了。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

这世上,就有一些女孩子,注定狰狞成厉鬼,打地狱里爬出,抱着这些不忍卒睹的人间丑恶,一起灼烧成灰烬。

温柔良善,典雅端庄,就都留给别人吧。

我靠在门框上,狠命吸烟,一根接一根,似要将过往那些都在这烟里,全数燃尽。

没找出什么,同事们稀稀拉拉清理现场,第三个入夜时,这里的人证物证全被带走,空空如也。

月亮出来了。

我坐在门前台阶上,闭着眼睛,一遍遍哼着德彪西的《月光》。

月凉如水,风也温柔。

岁月静好。

后来,我终于可以很熟练很熟练地弹奏出《月光》,也再没有跟妈妈闹过了。

睁开眼,停云就站在我的面前,雪白西装上溅着红色的血。他站在原地,呆呆看我,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魔怔了。

他没死。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停云拿枪指着我,「给我个解释,」他持枪的手在疯狂颤抖,「你给我个解释。」

你给我个解释我就信你,我信你是不得已,我信你是被逼的,你没有办法。

我笑了。

我抬头说哥哥,他们轮奸我的视频你看完了吗?

他痛苦万分,你觉得我看得下去?你当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觉得我看得下去?

他红着眼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他咆哮着说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连我爸都杀了!他指着自己胸膛,说当年是我出卖的他,是我害死的他!因为你,我杀了他!我害他掉进河里,尸骨无存!

你还想怎么样?

他拿枪顶着我的脑门,说你还想怎么样?他说你要我死对吧?你觉得当年是我强奸了你,你恨我对吧?可我当年不那样做,你走得了吗?你走得了吗!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抱着脑袋尖叫一声。

万籁俱寂。

我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啊,到终点了。

我早知道会有今天。

在我发现那个素描本,选择将第一杯牛奶搁他桌上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可我还是选择走到今天。

我闭上眼说你开枪吧。

我说你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轻声说我担心你,我来带你走,我知道你在家。

我睁着眼落泪,我哭了,挥舞着手,嚎啕大哭。

停云红着眼说,瑶瑶你是爱我的对吧。

没有。我摇摇头,轻声,我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他放下枪,一只手捂住眼,哭的像个孩子。

你走吧。他说。

他说,我的姑娘,这是最后一次,我同你说再见了。

9 月 23 日,停云一伙负隅顽抗,死的死,伤的伤,他被逼到绝境,坠入羽毛都无法浮起来的深涧里。

我也终究,没能过个像样的生日。

我坐在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屋里,低头抽烟,狠命抽烟。

烟雾缭绕着上升,猩红色的火星一点一点。

屋里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家具,我睡在铺着小毯的地上,屋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我从 12 岁起,就再没过过生日了。

我拆开一块小蛋糕,点上蜡烛。

25 岁,我今年 25 岁。

我闭眼吹熄蜡烛,只觉得自己,享年 25 岁。

门外有光照进来吗?

有少年坐在小书桌前安静读书吗?

她还喜欢穿碎花洋裙吗?

还有,园子里那些红色玫瑰,都还开得好吗?

——全文完

【番外】《西沉》

殷强贩毒集团被剿灭时,头目殷强被逼到一幢烂尾楼里。

拖着我们的卧底同事,举着颗手雷。

卧底同事暴露了,伤得很重,脸上都是血,整个人像失了骨头,面条样耷拉着。

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谈判专家举着个喇叭赶那儿交涉。

有什么可交涉的?

按照现行法律,绝对死刑。没得谈。

对讲机里,周局叫我准备。

我叩响扳机,正中眉心。殷强的身子像袋高空坠下的垃圾,「咚」地砸在满地泥水里,抽搐两下,不动了。

雨,越下越大,和着血从柏油马路上汩汩而下。

城市被锐化了,惨白惨白,死气森森。冽风跟刀子一样,切割着不知名的什么。

殷强尸体一条胳膊耷拉在担架外头,腕上戴着块劳力士。

「怎么现在毒贩都喜欢劳力士?」

「装逼呗。」

「前段时间审讯,听他们说前几年云南那边的大毒枭江停云生前喜欢戴劳力士,大家就效仿。呸。想不到这帮家伙,还赶起时髦来了。」

我提枪的手发起抖来。

我打口袋摸出一根烟,抖着手点了两三回,没点着。

周局大踏步过来:「任瑶瑶,说你不听是吧?谁让你在工作时间抽烟的?滚一边儿去!再让我看见,非得给你记个大过!」

我转身走开。

脑海里江停云的脸,就那么的一闪而过。

我低头看向脚尖,黑色皮靴上脏兮兮的,蹲下来拿面巾纸一抹,全是溅上的血。

我回到训练场地,专注练习狙击。

我这人挺无趣,平时没什么娱乐,同事关系特别糟糕,除了训练就是训练。

直到筋疲力竭,再回到我那间没窗户的黑房子,倒头就睡。

持续好几年了。

大半夜,周局打电话叫我去警局,说有个嫌疑人想见我,见不着我,死都不撂。

我便去了。

那人我认得,不,应该说是挺熟。名字叫江超,当年给江停云开车,一直叫我嫂子。

当时他才十九,还是个少年,想不到几年过去,他胡子拉碴的,眼底的光都磨灭成这样了。

我是狙击手,不擅长审讯,就坐他面前盯着看。

对视了一会儿,江超忽然就笑了,无奈竖了个大拇指,手在桌面上拍的咣咣响,说嫂子不愧是专业的缉毒警、狙击手,心理素质就是强。

「高,实在是高。」他竖着大拇指,「嫂子装的像,真像,停云哥栽你手上,倒也不算亏。」

我干巴巴:「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

我记得停云从前只是叫他开车,顺道照应下我,帮着买菜买衣服什么的,生意方面,不要他插手。

他该干净的。

江超撩起眼皮:「那停云哥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为什么贩毒?」

我起身便走。

坦白说,这几年,我几乎没想过江停云,也不愿想。

我将生活安排地满满当当,工作、出任务、训练……这几年的每一天我都将自己累到精疲力竭,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江超的手铐哗啦啦响,他朝后瘫了一瘫,挑衅似的:「嫂,你怕是不敢面对吧?」

