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超好看的先婚后爱小说(最好是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的那种)?

 

我嫁给了不爱我的公子,他将我锁在深宅大院,不许踏出半步。

深夜,隔窗的公子声音喑哑,低唤我闺名,我看清眼前场景,红着脸转身欲逃,被他逮住。

他语气危险:「乖,既然撞见,就别想跑了。」

「你说你要找谁?」

京城段府,屋檐错落。

我背着盘缠站在朱门前,对段府的守卫比比划划。

「段荆,我未婚夫。你们府里最温和,笑起来最好看的那位。」

千里进京,我终于寻到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府上,如今风尘仆仆,灰头土脸。

段府的守卫神色倨傲地打量我一眼,突然眸中一亮,对我背后遥遥一指:「我们公子在那,自己去。」

一回头,灰瓦窄巷深处,一白衫清秀公子正被人堵在巷中,神色死寂:「且宽限我几日,实在手头紧,没钱。」

他身材偏瘦,生得白净,与我传闻的未婚夫一般无二,叫人心生怜爱。

只是那堵他的恶棍实在可恨,他高我未婚夫一头,手执马鞭冷笑:「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欠小爷的几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光天化日!你们怎么不管呢?」我心焦气躁,质问守卫。

段府守卫斜睨我一眼:「大公子的事,谁敢管?」

「你们……」我急了眼,待马鞭即将落在我未婚夫身上那一刻,冲过去展臂挡在他面前,壮胆骂他,「你怎么打人呢?」

时值正午,院墙内的石榴树蹦出一条,郁郁葱葱,拦住酷烈的灼日。

我眯了眯眼,瞧清恶棍样貌:面目俊美,高傲冷峭。

薄唇犀利,眉若刷漆,身着红袍,肩宽窄腰,是个顶好看的恶棍。

恶棍俊眸一眯,言简意赅:「你谁?」

「我是段荆的未婚妻,有什么事冲我来!」

他听到「未婚妻」三个字,先是一愣,继而目光变得耐人寻味,轻轻哦了一声:「段荆的未婚妻?」

我鼓足勇气应道:「正是。」

「你可知段荆是谁?」他饶有兴味,鞭子不轻不重地摔在手心。

「我自然知道,段府的大公子,京城最好的男人,纵使他欠你银钱,也不该……不该擅用私刑……」

恶棍脾性甚好,倒背手反问:「既是全京城最好的男人,怎会娶一土包子为妻?」

我被他一噎,怒道:「你管他作甚,我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轮到你一外人置喙?」

恶棍冷笑一声:「牙尖嘴利。」

突然眼前光景倒转,我被人扛在背上。

那恶棍扛着我,扭头就走。

回过神来,我惊惶喊道:「你……你不要乱来……我夫君欠你的银子我会慢慢还的……我不卖身……我要为他守节!」

「小爷真是谢谢你,既如此钟情于我,那此刻,洞房也不算委屈了。」

我一听,愣住了。

谁钟情于他了?

远处的文弱书生劫后余生,松了口气,对我抱歉一笑:「姑娘……我已有妻室,你认错人了。他才是。」

轰!

这个事实过于残忍,我呆愣在他人肩膀上,看那方窄巷越来越远,转个拐角,白衣公子消失不见。

途经大门,方才两个缩头缩脑的守卫对着恶棍恭恭敬敬唤了声「大公子。」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扛着我旁若无人地进了府。

如今,我趴在段荆的肩膀上,被颠得翻江倒海的,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我念叨上百遍,温润如玉、待人宽和的夫君,压根不存在。

这桩婚事本就仓促。

数月前,我弟弟惹了事,赌坊的人要砍他的三根指头抵债。

恰逢从京城回乡的大姑上门说媒,说段家大公子性情温和,有学问,会疼人,重金求妻。

家中急着用钱,爹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答应。

我想着,这种世家公子怎会瞧上我?

仔细询问一番,才知他年幼丧母,父亲在他三岁那年伤了腿,不便于行走,家中的担子全靠他一人担着。

京中都是富户,哪肯叫闺女嫁过去受苦。

段公子的继母便托大姑在家乡找个知根知底的老实姑娘。

大姑偷偷跟我说:「段公子在……某些事上不太行,你嫁过去,将来没莺莺燕燕的糟心事,赚了的。而且,聘礼只多不少。」

我听大姑描述,只觉此等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好公子命途多舛,他肯要我,我便衷心待他,与之举案齐眉。

聘礼到家的当日,爹娘便收拾好了包袱,催我上京。

一路走来,风尘仆仆。

哪想,段荆根本就是个恶棍。

只怕是此人在京城恶名昭着,无人肯嫁,才将稀里糊涂的我拽火坑里。

转过回廊,一方山石花草繁茂的小院赫然出现。

段荆的身量很高,我趴在他肩上,能碰到树梢的石榴。

只是现下我无心观赏此等美景。

一路畅通无阻,他将我扛进一间四面大敞的书房,丢在小榻,眯眼细瞧我:「就是你收了我家两千两?」

两千两!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当下激动地站起来,与他争执:「你信口开河!明明是二十两。」

为了证明,我急忙摊开手,手心躺着几两碎银。

「我爹娘说穷家富路,给了我一半当盘缠!」说罢往他手里一塞,「我不嫁了!还你,剩余的钱我慢慢还。」

段荆盯着我手心中汗涔涔的几两纹银,突然笑了:「十两,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他当地一脚搁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勾了勾腰间红樱环佩,扬唇一笑:「瞧清楚了,小爷一件配饰就值五百两,十两,连个蛐蛐都买不起。」

我哪里晓得十两银子在段荆眼里,不过是吃喝享乐的钱,吓得后退一步,想通前因后果,僵在原地。

弟弟的三根手指,怎就值区区十两。

爹娘不是嫁我,是联合大姑,诓我卖我。

上京的心酸、惊惧、委屈,在这一刻骤然涌至鼻腔,在即将宣泄的前一刻,被我死死压住。

我低下头,默默红了眼眶。

段荆提起袍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欣赏我低落的反应:「怎么,想明白了?只怕你爹娘卷了这笔钱,远走高飞了。收了钱还敢跑,我打断他们的腿。」

他说话尽往人肺管子上戳,但话糙理不糙。

爹娘的心思我不是不懂,总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忍到最后,把自己的一辈子给赔了。

如今,只好认命。

我忍着哽咽,「我不走,你别为难我爹娘。」

段荆笑容倏然转冷,「叫什么名?」

「张挽意,扬州人。」

现下我就像条放挺的鱼,横竖蹦跶不起来。

「挽意。」段荆细品,拿鞭子挑了我下巴,对窗细赏,「看你老实,长得也行,会什么?」

「做饭、织布、种田、喂鸡……」

「啧。」段荆面露嫌弃,「谁要听那个,斗鸡会不会?」

我茫然 摇摇头。

「斗蛐蛐儿?」

又摇头。

「唱曲儿?猜酒?划拳?骑马?」

……

段荆的脸色越来越臭:「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我承认,段荆生得好看,眉宇疏朗,俊美无俦,像书画中走出来的,可就冲他这份荒唐劲儿,我喜欢不起来。

心里排斥,说话就不好听,近乎木讷道:「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您瞧不上我,就拿我当丫鬟使,再娶他人便是。」

段荆怪笑一声,「两千两的丫鬟,小爷喊起来烫嘴。」

……

眼下他看我,是哪都不顺心。

我初来乍到,自然不可能住在段荆房里。

段荆盘问完,似乎多看一眼都嫌污了耳目,端碗新茶靠在窗边,叫我退下。

段荆院中只有一名小厮,叫春生。

性情温敦老实。

春生领我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前,对我客客气气道:「姑娘安心住下,有公子撑腰,在府里受了委屈不要憋着。」

我哪有资格叫屈,人家是大户人家,说话好听,但人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舒坦一点。

我向春生道了谢,推开小屋。

屋舍没想象中简陋,日常用具一应俱全。

比起乡下漏雨的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待我收拾妥当,春生去而复返,满脸歉意:「姑娘,公子方才饿了,叫您做五盘糕点送去。」

我就知道天底下没白享的福气。

幸好只是糕点,费时费力却不闹心,我痛快应下,收拾好东西便转身去了小厨房。

一路嘀咕,段荆那身量,当真吃得了五盘糕点?

许是他有喜欢的姑娘,拿了讨姑娘欢心。

小厨房里应有尽有。

如今四下无人,我揉着面团,想起弟弟小时候蹲在灶台边虎头虎脑的样子,心里越发酸涩。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染了赌,把爹娘的棺材本都赔进去了。

想到伤心处,眼泪止不住一串串地往地上掉。

外头小院突然传来说话声。

「张姑娘远道而来,哪有先被大公子收进房的道理,现下夫人正在前堂等着,命我带张姑娘前去相看。」

来人声音端庄威严,年纪有些大。

春生温和又不失礼地替我回绝:「公子吩咐了,要吃姑娘亲手做的糕点。姑姑也知道公子的脾气,若有违抗不得掀了房顶去?」

我初来乍到,若因我让段荆和段夫人生了嫌隙,往后更难立足,于是擦干净手,匆匆走出,「春生大哥,锅中那盘熟了,便是五盘,你替我看会柴火,我去去就来。」

院中站一位老妇,衣着低调奢华,抬眼不冷不热打量我。

春生神色凝重,「姑娘,您不必……」

姑姑清清嗓子,打断春生:「既然姑娘愿意,便请吧。」

我觉着此人跟我们隔壁的小宋婶子有一拼,生了副不好相处的面相。

门第是横在我和段荆中间的一道鸿沟,此行必定波折良多,于是折身回去端糕点出来做个乖顺样子。

姑姑一双三角眼在盘子上粗略打量,什么都没说,扭头带我穿府而过。

暑热时节,段府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八字回廊外,绿藤密布,冷寂幽然。

我上京沿途多番打听,知道段家是京门大户,祖上有从龙之功,出过一位贵妃。段老爷,也就是段荆的父亲,与当今风光无两的端王爷有一丢丢血缘关系,这几年腿伤了,在朝中担着个文差,官至三品。

越晓得段府门楣之高,我对这门亲事,便越不抱希望。

还不出聘礼,便只能委身做妾或是奴仆。

盛夏天热,屋门大敞。

一进院子,垂藤下,段荆翘着二郎腿,俊眸醺然。

众人中,独他一身红,墨发高束,清风朗月,分外扎眼。

真是生得俊美,穿什么都好看。

他余光瞥见我,蹙眉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既明,不可无礼。」上座的一中年美妇端庄威严,语调柔软宽正。

段荆收声,目光随我入堂,神色郁郁。

我端一盘糕点,在满屋注视下,向段夫人见礼。

还没结束,四周便传来低低的笑声。

「她姿势好奇怪。」

「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

我生在乡间,嫁入高门大户是此生不敢想的事。

得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承受别人尝不到的艰辛。这点道理我懂。

我看向段荆,只见他垂眸,不动神色地把玩腰间玉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夫人目光一扫,场中寂静无声。

她朝我招手,腕间环佩叮咚:「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我端着盘子,想放在小桌子上,可那里早已摆了糕点,放地下又不行,一时间犯了难。

他们并不想要这份蹩脚的见面礼,而我又无法安置,一时僵在当场。

尴尬中,段荆声音冷冽幽然:「赵姑姑,你眼瞎了?让少夫人亲自端过来,你是干什么吃的?」

赵姑姑便是送我来的姑姑,她因我挨了顿骂,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老奴失礼。」恭顺地从我手中接过盘子。

段夫人握住我的手腕,拉过去,眼中满是欣喜:「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婚期定在下个月,等你与既明完婚,我便把咱们段家最大的房产送你们,只要你二人琴瑟和鸣,我和你伯父便放心了。」

我听完,一愣,下意识地再去看段荆。

他还是那副模样,不甚在意,仿佛此话已听了千遍万遍。

我忍着心里的异样,笑笑:「能嫁进段家是我的福气。伯母您客气了。」

话落,四周又是一阵低笑。

「口齿笨拙,难当大任。」

「段府岂能交给一介村妇?」

段夫人只笑,也不说话,可见不是真心待我好。

我为做糕点站了一下午,早已腰酸腿软,心中盼着早些回去歇息。

眼角余光中,段荆长腿一伸,站起,懒散道:「过来,跟我回去吃饭。」

意识到他是对我说的,我心生感激。

段夫人却不松手,嗔他一眼:「你这孩子,挽意待字闺中,岂能跟你同吃同住,不如住在我院中。」

段荆薄唇紧紧抿起,神色晦暗难辨:「你自己选。」

可言语中警告之意昭然。

我手心汗涔涔的,对夫人说:「伯母厚待,挽意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我和……大公子早晚要在一起的,就……还是住在他房中。」

一旁的几位姨母面露难堪之色:「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生怕白得的夫君跑了。」

我没有反驳,默默抽回手,走回段荆身边。

段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盯了一会儿,突然扬唇一笑:「咱们家,我最讲规矩,她若待惯了别人的院子,惹了我嫌,别怪我不要。」

原本段夫人还想说什么,段荆此话一出,她硬生生打住,生怕我和他的婚事黄了。

「罢了,你情我愿,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说什么。」

出了院子,段荆在前面走,我默默在后面跟。

日头西斜,余热不足,晚风清徐,枝头石榴花灿烂成簇。

我沉溺于美景,一时不察,竟狠狠撞在段荆后背上。

待我站定,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压住脚步,回身面色不善地狠盯着我。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怯生生并脚站好,刚好碰到一处花枝条,芬芳摇曳,落满肩头。

「我做够五盘了……」

段荆拂落茜色的石榴花,气息徐沉:「不是问你这个,夫人留你,你怎么不应?」

我不解地皱眉:「她不喜欢你,我为何要应?」

段荆一愣,表情耐人寻味,半晌轻叱一声:「你懂个屁。」

我一哏,没憋住:「她都要把你撵出去了,能喜欢你吗?」

他才懂个屁,大傻子!天大的傻子!

