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腰身比寻常姑娘丰腴许多,显然已经怀孕,看他眉目疼惜,想必是他的种无需多思虑。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听说那女子扮男装参军,武艺了得,得到将军一众兄弟赞赏。

消息随将军凯旋长了翅膀般飞入京,将军夫人掰断了手头的簪子。

1

将军是穷小子,自小无爹无娘,靠一身武艺硬生生坐到将军之位。

夫人是公主,百般娇养的皇家明珠。

公主数年养在深宫,难得出行,一眼就看上了将军。

本朝,尚公主等于断前途。

2

将军就这么百般无奈地当了驸马。

新婚夜躺在冰冷的地上,坚决不上榻。

公主有意激他,道:「武状元难道怕我?」

将军一句话也不说,很快鼾声如雷。

3

将军带着那女子进府。

夫人冷眼瞧着,可真不是个滋味。

那女子豪爽抱拳,道姐姐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

夫人心想呸谁和你一家人不要个脸的,奈何公主行为规范背得滚瓜烂熟,什么脏字也说不出来。

将军抱胸看着那女子,眼中满是欣赏。

夫人拂袖而去,不欢而散。

4

将军带回的女子姓甘名栖,此时正揪着将军袖子问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将军满目欣赏地看着自己真正喜爱的女人,柔声道不会。

甘栖难得羞涩地依偎进将军怀里。

将军抱住了面前的小女人。

大管家翻了个白眼,连夜骑着马跑了。

5

皇上听说将军回来了,召他进宫。

问:「驸马当初上战场,朕可是打允破祖宗规矩允了你,怎么回来还带了个女子?」

将军说皇恩浩荡臣铭感五内,可情难自已,我控制不住我寄几啊!丈人您也是男人,能理解我吧?

皇上大怒:「你这是把我皇室的脸面往地上踩!立刻把那女人给我遣送回去!」

将军不卑不亢:「她怀孕了。」

皇帝可能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拿起甘蔗嚼吧嚼吧连渣都咽下去了。

噎得翻了个白眼:「孩子打了!」

6

将军很平静:「公主无所出,这个孩子是臣第一个孩子。臣不能。」

皇上手都在抖,摸起一盏茶灌下去,把杯子一掼:「你就没有想过公主?你如此,公主的脸往哪里放?」

将军道:「臣是被迫成亲的。」

皇上听懂了,这是埋怨做驸马毁了他的仕途。

「朕听说公主无子,是因为你一直和她分房睡?」

将军道:「臣敬重公主金枝玉叶。」

皇上追问:「你心中对公主没有丝毫感情?」

将军沉默一会,说是。

然后道:「臣愿卸甲归田,只求与甘栖结为夫妻。」

皇帝好似瞬间老了不少,倒在龙椅上摆手:「你下去吧,朕好好想想。」

将军大步走了,像一只出笼的鸟一样自由。

7

皇帝拣了个汁多的甘蔗,嘎吱了一会,喊:「出来吧。」

屏风微动,走出个满身绫罗的宫装女子,不是公主还是谁。

她盈盈下拜,低头不语。

皇上安静地嚼甘蔗,宫殿里只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问:「我的儿可后悔?」

他自言自语:「将军乃天纵之材,本该是一代名将,可奈何我儿喜欢。罢了,朕亏欠他,让他做了驸马,也斩断他的前途。」

「可谁让你母后去得早,朕就这一个女儿,我儿姻缘高于朝政,你喜欢,朕也就把他许给你。

朕总想着,我儿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朕也给得。我儿嫁给一个真心喜爱之人,你母后也安心。」

皇帝把甘蔗渣吐出来,忽然老泪纵横:「这宫里实在太空。」

公主重重磕了个头,抬起脸来也是泪痕宛然。

8

皇帝问:「你想怎么处置那女子?」

公主道:「是儿臣看走了眼,那女子无辜,这世道,男人总比女子容易犯错。」

皇帝道:「将军成亲后本应卸下所有职位,你以自己之血抄经,整整九份心经。宗室才破了规矩,让他得以上战场。」

公主面色惨白,强笑:「父皇提那个做什么,都过去了。」

皇上道:「朕只是觉得不值,周云卿等你多年,如今已二十有五,尚未娶妻,文采家世哪样不比将军强?」

「天子意,不可违,朕让他做驸马,是抬举他,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让他去死,他也去得,而今竟和朕讨价还价起来。」

