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的高等文明会不会一直在用人类尚无法察觉的手段观察着人类?
你有没有尝试过格斯塔崩溃实验?我试了后,发现了妻子被外星人取代的事实,她还呆在我身边,是为了观察我。
「听说连续一周问镜子里的人『你是谁』,过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你已经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地铁里,我身后是两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少女,一个留着油腻刘海,满脸青春痘的少女,故作神秘地正跟同伴说着最近听来的什么都市奇谈。
「据说做了这个实验的人都疯了或者失踪了。」青春痘少女压低了声音,「据说镜子背后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窥伺着我们这个次元。」
「真的吗?」另一个下巴尖尖的少女满脸的好奇,「是不是外星人啊?」
地铁里的冷气聊胜于无,人们刚起床慵懒的臭味,七月雨水残存的潮气和少女身上甜丝丝的汗馊味,让我的神经异常敏感。
我一手拎着妻子做的便当和公文包,一手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其实手机上面在推送什么我根本没看进去,只听着这两个女孩子说这段奇谈。
「或者是外星人在暗中观察我们。在我们转过身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正冷笑着盯着我们的后背。」
这个说法倒是挺有趣的。我看着她俩映在地铁门上的身影,暗暗想着。
地铁正高速行驶,呼啸着穿过漆黑冗长的隧道,周遭乘客皆昏昏欲睡。
「你别说了,怪瘆人的。」另一个尖下巴少女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皱了皱眉,提了提滑下肩的书包带子。
我看着青春痘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我面前映出人像的车窗,她看着自己的人像一字一顿地问:
「你、是、谁?」
「啊——!」尖下巴骤然尖叫一声,与车轮摩擦铁轨一样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
空调的冷风忽然灌入我的脖颈,激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乘客们厌恶地白了眼这对大呼小叫的中学生。
「江杨站到了。」
这一声甜美的到站播报音解救了这两个讨人嫌的「中二」少女,她们吐了吐舌头,互相捶着对方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落荒而逃。
「江杨中学还是作业布置得太少了。」
不知是谁吐槽了一句,引得周遭乘客轻轻笑出了声。
我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看着车窗上自己的人像,忽然也有了一点童心。
「你是谁?」
我看着单位洗手间镜子里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老实木讷,甚至有些乏味的男人,也戏谑地问了一句。
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是在看着一个傻子。
徐有宿,这是工牌上的名字。
那我是谁呢?
我是一个普通的白领,三点一线,房奴车奴,大学毕业与初恋女友领了证。
背井离乡,蜗居在这个一线城市已经两年,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从城郊到城市中心去上班,全职的妻子熨平的衬衫到了公司就已经皱成了一张卫生纸。
「哥,又是嫂子做的便当啊?」隔壁工位的苏洋笑嘻嘻地趴在隔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饭盒。
一份蜜椒龙利鱼、煎得微黄的芦笋和蒸得糯软分明的米饭,整齐地码在饭盒里,旁边一格是饱满坚硬的小番茄,还带着一点水珠。
「是啊。」我笑笑,苏洋刚刚实习一年,女朋友还没找到半个,半年来倒是蹭了我不少便当,美其名曰:温暖单身狗,人人有责。
「嫂子煎的芦笋真是一绝!」苏洋嘿嘿一笑,吃了我半盒芦笋,好像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掰了一半脆苹果递给我,「徐工,咱俩一人一半。」
我打开身上携带的药盒,仰头把今日那格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胶囊一并吞下去。
「刚吃了药,等等再吃吧。」
「哥你吃的啥药啊?」
「不是药,你嫂子折腾的啥保健品。」
「保健……品?」苏洋的语气意味深长起来,「果然结了婚就不一样了。」
「去你的!想啥呢。」我一巴掌拍在苏洋脑袋上,「维 C 啊,护肝片啥的,我也搞不清楚,你嫂子都要我吃一点。」
「哦哦。」苏洋神秘一笑,「哥,你给我片维 C,我把苹果给你保个鲜。」
我将妻子说的那片维 C 递给了苏洋。苏洋丢到一次性水杯里,药片溶于水后,苏洋将那半个苹果的切面浸泡了一下,裹上了保鲜膜,放在了我的电脑旁边。
「赶紧找个女朋友吧,多会过日子的一小伙。」我打趣了一句。
「秃秃来了!」
苏洋瞥见那个秃顶的领导脑门反的油光,提醒了我一声,忙不迭坐回自己的工位。
「小徐,这半旬的报表写了吗?」秃秃腆着肚子,领带夹的一粒钻投了一点光斑在我的显示器上,我知道如果我兢兢业业再卖力一点,下个月显示器上的光斑会更大。
「领导,今早报表已经发给财务处了。」我朝他笑笑。
「好,小徐办事从来都有效率。」秃秃笑了,却将目光转向我的桌子,拿起了那半块苹果。
他看着手上的那半块苹果。
我看着他腕上那块劳力士的绿水鬼。
「小徐啊,节约是好,也不能过分节约了。」秃秃和蔼地将苹果放回我的桌子上,「都发绿了,还不扔啊?」
我这才看到苹果的切面,泛着青铜器一般的青灰锈色,古朴厚重,衬得老板腕上绿油油的劳力士都黯然失色,仿佛一个是刚出土的文物,一个是九块九包邮。
秃秃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望着那个发绿的苹果陷入沉思。
兴许维 C 过期了。
我摇摇头,继续工作。
一天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我在小区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只看见妻子系着围裙温柔地站在家门口,温热的晚风吹起一点碎发,她将碎发别到耳后,朝我轻轻地笑,昏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一层不可言说的圣洁。
这也许就是我每天披星戴月,碌碌也幸福的理由吧。
妻子的头发松松地绾在右耳一侧,我看她背着我低着头热着饭菜,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都如此悦耳。
她每天都是这样,温柔体贴,事无巨细,丝丝入扣地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异常妥当,我知道只要我回到家,家中的事情都无须我来操心,就连我们的婚房也是妻子布置的。我常常打趣她这个全职太太当得就像上班一样,就是我妈这样尖锐敏感得有些刻薄的婆婆,也挑不出她一丝毛病。
她简直就像一道完美的程序,只要在我的目光之下,她就不会出一点 bug(漏洞)。
可是今天偏偏让我抓住了一点破绽。
我甚至幸灾乐祸地等着这个像机器人一样完美的妻子做一点意外的反应。
「老婆,维 C 好像过期了。」我从背后搂住妻子,贴在她左耳边轻轻抱怨她的粗心。
妻子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的心跳也加速了。
我将手轻轻覆在妻子的手上,时值七月,又是烹制烟火的手,却是一片黏腻冰凉的冷汗。
我知道这是妻子紧张的表现,她在紧张什么?
