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绿茶情敌别粘我
绿茶情敌别粘我
凤舞天下,我为凰
太子向皇上请旨,执意与我退婚。因为他看上了丞相府三小姐。
全京城都知道三小姐前阵子落水昏迷后,再醒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才惊四座,如今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想见识下这位三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便找上门去,不料她牵起我的手:「我的目标不是太子,是你。」
我勾唇一笑,我也不是来抢男人的,我只是想告诉她:「太子配不上你。」
现如今的京城,贵族女眷的圈子中,要说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当属唐净言。
她是丞相家的三小姐。前一阵子失足落水,昏迷三天,太医都叫准备后事了,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大难不死醒了过来。而她醒来之后,仿佛一夕间变了个人,才惊四座,美艳张扬。
只是京中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她会张扬到胆敢在我的婚事中横插一杠。
皇上早早把我许给了太子许济祈,只待时候一到便要成婚。我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如今许济祈被唐净言迷了心窍,非要跟我退婚娶她不可,闹得沸沸扬扬。
此刻我就在诗会上观察着她。我冷眼看着,她这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主角倒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还有心思到处赴宴玩乐吟诗作对。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我这个情敌跟她出现在了同一场诗会上,吟诗的声音清丽高亢。她笔下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姝丽;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洒脱;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风骨。
我确实由衷折服,不仅折服,还好奇。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事,才能写出这些诗句。
于是我走向她。她暂且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我,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在她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唐姑娘,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打量过来。我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唐净言在我的婚事中横生枝节,在京中又这么高调,估计有不少人在等着看我出手整治她大抵他们此刻都等着看好戏呢。
但是很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我没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唐净言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看似纯良无害,我却不敢轻易信她。
我能看出来,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分明在打量我,审视我。
「我认得你,你是五公主林宝筝。」她说着,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又回到我身上,「这儿苍蝇多。公主要是不想叫人看热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还是说,您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个难堪,才出得了心头那口气?」
这理应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才对,她怎么会认识我?她口齿很伶俐,堵死了我的选择,提前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她不是只有脸漂亮而已,怪不得能拐走许济祈。
她背着手,探究地看着我:「你是为了许济祈的事来找我的吗?」
我没回答。
她等不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往下说:「虽然实话很伤人,但我还是得说,我建议你趁早放手吧,别争了。许济祈他已经变心了,他心里已经只有我了,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有你的位置的。我可是出于好心才劝告你的,你没必要守着这一棵树吊死吧?」
世风日下,后来者的气焰也能如此嚣张。
不过,反正我不在乎。所以我依旧是一张平静而审视的脸。
她打量了我半天,再开口时,底气不那么足了:「你说句话啊?你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我勾唇一笑,平静地开口,「你放心吧。太子殿下属于你了,你接下来的对手可不是我,是他府里那十几号丫头侍妾。」
她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得犹疑,直到茫然。
我猜许济祈从来没告诉过她,他府里有十几号没正经名分的女人。她大约以为这身居高位又潇洒儒雅的太子殿下,除了诗书骑射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来年,如今终于找到她这个命定之人,便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把皇家中人想得真简单,天真得可怜。
她看起来很挣扎,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还没说出口时,宫里的人过来了,说皇上急召我回宫。
临走之前,唐净言上前来扯我的袖子:「你会怨我吗?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吗?」
我告辞离去,没有回应她。我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早养成了谨慎的性子,凡事从不轻易许诺,但也不轻易拒绝,进一步退一步都有余地。
至于朋友。
身在天家,不需要朋友。
我回宫时,许济祈跪在殿中央,皇上见我进来,下令赐座给我。
堂堂太子殿下都跪着,我哪里敢坐?不用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只要乖觉地跪到许济祈旁边,准备聆听皇上的教诲,绝不出错。
皇上望着我,重重叹息一声:「是朕没管教好济祈,以至于叫他辜负了你。」
原来是为了退婚的事。
我和许济祈是一起长大的,准确来说,我和皇上的所有儿女都是一起长大的。
我爹娘都习武,双双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早年皇上起事时出了很大的力,几乎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一半的江山。后来我爹为了保护皇上皇后战死沙场,我娘被敌军生擒,被千刀万剐后挂在城楼上曝尸半月。
那年我十二岁。
自那之后,皇上就把我接到身边当亲女儿养着。后来天下平定,我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封了公主,谁也不敢轻视我半分。
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地位终究尴尬。就算再尊贵,也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罢了。
在我小时候,皇上指着旁边读书的许济祈问我,宝筝啊,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济祈做皇后好不好啊?
