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长生劫

长生劫

魑魅魍魉,神话降临

「祖龙已死!」

长生台的大门开了,传信的小厮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高呼着跑进来。

嬴政死了?

「祖龙已死!」

他把手里的丝帛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举着什么可怖的、应验了的谶言。

我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丝帛,上面的画栩栩如生,画中一架辒辌车,车里躺着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无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可是。

「他未死!」

看着图中那随行在车边的年轻人,与嬴政年轻时的样子一般无二,我怒吼道。

「为求长生,他已非人!」

1

如今的我,已经没了名字,只是长生台里的一只山鬼。

但我记得从前,我叫卢生。

我生于楚地的一户小小的贵族家中。

才长到十几岁,就赶上秦军压境,国土沦丧。

什么贵族身份,在战火里都迅速地变得一文不值。

于是趁着下人们抢夺财产的纷乱之际,我逃出了家。

为了谋生,跟着巫进了深山老林。

巫不是名字,而是身份。

楚人信巫,相信他们能和山上或是水中的鬼神沟通,祛除灾祸。

我不信巫,但我知道,跟着他们或许能在乱世谋得一线生机。

我只是想活。

但我没想到,巫之所以和颜悦色地收下了我,带我到山中,教我引气修行,沟通天地,竟是为了吃我!

2

巫带我进的山,名叫高丘。

高丘有两座山峰,一高一矮。

我们就在矮峰的峰顶搭起了几座茅屋,住了下来。

每日清晨,巫会带着我迎着山风,向着东方朝阳升起处引气。

但在太阳当空之前就要及时停地止。

他说当太阳升起后,山鬼会醒来,若不及时地停止,就会触怒山鬼。

彼时我还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不敢有丝毫违反。

可维持了半年引气,也迟迟不见我的身体发生如巫所描述的那般轻灵通畅的变化。

反而愈发沉重艰难,每日昏昏欲睡。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终于在某天他去山中收集食物时,私自在太阳升起后引气。

这才感受到真正的暖流从丹田涌起。

巫在骗我。

从那日起,每天早晨我便只是做做样子,再也不敢真正地引气。

而一月之后,巫发现了我的异常。

3

「本来你能活一年,但谁让你这么聪明,我只好现在就吃了你!」

他狞笑着推开了那间从不打开门的草屋,触目惊心,里面竟是累累白骨。

天知道他已在这里吃掉了多少如我一样的人。

他拿出两支骨矛,步步向我逼近:「真是可恶,一年时间都熬不到,害我还要再寻一个人补足半年的道行!」

我步步后退,惊叫着问道:「你为何要吃人!」

「当然是为了长生,」巫摆弄了一下如同青年一般的脸庞,「吃一人,可延一岁,多好的法术!」

说话间,我已被骨矛锋利的矛尖逼近墙角。

「那我乖乖地引气,能让我多活半年吗?」我颤抖地问道。

「晚了!」他眼中渐渐地透出野兽似的凶光,「我教过你,迟则生变!」

是啊,迟则生变,我记得。

看着巫踏前一步,高举骨矛,我脸上的惊恐全然一敛。

接着,他在我眼前掉进陷阱,被磨得尖利无比的数十根木签,扎成了刺猬。

「我已发现此事一个月,」我蹲在只有微弱出气的他身边,微笑道,「当然记得早做准备。」

4

逃离高丘之后,下山的我才发现,短短不到一年,楚地已然天翻地覆。

楚军已节节败退。

秦军黑白的战旗插上了城头,士兵们手持长戈,虎视眈眈,在每一处城门查验「验传」,确认行人的身份。

可我却没有那种东西。

秦国法度极严是天下闻名的,若是没有登记身份,得到验传,莫说入城,即使是路边客舍,也是住不得的。

好在从巫身上学到的采气之术,已经能令我多日不食,仅靠野果也够饱腹。

于是我干脆绕开城池村镇,一路跋涉,往东北方而去。

我要去燕国。

听闻燕国地处偏僻,远离强秦。

而且,我摸了摸藏在怀中的书简。

那是巫死后,我从他居所的草屋中翻找出来的。

上面的文字非楚地之字,我不认识,但大致地分辨出或许是燕国文字。

所以我要去燕国。

寻找巫那神奇的练气之术的下文。

5

燕地多方士。

从我进入燕境之后,就时常听见关于方士的传说。

据说方士能沟通鬼神,预知未来。

听起来,和楚地的巫也没什么太多不同。

唯独有一条,方士可入「羡门」求宝,这羡门是何物,我却不明白。

此时的我,已经换上了潜入住户悄悄取走的燕人装束,还在溪水中濯净了发肤。

毕竟若是想要研读书简,是要找识字的人。

识字者多为贵族,若是蓬头垢面,又怎能得见?

而当我在邯郸城外的一家客舍前停下,准备歇歇脚再入城之际。

一支颇为显眼的队伍吸引了我的注目。

队伍中最出挑的,是一架精致华美的马车,只是车架上没有坐人,反而是一个穿戴贵气十足的年轻男子,步行走在队伍的前方。

而他目光投来的方向,正是我驻足停留的驿馆。

6

「荆卿!」男子行至门前,已然早早地弯下腰,高声地呼唤起来。

「荆卿!丹来为你送行!」他走到驿馆门口,竟然五体投地,行了大礼。

我不由得向一旁避让了两步。

很快地,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驿馆大门,走了出来。

只见此人生得浓眉星目,身形魁梧,但此时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眼中含泪,开口说道:「太子!樊于期首级在此。」

见到自己等待的人,地上的华服男子面露喜色,正待起身,却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又悲泣着倒了下去,以头抢地。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男子哭得情真意切,悲痛至极。

而捧盒男子脸上方才的一抹悲色已经收敛。

「太子!徒悲无用,欲行大事,必先取樊于期首级!」

他说得威风凛凛,豪气十足。

站在一旁的我却从脚底凉到了后背。

樊于期,是秦国旧将,不久前投奔燕国,是怎样的大事,一定要这降将的首级?