段荆瞥我一眼:「你敢跟我犟嘴?」

「不敢。」

段荆没说话,背着手往前走。

我跟上,小声嘟哝:「你下个月成婚,就要搬出去,不是分家是什么?我不懂你们高门大户是什么规矩,但在我们那,长子分家,等于被赶出去。」

段荆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黑沉沉地盯着我:「我分家了,没钱了,段府将来也不是我的,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绞弄着手帕,瞪大了眼:「我卖给你了呀!」

「你卖给李氏了,不是我。」

说完,段荆咔嚓折断频繁拂面的花枝,抛进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大步消失在道路尽头。

我一头雾水问跟来的春生:「李氏是谁?」

春生耳语:「段夫人。」

我哦了一声:「他脾气可真差。」

春生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姑娘,以后还是少同夫人来往。公子恼了,且有得哄呢……」

哄谁?

哄段荆吗?

我可不会自讨没趣。

我知道段夫人还有个儿子,是段府的二公子,段渊。

来段府的第三天,就在院子里撞见了他。

真真是生得玉一般的人。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着月白广袖自竹林间而来,如众星拱月,途经我身侧,二公子驻足侧目:「可是扬州来的嫂嫂?」

大姑似乎是照着二公子的模样来诓骗我的。

温文尔雅,满腹诗书的是二公子,待人温和、克己复礼的也是二公子。

我抱着一筐晒干的枣,怯生生地对他行了个礼。

春生说段荆不在意礼数,也不肯教我。

院子里没有女眷和丫鬟,以至于我的礼数毫无进步。

二公子一笑,眼眸如水中倒映的秋月,澄澈皎洁。

「嫂嫂不必多礼。」

我红着脸退开。

紧随在二公子身后的女子笑道:「瞧姑娘举止生疏,莫非不是京城人士?」

我这才瞧见二公子身侧的女子明眸善睐,貌美如日月生辉。

二公子笑着提醒她:「扬州来的。」

「难怪,」她走到二公子身边,亲亲热热地唤了句:「怀深哥哥,莫让伯父伯母等急了。」

二公子点点头,途经我身边的时候,微微一顿:「嫂嫂,礼数在心中,不必苛求,自在些便好。」

真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人。

人都走远了,春生轻咳一声,提醒了我:「姑娘,该回了。」

方才的惊鸿一瞥在我心中掀起波澜,以至于途经窗格下,段荆喊我都没听见。

突然一束枯枝勾住领子,朝后面扯去。

我趔趄几步,在窗边摔了个屁墩儿,一抬头,发现段荆靠窗,手中挑一削皮后的石榴枝子戳弄我:「进来,大热天不嫌晒。」

我哦了一声,进屋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下。

段荆皱皱眉:「我还能吃了你?过来!」

我挪挪屁股,再靠近一些。

他捏着折扇,敲敲桌面:「沏茶。」

我依言照做。

段荆啧了一声,眯眼打量我:「肩平臂垂,手要稳,斟茶时微微颔首,别拿鼻孔对人。」

他的语速很慢,我乖乖任他摆弄。

斟完,他又让我喝。

「饮茶要慢,半口就止。背不要坨,吞咽不能出声。」

我含着一口滚烫的茶,和他四目相对,下一刻:噗……

滚烫的茶汤喷了段荆一身。

段荆一张玉面瞬间阴沉:「张挽意!你找死!」

我短促地呼吸着空气,眼里带泪,委屈巴巴道:「烫……你还不让我吸溜着喝。」

他被气得不轻,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勉强稳住本就不好的脾性:「你方才见谁了?」

「二……二公子和一位……」

「喜欢他是不是?」段荆都没让我说完,讥嘲,「想走要趁早,我还能替你这蠢物拉纤保媒。」

我一听便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他的,虽然……虽然爱美之心……」

「张!挽!意!」段荆扔了花枝,冷睨着我,「小爷这里规矩大,不想学趁早找别人!」

我道是他抽哪门子疯,合着他喜欢跟二公子唱反调,二公子让我随性些,段荆便要教我规矩。

无非是小孩子的一时意气,我见多了。

我瞪了他半晌,坐下,重新端起茶杯:「我喝就是了,你说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段荆沉默片刻,突然夺过去,扔在桌子上:「你是泥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老老实实道:「发脾气没用,只要能吃饱穿暖,我别无他求。」

段荆的火拱起来,不上不下,半晌语气不善道:「把竹筐拿过来。」

「啊?」

「不是要抠枣核?」

我噢了一声,眼睛都亮了:「相公要帮我吗?」

段荆闻言,动作突然滞住,轻轻瞥我一眼,冷笑道:「不用帮忙就算了。」

「用!用!」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亲亲热热地把枣塞进他手里。

段荆突然攥住我的手腕,细细摩挲。

一双黑眸紧盯着我,仿若幽狼。

被他触碰的地方有些奇异的麻痒感,我害怕极了,试探道:「你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什么?」段荆眼神幽深。

「比如山药之类的,我怎么手麻呢?」

段荆额角轻轻一挑,垂下眼:「蠢物。」

我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骂,也不高兴了,和他面对面低头做活。

奈何段荆五指生得过于精致,总勾着我目光往那边偷瞧。

只见他左手捏小刀,利落漂亮地一剜,圆润的枣核便跳出来。

他哼了一声:「看什么?呆头呆脑。往后再多瞧旁人一眼,我挖了你眼珠子。」

我缩缩脖子,觉得他真能做这事,踯躅很久,乖乖招认:「那我瞧得最多的就是……」

在他阴沉的目光中,我供出了春生的名字。

门外的春生失手打翻了恭桶,被隔壁的婆子骂得狗血喷头。

段荆手中捏着刀柄,闲闲敲在桌面:「张挽意,你是老实,还是没脑子?」

我瑟瑟地缩回手:「我是老实。」

段荆盯我半天,一笑,绯唇白齿,漆眉舒展,竟比二公子还好看。

他重新拾起手里的活,笑骂:「德行。」

有了段荆的帮忙,剜好的枣肉堆满小筐。

临走时,段荆叫住我:「小爷帮了你,怎么谢?」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我们村刚入门的小媳妇跟她男人说话的场景,脸突然就烧起来。

她男人每次这么问,小媳妇都会含羞带怯地钻进他怀里,吧唧亲上一口。

按理说,我也该亲他一口。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把我嘴缝了。

段荆还等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扉,打在他俊朗的侧脸,高贵清冷。

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快得不受控制。

我慢慢抱着小篮筐靠近段荆,吧唧猛亲在他脸上,随后脚踩热炭似的,仓惶逃出。

那个下午,段荆背对窗边,红色广袖长袍铺陈在窗沿,半天没动一下,我也是,神游天外,活都没干完。

晚上,热腾腾的枣泥刚出锅,春生便来了。

我捏住鼻子,后退一步:「春生,你臭。」

他叹口气:「托姑娘的福,恭桶全翻了,您多担待。」

我把他推出厨房外,问他何事。

春生说:「老爷回来了,晚上叫姑娘和公子一并过去用饭。」

段荆便在屋那头喊:「不去。」

这位爷是说一不二的主,往常就随他了。

谁知春生面露难色,悄悄对我道:「听说今夜要给二公子议亲,双喜临门,分家这事就板上钉钉了。总要听听才好。」

我迟疑道:「我尚未过门,一个外人,不太合适吧……」

春生面露失望,泄气般:「只好听天由命了。」

段荆性子乖张,如今窗扉半掩,屋中久久没传来动静。

我担心他憋着自个儿生闷气,把烧火钳往春生手里一塞:「我去看看他。」

推开门,段荆长身玉立,眉眼舒展,提笔写着什么,不见半分沉郁。

我不小心挡住了光,影子在墙上跳动。

段荆便知我来了,眼都不抬:「什么时候吃饭?」

我走进,瞧见纸上赫然画了只白鹅,立在滩涂边,掌上捆圈水草。

我瞅着半天不动,段荆眼皮懒懒一掀,问:「如何?看出什么了?」

「嗯……不太肥。」

段荆大笔一顿,额头渐渐蹙起:「什么不太肥?」

「鹅。」

他嘶了声,目露嫌弃:「这是鹤。」

「我没见过鹤。」

段荆被我闹得半分脾气也无,只冷道:「真是半点雅趣都没有。」

我没有雅趣,但我知道人饿了要吃饭。

手上沾了枣泥,头发扎得脖子痒痒的,我扭了半天,没把头发扭出来,只好求助段荆:「相公,头发进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打断段荆的「雅趣」。

题诗中途被我打断,他无奈搁笔,低头靠近:「哪儿?」

现如今,他对我耐心不少。

我侧对他,露出半截儿皓白的颈子。

好半天,没见响动,偏头,见段荆神色晦暗不明。

「相公……」我低低唤了一声,想起小灶上还热着东西,语带哀求。

段荆清清嗓子,眨眼恢复清明。

手指粗糙,在颈子上一触即离,勾住发丝向后拨去。

那点热度,却遗留在皮肤上,酥酥痒痒,逐渐变得滚热。

我脸红了。

炽热的呼吸喷在颈侧,段荆低哑地问道:「好些了吗?」

我微微颔首。

段荆的黑眸在我脸上盯了一会儿,移开,继续倒腾他那幅画,还毫不客气地命令我:「洗干净手,研墨。」

我只见春生弄过,有样学样,捏起墨块在砚台里画圈。

白鹤栩栩如生,落款处的小印是他的表字:既明。一行行楷龙飞凤舞,比我们书塾里教书先生写得还好看。

我好像捡到宝了。

「其实我觉得你画老虎也好看。」

我心里憋不住话,脱口而出。

段荆笑了,高大的身躯保持撑桌的姿势,靠过来将我笼罩在阴影之下:「我没画过,你怎么知道?」

俊脸骤然放大,黑眸亮如星子,我慌乱地四处乱瞧,最终败北,垂眼不敢看他。

「老虎是万兽之王,相公心有猛虎,自然画得好。」

好半晌,头顶没动静。

我偷偷抬眼,刚好和段荆对视上。

黑眸中审度与暧昧参半,生生把我的心看乱了。

他用手指轻轻捏住我新带的耳铛,烛光下,我竟辨不明他眼中有多少心思。

「新换的?」

「嗯……好……好看吗?」我羞红了脸。

「好看。」段荆难得夸我,回身端正身姿,抚平衣袖:「走,去吃饭。」

我稀里糊涂地被牵住手:「啊?不是不去吗?」

「你带了新耳铛,总要显摆一下。」

「可这也不值钱——」

「我段荆房里,没有不值钱的。」

入夜后,石灯十步一盏,有些地方甚黑,树影错落。

段荆亲自挑了灯笼走在前,腾出一只手牵我。

温热的掌心不轻不重地将我五指收拢,随摩挲带来阵阵悸动。

灯笼中暖黄的光,不多不少,刚好到我脚下。

从来没人拉着我走过夜路,也没人替我点一盏小灯。

我觉得一切像做梦。

「相公。」我唤了他一声。

「干什么?」还是懒洋洋的语气,但手上的力道大了一些,把我拽近,「大点声,别跟蚊子叫似的。」

「这话……不适合大声说。」我扭扭捏捏。

段荆冷睨我一眼:「你说是不说,只有一次机会。」

「我说我说!」我紧紧拽着段荆,踮脚靠近。

他放慢脚步,高大的身躯被迫弯下,眼神冷漠地望向夜色。

「待会如果争不过,咱们就不争,我会好好跟着你的,你别害怕。我会的东西多,总能养活你。只是你不要再斗鸡赛马了……」

段荆的黑瞳渐渐从远处收回,一转,落在我的脸上不动了。

我们靠得很近,呼吸交融。

院子里很黑,只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和天边一轮明月。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段荆的眼睛也有了光,一闪一闪的,不弱于星辰。