那时候的我对这句话的分量全无概念,只知道皇后的衣服很漂亮,宫里很华贵,人人都敬重。于是我就用力点点头说,好啊,我嫁给太子哥哥做皇后。
许济祈作为唯一的嫡出皇子,从小就是太子。皇上有意培养他和其他皇子之间的尊卑等级,培养他作为储君的威严,让其他皇子公主对他执臣子礼,为的就是避免他百年后兄弟阋墙。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许济祈从小就看不起其他的兄弟姐妹,还总是拿腔拿调。我其实,不大喜欢他。
而且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喜欢他。
许济祈作为太子,勤勉端正,从不忤逆皇上。只有这一次,他几次请旨不成,甚至以死相争,非要悔了这门婚事。
皇上左右为难没有办法。而且我也看出来了,皇上已经心软了,准备给太子一个台阶下,只是碍着我这边,不好松口罢了。
因此,当皇上问我的意思的时候,我干脆地松了口,同意退亲。
皇上见我这么委曲求全很是愧疚,赏了我一个园子和一块封地聊做补偿。他信誓旦旦地许诺我说,宝筝,你放心,即使你嫁不成济祈,朕也绝对不亏了你,这天底下的好男儿随你挑,不管你挑谁,朕都想尽办法成全你。至于那个唐家小姐,你大可放心,济祈即便不娶你,朕也绝不让她来做这个太子妃。
皇上这近乎夸张的许诺,随便听听也就罢了。他只是借着跟我说话来不动声色地敲打许济祈。
出了乾元殿,我开心得几乎要笑出声了。
这其实是顺了我的意的。
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日子离开京城,然后再也不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要谢谢唐净言才对。
谢她成全了我,我又免了背上恶名。
只是一想到她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嫁给许济祈,总觉得,可惜了。
出了乾元殿之后,我估摸了一下时辰。大约这时候诗会还没散,倘若我现在回去,也许还找得到唐净言。
先前我离开得匆忙,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我也是。
我不讨厌她,甚至很欣赏她那份才情和天真。或者说,那其实是一种羡慕。
坦白说,我觉得许济祈配不上她。
我回到诗会所在的庭院,还没进门,正遇见许济祈和唐净言相携而出。
唐净言冲我眨眨眼,刚想说话,就被许济祈打断了。
他站在门槛内看着我,微微仰头,威严尽显,表情愠怒,言语嘲讽:「宝筝,父皇已然许了你不少东西,你何必跟我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不体面,你也明白的。咱们虽结不成亲,但日后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连我最后一丝愧疚也耗尽。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我猜,在我和许济祈四目相对的时刻里,他大约没有看见我眼中的嫌恶。不然他断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他着实有些自作多情,还以为我对他情根深种旧爱难舍,以为天下女儿个个要将嫁入天家当做最大的福气。
唐净言扯扯许济祈的袖子,仰头问他:「太子哥哥,不是要带我去吃最好吃的桂花糕么?」
少女情态最动人,她有一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情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动。
许济祈转向唐净言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容温和,连眼神里都是柔和的笑意:「饿了吧?我们这就去。你先去马车上等我,好吗?」
唐净言点点头,先迈出门槛。路过我身边时,不动声色地扯扯我的袖子,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圆球。
我没有低头去看,手缩进袖子里捏了捏,不太硬。
许济祈走到我面前:「宝筝,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净言很介意你的存在,你别上赶着给净言找不痛快。」
他说完,大踏步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想问的还没来得及问,我摊开手心,一个蜡球静静地躺在那,我捏碎,里面卷着一张纸条:
「申时我在梨花巷苏记玉石行等你,不见不散哦漂亮姐姐~」
最后这个拐弯的线条,挺奇怪的,没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线条,就好像听到了她微微上扬的尾音,很生动。
我朝上方摆了摆手,一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从房顶跳了下来,在我面前站定:「小姐。」
「走,去赴约。」
沈结璘的父母都死在战争中,十二岁的时候,敌国已经无兵可用,开始丧心病狂地征兵。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上了战场。
他中箭倒在乱军之中,我父亲看他身形瘦削还是孩子,可怜连年兵燹作孽,就把他捡了回来,给他治好伤,教他习武,让他看顾我,成了我的侍卫。
那年我八岁,他十三岁。
后来,我的父母也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不得不进宫,他从我的侍卫变成了我的暗卫。他不能进宫,就在皇城附近定居守着我。只要我出了皇城,他就会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招招手就能出现。
我从林家的小姐变成了宫里的五公主,但只有他固执地不肯改口,这么多年,始终喊我小姐,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申时,我如约到了梨花巷苏记玉石行,不过唐净言却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地在店里闲逛,沈结璘始终跟在我身边,手一刻不放松地按在腰间,随时能抽刀出鞘。
「小姐,恕属下直言,这极有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我没有回头,抚摸着一个精致的玉雕:「不然就不必带你来了。没摸清她什么来路之前,我不会贸然相信她的。只是说到底,京城里也没几个人有胆子公然对我动手的。」
「如果她真有意加害于您,凭她丞相府三小姐的身份,有能力调动足够的人手。」
我还没接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唐净言爽朗清丽的声音:「是吗?那你看我单枪匹马来的,像不像要加害你家小姐呀?」
我和沈结璘双双回头,都是悚然一惊。沈结璘牢牢护在我身前,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唐净言:「你习过武?」
「诶?」她笑着摇摇头,「从来没有过啊。」
她不简单。
我指指沈结璘:「他自幼习武。除非习武之人提气轻身,不然绝无可能别人走到他身后他都无知无觉的。」
唐净言耸耸肩:「人家比较轻啦。」
我还想追问,她已经很聪明地转开了话题:「真不好意思啊林姐姐,甩开许济祈费了点儿功夫,所以迟到了。简直就是个狗皮膏药!」
我这才注意到,她额上挂着薄薄一层汗。
明明之前还痴心一片,怎么转眼间,许济祈在她口中就变成了狗皮膏药?
我递上帕子给她:「擦擦吧。」
她接过去,却没立刻用,而是先闻了闻:「你的手帕好香。」
我正要说话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恬不知耻抢别人夫婿的唐家小姐吗?怪不得老远就闻到了一阵骚气,原来是狐狸精在这呢!」
我们转头望去,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江棠雪站在门口,面带嘲讽。
这也是个官家小姐说得出口的话?
