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攀云枝
攀云枝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在边关率兵杀了六年的蛮子。
可如今,父皇竟让我嫁与七十岁的蛮夷首领。
何其荒唐。
那就别怪女儿,谋逆您的江山了。
1
父皇在太和殿上喝得醉醺醺的,他红着脸躺在汉白玉阶梯上。
「嘉荣啊,朕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
这边关六年的风霜刀剑,全化为三月前对甘罗的大获全胜了。
值,真值。
他大着舌头,吐字含糊。
「甘罗……前几日派了使者,说愿结两国之姻亲,换千百年和平。」
我骤然不安。
甘罗就是虎视眈眈的狼,不趁着这次大胜一鼓作气把他打没,恐怕过不了几年边关又会起战事。
还有和亲,宫中适龄的就只有我和敏慧……
父皇接着说,「你是朕唯一的公主,朕已经允了他们,只好辛苦吾儿远行和亲了。」
我的心猛地掉进冰窖里。
我听见自己在战场上稳如磐石的声音发颤,「父皇,那敏慧呢?」
那甘罗首领年过七十,已然是废人一个。而我在边关不知杀了多少甘罗人,嫁过去的下场可想而知。
父皇皱眉,「你敏慧姑姑一介女流,身子骨弱,怎么能到那种蛮荒之地去?嘉荣,听话……」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愿再听进去,只是直起身,垂首冷眼打量我的父皇。
用到我派兵打仗时,不见他嫌我一介女流。在战场上几度濒死,也没听他心疼我身娇肉贵。
如果不是年龄对不上,我都要怀疑敏慧才是他的女儿了。
「吾儿,怎么不说话?」父皇迷迷瞪瞪地眯着眼,「可是……不愿意?」
这个帝王有种种缺点,贪婪、好色、猜忌、懒惰等等等等。
但唯有一点称得上优点。
他向来,千杯不醉。
我心里凉透了,笑意却漫上眉梢。
「自然……愿意。」
2
敏慧公主,其实不是我的亲姑姑。
名义上她是父皇的妹妹,实际只不过是太后晚年寂寞在宗室里抱来的养女。
父皇上位时手段够狠,几乎杀尽有血缘关系的皇室男女。再加上我母后早逝,宫中的长辈便只有她一人。
但我不喜欢她。
起因是我母后难产濒死之际,满宫里的太医全被她叫走治疗风寒。我一个人跑到她殿内,跪到膝盖乌紫,才叫走了两个太医。
可已经晚了,母后产下死胎,就溘然长逝了。
那死胎,还是个男孩儿。
可我那姑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仅仅被父皇罚了禁足三月而已。
我那时就发誓,一定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几日后我路过御花园,察觉到四周过分安静,敏锐地发觉不对。
直到——
听见假山后有珠翠碰撞的声响。
「兄长……」
那女子声音娇弱,我绝不会听错,分明就是新寡不久的敏慧!
她胆子倒是很大,我凝神继续听。
另一道声音更是让我大吃一惊,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这可是他的妹妹,我的姑姑啊!
「皇兄」敏慧娇声问,「你干嘛要答应蛮夷和亲?」
父皇冷笑一声,「连年都要打仗,朕登基后就没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如答应他们暂且休战,再有战事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好吧,可是我才不要去那蛮荒地方呢。」
「朕哪舍得你去,放心吧,嘉荣那丫头不敢不听话……」
不敢不听?
