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枕淮安
一枕淮安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是沈家养女,父亲去世后,祖母却要将掌家玉佩交于我手。
灵堂上,亲戚欺我,说我觊觎沈家家产。
父亲未过头七,未婚夫便上门退婚,我当场撕碎婚书。
人人都欺我是个弱女子,可我偏要重振家业!
1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爹大病了一场。家中请来了数位郎中,院子里每日都在熬药。
我娘天天以泪洗面,生生把眼睛给哭瞎了。
我放下手中还没绣完的嫁衣,没日没夜地照顾小妹和侄儿。
我刚哄好因为走路摔跤哭闹的侄子,准备绣完我嫁衣上的第十四朵金花,却不小心扎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瞬间滴落,染在了花朵的金线上。
祖母唤我到身前,说要将一家子亲人和产业都托付于我。
我一时间懵住,两条腿发软竟直直跪在了地上。
口中道万万不可,我本姓薛,只是沈家祖母旧友的孙女。八岁死了爹妈,沈家老爷念我可怜才收我做了个义女。
沈家也不是后继无人,二郎青年才俊,又岂会让我当了家。
何况娘已做主,将我许给了扬州城做布料生意的徐家当媳妇,只是婚事因我爹的病一拖再拖。
哪有异姓女、外嫁妇当家做主的道理?
老太太却同我生起气来,要罚我跪两天祠堂,叫我好生想明白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我心下茫然,却见我爹咳嗽着将我的名姓写上了族谱。
回过神来时,掌家玉佩又已悬挂腰间。
我吓得双手直发抖。当即磕头给祖母请罪,祖母却将我拉到身边坐下,沟壑纵横的脸上精明万分。
「玉娘,祖母省得你是个好孩子。祖母信你,沈家也会感激你的。」
我狠狠掐了掐绣花针扎在手指上的针眼。
那天春寒料峭,我就这样成了扬州城沈氏的当家人。
我郑重地给祖母磕了三个头,「今得祖母信任,玉娘愿一辈子做沈家女儿,护沈家周全。」
我爹终于在这个春日咽了气,刚摆上灵堂,挂上白布,沈家一帮子亲戚就领着人在灵堂上吵着嚷着要收回沈家的家产。
吃相难看。
我这个外姓女当家,挡了他们发财的路,他们指着我的鼻子就开始骂。
又指挥一个胖似虎力如牛的厉害女人,要去抓走小妹和侄儿。
我和那女人连过数招,最后一口咬在她手臂上,让她痛得失声大叫,险胜。
一众叔叔婶婶伸手就要打我,我就直接让家丁拿了扫帚要将他们轰出去,我大吼道:「我是我爹亲自写上玉碟的沈家女儿,沈氏玉佩的执掌人,沈家的家主!」
「诸位今日来闹我沈氏灵堂,想做我沈家家主分我沈家财产。可问我爹病重时,你们来做主了吗?诸位只想分乐不分忧,我沈家可不认你们这样的亲戚!」
九尺膘肥的沈家叔叔们,此时此刻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破口大骂就是一套外姓女弑父夺财的故事。
可我要是怕他,当日掌玉佩的时候,就该一头撞死在我沈氏祠堂的柱子上。
沈家叔叔们被我赶到门外,家丁个个拿着扫帚指着他们。
我那三叔气得脸色通红,指着我的鼻子当即又要破口大骂。我婶婶却一把抓了他的袖口,四下盯住街上人来人往看热闹的行人。
他涨红了脸,最后堪堪啐了一口,「泼妇!」
2
「敢问家妹是哪里冒犯了三叔?竟惹得惯会夸自己是君子之姿的三叔说出泼妇这腌臜词语?」
这话,听着像是没在骂人,却处处都是嘲讽之意。
我心里大喜。定是二兄收了我的信,回家来了!
果然,只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将马缰绳给了小厮,大摇大摆地就走进了我家大门。
其间路过我那堆叔叔婶婶,还礼礼貌貌地说了声「借过」。
不是我二兄又是谁?
见他有意要给这群亲戚下绊子,我立刻迎了上去,当即哭得梨花带雨,眼眶通红。
依偎在他身旁,做足了被欺负的可怜模样,乖乖巧巧地唤他:「二兄。」
沈家二郎名淮安,年十九,容貌昳丽,气度出尘,也是从前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而这位风华绝代的少年,如今开口却满嘴厌恶。
「没想到家父尸骨未寒,各位叔叔婶婶倒算计到我沈府头上来了。莫不是瞧我这新当家的妹妹年幼,想欺负了她去。」
「但玉娘终归是家父上了玉碟记了族谱的女儿,我沈府的嫡亲大小姐。诸位今日这做派,还是怪我沈家列祖列宗在地下活得太安宁了些。」
「今日诸位叔叔婶婶拜了拜过了,就请回吧。」
沈淮安连情面也懒得讲,转身就往府内走去。那沈三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指着他的背影就说:「你当真要认这个外姓女做了家主?」
我听沈淮安不着痕迹地小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颇带嘲讽。
「三叔说什么笑话呢?哪有什么外姓女,只有我沈家嫡女,家族掌门人。」说着就牵了我往回走。
夜里,他又偏要跟我抢守夜的差事。我争不过他,抱着枕头回房里睡觉。
结果未睡多久就醒了。做了怪梦,醒来时眼泪横流,脊背生寒。
左右睡不着,寻了件披风就来了灵堂。
白日里见他一回家就被祖母叫去了院中,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一双眼睛看着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有些事,总要问清楚的。
我点了盏灯就来了灵堂,屋内点着长生烛,亮堂堂的。
沈淮安盘腿坐在蒲团垫上,眼睛轻轻地闭上。春夜微风作祟,搅得烛火摇曳。他的睫毛也微微颤动。
我另捡了个蒲团,在他旁边坐下。
他估摸猜到了是我,「怎么不多睡会?」
「做梦,睡不着。」
他没再说话,我俩一时间相顾无言。
良久,我才鼓起勇气问:「二兄白日里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现在可以讲给我听。」
「祖母只说二兄是贵人。沈家套不住你,可玉娘想知道,二兄贵在何处?」
春雨突然大骤,哗啦哗啦猛地开始倾盆而下。风带着雨席卷开来,吹起衣衫时带有一整片的凉意。