她还算有些尊卑规矩,走进来先冲我行了个礼,然后转向唐净言:「你抢了别人的夫婿,人人唾骂,你自己不晓得么?不好好在家思过,还好意思出来招摇,还正撞到五公主面前,是故意给五公主找不痛快的么!」
江棠雪喋喋不休地说,一边训斥唐净言,一边还偷眼瞧我,我都看在眼里。
我在宫里长大,见风使舵的事见得太多了。她以为我必然厌恶唐净言,以为辱她的脸面就能讨好我。
我看她分明是早就看不惯唐净言近日来在京中大出风头,此刻正叫她抓住了机会,借着给我出头的由头发泄她自己的怨气。
别说我并不讨厌唐净言,哪怕我厌恶她到极致,也轮不到外人来我面前狐假虎威地耍威风。
相比之下,我更厌恶江棠雪这种拜高踩低不顾脸面的人。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江棠雪:「江小姐,恕我直言,你逾矩了。」
江棠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啊?」
「我是当朝公主,她也是丞相之女,尊卑有别你当记住,不是什么人都能随着你编排置喙的,尤其是事涉太子殿下,你一言一行更当谨慎,这叫犯上。你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却不见得知礼,这些话你轻飘飘地挂在嘴边,叫人听了要说礼部尚书教女不善的。最后,敬告你一句,少煞有介事地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谨言慎行,没坏处。」
我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我天生就长着一副阴沉的脸,看着好似动怒了一般。江棠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了半天,小声辩解:「公主息怒,臣女是为了帮你,臣女只是看不下去她这般……」
我刚要说话,唐净言先我一步出了声:「别什么都往五公主的身上推,你是帮她,还是借机发泄你自己的怨怼,你最清楚,难道还要人多说?你找我麻烦的时候还少么?少在这往公主身上泼脏水。你要是知错了,就同公主告罪认错再回家闭门思过去,不然公主要是心情不好,免不得要治你个犯上之罪,抬你出去打四十大板!」
江棠雪一个闺阁女儿,哪里见识过什么犯上之罪,叫四十板子吓得面无血色,当即朝我跪下去,伏着身子:「公主饶命,臣女知错了。」
我瞥了唐净言一眼,倒是没看出来,她也有这样言辞尖刻犀利的时候。
我看着地上的江棠雪:「我敬告你可不是在害你。你只向我认错也不够,毕竟说到底,你污言秽语辱骂的人可不是我。」
江棠雪怔了怔,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向唐净言,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也有几分不甘。她大约是想不通,我和唐净言理应是死敌,又怎么会帮她说话?
但情势压在这,由不得她不认。她只得又冲唐净言道歉,心不甘情不愿:「我今日猪油蒙了心了,言语多有冲撞,请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唐净言挑挑眉,语气又活泼了起来,「那我就大度点儿原谅你了,以后可别再犯了。」
江棠雪自讨没趣闹了个没脸,匆匆离去。
我一转头,唐净言凑上来抓我的袖子:「谢谢你肯为我说话呀。」
因为许济祈的存在,我们成了所有人眼中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她似乎没有这种自觉,看着我甜甜地笑:「你年长我两岁,我觉得你好亲切,我是庶出,和自家的姐姐关系不好的,我一直想要个亲近的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倒是不认生,上来就套近乎,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甜。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俏丽,还是因为她的语调,总之听着并不反感。
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许济祈会喜欢上她。开朗大方俏丽明媚,确实惹人喜欢。
不像我,我从小性子就阴沉,宫里人都不愿靠近我。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许,开始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起来了:「姐姐,你这么漂亮,就应该找那样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好男儿。」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玉钗比在我发髻上,「你戴这个多好看,阿姐,以后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
我死死盯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住抓住她的冲动,当场问问她,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
此刻我再看向她的脸,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像?我之前怎么没发觉?我明明见过她一面了,我怎么全无察觉?
宝笙……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宝笙。
宝笙比我小两岁,从降生就体弱多病。父母都征战沙场,我们也跟着一起连年辗转,因为风尘奔波,宝笙的病一直都不好。
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骁勇善战,比起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攻城之战中,敌军弹尽粮绝,已是末路。敌方主将在走投无路之际狗急跳墙,派了麾下一个过去行偷盗的兵士,竟然趁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营。
他掳走了宝笙。
而我因为半夜去厨房偷找吃的,逃过一劫。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见宝笙出现在城楼上,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看起来那么灼目,那么寒冷。
这是我娘被生擒的真相。她用自己把宝笙换了回来。
她在敌营受尽侮辱,然后被千刀万剐,挂在城楼上曝尸。
但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宝笙,本来就体弱,被掳走时受了风,又受惊吓,回来之后,只活了三天。
父母都忙碌至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因此,宝笙最亲我这个姐姐。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银钗戴在我头上,跟我说,阿姐,娘说以后我们都要出嫁,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上。
那个小银钗至今还在我头上,如今看来寒酸至极,我却总也不舍得摘。
时至今日,我依然经常梦到宝笙。梦里的她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有时候她笑着对我伸出手说,阿姐,我好想你。也有时候,她哭喊着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每一次,每一次做梦醒来,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倘若宝笙还活着,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倘若好好活到今日,她也十六岁了。
唐净言,也是十六岁。
看着她的脸,我恍惚觉得,宝笙若是活到现在,大抵就是长成这副模样,俏丽活泼。
她们那么像。
那么像。
我不再抗拒唐净言叫我姐姐,甚至私心想让她多叫几声。
她全然不知我心底惊涛骇浪,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往我头上比首饰,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实话,其实我的目标才不是许济祈呢。」
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脸上,本来听得有一搭没一搭,这句却入了我的耳,难以忽略。
我低头看她,追问道:「怎么?」
她咂咂嘴:「女人还是要努力搞事业嘛,男人才没什么好的呢。这一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接近他是有原因的啦,我不喜欢他的。」
「事业?」我打量她。我不知道女子能有什么事业可言。非要说的话,过往倒也不是没出过名满天下的女商贾,近的就有我母亲,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但那都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她到处赴风雅之宴,是醉心诗书么?