7

被唤作太子的华服男子在地上哭了一阵,终于抬起头,拿袖袍拭去泪水,站起身:「荆卿,如此可出发前往秦国了?」

而那位荆卿则面露不豫:「太子心太急,此去秦国,除樊于期首级之外,尚需一把趁手的兵器。」

「我听闻赵国有铸剑大家徐夫人,铸有一柄徐夫人剑,锋利无比,小巧玲珑,最宜带入秦宫。」男人将手中木匣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寻来此剑后,荆轲自会前往秦国。」

说罢,他一转身,竟重新走回了那间驿馆。

首级、秦宫、宝剑,虽然二人不曾言明,但其目的已无比清晰。

他们想要对付秦王。

「徐夫人剑?」太子捧起木匣,口中喃喃,「徐夫人已死,何处去寻?」

此时,他身后那支始终默不作声的队伍中终于走出一人,在他耳边说道:「欲求宝剑,须寻方士!入羡门!」

我冷眼旁观了许久,此时终于被那人口中的一句「寻方士」勾起了兴趣。

于是我一撩衣袍,向面前的华服男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我乃卢生,正是方士,愿为太子驱使!」

8

以方士的身份混入这位燕国太子门下,不是我的一时兴起。

不出我所料,不出十日,这位太子身边,便陆续汇集了十多位来自燕地的方士们。

明日,我们就将一起,踏上寻找徐夫人剑的旅程。

他们中大都已是须发花白的长者,我混在他们当中,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且方士们似乎各有秘密,彼此间从不讨论术法,或是交流练气之道。

这令我原本打算的摸清书简上的内容一事,只能暂时搁置。

当然,若是真能寻到宝剑,助那位荆轲刺杀秦王,也算间接报了秦国进犯楚国的大仇。

不过来日方长,不到二十岁的我,还有大把时光可用。

如今只是摸到了练气之术的皮毛,已然令我为其神奇之处深深地着迷。

至于那巫为了长生吃人的事,我自以为自己是断然不会尝试的。

生既然于我是件简简单单的事,我又何苦让自己像是怪物一般地去求长生呢?

天下纷乱,诸国混战。

如今的我,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力量,在这乱世里生存而已。

9

我终于知道,燕地方士们擅寻的所谓「羡门」究竟是何物了。

随方士们出发寻剑半个月后,我们来到了燕赵交界的一处青山。

原来羡门就是墓地!

徐夫人剑,竟然要去徐夫人的墓中去寻!

眼看着这些方士们轻车熟路地掏出种种工具,开始定位墓穴,发掘墓地,我心里萌生了退意。

可此时书简上的文字我只来得及旁敲侧击地问出一半,若是此时离开,功亏一篑,十分可惜。

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们一起走进了那地下漆黑的墓穴之中。

人为什么会从光明中一步步地踏入黑暗?

方士们或许是为了燕国太子许诺的千金。

我是为了练气之法。

归根结底,都是贪念。

贪恋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在这座徐夫人的「羡门」当中,我也第一次见识到贪念的大恐怖。

只是那一步一步心惊胆战地走入洞穴的我尚且不知,人,一旦踏入黑暗,再回头时,便再也寻不到来路了。

噫吁嚱。

10

燕地的方士们看起来对墓穴很是熟悉。

我跟着众人,在黑暗的甬道中躬身前进,看着他们驾轻就熟地不断确定前行的路线,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怪不得在太子门下时,其余门客都对我隐隐地有些疏离。

不知经过了多久,随着甬道越变越窄,某一刻,我们突然进入了一个可以站直身子的开阔空间。

「羡门已入,清点人数。」

走在最前的一位老者回头说道。

而直到我们在黑暗中一一地数到十二,和来时人数一样,众人才都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入羡门时,若非至亲,须所有人一同进入,不能有人留在上面,否则若是起了害人之心,只要填埋甬道,就能让入地下的人有去无回。

在人数清点完成后,为首的老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白纸,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将其点燃,于是黑暗中就此出现了一抹亮光,众人跟着光亮之后,开始向着真正的徐夫人的陵墓深处,渐渐地深入。

11

此墓并不算大,对十几人来说,往往是一字排开,就占满了整条甬道的通路。

我只能看见前面人影影绰绰的背影,和听见身后人喘息的鼻息。

脚下和身边,都是修葺整齐的砖石。

当我们走过第一条笔直的通道后,很快地就转入了一间内室一样的开阔空间。

此处十分宽阔,足够十几人松散地站开,顶部也豁然开朗,不再压抑。

老者手中的火光隐约地照亮了四周,我看见贴着墙壁摆放着许多木架,上面陈列的正是各类兵器。

剑戈弓戬,不一而足。

方士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凑近墙壁寻找。

来之前众人已有约定,太子所赏千金,由先寻到徐夫人剑之人,独占三成,其余才由众人均分。

谁也不想把这机会拱手让人。

或许只有我心思不全放在赏金上。

事实上,从进入此地,我就隐隐地察觉到一丝熟悉的不适,却始终回想不起是哪种情形。

直到他们开始查看木架,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起来,这才发现了诡异之处。

于是,当众多方士专心地低头找寻宝剑。

只有我,浑身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的穹顶中。

我感觉,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们!

12

所谓方士,并非每个人都会餐风饮露,引气修炼。一路上我已发觉,其实在燕地,凡是有所特长之人,都能自称是方士。

比如我们一行中至少半数,其实精通的不过是寻找方位,甚至挖掘甬道而已。

所以当我察觉到来自头顶黑暗中那无比的恐怖时,并没有即刻发声求援。

实际上,此刻即使我想要惊呼,也难以开口。

因为伴随着微光明灭,若有若无间滚动着的黑暗正在缓缓地逼迫而下。

我仿佛回到了高丘上,被巫误导引气时,就是这样一鼓同样的阴寒阻滞之感。

那阴冷自上而下,包围了我的周身,使我不得动弹。

究竟是什么?