「就只甘栖这一点,朕就能判他死罪。」

「良臣武将,我大成不缺他一个,便是丞相,也不会违逆朕的心意。」

公主只道:「容儿臣……仔细思量。」

9

公主擦干眼泪出了门。

她头颅高昂,依旧是那个尊贵无双的公主。

出殿门,撞上一个人。

来人潇潇而立:「公主。」

「你还是这么叫本宫。」

公主头也不回。

「以后不要如此,我早已是将军夫人。」

「是……公主。」

周云卿躬身,平静道。

10

将军不知公主在屏风后,撩袍出了宫。

回府发现甘栖双目含泪,心痛无比,忙问:「为何如此?」

女子摇头不语,反倒是她身边的护卫面露不忿。

那护卫也不是护卫,乃是将军的生死兄弟,护国公的小儿子,与将军在战场认识,为保护甘栖自愿做她的贴身侍卫。

将军知道他亦心悦甘栖,那又如何,现在她已是他的人,日后还会是他唯一的正妻。

镇国公小儿子名路星海,道:「公主的贴身乳母为难小栖,你我都知她战场上身子受伤,需要进补,我见你厨房有燕窝,欲要给小栖,可她道那是给公主的!」

将军正欲动怒,将一旁侍立的乳母召过来。

一声通报,钟磬鸣响。

原是公主回府了。

11

「将军要动我的人?」公主冷冷问。

将军看了看眼中含泪的甘栖,道:「公主乳母冒犯了甘栖,应当赔罪。」

公主冷笑:「她无媒无聘,当下人都不够格,你要公主近人向她道歉,将我颜面至于何地?」

将军道:「公主说得对。」

「臣这就给她个名份。」

公主难以置信:「你!」

12

将军觉得无比快意。

原来公主也会有那么脆弱的时候。

这稍稍减缓了他被安排婚事的不满。

「你要给她什么名分?」公主咬牙逼回泪水,云淡风轻地问。

「自然是……」

将军想说「平妻」,熟料路星海道,「自然是正妻!小栖陪你出生入死,还为你挡箭,你不给她最尊贵的身份,可对得起她?」

公主看向路星海:「路家小子,那本宫呢?」

公主挥手,乳母悄然退下。

「本宫年幼时也曾照顾过你一阵,我二人不说玩得极好,也有几分情谊在,而如今……」

公主语气平平,却让路星海低下头:「我……我……殿下……抱歉。」

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更是他们这一辈的领袖,她虽自小养得金贵,可性情温和,对谁都一视同仁。

路星海作为庶子,一向在家不好过,也就是去年去了疆场谋得一官半职,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让他得以脱离镇国公府吃人的后院的,也是这位公主发的话。

他忽觉面红耳赤,不由得沮丧起来。

13

将军道:「我已向陛下表明心意,愿卸甲归田只求与小栖在一起,望公主成全。」

他不知公主在屏风后早已听到他的话,那声斩钉截铁的「是」,敲碎了公主的面具。

公主道:「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对将军讲。」

自知理亏的路星海拉着甘栖离开,只有两人相对无言。

「一月后,本宫与你和离。」

幸福来得太突然,将军高兴中还有一丝不确定。

「当真?」半信半疑的语气。

「但是有条件。」

「殿下请讲。」

「这一月,你需得与本宫同寝,不得拒绝本宫的任何要求。」

将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色平静的公主,这还是那个守礼的女子吗?她怎能提出这种要求?

难道她爱惨了我?

将军心中有种不明不白的情绪。

「一月后,我会主动向父皇提起,你依旧是你的大将军。」公主看他迟迟不应,又加了段话。

将军恍惚道:「一言为定。」

14

将军说服了甘栖,他道:「小栖,我定会娶你。」

甘栖不言不语靠在他怀中,让将军倍感心疼,又难免骄傲。

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子为自己化为绕指柔,将军心中不是不自豪。

「我等你。」

「嗯。」

将军来到公主院落,只见仆人为团,累累暴阶下,一派匆忙景象,庭院廓然,一树梅花傲放,那是公主自个儿移栽来的。

将军洞房后三日便上战场,自是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如今一看,院落整洁,心旷神怡,不由得心中惊讶。

将军府清贫,他从未与公主交流过,不想公主如此治家有方。

眼见有侍女发上扎了红花,手中拿着红窗纸要贴,将军上前,「这是在做什么?」

「公主说……洞房。」

「什么?不是早已行过婚礼?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将军不满道。

「将军答应,要听我的。」

公主走过来,身上的大红色让将军闭上了嘴。

那是公主回门时的衣装。

大婚七日后回门,将军第三日便快活地奔向边关。

他将新嫁娘自己留在京城,留在满天的流言蜚语与猝然飘雪的冬月中。

15

将军难得生出一点愧疚。

这使得他偷偷去见甘栖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在家乡孤身一人时,昼夜苦练,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布衣,寒来暑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所凭借的不过一腔少年人的热血。

刺,收——旋身,下腰。

月下林木作响,汇成一片林涛,叶片映印在身后,深深浅浅地舞着。

一路考上去,直至踏上金銮殿,帝王幽微的目光若有若无递来,旒珠晃动下揣测不分明。

再然后,帝王恩赏打马游街,万千或羡或仰慕的人中,撞上一道目光。

目光主人无言审视着他,良久漏出一丝笑意,仿若牡丹猝放,天姿国色,暗香浮沉。

将军当日何其风光,却只觉一日所得所有荣耀,皆不及此。

马催人行,他看似匆匆而过,错开一个回眸的时间,那女子仿佛从未出现般,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

他补了一个笑,为那一瞬无名的欢喜,给那个已然看不到的女子。

在沸反盈天的喧闹与锣鼓声中,乍然富贵带来的心烦意乱都沉静下来。

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盯着红绣球出神。

他想。

她可真好看。

不知……

可有婚配?

后来他娶了她,可并不得偿所愿。

因为她是公主,娶了公主,不能上战场攒军功。

毕生梦想,削去半数。

16

甘栖拉着将军的手放在已经初显轮廓的腰腹处,甜蜜道:「这是我们的儿子,将军摸摸看……」

将军看着她日渐有母性色彩的脸庞,她一剑击杀偷袭者的英气还逗留在眉间,不知为何却越来越让他陌生。

这可是他喜欢的女子,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坚强大方,给全军的将士包扎伤口,亦能在艰难的条件下做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军中兄弟都认她为真正的将军夫人,对公主则有慢慢兴起的不满,将军并不制止。