风雨欲来,守在廊下的小厮轻轻关上了灵堂的门。
沈淮安叹了口气,起身挑落了几个灯花。
那天夜里他不曾开口,我也睡意全无,就陪着他看了一夜的灯花。
烛火晃晃悠悠的,我分不清虚实。
3
我爹上山那日,我送沈淮安离家。走前我又问了他那个问题,他依旧不答。
「时机尚未成熟,玉娘还是莫多问了。」
我漠然接受,嘱咐他山高路远,二兄珍重。他点点头,策马扬鞭,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马蹄声绝,滚滚的槐花混着泥土,留下了他的几个字,「你也是。」
又没过多久,徐家老爷来退亲了。
小妹来沈记糕点的铺子前找我时,我还在教新来的伙计揉面。
她拉着我就要回家,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个「徐」。
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我不慌不忙地跟她回了家,换了身干净衣裳,体体面面地来了前厅会客。
丫鬟宝灯带我过去时,前厅正坐着祖母并我娘,徐老爷毫不客气地半躺着坐在锦凳上。边上站了他那夫人,低眉顺眼地盯着鞋面。
见我过去,那徐夫人登时红了脸。徐老爷见状瞪了她一眼,她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徐老爷,在扬州商人里面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把唯利是图的嘴脸学了个十二分。如今我家破落,他定是不再乐意叫他那嫡子将我给娶了回去。
「这玉姑娘也来了。徐某也不多作废话,如今沈家嫁妆也凑不出来,也算是毁了约在先。我大郎娶媳妇儿,又不是开善堂,哪儿能娶了媳妇儿把一家子人领回家的?就各自退让一步吧。」
「大郎啊,你代爹把婚书退给沈老夫人吧。」
徐大郎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似不想交了婚书,却又不敢违抗他爹的命令。一张婚书,足足取了半炷香时间。
蒋嬷嬷接了婚书拿给祖母瞧,祖母却捡起婚书叫了我上前。
「玉娘呐,把这纸撕了吧,祖母看着心烦。」
我「诶」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把婚书撕成两半。徐家那三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似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我将祖母送回院中,然后准备去趟铺子继续教那伙计揉面。刚走出府门没多久,就撞上一个人。
那徐家大郎站在我面前,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裳袖子。
我停了脚步,生怕他因我撕了婚书这事发难于我,赶紧地就想先抢个说话的先机。
「徐家大公子的,您站在我沈府门口作甚。只是这会子家中长辈刚歇下了,沈府怕是不太方便接待外客。」
「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莫叫家中主君主母等得急了。」
我下了逐客令,他却依旧站在那儿不肯动作。
我又不欲再多说,抬脚就走自己的路。他见我要走,又立刻把我拦下了。
手松开了衣裳,却递了一沓银钱在我面前。
这可一下子把我吓住了,脑中算盘打得响亮也猜不得他的意思。
半天,才憋出一句,「徐公子拿这钱,徐老爷还不知道吧?」
被我猜中,徐大公子有些尴尬,将钱又往前面再送了一分。
「我……徐某辜负了姑娘!退婚非我本意,只家中父亲强势,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这才,惹姑娘丢了颜面。」
看着他手上厚厚一叠银票,我心想这徐大公子可真是个实诚人。
我将银票往他身前一塞,「徐公子说笑了。你我先前虽有婚约,却也是今日才实打实见了第一面,谈不上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且这婚书也是我自个儿撕的,也谈不上是什么被你给退了婚。」
「我跟公子,本就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天各一方,相安无事,那才好呢。」
4
槐花快要落完的时候,趁着花朝节的名头,我将糕点做成了花朵,推出「百花」系列点心,叫沈记糕点打响了名声,成了这扬州城的新宠。
糕点按季节分了四个礼盒,分别唤作「春朝」「夏露」「秋霞」「冬酒」。
我又将梅花兰花等做了个「君姿」,牡丹芙蓉等凑齐了一盒「芳容」,富贵竹招财树等填了篮「鸿运」。
若不买礼盒的,另有糕点做单份的卖。
花朝节那天晚上,扬州城里出来游行的男女老少颇多。一派华灯初上的景象,我带着宝灯守在铺子里面,看着门口满满的人挤人抢着买,我们都傻乎乎地笑了。
而这花朵糕点卖过了春日,又卖过了夏日,竟成了铺子里面的经典。
我高高兴兴地想给二兄写信,又担心我啰嗦这些日常琐事耽误他的事情。
好几个晚上睡前都提起了笔,写了「二兄亲启」几个字后,良久又把笔放了。
终究没能写成一封家书。
中秋节是店里面糕点卖得最好的时候。
文人还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不论做不做官、从不从商、有钱没钱,总爱讨一块圆圆的饼子图个团团圆圆的好兆头。
那天最大的一笔生意,点了足足五十个盒子,叫我亲自带人送到何员外家的府邸去。
我带了伙计去送货,何府张灯结彩一派华丽。府上办着宴会,院里老爷公子、夫人小姐一大堆,一派欢声笑语。
我将那堆盒子送到了厨房,何府一个一等丫鬟模样的丫头却偏要说夫人有赏,要叫我去前厅见个礼。
这何府我早些年也来过一次,里面修得水榭楼台的,走路颇有些绕。
好在,绕了许久后,前面的嬉笑声渐渐明了。一听就知道快到了女眷的宴席。
只是,哪里是什么夫人。
一院子的娇娇滴滴的小姐,看见我来了就指着我窃窃私语起来,面子上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人群中,我一眼便瞧见了沈家大舅公家的女儿,唤做沈玲的,名字取做了铃兰花,却穿了件水红色的裙子。