我低头沉默,手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空如也,没烟了。

这些年,我击毙了不少毒贩。

见过太多死亡。

不体面,当真不体面。

或惊惧、或哀嚎、或歇斯底里。上一秒是鲜活的人,下一秒就是坨糊烂的肉,在肮脏的地板上抽搐、再抽搐。

我就趴在不远处,收了枪,靠着墙抽烟。

在停云身边那几年,我其实也见过死亡的。

那时七扭八拐的小巷里头,藏着家苍蝇馆子,做老北京炸酱面的,老板跟老板娘是北京人,老了投奔儿子,无聊就开了家店。

那味儿,地道,跟妈妈做的一样。

我十四岁时停云带着吃过一回,香的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到底强撑着,没在他眼前掉泪。后来他就总差他爹的司机,开几十公里给我带。

再后来重逢,他带我回云南边境,空了就又带我来那家店,难为他还记得。店还在,老头子去世了,留老妇人一个撑持。面虽也好吃,终归不似从前。

妇人陪笑说,老头子去了,她没力气,揉的不够筋道,就多包涵。

停云点头感慨,说沧海桑田,太多物是人非了。

我腮帮子鼓了鼓,低头吃面。

一口还没吃下去,一个光膀子的壮汉扛着机枪,龇牙咧嘴进来就是一阵突突。停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我在桌下,拔枪还击。

场面很乱,到处都是掀桌子的声音,玻璃在我眼前哗啦啦的全碎掉,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尖叫,一时间,我分不清方向。在这之前我已出过多次任务,倒不至于害怕,只是这时的身份,不能允许我扑上去开枪。

我抱头缩在角落里,跟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惶恐、无助、衣裳脏了破了,我红着眼,如同一头失了母亲的幼兽,恐惧、戒备,却也飞快调动大脑,冷静盘算着自己的处境。

停云的白色西装挡在我面前,像一道屏障,将我同外界的支离破碎隔绝开。

是对头的伏击,我猜都能猜到。

停云艰难过来,拖起惊慌失措的我,脱下白色西装罩我头上。「别看,」他说,「跑,别回头。」

他就这么护着我扑到车前,塞我进去,举枪跟江超嘶吼说带我走。

江超那时有点痞气,却也心思单纯,咬咬牙,一脚油门掉头狂飙。

「坐稳了,趴低些。」

他全神贯注,咬牙红着眼开车,我回头看,江停云的白色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小,最后成了粘在天边的小点。

我的心就好像悬在一根头发丝上,噗通、噗通、噗通。

江超将我放在安全地方,咬牙折回去帮停云。

如今太多事,我都忘却了。

留存心中的,只是绝望,铺天盖地的绝望。

是啊,情报没错。他在贩毒,是一把手。

我早就知道的。

可这是为什么啊。

太阳西沉时,停云回来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割了条血口子,右手大拇指包扎着。

他进门,我坐在饭桌前等他。

我设想了无数回,排练了无数回,作为一个单纯的大嫂,一朵善良的小白花,面对自家突生变故的男人,该是什么反应。

结果看到他那刹,我生生被他脸上的血口子刺痛了。

忙跑进卫生间给他拿毛巾。

他攀住我胳膊说不碍事。

我帮他用热毛巾敷了,细心贴了个创可贴。他洗完澡,我爬上床去窝他怀里,揉捏他伤了的拇指。

「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垂下眼:「没什么好问的。」

「对不起,」他喉咙有些干,「我不是好人。」

「讨厌我吧?」他有些自嘲,「我没办法。事到如今,」他低声,「很抱歉,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了。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我沉默着吻他。

停云让我枕他胳膊上,声音有些哑,焦躁说不管你怎样想,我能给你我的所有。

说完便哽住了。

我无奈揉了揉他的头。

我从未开口问过停云为什么要做这个,他也不是会找理由的人。

做了就是做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如果理由有用,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睡吧。」我覆住他的手,轻声。

第二日,停云要出趟差,并且不带我。

我帮他打点行李,见他衣领有些皱,就伸手捋平了。

他攥住我的手,又去捏我的嘴。

我本能退了半步,他有些恍然,喉头动了动,想伸手摸我的头发,又堪堪定住,低声说「走了」。

他拉开门时回头看我,发现我站在原地,也在看着他。我轻声说哥哥,小心一些。

行李箱落在地上,他飞奔过来,死死抱住我。

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

停云在我耳边说你知道的,瑶瑶你知道的,我总想在你面前,表现的好上一些。至少……没那么坏。

他有些懊恼,张口想说什么,又惨淡一笑,说你也知道了,我失败了。我装不成好人的。你什么都知道了。他修长的指节插入我头发,哑着嗓子苦笑,说反正情况就这样了。

他闷闷的,说别离开我,也别讨厌我。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想起他昨儿塞我上车时的神情,像给针扎了,我双手抱住他脊背,低声说你待我足够好了。

他嘴角微微上咧了一下,拍拍我的脸,走了。

我去卫生间清洗衣物,不知怎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已模糊的不成样子。

江超歪在门框上,打着口哨说嫂子,你可能得有段时间吃不上炸酱面了。那老太太不小心被流弹打死了,店关了。停云哥叫我帮你再找这个味,得看运气,不一定找得到啊。

我「嗯」了一声。

江超说,嫂子你没事别往出跑,你要掉了根寒毛,停云哥得拔掉我们哥几个身上所有的毛。

我皱起眉头,问那天是个什么情况啊?

江超嬉皮笑脸拍大腿「嗨」了一声:「就、出内鬼了呗。还能咋滴?不然咱去的那么隐秘,还能被对头逮住?」

江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添油加醋,龇牙咧嘴着吓唬我。

小子就这样。

我其实也猜得到,就抢地盘抢生意,对头殷强一伙干的。

不过没抓到把柄,殷强不会认就是了。

江超恨恨说,停云哥出门就是处理这事儿的,老子总有一天得把殷强这贱人一枪爆头。

我心里一咯噔。

江超笑嘻嘻跑桌前拿火龙果吃,嘴里鼓囊囊地咕哝:「嫂子你别担心,就算不能把殷强这厮怎么样,他识相的也得交出点人,交出点场子。咱虽没什么伤亡,也不是平白受惊的,何况还吓到了嫂子。你是没见停云哥那样,连我都给吓呆了。」