原来我六年来在边关的鞠躬尽瘁,在他眼里不过是不敢不听。
父皇,您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呐。
3
我拜访了一个故人。
其实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真的没脸再见他了。
「不知公主来此,意欲何为?」
厉凌暮穿着从校场匆忙赶来未换的铠甲,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掐着掌心,逼迫自己正视这双熟悉的丹凤眼。
「将军可知,陛下要我……和亲甘罗。」
「什么!」
他如我所想一般脸色大变,终于有六年前的光阴里,那嬉笑怒骂的白袍小将模样。
但那外露的情绪很快收回。
「陛下的决策……臣不敢妄言。」他闭了闭眼,昳丽的脸庞平静如水。「只是仍要问一句,公主可愿?」
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应当是愿的。就和六年前一样,为了帝王的江山奔赴战场,九死仍不悔。
「我不愿。」
厉凌暮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急迫而恳切地说,「公主若有用到臣之处,臣自当竭尽全力。」
他一直都是这么聪明透彻。
明白我女子之身下的野心,也明白我不甘被摆布的反击。
更明白,今日来此,我未出口的所求。
他如今是皇城守卫大将军,更是天下武功最高强之人。可一如六年前,隔着时光的裂痕,仍能予我予求。
一点儿没变。
「凌暮。」
我垂着眼站起身,掰开他紧握的拳头,鲜红的掐痕已然出血。
一方海棠色的帕子轻轻裹了裹,缠住了那些碍眼的痕迹。
「是我,对你不起。」
他没变。
变的是我。
4
厉凌暮和皇室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那时刚登基的父皇疑心病太重,甚至疑到了这个三岁小孩儿的头上。
于是父母皆亡的他,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皇宫。
我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在深宫里年龄仿佛的玩伴只有他。我们很快亲密而和谐,我替他撑腰管教下人,他替我背锅免于惩罚。
少年人的暧昧如同风,不知何时如何地而起。吹到身边时,就已经是难以言明的两情相悦了。
但这场美梦终止在六年前。
厉凌暮一身白袍铠甲,险之又险地在城门外拦住不告而别的我。
他胯下,是劳累到吐白沫的马。
「公主要去边关,为什么不告诉臣?」
厉凌暮眼尾发红,偏执得近乎疯魔。
「天涯海角,公主所在之处,就是臣心之所向。」
多么动听的话啊,我明白,他做得到。
「但父皇……要你留在皇城,拱卫皇城的安全。」
我何尝不想与他一处,可我们都深刻地知道,父皇的安排无法反对。
多说,亦无益。
「愿公主此行一切顺利。」厉凌暮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武运昌隆。」
他没有追,只是红着眼望着我。我策马离开了很远,仍然能听见嘶哑的一字一顿。
仿佛刻在心里。
「公主、公主、公主……」
见过厉凌暮后不久,我在宫里偶遇了敏慧姑姑。当然,这场偶遇绝不是我一厢情愿。
她明里暗里向我试探和亲的人选,看似是炫耀,我却觉得她没那么蠢。
大概父皇已经许诺过她,她不放心,竟然又来探我的口风了。
一来她有脸来,二来她和父皇……也不见得多么互相信任。
我心里实在懒得应付,说了两三句糊弄过去。转而不经意地提起……
为父皇选秀充盈后宫的事。
瞧瞧,连茶都打翻了。
这是我杜撰出来的事,但不妨碍我能让它变成真的。某些人心里不高兴,我心里就高兴了。
敷衍地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好姑姑,我招手让神出鬼没的暗卫散播流言做推手。
男女角色都走在台前,这出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算计吧,算计得越狠越好。
5
很快满宫都传遍父皇将要选秀的消息,这也在群臣百姓的意料之中。毕竟当今陛下,年过而立却仅我一个女儿而已。
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不着急。
无奈后宫宠幸的妃嫔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却都没什么结果。御医们的口风很紧,一副又一副的药给父皇熬着补身体。
在一日胜过一日的选秀谣言之下,哪怕是假的也快变成真的了。这时暗卫告诉我,敏慧怀孕了。
她倒也真舍得,啧啧。
父皇那样的身体,她想要强行有孕,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就怕这代价,她付不起。
与此同时,宫里还传来另一个消息。
——父皇欲册封民间女子李氏为后。
好端端的,我可没听说过父皇宠幸起哪个李氏来了。不过两个消息一结合,就猜出来这是没脸没皮的两人披层皮,让孩子光明正大地出来。
我暂时没做什么反应,只是一心将手里的暗卫安插到合适的地方去。后宫多年没有高位妃嫔,管理松散得不成样子,做什么都很容易。
「你来做什么?」
我吃着心腹侍女剥好的橘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厉凌暮脸皮很厚,一把抢过侍女手里的盘子,自顾自剥起橘子来。
「为公主剥橘子。」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宫里的婢女,哪个不比他会伺候人?