仅仅是紧张把过期的维 C 给了丈夫?我又不是苛刻的上司,不会辞退她。
那她在紧张什么?
妻子机械地转过头,打量着我的神色,看到我脸上仍带着笑意,并无质问的意思,她才松了口气,抽回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汗。
「那……那就别吃了,新的……我再买些新的。」她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像极了第一次我同她告白时她语无伦次的样子。
「你觉得你还算个贤妻吗?」妻子的反应实在可爱,我忍不住板起脸多逗了她一下。
妻子的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小脸惨白,她怔怔地盯着我。
「好了,我没有怪你。」虽然诧异妻子的反应如此大,但是这苍白的小脸看得我实在于心不忍,她真是把照顾我当成了终生的事业,以至于稍遭质疑便如五雷轰顶。
妻子忐忑地打量着我的神色,发现我只是戏谑,长舒了口气。
「贤妻是了,还差了个良母。」
妻子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格外惹人怜爱。
最是这一垂眸的娇羞,惹得人心神一荡,我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妻子侧脸。
「正经吃饭……」妻子轻轻推了我一把,「上了一天班了,也不嫌累……」
「好好好,老婆大人,吃饭吃饭。」
外头打了雷,天上翻滚着猩红的雷云,我记得同妻子求婚那天,也是这样的七月。
空气之中氤氲着潮湿闷热的腥气,天空混沌猩红,将大地也染上不正常的潮红。天地晦暗,像是恶魔即将从混沌母体之中分娩而出,天空酝酿一场助纣为虐的暴雨,为它洗礼。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愿意嫁给我吗?」
外头夜已经深了,我靠着床看着书,看到东野圭吾的那句:「有时候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救赎。」不知不觉想到了当初求婚的场景。我俯身给了旁边的妻子一个吻,引得她梦呓了一声。
我起身去洗手间,低头掬了一把水洗洗脸。
一抬眼却看见洗手池上的镜子,没戴眼镜的自己看上去竟然有些陌生。
我忽然想起来那两个女孩子说的都市奇谈。
我板起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审问一样:
「你是谁?」
狭小的厕所里回荡着我的质问,像是镜子里的人在重复。
说完这话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一把年纪了还信这种骗小孩的都市传说。
我弯腰拿起旁边的毛巾擦干脸,却瞥见镜子一角,是妻子站在我的身后,冷冷地看着我。
月色如霜,她定定站在光影交界处,脸上一半惨白,一半阴暗。那个陌生又冰冷的眼神盯得我通体发寒,似乎我不是刚刚与她耳鬓厮磨的丈夫,而是一具本该按时死去的尸体。
七月的天,我的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当我再抬头戴上手边的眼镜时,发现妻子已经不在那里,回到卧室,妻子已经有了轻轻的鼾声,似乎刚刚只是我的幻觉。
我从背后搂住她,握住她冰冷的手,我听见她的心跳加快了,可是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她的脖颈处轻轻印下一个吻。
第二天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
我像一张扑克牌,飞入即将关闭的地铁门中。
午休时,苏洋枕着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秃秃的白秘书抱着一摞密封的文件袋,昂着头扭着腰挨个工位发下去,像极了小学时趾高气扬的课代表。
「体检报告这么快就下来了?」苏洋朝着白秘书笑得恭敬拘谨,「谢谢白姐。」
白秘书的眉毛肉眼可见地皱了一下,似乎也不屑同实习生计较什么,又婀娜多姿地走开了。
「白秘书最讨厌别人叫她白姐,忘了跟你说了。」我推了推眼镜,往苏洋碗里夹了块肉。
「为啥啊?」
「因为少妇的年纪,叫这个不好。」
在苏洋一脸天真地思索我这话里的含意时,我低头拆开了密封的体检报告。
一行行细细浏览下去,都是万年不变的内容,忽然我的目光在一行小字旁边停住了。
「颅内 CT 扫描信号不均,增强扫描呈不规则状,初诊鉴定为脑癌,建议收到报告后三日内来我院复诊。」
我呆呆地看着「脑癌」这两个字,脑子里响起一声炸雷。
「哦!少妇白……」苏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袋,声音太大,以至于隔壁工位都瞥了他一眼。
「苏洋,来一下办公室。」
苏洋朝我瘪了瘪嘴,慢吞吞往老板办公室走去。
我还看着手上那份体检报告发呆。
「徐工,喂,徐工,你也去一下。」
正发呆时,一旁的同事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苏洋从办公室出来了,不是被骂后吐吐舌头,也不是被老板打击后的沉默,是一脸的茫然。
「老板,你找我?」
「小徐啊,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计划呢?」秃秃忽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计划……?计划与客户再探讨一下我们两个方案到底哪个……」
「不是,」秃秃撑着手,和蔼地看着我,像是在估摸着我多少钱一斤,「考不考虑休息?」
「老板?我这边没有什么负担,也没有要娃的打算,这么些年我为我们公司……」我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小徐,你别想多,我不是法盲,这个时候我不可能辞退你。」秃秃摆摆手,示意我不要乱想,「医院那边给我打了电话,你明天去复检一下吧。」
我愣住了,仔细思索老板话中的含意,其实不用思索了,他眼中的怜悯已经饱和得都快溢出来了。
「公司会给予最大限度的支持。」