我沉默不语。

坐在小凳子上继续搓洗停云的衣裳,一下,又一下。

家里保姆那样多,但照顾他,交给保姆,我还真不习惯。

后来听江超说,殷强那人狗得很,敢做不敢认,甩锅狂魔一个。他手下那几个袭击我们的都被交了出来,被捣碎了眼球打死了不说,为首的直接灭了门。

说这话的时候,江超往嘴里丢橘子,笑嘻嘻的,好像在说着一个同他无关的故事。

我打电话跟停云讲,说别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继而又问,是江超跟你说的吧?我说不是,我随便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停云顿了顿,说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三个月,我再未在别墅里看见过江超。

后来再见,也是相隔远远的,江超都不敢抬头看我。

我问了停云一回,停云摁住我肩膀说,瑶瑶,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江超,管不住嘴。

其实我知道的。

那天停云出差回来,躺床上休息时,我帮他换白西装,换鞋袜,一股脑儿拿去洗了。洗他衣物,我一向很用心。我看见他鞋梆子上红白相间的东西,豆腐一样,我知道,那是脑浆。

停云在身后敲着卫生间门,我吓得一个哆嗦。

他打身后抱我,下巴抵在我肩窝,像个小孩子,像他十六岁那样,柔声说瑶瑶,我刚才做噩梦了。我好怕。

我回手抚他有些渣的胡茬,笑着问怕什么啊?梦见怪物追啦?

他有些疲惫,说我梦见自己,再一次,没能保护好你。

我绝望闭上眼,轻声说我在这里,你看,我还在这里啊。

是啊,有太多事,停云不想让我知道了。

就如同我也瞒了他,太多太多。其实他当年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今儿江超这句,倒是问住我了。

停云为什么贩毒?换句话说,他怎么可能不贩毒?悍匪江汉的公子哥呢,怎么可能不继承家业?

我回过头问江超:「重要吗?」

「不重要吗?」

我面无表情看他,摇头:「不重要。如果结局都一样,那么过程,就没什么重要的。」

江超低头,咬了咬腮帮子,嗤笑一声:「嫂,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贩毒集团,都做过什么,还有谁,一五一十的,全说清楚。」

「成。」他无所谓地晃着脑袋,红着眼,「反正落到你们手上,我算是活不成了,说不说也就那样。」他吸溜了下鼻子,低笑说,「我为什么贩毒?为了报仇,为了停云哥。」

「老北京炸酱面馆那事儿你记得不?哈,你八成是忘了。你这种人还记得什么呢?」他哈哈笑着说,「你当时被吓得惨呢,多惨啊。抱着头缩在角落,跟个小鸡崽一样。停云哥把你塞进车里时,你整个人都在抖,上牙打下牙的,像个糯米团。看得我都心酸了,恨不得操殷强他娘的祖宗十八代。我想这要是我女人,我当场能疯。你想停云哥得气成什么样。」

「后来殷强那货虽然给了交代,我们弄死他们几十个人,占了大便宜。但这事儿没完。停云哥虽然不吭声,但兄弟们心里都窝着火呢。停云哥就这性格,阴沉得很,什么也不说。对了,他什么性格你总该比我们清楚么。」

江超吸溜了下鼻子:「给我根烟。」

我烟盒空了,出去问周局要,又被他骂了一回。

江超点了根烟,说殷强有点势力,停云哥明里暗里找了他很多回麻烦,也只能压制。殷强那家伙跟个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破落户,被整的四处逃窜,可就是死不了。

他撩起眼皮看我,说不然呢?停云哥在的时候,他殷强哪儿排的上号呀?停云哥一死,他倒是趁东风起来了。

「我为什么贩毒?」江超苦笑,「我为什么加入殷强犯罪集团?有些事停云哥没跟你讲过吧?他就是这号人,不喜欢说人是非。」

「我其实不叫江超,真名我都忘了,什么狗蛋铁柱的,铁定不是好名。

「我爸是个二流子,我都不知道我妈是谁。我爸又懒又穷,我从小就在外头讨饭吃,哪里还像你们一样读得了书,上得了警校?为了有口饭吃,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工地卸了一个月水泥,被拖欠工资到饿了三天,偷人点钱吧,差点被打死。要不是停云哥救我收留我,我哪活得到现在?

「是啊,我知道停云哥怜惜我小,脏事儿都不让我碰。我为什么贩毒?停云哥看重你,殷强这事儿他一直都没忘过。停云哥不怕死,就怕死也没保护好你。后来他死了,死也没能把殷强怎么样。他死后,我跑去找殷强,可能殷强看我机灵吧,就把我带在身边。我本来想趁他不注意,弄死他的。好歹是停云哥的遗愿。我想达成。后来……」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后来就听说,您出卖了停云哥,您是警察啊。真是天大的笑话,也真是好得很啊。停云哥一直都跟我讲,说,让我帮他开车就好,其他的别碰。说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如果想读书,他就会出钱送我读书。

「我就真在想,我、我其实也挺不想让他失望的。他总跟我说您有多好多好,说如果我不愿意去学校,您教我也成。就、就您的确挺好的。您是警察——您是正经人,您——」

他摊了摊手,「您就那么轻松,让这一切,成为笑话。我为什么贩毒,为什么加入殷强那边,就这么简单,我想做成停云哥当年没做完的事。」他苦笑,「好像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但好歹停云哥对我是真的,也不枉我来这么一回。我跟您不一样,您是警察,您生命里的东西太多了,我挺简单,就停云哥一个。我从小就不懂什么道理,您现在就算跟我讲道理,我就算听得懂,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我垂着眼睛,持续沉默。

江超说:「我知道,你想要我知道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吧。您把笔给我,我写。我都写。」

我沉默着取了纸笔推给他。

江超说,嫂子,您过来一点儿。我没什么文化,一些字不会写,您得看着点儿。

我便走过去,走到他身边。

突然他像只猿猴,一跃而起,一把卡住我脖颈,钢笔笔尖抵在我脖子上的大动脉处。

竟是撬开了手铐。

突来变故,周局他们扑过来,迅速持枪包围,大声喊:「放开她!」

我低笑了一声。

「我不放。我今儿叫她过来就是要杀人的。」江超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我就是!我就是要杀了她!」

「嫂子,这事儿停云哥想得下去,我想不下去。他能放过你,我不行。」

「停云哥为什么贩毒,你从来都没问过。」

「如果他不贩毒,不接手家里的生意,他怎么杀得了欺负你的那些人?那都是老爷子的心腹啊。如果他不想办法安排自己的人,如果他不做那些事,他怎么能给你报仇?他又怎么可能不给你报仇?而他既然做了,又怎么可能中途撒手,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他中途撒手,就是挡人财路,底下的人会逼着他,裹挟着他做。你问过吗?大嫂?你明知道,他这辈子,最怕的事,就是保护不好你。而你有问过他吗?」

我没有啊。

我没有问过。

我问那事儿干什么?