不过这家伙,确实剥地挺好。
「不用担心我,甘罗使臣还没来呢,他不会现在就把我交出去。」
厉凌暮剥橘子的手一顿。
「臣自然明白。」
明白你还过来,要是被发现了,你估计只能委委屈屈地嫁给我当驸马了。
差点忘了正事。
「母后的忌日快到了,我在宫内不便外出,烦请将军替我去舅舅府中,寻一二道长入宫来祈福吧。」
6
「荒唐!你竟敢对朕出言不逊!」
我站在养心殿外,听见里面父皇一声大过一声的呵斥。
没过多久,当朝左相就顶着一脑门子茶叶出来了。我忍住没笑,安安静静地行了个晚辈礼。
左相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没想到父皇会这么不给一个三朝老臣的面子。
父皇过了会儿才宣我进去,面色同样愠怒。
不解怒地叱骂道:「倚老卖老的匹夫!」
我不置可否。
左相纵横官场数十年,掌管着朝堂起码一半的中坚力量。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有他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辱骂。
不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或许也有关系,我记得敏慧新寡的丈夫,就是左相族里的后辈吧。
真巧啊,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带得安生呢?
他叱骂许久才消气,招手唤我过来。
「嘉荣啊,过来。」
父皇眯了眯眼,被酒色掏空的脸上闪过一丝试探。
「朕要你和亲甘罗,你心里可委屈?」
我心知他在做最后的试探,我手里还有一半兵权,想反抗终归是有余地的。
「若说委屈,自然也有。女儿回宫不过四月,就又要与父皇分隔两地,实在是委屈。」
我恨不得天长地久,与您再也不复相见。
父皇听罢,骤然哈哈大笑。
「嘉荣还是小孩子脾气呢。」
我知道,他暂时满意了。
9
「陛下~」
我与父皇正说着,养心殿里忽然闯进来个人。太监宫女们司空见惯,连一声通报都没有。
「啊!」
来人见着我,状似慌忙地躲到父皇身后。
父皇也不恼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皇后不要害怕,这是朕的嘉荣公主。」
皇后?
这不是换了身衣裳的好姑姑吗?
前些日子封后大典办得匆忙又简陋,很多大臣和皇室宗亲都来不及去。不过想来这对狗男女乐得如此,免得叫人认出来。
我当然也没去这令人笑掉大牙的封后大典。
皇后永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母后。
「皇后?可是皇后长得和敏慧姑姑……」
「好了!」父皇脸色微变打断我,似乎生怕干过的丑事被捅开。「人和人相像不足为奇。」
这话估计父皇自己都不信吧。
我恭敬地朝这位新晋的皇后娘娘行了礼,果不其然瞧见她暗含得意的模样。
父皇不耐烦地叫我退下,离开没多远,我仍能听见父皇宠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又胡闹了是不是?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故意见嘉荣的。」
「皇上……」
我并不惊讶,早知这二人是什么货色。
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怀疑自己,为什么六年来心甘情愿为这样的父皇抛头颅洒热血,换得身上暗伤无数。
幸好如今幡然悔悟,一切还不算晚。
这些人,只配做我的垫脚石而已。
8
自从所谓的皇后出现以来,宫里的流言就没断过。毕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长着眼睛的都不可能毫无异议。
只消轻轻一吹,消息就像春风一样送进每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府里。
和父皇争执的左相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忠臣委婉提醒,也只落得跟左相一样的下场。
反倒是口蜜腹剑的小人,现今更招父皇喜欢了。
时机大约成熟,我想了想,开始下一步计划。
没用多久,一位具有真才实学的游方道士牢牢抓住了我父皇的心。
满宫里都说,那道士能口喷火焰,吞服利剑而不死,手下油锅而不伤。
父皇大喜,当即奉为座上宾。
道士却辞官不做,说自己本天上客,只为千古明君才来人间一遭。
「千古明君」被马屁拍得龙颜大悦,任何质疑的声音全被强硬地压下。