他半晌没说话,就在我自我感动的时候,他嘴里突然蹦出句:「蠢东西。」

「哎!你怎么骂人呢?」我气得跺脚。

段荆倨傲冷笑:「小爷不靠女人养活,张挽意,想翻身当家做主,下辈子吧。」

嘴上这么说,他却将我攥得死死的,言辞冷冽:「抓紧了,黑灯瞎火掉沟里,我可不救你。」

「哦……」

等我们到的时候,屋中早已开席。

似乎他们本也没期望段荆能来,如今瞧见他,反倒慌乱,匆忙间才腾出我和他的位子。

段荆习以为常,于我来说,这样的冷遇更是家常便饭。他给我递帕,我替他盛汤,半分不用他人。这一刻,我和他竟像多年的夫妻,无端生出一份默契。

众人落座,场面尴尬。

段老爷率先开口打圆场:「今夜,是为着吃个团圆饭,顺带商议怀深和尚书府大姑娘的婚事。」

我悄悄看了段荆一眼,抿唇不语。

尚书府的姑娘,是那日在花园里遇见的人吗?继而眼珠滴溜一转,转到二公子身上,还是那般清风朗月的人,倒也合适。

二公子娶尚书府千金。

段荆娶了我。

虽说人无高低贵贱之分,可两门亲事放在一起比较,段荆心里怕也不好受。

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出身而遗憾,胃口都变得奇差无比。

正忧伤之际,眼前突然多出一双筷子,夹着拳头大的鸡腿扔进碗里。

段荆语气冷然:「愣着干什么?不是饿了。」

我愕然抬头,桌子正中间的烧鸡,腿窝处有个巨大的黑洞,段荆哪里是给我鸡腿,连带鸡大腿四周的好肉一并扯下来给我。

他此刻旁若无人地扯下另外半只腿,顺手把鸡翅都剜下来,放自己碗里,示意我:「吃不饱还有,这些都是你的。」

可怜的烧鸡,就剩孤零零一副骨架在上头。

场中针落可闻。

段夫人捂嘴笑道:「这还没过门呢,就懂得疼媳妇,日后干脆搬出去,免得我们年纪大了,瞧着牙酸。」

听着是玩笑话,却等于明说了。

要分家,段荆搬出去。

段老爷没有说话,这事我更插不上嘴,只好低着头,小口小口啃鸡腿。

我信段荆,他要留,我就陪他争,他要走,我就跟他走。

现下他要我吃鸡腿,我就吃干净,一点都不剩。

段荆笑笑,没理会段夫人的话:「爹,我娘祭日是下个月吧,把婚期定在下个月……啧……」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

二公子缓缓咽下热茶,说:「我与大哥婚期皆要往后延些才是。月华与我都不着急,嫂嫂初来京都,未熟悉风土人情,晚些成亲也是好的。」

段荆眼帘一掀:「我和挽意不必等。我娘祭日,儿子大婚她开心。你们放放吧。」

段夫人笑容都僵了:「这……是我思虑不周了,原想双喜临门,却冲撞了先夫人,罪过。」

段老爷脸色不太好,摆摆手,并未深究。

「既明,你和挽意也放放吧。」

段荆爽快点头:「成,那下月我去科考。」

扑通。

段夫人失手打翻了茶杯,热茶泼了一身,她顾不上烫,匆忙用帕子掩饰抽动的唇角:「既明,你……你何时有这个打算的?」

段老爷也分外惊讶:「你小子,真行?」

「行不行看看再说。」段荆从我碗里拎出带着残肉的骨头,换上新的,「下个月成亲和科考,总要成一样。」

我不小心打了个嗝,忙捂住嘴。

他说成亲?

真的假的!他等不及要娶我了吗?

段荆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像摸一条小狗:「乖,吃饱了就停。」

段夫人目光在我和段荆身边来回打量,笑着说:「成家立业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既明八辈子的福气,娶了挽意。」

我放下筷子:「不敢当,都是既……既明他自己……」

不小心顺着段夫人也唤了段荆的表字,闹了个大红脸。

家宴散场,段老爷把段荆给叫住。

我只好由春生先送回去。

路上有段二公子同行。

他顶着朦胧月光,月光如白练倾泻在他脸上:「嫂嫂温良贤淑,的确是大哥的福气。」

一盏雕龙画凤的小灯莫名伸在我和二公子中间,原是春生跟在后面。

我心中好笑,平静地回道:「二公子谬赞,大公子很好,是我高攀。」

「大哥脾气如此,为何嫂嫂——」

我抬眼,小心斟酌字句,生怕给段荆丢人:「脾气如何?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叫我吃饱穿暖,还有……」

还有小厨房里一筐枣肉,今晚的两个鸡腿,黑夜中照到脚下的灯,和暗暗攥紧的手,甚至是初见段夫人那天,临走前,他不顾众人眼光折回去端走的那盘凉透的糕点。

我知他们贵人都瞧不上,许是连段荆自己都不晓得。

「嫂嫂,这些事,人人都能做到。」

我摇摇头:「我这人认死理,他先是我的相公,后又护短,一桩一件的好,别人不知,我却记着。」

「那岂不是换谁都行?只是凭缘分早晚罢了。」

我眨眨眼:「说实话,我不知道。」

「挽意。」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我,回头,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暗处,树影婆娑。

他负手而立,等我过去。

顿时,心里雀跃,连脚步都轻快。

我折身回去:「相公,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知为何,段荆出现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放松了,激动地环住他的胳膊,往后面躲了躲。

段荆盯着二公子,半晌轻轻笑道:「怎么?如此良辰美景,月华不陪你赏,便一定要找个别人来陪吗?」

二公子微微笑道:「大哥误会了,与嫂嫂投缘,多聊几句。」

我听出了不对,偷偷拽拽段荆,示意我有话说。

段荆没搭理我:「她跟院子里的狗也投缘。若谁都找她聊几句,只怕我要空房独守了。她心善,好欺,哪日被人欺负了,我可得好好替她说道一番。」

二公子笑了:「大哥多虑,时辰不早,告辞。」

人走后,气氛明显沉滞许多。

我就是再迟钝,也知道段荆生气了,拽拽他的袖子:「我不想跟他说话的,是他没话找话。」

「嗯,继续说。」

我哭丧着脸:「没什么好说的。」

要一个本就清白的人自证清白,哪来的道理。

段荆目光垂落:「好,换我问你,吃饱穿暖,便谁都行?」

我哽住了,咬唇,心生纠结。

「倒也不是……不好说。」

段荆冷笑一声:「张挽意,我如今才知道,娶个不会哄人的,得多糟心。」

我愣了一下:「你想听假话?」

他凶巴巴道:「你敢!」

我委屈道:「我本来就不知道嘛……都快饿死的人,哪里顾得了喜欢谁钟意谁。」

段荆粗暴地拉住我的手,半拖半拽地往回走:「现下吃饱了,给你时间想。」

我腿不及段荆长,需得小跑,不一会气喘吁吁:「既明……我……我跑不动了。」

他倏然顿住脚,害得我躲闪不及,撞在他后背上。

我鼻头发红,暗自垂泪,他反身双手钳住我的胳膊,双眸暗沉:「你知道叫人表字意味着什么吗?」

我奋力喘着气:「知……道……」

「我没什么大智慧,想不了高深的东西,也搞不懂情爱的玄妙。也许,换成别人,我也能跟人家好好过。」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我龇牙,继续道,「可是好好过,和喜欢跟你好好过,是不一样的。我能分得清。」

段荆的拇指骤然贴在我的唇上:「张挽意,以往笨嘴拙舌的,今晚是怎么了?」

我仰着头,尽力让自己看清段荆的脸,掏心掏肺地表白:「我喜——唔——」

话未出口,已经被炙热的吻封堵。

原来男子与女子的触碰,是冬日里燃起的熊熊烈焰,也是夏日的天上骄阳,更是灼热酷暑下,一行欢畅东去的溪流,湿润,潮热,怦然。

我本就不够多的空气越发稀薄,慌乱无措地吊在段荆的胳膊上,心神懵乱。

直到眼前发黑,段荆终于肯放开我,额头相抵,恶劣地调笑道:「张挽意,亲过男人吗?这次给你亲个够。」

我大概是昏了头,自从那晚段荆亲了我,脑中就时不时闪过这样的片段。

嘶!

一时不察,刀刃在指腹上滚过,顿时血流如注。

我把食指含进嘴里,郁闷地嘬着。

恰巧有人进小厨房。

扭头一看,段荆高挑的身躯行走在窄小的厨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慌乱得以复加,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差学老鼠钻洞了。

「手拿出来,我看看。」

命令,又不像命令,比以往听着顺耳许多。

「哦。」我耳根子发红,伸给他瞧。

指腹上湿漉漉的,血晕染成淡红色,还在渗。

段荆握住手,俯首,薄唇一张,便含住了。

「啊……脏……脏……」

他叼着手指,好看的凤眼清冷一挑,盯住我的脸,这样好看的神仙公子,低着头,给我细细雕琢伤口,温柔又深情,激得我热血上头,心中痒痒的,像被鹅毛挠过。

他的眼神好像带了钩子,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好像画本里写的男狐仙,专门靠美色迷惑女人。

我只敢偷着想,不敢说。

很久之后,段荆松开我,仔细查看伤口:「行了,止住了。」

我一动不动。

段荆笑了笑,将我堵在灶台里头:「没见过勾搭人?」

「勾……勾搭谁?」我绊绊磕磕。

段荆的手突然扶住我后腰,轻轻拧了把,在我惊喘声中,满意地笑出声:「勾搭你。」

救命,男狐仙要抓人了。

春生突然在外头大喊:「什么东西糊了!怎么有股糊味啊?」

我愣了片刻,截住胡思乱想,突然大叫:「锅!锅!」

段荆被我推得一个踉跄,脸黑下来:「该死的,你管他作甚!」

春生冲进来,好一通忙活,末了我们仨灰头土脸的,脸上沾了灶灰。

这下午饭也没了。

段荆拽着我灰蒙蒙地袖摆往外走。

「相公,我重新给你做。」

段荆倏然停住脚步:「都什么时辰了?你不晓得饿?」

我心生愧疚:「对不起。」

段荆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张挽意,你不是我买来的丫头,对不起这仨字,除非你哪天在外头有了野男人,否则不必对我说。」

我愣愣地盯着他。

段荆皱起眉,凤眼一挑,颇为不耐:「怎么?没听懂?」

我小声说:「也许……是听懂了,又不太明白……」

段荆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是我段荆的媳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管不着你,知道吗?也不必伺候我。」

「那我干什么?」

段荆眉头皱得更紧了:「闲着,当少夫人会不会?」

他见我一脸茫然,凶相毕露:「给我亲!给我抱!给我搂着!现下明白了?」

我刷地涨红脸,点点头:「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跟段荆在一起会如此乐不思蜀,他好像真是狐仙下凡,只要待在他身边,我就能一直快活下去。

只是想起大姑所说,段荆身子不好,不能人道,我又陷入深深的忧伤。

段荆这辈子,也只能亲亲摸摸抱抱了……

婚期推迟,科考将近。

段荆待在书房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夜,我叩开了书房门。

段荆刚刚沐浴过,发梢滴水,滴在中衣领口,渐渐浸润到里侧,露出莹润洁白的胸膛。

我第一次看到衣衫不整的男狐仙,只觉得心跳加速,思维迟钝,眼神规规矩矩,不敢乱瞧。

「相公,我有事找你。」

他靠得我很近,近到能感知胸膛的滚滚热度。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

「进来。」段荆让开小小的缝隙,叫我不得不贴着他身子挤进去。

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劲,今夜这种感觉又来了,我像个刚出锅的香饽饽,被狼盯得死死的,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如今趁着黑夜,他大咧咧不加掩饰地瞧,视线热辣。

我扭扭帕子,两脚并拢站好:「你能不能帮我给家里写封信啊?」

段荆仁慈地给我缓和的时机,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跟家里联系,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问问我爹娘和弟弟过得好不好……还有我大姑……」

段荆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里,将手里的书抛落桌面,轻轻哼了一声。

这是不高兴的意思。

我连忙道:「你要是忙就算了……」

「挺好。」段荆冷着脸,打断了我的话。

「啊?」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我迷茫错愕的面孔,一字一句道:「你弟弟手保住了,娶了媳妇,过得挺好。」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拽住段荆的袖子:「你没骗我吗?」

段荆盯着我看了半晌,嘴唇颤了颤,狠狠把我拉过去扣在自己怀里:「再问把你嘴缝上!磨磨唧唧的。」

热腾腾的体温驱散了心中的不安,我环住段荆的腰,软趴趴地将下巴担在他肩膀上:「相公,把嘴缝上就没法那个了……」

「哪个?」

「亲……亲你……」

突然身子一晃,我被段荆推着肩膀拉开距离,段荆捏着我下巴,笑道:「张挽意,会调情了?」

我笨嘴拙舌的:「不……不是调情,我喜欢的……我……」

段荆的眸色渐渐深沉,我每结巴一次,便加深一层,最终浓郁如墨。

他拉住我,不让走:「想不想再尝一次?」

听到这话,突然鼻子一热。

我局促地捂住,血迹还是见缝插针般喷涌而出。

段荆愣住了,半晌哈哈大笑:「张挽意,你丢不丢人?」

我坐在他身上,闷闷道:「都怪你!」

他果然会吸人精气,由于我血流不止,春生进屋时,脸色大变,指着段荆血淋淋的下摆鬼叫:「公子!这还没成亲!怎么弄成这样!」

哪样?