想到这,我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的诗写得不错。」
她挑挑眉,语气和刚才不同,变得严肃了些:「坦白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些诗可不属于我。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去,李白不是我的花名,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们才信啊。再说了,那可不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嘛……」她住了口,又成了先前那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我可是真心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的。相比许济祈,我当然更喜欢漂亮姐姐啦~」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我在深宫中长大,早学会了分辨别人脸上的油彩,可面对她,我却探不清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我好奇她的目的。
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最开始比划在我头上的玉钗更好,便把那玉钗插在我头顶:「美玉配美人,你还是戴这个更好看,这玉质嫩白温润,衬你。」
我没有拒绝。
这和当初宝笙往我头上戴那个小银钗的情景何其相似。
她轻轻碰了碰我发髻上的小银钗:「好别致的钗子,真好看呀。」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旧旧的钗子寒酸。
只有她说别致,好看。
我越发觉得她就是我的宝笙。
只是心底理智尚存,还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我的宝笙再也不会回来。
「姐姐,上午你进宫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喜欢许济祈吗?刚才他跟我说,皇上已经同意退亲了?你很喜欢他吗?会因为这件事而怪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简直叫人怀疑之前训斥人时那个尖刻严肃的人不是她。
看出她在试探我,于是我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了起来:「啊?你真的很喜欢许济祈吗?真的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她比较希望我和许济祈成不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对她这么重要,以至于她不惜舍身饲虎,赌上自己的姻缘和清白,也要在我们当中横生枝节勾了许济祈去?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林姐姐!你可不能被区区一个男人给迷了心窍!许济祈是太子,以后会是皇上,肯定会有无数妃妾三宫六院啊,他现在就有一大堆女人了!你想想你要那么多人共事一夫你就不觉得心里堵得很吗!他可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男人才行啊不是吗?就应该一夫一妻,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才公平啊!而且你也不是自愿嫁给许济祈的吧?你们之间不是皇上指婚吗?你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连婚姻都由着别人做主啊!应该要恋爱自由嘛!」
她越说越着急,似乎是急切想说服我。
坦白说,她所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想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真挚情意?只是想得再多,心底却也清楚,都是妄想罢了。
她不仅敢想,还敢说,甚至还当真了。
实在是天真得过分。
可这份天真,也曾经是我的渴盼。
年幼的我和宝笙看着爹娘一起读诗,一起练剑,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中都是琴瑟相谐,再也没有旁人能掺杂其间,那时的我们,想的大约都是,以后嫁了人,也要像爹娘这样。
我适时开口:「我对许济祈无情。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总之现在,他归你了。只不过……」
唐净言先是怔愣一瞬,然后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什么归我啊!我都说了我对他没兴趣的!让你和太子结不成婚,就是我的目的!相信我,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你才不是什么雌竞女恋爱脑,我看人很准的,肯定是系统出了问题……等等?你说只不过什么?」
「上午我也有句话没来得及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嫁进太子府了。你肯推心置腹,我自然也据实相告,只一句,太子不是良配。」
她一撇嘴:「这种大渣男当然配不上我,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她说着,拿起和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的钗子,「好姐妹就要戴一样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我们就是好姐妹啦!」我凝视着那支玉钗,一时之间有些愣。
好姐妹。好遥远的词。
眼前这个女孩儿正以她独特的方式闯入我的领地,而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对我领地外沿的扩张,还是一种蚕食。
但起码目前为止,我还不讨厌这种感觉。
也不讨厌她。
一个月后,太后寿诞。
太后上了年纪,最爱热闹,经常叫各家小姐入宫陪她说话。因此,她的寿诞不仅有宫里的人,给各家的小姐也发了帖子。
我环视了一圈,果不其然,唐净言也在。她始终风头很盛,当然在列。
太后身子不好,早早便要去吃药休息,临走之前和善地嘱咐我们尽兴。只是她虽走了,皇上皇后却还在。
凭我深宫生活多年的直觉,气氛似乎不对。
帝后依然端坐主位,今日分明要出事。
皇上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朕全部的儿女当中,朕最中意的,当属宝筝。」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宝筝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忠臣,林家世代骁勇,满门忠烈。过去朕执意要太子娶宝筝,是因为朕认定,宝筝会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皇上此言非虚。
十五岁那年,我在无意间听见皇上和皇后的闲谈。
当时皇上说,我就是日后最好的皇后人选。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的女儿不可以做皇后;将军常年在外戍守边关,怕拥兵自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将军家的女眷也不可以。
而我,林宝筝,样貌好,性情温和,出身荣耀,父母都是为皇上而死,体面能够服众,但又没有外戚之虞,毕竟我家满门忠烈,都死了个干净。并且我从小就和这些皇子公主一起长大,以后还指望我安抚甚至弹压宗亲。
在皇上口中,我似乎是极好的,只是却都是像物件儿一样的好,唯独不是作为林宝筝,作为一个人的好。
「既然太子没那个福分,济祯。」
二皇子许济祯跪下了。
「朕便把宝筝许给你,你要好好待她。朕请太史监算过,明年二月二就是好日子,到时,你们便成婚。」
一时间,场中诸人神色各异,许济祈的表情尤其精彩。
我明白这是对许济祈的警告。这阵时日来,为了唐净言的事,他没少忤逆皇上。
皇上总得敲打敲打他,以此让他知道,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万年稳固。
说来多可笑,皇上说着他有多么喜欢我,结果我却成了敲打许济祈的那根棍子,他随随便便就定了我的婚事,甚至没有问过我一句。
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只能规规矩矩地随着许济祯一起向皇上谢恩。
谢他皇恩浩荡。
皇上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示意我和许济祯回席,而他端着酒杯,接着说道:「前阵子,西域派了使臣来。一是纳岁贡,二来,是求娶我朝公主回去做王妃的。」
几个公主都正襟危坐,肉眼可见的紧张,看来这个人选到底是谁,连她们也不清楚。
「这个人选,朕斟酌了半月有余,也没能定下来。今日席间,朕倒是看见好的了。」
席间女眷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被看中。那里不毛之地终日苦寒,去了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皇上的目光轮转,最终落到唐净言身上:「朕早就听闻,唐相家的小女儿才貌无双,才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朕这些女儿加起来,竟然都不如这位唐三小姐风姿过人。」
此情此景,皇上的夸赞不是好事。他抬举谁,谁便要替他卖命才是,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赏识,怎么对得起皇恩浩荡?