结局又不会改变。

我低笑了一声。

江超多少有点小可爱了,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根笔,就制得住我?

我不需要停云保护,我早都不需要了,他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我捉住江超食指,狠命向后掰弯了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我迅速一个过肩摔撂在地上,周局他们蜂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你对得起他吗?」江超朝我脸红脖子粗地怒吼,他手脚并用,像只被摁住了壳的乌龟,却徒劳无力,「你对得起他吗!」他破了音,声嘶力竭。

我一步步走过去,轻声问江超:「停云走的时候,还安详吗?」

江超他愣住了,片刻后嘴角上扬:「想知道啊?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轰」的一声,我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的眼前下了雪。

茫茫的,一片空白。

我走出警局,穿过同事们或惊愕或担心的目光,走过这一路的人来人往。

好像有大雪落了我满头。

每走一步,我就苍白一分,苍老一分。

街上好多人啊,老的少的,叫卖的,急匆匆赶路的。

我在那样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捕捉到满目疮痍的烂尾楼,矗立着,像这座城市的、老旧的伤疤。

恍惚又是昨日,殷强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狂乱挥着手,哑着嗓子嚎说别过来,再过来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过。

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停云……

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未曾出现过的记忆一波又一波席卷。

其实我们一起走了很多路。

其实我们一起看过很多云。

其实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梦。

其实我们也有像孩子那样恋爱过,吃过饭、约过会、看过电影、牵过手。

甜甜的,带着柠檬味道。

其实他待我真不错。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意思,跟同事关系都挺糟糕,这几年的每天每天,都是训练到筋疲力竭,回家了倒头就睡。

我累到连梦都不会做了。

我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就一定会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站在我的十六岁,站在他的面前。

街对面是座高中,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走出来,好像不认识那样,到了公交站牌下,又偷偷摸摸牵手。

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清澈,像水一样。

女孩的笑容,就那样倒映在他眼眸中了,渐渐的,映了他满眼,满心。

真好。

恍惚中,那个少年又站在我面前,伸手撩起我耷拉下来的长发,捧起我的脸一字一句:瑶瑶,我第一次恋爱,很多地方做不好。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不要让我猜。

我说:保护我。

他笑了。眸里的光灿若辰星。

而今,苍老的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着向前走。

原谅我不能回头。

如果我回头,那这漫长一生,还要怎么说服我自己,在没有你的年月里,这样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一】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是在我妹出生之后开始酗酒的。

他是大学老师,喝了酒也会保持风度。起初夜里醉酒回来,只会在客厅沙发上蒙头睡下,任凭我妈怎么责备,都默不作声。

后来,他再喝大了回来,就会和我妈顶嘴了。然后逐渐演变为争吵。

再过两年,他甚至敢叫同事们来家里喝酒。趁着酒劲儿,大声数落我妈的不是。

但当着外人,我妈一直很给我爸面子。她会笑着认错,道歉的样子也和有风度的富家太太一样。

非得客人夸我们家真是书香门第才罢休。

我妈其实也不差。那个年代,她是很少的研究生毕业学历,到我快高考的时候,她就已经坐上了体制内正处级的位置。

当时她的好些同事、朋友订了酒席给她庆贺,不过她并没有带我。

因为我中考考砸了,读的高中不是市里最好的,位置偏得都快出城了,她觉得丢人。所以她给大家编了个谎言,说是我学校不让住校生周末出来。

这事儿还是我妹告诉我的,她的原话是:「妈妈说想去接你,但是你的老师不让。」

那会儿我高三,程欣比我小十三岁,在读幼儿园。

我看着她钝圆的眼睛,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跟我妈一起骗她:「嗯,对呀。」

但我还挺庆幸我中考考砸了,那样我就能住校了。因为那会儿,我爸妈吵架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

我戴着耳机听英语,程欣放着汉语拼音的教学光盘,音量调到最大声都盖不住。

吵也无所谓,我们也习惯了。可是他们吵架的内容,总是让我坐立不安。

或许程欣也会坐立不安。只是我一直误以为她那会儿很小,什么都不懂。

因为来去不过就是两个话题——我,程欢;和我妹妹,程欣。

我爷爷奶奶是山沟里的老农民,一直很重男轻女。

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一知道我是女孩,当时就跌坐在了凳子上。我奶奶一眼都没看我,趁我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几年再生一个儿子。」

那会儿还是独生子女的政策,当然不行,我妈也不愿意,所以两辈人闹得很僵。

这些事儿,是我妈告诉我的。

在我高考的前两个月,我爸头一次酗酒到夜不归宿,她在卧室抱头痛哭,我想去安慰她,她砸着床头柜对我说了这些事。

我爸倒并不重男轻女,甚至一直以来比我妈对我更好。

我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每周送我去学大提琴,上完课都会带我去买个炸鸡腿吃。

我妈说只准我学得好、被老师奖励了小发夹的时候才能吃。但我爸每周都会给我买,没有小发夹的日子,就仔仔细细帮我擦干净嘴,和我心照不宣地瞒我妈。

有时候作业错题多,我妈逮着我骂的时候,他也会帮我说几句话,赶我去睡觉前,把热好的牛奶塞到我手里。

所以那几年,虽然爷爷奶奶的事儿横亘着,我爸妈倒不会吵起来。只是每年过年,我妈都绝不同意我爸把爷爷奶奶接来住几天。

我爸带我正月里回老家拜年,我妈也从不会跟着一起去。一次也没有。

可如果有人问起,我妈会欺骗他们说,每年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在爷爷奶奶家待好几天。而那几天她会一个人窝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很难想象,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做贼一样度过那些独处时光的。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初中。我其实挺开心的,尤其语文和数学两科,都算超常发挥了。

但我爸说,他就是教数学的,我总不能数学考不好吧。我妈说,我好在考上了,不然她当初白托人让我上那么好的小学了。

其实日子到这里,虽然我心理压力一直很大,但家庭还算和睦。爷爷奶奶这么多年也看开了很多,甚至有和解的趋势。

但刚好就在我念初一这一年,国家出了新政策。夫妻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话,城市户口也可以生二胎。

于是老话重提,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感情很好,来家里做客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每年寒暑假,我爸妈都会带我去没去过的地方玩儿。每个地方留一张合照,就装在电视柜下的相册里。