我呆呆傻傻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同事的心里应该解释成了白秘书不能得罪。
洗漱台前,我低头掬了一把冷水,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泛青,水渍像突突跳动的血管,从脖子蜿蜒到衬衫胸口。
我愣住了,看着镜子前狼狈不堪的自己。
「你是谁?」
脑子里忽然响起自己的声音,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对着镜子也问出了声。
这三个字落在洗手池上,一点回音也没溅起。
我是一个丈夫,是一个儿子,是一个为了生存每日奔波劳碌的人,无大是大非的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病?
我强作镇定回到了工位。
外头艳阳高照,这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写字楼,工位格子拥挤逼仄,一格格的工位像极了玉米上拥挤的玉米粒,每一颗玉米粒必须脚下生根,努力汲取高层写字楼的阳光,才能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我像一粒玉米粒在我自己的工位上,四台监控就在头顶,一粒玉米的缺席总是很快会被发现,却无人管这粒玉米是不是正从牙床开始腐烂。
我已经腐烂了。
「徐工?小苏?你们脸色不太好。」分管的小领导关切地看着我和苏洋。
「我有些不舒服,先打卡了。」我低头回避着他的目光,收拾了东西准备走。
我不想去医院确诊一下绝望,没有坐地铁,我打车回了家。
在小区楼下,我想着要不要跟妻子坦白我的病情,我抬头看向自己家的阳台,看见妻子洗好的床单在风中轻轻飘动。
我眼睛一热,差点哭了出来。
却看见妻子围着围裙开了门,我忙躲在一旁,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讲这件事。
妻子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掏出围裙中间的钥匙,轻轻打开了邻居家的门。
我看见一只手伸出来揽住了她的腰。
我愣住了。
七月的阳光照在我的头上,令我一阵目眩,我听见了脑子里一条神经崩开的声音。
出奇的是,我没有冲上楼去质问,也没有难以遏制的怒火,我静静坐在路牙石上,我知道下一秒我就要粉身碎骨,可是这一刻我只想静静看着,看着一片雪花滚成陨石,等它重重砸下。
第一片雪花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是我对她求婚的那个雨天?还是她那个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或者是……我忽然想到了那片过期的维 C。
想到这里,我发疯一样跑回了单位,翻箱倒柜找到了几天前的保健品,因为我总是不按时吃药,经常有忘在办公室的药片。
信任如同鲁伯特之泪,可以比金刚石坚硬,也脆弱得经不住一点捕风捉影的疑心。
我捏住了鲁伯特之泪的尾巴。
肿瘤确诊是恶性肿瘤,像一个熟烂的小番茄让医生难以下手。
「医生,我这个肿瘤可以是药物或是饮食导致的吗?」
「不良饮食习惯或者特殊毒性药品、食品会催化乃至诱发肿瘤。」下巴上有一颗胭脂痣的年轻女医生推了推眼镜。
「医生,我这个……情况乐观吗?」
「还要看后续化验结果。」她的语气带着习以为常的谨慎和对濒死之人的一点耐心,「保持良好的心情,不要想太多,这个肿瘤压迫到了你的神经,有可能会目眩乃至于出现幻觉,精神压力不要大,好好休息,下次不要一个人过来,家属陪同最好。」
医生的话滴水不漏,我沉默了。
女医生见我不说话了,呼叫了下一个病人。
「请 A1001 号苏洋就诊。」
听到这个名字,我猛地抬头。
我看见苏洋进了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也是一脸错愕。
我心虚地冲他点点头,借口去拿化验报告匆匆逃开。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药品理化性质不明。
我听见手中鲁伯特之泪炸得粉碎的声音。
电话响起了,是苏洋打来的,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接通了。
「哥,我确诊了脑癌,治不好了。」
电话那头苏洋的声音故作轻松,仿佛在说:「对不起啊哥,又偷吃了你的便当。」
「苏洋你听我说,得了病大不了就治,你现在在哪儿?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有什么事情你跟哥说,哥在呢啊。」说来人这种生物也奇怪,明明自己已经深陷泥潭,还要渡一下后来者。
「哥,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洋!是个男人你就担着,横竖不过是一条命,你听着,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有什么事我们哥俩好好说。」
「好,哥,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平静了,这种场景就像无数次实习的他被上司前辈骂得狗血淋头,我隔着挡板递给他一杯咖啡,教他怎么改方案,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靠谱的前辈,无论发生什么,我总会站在他这边。
这次也不例外。
我挂了电话,嫌电梯太慢,我从楼梯一路狂奔到门口。
在三楼时,隔着玻璃我看见了苏洋,他头朝下冲我挥了挥手,笑容腼腆拘谨如当初第一次见面。
我看见了他的口型:
救我。
我没想到苏洋会比我快。
他就在我眼前直直地坠落在医院门口的地上,摔成关节扭曲的一摊烂肉。
我大脑中一片空白,看着苏洋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我,仿佛他是替我死去的。
「哥,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洋啊,我又剩下什么呢?