「这般风姿过人的人物,理应有最好的归宿。今日朕便唐家三小姐为淑仪公主,嫁去西域成了王妃,总也不算委屈了你,这般高位才配你。唐净言,你意下如何?」
我望向唐净言,她眼睫颤动,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她冲到殿中跪下来叩头:「皇上!恕臣女实难从命!」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她不懂。皇上问她意下如何,她能做出的回应只有一种,这会儿只怕皇上派去传旨的公公都到了丞相府上了。
「为什么?」皇上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了解他,他的眼神分明已经严肃了下来。他最不喜欢有人反抗他。
「即使您是皇上,也不能这么儿戏地决定他人的婚配嫁娶,婚配可以随意做主,可是一个人的情爱欢喜却没那么容易被主宰,不管是拆散有情人还是把两个无情的人硬凑到一起,这都是作孽的事!男欢女爱都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被任何人干预支配!」
唐净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话音落下时满殿哗然。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这时便轮到皇后出来做好人:「淑仪公主,臣子的女儿封公主,这恩宠可是独一份的。皇上给你许婚,是你的福气,你应当谢恩才是。你是嫁去做王妃的,就算留在京中,你难道还能嫁得比这更要尊贵么?」
唐净言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看着皇后:「如果被送去和亲的,是皇后娘娘您的女儿,您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如果说原来还有转圜的余地,那现在就半点也没了。
皇上治她个犯上之罪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身为重臣的女儿,她却仿佛全然不懂在京中活下去的规则。
纵使我心中认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没办法帮她说话。
这个节骨眼,谁站出来帮她,谁就是同她一样犯上,同她一样怀有异心。
我看向许济祈。
他钟情唐净言,满京城都知道。他坐在桌案后,目光压根没有看向她。
他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皇上到底为什么指了个臣子的女儿去和亲,大家都明白。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许济祈。丞相结党营私,皇上不满已经不是一日,皇上自然不可能放她这个祸水继续在京中勾着许济祈,勾得他脑子都不清醒。
说白了,唐净言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都是他害的。
唐净言犹自在抗争,皇后不满她这般不识好歹,撂下一句,「这是天恩,你别这般不懂规矩」便拂袖而去,她去西域和亲,已成定局。
在这个充满了争斗竞逐的权力中心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裕去怜悯别人了。我照样要走上一条我十分抗拒的路,被迫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成婚。
指望是不能放在别人身上的,变数无从预料。
看来我逃离京城的日期,要提前了。
皇上耳目遍京城,京中遍布着便装的锦衣卫,时时刻刻替皇上监察着京中的风吹草动。他们在暗我在明,我这张脸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只要我有异动,迎来的必将是皇宫精锐的追捕,即使我身边有个沈结璘,也难以逃脱。
但是,纵使锦衣卫个个都是千里眼,也有他们难以看清全局的时候。
正月十五上元节,到时京城所有商坊都会开市,昼夜不休,城门不关,一年也只有这么一天而已。
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百姓,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天夜晚上街游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街市成了人山人海。人群会成为我的掩护,如同滴水藏于海,我将在摩肩接踵的河流中消失。
那一天是整个京城的狂欢。
也是我最好的机会。
从和二皇子成婚的旨意下来开始,我就开始做准备。未免惹人注目,我分次将我的金银细软运送出宫,没有任何人怀疑。我都交由沈结璘替我保管,由他帮我安排宫外的全部事宜。这世界上无论谁背叛我,他都不会背叛我。
越接近上元节,我的心就越发躁动不安。
上元节当天,我一如往常起床梳洗给皇后请安,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天色渐沉,还没彻底黑下去,远处的天光显出一种沉静暗蓝的灰,此刻我方才觉得广阔的天空是如此真实,同以前任何一次所见的感觉都不同。以前即便出宫见到这样的天空,我也始终清楚地知道,它不属于我。
而如今,它触手可得。
我到相国寺去敬香,径直进了西厢房,那是我和沈结璘约定的地点。
他正在里面等我,递给我一身粗布衣裳,离开房间带上门。
我卸下所有金银首饰,荆钗布衣,倘若不仔细看我的脸,搭眼一瞧,我和寻常的农家女也无甚区别,走在街上,没人会注意。
送我出城的车停在巷子口,我在沈结璘的遮挡下往门口走。赶着上元来敬香还愿的人不少,正好成了我们的掩护。
江棠雪带着几个女孩子,正同我们擦肩而过。
她是认识我这张脸的,只是这种日子,她这种身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平民打扮的人身上。
江棠雪身边跟着的那几个女孩子,大约也是什么官家小姐,只是地位大概没有她高,所以只顾捧着她说话。我走到门口,还能听见她们嬉笑着聊天,江棠雪的声调又高又得意,说起话来全无顾忌:「我早看唐净言不是什么正经人,老天爷有眼呐,国师看出了她被妖孽附体。我就说嘛,要不是妖孽,怎么能那么大出风头,还把太子迷得失了心窍?」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回身。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正七嘴八舌地追问:「妖孽附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爹回家说的。国师说,他推算了,真的唐净言早就死了,现在这个,是一个游荡的孽魂附在她身上了,是妖孽,非得烧死了才能绝后患呢。」
有人害怕,有人嘲讽,也有人嘻嘻笑着,谁都没把唐净言的生死当回事。树大招风,这几个月来她招了太多人嫉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的是人看她不顺眼。
江棠雪敬完了香,转身往外走,我赶紧转过身,避免和她打照面。她从我身边擦过去,声音也传进我耳中:「我爹说,皇上的旨意,正月里头行刑不吉利,等正月一过,就把她活活烧死,免得这个妖孽迷惑太子,妨了国运。」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信什么妖孽。
皇上只是想除掉她罢了。
丞相结党营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女儿又勾引了许济祈,勾得他不惜忤逆犯上。杀了唐净言是给丞相个下马威罢了,还借了国师之口,妖孽毕竟人人得而诛之,丞相又能说什么?