原本这和新任皇后没什么关系,哪知这日宴饮正酣时,道士却在众目睽睽下脸色凝重,站起身指着皇后。
「腹中此子,妖孽无疑!」
我坐在角落里饮酒,笑着看这场热闹。
身旁的厉凌暮皱了皱眉,抢过我倒个不停的酒杯。
「公主见谅,臣的酒不够喝了。」
不够喝你让太监拿啊,抢我的算什么?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到底是我欠他的。
「大胆!」
新任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抚着肚子大声斥责。
而正中央的父皇脸黑如墨,却不吐一字,看不出态度如何。
皇后只能自己慌张怒斥,「胆敢污蔑皇嗣!」
在群臣的议论纷纷之中,大义凛然的道长只是叹息。
「妖孽不除,怕会有大乱子出现啊。」
这种隐约动摇江山的话若是换旁人来说,父皇绝对会株连他九族。但这道长精通法术,又献了几枚让父皇生龙活虎的丹药。
因而这场戏看着看着,也不过是草草结尾。
父皇面色不佳,态度含糊地略过此事。瞧着心有惴惴的皇后委屈落泪,我高兴地多吃了两碗饭。
厉凌暮阴魂不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臣的饭也不够吃了。」
「哦。」
我再也不想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宴会上了。
9
宫中谣言传得更厉害,甚至还有叫敏慧妖后的。
当然这不代表游方道士在大臣口中就是好的了,他鼓动父皇大兴土木建造摘星楼,已然成了妖道的代名词。
明面上,这两股势力不分伯仲。
比皇宫里暗流涌动更重要的消息是,迎娶公主的甘罗使团历经六月,已经下榻在京城驿馆了。
与此同时,我的好父皇终于愿意放出消息。叫外界得知,作为打过甘罗人六年的我,要嫁到甘罗去了。
一部分大臣不关心我的死活,无所谓嫁过去的是公主还是宫女。倒是有一些武将,也暗自发愁甘罗会不会很快再犯中原。
总的来说,群臣不在意嫁过去的是打了六年甘罗的我。
京城里的闺阁小姐们听闻此事,倒是都传递书信替我不平。
那些信上她们说,我不只是公主,更是将军。带领将士打胜仗的将军,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我热泪盈眶,沉默良久。
守卫边关六年之久,只要这一句话就值了。
父皇你瞧,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不,或许你明白。只是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替我着想,替这些可爱的人着想。
以后你也不用替谁着想了。
11
我本以为自己能窝在宫里,窝到举办和亲国宴。结果还没有窝到一半,就必须急匆匆地赶往校场。
因为厉凌暮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和甘罗王子在校场比较,差点没把人家头拧掉。
我到的时候,胖乎乎的王子已经一身血躺地上了。
「公主怎么来了?」
厉凌暮十分淡定,仿佛脚下的人不是一族王子,而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我头疼得让人把王子抬到太医院医治,但人家显然不怎么领情,被抬走的时候一边吐血一边说。
「此仇……我甘罗……必报……」
看起来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我无奈道:「你和他计较什么?现在正是两国和亲的敏感关头。若是这事儿出了差错,你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趁乱扣黑锅,想收回兵权的父皇一定会这么对待他。他失去兵权,又在这个看菜下碟的京城里得罪了那么多人,想也可知是什么后果。
厉凌暮眼睛不看我,嘴还硬着狡辩。
「是他自己来校场寻对手比武,说自己战无不胜天生神勇。臣小试一下,没想到其中水分比母亲河还足。」
我强忍住笑意,「总之——」
我眼神一厉,一脚踹向他身后,准备偷袭的甘罗侍从直接从比武台上飞出去。这脚我用了十成十的力,活下来算他好运。
我怎么教训厉凌暮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教训。
厉凌暮眼神一动,突然用平静的语调开起了玩笑。
「谢公主救臣,臣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行了,别装了。」我瞧着他蹬鼻子上脸,「你刚才绝对发觉他了。」