一个居心叵测的妻子,一个如定时炸弹的肿瘤。
医院的动作很快,高压水枪冲洗过的地面十分干净,又被太阳烤炙得十分干爽。
人群又流动起来,像没人活过,也没人死去一样。
我走到苏洋刚刚躺下的地方,慢慢躺下身子。
好像这样我也死去了一样。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我看见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在镜子前冷笑着看着我。
「一个工蚁,碌碌而死的工蚁。」他眼中带着怜悯,示意我回头看。
我回头,却看见我的妻子在我身后高高举起了刀。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中卧室的床上,从窗帘后透过的光看来,应当是下午四点。
空气中是黄昏时分独有的沉默和压抑气氛,我看见纷飞的灰尘颗粒和妻子侧脸一层浅金色的绒毛,什么都是安静的,只有妻子削着苹果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像极了大二那个空荡荡的教室,空气中只有吊扇吱呀的声音,她静静坐在旁边等着已经睡着了的我醒来。
她脸上的神色还是那样地温柔平和,无懈可击,滴水不漏。
如果醒来了,回到的是大学那个时候,该多好!
我心中一阵苦涩,甚至逃避地想着要不要干脆装睡。
可惜她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偏头向我一笑,递给我一块苹果:「真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着,警察局叫我去领人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我将头偏了过去,声音因为刚刚醒来而显得嘶哑:「亲爱的,坦白了吧。」
妻子明显愣了一下,好在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将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一并放在床头的盘子里,刀碰在瓷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冰冷的声音。
「坦白什么?」妻子微微一笑。
「药,镜子,你的行为,这件事实在突破了我对你的认知底线,你……不需要我细说了吧?」我尽量不让她难堪。
「还是被你发现了吗?」妻子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可惜似的叹了口气,「数据还没收集够。」
「什么数据?」我甚至期待她编出什么身不由己的故事。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我不妨实话实说了。」妻子一脸诚恳,这个表情我在很多合作的客户脸上见过,「你的妻子在两年前已经死了。」
我知道妻子天生幻想丰富,谈恋爱的时候就幼稚得像个小姑娘,但是出轨编出这般荒唐的借口,我险些被她气笑了。
「既然你说你已经死了,那我眼前的人是谁?我记得你是独生女。」我干脆也坐直了身子,听她编个可笑的出轨借口。
「两年前,你们的地球像桑斯怪胎一样,在宇宙的子宫里停止发育了。」
这个解释太离经叛道以至于我觉得我现在应可以去回答一个「你听过最扯淡的出轨理由是什么」这种问题。
「两年前?」
「我不是你的妻子,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寄生者,对了……你知道鬣狗吗?」妻子看着躺在床上的我,带着一点高等文明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们蓝星草原的清道夫,鬣狗。」
「我们就像宇宙的清道夫,清理停止发育的文明。我们监视遗民,修改遗民的记忆,收集你们的文明,可是工作量太大的话,难免出现纰漏,比如你们说的什么『曼德拉效应』,你们觉得有些事情似曾相识或是发生过,其实是记忆回潮,不过所幸你们并不追究。」妻子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慢慢送入口中,「不过在这时我们也发现了有趣的现象,你们人类的社会模式。」
「所以呢?」如果我是个写小说的,我真的要感谢我的妻子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灵感。
「你们人类就像工蚁一样安稳且有序,我们想了解培养一个工蚁的最低成本,可能是爱是责任。」妻子的表情充满怜爱,似乎眼前的我不是与她平等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榨油的玉米,「你是一个优秀的样本,可是你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症状。」
听到这里,我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因为体检结果,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妻子根本不可能知道!