我疑惑地看着段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黑,对着春生破口大骂:「你家少夫人鼻子破了,再敢乱想滚远点!」

等折腾完已经大半夜了。

段荆撵我回去睡,我说:「还要给大姑写信。」

「你大姑卖了你,你还给她写信?」

我郑重地点头:「其实是有件要事。」

夫妻之间,有些话要敞开谈。

「相公,你不能讳疾忌医。」

段荆一愣,掀开疲惫的眼皮:「我什么?」

「有病就要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今天就是他再累,我也要一吐为快。

段荆挑起被刀割破的手指,不甚在意:「唔。小事。」

我真的生气了:「你怎么可以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连对我都不能敞开心扉,日子过得有什么意义呢?

段荆蹙眉:「张挽意,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

我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我直说了你别生气。」

「我能生什么气?」

「你不举的事,我要找大姑寻方子。」

话落,书房中静悄悄的。

段荆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你再说一遍?」

「你-不-举-的-事-我要找大姑……」

后面渐渐没了音,因为伴随着我的重复,段荆的脸色急转直下。

他彻底……震怒了。

「张挽意。」段荆黑着脸,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过来。」

我又不傻,明知道把他惹毛了,怎会听话,于是后退一步,一本正经和他解释:「我该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段荆怒极反笑,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人就被绑过去。

我止不住地哆嗦,两手捂耳,断断续续喊:「饶命呀。」

「饶命?」段荆恶人得势,笑着反问,「张挽意,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相公今晚且饶你,回去养养身子骨,时间可不多了。」

他这话说得跟判死刑似的,我吓得小脸煞白。

对于段荆来说,他爹是官,动动手指,我半条小命就没了,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因为不举的事,他要杀我灭口吗?

该服软还得服软。

我抱着段荆,一脸诚恳:「相公。」

「说。」

「相公身体康健,就算做不了……那……那种事,我也不介意,可,可是……万,万一偏方管用,岂不是锦上添花?」

「出去。」段荆松开我, 下达逐客令。

我哀求地望着他。

段荆面无表情地说:「别让我重复,出去。」

我好像失宠了。

虽然我一个被买来的媳妇,没资格抱怨什么。

但每每瞧着段荆目不斜视从我面前走过去,心里依然酸得滴水儿。

今日迎面碰上春生,他盯着我脸细瞧:「姑娘病了?怎么蔫巴巴的?」

我天天想段荆,连梦里都是,睡不好,脸色差也不奇怪了。

「哦……」我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春生大哥,我没什么活了,进去躺会儿。有事你喊我。」

以前在老家,一年到头也不见犯懒,如今真被养娇气了,不像话。

春生点头:「唔,行,应该没事。你好好休息。」

我回到屋里,踢掉鞋子往被窝一钻,沉沉睡去。

之后,隐约听见春生的声音:「我瞅着就不对劲,找大夫瞧瞧……心病?心病也不能这样……」

接着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我眼皮发沉,也睁不开,只觉有人拍我肩膀:「醒醒。」

我哼唧了一句,指头半分力气都用不上。

随即他把我从床上启出,抱在怀里,捞出手腕:「瞧瞧,什么病?」

有人的手指搭在我脉搏上,好一会儿说:「姑娘脉象低弱,倒像是……」停顿半天,「可否给老朽看看姑娘的饮食?」

「她与我吃得一样。唯独茶水,是府里下人沏好送来的。」

我斗争许久,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段荆侧坐床边,揽着我,脸色凝重。

一白胡子老爷爷端着茶杯,闻了闻,指尖沾了点水,嘬了口,屋中陷入了寂静。

好一会儿,大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说:「五石散。」

我没听过,段荆的脸色却变了。

大夫说:「茶水中掺少量,短期内强身健体,长久则是毒药,耗空了底子,离死就不远了。姑娘近日,身子可有异样?」

看段荆的脸色,我晓得此事关系重大,便一五一十都说了:「精神头不错,夜间多汗,还……」我看了段荆一眼,抿住嘴。

夜里还想他,那画面就不太方便说了。

大夫点头:「那就没错了,用过此药,在男女之事上,确会旺盛一些……」

段荆的耳根子也红了,他轻咳一声:「可有解法?」

大夫笑着说:「姑娘用量浅,停了慢慢养便是。」

他随后开了些补药方子,由春生送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段荆。

「相公,我流鼻血的事,也是因为五石散。」

段荆抱着我:「五石散不是猛药,张挽意,你馋我就馋我,别拿五石散当借口。」

「哦……」

「你方才说,夜间多汗,还怎么了?」

我就料到段荆不能轻易饶了我。

「没什么。」

「说不说?」他的手留在我腰窝,清楚知道我的死穴在哪,只需一挠,我就得哀哀求饶。

我埋头扎进他怀里,嗫嚅:「就是想你。」

「大点声,怎么了?」

我红着耳根,气恼道:「想你!梦里都想!」

「什么梦?」

段荆刨根问底的功夫我招架不住,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像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树下跌宕的温情和怦然,明明是个吻,却叫我夜夜回味,心动难抑。

我不干净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段荆。

他竟然审问我。

我狠狠捶了他一下。

段荆眯起眼:「长本事了,你敢打我?」

好不容易涨起来的气焰噗地灭掉,我缩着脖子闷闷不乐:「你要是不亲我,我就不会乱想。」

「还是我的错?」段荆凶巴巴的劲儿又上来了,他将我双手锁在背后,眼中却藏不住笑意,「喜不喜欢我亲你?」

我脸皮薄,哪里招架得住他这些虎狼之词,眼神躲闪道:「喜欢……」

「那不就得了。」段荆拉近我,探身凑到耳边,笑出声来,「亲嘴儿,这才哪到哪啊?喜欢孩子吗?」

我声音发颤:「我病了……你……你克制一点。」

段荆抱着我,一骨碌滚到床里,顺手盖上被子:「放心,不动你。等我查清楚是谁——」

他眼底厉光一闪,浮现出深深地戾气:「祖坟给他刨了。」

我的病持续了几日,段荆夜夜宿在我榻上。

对此我颇有微词。

我觉得尚未成亲,如此过于孟浪。

段荆闻言,巧舌如簧糊弄我:「小爷抱了亲了,往后你才没心思找野男人。」

我觉得段荆缺少安全感,于是一本正经地表忠心:「我是个守本分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死了,还得为你守寡,不会找野男人。」

段荆一口茶水喷出来,捏着湿嗒嗒的袍子:「你是多盼着我死?」

我自知失言,郑重道:「那我不守寡,我殉情。」

段荆咳得更厉害了,擦掉前襟的水渍,喘着气朝我勾勾手:「过来。」

我走过去,被锁进他两手间,嗷了声。

段荆竟然咬我。

他一双眼睛黑亮,墨色翻滚时溢出了星子般的光:「张挽意,咱俩都活着不好?」

别人都喜欢自家男人喊小名,我独喜欢段荆喊我张挽意的样子,喊一次,心就慢半拍一次。

我可能真陷进去了,捂住脸,闷闷道:「我要走了……你放开我……」

段荆捏着我红透的耳根子:「亲相公一下,我就放开。」

那天我是红着脸从自己房里跑出来的,段荆的笑声经久不绝,春生见我一副挨了欺负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就说,咱家公子会疼人。」

呸!

他哪里是疼我,分明是要我的命。

科考一天天近了,我听闻,二公子也要参加,且听席间,段夫人话里话外,托人攀上了端王的关系,必定能给二公子谋个好前程。

午饭过后,我跟着段荆从前堂往回走。

半路春生匆匆来,对段荆耳语几句,似有急事。

段荆回首掐掐我的腮,说:「你先回去歇着,我晚上回来用饭。」

「哦,好。」

我回去,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新下的核桃,搬了个小凳坐在角落里,敲核桃仁儿。

再一抬眼,天漆黑如打翻的墨,我想起身点灯,院子里进来一人,见我喊道:「姑娘,公子命我接你出府。」

我借着灯火,看清是春生,擦擦手迎出去:「他没回来吗?」

春生走得急:「嗨呀,公子被事绊住脚,刚忙完,在酒楼定席请姑娘过去。」

我身上沾了一些灰,叫春生等我片刻,回房打开衣柜。

这些衣裳都是段荆命人裁制的,京城流行的花样,上好的料子,一尺顶寻常人家小半年的口粮。我嫌穿在身上白白糟蹋了,平日也不穿,今夜心血来潮,挑了件最不显眼的青色襦裙换上。

走出去的时候,春生眼睛一亮,笑容璀璨:「姑娘快走吧,公子该等急了。」

香风浮动,环佩叮咚,身上挂满段荆买给我的首饰。

我总觉如此装扮过于浮夸,段荆却最是喜欢,还说拿银子养我,才越养越有福气。

方才瞧着镜中粉面朱唇、明眸善睐的少女,我竟不敢相信是我自己。

春生总说我是个美人儿,公子喜欢着呢,连府里的下人遇着我,都喜欢多看两眼。

难道这才是段荆拘着我,不让出门的原因?

我腼腆地笑笑,跟着春生往外走,在府门口,与月华小姐撞了面。

她是二公子的未婚妻,上次见过,今夜来此,大抵是来商议婚事的。

月华小姐提着裙摆拾级而上,瞧见我一愣,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在我身前站定,款款浅笑:「张姑娘,又见面了。要出门?」

「二公子在府中,天黑了,月华小姐小心。」我生怕段荆久等,不欲与她多言,匆忙下阶。

「张姑娘。」月华小姐出声喊住我,回首居高临下地瞧,「听闻既明也要科考?以往他在书塾,可不是爱做学问的料子。」

我脚步一顿,仰起头:「相公做什么我都支持他。」

崔月华见我不开窍,只好开门见山:「人要量力而行,若既明愿意,我可跟怀深哥哥提一句,端王无非是多帮一人而已。」

说没动心思是假的。

段荆挑灯夜读的场景我见过,他不像二公子,没有娘亲帮衬,没有岳丈撑腰,孤军奋战。

崔月华见我不说话,轻轻笑道:「张姑娘大可跟既明商议一番,他好面子,不愿张口,张姑娘可莫在此事上犯糊涂。」

说完,段府的朱门闭合,将我关在门外。

「姑娘,该走了。」春生提醒。

「哦!好!」

待我们匆匆赶到,已月上中天,人烟聚散,段荆斜倚门口,一脸沉郁,可见等出了三分脾性。

我快走几步,表明态度:「相公久等!」

段荆憋了一肚子训斥,在看清我装扮时,忽然阴霾一扫,眉目舒展:「今儿开窍了?晓得打扮打扮再出来!」

段荆嗓门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我羞红了脸,躲在段荆影子下往里拽:「你别嚷嚷,快进去。」

段荆轻笑不已,懒洋洋被我拽进隔间。

「菜都凉了,谁能想到你们女人家打扮起来磨磨唧唧的,不过好看,爷爱看。」

他这样直白地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段荆叫人重新热了菜,给我夹了满满一碗:「快点吃。」

说完随意地把玩酒盏,偶尔从我碗里抢点吃的放自己嘴里,就好像我碗里的才香。

我一皱眉,想挪盘子,段荆就板着脸训我:「不许挪!小狗才护食!」

他一个大少爷,专门抢人口粮,也不嫌丢人。

我心里装着事,食不知味,悄悄打量段荆。

他一抬头,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目光,问:「怎么了?」

我向来憋不住话,开门见山:「我出门时碰见崔月华了,她跟我提了端王。」

「嗯。」段荆面不改色,细细挑干净鱼刺夹我碗里,「吃鱼。」

我没有动筷:「相公,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段荆点点头。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开始埋头吃饭。

两人无声对坐,段荆给自己倒了杯酒,突然问:「你怎么想的?」

我吐出一根鸡骨头,眨眨眼:「我听你的。」

段荆笑了:「这么信我?」

我沉思一会儿:「段伯父官至三品,是很大的官吧?」

段荆点头:「没错。」

「前日家宴,段夫人提起端王,伯父既没同意,也没反对,连伯父都想不明白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我没有见识,但跟着聪明人走准没错。

段荆饮了些酒,眉眼醺然,两方丹凤眼似含秋波,醉意朦胧地盯着我,又变成了勾人的男狐仙,好看得紧。

我两颊生热,眼神闪躲,「你……你干吗啊?」

男狐仙给我也倒了杯,轻声诱哄:「喝点儿。」

「我不会喝酒。」

他挑挑眉:「怕什么,相公在这呢。」

他可真是诡计多端,明知我受不住诱惑……

就一杯……

我爹能喝一大缸呢,不算什么。

我端起来,在段荆幽深晦暗的眼神中,抿了一口,心中顿觉甘泉喷涌:「甜的!」

段荆眯着眼笑,与我碰杯:「没什么酒劲的,随你喝。」

一杯下肚,身子被暖意填满,我手背贴脸,靠在小碗上觉得飘飘欲仙,似乎下一刻我也要变成个女狐仙,逍遥自在去了。

段荆待我真是好极,从不饿着我,如今还有酒喝。

要是和他做真夫妻,岂不美满——

啪!