她讥讽我:「这不是我叔叔家那入了族谱的玉娘吗?怎的,今天没守着你那什么沈记糕点,还跑到这何府的中秋宴上面来了?」
她全然不顾不远处站着的何家小姐面色不悦。
我见她如此做派,心想大事不妙,正准备转身就走,身后一股子力气却把我拽了回来。
我回头一看,三五个丫鬟从后面冲过来,拉着我就把我往后面拽。
几下推攘连着「扑通」一声,我就被推进了池塘。
瞬时,湖水从四周涌入我的眼睛鼻子,我一下子呛了好几口水。秋天的湖水冰冷,冻得我直发抖。
而见我落水,那一堆小姐又笑得更加大声。
我在水里扑腾了数下,最后勉勉强强游到了岸边。抵岸时,吐了好些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湖水太凉,我竟咳得发抖。当下心想要是这湖水能暖和一些该多好。
哪怕是夏天落了水,也不至于这般冷啊。
5
而当我终于从地上整理好站起来的时候,何府大小姐也已经来到了我跟前。她蹙着眉头,面色十分不悦。
我本想冲那沈玲一堆人发作,又想起这何府也是官家,以前我爹在时,何府又许了他诸多生意上的便利。场合不对,只能先吃了这亏。
何小姐让丫鬟递给我了件披风。我没接,只劳烦她将我从后门送出了府。
浑身都湿透了,我又不敢回家去叫家人看见,只好往铺子里走。
一个人慢悠悠地从何府后门走到了大街上。也不知怎么走的,到街上时看见一辆辆辘辘而去的马车和好些关了门的店铺时,我才意识到,现下已经很晚了。
我落了水又受了凉,觉得身子沉得厉害。沈记糕点也已经关了店,周围昏昏暗暗的。只门口放了一盏灯,照得颇有些温暖。
灯的旁边,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一双清明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
不是沈淮安又是谁。
油然而生的心虚让我想当即就撒腿跑开,而身体往往会比想法先行一步。
但跑是肯定跑不掉的。
沈淮安只需要轻轻一拉,就可以将我整个人带回。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将我拉住后,随即又立马解开身上的披风,把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那披风宽大,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混杂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皂角味道。我瞬间暖和了不少,忍不住抖着肩膀打了个哆嗦。
他一下子按住我的肩膀,低声道:「别乱动。」
又看见我湿透了的头发,上手就想去擦。身边又没有块帕子,就把袖子当作了帕子用。
他面色不善,应该是在生气,「这怎么回事?」
我怕他笑我没出息,竟被一群小丫头给欺负了。只避重就轻地将何府的事情讲给他听,又说笑,「真没事,得亏从前祖母教我学了凫水。」
本是宽慰的话,却因我落水着凉,语气较平时还软糯。
又冷着,鼻子头红红的,竟像极了从前父兄还在时,我受了欺负时的娇娇滴滴大小姐模样。
我意识到不对劲,又赶紧别过了脸。
他也察觉到我不想多说,很识趣地闭口不谈。只默默地给我擦着头发。
我难得没有反抗,乖乖巧巧问他:「二兄今日怎回来了?」
「路过办事,回家看一趟。」
原是路过办事的。
我「哦」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天。夜色如幕,只一盘银月孤单地悬在天际。
「想着今日中秋佳节,该亲人团圆的。」
我笑了。
指着月亮告诉他:「二兄,今天的月亮真好看。我们回家吃月饼好不好?」
他微微一愣,良久也学着我一般抬头看月,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就去拾起先前提出来的那盏灯,将我领回家。
回家时,一家人却早已睡下了。我从厨房里抱了酒,端了盘月饼,就拉着他要在院子里面赏月。
没两杯酒下去,又开始晕晕乎乎,一觉醒来,人却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睁眼就是闺房景致。
沈府里再没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来没回来过一样。
我小心收拾好他放在我窗口边的一把小匕首,一眼扫过他压在匕首下面的字条。
「匕首你先收着,下次给你带点精巧的防身。莫再被别人欺负了哭鼻子。另,念家,盼多多写家书。」
飘飘逸逸的字洒脱极了。
我回头一看,桌前没收拾的笔砚上装着新墨,先前写的一张张「二兄亲启」被人整整齐齐地压在案头。
6
「二兄亲启:家中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尚硬朗,娘的眼睛还是那样,但哭得比从前要少了。
小妹近日活泼了不少,老喜欢带着烨哥儿跟我讨点心吃。我每日给他们捎一块回来。
近日铺子生意兴隆,准备再研究几个新品,如今正在和师傅研究。岁寒,二兄记得添衣。
另,来日除夕佳节,不知二兄归否?望君保重身体。小妹玉娘。」
这是我爹走后,沈家的第一个除夕。再没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一家人难得清清静静又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吃了年夜饭。
沈淮安年前来信说除夕回家,结果到半夜人也没个影儿。
小妹和侄儿在院子里放了烟花,吵吵嚷嚷说要等着二兄回来讨红封,结果最后却趴在我腿上呼呼大睡。
两个小孩也比起春日里活泼了不少,每日也能笑着逗我娘开心了。我心里高兴,在他俩粉嫩嫩的小脸上一人揉了一把,将袖子里准备的红封塞到了他俩袖子里。
又让丫鬟将他俩抱回房里,免得吹了冬夜的风雪。
自己独自坐在廊下等着。
这年冬天本不算太冷,统共也没能下得几场雪。那天夜里却有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银装素裹,分外好看。
我喝了点酒,头脑算不得十分的清明,一伸手接了一掌心的雪,欢欢喜喜地就喂在了脸上。
酒意上头,人也傻傻乎乎的。