「很可惜我们不能自证身份,我只能尽力给你些证据……你脑子里的东西,一开始是个玉米粒,后来长成了一个……爆米花。」妻子指了指自己脑袋的一处,恰是我检查报告肿瘤所在之处,见我的表情变了,妻子满意地笑了笑,「我们实在不愿放弃这么好的实验样本,所以我们冒险为你用了药,结果被你察觉了。」
「所以你也没有这么爱你的妻子。」她托着下巴,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新月,「你还会怀疑她,工蚁可从来没质疑过蚁后。」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像一颗两头尖尖的橄榄核,哽在喉咙黯然失语,咽下去又血肉模糊地刺痛。
「你还是不肯相信,对吧?」
「我要怎么相信?」我声音嘶哑。
妻子皱起眉头沉思了片刻,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证据有些匮乏。
「人类无法得知宇宙深不可测的恶意,正如同在车底取暖的猫不知道发动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妻子看着我,眼神中的同情让我心中发寒,「我们也只是星球最底层的清道夫……乃至于说,我们其实不被作为独立的生命体看待,我们就像你们星球的洒水车、垃圾箱,一个公共设备设施怎么能去证明自己是外星人呢?」
「你这里很难受,我感受到了。」妻子的食指轻轻点在我的胸口,面上仍是笑吟吟,「样本的情绪也被绑定在我们身上,可是你们的大脑似乎自带一层严格加密的屏障,我们无法窥见你们的内心,所以我们猜,你们把工蚁的动力藏在这里了。」
「我能感知到你的情绪,这也算一个证据吧?」妻子朝我俏皮一笑。
「隔壁那个人是谁?」我颤抖着问出自己根本不愿提起的事实。
「隔壁?」妻子愣住了,很快笑道,「隔壁根本没有过人啊。」
我知道她是不会承认的,连外星人这般可笑的借口都搬出来了,真以为我是天真烂漫吗?也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索性看她要演出什么戏码。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不在了?」我深呼吸一口,试图掩饰颤抖的声音。
「两年前的夏天,天空是红色的,她就是在那日死去的。」妻子看着我,「因为你不能接受她的死亡,所以我们修改你的记忆非常顺利,你也因此成了我们最关注的样本。」
我死死盯着她,想找到一点说谎的证据,可我失败了。
「不过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妻子看上去颇为苦恼,「我觉得我们做得滴水不漏。」
「我没有发现过。」我竟然觉得有点讽刺。
这次是妻子愣住了:「那你对着镜子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对着镜子?」我忽然有点相信了妻子的鬼话,可是我要怎么跟她解释,这只是我们工蚁偶尔心血来潮的童心?
「每一面镜子的背面,都是我们的监视者。」说到这里妻子似乎还有些骄傲,「我们监视所有遗民,你这样的遗民被我们称为『复苏者』,你的朋友苏洋也算是『复苏者』。」
「所以你们杀掉了他?」我忽然想到苏洋临死前的那个口型。
原来不是「救我」,而是「快逃」!
「嗯,他本来想坐电梯的。」妻子微微一笑,「他很信任你。」
事已至此,我竟说不出话,只怔怔看着她。
「所以……你们要如何处置我?」我想到了苏洋那个扭曲的姿势。
「按照你们的规矩,我们应该离婚对吧?」妻子冲我眨眨眼,「但是按我们的规矩,我们要你闭嘴。」
说什么人只要活着,就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救赎,我曾经的救赎,我的妻子,已经迫不及待为我做寿衣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妻子静静看着我做最后一点挣扎,「如果没有,这份离婚协议书还要你签个字。」
终于走到正题了吗?说了这么多谎还是要离婚。
「说完了吗?」我微笑着看着她,也叉起一块苹果放入口中。
「我检测到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犯罪指数非常高。」
「再让我抱一下吧。」我张开了手。
「这是你们人类的告别仪式吗?」妻子笑着起了身,「我们模拟成你的形态去接近苏洋时,他也让我们抱了他一下。」
妻子抱住了我,我的脸埋入一片海藻一样的秀发中,我贴在她脆弱纤细的脖颈处,闻到了我熟悉的香味,感受到了她脖子上突突跳动的血管。
无论怎么看,我怀里的妻子都是我的妻子,虽然她出轨乃至于谋杀我,最后还想巧言令色地与我撇清关系。
可笑的是最后我也什么都没有了,却还差点相信你的鬼话。
我伸手摸到了盘子里的水果刀。
冰冷又真实,一点也不像怀里的人,温暖又虚伪。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高高举起了刀。
我被投进了监狱。
妻子没有骗我,我满身是血地撞开隔壁的门时,发现隔壁连地板都落满尘埃。
那日搂住她腰的,究竟是我肿瘤压迫到神经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都不重要了。
她到底有没有出轨,甚至有没有下毒,我也无从得知了。
在监狱里人也因为犯的罪被分成三六九等,因为我杀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她不是什么外星人,所以我是杀人犯,判的是无期,因为我犯罪时脑子里有个肿瘤,医生推测有致幻的可能,所以我的律师跟我说争取好好表现,还是有可能改成有期,甚至提前释放。
然而等待宣判的时候,我被关在四面是墙的禁闭室里,不断反省自己到底是杀了人还是正当防卫。
他们说我是杀人犯,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可我坚称自己杀死了监视我的外星人。
他们怀疑我脑子里的肿瘤变大了才会胡言乱语,于是我获得了一次就医的机会。
我看见那个曾经为我诊断的女医生隔着一面玻璃坐在那里,她撑着手,膝上放着一本书,下巴那颗胭脂痣衬得她风情万种。
我看清了她手中的书,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又见面了。」她抬起下巴朝我笑了笑。
「是啊,不过地点实在有些糟糕。」
「你犯了很严重的罪,肿瘤恐怕也不能为你开脱。」
我笑了笑,已经不想作辩解了。见我沉默,女医生却笑了:「破坏公共财产确实是很重的罪。」
我忽然想到妻子说的那句:我们也只是星球最底层的清道夫……乃至于说,我们其实不被作为独立的生命体看待,我们就像你们星球的洒水车、垃圾箱,一个公共设备设施怎么能去证明自己是外星人呢?