我一掌拍在额头上,直愣愣的。

我不对劲!

段荆被我吓得筷子没拿稳,当啷掉盘子里,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醉了。」

段荆摸摸我汗涔涔的额头:「这才一杯,哪能啊。你是喝得少,再来一杯。」

望着眼前满满的酒杯,我没经受住诱惑,伸手接过,眯着眼慢慢品。

真好喝。

只是眼前的段荆在晃。

面容如玉,绯唇白齿,一身红衣,妖冶惑人。

我伸手,扯住了段荆的墨发,像捧着宝贝。

他被扯痛,嘶一声:「张挽意,你干什么?」

我用大力气,将他拖过来:「你过来些。」

他气笑了,凑过来:「如何?」

如何?

当然是占男狐仙的便宜!

我看准时机,飞快探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得逞地笑出声。

段荆一愣,唇角渐渐勾起,眼神黑亮,猛地攥住即将逃脱的我,扯回去:「刚刚是干什么呢?」

我兴奋得很,心中有什么在跳动,甜丝丝地笑了:「勾搭人。」

这词还是段荆教我的。

段荆捏捏腮:「张挽意,真醉了?」

我两肘撑着桌子,趴在段荆面前,痴痴地笑。

他便也跟着笑,拍拍大腿:「来,坐相公腿上。」

我不觉得有何不对,摇摇晃晃走过去,亲昵地和他贴在一起,把玩着他的黑发。

「既明,我觉得你能行。没有端王,你也行。」

我哄孩子似的,拍着段荆后背,下巴懒洋洋搁在他肩膀,半眯着眼。

段荆任我抱着,半晌低哑道:「张挽意,上次说这话的,还是我娘。」

「嗯。」我低低应了声,心中难过,「可是我不想你做我的儿子……」

段荆这么好的人,段老爷为什么不多偏他一些?我们老家,没了娘的小奶狗,都有人心疼,怎么就没人心疼段荆呢?

想到最后,不禁哭出声来。

段荆沉默半晌,闷声道:「你别告诉我,你哭是因为不想收我当儿子。」

我哭得更凶了。

段荆深吸一口气,咬在我湿润的脸蛋儿上:「趁着没成亲可劲儿欺负我是不是?还想占我便宜?」

他太凶了,脸颊落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儿。

我埋进他怀里,以防他再对我下嘴,喃喃道:「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帮不了你。别人两千两,可以买宅子买田,你两千两买个累赘。」

段荆将我从身上拖起,严肃地对我说:「我说过了,我段既明房里,没有不值钱的,连人带物,全是宝贝。」

我睁着朦胧的泪眼,任他用拇指替我抹去眼泪,一字一句道:「在咱们家,张挽意就是我的主心骨。以前什么都不争,是不知道争来给谁。如今知道了,未来的段府主母,只能是我的挽意。」

那一刻我才知道,心动也是有声音的。

心脏剧烈地撞在肋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咚咚……咚咚……

回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段荆率先下车,背对我蹲下来,拍拍自己:「上来。」

我一步三晃,勉强从车厢里钻出,上了段荆的背。

门口的侍卫瞧着,问道:「姑娘这是……醉了?」

段荆哼笑:「酒量浅,就知道黏糊人。」

四周低低的浅笑在夜风中荡漾,我枕在段荆肩头,难得安宁。

「张挽意,醒醒,回去再睡。」

我没有说话,做起了美梦。

梦里我变成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给段荆,那一天,他身上镀了光,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嫁衣明艳,锣鼓喧天。他的娘亲坐在高堂,给了我一件圆润的玉镯。段荆眉眼盈满笑意,紧紧握住我的手,吻在额头。

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摸了摸我的耳朵:「挽意,起来擦脸。」

梦太美好了,我哼唧半天,翻身朝里,捂住耳朵。

那声音笑骂了几句,由我睡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我猛地坐起来,搜寻段荆的踪迹。

在院子里遇见春生,才知道段荆去书房了。

近日忙于科考,段荆忙得昼夜颠倒,最伤身子。

我折身去厨房,把核桃仁捣成酱,兑了牛乳熬开,端去段荆那。

他摸了摸我脑袋,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把我赶出书房。

次日,我找大夫寻了几张提神醒脑的方子,做成药膳,给他进补。

他照旧如此。

直到半月后,段荆抵住我推到面前的碗,神色古怪:「今儿不喝了。」

「为什么?」

他不答,继续说:「今晚我在书房睡。」

自从上次我遇害,段荆坚持跟我同吃同住,如今突然要睡书房,我大为诧异,「是要用功吗?我陪你。」

「不必。」段荆很坚决,僵着脸把我从书房轰出去。

春生见我原样端出来,十分好奇:「公子不高兴?」

我疑惑地摇摇头:「不像,许是累着了。」

临睡前,我怎么都放心不下,便披了件衣裳,往书房去。

途经窗下,突然住了脚。

一窗之隔,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细细听,是段荆。

「挽意……」他低低地唤我,情谊缱绻,语气绵绵。

骤然风起,低低在屋檐下吹过,含蓄温柔,如恋人间呢喃的情话。

我抬手欲叩窗。

「挽意……挽意……挽意……」

段荆轻轻地低唱,带着恣意和眷恋,融进无边月色,那声音太过动听,叫我不忍打断。

少时,风渐急,两耳竟分不清那叫我心惊的,是来自屋内,还是巷陌。

风自弄堂穿过,一股脑挤出窄巷,争夺着,叫嚣着,欢畅地在夜色下徜徉。

当黑夜归于寂静,我不小心碰到窗扉。

很久,段荆隔着窗户,声音喑哑又慵懒:「谁?」

我捂着狂跳的心脏,轻轻答:「相公,是我。」

沉默与夜色交织。

窗前的人影一动不动,低低说道:「回去。」

我心一紧,焦急地扒住窗户:「相公,你让我瞧一眼,就瞧一眼。」

屋内伴随着低低的咒骂,段荆紧压声线:「滚去睡觉。」

更不对劲了,他一定有事瞒着我,莫不是病了!

我急得泪在眼中打转,不顾段荆的意愿,推开前门跑进去。

深夏的夜晚通常是凉的,尤其前几日下过雨,但此刻屋中闷热至极,还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说不上是什么,不算好闻,也不算难闻。

我看向窗边的软榻,段荆衣襟半敞,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单腿支在软榻上,左手胳膊松松垮垮搭在膝头,右手隐在宽大的袍子下,低垂着头,整个人呈现出慵懒颓靡之色。

不知是不是病了的缘故,粉霞染了肌肤,像白瓷下隐隐渗透的釉彩,含蓄朦胧。

他松松垮垮靠近小桌旁,听见我进来,清冷的目光微微上抬,眼尾泛着红色,盯住我便不动了。

今夜的相公美得惊心动魄,以至于我心跳声愈发杂乱。

「过来。」他一开口,声音是哑的。

我迟疑一番,只是惊鸿一瞥,电光石火间,突然开了窍,惊叫一声转身欲逃。

刚走几步,便被段荆捉到身边去,他无视我惊惶的挣扎:「担心我?」

我的思维刹那乱成一锅浆糊,脸红成片:「你……你没事便好……」

他没事,我马上就有事了!

段荆笑了,阴恻恻地:「你姑妈怎知我病了?瞧清楚些,我病了吗?」

我闭目,抖做一团,语带哭腔:「没病……相公身体好着呢,是我病了……是我病了……」

「哧……」段荆冷笑一声,骤然拉下帐子,空间逼仄,暧昧丛生,少顷床帷飘荡,手腕的叮当镯叩动了无边月色,春意正浓。

段荆问:「前个儿送你的鱼呢?」

我低低吸着气:「养……养在院子里……」

他不紧不慢地:「乖,听话,相公教你养。」

「我不要!」以前是喜欢,鱼尾灵动,在水里探头探脑,红艳艳的好看极了,现下哪里听得了鱼这个东西,更是碰一下都面红耳赤。

我哪里料到男狐仙阴险至此,将我哄得稀里糊涂就达成了他的目的。

事后,段荆难得服软,替我净手后,打开桂花膏细细涂匀,叹道:「怎就不禁折腾,瞧瞧,红成这样,小可怜儿。」

我气得咬在段荆的手腕上,想叫他撒开,他不为所动,心情很好,什么都依着我。

夜深了,敞开的小窗里飘来了清爽的风,屋内热度渐渐散去,我觉得凉,便缩在段荆怀里,困得点头哈脑的。

他拍拍我:「回去睡吧。」

我揉着惺忪的眼:「你不困吗?」

段荆说:「我睡书房,以后都是。」

「为什么啊?」

段荆眯着眼,悄悄伏在耳边对我说:「狼在没尝到肉前,并不觉得肉好吃。可一旦品到肉味儿……」

在段荆大笑中,我缩着脑袋惊惶逃窜出屋……

科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我竟比段荆还紧张,日日蹲在灶台前发呆,饭烧煳了好几次。

段老爷屡次派人慰问,都被拒之门外,段夫人反倒静悄悄地,听闻她正拼命张罗人给二公子进补,还请了有名的大儒来教书授课。

科考当日,我亲手把熬了几晚做好的腰带给段荆系上,眼巴巴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出来?」

段荆揽着我,揉揉头发:「很快。」

科试持续了好几日,我日日坐在席上,听段夫人夸二公子天资聪慧,学富五车,又得了前太子太傅的言传身教,定能搏个大功名。

我为此殚精竭虑,食不下咽,春生说我显而易见地瘦了,数算着日子,段荆眼看就要放出来,心里总算有了盼头。

春生每每为段荆抱不平,我便劝他:「人各有命,既明他肯用功,无论将来官至几品,我都知足。若要日日与别人比,别人过得好与不好,都会成为心头的一把锁,眼界窄了,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谁知,段荆没出来,府中倒来人了。

听闻消息时,我不小心踢翻了水桶,顾不得春生在后面喊我慢点,提着裙摆急匆匆往正堂跑。

堂中三道人影,我眼眶一润,鼻头酸涩地喊了句:「爹、娘……」

他们扭过头,深如沟壑的细纹中堆满喜色。

我娘喜得大喊一声,匆匆忙忙迎出,一把抱住我:「我的宝啊……娘可想死你了……」

说着,便哭了。

我爹擦擦泪,站在原地没过来。

我来京城小半月,爹娘却苍老许多,我伏在娘怀里,泪眼蒙眬:「你们怎么来了?弟弟呢?」

闻言,娘哭声更大了,拍着我后背:「他在老家,不方便过来。」

我心中激动,迟些注意到段府的几位远房长辈也在,急忙见礼,将我爹娘护在身后:「二老刚刚进京……明日我便去城中替他们寻个住处……」

段夫人掩唇轻笑:「不必了,既然是亲家,住在段府便是。」

「可我尚未嫁——」

「好好好,亲家心肠好,我们挽意嫁过来,真是烧高香了!」我爹开口打断了我拒绝的话。

话落,场中低笑阵阵。

我抿着唇,谢过段夫人,将爹娘领出堂屋。

春生等在外面,一脸难色,悄悄对我道:「老爷夫人的屋被安排到东边的偏房了,临街……」

偏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段荆最初给我挑屋子,见我站在偏房前,还指挥春生将我揪回来,板着脸好一番训斥。

春生颇为气愤:「待公子回来,看怎么收拾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爹娘此刻不察觉,一路上感叹着段府的恢宏壮丽,叹道我是富贵命,飞上枝头了。

我对着春生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跟段荆说。

「我会尽快找地方接他们出去的……」

来京城这么久,我曾私下里做活,赚了些小钱,段荆当我解闷,有时还抢我绣品去自己藏着。一来二去,小有积蓄,在城中找间舒适的客栈不成问题。

尚未成亲,一切要遵循章法。

我跟在爹娘后面,二老开心,我便开心。

春生也笑:「难得有爹娘惦记闺女,千里迢迢来看的。姑娘好福气,等咱们公子成了家,给老爷夫人风风光光地接过去。」

我笑笑,心中如化开的春水,总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到了住处,伺候爹娘收拾好东西,我被娘拉着坐下。