他一直对甘栖是欣赏的态度,他虽不喜欢公主,但也恪守礼节。

直至一日,军中打了一场胜仗,将军、路星海,周云澜几人并立下功劳的甘栖勾肩搭背,喝得烂醉如泥。

翌日,甘栖睡在他身边,身上的痕迹昭示着他的错误。

谁也不知道将军有多沮丧。

他借巡视的借口离开营地,草原与中原只有一条河的距离,一边青草萋萋,一边乱石丛生,远处天投山云雾蔼蔼,天堑一样立在那里,留下敌我纠缠的血与肢体。

将军下了马,在河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他的容貌不是京城流行的标准。他面色微深,轮廓坚毅,长眉入鬓,此刻垂着眼,像只落水的孤狼。他揪了根草咬住,眼神往对岸看,仿佛在观察敌情。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从未想过背叛公主,即使娶了公主,他只能一辈子待在京城,放下枪,红缨蒙尘也好,热血冷却也罢。

可昨夜让一切都变成了笑话。

他已然背叛公主,难道要再伤害一个甘栖?

将军压下了所有消息,只是不再见甘栖,奇怪的是,往日他常常遇到甘栖,那夜后,他有心去找,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这样也好,将军告诉自己。

也许是甘栖恨我呢。

他怀着越来越深重的不安与折磨的心火,结束一个又一个敌人的性命。

回想声名乍然显赫时的心情,简直恍如隔世。

那日初见仿佛镜花水月般易碎。

彼时公主笑意未敛,人已离开,徒留满心香气碎做一地。

那时啊,他年轻气盛,未来在握,日子光明且欣喜。

是真心喜爱她,想与她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17

那心情,就如同将军第一次踏上战场,第一次被敌人的热血扑了满脸一样。

他既不知道杀人也是要力气的,剑尖进入人体要经过牙酸的摩擦——那感觉太钝,一寸一寸进入,在等待中足够让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便被视作豺狼虎豹的敌人的血,是温热的,下意识一舔,竟然能品出和他一样的茫然。

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而是个「驸马小兵」。

他仿佛做成了一切,又好像所有都脱离了掌控。

他搞砸了。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怎样突如其来地发生,又是怎样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18

他一步步晋升,踩过别人的嘲笑,踩过「吃软饭」的窃窃私语,成了「将军」。

凯旋那一日,士兵们脸上都是喜悦神色,将军却高兴不起来。

路星海说他要见公主心中紧张,将军也只是茫然笑笑。

他在等。

等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等一个让他被定罪的东西。

那时候,一定能获得安宁吧,哪怕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甘栖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他,她怀孕了。

啊。

是了。

一锤定音,将军飘忽不定的心落了下来。

奇异地是,在这满营落地听针响的愕然中,他竟然笑出声来。

19

甘栖怀孕三月余,腹部微凸。将军看着她喝下安神汤,赶快溜走,没办法,他可是偷偷出来的。

府中早晨安静地很,将军想了想,回到公主院中。

公主在对账,身旁两个侍女一个打着算盘,一个执笔记录,大管家垂手听着。

公主葱白的手指捻过一页,道:「几日前闹事的人可处理了?」

大管家答:「移送官府,正审着。」

将军大步走进去,装作不在意地问:「发生何事了?」

公主好似没听到般,低声召一个侍女过去,耳语几句,侍女应了声,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没人搭理将军,他只好自己问:「管家,你说。」

管家看公主点头,方道:「几日前夫人出门视察府下铺子,有人在铺子闹事,差点伤到夫人。」

将军不满道:「怎生不与我说?」

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大管家汗都流下来:「大人,您回来三日,都在甘姑娘院中,一应事务您都不管……」

将军感到一阵尴尬。

屋中本来是寂静无声的,人人忙中有序,他的进来格格不入,像是突然打碎了面镜子。

他摆摆手,仿佛这样就能装作无事:「公主可有受伤?」

「谢将军关心。」公主执笔写下几个字,合上账本气定神闲道,「本宫有侍卫保护。」

她将账本递给剩下那个侍女,侍女会意,跟着跟着大管家出去。

屋中只有将军和公主二人,将军不自在道:「我……今日约了云翼出门,先走了。」

公主「嗯」了声。

将军心中别扭,一旦感到「女子心中爱他」,男人便会反过来对爱慕自己的人倍加关注,人性自古便是如此。

「你……没别的要说?」

将军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眼巴巴看着公主。

公主沉吟:「早回来,注意言辞,京城不比军中,不是能放肆的地儿。」

「还有吗?」

「还有……」

将军看着她。

公主一笑,淡然的脸上变得生动起来:「府中也不比军中,将军早上去了哪儿,全府都知道。」

将军像屁股被火烧一样窜出去,头也不回。

20

周云翼灌了口酒,用袖子抹了抹嘴:「京城的酒果然不如别处浓烈,风雅有余,可后劲啊。」他搭上将军肩膀:「一点都不足!」

「是。」将军心不在焉地应和道,「确实,京城不比边关,规矩大……」

周云翼奇道:「谁和你说这个?你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星海刚刚叫了你几声,你好似没听见。」

他又看了眼路星海,见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满道:「兄弟们难得一聚,你们两个浑像心思不在这里,依我看还不如直接各回各家。」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低落下来,一脸苦相:「我和你们讲,我家大哥已经二十有五,却不肯娶妻,家里劝他不动,就把心思打到我身上,天可怜见!你们还发呆,明儿我可就要去见尚书家的小姐了!」