厉凌暮冷哼一声,却没矢口否认。
至于以身相许的话……
如果他是认真的,那我也是认真的。
11
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父皇耳朵里,他果真勃然大怒。
「恰好」这时道长炼出了新的延年益寿丹,父皇没心力再管这些,就只常赐些金银财宝给甘罗王子了事。
后来王子自己不忿,偷摸想暗算厉凌暮报复。我闲在宫里,正好一一全反击了回去。
谁让厉凌暮就算再不听话,也是我的人。
随着国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皇后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我在宫里不常碰见她,偶尔碰见一回,远远看着肚子大得吓人。
太医院隐隐传出风言风语,说皇后这胎胎象不稳,倒是有点儿印证道长所说的妖孽了。
不过宫里凡是嚼舌根的全被乱棍打死,皇后一改从前的低调,铁了心捍卫肚子里可能是未来太子的地位。
终于捱到了国宴那日。
载歌载舞,美酒佳肴。
令人意外的是,即将临盆的皇后白着一张脸,仍然端坐在次于帝王的上首。
许多内命妇眼神交错,都对皇后出席感到很意外。这个节骨眼儿正是重要的时候,但凡她顺顺利利诞下嫡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
为什么非要参加这次国宴?
这次我算是主角,席位很是靠前。看着皇后强撑的脸色,大概猜出来她是怎么想的。
——树立威严,撇清谣言。
借助这次国宴为自己正名,也为腹中孩儿正名——哪怕旁边父皇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年纪不小了,比皇后更重视这一胎。
今日道长倒是没来,从上次宴会过后,他和皇后就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公主尝尝这个。」
厉凌暮推了一盘自己的果子给我,还是吃了一个就不吃的那种。想也知道不会好吃到哪去,说不定是故意挑了盘酸的。
好吧,这果子竟然挺好吃的。
我是真没想到,怎么就那么巧呢?国宴上这么多人,偏偏我和他的席位分到了一起。
12
「这位可是嘉荣公主?」
坐在我另一旁的甘罗王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一眼没认出来,因为他的脸已经消肿了不少,勉强有个人样了。
「正是。」
我借着敬酒,止住了厉凌暮的小动作。
等会儿可以看大戏,现在起乱子,就是让别人看戏。
不过厉凌暮是有多恨这王子啊,下手怪重的。
甘罗王子一脸不知死活的样儿,一边朝厉凌暮不知发射了多少白眼,另一边又用暧昧的神情瞧着我。
「公主果真国色天香。」
「王子谬赞了。」
有话快说,我快压不住厉凌暮的怒气了。他再待一会儿,厉凌暮绝对忍不住。
「不知公主可知,在我们甘罗,妻子一向是父死子继的。」
他恶心的眼球就差粘在我身上了。
「啪!」
我听见了厉凌暮手里银筷断掉的声响。
我挑了挑眉,已经看出来这王子是故意找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嘉荣在边关的名声,如同阎罗恶鬼。
他胆子其实挺大的。
「国宴上确实不允许带兵器,但你我距离三步以内,盘中又有银箸在手。王子,你说插进脑袋里人会死吗?」
「是本王唐突了!」
他肥胖的身躯突然灵活起来,往旁边一滚离我远远的。白着一张脸擦汗,似乎生怕被我取了首级。
这样看着,好像胆子也没那么大了。
正在上首和甘罗使臣谈友好条例的父皇发觉这儿的动静,当即不悦地质问。
「何事喧哗?」
厉凌暮这个死脑筋替我背锅背习惯了,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是臣不慎打翻碗筷,惊扰了王子。」
父皇沉着脸要借机罚他时,皇后却突然惊叫。
「啊!肚子好痛!本宫、本宫要生了!」
13
国宴顿时一阵人仰马翻,皇后被紧急送入后殿生产。父皇也没心思再和使臣讨价还价,毕竟这很可能是他未来的太子。
大臣和内命妇们直呼倒霉,女人生孩子一天两天都是寻常。国宴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了防止意外,在场的全都不能离开。
所有人心焦地等,听着后殿断断续续传来的尖叫声。直到暮色降临,才等到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群臣松了口气,终于生完了,就看这胎是男是女了。若是女孩儿影响不了大局,若是男孩,就是未来太子了。