我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站起身。
「坐下。」女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不用担心,这里没有镜子,我也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你是……『复苏者』?」我忽然想到了苏洋的死。
「你这样说也不错,不过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朱莎。」女医生将书合拢,笔插进胸前口袋,起身准备离开。
「我要怎么做?」我看见了一丝生机。
「监视者给你准备了一间囚房,有一面镜子。你还是很好的样本,他们要看工蚁在什么情况下,会反抗蚁后。以及违背规则的工蚁,经历什么样的改造才能回归族群,再次任劳任怨。」
朱莎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暴力不合作,永远得不到数据,永远活下去。」
我的律师告诉我,好好表现,还有可能有期甚至提前释放。
这个自称是「复苏者」的女医生却告诉我暴力不合作,才能活下去。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眼前的玻璃像极了一面镜子,又映出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选择了顺从,因为我想了解真相。
托了朱莎的福,她是肿瘤和精神领域的专家,她和律师不要脸地为我争取到了精神病患者的待遇,无罪释放。
而我却并不乐观,因为镜子后面的外星人在围剿「复苏者」,先是苏洋,现在应该是我了,如果我想活下来查明真相,我必须找到那个自称是「复苏者」的女医生——朱莎。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大骗子。」朱莎正在她家的客厅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你能对同类有点同情心吗?」我没好气地扯下自己的口罩和帽子,「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吗?」
「你只是报废了个扫地机器人,你的研究价值还在,监视者本身就不会给你判多重的罪。至于你费了多少工夫——鉴定报告是你写的吗?」朱莎说到这里笑得更加得意,「你倒不如把我出卖给他们,兴许他们还能放过你。」
我白了她一眼,却发现朱莎的家有些怪怪的。
「我这里没有镜子,所有反光的东西都叫我磨毛了。」朱莎端来两杯水,将一杯轻轻放在我面前,「监视者无处不在,我花了很大的代价研究监视者,现在我大致能感应到监视者的方位。」
「结果呢?」终于轮到我嘲讽她了。
「结果就是我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巨大的幻境中。你可以把它理解成 VR,如果我们得以窥见这个幻境的支点,我们就能挣脱幻境,这就像是说我们拔掉了 VR 设备的插头。」朱莎喝了口水,「我们就能醒来,和外星人平等对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球已经毁灭,我们的身体是处在外星人的实验室里,可能是沉睡状态,我们需要从梦里醒来。」
朱莎点了点头:「看来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社畜。」
「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
「你的朋友苏洋就是个『复苏者』,他告诉了我如何识别『复苏者』,如何从监视者手下挽救他们的生命,毕竟我们的队伍越大,争取到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等。」朱莎气定神闲地丢了一颗泡腾片进水里。
「等什么?」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朱莎白了我一眼,「我们需要等,等监视者出手,因为只有他们出手,我们才有与之交锋的机会,否则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我理解了朱莎的意思,她要挽救遗民的生命,借此与外星人谈判,而只有与外星的监视者交手,我们才有机会找到幻境的出口。
但是发现这一切的苏洋已经死去了。
「那天你为什么不救苏洋?」我忽然想起苏洋死在了她办公室的楼下。
「我提醒了,可是监视者比我们狡猾多了。」朱莎叹了口气,「苏洋知道你是遗民,所以对你没有设防。」
我沉默了半晌,勉强打起精神:「尽快吧,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你脑子里的东西都好了,他们一时寻不到你的破绽不会对你下手。」朱莎耸耸肩,「你比别人安全多了。」
「朱莎,你说出口会不会是死亡?」我忽然想到苏洋的那个口型。
朱莎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盯住我:「不会!」
我被她这个反应吓了一跳。
「绝对不是死亡,绝对不是从楼上跳下去这么简单,千万不要想着自杀。」朱莎抓住了我的手,认真地盯着我,她的一双眸子像极了猫,「遗民的生命很宝贵,死去一个,这个星球就失去一分希望。」
我似懂非懂地盯着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紧张,但是这份紧张的情绪传染到了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不会自杀……」
见我如此说道,朱莎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朱莎的眼睛有些湿润,「如果你也遭遇了什么不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能理解,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大约也会疯掉。
「我们能赢吗?」良久的沉默后,我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句。
「如果不能,人生最后的时光,你想做点什么呢?」
「做一个工蚁太久了,我想尝试一下成为社会废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系着围裙的温柔背影,心头一酸,「因为没了蚁后,工蚁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你呢?」