而沈淮安进院里看到的,就是那个平日里精明的不得了的姑娘,傻兮兮地把雪水一把捧到了脸上。而后又像是后知后觉,冷得直抖了抖肩膀。
一身玄衣的男人笑了,学着她的样子。将手伸出伞下,接了一掌心的雪。
雪碰到手就化,而当他正准备再学她往脸上抹的时候,却看见她兴冲冲提了裙子跑过来。
姑娘一脸傻笑,明媚得像极了那年他和大兄带她上街看灯的样子,「二兄你快看,下雪啦!」
7
我是被院子里面小妹和侄儿嬉笑玩闹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匆匆忙忙地梳洗好,出来才看见小妹和侄儿正在院子里面堆雪人。见我开门,兴冲冲地要拉我去看他们堆的雪人。
那雪人堆得可爱,白白胖胖地一坨,还装点了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画了个嘴巴咧着嘴笑。
背后却闪过一袭玄衣。
却见沈淮安正躲在雪人后面笑。
我过去时,他还乐呵呵地看着已经大亮的天说了句:「醒了?」
我见他,脑袋中却又猛地涌现出一些昨夜的片段。
我已喝得醉醺醺,叫他看雪时人就睡了过去,一片朦胧中似见他叹了口气,将我送回了屋里。
好像,中秋那晚也是如此。
沈淮安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快去吃饭吧。」
我本就不太好意思,听他这一说如蒙大赦,当下如脚底抹油般跑了。
手摸上头,想打理一番被他揉乱的头发,却摸下来一根精美的蝴蝶簪子。
雕得栩栩如生,色彩明媚动人,是扬州城里难寻得的样式。
沈淮安难得在家中多留了几日,也好叫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了几日。我算着现下手里可用的银钱,和他算计着开了春要再新开一家铺子。
侄儿也到了需要启蒙的年纪,又托人给侄儿找好了学堂,等开了春将他送去读书。
沈淮安耐着性子听我打算,时不时地又给了些建议。日子过着过着就又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离开那日还没到元宵,我照旧看着他翻身上马,又把一篮子点心递给他做干粮。
他吁马正准备走,小妹却从院子里面奔了出来,后面带着我那侄儿。
两个人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流,拉着二兄的裤脚就不让他走。我赶紧把他俩一把揽下,这才让沈淮安走了。
掏出帕子给他们擦了脸,只一个劲地哄着,「莫哭啊莫哭啊,要回来的,要回来的。」
开春以后,我果真新开了家铺子,隔原先的沈记糕点三条街,写了块牌匾「沈记糖水」,卖些新颖的糖水。
也算着日子,带着侄儿去拜见了先生,将侄儿送进了学堂念书。
一切都很顺利,只觉得近些日子小妹闷闷不乐。后来祖母一语点醒了我,「她那是见烨哥儿去上了学堂,心里羡慕着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小妹已经过了九岁,前些年众人念她有些痴傻不曾教她读书,想来如今是看着比她还小的侄儿都上学堂,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羡慕。
于是在送烨哥儿上学的时候,我问她:「小妹想上学堂吗?」
结果小姑娘盯着学堂门口看了半晌,却给我出了个难题。
她说:「我想像长姐一样,做大生意,赚很多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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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虚地扶额,不知道平日里是我对小妹造成了什么影响。总说小妹性子活泼,不喜女红,老爱跟在我身后转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只是说起这做生意,女人大多颇受些偏见。世人又不喜女子在外露面,所以女子做生意也不甚容易。
从心底上来说,我是不大赞同自家小妹也走上这条路的。
可那小姑娘目光闪烁,光芒四射。
我不知该如何,只好写信给二兄。
「二兄,近日小妹说想做生意,不知二兄有何高见?」
他回信道:「无他,但不若且试一番?」
于是我将小妹带在了身边,每日先送侄儿去学堂,然后带着她去查看店铺,一边教她识字一边教她算账。
她竟学得颇为出色。
我心中大喜,若是以后能把产业都交给小妹,也是万万可行的。我心觉得宽慰了许多。
一高兴起来,便颇为豪气地替小妹置办了一套首饰。小妹见那首饰却还冲着我生气,说我净花了些无用的钱。
可我瞧着小妹眼底收藏不住的笑意,心下盘算着小妹也快要长大了。
大户人家的姑娘格外爱打扮些。而我下定决心,日后要多多赚钱,给小妹置办一屋子的首饰。
正想着以后,又觉得手中一凉。低头看去,原是小妹捡了只玉镯子,套在了我手上。
我看着小妹颇为认真的神色,她果真长大了。
我摸了摸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小妹也学会心疼人了。」
但刚到夏日,烨哥儿却鼻青脸肿地回了家。脸都破了相,还一脸的不服气。
我瞅他那模样,想着他定是在学堂里跟人打了架,可为什么要打架呢?我问及缘由,他却闭口不谈。
我逼狠了,他就撇过头去不理我。
这下可把我给逼急了,抄起擀面棍就要打他手心。
他却还是不肯说。
我就实实在在地打了几下。他的手心瞬间就红了,却还是不肯说。
他脾气犟得很,跟我大兄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我问也问了,打也打了,他不想说的就是不说。
我毫无办法,只好提了篮点心就带着他去敲了先生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裴先生的书童,听了姓名之后就把我们领进了院里。
我带着侄儿在屋子里面等着先生,侄儿一言不发,瞥过头还是在我跟赌气。
等了不一会,就见裴先生出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知道我的来意。
「沈小姐请坐,裴某猜到沈小姐今日会来,让书童提前煮了茶,沈小姐尝尝。」