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父皇为了避血污没去后殿,这时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婴儿过了阵才被产婆慌乱地抱过来,惹得他大声呵斥。
「怎么这么慢?快!让朕看看孩儿!」
「陛、陛下……」
产婆惨白着一张脸,在愈发凝重的气氛中,哆哆嗦嗦地把孩子交给了父皇。
他拨开襁褓,迫不及待地查看孩子的性别——
「怪物!」
白胖的婴儿被重重摔在地上,父皇捂住胸口,急促地大口呼吸着。
「怪物!怪物!这是怪物!不是朕的孩子!」
众人这才发现,躺在散落襁褓里的初生儿,竟长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妖怪!妖怪啊!」
「早年民间传说,兄妹乱伦就会生出妖怪!」
「陛下与皇后……」
「天子失德!」
大殿里顿时乱糟糟的,想出去的人全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父皇瞪大眼睛,身体抽搐,却一时无人注意。
「仙丹、仙丹……」
太监急忙从他怀里摸出道长新炼的丹药,一股脑朝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嘴里塞去。万幸这药有用,父皇竟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来了。
14
「那贱妇呢?」
不知哪来的声音回答他。
「皇后血崩,已经……」
父皇咬牙切齿,双目充血,浑然忘了昔日你侬我侬的「兄妹」情。
「死得好!」
其实从皇后怀孕那刻开始,强行有孕的药物就注定了她的死期。不过看这情形就算不血崩,爱她的父皇也不会放过她啊。
民间血缘上的近亲繁衍确实会生出不祥之子,但这个孩子,纯粹是强行受孕的药物所致。
那药物,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的。
出现这样的孩子,才能证明我的父皇,绝非得天眷顾的明君。
「杀了妖孽!杀了妖孽!」
父皇突然面目狰狞,发疯般抽出侍卫手中的剑乱砍一气。人群乱成一团糟,不知怎的,有一剑竟刺入甘罗王子胸口。
满堂皆惊。
这可是甘罗的大王子,几乎等同于大庆太子!
在国宴上被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两国是绝对会起战事的。
我这才跳出来组织局面,「不好!甘罗王子已死,不能让甘罗人回国传递消息!」
厉凌暮浑水摸鱼,三下五除二把那些甘罗人全杀了。
鲜红的颜色铺满一地,父皇羊癫疯似的躺在地上抽搐。太医院匆匆来人,却个个无计可施。
乱啦!全乱啦!
群臣们在宫里等了两天,可惜父皇仍然只有眼珠能动。有人质疑是否仙丹之过,但道长见势不妙早就溜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甘罗迟迟不见有使臣归来,迟早会猜出原委的。」
左相在父皇病床前号召群臣,不期然对上我的视线。
经过大臣们一番无可奈何的讨论,在父皇病好之前,只能由我这唯一的女儿暂行帝王之职。
宗室里不是没有合适的男子,可谁让我本身就掌管一半兵权,而掌管另一半兵权的厉凌暮鼎力支持我。分别掌控朝堂的左相和右相,也向我投诚。
在这样强大的支持下,我的女子身份都不重要了。
忘记说了,右相就是我舅舅。
15
赶鸭子上架地走完简便流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恩准厉凌暮带兵去往边关,彻底把甘罗人打服再回来。
朝中不乏有异议者,认为奴颜婢膝就可以免于一场战争。
我欣然同意,表示如今虽然没公主可以和亲了,但可以派你过去当质子。
很好,朝堂上再也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京城的城门外,我们一如六年前分别。但不同的是,我与厉凌暮,皆怀着对未来重聚的喜悦期盼。
厉凌暮重新穿回了一身白袍铠甲。
「臣定不负陛下所愿。」
他又突兀道:「陛下能不能等一等我?」
我故意停顿许久,在他紧张的神情里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厉将军此行若是立功,先前说的,朕可以考虑考虑。」
「臣必当竭尽全力!」
他虽然仍装作平静,但握紧的双拳却暴露了他的心绪。
傻子,我从来考虑的,只有你啊。
送走厉凌暮后,我一心扑在政事上。一步步剪除父皇残余的党羽,然后就寻了个理由,让中风的他合理病逝了。