「我想……告别一下老朋友。」朱莎看了我一眼,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说来也奇怪,她看上去是个强势的御姐,可是骨子里却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我们会赢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朱莎只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在江杨地铁站附近租了个房子,房子不大,也没有一面镜子。
我靠着朱莎给的生活费过日子,一开始我还有些过意不去,朱莎说这本来就是虚拟世界的货币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我必须收下。我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房子靠近地铁站,每天早晨七点我都能看见一群江杨中学的学生背着书包朝气蓬勃地跑进地铁站,可是我从没看见过上次那两个女孩,兴许是毕业了吧。
朱莎没有骗我,她说的等,果然是等。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我竟然真的过上了当初渴望的社会废物一样的生活。不知是不是我脑子里消失的肿瘤又长出来了,我经常感觉到头晕目眩,有一次我只是蹲了一会儿站起来,就眼前一黑,倒在家里一整日,若不是朱莎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恐怕都醒不过来。
朱莎说我脑子里没有肿瘤,干干净净的。
我怀疑她只是安慰我,却没有证据。
就在我快对这日复一日的废物生活绝望了的时候,我接到了朱莎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朱莎格外兴奋:「江杨地铁站,他们要对『复苏者』下手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急促以至于我的脑子一阵钻心的痛。我一个脱力,从床上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
我挣扎着起来,眼前是一片斑驳刺眼的殷红——我可能摔破了鼻子。
可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朱莎问我的那句话:「人生最后的时光,你想做点什么呢?」
我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可是我还是抓起了衣服,胡乱擦了一把鼻子,夺门而出。
虽然是傍晚,可七月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空气里也有夏天的潮气。
江杨地铁站到了,我在四处环视,寻找朱莎的身影。
一群穿着江杨中学校服背着包的学生说说笑笑地从我面前过去了,这会儿正是放学的时间,地铁站分外拥挤,空气中充斥着少男少女们身上甜丝丝的汗馊味。
地铁呼啸着进站,门开了,头顶是甜美的地铁广播音:「本次列车停靠江杨站,下一站,江北足球场。」
正当我四处环视时,朱莎忽然从我身后出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地铁。
我后脚刚落地,地铁门就嘀了三声,慢慢关闭。
「『复苏者』在哪儿?」我压低了声音问她。
「嘘。」朱莎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闭着眼睛仿佛在用直觉捕捉什么东西,忽然她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盯着我,眼中尽是志在必得的锋芒,「在你身后。」
我猛地回头,看见那个少女时我愣住了。
身后的少女一个人倚靠着地铁门,书包带子斜斜地歪下肩膀,她不就是那个青春痘少女吗?只不过脸上的痘痘已经消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身边那个尖下巴少女也不见人影了,所以我几乎没认出来她。
是她?我心中一惊。
正诧异时,地铁停了,江北足球场到了,人流涌入地铁,我紧紧盯着那个女孩。
「来了。」朱莎压低了声音。
我看见了那个尖下巴少女上了车,亲密地挽住了青春痘少女的胳膊,青春痘少女身子微微一僵,却还是顺从地任她靠着。
我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这两个女孩。
地铁从地下转到地上,我看见城市的霓虹灯像星星一样亮在脚下,旁边平行对向的地铁与我们这列呼啸着擦肩,车上的人们大都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地铁正在高速行驶,而这时,青春痘少女身后的地铁门摇晃着开了,青春痘少女却毫无察觉。
就在地铁门开了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尖下巴少女死死抱住青春痘少女从开了的地铁门直直跳下。
人群的惊呼声中,我几乎是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幸运的是地铁的高架下,还有一处废弃的桥墩,这两者落差不大。我抓住了青春痘少女,不幸的是我抱着少女重重地摔在了桥墩上。背后的碎石刺穿了我的手臂,至于背后也不用猜,骨头肯定是断了,我一歪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青春痘少女像个刚出生的羊羔趴在地上颤抖,她还没从九死一生中回过神来,就看见我死人一样地躺在旁边,桥墩下面是她好友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个少女大概还没明白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要豁出命去救她,也没明白为什么好友要置她于死地。
我平躺着一睁眼就看见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狼狈的人,耳边风声响起,头顶时而有地铁呼啸而过。
我躺着听见了脚步声,我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只能像一摊烂泥瘫在地上,脚步声近了,我看见了来人下巴上有一颗风情万种的胭脂痣。
我看见朱莎朝我缓缓走过来,她轻轻鼓了鼓掌:「恭喜通过测试——关于违背规则的工蚁,经历什么样的改造才能回归族群,再次任劳任怨。你的表现非常出色,所以我们决定给你重新投放一个幻境。」
「除了身份……你还骗了我什么?」我瞪着朱莎,努力掩饰住声音中的颤抖。
「除了身份,我没骗过你什么。」朱莎一脸真挚。
我轻轻笑出了声。
见我笑了,朱莎反而有些诧异:「工蚁,你笑什么?」
「我说我预见了这个结局,你信吗?」
「哦?我不信。」朱莎也笑了,「你若是预见了,怎么还会去犯险?」
「因为我找到了那个支点。」我忍着疼痛看着朱莎,「不过这个支点的存在,不是你骗我的。」
「什么?」朱莎愣住了。