相片里一家三口相拥着,看着是很好啊。很好很好啊。

直到他们为了二胎这个事儿,谈条件的时候。

我头一次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我们不是一家人在生活,而是三个人在搭伙。

他们原本是有意识避着我的,之后闹得频繁了,当着我的面在饭桌上就能吵起来。

那个新年我过得如坐针毡。

我低头扒拉年夜饭,电视里传出喜庆的音乐,我妈把筷子砸在我爸脸上:「我都三十六岁了,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有多危险?」

我爸也放下了碗筷,始终低着头,「现在的医疗和护理条件都很好,无非就是多花些钱的事。你只管生,钱都我出行吗?」

「生了儿子就算了,再生个女儿你和我离婚怎么办?这些年我的钱全给你这个女儿花了,又要吃又要穿,你知道那些课外班多贵吗——」

我妈说这话时,右手食指狠狠戳了戳我的后脑勺。

「我连套房子都没有,到时候你让我拉着两个女儿出去要饭吗?」

我实在没忍住,哭了。也不敢哭出声,借拿纸擦嘴抹掉了眼泪。

我爸本来身子坐直,还想理论什么。可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可怜样子,又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最后是用房子换了儿子。我爸答应过完年就带我妈去办过户手续——是我爸婚前买的一套房,这几年一直租出去的。

我们现在住的是学校分给我爸的房,去年才盖好的新楼。临着一条河,十七层往外看,夜景很好。

只是后来,我几乎再没静下心来好好看过那边的景色。

只记得那些刀痕一样的争吵,将明净的窗玻璃划得斑驳细碎。

【二】

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倒是见证了我妈给我说的,关于爷爷奶奶的那些话。

我爷爷真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只是我奶奶不再抱有希望,在病房门口望了一眼,就拉着我爸出去说话了。

我鬼使神差跟过去,躲在就近的楼梯口。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爸坚决不离婚。

只是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说:「你让学校里的老师怎么看我?生不出儿子和老婆离婚?她那样子肯定不愿意带孩子,难道让我离异带两个女儿再找吗?」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心里想的话。

何苦呢,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那是爸妈无时无刻争吵的开端,他们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没想过。

还是我提的。

「快乐?你马上中考了还只想着快乐呢?你到时候考砸了试试!站着干什么?学习去呀!还是想和你爸一起滚出去?」

夹缝里我也挨了骂,我爸就在那时候开始酗酒。

很多个我复习到凌晨的深夜,我一边盼他赶紧回来,一边又怕他回来。因为只要他一进门,安静的房子里就会嘈杂起来。

我妈在卧室里的谩骂声,我爸在卫生间的呕吐声,还有襁褓婴儿尖锐的哭喊声。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亲眼看见我妈掐了一把婴儿的胳膊。

就为了吵醒昏睡过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闹腾到天亮。

后来有邻居找上来过,可前一秒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竟然就变了脸。

门打开的一瞬,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和他彬彬有礼的领导夫人。

我爸抱着孩子哄着,我妈一把拉过我,笑得就和她单位一楼大厅的墙上,最上边一排她得体的证件照一样。

「你们可能找错了吧,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了,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我爸也跟着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茶。」

连别人问起我妈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啥,她竟然都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热闹。虽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觉得特别值得。

几次三番的,我也就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会信——至少人前,我家看着确实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一向相对宽容的我爸,都气急了给我收拾行李,让我早点滚出去。

我很识趣,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度过。我也是那会儿喜欢上写小说的。

我会给我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许人会沉溺于虚幻,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里不可得。

然后熬到上高中,终于是过了一段还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本来就差一点,所以倒是一直当着学霸,老师同学都很爱夸我。

人在称赞和鼓励里成长,真的会变得快乐很多。我还会演奏大提琴、还会写小说,渐渐交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被温暖的注视和友爱环绕的感觉。

唯一敏感的话题,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学们想在放假的时候来我家找我玩,我会提前拒绝,编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而我之后向我爸妈提起,他们也会不出意外地给我说:「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平常少来往。学习都那么差,千万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学之后就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来和我睡一屋了。家里有三个卧室,她平常都和妈妈睡在一起。

她那会儿读幼儿园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很会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后的我一样。

小小的人儿扎了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爸妈没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给我讲故事,是他们老师讲过的,她觉得很有趣,就要讲给我听。

我看不下去,索性帮她重新扎头发——我给她梳了两根鱼骨辫,一左一右翘在耳后,活泼又可爱。

大概是沉浸于编辫子,我没注意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故事不好笑呀?你爱听什么内容的?我再给你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扎这种辫子呢?」我妈走进卧室来,揪着程欣的辫子看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我上铺的同学教的,她只编了一次我就学会了。

我在等夸奖,没想到她问我:「你平常在学校就干这些事呢?」

因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显然曲解了这种错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边,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这动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备。

「你不会还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发觉我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模糊的记忆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样。

早些年她就很喜欢绑那种港风的发带,秋天的时候,驼色的毛衣配着深咖色的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夸说我妈妈长得真好看。

是所有妈妈里边,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喜欢的。

可这一刻,她的头发比当时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随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我甚至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可能是充着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窝,可能是瘪起来时刻要捅伤人的嘴。

我简单地说了句「没有」。

辩解再多,她依然会翻看我所有的东西。就像她怀疑我爸和一个女同事纠缠不清,就要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当时为了搜查我爸的办公室,甚至做了份爱心午餐。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在人面前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好印象。

最后她找到了一叠贺卡,那是同学们送给我的元旦礼物。

她挨个看内容,视线跟着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扣,最后扔过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个女生。」

当然是错怪我了。当然是不会道歉。

澄清不是用来为我正名的,是用来给她消气的。她消了气,这事儿就结束了。

哦不,我还会得到冷冰冰的一句:「你要是真敢谈,给我丢人,你看我到时候打不死你。」

全程不避着程欣。所以我又气又恨,还觉得在小妹妹面前很丢脸。

但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去热了两包牛奶。

她递给我,「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觉,我都快瞌睡死了。」

那晚我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不知道吸鼻涕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是什么话都没说的,只是翻身得很频繁。