我睁大双眼,试图看清黑暗。

可上下似乎已在此间颠倒,明明是抬首仰望的我,莫名地觉得自己正在坠向面前的深渊。

渐渐地,不止身体,念头也开始变得迟滞。

「卢生。」

「卢生!」

有人在唤我。

13

「胡姬?是你?」

我看着身边巧笑倩兮的少女,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是我啊,」她在我面前轻轻巧巧地转了一圈,裙袂飞扬,「卢生你看,这是父王新赏赐给我的齐锦制成的衣裙,好看吗?」

「好看……」

眼前的少女十二三岁,正是绽放的年纪,如何不好看。

我看着眼前既久远又熟悉的身影,迟迟舍不得移开目光。

「可是……」终于,我还是低头看向了自己,身穿一身燕国服饰,已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的自己,「你不是我的胡姬。」

眼前的少女的笑容立时凝在了脸上。

她睁大了眼睛,楚楚可怜。

「卢生,你不能留下吗?留下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你忘了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答应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

「卢生,秦国的军队又打了,我害怕!」

她向我伸出手,柔荑似水,划过我的脸颊和脖颈,几乎就要令人沦丧。

而我也抬起手,狠狠地推开了她。

「你不是胡姬,她不在这里!」

感受着手心传来的锥心痛楚,我看见鲜血在手心一点点地绽放。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要去寻她!」

14

随着我歇斯底里地怒吼出声,眼前的幻境终于支离破碎,回到漆黑的墓底。

我感受到自己左手中握着的剑柄,正是方才走出甬道时,我顺手从最近的木架上拿到的。

危机袭来之际,幸好我果断地划破了右手的掌心。

正是刺痛感将我拉出幻境。

但危机远远不止与此。

此时,老方士手中的火光已然熄灭,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听见有人发出阵阵嬉笑,又有人传出惊怖的哭号。

疯了!

他们,都疯了!

我忍不住向后退去,在我身后,应当是来时的甬道的方向。

可我却感觉后背撞上了一个柔软的躯体。

不等我抽身离开,须臾之间,一只手,沿着脊背,攀上了我的脖颈。

「嗬嗬……」

响在耳边的声音,根本不似人声。

我开始奋力地挣脱,但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抵不过那只手上传来的大力。

而原本吵闹的黑暗的四周,也已经慢慢地安静,笑声、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之声。

惊恐交加下,终于,我抬起左手,狠狠将利刃刺进了那条困住我的手臂。

一道温热的液体洒在脸上。

我推开那个身躯,摸到甬道入口,狂奔而去。

15

「太子,这是我从羡门中带出的宝剑。」

跪在燕国太子面前的我,浑身血污,披头散发。

没有人询问我为何只身返回。

随着秦军刚刚攻破了邯郸的消息传来,此时的燕国上下,无疑都已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之中。

燕太子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翻来覆去地打量着手中的短剑,口中不断地喃喃道:「这就是徐夫人剑……」

半晌才回过神,看着我的惨状,挥手喊道。

「卢生寻得宝剑,赏赐千金……」

「太子!」我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卢生不要千金!」

看着他惊愕的神情,我想起归来时听得的那个消息。

楚国已灭,秦王掳楚国公主胡姬回到咸阳。

于是我眼中渐渐地坚定。

「太子!我不要千金赏赐,只求随同荆轲一起入秦!」

太子表情一肃:「你可知入秦……」

「我知道!」

不知是我第几次打断太子说话。

「我愿随荆轲一起,刺杀秦王!」

16

「卢生?不,现在应该唤你秦舞阳吧。」

随着车队驶离易水,向着秦国的方向驶去,方才还一脸悲怆,在太子面前纵声高歌的荆轲突然换了副神态,把玩着手中的地图——那是临行前他向太子索要的最后一物,燕国最是丰腴的一片土地,督亢之地的地图。

而我冒死带出的那柄「徐夫人剑」,却不知被他藏在哪里了。

此时他口气玩味询问的,正是冒名燕国将领秦开孙子之名秦舞阳的我。

「你既然知道我要去秦国做什么,为何宁愿不要千金赏赐,也要和我一起?」

他眯缝着眼睛,却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凶光。

此时我的脸色应该十分难看。

不是因为荆轲的压迫,而是来自我那层层包缠的右手。

自我从徐夫人墓中出来已半月,可那伤口非但没有半点儿好转的迹象,反而像是扎了根似的,在我手心变得越来越深。

更可怕的是,昨夜我打开缠布查看,竟隐隐地从那漆黑的伤口中,看出了和墓中黑暗一样的感觉!

加上我心中时时萦绕不散的对胡姬的担忧,所以即使面对荆轲似有所指的诘问,我也没有摆出好脸色来。

「与你无关,」我盘坐在颠簸的车上,干脆闭上了眼睛,「你做你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呵。」

荆轲似乎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我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留下一个名字而已。」

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我走到秦王面前之前,你不要误事就好。」

话音落下,车轮滚动,我们再也没有过交谈。

17

胡姬成了秦王的夫人。

此事在秦国算不上机密,甚至作为覆灭楚国的显赫战绩之一,连咸阳最普通的客舍里的黔首,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楚国公主入城时的景象。

而得知了此事的我,正捧着盛放樊于期首级的木匣,跟在荆轲身后,走在戒备森严的秦宫之中。

看着宫城步道两侧十步一位,身披甲胄、手持长戈的卫士,我脸上无波,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想要从这天下第一强国的强军守卫中救人,仿佛是一句玩笑。

除此之外,当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们甲胄之上露出了半截脖颈,却总是忍不住稍作停留。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就是在来到秦国的一路上,每当看到活人,我便能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一股冲动。

是饥饿。

此时的我,明明已经彻底地解读清楚了巫留下的书简,每日引气,几乎不需进食五谷。

可在看到鲜活的人出现在面前时,却会感到无比的饥饿。

虽然巫也曾靠吃人延寿以求长生,可他留下的功法中,确实没有记载过这样的功效。

所以这莫名地生出的饥饿,只有一个原因。

我看向自己捧着木匣,包裹得严实的右手。

心事重重。

18

「上殿见大王前,须得检查全身!」

在大殿之前,我和荆轲被皮甲的将领拦住了脚步。

随即几名兵士在我们身上上上下下,仔细地摸索了一番。

甚至连樊于期已经干枯的首级也打开看了一眼。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荆轲手中卷起的地图图卷上。