一个不重要的先帝,没能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当然,我没忘了让他和生前最爱的皇后,永永远远葬在一起。
想来他们都会觉得我孝顺的。
16
我登基三年后。
朝堂的权利此时已经基本被我把控在手里,左相隐有不臣之心,却也只能被我一步步蚕食殆尽。
和那些怒斥我不守妇德的大臣一样,渐渐消失在朝堂上。
一切蒸蒸日上的时候,边关大军班师回朝。
厉凌暮,终于回来了。
他这次可立了大功,将甘罗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自我在甘罗得女阎罗诨号之后,他也多了个诨号。
「瞧瞧,原来是煞星回来了。」
我身穿帝王兖服,看着他比几年前更显凶戾。
不过厉凌暮一笑,顿时冲淡了战场冲杀的锋利感。
「陛下,臣喜欢这个诨号。」
确实,阎罗和煞星,可是天生一对呢。
我失笑。
「陛下,臣已经立了大功,不知能有什么奖赏?」
厉凌暮昳丽的丹凤眼一如当年,快走几步,凑到了我的身旁。
我装作想了想,「嗯……封侯拜相?」
「陛下明明答应过臣,不要装不知道。」
不讲理的人索性将头颅的重量压在我颈窝,整个人俯身下来,光是阴影就足以笼罩我。
「好啦。」我安抚地拍拍他脑袋,还是熟悉的硬刺手感。「朕只是逗逗你,答应你的,朕都记得。」
我这几年沉迷政事,根本无心管所谓的后宫。即便后来劝我开枝散叶的大臣越来越多,也都被我以时机不对为由挡了回去。
谁让皇夫的位置,我已经许给他了呢。
幸好此时,他还想要,我也愿给。
不过厉凌暮真的很让我惊讶,在我们大婚前夕,他把象征一半兵权的虎符给了我。
我推辞不受,他只说。
「我的一切从前是公主的,未来是陛下的。」
这情话比朝堂上无数的歌功颂德更好听。
17
厉凌暮番外。
三岁以前,我没什么记忆。但我隐约记得,那时是衣食无忧的。
后来到了威严的皇宫,那些看菜下碟的宫女太监,反而克扣我的食例。
我饥寒交迫,就要冻死在那个隆冬时,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出现了。
她,是嘉荣公主。
我们二人云泥之别,但她总是愿意帮助我,让我得以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活下去。
她教我习武,教我识字,是浮木般的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依靠。
起初我把她当作朋友,可我很快就不知廉耻的……
爱上了她。
她是太阳,而我就是太阳照射不到的淤泥。纵是可望不可及,也拼命想着触碰和染指。
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玩笑,她竟然说,愿意同我白头到老。
我心知配不上她,但只要有微弱的可能,当然愿意飞蛾扑火地去搏一搏。
可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去了边关。
我连和她一起都做不到,这样没用的我,真的能配得上我的太阳吗?
我留在京城,运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向上爬。再见公主的那一天,庆幸自己能帮得上她。
其实我比她自身更早懂她的野心,天底下的凡夫俗子,再没比她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
我本就应当竭尽所能地帮助她。
为她开疆拓土,为她稳固朝堂,也为她……
开枝散叶。
后来的我,如愿以偿。
我早早地把对我已经没有用处的虎符给她,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没有哪个有为的君主,会眼睁睁看着军权旁落的。把虎符给她,就能免除很多不必要的猜忌。
至于会因此损失的权力?
那并不重要,至少不是我想要的,从幼时开始,它就只是我追逐太阳的手段而已。
而太阳,已经允许我站在她身后。
(全文完)
作者:影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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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青时
凤舞天下,我为凰
桃花不煮酒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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