欢欣,欢欣。我有时候会很心疼程欣。

不知道那么早就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几分欢欣。

【三】

那个寒假我学会了做糖醋里脊。是我们家极少有的欢愉时光,我妈挑食材,我爸打下手,我妹负责品尝和夸赞。

我很爱吃甜食。仿佛吃多了就能中和生活的苦一样。

可生活只会越来越苦,或者会和一些甜混合成奇怪的味道,变成另一种不想品尝。

「欣欣,」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叫妹妹小名的,我看她满脸都是糖醋汁的样子,莫名就对她说了这句话,「以后你大学考到我待的城市来,我天天给你做糖醋里脊。」

爸妈不会明白我想逃离的心情,只是讨论起哪里的哪个大学什么专业更好。

妹妹点着头,又吃了好几块肉。

我知道我勾芡的淀粉放太多了,其实并不好吃。但程欣是吃得最多的,她一个劲儿傻笑着,比我还想延长这罕有的温馨。

高三最后冲刺的半学期,我不再每周末都回家,而是月考的那个周末才回。当时距高考还有三个月,我妈高升,同事宴请她,她没叫我。

他们周五晚上聚餐的,我周六早上到家,程欣醒来后告诉了我这个事。我骗了她,与此同时也想自欺欺人,但还是觉得难受。

没想到爸妈看见我,提都没提这个事儿,只是要了我的月考卷子和成绩单拿去看。

他们问我为什么总分比上次低了十二分。哪怕我依然是年级第一。

我说这次数学和英语的题难了一点。

「别拿题难找借口。那高考的题比往年难了,难道你就都不会做了吗?」

「本来你就有大考的时候心态不好的毛病,到时候题一难,你再一崩溃,是不是本科都考不上了?」

「我当时念的本科和研究生好歹是个 211,你要是上的学校还没我的强,真的就再别念了,高考完就找地方打工去,反正你也快成年了。」

默默听了一大堆,我终于在这一句之后忍不住张嘴:「爸,妈。我前天过完生日就已经成年了。」

鼻腔酸涩得厉害,在他们尴尬的沉默里,我终究是忍住了眼泪。

晚饭我给程欣做了盘糖醋里脊,她夸我进步不少。

这是我第一次周六晚上就回学校了。

我的高中很偏,公交车的终点站到学校大门,还得有一站路的距离。那一路还没有路灯,旁边一个小山包,杂七杂八的树长了很多。

树林深处还有个废弃的水泥房,听说以前那里还有学生被撕票过。

我一路沉浸在委屈和难过的情绪里,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是个比我足足壮了一圈的中年男人。他的影子笼罩过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直立的鳖。

我刚加速小跑了两步,他一把从身后扯住了我的胳膊。

他说的是那片地区的方言,一身恶臭的烟酒味。

他手里拿着一把细细长长的小刀,他让我闭嘴,不然就捅死我。

他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拽进了林子里。拽到了那个水泥房旁边。

我到最后都没记住那个男人的脸。

我只记得三月底还很冷,我跪在地上的时候手脚都没了知觉,血红色的漆喷在上边,写着一个「危」字。

危?是什么危?

是柳永描绘的「伫倚危楼风细细」的危吗?是李白写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危吗?

《蜀道难》是高中语文课学的,我初中就会背了。

可爸爸说,人家市一中的学生,只会比我背得更早;可妈妈说,高中课文都会背了,怎么初中的语文成绩回回都考那么差。

山上满是尘土味,混着男人身上的恶臭,一下又一下撞碎了我的人生。

忍着剧烈的疼痛,我走回了学校。那男人搜过我的包,只有几块零钱,他全拿走了。

我的手机一直被我放在笔袋里,所以他没有发现。

我第一反应竟然会是庆幸。幸好他没拿走手机,不然我该怎么和爸妈交代。

我先好好洗了把脸。这个周末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可以打一大盆水进来,反锁上门给自己细细擦身子。

一身伤痕。

那男的甚至在我左边臀部咬了一个牙印。

看着镜子里的伤痕,我突然想起了他那时说的污言秽语。

我这一刻才惨叫着抱头痛哭起来。

我浑身光着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一瞬间让我想起那面水泥墙。直勾得我干呕起来。

稍微平静了一会儿之后,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

「你是不是偷跑哪儿玩去了?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爸大半夜回家,你也学着大半夜才回学校是不是?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会给我找事?你高三了知不知道?还敢疯呢?你现在在不在宿舍?把你手机给你们宿管阿姨,我问她。」

那是我头一次摁掉了她的电话。一阵恶寒席卷,我身上的疼痛竟然都削弱了。

我听到电话最后的尾音,只有程欣小心翼翼的阻拦:「妈妈,你别凶姐姐了……」

真想告诉程欣,别劝了。真想回到我的小卧室里,抱着奶香的小妹妹好好睡一觉。

可是回不去了。

哪怕白天里冰窟一样的家,我都回不去了。

原来我的生活,真的还能更糟一些。

【四】

我选择了粉饰太平。

也是我一贯养成的自欺欺人的习惯,第二天室友们都回来的时候,我竟然能演得和往常一模一样。

我以为我的成绩可能会一落千丈,但当我发现拼命看书刷题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别的事,我反倒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又进步了一些。

四月底我回家,竟然没有见到程欣。我妈说她把程欣暂时送到了姥姥家,甚至因此在幼儿园请了一周的假。

她坐在床头,擦过眼泪鼻涕的纸扔了一床。

乌七八糟,再也没有那个港风女郎的影子。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爸连着周四和周五两个晚上都没回家。

是为了腾地方给他们吵架,她才把程欣送去了姥姥家。

要不是亲妈,我真的很想扇她一巴掌。我真想让她清醒清醒。

她痛哭流涕,给我讲了我爷爷奶奶一直以来重男轻女的事,讲了我爸越来越冷淡的事。

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能违拗父母、坚决不重男轻女、要跟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现在同样是为了孩子,竟然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人。

我真的很讨厌听这些事。每次听的时候都会头皮发麻,像卷了刃的刀片在全身划。

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哪一个字,会和刀刃一样带起一大片血肉。

但我还是试图安慰她,我说爸爸的原则并没有变,只是你们天天因为这些事吵架,他才会态度上越来越不耐烦的。

我让她今天去把妹妹接回来,她冷静了一些,给我爸发了消息,说她和程欣一起在姥姥家住几天。

她请了假,收拾收拾就要出门。这样也好,我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借此机会,好好舒舒心。