「此图是太子要我亲手献给秦王的,上面绘着秦王即将获得的土地,怎么,你们要替秦王先看过吗?」

荆轲把手臂向前一伸,不慌不忙地说道。

将领的目光在我和荆轲之间掠过,思索了片刻后,没有去动地图,让开了道路。

荆轲大摇大摆地当先而行,一步步地登上了大殿的阶梯。

我亦步亦趋,走在身后,忍不住在登上最高处时回头张望。

只见阴云之下,以玄青为底的宫墙不断地延伸向远方,显得肃杀庄严。

而两处正在动工的宫殿格外显眼。

其中一座我认得清楚,是楚国宫殿的样式。

这便是秦国人人皆知的秦王又一壮举——「每破诸侯,仿其宫室。」

「秦舞阳。」

正待我回望之际,听见荆轲的轻声呼喊。

回过头,大殿殿门已经在我们二人面前打开。

「入殿。」

19

秦王嬴政,生于邯郸。

不久前,他麾下的铁骑强军刚刚踏破了这座生养他的城市。

想来我在殿外看见的楚宫旁兴建的另一座宫殿,就该是赵国的样式。

而创下这不世功业的王者,此时就安坐在大殿正中的竹席之上。

这位刚过三十、正值壮年的男人,生得比我想象中更加高大。

即使不曾起身,也能看出他雄伟傲人的身姿。

相较之下,即使荆轲已经算得上是伟岸之姿,此时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正中,也显得有些形影单薄。

「燕国使者,进贡礼物。」

立在殿侧的礼官高声地宣喊。

荆轲微微地侧头,我看得清楚,上前几步,将手中木匣打开放在地上,退回荆轲身后。

「燕国使者荆轲,向秦王进献秦国叛将樊于期首级。」荆轲嗓音清朗,还将礼官口中的「进贡」改成了「进献」。

闻言,塑像一般的秦王终于动了,他抬起头,藏在旒冕下的表情显露出来。

只见他鹰隼般的双目中透出一丝兴趣。

「使者还有什么礼物要进献?」

不等礼官再度开口,他主动地发声,还着重落在了「进献」二字之上。

荆轲双手捧起地图,不卑不亢。

「献上燕国督亢百里之地,此乃地图,荆轲亲手为秦王奉上。」

他身姿笔挺,一步一步地,走向秦王。

20

不对劲。

看着荆轲一步步地走近秦王,跪坐在地,在他面前渐次展开图卷。

我突然有些惶恐地四处张望起来。

因为在徐夫人墓中出现过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正再度向我袭来!

大殿的四下,没有掌灯,只有从殿门透入的天光照不见的,黑沉沉的阴影。

虽然安静,但我几乎可以确定。

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我的目光划过礼官,还有殿内佩剑的卫士,可他们表情淡然,浑然未觉。

反而因为我的神色慌张,几名卫士将目光锁在了我身上。

可此时的我根本顾不上那一双双隐含杀机的目光。

无形的凝视使我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转身夺门逃离这可怖的大殿。

「嬴政!」

就在卫士们的手已经扶上剑柄之际,大殿正中,突然爆发出荆轲的一声怒吼。

闻声看去,只见他从展开到最大的地图中握住了徐夫人剑的剑柄,另一只手一手抓住秦王的袖袍,正如迅雷般地刺向面前的秦王。

「今日,荆轲取你性命!」

21

荆轲手中的徐夫人剑究竟是不是燕太子想要的那一柄,我不得而知。

但至少同时符合小巧玲珑、锋利无比的特性。

若是秦王不闪不避,毫无疑问,下一刻,剑就会刺入他的头颅。

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卫士虽然纷纷怒喝着拔剑,但鞭长莫及,怕是要眼睁睁地看着秦王丧命于荆轲手下。

只有我,察觉到了从大殿角落中,猛然扑向荆轲的那一抹黑暗。

「叮!」

一声似是金铁交击之声响起,我看见荆轲刺向秦王的右手猛地一震。

而后那抹黑暗迅速地褪去。

但就是这么稍一迟滞,秦王已经有时机反应,被荆轲抓住的袖袍向上一抬。

「刺啦!」

袖袍在荆轲的第二发刺击中应声破裂。

秦王得以脱身,向后翻滚。

荆轲作势欲扑。

而离得最近的卫士终于及时地赶到,长剑想也不想地从后腰刺进了荆轲的身体。

突遭重创,他的身体就像一根拉得太满而绷断的弓弦,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歪倒。

「啊!」

眼看着触手可及的秦王已经逃出掌控。

瘫坐在地浑身浴血的荆轲,发出了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因为功亏一篑的可惜的一声长号。

22

「将……另外一个贼人一并斩杀!」

直到荆轲被随后赶到的卫士们几把长剑捅到千疮百孔,躲在房柱之后的礼官,这才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依然留在原地的我喊道。

我原本是真的打算帮荆轲一把的。

既然知道自己恐怕没有能力救出胡姬,我至少可以杀死秦王,让她有一丝自由的可能。

可进入大殿之后,那无形的恐怖存在使我根本无法掌控身体。

直到现在。

然而此时秦王已被卫士们团团围住,当礼官喊话之后,分出两人持剑在手,虎视眈眈地向我迫近。

死期将至。

看着迎面而来的剑锋,我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闭上双眼,等待那不可抵抗的终焉降临。

「停手。」

就在锋利已经贴近,秦王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留住了我的性命。

「我有话要问他。」

我睁开双目,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拨开面前的卫士,一步步地走向我。

虽然衣衫散乱,旒冕也在方才脱落,可他的身上依旧带着不可违逆的盖世威严。

「你叫什么名字?」

「卢生。」

「好,卢生,寡人问你,」秦王将右手举在我的面前,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血丝,若不是凑近了认真地凝视,几乎微不可察,「方才那人手中的剑,伤到了寡人,寡人可有危险?」

23

「启禀大王,此剑妖异!」

听完秦王之问,我顷刻间便反应过来,这或许是我唯一的生机。

于是我倒头便拜,一边解开了缠在右手的布条。

手心的那道伤口已经变成漆黑无比的一道裂缝,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我亮出伤口后,大殿边缘的黑暗似乎齐齐地向后缩了一缩。