路星海倒是被勾起了点心思:「你家大哥为什么不肯娶妻?周大人我是知道的,相貌文采都是顶级,可不愁嫁娶啊。」

周云翼眼神扫过将军,话咽下去,一句不说。

将军感受到气氛凝滞,莫名其妙道:「看我作甚?」

路星海也催促:「说啊!」

周云翼长了副没心没肺地样子,此时却像个姑娘似的忸怩起来。

将军自小不在京城长大,进京后不过一月就去了战场,对京城风月八卦一无所知,被周云翼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勾起兴趣。

「说呀!」

酒楼人声鼎沸,他们坐在二楼雅间,也不甚安静。

「我问过大哥,他说,说……」

「说他已有心上人。」

「是……公主。」

将军神色凝住。

21

一顿饭就这么索然无味地结束,将军走在路上,不远处有人撩了店铺帘子出来,和将军目光撞个正着。

将军看了看店名,是路星海在边关常常念叨的「三味轩」,鼎鼎有名的点心铺子。

那人身着天青色大袖,眉目似远山般疏淡,气度雍容,令将军这种只懂舞刀弄枪的粗人自惭形秽。他手中提着个食盒,冲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见将军看来,他愣了一下,冲将军点了点头。

他认识我?

将军心道。

那位男子看起来像朝中的文官,早朝时见过也不足为奇,将军心中有一丝熟悉感,这人的脸为什么这么熟悉?

是谁呢?

那男子叫来身边小童,低声嘱咐了几句,将军耳力过人,听到他说「送去公主府上」云云,心中又添疑惑——难道他认识公主?又转眼细细打量一回。

那男子走过去,将军盯着「三味轩」的御赐招聘傻了半天,周云翼……是了!

他竟然是周云卿!

22

将军回到府中,果不其然在公主房中发现了盒点心。

周云卿心悦公主?将军心头泛起酸来,公主如此国色天香,爱慕者定然不会少,他反驳自己,就算一月后与自己和离,大把的青年才俊也在等着公主。

公主看到桌上糕点,先是惊异,后略略扯出一个笑。她敛了裙裾落座,素手轻轻打开精致的食盒,取出块精致的桃花酥来。

眼见公主将糕点送入口中,眼中露出一抹怀念神色,将军忍不住酸溜溜道:「公主喜欢这糕点?」

公主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对他没话找话的鄙夷,没说话。

将军一想到公主和周云卿青梅竹马,心中就不舒服,围着公主团团转,活像个大狗:「公主喜欢,我可以去给公主买,」

「毕、毕竟我们就这一个月相处,本、本将军也不是个小气人。」

公主喝了口茶,不语。

将军见公主没反应,心头混乱,直接将心事说出来:「公主为何要接周大人的糕点?」话出口他就知道糟了,这种话活像个深闺怨妇,充满嫉妒。

公主细细嚼着,咽下最后一口,优雅地打了个嗝,像才看到将军般,似笑非笑道:「将军怎么知道这是周大人送的?」

将军讷讷:「我、我在街上偶遇。」

回想起周云翼拎着食盒时脸上的微笑,想起来简直无比刺眼。

公主逼近将军,兰香若有若无浮起,将军看着近在咫尺的公主,不自在地转开目光。

「将军。」公主慢慢道,声音中有着皇家特有的骄矜与不容置疑,「今晚不必来本宫屋中。」

将军先是被公主的容颜逼得心乱如麻,听到这话猛然清醒。

23

距一月之期还有二十五天,公主去宫中见父皇。

车夫驾车很稳,公主望着轿帘出神。

她表情沉稳淡然,全然没有见将军时的生动。

皇帝正在御花园赏花,听到太监通报头也不回,只挥手让人都下去,远处留着几个禁卫军把守。

「朕听闻几日前将军府张灯结彩,非年非节,这是做什么,你以为府中规矩森严?实则全京城的人官员家属都知晓。我儿,你素来进退有度,这可一点不像你的作风。」

公主走上前去,接过皇帝手上的花,低头嗅嗅,并不回答,只道:「今春花开得早。」

皇帝「嗯」了声。

公主把玩着手中的花。

过了一会,她才道:「儿臣只是想圆个执念,将军自去年成婚,不是与儿臣分房,就是睡在地下,儿臣心里想着,难道是儿臣的不对?将军这样,实在折损儿臣的心思。」

「原以为……两情相悦,原以为……墙头马上,魂牵梦萦,到头来不过是锁了箱奁,旧了鸳鸯成双,可怜我那石榴裙。」

「可前几日,我重布置了婚房,想着,拼着闹笑话,也要圆了这场梦,可换了寝衣吹了灯,甘小姐又把他叫走,说怀孕想食酸梅汤。」

「见他匆匆下榻,批衣即走,儿臣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是彻头彻尾,一腔情谊错付,幻梦成空。」公主眼角微红,过了一会儿,决绝道,「我朝皇室女子俱是敢爱敢恨之人,为心上人敢舍弃身份,敢浪荡江湖,儿臣自小心向往之,绝不会堕了威名。」

「将军带回一怀孕女子,更公然养在府中。满朝文武,都在看笑话。」

「儿臣要让将军爱上儿臣,再抛弃他,如此才是,」公主摸了摸袖子上的刺绣,金色璀璨,晃着人眼,「礼尚往来。」

皇帝良久叹了口气:「我儿的棱角,数十年来依旧铮然。」

24

将军请人给甘栖把脉,胎儿已然三月左右,正需要好好看顾着。

将军府平日相熟的大夫今儿不知有什么事来不了,派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大夫来,人长得白净,不喜说话,守着将军把了脉,沉吟片刻提笔开了几帖药方。