说到底,都是许济祈害了她。
马车颠颠簸簸出了城,上元节只有简单的查验,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沈结璘留心了一路,直到出城许久才放心地告诉我:「小姐,没人跟来。」
我从轿窗探出头回首望去,城门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明明不久之前我还身在深宫,如今回望,过去那些年却仿佛只是一个真实而长久的梦,此刻才是现实。而这座皇城里的人跟我再也没有关系,皇上也好,许济祈也好,唐净言也好……
我突然间不受控地想起唐净言。
「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
我想起她清丽活泼的声音,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头上还戴着她送我的那个玉钗,她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她长得那么像宝笙,她叫我姐姐。
她说我们是好姐妹,她说她会一直帮我。她不懂在权利中心的生存法则。纵然她有种种错处,可我却觉得那些错处都戳中在我心上。我认同她说的每一句话,只是这个世界无法认同。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我明知道她不喜欢许济祈,我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去接近许济祈。我明明早就知晓皇上对丞相的忌惮,却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在宫中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可只要我多提点她那么一句,也许如今就不是这样的境况。
我走上了这条通往自由的路,皇城正离我越来越远,而代价就是她香消玉殒。
说到底,她才十六岁。
当年我没救下来宝笙。
今日也救不下她。
我掀开轿帘,沈结璘回过头:「小姐,有什么吩咐?」
「回头。」
「……小姐?」
「我们回京城。」
他没有停下驾车的手,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中却多了迟疑:「……这是最后的机会,小姐。」
「我知道。」
我知道。即使我回去,可能也于事无补。最坏的结果是,我没能救下来她,还错过了出城的机会。正月一过,她被当做妖孽活活烧死,而我和一个我不爱的人成婚,我们谁都得不到好下场。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头,想去试一试。我不知道如果失败了,我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没有回去,往后余生不管我过成什么样,我都一定会后悔。
唐净言关在大理寺。我给了大理寺卿一支金钗作为封口费,换我悄悄见她一面。
她那双眼睛依然很明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似乎长得不像宝笙了。
她隔着栅栏怯怯地看着我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林姐姐,你是看我快死了来看我的吗?你真好,我果然没看错你。我是皇上亲自下旨处决的人,谁也不敢跟我有牵连,就连我爹娘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平白有些想哭。
但我不能哭,不能显露出我的情绪,更不能勾动她的情绪叫她绝望。
我看着她:「今日是上元节,怎么会这么突然?」
她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免有些凄凉:「可能真是我妖孽的身份被发现了吧。」
沉默片刻,我叹息一声:「怎么连你自己也这样说?皇上是忌惮丞相。许济祈对你动心,皇上便疑心你是丞相放出来的棋子,故意来动摇国本,意图换储君。他自然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我想,这事儿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你无论如何都得去和亲。」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或许皇上真的是像你所说的这样想的吧,但国师也没说错。」
「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
「我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呀。」她说着,四下望了望,确认了没有外人,又垂下眸子,片刻后,终于轻声开口,「我其实,真的不是这个世界来的人呀。国师说我是一缕孽魂附身于唐净言,他……没说错。」
从唐净言的口中,我得知了世界本来的面貌。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做「现实」。
她是带着系统发布给她的任务来的。任务内容是拯救恋爱脑。
没错,就是我。
在她原本所知的剧本中,我,林宝筝,钟情于许济祈。但是他偏偏不喜欢我。他最喜欢那种离经叛道放浪美丽的姑娘,任由我在后面苦苦追赶也不看我一眼。
但我们还是成婚了,我成了太子妃。可是成婚没几年,他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那个青楼女子,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主角。
碍于皇上反对,许济祈不能让她入府。他登基后,我理所当然成了皇后,但他执着让那个青楼女子入了宫,还封了贵妃,恩宠远在我之上,可以说,我除了一个皇后的身份,什么都没有。
我因为太爱他,容忍不了这种女人的存在,便数次加害于她,变得越来越恶毒,却被许济祈和她联手反击,惨不忍睹,最终被废贬入冷宫,在一个雪夜孤单地冻死在了冷宫里,下场堪称凄凉。我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许济祈和那个青楼女子的爱情排除万难越挫越勇,显得是如此感天动地。
而唐净言,带着系统出现在了我和许济祈成婚之前,干脆利落地勾引了许济祈,以此让我对许济祈死心,让许济祈和我无法成婚,希望因此让我的恋爱脑好转。
但说到底,她也是一个现代女子,对许济祈这种古代渣男没兴趣,反而对我更有兴趣一点,所以不知不觉间,她的策略从接近他,转而变成了接近我。
只要拯救了我那坑死自己的恋爱脑,她就能回家了。
在听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实感。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许济祈爱得死去活来……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和她拿到的剧本里写得不一样,不仅不是恋爱脑,甚至压根就不爱许济祈,不爱任何人。
至此,剧情发生了根本性偏移,所以整个系统都因此而宕机,失灵了。她的系统能给她提供很多增益,比如说无声无息走到沈结璘身后而不被发觉,这都是系统的效果。
可是现在,系统失灵,她等于什么都没了。
如果真的行刑,她真的会死在这个世界,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除此之外,她还附带告诉了我很多别的事。比如说,沈结璘确实是一辈子对我忠心耿耿,但对我的感情似乎不仅是侍卫这么简单。
在她所知的剧情中,当我死在冷宫后,他为了给我报仇,去刺杀许济祈,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千钧一发之际,是那个青楼女子挡的刀。他当场被生擒,为免受辱,夺刀自尽。
这些事说起来短,其实她跟我解释了很久我才完全明白。
她说起她生活的那个世界,说那个世界的风土人情,起初还兴致勃勃,誓要让我明白那个世界的美好之处,可她越讲越难过,讲到最后,眼泪跟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渐渐哭得不能自已。
最后,她哽咽着问我:「林姐姐,我再也回不去家了是么,我想回我自己的世界我想回家呜呜呜呜……」
那是个一夫一妻,自由恋爱,人人平等的世界。
我真羡慕她。
一方面羡慕她来自一个那样自由的世界,女子也能做很多事,不必囿于数不清的束缚和规则被迫把自己困在高墙深宅。
一方面羡慕她,还有个地方可回。
而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但比起这些,有一个问题,我更迫切地想弄清。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
她那已经和宝笙不再相似的脸。
似乎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之前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像宝笙?
「唐姑娘,为什么在我眼中,你之前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我……对不起。我骗了你,那也是系统的能力,系统可以让我在特定人的眼中长得像特定的样子,可是现在我的系统出 bug 宕机了……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骗子。
她知道我的一切,然后用我的弱点骗我!