「大王请看这处伤口,就是被此剑所伤,至今已一月有余。」

我声音恭顺,但表意清楚,我与他受了一样的伤,而这伤诡异,不由得小视。

秦王志在天下,在他眼中,他的性命,自然比我重要无数倍。

我要博他为了活,留我一命。

只是在我说完之后,秦王一时没有出声,直到我忍不住抬头看去,才看见他从大殿的边缘收回目光。

「所以,你知道怎么疗愈这伤口?」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欺骗的气势。

「不知。」我没有说谎。

与其说谎,不如博得更大一点。

「但卢生愿为秦王驱使,寻求疗伤之法。」

「一切手段,以我为先,我亲身尝试后,再用于大王。」

24

在楚地,博徒走投无路之时,便会设法与开设博局的局主对博。

因为局主往往是局中最富有之人,最富有的人,便最有对博的勇气。

如今天下间最有底气的人,就是秦王嬴政。

他自然敢留我性命。

所以从那一日起,我卢生,成了秦王麾下的一名方士。

名义上是为了他谋求长生之术,其实暗中找寻徐夫人剑剑伤的治疗之法。

他甚至大方地封了我官职。

而远在燕地,在背后筹划了一切的燕太子丹,则迅速地迎来了秦军的浩荡兵锋。

秦军势如破竹,迅速地攻破了燕国都城蓟城。

可笑的是,这位为了保全国家孤注一掷的太子的首级,竟是被他的父亲亲手割下,送来咸阳的。

至此,天下七国已去其五。

唯一仅剩的齐国,不远千里,派来了浩浩荡荡纳贡的车队,向秦王低头乞和。

秦王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接受齐国进贡时,在秦宫大摆筵席。

作为他新封的文博士,我也有了一席之地。

酒过三巡,躲在群臣之后,看着齐人使官如同伶人一样在秦王面前被戏弄的我,却在无人注目的角落痛苦万分。

或许是因为酒意,如今的他们在我眼中越看越不似人。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忍受了多日饥肠辘辘的饿鬼,突然被丢进了美味佳肴之中。

看着他们手舞足蹈。

几乎压抑不住想要扑上去啃食。

饿。

真的太饿了。

我猛地从席上站起身。

引得身旁不少人的注目。

而坐在上首的秦王,目光掠过众人,也落在了我身上。

25

「文博士,上前来。」

秦王出声,嬉闹的宫殿里的众人如同被一齐扼住了咽喉,齐齐地失声。

认得我的人都将眼光投向我。

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不胜酒力而浑身颤抖。

而只有我知道,我是花了怎样的力气,才能强忍着不去看那些让我垂涎欲滴的躯体,勉强地迈步走向了秦王。

「寡人有一问,想请文博士解惑。」

好不容易在秦王面前站定,为了不失态,我只有死死地盯着脚尖,便听见面前传来这样一句话。

「请……大王发问。」

我颤抖着弯下腰身,似是行礼,其实是藏住自己嘴角不受控制流下的涎水。

「寡人欲求长生,文博士可知如何可得?」

长生?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我的眼前突然闪过巫那张被竹签戳得千疮百孔、满是血污的脸。

他的嘴角正咧成一个可怕的弧度。

好像在说。

吃人!

只要吃人,就可得长生!

「啊!」

袖袍之下,我痛苦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右手。

「不知!臣……不知!」

「那寡人要文博士还有何用?」

听见这句话,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了秦王似笑非笑的眼神。

好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使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我连忙跪倒在地。

现在还不能忤逆他,将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反复地告诫自己。

我还没有找到胡姬。

好在,一阵短暂难挨的沉默之后,大殿之中又回荡起秦王的声音。

「哈哈哈,莫慌,寡人醉了,说句玩笑,」秦王随手端起手边的酒觞,「来啊,为文博士斟酒。」

26

「为文博士斟酒。」

随着秦王说完,大殿中顿时又回到此前的欢声笑语中。

所有人都相信秦王似乎真的只是和他宠信的方士开了个玩笑。

除了我,瞪大了双眼,看着从秦王身后款款地走出,接过他手中酒觞的女人。

胡姬。

是胡姬。

虽然她已比记忆中长大了许多,也穿上了秦式的衣裙,可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样子。

可是如今的她低眉顺眼,卑微地接过秦王手中的酒觞,恭顺得像是一个从前楚宫里最低贱的侍女。

倒满一觞酒,她来到我的面前。

双手将酒觞递来。

「文博士,请饮。」

她说。

她的声音没变。

依然像是高丘上的灵鸟一样清越。

可她的眼神变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接过酒觞,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出了我。

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她继续说了一遍:「文博士,请饮。」

我只好仰头一饮而尽。

那杯酒,似乎比一晚上加起来的酒还要醉人。

喝下之后,我变得浑浑噩噩。

记不得胡姬是如何接过我手中的酒觞,走回秦王身边。

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位,怎么离开的酒宴。

我只记得,秦王畅快地搂着胡姬,昭告群臣。

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27

天下皆知,秦王必将一扫六合,统一海内。

齐国再恭顺,也只不过是勉强地求得几日苟延残喘。

真正拖住秦王脚步的,是秦境突如其来的大旱。

自从齐人纳贡,秦境之内,已经整整八个月未有过雨水了。

秦王决定祭天求雨。

以诸侯之名行天子之事。

可如今放眼四海,再无人可违逆秦王。

他的想法,就是金科玉律。

于是举国都在为祭祀准备起来。

祭祀设在咸阳以南的南山山顶上,据说专门搭建了祭台,名为长生台。

这是方士们想破了脑袋想出的法子,以迎合秦王。

自从酒宴的那句玩笑之后。

便有数不清的方士会集咸阳,似乎人人都懂了长生之法。

在他们眼中,我这个连长生之道都不明白的人,是时候失去秦王的宠信了。

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就连祭天大典,我都借口病重没有出席。

因为如今的我,心心念念,只有胡姬。

我要行险,趁秦王出宫祭祀,救走胡姬!

28

秦宫守备森严,当初我与荆轲第一次进入这里,便已领教过。

时至今日,荆轲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言,留下了天下皆知的名字。

可人已化作天边的浮云。

外面那些出自齐国稷下,向来看不惯秦王的蛮横的儒生们纷纷地盛赞他,说他「求仁得仁」。

可我不这么想。

我只想要活着,想要我心心念念的胡姬也好好地活着。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舍生,有人向往长生,有人汲汲营营,只为求生。

一如我的名字,卢生。

如今的我行走在秦宫中,比从前顺畅了许多。

卫士们大都认得我,连同我身后跟着的仆从一并宽容,并不多加阻拦。

虽然我没有出席祭祀有些奇怪,但拿着秦王赐下的令牌,不需太多解释,我也能在宫中畅通无阻。

我告诉仆从,今日带他入秦宫,是为了将来向秦王举荐,由他替我往来宫中。

他很开心,却不知我早已决定,用他的性命,为胡姬谋求一个能潜逃出秦宫的身份。

我们兜兜转转,穿过前殿,踏入了后宫。

在秦王身边的日子,这些路线我早已熟记于胸,就是为了今日。

「博士,这是何处?」

仆从见我停下脚步,伸头张望着面前的宫室,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从右手解下缠布,向着他的背影,伸出了双手。