他礼数周全,温雅柔和。一双修长的手,端了杯清茶就给我们。
而原是今日学堂上,沈家那几门亲戚的小孩带头笑烨哥儿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小野种。烨哥儿没理他们。
他们又接着骂我薛玉是不要脸的婊子,退过婚又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私心里面觊觎沈家的家产。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妹也学了她长姐,成天没个姑娘的样子。
烨哥儿这下没忍住骂了回去,这一骂就着了那几个臭小子的道。
于是双方就开始混战。他们人又多,烨哥儿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捞到。
9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是我错怪了烨哥儿,心里疼得难受。
烨哥儿又有什么错呢,也只是因为他们骂我,烨哥儿替我出气才打架。
我难受得不行,蹲在烨哥儿身边落了眼泪。
这大概是我爹走后我第一次哭,烨哥儿也慌了神,生生地喊着我:「姑姑不哭。」
我又利落地拿袖子擦好泪。
「你既没有错,但也有错。他们骂你,你能忍住,是心志坚定不被干扰。
他们骂我,你护着亲人尊严,是全了自身体面。今日姑姑很感激你替我们出头,但却也真的不想见你因此受伤苦痛。
下次动手之前,你也还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如今寡不敌众,吃亏的还是自个不是么。」
「这些在我眼里都不算错,但你今日也有错,你可知道哪里错了?你错就错在不该先挑起打斗。不论是不是被引诱的,都不行。
你破坏了先生课堂的纪律,这点你该向先生道歉。那些骂你的,我也会带着你去一一地寻个道歉。」
我牵着烨哥儿准备回府。跟裴先生道了歉,又道了谢。裴先生竟还将我们亲自送到门口。
我转身领着烨哥儿离开,他却在后面又叫住了我。
夏夜蝉鸣空桑林,星河耿耿。裴先生的声音清澈得如山间叮咚泉水,开口就是清高的傲骨。
「姑娘道理,裴某受教了。」
我不受他的夸赞。领着烨哥儿进了沈府的马车。
而那天,我也果真带着烨哥儿,一家家去敲门。在院中与人理论,求得理所应当的道歉。
我就是要扬州城的所有人都知道,别再欺我沈府老人多孩子多。我见不得他们受了欺负,也敢像个泼妇一样大声理论。
而我们也算是彻彻底底地把亲戚又得罪了一遍,加上一进夏日,糖水铺门口天天爆满排队。我赚得多的同时,沈家的那些亲戚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城内于我的谣言声一时四起,只是这次他们不仅诋毁了我,还牵连上了那位高风亮节的裴先生。
只因为那日带着烨哥儿到裴宅拜访,回去又到各位叔叔婶婶府上去求了道歉,竟被他们说成了我与裴先生关系不洁,狼狈为奸。
而我不敢作为,因知读书人极重名节。此时讲话又只能是越抹越黑。一时间城内众说纷纭。
谣言这东西又什么版本都有,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连糖水铺外面排着的长队,当着祖母的面骂我。
可我家那位老太太,气定神闲地组织着伙计给大家上了糖水,又浑然自得地开口说话,仿佛只是听他们讲了个荒唐的笑话。
「诸位都在讲老身的孙女,不知诸位可否听老身来解答解答。」
说罢,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张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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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可看清楚了?什么裴不裴的?薛姓玉娘原是我沈府养女不假,但也是是我沈家替嫡子淮安明媒正娶的媳妇,是老身的孙媳。
你众人莫要在这里污了我孙媳的清白,她一个妇人管着家不容易,又还要替夫家小侄询问学业。她一个老实本分的妇人,怎能让你们这样给损了名声?」
老太太一生经历风浪,威严自在,此时又装作老妇伤心欲绝的模样。
说着,又从袖子里面掏出帕子来擦眼泪。将那婚书放在众人眼前给他们看了名字。
赫赫红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和沈家二郎的名姓。
一时间,峰回路转,终究是祖母更甚一筹。
而当小妹来给我讲这个事时,我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污了二兄的名声真是罪过,他一个清清白白的郎君,平白无故地多出个新媳妇,怕是下次归家要将我拔掉一层皮?
我赶紧写了封信就去认错。
「二兄亲启:下次待你回来时,名声有损,一切都是玉娘的错。
月前带着烨哥儿去向先生道谢,却被造谣与先生不清不白,玉娘百口难辩。祖母为证玉娘清白,写了张你我的婚书。
暂时先玷污一下二兄你的清白。不过你且放心,日后你归家,撕了婚书就好。
若实在气不过,也可打玉娘出气,或是让玉娘一头撞在柱子上以死谢罪也可!」
信寄出去,我心里也忐忑,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二兄旁边去认个错,好让他气能消得快点。
可我这回信还没收到,却收到了好几封裴先生的帖子。邀我去某某地方一叙了,邀我去某某茶楼听戏了。
我不愿再生事端,一张一张地给拒了。
可这裴先生,竟又趁着送烨哥儿下学归来,径直来了沈府拜访。这下却让我又不得不叙了。
我请他到书房坐下,也叫人给他添了碗茶。
我跟他道歉,前些日子因某些事,给先生抹了黑。心下觉得真对不起他,也无颜面再见他。
他道别客气,只开口问了我那张婚书的事。
他不是什么恶人,这婚书大家也心知肚明,我也索性直接说明白了。
「那些流言实在难听,这也是祖母为了全先生和我的颜面。写了张不存在的婚书,也做不得真的。
不过先生且放心,众人也只是近日唠个闲话,等过段时间又有新的闲话可唠了,他们自就不会再说了。」
「那,既如此,姑娘觉得裴某如何?」
姑娘觉得裴某如何?