将军紧张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药童抬了抬眼,冷冷道:「补脑。」

将军:「?」

少年把眼挪开,好似懒得说什么,眼中嫌弃倒是挺明显:「无事,好生养着,莫总想太多就行。」

这小大夫长了个瘦瘦高高的清冷样,说话看起来也不甚客气,将军倒是心大,完全不以为意,甘栖本来斜倚在榻上轻柔抚着孕肚,眉毛不知怎的渐渐罔起来。

将军起身送小大夫出去,少年单手拎着药箱,乌木的箱子在他手上轻飘飘似无物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将军回身握着甘栖的手道:「小栖,你且好好养着。」

甘栖像是在愣神,勉强对将军笑了一下,唇色苍白。

她拉着将军的手,依偎进他怀中。他们二人虽有孩子,却是第一次这么亲近,将军愣愣看着她,手臂僵在空中不上不下,不知怎的想起公主头上那只金钗来。

钗子摇摇晃晃,将军心神不定。甘栖的面庞缓缓凑近他时,将军迅速抵住她的肩膀又放下,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仓皇离去。

甘栖捂着肩膀,英气的脸上神色莫名。

25

公主回了将军府中,亲手泡了壶茶,水汽氤氲了她的脸庞,她素日喜静,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只她坐在院落树下石凳上,挺直脊梁。

院墙有砖瓦松动声,公主皱了皱眉,只见一袭青衣翻墙入院,不是给甘栖看脉的小大夫还是谁。

他立定身子,先是仔细拍了拍身上的一点浮尘,然后整衣顿冠,朝公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公主奇道:「你是谁?」

那少年行了礼后,便毫不客气地抢过公主茶壶,对着喝了几大口,牛嚼牡丹一样。公主越看越眼熟,失声道:「山儿?」

越关山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在脸侧摸索一阵,扔下人皮面具,露出张风流年轻的脸来,笑嘻嘻道:「阿姐!」

公主欣喜地站起来,扶着他肩膀上下打量:「三年不见,清减许多,山儿这些年去了哪儿,没个音信,阿姐都找不见你。」语罢拉着他的手坐下,「来,快和阿姐说说。」

越关山任她打量:「不忙不忙,阿姐,你结亲怎不告诉我?就是结亲,怎找了这么个武夫?一点脑子都没有。竟然还背着你有女人?阿姐别是被什么附体了罢?」

公主脸色暗淡下来:「你见过将军了?」

越关山道:「他今日请大夫给那女人把脉,我见那大夫鬼鬼祟祟,恰好学过点江湖把戏,就打晕他,顶替他来了。」

原来这越关山乃是公主在皇家狩猎中结识的尚书家公子,他天性不受拘束,略大些就自个儿出门游历,一年 360 日不在京中,公主欣赏他淡定脱俗的性子,二人往昔在宫中有一年多同窗时光,因而比别人要亲密一些,私下以「姐弟」相称不提。

公主笑道:「你胆子是越发大了。」却只字不提将军的事情。

越关山神色突然严肃起来:「阿姐,有件事你需得知道。」

公主见他语气不似玩笑,也收起见到他时的轻松。

「何事?」

越关山附到公主耳边说了句话。

公主面色一震,凤目圆睁:「当真?」

越关山笑道:「我手上有几分经验,不会出错。」

公主沉思道:「怎会如此?她不像贪图富贵之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越关山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阿姐,你需得小心她,这人来者不善。」

公主点头算是应下,神色还是如水般沉重。

两人听得院外侍女声音,将军往这里走来,身边侍女要接他脱下的外袍,他摆摆手,依旧是不怎么习惯的模样。

「一看就是个莽夫。」越关山面色不动,小声嘀咕道,「阿姐,我先走啦,几日后再正式登门拜访。」

公主颔首:「一切小心。」

院落渐渐暗下来,绯色烟霞四合,好似要摄住满府的颜色,又打乱所有花色树色墙砖色,调出一盘近黄昏的腮红来。

将军头上的铜冠半明半晦,他背着一身暮色大步走来,公主看他脸色脸上的烦忧,内藏难以挖掘的天真,不觉放平了紧蹙的眉。

她泼掉冷茶,执壶满上一杯:「将军,喝茶罢。」

茶满欺客,不过将军不知道,公主惫懒讲。

将军「嗯」了声,其实心中都在想上午为何拒绝甘栖。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选择她了,为何连稍微亲密的动作也不肯做?

他是欣赏她的。

被皇权压得屁滚尿流的那天,混着惊惶匆匆逃离京城那天的第一片雪花,在他心头下了数月阴湿连绵的梅雨,倔头倔脑地冒出片灰色的芽尖,踩着普天之下的王土,汲着敌我难舍难分的鲜血,渐渐长出半人高的怪木。

他坐在那怪木上跷着腿,心里演的是招式,眼中却没看见什么,直到甘栖被几个士兵发现女儿身,他望着她燃着烈火的眸子,隔着烟尘也分外摄人。

他知道他找到了一个同类,虽然同样不容于世,但总是聊胜于无。爱情有时真的比不上自由,说真的,将军那时候完全忘记了京中高楼上和公主的目光交汇。

此时此刻彤云漫天,将军望着公主,公主无言地望着他,他们都在彼此眼中挖出了点同样的东西。

不由得都略略地牵了下嘴角。

27

那夜将军依旧睡在地下,公主安睡在榻上,和将军隔了扇影影绰绰的屏风。

风移影动,凉意送将来,将军听着公主清浅的呼吸,手中把着剑鞘,脸望着朱红窗棱外雪将窗纸映得一片白。

这大约是最后一场冬雪,寂然无声,簌簌压弯苍绿的松枝。

此时此夜难为情,将军缓缓合上眼,雪光映在他挺直的鼻梁。

沉沉睡去,方不负这光景。

公主梦中皱了皱眉,翻身朝向将军。

她即使睡着也是美的,眉宇间蕴养着朵盛世的牡丹般。

公主的翻身惊动了将军,他蓦然睁眼望去,看上去竟真像对恩爱的夫妻了。

公主说了句梦话,轻轻地,散在微凉的室内。

将军凝视细听。

她在说什么?梦中有什么难事么?