她仔细摸着我的手,满脸羡慕:「那段公子当真疼你,手都白净了不少,是少奶奶的命哩……」

爹四处打量着,在屋里转来转去。

我记挂弟弟,便问起他婚后可好,未能亲眼见他娶妻,心中略有遗憾。

娘没有说话,反倒对我的镯子多瞧了几眼:「挽意呀,你这镯子……是好东西吧?」

我红了脸:「既明——呃,大公子送我的——」

当日他替我擦完手,郑重其事地从小匣子里取出一枚镯子,给我戴上。

我知道这镯子贵重,不敢取下,便日日带着。

「娘一辈子没带过镯子,给我戴戴?」

我一愣,迟疑了一下,手腕便被娘拽住,把镯子撸下来。

「娘,这——」

我本能地要抓回,被狠狠拍在手背上,白润的表皮顿时红了一大片。

我忍着痛,说:「大公子送我的,不能摘……」

这是段荆母亲的遗物,亦是段荆独有的聘礼,在我眼中千金难抵。

我娘剜我一眼:「都当少奶奶的人了,差这点银子?你个小白眼狼,好东西补贴补贴娘家怎么了?」

我拖住娘的手腕,低低求道:「我有银子的,什么都行,这个镯子给我留着吧……」

爹晃悠到娘身边:「挽意啊,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你那点银子值几个钱?」

我瞬间就急了:「如何会缺钱?段府的两千两银子呢?」

爹娘对视一眼,眼神躲闪:「什……什么两千两?你个黄毛丫头,值几个钱?就连你弟弟娶媳妇,还是我们老两口砸锅卖铁凑够的聘礼。」

心头仿佛压上块大石头,方才的喜悦一寸寸被失望冲垮,我咬着唇,忍着委屈,问:「爹娘,你们来京城,到底是为什么?」

娘轻咳一声,半晌突然说:「我们也不瞒你了,媳妇要换大宅子,不然就闹着分家。这就是把我们俩的血榨干了,也买不起啊,你弟弟猪油蒙心,跟着媳妇瞎闹,我和你爹……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要点钱。」

我心里一堵,半天没说出话,喜悦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泼得干净。

娘握住我的手:「挽意啊,咱家就你最出息,你不帮你弟弟,就没人帮了。」

我沉吟半天,说:「那我回去取钱。」

爹娘一喜,连连答应。

「能不能先把镯子还给我?」

娘捂着镯子一缩:「不成,多多益善嘛!」

「娘!」我气得发抖,「这是大公子的!」

「他还能跟我个丈母娘计较?」

爹突然插话道:「你有多少?」

我闷头,稳住情绪,「二十两。」

「二十两?」二人齐齐拔高声音,「你好意思拿!」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全部积蓄了……」

「大公子呢?你相公呢?你跟他要啊!」我爹背着手,急得团团转。

我腾地站起,被气狠了,眼眶发红:「他是他,我是我,咱家缺钱,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爹老眼瞪着滚圆:「你要是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干吗不给钱?」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令人难堪的话。

那夜段荆的炙热、疯狂,和事后温情款款将镯子套在我的腕上,明明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在我爹的一句话下,突然击溃了心防,仿佛我真成了个肮脏不堪、以色侍人的下流胚子。

大脑顷刻间空荡荡的,哑口无言。

我低着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拉娘的腕,想把镯子拽下来。

她与我争执尖叫:「不孝女!赔钱货!敢跟你老娘动手了!」

我声带哭腔:「你把镯子给我,我二十两都给你……你别跟我抢……你别跟我抢……」

一个滑脱,啪!

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镯子坠地,响彻室内。

场面一静,我娘怔怔盯着一地碎片,气急之下狠狠给了我个耳光。

我怔住了,耳根脸颊火辣连绵成片,伴随而来,是我不受控制地颤抖,想擦泪,手都擦不对地方。

春生等在门外,喊了一声。

我怕被他看到难堪的场面,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一路撞到无数个下人,冲进段荆的小院,关进小厨房号啕大哭。

明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想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好,可一回头,是三张不知满足的脸。

割不断的血缘,逃不掉的孽债,只等着哪天把我的血吸干,骨髓咂摸干净才满意。

春生在门外敲了几下,便没动静了。

我在屋中待了很久,泪痕干透了,慢慢从草垛上站起身,擦干泪,准备做饭。

春生突然急急地敲门:「姑娘!大公子他们回来了!」

我愣在那儿,一时恍惚起来,段荆回来了吗?

继而有人敲门:「张挽意,别躲里面不出声,开小灶呢?」

段荆的声音张扬自在,可以轻易穿透黑夜。

我一步步上前,轻轻抬起门栓,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温柔的月光倾泻下来,清风徐徐,我顷刻撞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段荆紧紧抱住我,狂野地揉乱我的发,「张挽意,爷回来了。」

风凉,他的怀抱却滚热。

烫得我眼泪都掉下来。

「人傻了?」

段荆见我久久不说话,低头亲亲我:「哪家的小娘子,记性真差,才几日不见,就忘记相公长什么样了。」

我嗅着熟悉的香气,压在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往上冒,脸埋进段荆怀里,闷声哭泣。

段荆说到一半,突然住嘴,摸摸我脑袋:「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你吃饭了吗?」我问。

段荆轻声说:「还没呢。」

「我给你下碗面吧。」幸好屋里黑,段荆瞧不清巴掌印,我刚要转身忙活,他突然拽住手腕,拉过去。

一只手掐在我下巴上,抬起。

段荆眼神犀利,几乎瞬间锁定了巴掌印的位置,蓦地冷下脸:「谁欺负你了?李氏那混账?草!」

他扭头就要给我讨说法。

我急忙拽住段荆的衣角,小声说:「不是她……」

「那是谁?这遍京城,敢欺负小爷的媳妇,我看他不想活了!」

春生尴尬地立在外面,小声道:「公子……是姑娘的娘家……来人了。」

处于盛怒中的段荆一滞,眼皮跳了跳:「什么娘家?」

「我爹娘。」

段荆紧紧抿着唇,沉默了好半天,拇指轻轻抚在我脸颊,语气生硬:「为什么打你?」

我开不了口。

能说,他们想要钱,没要成,与我起了争执吗?

我试着转移话题:「我给你下碗面。」

段荆站着不动,压着沉怒:「春生,你说。」

「他们要钱。姑娘别嫌我多嘴。要钱又打人的爹娘,全天底下也没几个。」

我生怕段荆生气,两手环住他的腰,一动不动。

段荆沉着脸,去掏荷包:「他们要多少?」

他不会真想给钱吧。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张挽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难过极了,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地掉,好半天,小声说:「镯子碎了……对不起……」

那镯子意义不凡,多少钱都还不起。

段荆的身子一僵,很久,才轻轻抱住我:「没事,不就是个镯子,我再送你一个。」

听完我心里更难受了,揽着段荆的脖子,仰头看他。

他眼下挂着浅淡的乌青,下巴上长出胡茬,只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深情缱绻地望着我。

胳膊用了几分力气,勾住段荆的脖子,将他拉低,轻轻吻住。

段荆嘴唇颤了颤,瞬间反应过来,拦腰一抱,将我放在灶台上,哐当一脚踢上门。

他死死压住我的后脑,夺过了控制权,紧接着,炽热浓烈的深吻裹挟着我的神志,如同在大海的浪潮里沉浮。

滚热气息喷吐在耳畔,他垂眸:「我很想你……」

说着,咬住我发丝,耳语道:「快想疯了,这么宝贝的人,怎能叫别人欺负……」

心中的难过和伤痛搅成一团,我含着热泪:「妾身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

段荆神色一僵,手骤然用力,青筋暴露。

「你再说一遍!」

「妾身这辈子的债都还不清了,不配为公子妻室,愿为公子——」

段荆突然拿开我的手,反剪在身后,一双黑眸里压满暗沉沉的怒气:「哪学来的腔调?」

我无视段荆的火气,张嘴想要吻他,被按住肩膀推远。

段荆彻底怒了:「张挽意,你给我说清楚。」

「公子前路光明,我不能拖累你。」

我想明白了,来日爹娘惹了乱子,他们只能是张挽意的爹娘,不能是段荆的岳父岳母。

他们生我养我,闹到衙门,也摆脱不掉这层血脉关系,我这种家世出来的夫人,只会叫段荆蒙羞。

他还有大好前途,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可知,古往今来,因妻室作乱毁掉前途的大有人在,我既已掉在烂泥爬不出来,何苦把他一起拽下去。

在段荆沉怒的目光里,我说:「公子把我收做通房也好,当做奴婢也罢,甚至赶出府,挽意都认。公子的妻位贵重,不要许我这种低贱之人。」

段荆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张挽意,你这是给我纳了个妾是吗?你他娘的把自己给纳了!对吗!」

我从来没见过段荆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言不发地给我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门哐当一声巨响,差点摔烂。

我坐在灶台上,缓了一会儿,蜷缩着身子,捂住脸。

搞砸了……

真是一团糟……

明明想委婉一点的,可看见段荆那双眼睛,愧疚就如同大山压在心头,我只想让他活得更好一点,像天上高悬的明月,朗照人间,分给我一小片光明就可以了。

过了许久,我裹紧冷透的衣裳,擦干眼泪,出门往东偏房去。

已经深夜,窗边还亮着灯。

我敲响门,娘问:「谁呀?」

我应了一声,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

娘的脸色不太好,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生硬道:「你来干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送钱来了。」

娘的脸色缓了缓,伸手:「给我。」

「等等。」我捏着钱袋子收回手,「你先如实告诉我,弟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都跟你说了,是媳妇——」

「娘,如果他出了大事,我可以去跟大公子求情,多要一些银子。所以你别瞒着我。」

两千两,把事情摆平,再换座大宅子绰绰有余。

爹娘绝不是因为此事来的。

娘的神情松动了,半晌挣扎道:「你弟弟……他……他背上人命了。」

脑海突然一阵嗡鸣,我晃了晃,勉强扶稳身子。

「什么时候的事?」

娘支支吾吾地。

我生平第一次,拔高了音量:「什么时候!」

「就……就一个月前……」

我突然死死攥住娘的手腕:「你们怎么来的京城?」

徒步不可能这么快,我上京途中风餐露宿,数月才到,一个月的时间,除非借助马匹,以爹娘的性子,怎么舍得花钱买马,定然有人帮助。

娘没好气地抱怨:「还说呢,亲家母说此事紧急,给我和你爹雇了几匹快马,差点颠死我这把老骨头。」

她话没说完,我已经转身跑出去。

院子里,春生正在扫撒,见我急匆匆回来,颇为诧异:「姑娘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顾不得其他:「段荆呢?」

春生一愣:「去了前堂,听说老爷和夫人有要事相商。许是明日要出榜封官了,朝中老友来报喜。」

我手心全是汗,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海中萦绕盘旋。

倘若段荆的小舅子杀了人,那明日授官,段荆势必会受到影响,最要命的是,我的庚帖,还在段夫人手中,哪怕还没嫁,我与段荆是绑在一块的。

我从来没见过高门大户的明争暗斗是什么样子的,此刻,我甚至怀疑自己疯了,自作聪明,揣度人心。

如果他们一开始想搞的便是段荆。

数月前大姑说亲,便是计划的开始,随着弟弟酿下大错,段荆会被拽进深渊。

我颤抖地拽住春生的衣襟,粗暴地拉近书房里:「春生大哥,你会写卖身契吗?」

春生一头雾水:「会啊,咱见过不少呢。」

我把笔塞进春生手里:「写。」

「啊?」

我快急哭了:「就当我求求你。」

春生说:「不用,我给你张。像咱们府,买的丫头多,都找官家盖过公印,只要月底去官府报备就行。」

我点头,见春生翻腾半天,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然后,在春生吓破胆的喊叫声中,咬破指头,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书房中,死寂。

「姑……姑娘……公子知道了,我……」

我谨慎地将卖身契叠好:「明日就去官府。」

奴婢家中犯事,不会牵连主家,事到如今,这张纸是我能与段荆撇开关系的唯一凭证。

可我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当有人请我去正堂的时候,屋堂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细看,有许多段氏宗亲,还有几位身着官服的人,和我的爹娘。

刚一进屋,段荆一把将我拽过去,低声说:「别害怕,待会闭嘴,一句话别说。」

我便知道,他们开始动手了。

段老爷脸色十分难堪,茶水劈头盖脸朝我砸过来,被段荆挡下。

「你还护着她干什么?一介村妇,家风不正!迟早把你害死!」

饶是如此,飞溅的碎瓷片崩起,撞在我手背上,一阵锐痛。

低头一看,出了血,我默默缩回袖子,按住,没叫段荆察觉。

周围密密麻麻的议论声响起:「是啊……背着人命……既明彻底毁了……」

爹娘早已吓白了脸,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段夫人忧心忡忡地开口:「本以为能寻个知根知底的,没承想能惹出这样大的乱子,既明,你怎这般糊涂,不问缘由便借钱给他们平事?」

我开口道:「大公子不曾给钱。」

段荆不动声色地给我使了眼色,示意我往后退,不许说话。

段夫人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不曾给?搜出来的几百两银子难道是偷来的?」

爹娘一听,磕头辩驳:「诸位老爷明察!这确是大公子给的!」

我急了:「你们胡说!大公子刚回府,哪有时间给你们银子!」

娘睁大眼:「丫头,你方才亲自送的,怎么忘了?」

段夫人旁边的姑姑接茬:「的确,方才奴婢瞧见张姑娘从东偏房出来。」

这一刻,我心灰意冷。

我原以为,人性劣,却不至于把亲闺女往死路上逼。

他们咬死银子是段荆给的,若弟弟的命案被平,徇私枉法的帽子被扣到段荆头上,他再无出头之日。

「我——」刚开口,段荆不留情面地捂住我的嘴,不慌不忙地笑了一声,「没错,钱是我给的,岳丈岳母登门,我孝敬长辈,何错之有?」

段夫人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既然如此,为何扬州已经放人了呢?」

穿朝服的几位老爷原本神色淡淡地听着,闻言突然重视起来:「真有此事?」

段老爷轻咳一声:「少安毋躁……捕风捉影的事……还没定论呢……」

他好像十分惧怕几位官老爷。

「老爷,前日扬州的表姨刚好进京,正是她说的,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假?」段夫人笑容松懈,心情大好。