我不知道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让裴先生说出了这句话。只是我看见他时,他已经面色绯红,神情紧张。
我一下子听明白他这句「如何」里面的心思。
但撕了徐家婚书之后,我再没指望这辈子能嫁出去。
「裴某虽清贫些,却可保证姑娘不受委屈。姑娘若是不放心家人,裴某也可替姑娘照顾家人。」
「裴某仰慕姑娘,愿娶姑娘为妻!」
我一个哆嗦,洒了半碗茶在手背上。滚烫的茶水将我疼了个激灵,一下子就将茶杯打碎在地上。
杯子瞬间摔得粉碎,混着雨后新茶煮出来的茶水,将我的裙摆都给打湿了。
「裴先生是在说什么笑?先生高风亮节,是顶顶好的儿郎,玉娘才是勿要叨扰了先生。」
「玉姑娘大家闺秀,名震扬州,裴某心中爱慕已久。只昔日裴某困于家境清贫,不敢来府上叨扰了姑娘。」
大家闺秀,名震扬州。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腰间的沈字玉佩重如千金,我转头看向窗外,蜻蜓低低地飞着。
「快下雨了,裴先生请回吧。」
11
沈淮安的回信来得有些迟,盛夏寄出去的信,入了秋才到。我念了信,却发现里面却绝口不提我先前道歉的事。
我大喜,想来二兄大人大量,也会跟自家妹妹计较这些虚名,是个真真的好儿郎。
他还托人找了我先前提到的母亲糊涂病的药材,满满收了一箩筐。
我领着丫鬟去整理药材,丫鬟拾起几味就去煎。药没煎出来,就拿了根草往我房里跑。
我这才看明白,沈淮安的药材里面赫然混着一支红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看来他在远方,也是思念家人呐。我又立马去翻出了他上次的回信,提起口袋一抖,里面有咕噜咕噜滚出了两粒圆滚滚的红豆。
也是这两粒红豆,让我在冬天给家人们做新衣裳的时候想起了沈淮安。
不知道他远在京城有没有人给他添新衣,他身边又有人照顾吗?
想起他常常带件披风,正好我又在入冬时谈妥了笔做皮草的生意,当时留下了匹漂亮的白狐皮。
于是想着想着,就给他做了件狐皮披风,连着家书一起送了过去。
另询问了他,除夕可归否?
除夕那日我提前关了店铺,又给伙计们每人包了个大红封,互相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领着小妹回家。
还未及家门,就听见院内一片欢笑。属我娘笑得最乐,呵呵哈哈的声音也是许久不曾听到过。
我跟小妹相视一笑。小妹说,定是二兄回来了!
果不其然,我一进门便看见沈淮安和母亲坐在院子里面唠闲话,祖母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也附和着。
而我娘一口一个「女婿」叫着,沈淮安也高高兴兴答应着。
瞧着架势,我娘是真糊涂了。沈淮安竟也陪着她糊涂地闹着。
见我回来,我娘又拉起我把我往沈淮安身边塞。左喊一个好闺女,右叫一声好女婿的。
我还是有些尴尬,多多少少不太自在。却转头看那沈淮安,人家轻松地应对着,倒也没觉得什么。
我也不甚在意了。
今年守岁多了一个人陪着。我打着算盘和沈淮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算着账,他看着我算账。他听我算盘打得响亮,问我现下可将沈家资产可找回来了一半。
我摆摆手,一单一单细致给他算着。
如今铺子开了两家,又接手了其他的生意,粮油布料,书画字玩,酒楼经营……
算下来,只需再过一年,不仅能赚回昔日沈家的门楣,还能做得更好呢!
且说起这些生意我就来劲,又高高兴兴抱了先前寄给他的皮草,傻呵呵问他:「怎么样,这料子暖和吧?这也是我今年的生意喏。厉害吧?」
他也挺高兴,又是揉了一把我的脑袋,给了一个无比肯定的回答,「厉害。」
「我家玉娘,最天底下顶顶厉害的女娘。」
还有件事情给你报个喜,这担惊受怕的日子。
快结束了。
我知晓他言下之意,是京中的大事快要完成,欢欢喜喜地替他道喜。
忽地又想起我爹去世的时候我劝他走时说的借口,只当开个玩笑问他:「既如此,那二兄何时高中,光耀我沈家的门楣呢?」
沈淮安笑着递给我一杯酒。
「敬明日。」
12
那次他走了之后,又有大半年都再未归家。
而这半年里面发生了许多大事,听说京城里有家侯府的侯爷做了不该做的私铸铜钱的买卖,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当即下旨抄了满门。
而那家夫人娘家伙同进来,于是皇帝又抄了那夫人的娘家。
又过了不久,主办这事的官员又发现这案子背后由当今圣上的三皇子齐王殿下指使。皇子涉罪,可触碰到了圣上的逆鳞,龙颜烧得火旺火旺的。
皇上气得吐了一口血,下旨将齐王贬成了庶人,然后处死。
一番大动作之后,皇帝受丧子之痛,欺瞒之苦,一病不起。
国不可一日无主,众官员又上书皇帝早立储君。皇帝不肯,最后却奈何不住,挑挑拣拣选了五皇子怀王监国。
一时间,朝廷上面波涛汹涌,变化莫测。
扬州城的老百姓们也难得开始议论纷纷,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书先生口中都拿这件事情来说道。
沈淮安在某个深夜回了家。彼时大家都睡了,只我还在就着灯光打算盘。
他直接进了我的院子,往我头上又插了一支红宝石的簪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大事已成。等着我来年高中。」
我上手摸了摸那颗红红的宝石,圆滚滚的,像极了他每每夹在信封里面的红豆。
而那之后,我好像在跟沈淮安比赛。比赛着我是先赚成这扬州首富,还是他先金榜题名。
我日复一日地算着账,精明地算计着投资各种产业。得来个首饰铺子,还得开个沈记酒楼,这糕点铺子得多开几家,糖水铺子也要开个连锁……
然后就不知不觉地,一晃眼我就真真正正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了。与我同岁的姑娘们早已成了家,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酱油了。
连当年那何府的大小姐,都已经嫁了人,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某天抱了她小姑娘来我家拜访,我娘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
自那以后就天天念叨着女婿多久归家,玉娘给我生个漂漂亮亮的小外孙。