将军皱眉,微微抬身,剑刃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

公主又轻轻喊了一声。

将军神色不动,似是被雪冻住,在雪色下出落成一尊雕塑。

原来公主口中喃喃的,正是「驸马」二字。

将军一时情意绵绵似春水,忽而想到十几日后便要和离,不由得百味杂陈,心下惘然。

28

世事如棋。

局中人却总以为胜券在握,骄傲满怀。

周云卿与公主相对而坐,随着船娘一声喊,船只就平平地行在水上。

「周大人可有事?」

周云卿的目光落在公主鬓后,仿佛在看她,又或者什么都不在意般。

周云卿道:「公主,微臣自请调去江南,此行是为向公主道别。」

公主吃了一惊,「为何如此仓促?调令未发,我之前亦没有听到风声。」

周云卿看着隔桌对坐的女子,半晌后温柔一笑:「只是,要积攒政绩。」

公主皱眉:「周家显族,不需子弟如此奔忙。」

「公主一向聪慧。」

周云卿看瞒不过她,低头一笑。

「公主可记得,宫中当日,国子监丘大人因病难来,我们便难得偷来半日浮生。

「国子监众生相约出城狩猎,公主一骑当先,满堂喝彩。

「公主见我并不参与众人,只怔怔望着远处群山。

「便打马上前,勒马停驻。

「公主可还记得,当日问微臣什么?」

公主也笑,藏着抹好奇:

「本宫问,周大人,远处只苍翠青山,旌旗摇动,只风动,有何值得一赏?」

「是。」

公主又道:「你当时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肯说。」

周云卿点头:「今日我可告诉公主,微臣当日在看什么。」

「不是风动。」

公主神色莫名一变,似有制止之意:

「周大人!」

周云卿只是看着她,轻声道:

「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29

「周……」

「公主。」周云卿坦然望着她,「再叫臣一声云卿罢。」

公主默然。

婚后人人都称她「夫人」,可他还是唤她「公主」。

公主张张口。

人人或冷淡或阿谀地叫她夫人。

只有两个人,确定无疑地叫她「公主。」

将军叫她「公主」,是对彼此身份的昭示,在名称中寻求岌岌可危的平衡与坚持。

周云卿叫她「公主」,柔软而没有攻击性,轻得那么缱绻,彼此充满难言的意味。

可她被叫了十数年公主,半年夫人。

终究还是更喜欢「公主」些。

「云卿。」周云卿面上一动,眼中略泛起浅红。

他蜷起食指,轻轻掠过眼角,坦然道:「公主见谅。」

公主摇摇头:「甘栖假孕,怕是有所图谋。」

「什么?」周云卿若有所思道:「她来历不明,我在调查时,只知道她只出现于边关。」

「……」

周云卿去查了甘栖?公主没有说什么。

「我想,她怕是……外族有干系……」

船头好似撞上了什么,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是将军。

公主掀帘出船舱,将军面色不虞,身后藏着个得意从眉间显示的甘栖。

甘栖柔声道:「夫人怎与男子私会?」

将军皱了皱眉。

周云卿见了甘栖,只冷冷盯了她一眼,一向温柔的凤眼寒意凌然。

甘栖接受到哪目光,仿佛被看透一般,嚣张的气焰收下去,咬了咬唇,往将军身后躲了步。

将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公主……」

公主打断他:「将军怎知道我在这儿?」

将军不语,他只是听甘栖无意间提起,周云卿临行前要与公主见面,一时心乱,赶了过来。

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和甘栖,公主和周大人。

怎敢言说?不过是人情伦理,各有琢磨。

30

「公主,保重。」

公主放下幕离帷幔,轻轻点头。

城外柳亭,最宜送别,折的是柳枝,行的是古道,长亭外雪水渐融,芳草披挂着朝霞,周云卿纵身上马,身姿挺拔,一如往昔那个登高望远的少年郎,勒马万仞石壁,低眉时一声「不是风动」在心中百转千回。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两个侍女扶着公主上马车,被公主制止,她垂眸似在等待什么,低声道:「阿璃,阿露……」

侍女们对视一眼,无声点头。

郊外少人,清晨时更显冷落,周围无声,寂静怕人。

忽地传来破空之音,一群黑衣人飞身落地,谨慎地将主仆三人围在圈中。

公主喝道:「尔等何人!」

领头男人头巾包脸,粗声道:「公主,请您走一遭儿了!」

31

公主转醒时,听到霍霍磨刀声。

简陋的柴房泛着湿气,透过稻草浸着公主的衣物,公主不动声色望着,两个侍女被捆着在角落,生死不知。

「公主。」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一把泛着冷光的刀架在公主细嫩的脸上,以一种缓慢而恶意的速度缓缓滑动。

「甘栖。」公主笑了一声,「果然是你。」

甘栖蹲在公主身前,丝毫不顾及形象,脸上再也没有忧愁的神情,只有野性的恣肆,她手腕上绑着粗银的铃铛,显出年代久远的灰黑色磨损,腰间挂着乌黑油亮的细鞭,蛇一样盘踞在上面。