29

这里是胡姬居住的寝宫。

只要舍得金子,即使是秦宫中的宫人,也是能买通的。

我捧着手中尚且带着仆从身上余温的衣物,推开了面前那扇我与宫人约定好,虚掩的宫门。

庭院中安安静静,不见一人。

而我胸口的起伏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胡姬。」

不等推门走入,我已迫不及待地呼唤起来。

听见房门内似有响动。

我满心欢喜,推开了木门。

于是,一眼看见了那条,盘踞在梁柱之上的,面目狰狞地看向我的。

黑龙。

30

我曾见过这条黑龙。

看着龙身上浓墨似的漆黑。

我立时便想起了荆轲行刺时,被大殿角落中涌出的黑暗抵挡而导致的功亏一篑。

原来秦王身边一直豢养着这样可怖的东西。

怪不得他能轻易地镇压屠戮天下的血气。

而只有我这样引气入体,可看破虚妄的练气者才能看见。

所以,秦王也懂得练气?

那么他口中的「长生」,他本就明白意味着什么?

那为何只有我,尚在苦苦地忍受压制食人的欲望,而秦王却从未显露?

刹那间,无数念头蜂涌而至。

我不敢想。

不敢再想。

然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延续。

胡姬呢?

为何黑龙会出现在胡姬的寝宫?

她明明怀了秦王的骨肉,按照时间,已该生产。

这宫里的宫人又去了何处?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骤然在我心头升起,宛如一个个巨大的梦魇,挥之不去。

而不等我再有动作,眼前的黑龙已经将巨大的龙首凑近了我面前。

粗重的浊气如同它可怕的鼻息,喷吐在我脸上。

它仔细地打量着我。

它想要吃了我?

我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想要后退,却如缀巨石。

不对!

我在心中狂呼。

它是在看!

它在看我,能不能看见它!

31

「胡姬,你在吗?」

或许是求生之志,被黑龙死死地盯住的我,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力量,勉强地张口能言。

于是我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向着被黑龙几乎填满的房间,发出了询问。

自然没有回音。

于是站在原地,装作等候一番之后,我转过身,强装镇定地一步步地向着寝宫外走去。

不需回头,我也知道,黑龙的目光正死死地烙在我的背后。

所以脚下不过几丈见方的小小庭院,却比我从楚地跋涉到燕国还要遥远。

三步。

两步。

最后一步。

终于,当一只脚踏出寝宫大门,我忍不住扶着宫门,长舒出一口气。

「卢生。」

然后我便听见,胡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心神的放松使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没有胡姬。

出现在我凝固的双眼中的,只有一张迎面扑来的狰狞巨口。

32

「呼!」

「呼呼!」

秦宫的甬道内,我倚着墙壁,剧烈地喘息。

右臂处不断滴落的鲜血洒了一地,右手处已是空空荡荡。

方才黑龙袭来,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抵挡,被一口吞去了整只右手。

后来若不是我用那被我勒死的仆从尸身拖延片刻,此时怕是已经命丧龙吻。

「卢生,你在哪儿?」

透过宫墙,胡姬的声音在不远处再度响起。

落在我耳中,却如同催命的低语。

我如何猜得到,这黑龙竟然能口吐人言。

只能屏息静气,死死地贴在墙上,祈求不被发现。

「呵呵,找到你了。」

可不过半刻,它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

我头皮发麻。

可失血加上急奔,眼下我再也无力逃跑。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龙张开巨口,朝我当头咬下。

「祈——」

当我束手无策,等待着灭顶而下的命运降临之际。

遥远的天空,似乎飘下了一声悠长的呼喊。

那呼喊于千钧一发间拯救了我。

我抬头看去,只见黑龙像是被无形的套索勒住了龙首,在奋力挣扎中被迫一点点地仰起。

「祈——」

这一声愈发清楚,听起来是无数人声一同发出的。

黑龙再也控制不住身体,腾空而起,向着南方,钻入云层,破空飞去。

留下我,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沿着墙边滑落。

「啪!」

有水滴落在我干裂的唇齿间。

落雨了。

33

祈雨成功的秦王,俨然已是天命所归。

解开了这最后一道枷锁之后,不出半年,秦军踏平东海,齐国灭国。

天下一统。

秦王再度登台,自比三皇五帝。

号称「皇帝」。

34

皇帝欲求长生。

这是秦国上下举国皆知的事。

我,卢生,一介方士,能官封文博士,掌管大船出海,就是因为皇帝信任,特意差遣我为其寻访仙药。

天下人有说我招摇撞骗,也有人在我面前曲意逢迎。

却无人知道我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和皇帝中了同样的诅咒。

练气之术,非长生术。

可以长生的,是食人的邪法!

偏偏徐夫人剑的伤口,带来的就是食人的欲望。

我原本以为,面对这样可怕的欲望,皇帝会和我一样惶恐畏惧。

他留下我的性命驱使,也是真的想要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但我错了。

一个有野心吞并天下的男人,又怎么会畏惧一点小小的欲望呢?

35

所谓练气一道,走到深处,能沟通鬼神,其实不过是比黔首凡夫多了一点感知。

或见,或闻。

比如我能察觉到皇帝身边的黑龙。

也能看见咸阳城上化不开的浓重血气。

那是六国国战之际,席卷天下的兵燹,汇集而来的杀生之气。

独自撑着这样的气韵,皇帝本该寿命有损。

从前的我,也是如此想着,才能安抚自己在他身边俯首帖耳,苟全性命。

可我竟忘了,天下方士何止我一人!在他身边肯为他出谋划策换取荣华富贵的,又何止我一人!