她是糊涂了,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只记得我跟小妹两个女儿。
小妹如今也出落得很漂亮了,跟着我谈生意,学得精明得不得了。
烨哥儿却在某一天突然不肯去学堂,非要操起我大兄从前的弓箭,吵吵嚷嚷要做大将军。
而我二十岁那年,开了扬州城里最精致的一家酒楼。给酒楼开张剪彩的时候,街上一片哗然,远处人声大噪。
有人扯着嗓子喊:「今科状元回乡了!」
人群都从酒楼里面蜂拥而出,都想去看看这状元的风采。我见客人走了,登时又着急。
心里怨着那状元来抢什么风光,我这新店刚开业,第一捧银子还没赚到,风头就硬生生给盖了过去。
掌柜却从外面兴冲冲地跑回来,张口就是跟我道喜:「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眼看着就要亏本,恭贺什么喜事?我看着账单,拿起算盘计算着今日这一闹我又要亏多少钱。
「我说东家的!沈二郎回来了!」
这一声沈二郎,可真叫我立刻回神。
「你说谁,二兄回来了?可是真的?」话还没说完,人却提着个裙子跑回了沈府。
沈府门口前来贺喜的人许多,我家那管家和丫鬟根本招呼不过来。现下本又是没有当家的人做主,他们一群人也是群龙无首。
我急着去看我那二兄,却又拂不得诸位乡亲的面子,又只好一个个道谢,再把他们一个个送走。
等我忙完时,已经嘴巴都干得说不出话了。茶都没喝一口,就去他院中找他。
结果他那小厮又告诉他在我的院中,我又巴巴儿地跑回了我的院子。
不过,一开门便看见他穿着那身熟悉的玄衣,站在庭子里的槐花树下。
祖母和母亲坐在廊下,和他欢欢喜喜地聊着天。小妹站在祖母身旁给她揉脑袋,侄儿操弄着一柄大刀舞得正起劲。
他见我进门,张口唤我一声:「玉娘。」
13
但沈淮安归家不到半月,我就烦透了。
本就是生意最忙的时候,结果各家夫人还总喜欢给我塞帖子邀我去赏花。一天来几十张帖子,我拒都来不及。
但沈府又是我当着家,各类大小赴宴又都得我过了眼。一时间总觉得是应接不暇。
闲时看了几本帖子,都是介绍自家女儿的,甚至还有夫人在里面塞了自家姑娘小相。
我想着反正我还算是沈淮安的小辈,自然也做不得他的主。于是就把一堆帖子放在祖母跟前,叫祖母先挑着看着吧,这些都是想给沈淮安做媳妇的。
祖母却又眯了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地冲我大声嘀咕。
我记得当时不是将二郎许给你了吗,怎么这些夫人还想把女儿家塞给一个赘婿啊?
我顿时哭笑不得。
只好反驳,什么赘婿不赘婿的,大家伙心知肚明,知晓当时你写的那张婚书只是个应急之策,做不得数的。
现下二兄可是这扬州城的风云人物,想嫁女儿的夫人自然多得很。
祖母将帖子又塞回我手里,「我做不得他的主,你且自己去给他吧。」
而我气冲冲地来他院中,将一怀的帖子又都摊在了他桌子上。
指着那堆帖子道:「都是想要给你做媳妇的,你自个儿看着挑吧,相中了哪家的,我替你准备聘礼。」
转身就要回酒楼去算账本。我还生气得很,他却还笑出了声。我瞪了他一眼,脚都要跨出屋子了。结果他一把将我捉了回来。
我试图挣脱,挣了几次都没挣掉,我早已憋得面红耳赤。
「我道什么事呢,莫不是娘子醋了?」
「你你你乱叫什么呢!我这也是在说正事,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快放了我,我今日的账都还没算完。」
「我哪里乱叫了?倒是你,成日里才是在胡乱叫着我。嗯?」
「二兄你莫要吓我了。玉娘不该惹你生气,你且先消消气。」
他又是呵呵笑了两声,力气像是缩减了不少。我赶紧挣脱出来要往门口跑出去。他却又先我一步将门上了锁,逼着我正视他的眼睛。
「娘子啊,你莫不是还在想着那徐郎裴郎?我记得那年祖母可是替你我写了婚书,红纸黑字的,写得明明白白的。」
「那些都是从前的玩笑话,二兄不必当真的。若你还因那事生玉娘的气,这样吧,今天你就打玉娘出气,将我打死我也认了!二兄你先将我放开吧?」
我气势不如他,立刻认怂。只想赶紧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他却不会同意,「二兄?你再唤一声试试?」
我都不敢说话了。
这大概是我掌家以来,最溃不成军的一场战役。兵都还未出,就被对方将了军。而沈淮安像是魔怔了一般,「乖,唤声夫君听听。」
14
我做梦了。
梦里沈淮安的身影,无处不在。
一会是那年中秋节,我落了水,他拿袖子给我擦头发,我和他一起看月亮。
一会又是过新年,我让他看雪,他笑着往我头上簪了一只蝴蝶。
一会又是他寄了家书回来,我拆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红豆。
真是着了魔。
我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我那雕了花的床顶。沈淮安的声音像是依旧萦绕在耳畔。
「玉娘,你好好想清楚,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我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沉沉地低声叹了口气,翻身将所有的思绪都藏进了被子里。
第二日却早早醒了,因怕又遇见沈淮安,饭都没用,我顶着个黑眼圈要去酒楼。走过廊下,就见他拿了弓在院子里教烨哥儿射箭。
我想快步经过,他却将弓箭放了,拦着我问我去哪。
「不要你管。」我跑得比说的还快。
结果到了酒楼也不安生。索性抱了坛酒就跑去何府找何大小姐喝酒。
也是说来就巧,何大小姐因我当年在她家落水、拒绝她的披风一事,耿耿于怀。后我与何府做了些生意,关系反倒跟她好起来。
果真是酒壮人胆,几杯酒下肚后,我就抱着何晨把昨日沈淮安是如何如何对我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遍。
结果这家伙两手一拍,信誓旦旦,「我就说嘛!那年你掉进水里面之后,给你擦头发的不就是你二兄嘛?」
「你怎么知道我二兄给我擦头发了?」这些事我从未对人讲过。
「唉当年我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的,就让我兄长带我跟在你后面了。结果就看到你在铺子前面,有个男人拿袖子给你擦头发。
我不认识你二兄,还是我哥说怎么那男子身形颇像沈家二郎。原来就是你二兄!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你且好生想想罢。」