「公主殿下,似乎并不惊讶……呵。」

公主转眼,似是不屑一顾,那种骄傲的神情刺激到了他人。

「总是这种神情……天潢贵胄,确实有底气。」甘栖大笑一声,脸色又变得阴沉,「你就是靠这勾引男人吧?一个个男子,为了博你一笑,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样子,可真好笑。」

「甘栖,你长在草原,为何混入军中?」公主问道,「你设计将军,使他以为你与他发生关系,到底意欲何为?」

「你果然知道了,看来还是我行事不谨慎,你们中原人啊,心眼比针细,诡计多端苍蝇一样,烦人得很。」

甘栖起身,取了块脏布擦拭手上的匕首。

「公主冰雪聪明,又姘头遍及天下,肯定瞒不过公主才对。」

「本宫逃脱不得,甘小姐何不痛快点,自己说说呢?」

「好啊!」

甘栖一个箭步逼近公主,捡起根秸秆叼在嘴里。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边关将士杀良冒功,杀了我爹和胡人母亲做功绩开始,」

「如何?」

32

「那年我七岁,和爹娘躲猫猫,我躲在床下,偷偷瞧他们找我。

「娘喊:『囡囡,囡囡藏得真好。』

「我抿着嘴不发出声音,看爹娘笑着找我。下一秒,军士闯进我们家,带进来外面的风沙混着血,喷到我藏身的床前。

「我吃着满天的黄沙长大,后来,我啃着生羊肉,斩下一个个中原人的头颅。」

「你可去找官员?」公主冷静道。

甘栖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非金玉不食的大公主啊。」

「我是女子。」

「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能活得像男子。」

「那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帝独女,谁也不怕,什么人都爱得,什么要求也提得,不受饥寒,无人轻贱。甘栖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公主随便挥挥手,便拂去全盘黑白,执子再起一局。」

甘栖用手挽了个刀花,将匕首尖递向公主,削去公主一缕青丝捏在小指:「可惜公主好似女子中的女子,陷入情爱中,沦为千千万万普通女子中一个。」

「错了。」

公主凤目极轻快往屋外一略,安然道:「你怎知,我非是为令将军爱慕于我,再抛弃他呢?」

屋外一声轻响,似有兵器落地之声。

甘栖警惕道:「蒙一!蒙二!」

无人应答。

纯白衣角轻轻出现在视野,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甘栖霍然起身,牙关紧咬。

「将军看了半场的戏,也该应和一声。」

周云卿拿剑挑了门上残破的草帘,回身做了个「请」的姿态。

「将军,且上前来。」

33

甘栖下意识抚了抚腹部,看将军铁青着脸走入这偏僻的茅草屋。

她腰带勒出紧实的腰身,全然不是怀孕的样子。

周云卿道:「甘小姐,你的人都被解决,今日插翅难飞,不若自己束手就擒,周某可担保放你一条生路。」

甘栖看了眼周云卿,目光扫过角落被缚的公主,却不肯看失魂落魄的将军一眼:「哈,果然,你们早已商量好,公主本事心计令甘栖佩服。」

「还是甘小姐放水,一路给我等留下标记。」周云卿走到将军身右,抽出将军的长剑。

仿若匣中取珠,长剑雪白的刃面一瞬映亮昏暗的屋子,周云卿食指并中指拂过剑从,下一刻将剑稳稳指向甘栖眉心:「甘小姐。」

甘栖沉默一会,走到窗边,是个放手的姿态。

将军赶忙上前解开公主的束缚,与此同时,包围着茅草屋的军士一拥而上,将甘栖制住,就要把她按倒。

甘栖毫不抵抗,只是望着将军,冷笑一声。

「公主……」

将军灵活地解开公主的绳结,束手站立,看着她平淡的脸色,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公主为的是情,甘栖为的是恨。

「小栖……甘小姐,为何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将军想叫「小栖」,只是一出口便觉喉中干涩,只好换了称呼。

「将军娶了公主,新婚之夜令公主独守空房,不是秘密。」周云卿走到公主身前,似是个守护的姿势。

将军轻挥手,将士们便有序地出去。

他扶起甘栖。

甘栖接着道:「将军来边关,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那是已经是反叛组织的小头目,多么好的时机,我如果怀上将军的孩子,不仅打了皇家的脸,还方便传递消息。」

「我恨贪婪的军士杀我父母领功,我恨这绵延的战火,我恨天投山一道天堑,让我成了无家可归的杂种。」

「我是胡人,中原人?我该向谁报仇?当年杀我父母的士兵死在战场上,四个死在胡人的剑下,三个死于中原人的冷箭。」

「可笑。」

「我该恨谁?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公主扔掉绳索,拿过周云卿手中的剑,两人的手在剑柄短暂接触,公主扬起嘴角:「多谢你了,云卿。」

「臣分内之事,亦是臣应尽之责,公主,殿下。」

公主将剑插回剑鞘,「咔嚓」一声脆响,惊醒了将军。

「可你并没有怀孕。」公主道。

「是啊,我若是真的怀孕,就不会被公主看出破绽。」

将军不知心中滋味,若甘栖没有怀孕,他不会发誓照顾她,不会选择与公主和离,不会有回京之后的种种。

他陷入一场持久的骗局,他以为他爱的人,为他的身份而来,他仅仅是个可有可无的跳板;他以为他爱的人,要和他玩一场报复游戏。

甘栖站直身子,走出茅草屋,此处地处悬崖峭壁,高万仞,上时可逐步攀登,下时却只需轻轻一跃。

无人拦她,她便慢慢走出去,口中喃喃:「是啊,我为何不假戏真做呢?有一个真正的孩子,是宅斗的绝大助力,可我一想起娘亲,那么温柔地唤我,我凭什么生下一个孩子呢?」

将军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浮起,他知道,追问甘栖是否爱过他已然无甚意义。

她是个武艺不输男子的女子,有不服输的心性,也有颗被仇恨蒙蔽方向的心,她吞噬了所有感情,她戴上假面,欺骗了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她太恨了,又太烈了。她点起一团火,而火势燎原。