「地球上就剩我这一个遗民了,对吧?」我看着朱莎,一脸平静。
朱莎一脸错愕地盯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无论是镜子后面的监视者,还是我们身边的『复苏者』和公共设施,都是为了我——地球最后一个遗民。从一开始妻子就同我说了,你们监视遗民,修改遗民的记忆,收集我们的文明,可是如果那一场末日过后,地球上只留下了我这个遗民,就像世界上最后一只猫要灭绝了,我们人类要做的是拼命收集它的数据,留下视频影像,乃至于复刻它的基因。
「你们害怕我的死亡,就像我们人类害怕最后一只猫的灭绝。如果你们真的轻而易举就杀了『复苏者』苏洋,也不介意再随随便便消灭一个我,对不对?」我微笑着反问朱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朱莎愣住了。
「我和苏洋是在你诊所外面遇见的,你不该知道我们认识,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破绽。」我笑了笑,「我不相信有清理停滞文明能力的外星人会觊觎地球的工蚁,我不相信千亿光年之中的宇宙生命只有人类懂爱和责任,我更不相信收殓文明的人会摧毁文明本身。」
她张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沉默良久,她缓缓说了句:「很久以前,有一个星球的遗民,死于孤独。」
「那我找到了插头,对吗?」我得意地冲她一笑。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再发生,当我们找到你时,我们给你制造了幻境,然而假的就是假的,每一次你发现了幻境的漏洞,我们就不得不重新给你编织一个新幻境。我以为这次的剧本足够让你再活得久一些,可是……」
「可是我快死了。」我微笑着看着朱莎,「你们改变不了时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进入幻境了吧?」
「所以我们决定让你知道真相,如果你能自己察觉,我们就认为你有接受事实的权利和心理承受能力。」
朱莎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旁,皎白的小腿垂在桥墩边缘,晚风轻轻吹着她的裙摆:「有的遗民是死在梦里的,他们至死也不知道星球已毁。」他们说错了,他们不是草原的鬣狗,他们是星球文明的入殓师。
「朱莎,我赢了,我想从幻境中出来。」我提醒朱莎,生怕她说话不算话,「我想再看看这里。」
朱莎扶着我坐起来,我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城市夏夜的景色:远处星星点点的霓虹灯火并着盛夏微醺的晚风,地铁穿过城市的呼啸和风中香樟梧桐的香气,还有旁边穿着并不合身的校服的少女。
「可以了吗?」朱莎体贴地问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盛夏的景象在一点点崩塌破碎,变成万花筒里成千上万的绚丽光斑,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眼的光,我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的实验室里,而实验室的天花板是一块巨大的镜子,这样就算我躺着,实验室的情况我也能一览无余。
我看见我光着身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管子,我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只牛油果,白发柔顺地垂落在地上。
我忽然觉得身体很累,可是我的心出奇地平静。
我看见朱莎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个巨大复杂的仪器,跳跃着我看不懂的数据。
「你醒了?」朱莎偏过头来看我。
「嗯,原来我老了是这个样子。」我看着自己的脸,身上是密密麻麻透明的白色管子,我像个被透明胶带缠住的木乃伊,稍微转个头都得费半天劲。
「我多老了啊?」
「照你们的说法,你已经 107 岁了,虽然身体正在死去,但是你的精神很活跃,我们见过很多星球的遗民,可是你是精神力最好的一个。」朱莎夸了我一句。
「你们在我身上模拟了几次未来?」
「1207 次。」朱莎抬头看了看机器上的数据。
「在这 1207 次里,我的妻子……」我欲言又止。
「在这 1207 次里,她都接受了你的求婚。」朱莎微笑着,「我们能复刻他们的情感,也就是本体决定着复刻者的决定。」
「那在这 1207 种未来里,我遇见你几次?说实话,最后这一次我见你有些眼熟。」
「我们在无数的幻境中有过无数次匆匆一面,然而我们相识仅此一次。」朱莎笑了笑,「我们也算老朋友了。」
「是吗?」我撇撇嘴,「到底是看我太可怜了,才给我画了重点。」
「不是,是因为你的状态不太好,在你从监狱出来以后,幻境中你的脑子确实是没问题了,可是你的生命力正在枯竭,甚至无法维持幻境中的精神力。」朱莎扶了扶眼镜,又低头在手中的板子上写着什么,忽然她的脸色不太好,「不对……生命特征逐渐衰弱,我决定给你注射一剂……」
「朱莎,你模拟过我的过去吗?」
「没有……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我们要看的是未来。」
「最后一次,我想回过去看看。」
「那好吧,不过你的状态真的不太好……」朱莎愣住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开始着手调试机器,「……回到什么时候呢?」
「我想再看看末日那天的云。」我努力冲她扬起一个微笑,这个动作差点让我失去意识。
「好。」朱莎眼中有点湿润,她把手放在了机器上。
「我要睡觉了,麻烦关下灯。」我朝着头顶的灯努了努嘴。
「那么……晚安,地球上的徐有宿。」
虽然习惯了告别,可朱莎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看见朱莎的眼睛又红了。
「晚安,朱莎。」我最后又转动着眼珠看了她一眼,好像眼球是我唯一能活动的器官了。
「再见,老朋友。」朱莎的手放在了机器上。
「倒计时,三、二……」机器响起了甜美的女音。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涣散时,我听见了两滴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陷入无边黑暗的一瞬间,我还在猜朱莎是不是哭了。
地球上最后一个生命睡着了。
地球熄灯了。
宇宙中的高等文明会不会一直在用人类尚无法察觉的手段观察着人类? - 宇宙生存法则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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