「那……你说二兄他……」
「哎呀你二兄定是欢喜你的!他不是还给你写家书吗?带两颗红豆的那种。」
红豆寄相思。
我傻得咧着嘴就笑了,倒了坛子中最后一滴酒,端着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头栽进桌子里,睡着了。
15
我醉了酒,一下子醒来就已近黄昏了。床边没有点灯,不远处摆着的木桌上倒是燃着一盏小油灯。
沈淮安坐在那,正写着什么东西。
听见了我偷偷下床的声音,他立刻放下笔。
「酒醒了?醒酒汤还在灶上温着,我去端过来?」
「我……自己去拿。」
「乖乖坐着吧,听话。」伸手掐了我的脸,沈淮安利落地起身去了厨房,离开时又体贴地把门关上了。
他走得没影儿了之后,我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上脸,滚烫一片。
吓得我手指发抖。
等他端了醒酒汤回来时,我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书桌旁边了。沈淮安一进门,看见我乖乖地坐在那,笑的更是……
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
「把汤喝了吧,免得头痛。」
我接过碗,开始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沈淮安则又自得地在我旁边坐下,拿起笔就写他先前没写完的东西。
我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地往他那边瞟。
他似有所察觉,嘴角撇了撇,转过脸来时一脸揶揄。
「又不是不给你看。想看就看,偷偷瞟着算什么意思。」
我顿时像被抓住做了坏事的小孩,羞愧得想藏起来。于是把脸埋在碗里。
「脸都要埋到碗里面去了。你刚刚醉酒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我……对不起。」我更是羞得脸红,头埋得更深了,开口道歉,声音小如蚊蚁。
沈淮安看着我的眼睛,熠熠发光。
「玉娘,我心悦于你,我想娶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你明白吗?」
屋内很安静,我听到两颗心砰砰直跳。
他嘴角挂着笑跟我说:「玉娘,你的心跳得好快。」
他把头往旁边的桌子一侧,示意我去看看桌上的信件。
「好了不逗你了,过来看看我在写什么。你以前不是总问我,贵在何处吗?我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写在这里了。」
「过来陪二兄看完,好不好?」
我猛地想起来,那年我爹去世。扬州城槐花飘飘,我送他离开,我问他贵在何处。
那时他不肯回答,只告诉我时机未到。所以现在,就是那个时机吗?
16
隔着信件,我都能感受到里面暗藏着的刀光剑影。这些年沈淮安在外面,躲过不知道多少的明枪暗箭。
王府世子,生母被害,他被隐姓埋名藏在旧友家中。一出生就背负着沉重的血海深仇,压在他肩膀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又卷入纷争,投身怀王麾下,做了最锋利的那把刀,藏在暗处搅弄风云。
这,就是沈淮安么。
「爹走的那年,京城的局势变化太大了。朝堂上暗潮涌动,风云不断。
怀王被人盯得很紧,他们顺藤摸瓜发现了我。我怕将沈家卷入权势纷争,所以根本不敢在那时有所作为。」
「回来那天,祖母跟我说,已经把沈家交到了玉娘手上。
我当时就着急,我说玉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呐,她怎么斗得过那群恶亲戚呀?我不放心的啊,就派了探子暗中打听着你们的消息。
结果我家玉娘呐,真真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女娘,一个人就支撑起了整个沈家。这才叫我把一整颗悬着的心给放下了。」
听他讲着往事,我的脸不红了,但眼眶却红了,眼泪刷刷地就要流下来。
「你胡说,我……我哪里有那么好。」
他给我擦了泪。
「好玉娘,别哭。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你每次眼眶一红,我就心疼得厉害。」
「我知道我家玉娘呐,从小受了委屈了就不吭声,然后一个人半夜偷偷地躲在被窝里面哭。」
「我舍不得你哭。别哭了,好不好?」
沈淮安温下声来,又是擦眼泪,又是哄的。
可我的眼泪却像是被冲破的堤坝,瞬间汹涌而至,越流越多,根本擦不完。
终于等我哭完,意识到自己还趴在他怀里,又羞得不得了。头一侧,将脸埋得更深了。
头顶上传来他依旧带着哄的话语,「哭完了?」
我闷声不回答。
他说:「玉娘,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那是一本古老的族谱,纸张边边都已经泛了黄。他在上面新写了字,墨水刚浸过纸张,在上面开出了花朵。他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潇洒万分。
原本嫡二子沈淮安的名姓被他划去,在我的名字后面添上。
嫡女薛玉,夫沈淮安。
「让我入赘吧。」
17
沈淮安官拜户部侍郎,怀王在京中亲选了处宅子,令他择吉日上任。
他离家赴任那日,我依旧在家门口送他,他翻身上马,俯身低头亲了亲我的脸,「我在京中等你们。」
我莞尔道:「好。」
「别让我等太久。」
后来我嫁他,他许我凤冠霞披,十里红妆。夜里他掀了盖头,我拿出算盘与他计算了沈家的家产,他笑着说要吃一辈子软饭,天天给我画眉。
再后来数年,他官至丞相,日日为我画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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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天下,我为凰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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