至少别再祸害我妹妹的人生了。

她让我一起去,我说我周末就在家里待着,也许爸爸会回来。

可我又来不及后悔了。

我就该跟着我妈一起去姥姥家。

因为我压根没想到,那个周六的晚上,我爸竟然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

他肯定是不记得日子了,他以为我这周没回来。而我傍晚的时候在大卧室的阳台上,那里的杂物堆里有一个小躺椅,趁着夕阳我看了会儿书,没注意就睡着了。

所以他检查了其他两个卧室,确认屋子里没人,就把那个女人带进了大卧室里。

那女人的脸是陌生的,可我爸的脸,竟然也越看越陌生。

我想到了我妈歇斯底里哭喊的模样,想到了我爸骂她有病时怒不可遏的模样。

血红的「危」字立在眼前,受刑一样的痛感席遍全身。

爸妈让我再不要找麻烦了。

爸妈让我再懂事一点。

爸妈和那个禽兽一样,让我安静些自己走自己的路。

于是我缩下身子,一直缩到躺椅后边的一个空纸箱里。是之前新买的洗衣机的包装箱。

我真想把自己也扔进洗衣机里,一股脑洗个干干净净。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那女人撒娇说自己饿了,我爸才领着她出门。我怕错过下午的校车,赶忙跑了出去。

怕碰到,我甚至没敢坐电梯,从十七楼的楼梯往下跑。

也是撞见那件事后,我不再那么怨恨我妈。我开始同情她,可依然十分厌恶她把气撒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也许多次想问问我爸,如果他做的这件事被抖出来了,他就不怕学校的老师会怎么看他吗?

他的原则究竟是什么,他的底线又究竟在哪里。他怕不怕我和程欣知道,他怕不怕我们伤心难受。

可我这辈子都不能问。

一直到我高考的时候,我身上最严重的伤痕才消下去。

发挥得还算正常,我在父母挑的院校专业里,选了离家最远的。

我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陆宇明。他那会儿大二,是我报的文学社的副社长。

他的小说写得很好看,是我不会写的温暖治愈的风格。

文如其人,他人也温暖而有才气。他开始追我,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室友说我太草率了,她总觉得陆宇明配不上我。长相不搭,家境不搭,他学习也没我努力。

我说挺好的,我和他待一起挺快乐的。

陆宇明偶尔也会问,我看上他什么。他问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我有时候对他用心些,他眼里也会有明显的受宠若惊。

比起喜欢,我更需要这种好掌控的安心感。就像我妹妹一样,乖乖对我好就好了,我不想去挑战难啃的骨头,我不想再看人眼色。

可我只会说人爱听的话。所以我说我喜欢他的才气、性格和三观,说我觉得他长得帅,我第一眼就记住他了,而且我身边的人都说他特别好。

他信了,到处和人说他傻人有傻福,捡到宝了。

而大学四年,我只在寒假的时候回家。那也只是想见见程欣才回去的。

神奇的是,我回家的那几天,爸妈不再吵架了。要不是上小学的程欣和我睡一个被窝里,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还是老样子,我差点就信了。

他们竟然开始在我面前演起来了。

我爸甚至还敢对我说:「程欢,你感觉那个小陆怎么样?要是两家情况差不多,以后发展好,完了就介绍认识认识。不然以后出了社会,可就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了。」

我妈也一唱一和:「你看,我和你爸也是读本科的时候认识的,一边结婚一边读研,啥都没耽误。」

我靠着喝了满满一杯水忍下疑问:你们不会觉得你们很幸福吧?

我不敢问我妈,她再有没有情绪失控之后作践我妹妹。

我不敢问我爸,他还有没有再和那个陌生女人纠缠。

我甚至不敢扪心自问,我对陆宇明究竟有多少算恋爱关系里的喜欢。

我只敢问我妹妹,她最近怎么样。

而程欣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懂事。她每次都笑着点头,钻进我怀里,说她可好了,能见着我就更好了。

她说,姐姐,你下个寒假能不能多待几天。

她说,姐姐,要是你下个暑假不太忙了,能不能也回来待几天。

她说,她好想快点长大,大学考到我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

她笑着憧憬,我哭着沉默。

会的,程欣。会的。

【五】

我大学期间跟着陆宇明搞明白了许多写稿、投稿的事,我在网站发表,到大四的时候已经混出了点小名头,平均每月也能收入小一万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挑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租了房子在外边住。

我会自己给自己做饭吃,除了忙毕业的事之外,自由的时间里可以写文到凌晨,热一袋牛奶,看天边露出鱼肚白。

这是我头一回对爸妈先斩后奏。大学四年我瞒了他们很多事情,他们以为我会按部就班地听他们的安排,读研、读博、留校,找个门当户对的体面人嫁了。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我在毕业典礼之后发消息通知他们,我不会考研,我要做自由职业了,我会写文养活我自己,就在这个城市。

我不会回去,这辈子都不会。

阻力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也可能我已经免疫了他们的训斥。因为我能养活自己了,我可以不用再寄生在那个冰冷的十七楼里。

陆宇明倒是接着在本校读研了,他说他总觉得配不上我,想变得更好。

他确实挺好的,我也有实际地考虑过和他结婚的情况。

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毕竟婚姻,不也就那样,并不一定会让人变更好。

没有期待的话,也就不怕失望了。

陆宇明研三那年的二月份,他得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国企的入职通知。趁我去参加小说签售会,他在我租的房子里布置了求婚现场。

我其实能预感到,他终于能稳定了,觉得能配得上我了,而我长期宅在屋子里,难得出门,他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求婚的。

但我还是佯装不知,尽量表现得感动和欣喜一些。

就是那一晚,我戴着他亲手戴在我手上的求婚戒指,决定将自己全身心交给他的。

那之前我们牵过手、深拥过。接过吻,也相拥入眠过。

双方父母也都打过照面了,很多事也可以顺理成章发生了。

可灯光黯淡下来,随着他的身影覆盖在我身上,我竭力不去想我被侵犯的那个夜晚。

竭力不去想那些绝望,

竭力不去想那些痛苦。

当他顶过来时,我尽力撑着的冷静全线崩盘。我狠狠推开他,指甲穿进发丝掐在头皮上。

我说做这种事,太疼了。我忍受不了那种疼。

陆宇明的表情很错愕。这一刻我与他赤裸相对,大概是他离真实的我最近的一次。

可他并没想听我讲太多,我甚至没想到他会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他还算保有最后的绅士,他只是很迅速地穿好衣裳,一件件收拾他的东西。