段荆冷笑道:「母亲的表姨,哪有官家的公文靠谱。」

语毕,他对着几位官老爷恭恭敬敬地作揖:「诸位大人,国有国法,扬州之事段某早有耳闻,数日前曾托人知会扬州知府,务必公事公办。此刻,督办的文牒大该已送至京都,烦请几位派人调阅。」

段夫人笑容僵住,「不可能……」

段荆恭谨有礼地笑道:「母亲,市井消息,闹到人尽皆知,丢的是父亲的颜面。」

段老爷脸面挂不住了,狠狠剜了段夫人一眼,转头强颜欢笑着:「几位大人见笑了,既明自小良善,不会说谎,您看……明日授官……」

大官看了我和段荆一眼:「去年春,礼部侍郎的小舅子当街纵马行凶,圣上震怒,将其革职查办……才过去多久,便是圣上不提,谁敢顶风冒进?大人,你我同朝多年,今夜同你透个底,此事传进圣上的耳朵里,他念您是两朝老臣,功勋卓越,才命我等走上一遭。」

他意有所指:「家风清正,才可仕途顺畅啊……」

我都明白了。

继续留在段荆身边,只会害了他。

从怀里掏出卖身契,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段荆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门亲事,我不退。」

「段荆!」段老爷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即便连夜退亲,都未必撇得清干系!因为这一家子,将来你走哪都得被人戳脊梁骨!退!必须退!」

爹娘吓傻了,冲过来抱住我:「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就退婚了呢?」

我攥着卖身契,心中苦涩,平静地问:「怎么就好好的呢?若是好好的,咱们家从哪里欠的人命呢?」

娘跪在地上,展开了撒泼的架势:「不行!我们闺女的清白怎么办?聘礼我不可能退!」

「她有什么清白可言?上梁不正,指望生出多好的闺女!」段老爷气得老脸通红,直喘粗气。

段荆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往后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冷着脸道:「从今日起,张挽意是我段荆的妻子,与二人再无瓜葛。」又对段老爷道:「她如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温婉良善,真心待我,不娶她,难道要娶个佛面蛇心,兴风作浪的女人?」

段夫人被指桑骂槐,脸都白了,指着段荆:「你!」

「混账!你要气死我!」段老爷脚一软,摊子椅子里,浑身发抖。

场面极度混乱,一边是爹娘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是段老爷和段夫人疾言厉色地训斥,一旁还是宗亲窃窃私语。

我低下头,默默把卖身契展开:「都别吵了。」

声音太小,他们都没听见。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大喊一声:「都别吵了!」

场中一静,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我。

手微微颤抖着,高举起卖身契,在段荆的目光中,我口齿清晰,掷地有声:「我卖给段府了,不是来嫁人的。」

死一般的沉寂。

段荆嘴唇哆嗦着,咬牙切齿道:「张挽意,你给我闭嘴。」

我抖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走到堂中跪下:「挽意是段府买来的,家中贫苦,大公子心善,施舍奴婢一些银两养活爹娘。弟弟十恶不赦,自有国法惩治。与主家无关,恳请几位大人向圣上言明,勿因下人过失,迁怒公子。」

段夫人腾地站起:「你庚帖尚收在我房中!」

段荆冲过来,拉起我就走:「去他娘的下人,张挽意,小爷今晚就圆房!明年开春抱孩子!分家!这乌烟瘴气的腌臜地方,老子不待了!」

我奋力挣扎,终于挣脱,扑通倒在地上,对着几位大人磕头:「奴婢狗胆包天,想爬公子的床,夫人只好收了奴婢庚帖,收为通房。一切都是奴婢所为……求大人明察……」

段夫人气得发抖,段老爷则激动地给了段夫人一巴掌,站起来:「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一个粗使女而已,何来家风不正啊?来人,这几个,都撵出去!」

几位大人心照不宣:「既是……下人,的确没什么好计较的,只要查明扬州那恶徒是依法查办,吾等便可回去复命了。」

我匍匐在地上,无力地闭上眼。

两千两,足够我给段府当牛做马一辈子了。

娘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你个赔钱货!白眼狼!不如生下来就将你掐死!」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任她掐。

掐死才好。

他们谁都别想害段荆。

爹高高扬起巴掌,眼看就要落下,突然被人踹开,倒飞出去,摔在墙角。

接着我便被人抱在怀里,光亮骤然变暗。

段荆声音打颤:「挽意,我带你走。」

喧闹声逐渐离我远去,清爽的夜风吹拂起头发,我待在段荆怀里,一言不发。

他走得很急,生怕被什么追上,一直出了府,高声喝道:「春生!马车!」

我听到了马儿嘶鸣,接着被塞进一辆马车,段荆撩袍子紧随而上,狠狠将我摔在软榻上,砰!

拳头擦着我的耳朵,砸进马车壁。

我一哆嗦,段荆厉声道:「现下知道怕了!当下人,好啊!张挽意!知道我怎么磋磨下人吗?捆了关起来,就是要弄死你,别人也管不着!」

我红了眼,也同他吵:「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段夫人把你毁了吗!我弟弟身上背着人命啊!你退了我又如何!将来他们照样可以说你识人不清!是非不明!」

「我段既明不是废物!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娶谁!」段荆咬着牙,「这辈子,就非你不可!你不嫁,我就出家!」

「你!」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泼皮无赖之人,「你不讲理!」

段荆疾言厉色,「讲理?再讲理,老子他娘的媳妇都跑了!」

说完,掐着我后颈往前一带,凶猛地咬上我的唇瓣,疯狗似的厮磨。

很快,血腥味弥散开来。

随着马车的动荡,唇齿频繁磕绊,我疼得闷哼一声,段荆却并不打算放过我,喘息着:「疼吗?疼就对了!不疼不长记性!」

说完,继续咬,继续磨。

我起初奋力地捶打他,手忙脚乱间,段荆还挨了几个巴掌。

如今逐渐软塌下身子,缩在角落里,被迫承受怒火。

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动静,段荆握住我的手,一拉,摁在自己胸口:「你疼疼我,成吗?相公这里被你拿刀子剜,拿刀子捅,你如何忍心?」

我自然不忍心,声泪俱下,呜咽如小兽,渐渐松了力道,软在他怀里。

段荆心疼不已,下巴抵在我前额,用胡茬蹭着:「挽意,你信我,好不好?今晚就嫁给我。再不娶你,相公要伤心死了。」

他惯会说花言巧语,却也不乏深情。

我闭上眼,心底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低声说:「好。」

他突然拦腰抱住我,往半空一抛,我吓得尖叫一声,抱住段荆脖子坐在他腿上。

他勾着嘴角:「乖,咱们今晚就圆房!」

说起圆房,我心里忐忑。

「我们去哪啊?」

「新宅子。」段荆平息了情绪,替我理好衣裳,「母亲去世那年,李氏进府,我从父亲手中要回了我娘的嫁妆。那时候父亲还是个公正的父亲,即便李氏怀有三个月身孕,他仍然不顾李氏反对,答应了我。」

「三个月?」我心里咯噔一声,段荆的母亲久卧病榻,不止三个月,也就是说……在此之前……

段荆笑笑,眼中嘲讽之意更甚:「我娘体弱,他寻个外室,全宗族的人都觉得没什么。可等娘一走,外室变继室,丑事一桩。当年我眼睁睁瞧着我爹因为一个女人被革职,从此家门衰落,可真是个情种……」

最后两个字,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后来呢?」

「后来啊……」段荆抱着我,像哄孩子似的,一摇一晃,「李氏的娘家,在端王那立了大功。恰巧,我爹和端王,有一点血缘,我家才重振门庭。李氏生下段渊那天,我因课业不好,被爹罚跪在院子里,那晚下了雨,他在李氏那,和他们和乐融融,次日才想起我。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我没娘了,爹也走了。」

「其实他们的家,我哪里稀罕待啊……」段荆自嘲一笑,「不用李氏逼我,我自己就走。可某天深夜,我听见李氏和爹在屋中谈嫁妆的事,才知道,我娘的嫁妆,李氏偷偷扣了一半,李氏的亲哥用我娘的钱,叩开了端王的大门,从此流水的银子进了端王口袋,我小心翼翼,不敢沾惹分毫的富贵,是用我娘的嫁妆换来的。李氏骗了我爹,骗了所有人。」

「他们踩着我娘的尸骨,喝着亡人的血,怎敢心安理得过他们的富贵日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荒唐无度,挥霍家产。李氏想给段渊留下的东西,我统统挥霍掉。我看着我爹的眼神,由最初的愧疚,变为冷漠,厌烦,才知道,这世上哪有长情之人?揭开表皮,全是丑陋的血肉,没有例外。」

段荆情绪不对,他紧紧抱着我,仿佛要将我勒断。

「既明,你……」

段荆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头沉沉压在我肩上。

我才想起,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

看着他柔软垂下的睫毛,我的心突然变得很痛,人心都是肉长的,段荆当然也会痛。

段荆的身躯大我很多,我吃力地反手将他抱住,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听着马车咕噜噜压过石子路。

「既明,我爱你。」

我喃喃地说。

「虽然我没什么力量,脆弱又没用。」

「我想尽可能地温暖你,免你冻毙于风雪。」

脖颈处骤然湿润,我下巴垫在段荆的肩膀,仰头望着漆黑的窗,风吹起窗帘,月色倾洒。

我知道段荆是醒着的,他哭了。

可我没有说话。

多年之后,段荆才告诉我,他在那晚,有了家。

段荆的新宅子并不大,三进的院子,养了一些花花草草,因为年岁小,生得细弱。

他牵住我,往里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他们以后会长大的,变得枝繁叶茂。」

段荆今夜异常沉默,直到走进正堂,我惊呼一声,屋子里亮堂堂的,喜绦挂满,红烛高照。

「准备仓促……」段荆迟疑了一下,满脸懊恼。

原来他方才不说话,是因为心里忐忑。

「你在小厨房里,说要做妾的时候,我就急了。」段荆沉着脸,「当时就让人准备了东西……如今看来,太过草率,我叫他们撤了。」

我急忙拉住:「别!别!」

话一出口,我就因自己的孟浪骤然松手。

段荆猴急似的捉住,揣入怀中,眼中泛起热切的明光,像得到了什么宝贝,小心翼翼。

「挽意,你不嫌弃我?」

面对他的期盼,我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是张扬明艳的段荆,是骄傲不可一世的段府大公子,肯喜欢我,我就很知足了。

我缓缓抱住段荆:「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能嫁给你是我天大的福分。」

「好。」段荆笑了,发自肺腑地笑,拉着我对着门外跪下,「今晚,我要娶我的姑娘。」

「没有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仅以婚书一页,薄产一册,聘张氏挽意为妻。」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来日,还张氏挽意富贵荣华,生死不负。皇天后土,此证。」

我此生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誓言,红着眼眶,潸然泪下。

这一晚,没有长辈,没有满堂宾客,我们对着一轮孤零零的明月,许下誓言。

段荆将一个锦盒交给我:「挽意,段府的当家主母,交给你了。」

他的发丝乱了,眼睛红了,衣裳沾了灰,抱着一方破旧的锦盒,明明很狼狈,可说出的话,重若千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另一只手与他交握:「我陪着你,若是累了,回头看看,我在。」

京城多雨。

屋中开了扇小窗,雨自屋檐淅淅沥沥滴落。

这是我在新宅与段荆看的第一场雨。

新安的窗户在雨幕中,发出低弱的吱呀声,不小心撞到深入廊下的一束青桃,树枝摇曳,青桃被窗棂轻轻拨动,如同我此刻跳动的心,轻曼摇曳。

这是我们的家。

院中的小树枝条细弱,在这酷热的暑夜,尚抽出几朵青葱嫩芽。廊下栽种的牡丹花隐匿在夜色中,含羞带怯。

段荆将我抱坐窗边,轻轻的吻,唤我的闺名。

我脸颊红透,只觉得这场闷热能要了我的命,「相公……」

却换来段荆一声低笑:「看外面,挽意……」

窗扉外,大雨滂沱,弥漫的水汽中,一条细嫩的枝条遮在牡丹上方,在风雨中飘摇零落。

它还年轻,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风雨。

但我知道那棵树终有一天,会变得枝繁叶茂。

次日清晨,雨停。

牡丹经过一夜风雨,花瓣被雨水冲开,熟透了般层叠如云霞,傲然绽放。

「挽意……」

「挽意,你尝尝这个。」

「汤太烫了,你等会喝。」

「来,相公喂你。」

我停下筷子,思忖片刻,吐出一句:「你怎么了?」

从昨夜到现在,段荆就像个老妈子,眼睛时刻黏在我身上,不肯松懈半分。

段荆眼睛一转,落在我发红的手腕上,面露愧疚。

「还困吗?」

我幽怨地瞪着他,将近傍晚才从睁眼吃点东西,还要被他问这问那,呸,不知羞……

段荆的耳根子立刻红了,轻咳一声,唤春生拿药来。

他一边涂着药,一边说:「对了,明日我便上任了。」

难道在我睡着的时候,来人了?