「你知道的,这个故事里你不是主角,对你的描写很少的,只有提到你头上总戴着一个旧银钗,是你早逝的妹妹留给你的,她说过要你戴这个出嫁,我只是背出了那两句台词……对不起……但我……我不是真的想骗你,我只是想让你信任我!让你信任我从而彻底远离许济祈!我真的是来帮你的,无论如何,我从来没害过你啊!我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帮你!」
我转身往外走。
心神不定之际,我没留心脚下门槛,一个踉跄,身形载歪,撞到一边儿的门扇上。
头上的玉钗大约是插得松了,被碰掉了,摔成两半。
看着这个玉钗,我又想起在玉器店的那一日。
她骗我,但我寄托在她身上的那难言的感情,不是假的。
于是我走回去,对她说:「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去,但我会尽力救你出去。如果顺利,能在天亮之前救你出来的话,那我们还有时间出城,到时候,我可以带上你一起?」
她在栅栏里重重点了点头,目光中饱含着对我的信任和寄托。
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我去了太子府。
过年之前,为了阖宫团聚,皇上免了他的闭门思过,把他给放出来了。此刻宫宴早散,他回了自己府上。
我在前厅等了许久,才等来许济祈,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漫不经心地系最后一颗盘扣,头发有些松散,面色酡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酒气,熏香也盖不住。
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只是没有展露。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片刻,才开口:「你都被许配给二弟了,明日就成婚了,这会儿不好好在宫里待着,跑到我这来,你我关系尴尬,不怕人言可畏么?」
我没回答,而是直入主题:「你那么喜欢唐净言,你不去救她?还有心思在这醉倒温柔乡?皇上的旨意,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这应该是我头一遭在他面前说话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
他盯了我片刻,疑问的中心最终还是落到唐净言身上:「你这么关心她么?」
「你知道她过了正月就要被烧死了吧?你竟然不去救她?」
他目光犹疑地看着我,语气中充满试探:「……难不成你是希望我去救她?竟不知你们何时这样姐妹情深了。你可知,我不能再为她求情?」
我知道。毕竟皇上非要杀了唐净言的动因在那摆着,许济祈再去求情,只能是火上浇油。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开口时,语带无奈:「父皇亲自下令处决她。她是妖孽。我是不会,也绝不可能跟妖孽扯上关系的。」
「妖孽?你真信所谓的妖孽之说?你明知道皇上究竟是为什么才非杀了她不可,我不强求你去为她求情,事实上我也清楚,你去求情只会让她死得更快,可你在这个位置上,你能做很多事。只要你能把她从大理寺捞出来,我就可以带她走……」
许济祈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我从来没期待过他什么,只有此刻,我无比期待他能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他明明那么喜欢唐净言的。
但最后,他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你走吧。」说完便转身回了内室。
我对这种结果不是全无准备。
我很明白,太子终归是太子。我能看出来他对唐净言是有情的,只是天家情义从来凉薄,在现实面前,这份情意不堪一击,他绝不会违抗皇上一丝一毫。所以唐净言下了狱,他却在家里醉卧美人膝,我不知他究竟是全然不在乎,还是以此麻痹自己。
许济祈喜欢她时明明那样声势浩大,如今却轻易便退缩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没有善终不如不要善始,最后竟是要靠我这个明面上的情敌出手搭救。很多时候能拯救一个女人的往往并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女人。
我带上沈结璘往大理寺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点点落在人间,没能浇灭上元节的热闹烟火气,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了。
我一想到她那双期冀着的寄托着的眼睛,就觉得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难解难消。
我辜负了她的指望。
沈结璘为我撑着伞,一片叫卖声和呼啸的风声里,他突然开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姐,你真心想救那位唐姑娘么?」
沈结璘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问,我相信他就是有办法。于是我看向他,他垂着眼,仿佛没察觉我在看他一般,照旧跟在我身边:「由属下把她替出来。」
「不行。」
我是想救唐净言,可没理由为了我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牺牲他。
「属下明白小姐顾虑什么。大理寺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已经狸猫换太子,到时便会搜捕她。所以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而到时候,大理寺陷入混乱,我便趁乱跑出来。」
我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他终于抬起眼。
我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看见的却只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雪越下越大,明明他离我近在咫尺,我却觉得似乎风雪阻隔的是万水千山,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模糊的雪幕中,他开口,声音沉静凛冽:「只要是小姐想做的,属下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哪怕是为了我,去救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么?
我又想起唐净言说,沈结璘对我的感情不仅仅是臣下的忠心……
「为什么?」
他微微偏头,似是不解。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唐净言和你无亲无故。」
「属下的命是老爷夫人捡回来的,却没能报答,只有尽心为小姐,才能报得万一。」
比起唐净言所说的因由,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我们到了大理寺。唐净言一见到我,就跑到栅栏边:「如何?」
看见我的表情,唐净言大约就已经明白了,目光黯淡下去,垂着眼:「……我猜到了。这个世界和我生活的世界有太多不同,有人掌握着生杀大权,处处危机四伏。我果然还是……太小瞧这个地方了,是吧?」
我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
她沿着墙滑坐下来,抱着膝盖:「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尝试呼唤我的系统。我相信拯救恋爱脑的任务,我应该算是已经完成了的。就算判定我没完成,有系统给的金手指,我也能想办法逃狱的,但是不行,系统完全没有回应我,系统为什么不回应我……」
话音未落,监牢的门被砰一声推开。
天亮了。
外面有大理寺的人马,可领头的却是个御前侍卫。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皇上已经得知了这件事。
是锦衣卫,还是许济祈?