他说哪怕他不是我的初恋,没有拥有我的初夜,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欺骗他。

可我并不想告诉他发生过什么。那件事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去,我瞒了我爸妈、甚至瞒了我最亲最爱无话不谈的妹妹那么多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陆宇明说得对,我没必要哭。是我活该。

我也没挽留他,哪怕我会对他很好,但他没必要和我这样心不够真的人搭伙过一辈子。

我坐在地毯上,就那么坐到了天将明。

我这才打开手机,看到有条程欣发给我的消息:「姐姐,我突然好想吃你做的糖醋里脊呀。」

句末仍旧带了一个可爱的颜文字表情,就像她一样可爱。

我正编辑着「那我过几天回趟家吧,我做给你吃」时,我爸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非常嘈杂,我最先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还有我妈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杂在各种人的声音里。

然后是我爸那句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回响了好久的话:

那还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连滚带爬,只拿着身份证和手机就往机场赶。

那是她刚开学的二月底,初春仍旧料峭严寒。

可我赶到的时候,连她的遗容都没见到。

说是摔得太稀碎,拼不出人形了。

我妈跪在程欣的遗照前,哭到昏厥。

我爸呢,从头到尾,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

我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周五我妈去过程欣的学校,见他那晚没回家,周六就一直在找他。

「那会儿我和你妈在我的一个同事家里,」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小三,「然后小区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好像是你妹妹跳楼了……」

我爸守在我妈身边,我回了趟家。

我不知道妹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我的卧室,这几年她一直在我的房间学习睡觉。

但她把区域都划分清晰,把我的书整理到最上层,我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就像我们同吃同睡的那些日子。

欣欣的书包还放在椅子上,我捂着心口蹲下来,看到她挂在书包带子上的小玩偶。

那是 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之一。

我这才迟钝地流出眼泪,伴随着耳鸣,太阳穴生疼。

因为那个吉祥物的名字叫「欢欢」。

是我的小名儿。她以前就说过,至少还有我叫她「欣欣」,可是没有人会叫我「欢欢」。

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想念着我。

爱着我。

只有她会在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问我最琐碎的那些问题。

姐姐,你冬天睡觉的时候,脚还是冰冰的吗?把我的毯子带走吧,是我奥数竞赛得的奖品,很暖和的。

姐姐,你看我把你送我的仙人球养得可好了,都开花了,你有没有在你的房子里养花呀?

姐姐,你待的那个地方粉尘有没有咱们这边大呀?你春天一沾就过敏,一挠红一大片,要不我给你亲手做个袖套吧。

姐姐,姐姐……

我软软糯糯又坚强懂事的小妹妹。

只会在我面前咧着嘴笑的小妹妹。

我很难相信她就这么不见了。

可她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我是在书桌上,看见那封被揉皱之后又抚平的情书的。

中学时期的孩子,总有些冲动懵懂。应当是她之前给我提起的,他们班上篮球打得很好、人长得又高又帅的班长,那是学生时代暗恋的标准模板了。

但我想她只是写下来给自己看的,是青春里不会言说出去的秘密。

不然怎么会有收信人和落款,却一直只在她的手里。

不然怎么会抄那样孤独的一首诗:

「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

我是如此单独而完整

我独自顶着冷风

然后就被妈妈逮着这个事闹到了班上。她逼程欣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念出里边的内容。

她还逼她承诺,绝对不会再骚扰那个男生,会好好学习。

爸妈永远不会知道,学校里的时光,是我们唯一的桃花源。

我们在那里获得快乐和自信,我们在那里畅想未来。

她明明都想好了未来。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

然后她唯一通往桃花源的路径,被妈妈亲手堵死了。

春信不至,夜莺不来。

春信永远不会至,夜莺也永远不会来了。

【六】尾声

我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甚至不会再和他们打电话发消息,只在朋友圈偶尔透露我的动态。

大概是欣欣过世的第六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醒悟了什么,突然给我打了一大笔钱。

我这才接通了他们的电话。

是微信视频,那两张脸苍老了很多,一时让我觉得很陌生。

他们摆给我的笑脸,和小时候他们摆给客人看的很像。

他们说,他们查了我这边的房价,挺高的。所以他们把目前所有的积蓄都给我了,让我全款买个房,他们也安心。

见我不言不语,我妈连忙补充说:「我们以后也不过去,就在这儿活到老了。你要是之后遇到好男孩,该谈也谈谈。需要爸妈帮忙的,就尽管说。」

「尽管说啊,欢欢。」

我把钱全部退给了他们。我拿出我自己拼搏这些年挣的房产证,在镜头前晃了晃。他们彻底没话说了。

欣欣的那个小挂件被我带走了,此刻就挂在我的手机上,和那一双苍老的脸并排立着。

「没事儿就别联系了。也别给我打钱了,不然我彻底拉黑你们。」

我挂了电话,躺在床上。

我把床单被套换了欣欣最喜欢的卡通图案,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住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清晰,她叫「姐姐」的声音从来不绝于耳。

欣欣,我很想你。

我好想再给你编一次小辫子。

好想再喝一袋你帮我热过的牛奶。

突然的想做糖醋里脊当晚饭,我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电梯到一楼的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正在往进来搬家具,我顺手帮他扶了一下纸箱。

刚好有帮忙搬家的工人在门口喊:「陈昕,你把电梯按住,稍等一下我们!」

为着这个相似读音的名字,我多看了他几眼。

又高又帅,干净而阳光。坎肩外是肌肉线条很好看的臂膀,我不免在想,如果程欣长大了,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吧。

可是,也只能是我的猜想。

是在我走出电梯的一刹,他不确定地叫出了我的笔名。

我给他回了一个友好的笑容,将年轻人惊喜的目光收入眼里。

他一定有很开心地长大吧。

可我的程欣,再也长不大了。

而我,大概也早在某一刻停止成长了。也许是危字墙前,也许是阳台上的纸箱里,也许是收到程欣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时。

是谁说,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但我想说不是的。真正不幸的人,一生也无法治愈童年。

正当我有些出神时,挂在手机上的「欢欢」突然掉地。我弯腰去捡的一瞬,看到灿烂的暖橘色夕阳洒向走廊。

那个玩偶嘴角弯弯的,很像程欣。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那个大男孩,他还在激动地说如何如何喜欢我的作品、去过我签售会、还有我的签名书。

我长舒一口气问他:「你喜欢吃糖醋里脊吗?」

如果我晚上做多了,可以送一些给他。

人生应该总会好起来吧?

应该会的吧。

—end—

《肩上暖阳:她们曾与命运硬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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