甘栖突然回头看了将军一眼:「只求将军下辈子不要遇到甘栖这样的小人。」

她站在悬崖边后仰,掉了下去。

「公主,甘栖祝你,得偿所愿。」

「小栖!」

悲痛欲绝的呼喊,是路星海。

他偷偷跟来听到真相,心中巨震,甘栖突然跳崖,让他无暇他顾。

他跑到崖边,却只抓住一片衣角,撕裂声清脆无比,如他一颗心。

「为什么……为什么……小栖,小栖!」

他惨笑:「公主,路星海欠您颇多,您的恩情只能来世报答……」

公主喝道:「拦住他,他要跳崖!」

一群人将他制住,他挣扎道:「放开我!我!小栖……为什么不选我呢?再等等我,我就能受封将军,我能给你一切,我!」

「我……」他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哽咽难言。

「我知道你所图从非情爱,可我只拿得出一颗心。」

34

将军扑到悬崖边探身:「甘栖!」

公主忽然唤了声:「阿山!」

「阿姐!」崖下传来隐隐回应声:「快来个人拉小爷一把,沉死了!」

路星海方才发现崖上有根不起眼的结实麻绳,眼中燃起希冀,赶忙协他人将绳子向上拉。

越关山拎着昏过去的甘栖上来:「这女子一直挣扎,我就把她打昏了哎嘿嘿。」

「阿姐没事罢?阿姐快让我看看。」他跑到公主身边团团转。

公主按住他的头,温和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怎会有事?把路小公子和甘栖他们带下去吧,阿姐一会下去。」

「好哦,阿姐。」越关山瞪了将军一眼,「呵。」

他嘀嘀咕咕:「讨厌的男人。」

路星海紧紧握着甘栖的手,随士兵们带着甘栖的手下下山去,一息后,只余三人。

山顶风大,远处草木新发,东摇西晃,将军解下披风,递到公主面前。

公主笑着摇头:「将军已知本宫坚持一月后和离的目的,如今距一月之期还有十余日,本宫看就不必继续下去,今日回府,我与将军便和离罢。」

将军固执道:「说是一月,怎能变卦。」

「可这样下去,实在无有意思。」

「怎……怎么会?」将军想碰一碰公主的肩,却又仓促收回,「我……」

将军想说:我知道错了,我知道奇怪的自尊用错了地方,我知道一腔情意错付……

「这是本宫的一盘棋。」公主坦荡道,「不过结果本宫却不知道,将军可否告知本宫,本宫到底,赢了无有?」

将军看着她的容颜,过往的事走马灯一样轮转:初见惊鸿一瞥,洞房夜摇曳的喜烛,锦被鸳鸯成双,红枣桂圆一应俱全,再到初冬他逃往边关,眼睫上融化的第一片雪,他抱膝坐在边关冷月下,靠她的一颦一笑度过一个个无眠的夜。

半年时间长地仿佛一生,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得沉郁、不堪。

他半生不善言辞,此时更是掏心挖肺也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

「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

他才发现,除了卑微地祈求原谅,他从未做过一件可用来挽回的事,将军苦涩地垂下头。

「公主……赢了。」自己拿什么和周云卿争?

「是臣辜负公主……」

「不,将军,这一切皆是本宫与将军共同担责。」公主打断他的忏悔,「选将军做驸马,断了将军前途,是本宫亲手埋下的错;将军带回甘栖时,本宫本可将一切都在开始调查清楚,可本宫只是静观其变;将军就算变心,本宫有千种方法让将军回心转意,可本宫没有做。将军只是错在不善解开情丝,可本宫天性容不得瑕疵。」

「将军离京那天,本宫就决意与将军分开。」

「说到底,是本宫心狠。」

将军断断续续道:「错是可以改的!不是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我一定会改的,我一定会更关心公主,我……」

公主拿过将军手上的披风,展开披到他身上,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系上带子,将军充满希冀地望着公主:「公主……」

「将军,和离罢。」

「望将军高卧且加餐,望将军为国为苍生,祝将军得偿所愿,一展抱负。」

35

公主走了。

周云卿走到将军身边时,忽然问:「本朝驸马不得上战场,将军可知自己为何破例?」

他附耳道:「公主蘸血抄经,从清晨抄至晌午。」

将军恍然记起新婚翌日,公主进宫,回府时脸色苍白,却还对他一笑。

而他正心情复杂,什么都没注意到。

当晚公主早早睡下。

他在院落树下舞剑,剑在手中,却不似往日得心应手。

他劈刺砍削,招招凌厉,仿佛又回到未取得功名前的日子。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还有呢?

新婚的将军看着月亮,看啊看,想不起来。

如今的将军望着公主的背影,终于想起来。

还有什么呢?

娶个真心喜欢的妻子,无论她长得如何,无论她脾气怎样,无论有什么艰难险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将军的声音化在春风里,春风化作雨。

大庆四十三年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下来。

如何以“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开头,写一篇古言文? - 墨棏感卿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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