时间这样巧,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许济祈……」
我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
许济祈从人群中闪出来,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和栅栏后的唐净言。他脸上还有酒醉的酡红,但眼神清明口齿清晰,分明没有醉意:「宝筝,你别怪我。兹事体大,我必须上报父皇。」
「牢里关的是唐净言!就算你不顾我的性命,连她你也不顾了吗!」
他没回应,而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或许正是在用这种方法,和唐净言撇清关系。他曾经为了唐净言闹到被皇上下令圈禁,如今即便唐净言下狱,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依然和唐净言绑定。而如果他将我密谋救人出狱的事告诉皇上,无疑昭示了他的忠心,表明了他和唐净言再无关系。
他在割席。
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把我架过去,许济祈淡漠地看着我:「你放心,父皇还是念着养了你这些年,念着你将嫁给二弟,至多只关你到今晚,今晚你便成婚了。」
我死死盯着他:「那唐净言呢?」
他眼皮一颤,但什么都没说,背过了身。
似乎一切都已注定,终局已经提前到来。
可是,总觉得好不甘心啊。
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被抓回去。
沈结璘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我拧着脖子看向他,嘶吼着:「结璘!救我!我不能回去——!」
我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了。似乎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牢狱中地方太小,对方人多难以施展,沈结璘就没这个顾虑了,他武艺高强,辗转腾挪十分灵活,轻而易举把我抢了下来护在身后。
任何时候,这个人都是我的退路和保护。
而我再也回不去。从他动手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已然和皇家为敌,除了靠沈结璘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唐净言一起走之外,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把自己逼到这样退无可退的地步,只是谁又能一辈子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呢?没有遇见那个戳在心上的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就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孤注一掷。
但是对方毕竟人数众多,双拳难敌四手,沈结璘渐渐落于下风。他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却还是执着地护在我身前。
唐净言一直在焦急地念叨:「快快快,响应我一下!不能一直都 bug 啊!算我求你了!!」
突然之间,她露出欣喜的表情。下一瞬,她朝我伸出手:「林姐姐!抓住我的手!!」
我来不及思考,依她所说把手伸过去,但眼睛依然盯着激战正酣的方向。沈结璘正回过头来看我,目光落在我和唐净言紧紧握住的手上。
就在他分神看我的时候,他身前的方向,剑光一闪。
「小心——!!!」
我拼尽全力嘶吼出声。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凛冽的刀锋穿过他的身体,不规则的血色痕迹在他身上绽开,灼痛我的眼,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来,我的视野因此变得一片朦胧。
「沈结璘!」
他颓然倒在地上,我想伸手去抓他。
可是办不到。
我的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我的灵魂好像在漂浮……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失去了意识,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虚无。
我大概,也要死了吧。
孤注一掷,没有成功啊。
我在一个很陌生很陌生的地方醒来。
房顶没有横梁。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床铺都是雪白一片。见不到一根蜡烛,但却特别亮,亮如白昼。如果不是听到露胳膊露腿的女孩子确实说了什么「竟然晚上就醒了」之类的,我确实很难相信这么亮的地方是夜晚。
我脸上还扣着什么东西,我不敢碰。
我右边还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女孩子。我转头去看她,发现她也看着我。
她长得很奇怪。不是五官奇怪,而是她的头发竟然是粉红色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头发能长成这样。
沈结璘呢?唐净言呢?
她看见我就开始哭,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呜呜呜太好了瑶瑶,我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去玩攀岩了呜呜呜呜呜……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呜……你知道吗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瑶瑶我要留在好可怕的地方被烧死了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声音不一样,但我总觉得,说话时的那个尾音,好像。
有人走进来把我脸上的东西摘了,还在写写画画记录什么,又叫人来,我不知道我在哪,他们正在对我干什么,我只是定定地盯着那个粉头发的姑娘,捕捉着她话音中那熟悉的感觉,遵从自己的直觉,于是我试探地开口问了一声:「……唐净言?」
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然后她猛地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可能是因为太惊讶,说话都变调了,眼睛瞪得老大:「林姐姐?!」
看来她所言非虚,确实是一个和我生活的地方好不一样的世界啊,人的头发竟然可以长成粉的。
真神奇。
我占用了唐净言朋友的身体,或者说,是尸体。
在我的世界里,真的唐净言死于落水,然后她来了。
在她的世界里,她叫唐静妍。她和室友祝瑶去攀岩,因为设备问题,两个人双双从岩壁上掉了下来。她运气好,挂在了树枝上,祝瑶就没那么好命了,落进了崖壁下的湍流。理论上来说,应该死掉了。但是阴差阳错,在唐静妍的系统生效的时间点,我竟然也被卷入了传送机制,跟着一起来了。
所以现在,我就是祝瑶。
这里果然就跟她说的一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在她的帮助下,我迅速融入了这个世界,已经和现代人没什么差别了。这里不止有她所说的那些东西,还有先进的科技。出行便捷,手机好玩,东西好吃,融入了之后我深刻地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么想回家。这里确实更好玩,我反正是不想再回去了。
她还多次劝我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自由谈恋爱,不用非要结婚,让我试试甜甜的恋爱。我觉得没必要。我在原来的世界里就是因为必须和男人绑定我才不快乐,现在有了独自美丽的机会我还不牢牢抓住?
在我用祝瑶本人的存款享受了几个月生活之后,我终于不得不去找工作了。好在我继承了祝瑶的记忆,包括一些专业知识,做好普通工作应该不太费事的。
出小区的时候,我正看见门卫拦着一个男人。
他的表情很茫然,还似乎带着一种面无表情的冷峻。门卫不断让他出示健康码,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门卫:「……那是什么马?」
但是手机就在他手里攥着。
于是我走过去,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开了健康码。他顺利进了小区,跟我道谢:「谢谢。请问这里是……?」
「……你不知道这是哪?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随便走的……我……不是本地人。」
「你不知道健康码是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警惕,应该是在想怎么圆。
而我开始怀疑他的来历。
「你知道可乐吗?」
他摇头。
「你知道外卖吗?」
他摇头。
「那你知道手机吗?」
他摇头。
这绝对不是现代人!
我扳住他的肩膀:「你从哪来?跟我说,我或许可以帮你。」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我最后的记忆是在大理寺……」
脸上一片冰凉,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我指指自己的脸:「你还认识我吗?」
他摇摇头。
「我是林宝筝。结璘,我是林宝筝。」
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了:「小姐……」
在这住了几个月,我早就不拿自己当主子了。重遇的喜悦压过了所有其他一切的情绪,我一把揽过他的脖颈抱住他:「你没死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都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以后你,和我,还有净言,我们会一起好好生活在这个新世界的,我保证。」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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