36

那人名叫徐福。

齐地人。

皇帝重用他,是因为他生于海上,擅于行舟。

他每次出海,往往都要经年方回。

但每回来一次,得到的重用宠信就多一分。

可笑的是,徐福最早来到咸阳,是在我门前跪了三日才得以被引见给皇帝的。

后来他却连正眼都不肯再瞧我。

我本无心争宠,即使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不懂练气的骗子。

但当最后一次他出海归来,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先是见完皇帝之后,面色惊恐,后来见到我,不再趾高气扬,反而露出畏惧胆怯的神色。

我知道,他已经入练气之道了。

他看到了皇帝身边的黑龙。

也看出了,我与皇帝,都是邪祟缠身。

为了迎合皇帝,就是从他口中告诉了皇帝食人邪法。

而为了脱身,徐福又编出了天大的谎。

他说自己在海外寻到了仙山,求皇帝加派船只人手,让他入仙山寻访仙药。

皇帝大喜过望,一挥手就赏赐了他加倍的讨要。

如今,他已入海一年有余。

我却知道,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回来了。

37

「卢生,你已看过新宫的图样了吗?」

大殿之中,皇帝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目光投向站在下首的我。

「还不曾。」我穿着麻衣草屐,俨然已是一副方士的打扮,躬身答道。

皇帝口中的图,是少府呈上的即将兴建的新宫殿的建造图。

平定六国之后,这个男人早已不满足于那六座仿制各国样式的宫殿。

如今,他正打算在咸阳以东兴建新的宫室。

「无妨,朕已看过,就照着图上去办吧。」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神色尽敛于深沉的眸色中,看不出一丝异样。

他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再也看不见当初的伤痕。

「诺。」

我尽量低垂着目光,不去看那条在皇帝身后逡巡游动的黑龙。

敛于袖中,早已愈合的右手伤处,又在隐隐地生疼。

果然,在失去右手之后,诅咒并没有随之消解。

而皇帝竟也从没有问过我的右手是如何失去的。

其实,现在我已经越来越看不透他。

明明有无数方士簇拥在他左右,他却依然常常宣召我。

而在创造皇帝之后,他又开始自称「祖龙」。

他究竟能否看见身边的黑龙?

我不知道。

如今我之所以仍旧豁出性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将自己和胡姬的儿子胡亥,亲手抱出给群臣相见过。

他就像是在告诉我,胡姬还在。

我已然是溺入泥沼之人,抓着这最后一丝期望,留在这里。

即使要不断地直面皇帝身边的黑龙。

即使连我不断地用练气之术勉强压制的食人的冲动,在这黑龙面前,也总会蠢蠢欲动。

我依然留在秦宫。

我大概已经疯了。

38

「疯子。」

看着皇帝交给我的宫室蓝图,我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分明是一座座圈养人口,供他进食的炼狱。

果然,他在吃人!

而他将督造宫殿的事务交于我,是根本不屑于向我隐瞒此事,还是笃定我也同他一样,已经开始吃人了?

不,我不可能吃人的。

不然我如何面对我的胡姬?

胡姬!

我眼前又闪过那明亮少女的脸庞。

能使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的,只有你了。

39

徐福不会再回来了。

清楚知道这一切的我,在为皇帝修建完宫室之后,也终于做好了抽身离去的一切准备。

因为,我真的就要忍不住了。

走在咸阳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举目四望。

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中再无一人。

他们的鲜血是美酒佳酿,躯体是流香的珍馐。

他们走过我,诱人的香气就掠过我的鼻息。

所以我逃出了咸阳。

逃离了那些可怕的、被血肉涂满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逃上了咸阳以南的南山。

我有一个办法。

彻底地毁掉皇帝这个疯子。

40

据说徐福与我的先后逃离,使皇帝大怒。

他从未遭受过如此的背叛。

很快地,一道旨意传遍天下,皇帝下令坑杀所有方士。

一时间,方士们趋之若鹜的咸阳,变成了炼狱。

而我在南山上,对着北方冷笑不已。

坑杀?

他才舍不得。

这些方士里不乏有人引气入体。

那是他最垂涎的美味!

41

凭借逃离前安排的后手,我接引了不少逃出咸阳的方士,将他们安置在南山的长生台。

我告诉方士们,天下已无处可去。

而跟着我,不仅能活,还可以得到长生。

我当然是骗他们的。

但比起被皇帝当作食物,对他们而言,我的欺骗已是恩赏。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些方士是否真的相信世间有长生之事。

我只是不能告诉他们我组建长生台的本意。

我欲灭秦。

让皇帝和他那不可一世的帝国,一起毁灭。

然后从那断壁残垣的废墟中,翻找出我的胡姬。

42

在高丘时,巫曾对我说过,引气不可惊扰山鬼。

他那时为了骗我,故意要我在不合时宜的时辰引气,以接引朝日升起前积攒了整夜的浊气,从而变成上等的「资粮」。

故而连同他所说的山鬼,我也以为是假的。

可这些年我四处奔走,搜集练气术,无意得知了如何由人成为山鬼的手段。

舍去肉身,寄与山间草木。

只能凭借浓重强烈的执念存身。

执念消除,则立时消散于天地。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解脱诅咒的方法。

如今终于要用上了。

我关上长生台的大门,将自己死死地锁紧在黑暗中。

空气中弥散着血肉的芳香。

好像是从我自己身上飘散的。

我举起右手,抓住自己跳动的心脏。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胡姬可爱的面容。

她凑近前,轻轻地捧起我的脸。

「卢生,你的样子真丑。」

她轻灵的嗓音胜过高丘上的灵鸟。

于是我也笑了。

「胡姬,我不再是人了,为了你,我愿变成山鬼。」

因为山鬼,可以用执念咒杀生人。

43

方士们行走天下,且擅长各种稀奇古怪的技法。

躲入长生台半年后,前往大江的一名善于泅水的方士终于返回。

他为我带来了沉在江底的一枚玉璧。

那是六年前,皇帝过江遭遇大风时,沉入江中用来平息水君愤怒的贴身玉璧。

我躲在长生台不见天日的大门之后,手捧玉璧,虽然再也感受不到那玉质是何触感,但依然激动不已。

「祖龙今年死。」

我抓紧玉璧,露出笑容。

「祖龙今年死!」

44

方士们将一件事散播天下的速度,远远胜过朝廷的法度。

从将玉璧交给他们带给皇帝之后,我就一直安心地等在长生台里。

整整一年。

期间方士们开始偷偷地溜走。

我毫不在意,从不阻止。

因为他们已经为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

直到所有人都跑光,只剩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

他叫刘季,不是方士,我只知道他在山下犯了什么事,而被迫逃入山中,被长生台收容。

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有恩,但他却执意地留在了山上。

我已非人。

不在乎他为何执拗地留下。

我只是在等。

果然,一年后,南山上阴云密布。

刘季惊恐地推开长生台的大门。

「龙!」

他指着天上。

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了他颤抖的身体,来到门外。

白昼已然变得晦暗。

滚滚黑云间,一个硕大的黑色龙头破空而出。

来了。

哈哈哈。

「嬴政!」

我向着天空,向着迎面扑来的恶兽,张开了自己好似不存在的双手。

南山的草木,向着天空发出了猛烈的呼啸。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荆轲。

「今日,卢生取你性命!」

于是,我说了句同他一样的话。

就如同和他开了个玩笑。

45

黑龙看似凶猛,使得刘季因为受惊而惊厥。

但我一眼就看出它其实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我是南山的山鬼,这方天地都听从我的号令。

没费多少力气,黑龙就在我面前轰然倒地。

于是我随手把龙魂抽出,封进路边草丛中一条瑟瑟发抖的白蛇体内。

「刘季。」

天地平复后,我叫醒了昏厥在长生台内的小厮。

「去帮我咸阳看一看,祖龙是否已死。」

此时我志得意满,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不多时就要因为执念消解而消散。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46

「祖龙已死!」

长生台的大门开了,刘季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高呼着跑进来。

嬴政死了?

「祖龙已死!」

他把手里的丝帛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举着什么可怖的、应验了的谶言。

我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丝帛,上面的画栩栩如生,画中一架辒辌车,车里躺着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无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他终于死了吗?

我想要放声大笑,可笑声还没发出就愣在原地。

我为何依然是山鬼?

不。

「他未死!」

看着图中那随行在车边的年轻人,与嬴政年轻时的样子一般无二,我怒吼道。

「为求长生,他已非人!」

47

我一个小小的方士,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对付一个坐拥四海的皇帝?

在长生台里,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一日,终于想通了自己在嬴政眼中,是怎样的蠢笨可笑。

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放弃这具被诅咒的身体。

从头到尾,他要的从来就是长生!

徐夫人墓中的黑暗里,不就是被我亲自带出,送到他身边的黑龙?

借着这黑龙的气运,他镇压六国,镇下了滔天杀孽。

如今黑龙既死,所有的反噬,不过是加诸在他那早已决定放弃的躯壳上。

「哈哈哈。」

黑暗中,我发出了凄惨的笑声。

我总算明白。

他东临泰山封禅,在碣石上刻下文字,不是好大喜功,而是要真真切切地告诉上天。

他嬴政,要千秋万代,永远统治这片自己收纳的山河!

而我,即使舍去肉身,不过是他治下一处小小山岳中的山鬼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不可笑吗?

不。

我卢生,不愿做一个笑话。

「刘季!」

我向着黑暗呼喊道。

「回家去,离开南山,等着我送你一身滔天的气运!」

48

「嬴政」死于出巡途中,由秘密地将其送回咸阳的胡亥继位皇帝。

上位伊始,连同他的兄长扶苏在内,胡亥将自己几十个兄弟一并屠戮。

世人皆道他残忍、暴虐。

我却知道,他嬴政,怎能让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称兄道弟?

不过,我已将镇压天下气运的黑龙封进白蛇,送给了小厮刘季。

既然皇帝如山岳难以撼动,我便要有人摧掘他的根基。

我要天下再度大乱!

49

胡亥继位同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

胡亥继位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

胡亥继位十月,刘季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短短不过四年,偌大的秦国轰然崩塌。

那个可怕的男人,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道边的降臣。

可惜我困于南山,目光穿不过翻滚的层云。

见不到他脸上的痛苦。

也见不到我的胡姬。

「胡姬,你在哪儿?」

我已毁掉了整个秦国,可她依然不见踪迹。

还有,我为何依然不得解脱?

日复一日,我瑟缩在长生台的黑暗里。

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过往的记忆。

我在等人。

刘季,他答应过,要回来的。

50

「你是刘季?」

看着眼前气喘吁吁、须发皆白的老者,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我,仙长,十五年未见,朕已老啦。」

他坐在长生台的石椅上,轻轻地摩挲着手边的石台。

「十五年?你已下山十五年了?」

我看着身周的景物,似乎上一刻,我才将黑龙斩杀,可他却说已过去了十五年?

「你今年寿几?」我追问道。

不对,不对,即便是如他所说的十五年,十五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会变成白发老者?

「寿六十又二,」刘季捋了捋白髯,「仙长忘了吗?当年下山时,我便快五十啦。」

他口称的朕,变成了我。

可我心乱如麻,丝毫没有注意。

「嬴政呢?」

「嬴政死于东巡啊。」

「不,不是那个嬴政。对,是胡亥,胡亥呢?」

「胡亥?早在当年咸阳告破前,便于宫中自尽了。」

「那……你可知道胡姬?」

「胡姬是何人?」

「胡亥之母。」

「胡亥并未有母亲之名传出,秦宫被破后,也未查出此人。」

「不!不对!你说,嬴政他是不是吃人!」

「他虽暴虐,吃人之事却无有实据。」

「那徐福呢?」

「仙长是说当年那个逃出海的方士?」

「对!他向嬴政说了长生之法!」

「何为长生之法?」

「吃人!吃人可得长生!」

「此乃谬语。」

「什么?」

「我说,此乃谬语。你还不醒悟吗?巫。」

说话间,眼前的老者声音渐渐地宏大,最后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响彻南山。

南山上的阳光变得灼人。

「你是谁?」

我问道。

没有人回答。

长生台上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我是谁?」

我感到阳光下的自己,正在变得滚烫而轻灵。

「我是卢生。」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吗?

我是卢生。

我睁开眼,眼前站着的变成了青春美丽的少女。

「我是胡姬啊。」

她向着我张开双臂,似是要将我抱入怀中。

「不,」我伸出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脖颈上,「我是巫。」

「胡姬,你根本不存在,对吗?」

我双手缓缓地使力,胡姬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存在过。」

「你不记得了吗?我被你吃掉了啊!」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就像是泡影一般,在我指尖破灭。

周身光芒大盛。

我抬起头,直视着头顶那颗遥远而耀目的太阳。

我感到自己在融化。

可我并不慌张。

失去一切之后,我便要不朽。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长生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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