段荆笑着:「一个小官,俸禄不多,你别嫌弃我。」

大多数时候,段荆的笑是张扬恣意的,可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暗藏几分小心翼翼。

几分闷气瞬间消散殆尽。

我捏着酥糖,递到段荆嘴边,什么都没问。

段荆因我与家中决裂,叫春生递了文书回去,言明分家,还将我签下的卖身契撕了个彻底,连向官府报备的机会都不给。

公公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是被段夫人劝住的。

至于我的爹娘,据说留在段府了。

段夫人待他们极好,从春生回来时的表情我就知道,爹娘定然骂我骂得难听。

如今,段荆只有我。

我也只有段荆了。

可他不但没有消沉,比以前更加精神。

回来时意气风发,好几次当着同僚的面,抱着我啃。

我颇不好意思,偷偷劝他,段荆满不在意:「我亲自己媳妇碍他们什么事?看不惯回家亲他们的去。」

某日,府中来了贵客。

崔月华。

彼时段荆尚未回府。

她站在门口,四下打量:「既明便住在这种地方?」

语气淡淡,我却从中听出一丝遗憾。

「月华小姐有何贵干?」

崔月华回神,看见我,伸手递上红笺:「我与怀深哥哥好事将近,请你二人前去。」

我迟疑一番,收下。

「你与既明……」

「我嫁给他了,」我清晰开口,「数日前。」

以往是不在意的,如今莫名小家子气,连从别人口中听见段荆的表字都要暗自计较。

飞醋都吃天上去了。

崔月华大概觉得此话十分好笑:「既明双亲尚在,你们请谁坐高堂?」

我顿了一会儿,突然说:「月华小姐,你喜欢既明吗?」

她闻此脸色骤变,失了得体的风度,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什么都明白了,有时候女人断定一件事,不需要证据,直觉就够了。

「家中无热水,不宜接待宾客,月华小姐请回吧。」

她脸色难堪极了:「张姑娘,人的出身本就不同,你……怎能这般揣度我?」

「月华小姐,你三番四次挑拨我,蒙骗我,甚至瞧不起我,我都不计较。可我生来心眼小,容不下外室,莫怪。」

崔月华气得脸色青紫:「我凭什么做外室!」

「是啊,您凭什么呢?」我缓缓后退一步,对她颔首,「二公子与您门当户对,许您妻位,体体面面的,挺好。」

临关门前,崔月华死死咬住唇,垂着眼,站在门外对我说:「我与既明和怀深年幼相识。你不懂。」

「年幼相识,月华小姐没想明白什么吗?花开堪折,既明为何没折?」

她脸色一点点白下来。

因为不喜欢罢了。

段荆是个敢爱敢恨的人。

若他喜欢崔月华,会早早下手。

我转身那一刻,崔月华扬声道:「你知道既明因你受了多少苦吗?官职低微就罢了,你的身份,叫他日日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我身子一僵,脚步顿在原地,攥紧了帕子。

她说中了我的心事,纵使段荆手眼通天,也难抵他人的唾沫星子,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知道吗?」崔月华语速急切,「他不肯告诉你,怕你难过伤心,可你想过他吗?」

我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春生,关门吧。」

段荆回得晚,在屋外与春生一番耳语,我都听见了。

进屋时,他神情松缓:「崔月华来过了?」

「嗯。」我指指婚帖,「请我们喝喜酒。」

段荆看都不看,走过来抱住我:「生气了?」

我如实回答:「是。」

段荆解释:「起先她总黏着我,我嫌她烦,就推给段渊,若不是春生告诉我,我一百年都不晓得她的心思。」

我靠着他:「不是因为这个。别人骂你,你为什么不提?」

「骂就骂,又不会少块肉。」

段荆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紧张起来:「怎么?你还想跑?」

「是。」我突然板着脸,凶巴巴的,「我恨不能跑到他们面前,将他们痛打一顿!」

段荆一愣,突然失了神。

我脾气在此刻全然爆发,拽着段荆领子:「你说!到底是谁!你们男人要面子,我不要!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段荆咕咚咽了口唾沫,拍拍我的后背:「乖,咱不气……」

「你别碰我!」我恼火地甩开他的手,「他们怕是没见过泼妇的厉害!」

段荆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捏着我的腮扯来扯去:「妻纲立住了,娘子撑腰,相公什么都不怕。」

我恼火地抖落他的手:「那人到底是谁!」

段荆额角跳了跳:「你来真的?」

我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便略施小计,与他相处久了,我多少晓得一些法门。

段荆神色渐渐变得不对了,哑着嗓子:「挽意,你胜之不武。」

我颇为得意:「敢对本狐仙不敬,要重罚。」

段荆喉结一滚,抱我滚进红帐。

后来受不住了,才勉勉强强告诉我。

我趁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开口跟他要了支簪子,京城最贵的那种。

段荆想都没想就应了,倒真像被狐仙迷了心智的书生。

数日后,我去吏部接段荆,就听门前一位大人气急败坏地跟他吵:「你可管管你家夫人吧!妇人就该待在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日日在我府门前晃悠做什么!」

段荆穿着深色官服,表情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神色,拢袖站着,面带微笑:「街不是你家开的,我段荆的夫人有何走不得?」

那大人气急了,唾沫星子横飞:「七天时间!我……我府里的夫人小妾,挥霍了上百两银子!这是要吸干我啊!要不是她头上那柄簪子,何至于如此!」

段荆笑了:「我夫人人比花娇,带什么都好看。怨天怨地,还能怨我夫人的花容月貌上?」

「段既明!你不要脸!把夫人挂在嘴上,能有什么出息!」

「我没出息,我是我夫人的宝,邢大人可别自降身价,与我说话。」说完段荆贱兮兮地拂袖离去。

我忍着笑,从街角探出头,轻声喊:「相公!」

段荆看见我,背着手过来,眉开眼笑:「听说你诓了人家不少银子?」

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算诓呢?

他们看着好看,就去买,又不是我要他们去的。

段荆伸手勾住我的手指:「他们养,是养一堆,我养,只养一个,你尽管花,有钱。」

后来首饰铺的人专门来找我谈生意,一晃数月,我有了笔不菲的收入。

我知道段荆为官艰难,便偷偷将银钱留下来,以备万一。

二公子和崔月华的婚事渐近,我同段荆提起此事,段荆正逗弄着鱼缸中的金鱼,漫不经心道:「不去,没得搅人兴致。几日休沐,我想在家陪你。」

其实晌午,公公已经派人来问过一次了。

还特地送了些头面来,问我去不去。

这是变相的服软,段荆看着送来的东西,半天没说话。

春生问要不要扔出去,段荆久违地发了场脾气,恶声恶气道:「扔他干什么?都给我卖了,给挽意添新衣裳!」

吃过饭,段荆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我端着热茶走过去:「相公,还是去吧。」

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恨极了自己的父亲,只是有口气在,等对方服软。

段荆叹了口气,拍拍腿:「坐过来。」

他抱着我,认真地说:「挽意,咱们两个,还是我福气大一些,这样才娶到你。」

当日离家,再回去,已是外来客。

府中的下人见了段荆,都拘谨得很。

崔月华在喜房里,几位娘子喊我添妆,我不好拒绝,便跟着去了。

她坐在镜子前,娇靥带笑。心情很好,正歪头戴耳饰。

「挽意,人要向上爬,我想明白了。」

她这话说得奇奇怪怪,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于是附和道:「想明白挺好的。」

能安心与段渊过日子,和和美美的,我就烧高香了。

「今夜圣上会来。」

我点点头:「你是有福之人,祝你与二公子百年好合。」

不一会儿,就听外面圣驾到了,我们这些为新娘添妆的妇人们不需要出门接驾,倒免了繁文缛节。

「挽意,不见见你爹娘吗?」崔月华装扮完毕,扭头笑容皎洁。

对于爹娘,失望大于愤怒,当日段荆言明我与他们断绝关系,我也默认了,自然没有再见的必要。

我摇摇头,拒绝了崔月华。

崔月华笑得越发灿烂,灿烂得不太正常。

我将最后一枚发簪递给她时,她赫然攥住我的手,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关门。」

原本大敞的屋门被骤然关闭,一队铁甲从窗外经过,铁戟隆隆。

一种无形的惊慌弥漫开来,场面瞬间打乱,夫人们奋力捶打纹丝不动的房门,企图逃出去,然而无济于事。

「崔月华,你想干什么?」

崔月华红妆敷面,明艳的眸子弯着:「男人如战马,只要牵住了缰绳,他们便能替你开疆拓土。今上昏庸无道,端王取而代之,夫人们千万祈祷自家男人,别站错队。」

一番话讲完,当场吓晕几个。

我自然也怕。

谋逆造反。

从前只从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如今身在其中,方知并无传闻中的动荡波澜,只是在某个夜晚,一群人平静地围住了另一群人。

选对了活。

选错了死。

崔月华笑出声来:「挽意,你我终究是不同的。有的人活在宅院之外,有的人,一辈子坐井观天,你输了。」

夫人们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辱骂崔月华的有,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也有,崔月华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柄刀子,捅在带头闹事的夫人肚子里,那夫人疼得大叫一声,众目睽睽下咽了气。

她泰然自若地拔出匕首,血迹顺着刀刃滴进绒毯,她调转刀头,朝我逼近。

「张挽意,方才想叫你见爹娘最后一面,你不想见,可不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

没想到崔月华对我动了杀心。

我害怕得连连后退,警惕地护住小腹,绊了一跤,差点倒在死去的夫人身上,还是旁人扶我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月华心情极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这边,张挽意,京城的富贵乡不适合你,端王说过,只要他坐上皇帝,就把我指给段荆。」

「你既然喜欢段荆,为何还要与二公子定亲……」

崔月华展颜一笑,「不然,我怎么把段家拉到端王这条船上呢?」

我已无路可退,冰凉的刀刃逼在脖子上,下一刻就会捅穿我的喉管。

我就要死了,连段荆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崔姑娘,王爷有要事吩咐。」

崔月华脸上的笑容寸寸凝住,表现得极不耐烦:「干什么?」

她恋恋不舍地将刀从我身上移开,走出去,我吓得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却万没想过有一天能卷进如此大的风波里,因此丢掉性命。

夫人们目露同情,却谁都不敢上前帮我。

「不可能!」门外骤然响起崔月华尖锐的叫声,「休想!」

「王爷亲令,姑娘快些。」

少顷崔月华进来,脸色阴得吓人,她一把抓住我的领子,狠狠拽出门。

我踉跄几步,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你去跟段荆说,让他选端王。」崔月华咬牙切齿,「他为何冥顽不灵!」

「……」

汗水浸透了薄衫,风一吹,我止不住地哆嗦。

我被她拿刀抵着,出了门,冰凉的刀刃灌了力气,很快刺破皮,我不敢停下脚步,走了很久,看见前堂围得水泄不通。

崔月华狠推一把,我跌进堂中,只见一道明黄的身影坐在上首,来往的宾客分成了两拨,但靠近圣上的人极少。

一穿湖蓝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段荆,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你不答应,本王便一刀穿了她爹娘。」

爹娘被人压在堂中,拿刀抵着脖子,侍卫的刀比崔月华的锋利,削铁如泥,已经有汩汩血流顺着脖颈淌下。

娘亲早已吓破了胆,如今突然看见我,鬼哭狼嚎:「挽意啊,快跟姑爷说说,我和你爹不能死啊……我们小老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还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段老爷、段夫人、二公子,他们退缩在后,静静瞧着这场闹剧。

原本,段荆是提刀站在圣上身边的,直到我出现,他手一颤,眼神第一次有了松动。

我心里难受得抽疼,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还是算了,原本准备的惊喜,现如今,只能叫他更加为难,我护紧小腹,一言不发。

爹娘见我不说话,破口大骂:「吃里爬外的东西!当初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若知道你胳膊肘子往外拐,一生下来就该掐死。」

段荆向着我挪动了一步,圣上说:「段荆,你可想好。」

他牙关紧咬,扔下手中的刀,慢慢向我走近:「张挽意是我的命,月华,你放开她。」

崔月华刀刃逼得更紧了:「既明,一介村妇,杀了便杀了。」

她语气轻快,极具蛊惑。

段荆神色一紧:「你别乱来,你今日大婚,不吉利。」

崔月华大笑起来,逼着我往后退,拉开了距离:「死了这么多人,你跟我说不吉利?既明,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段荆的目光紧盯着刀刃,脸色煞白:「我知道,我晓得,慢一些……我求你,慢一些……」

崔月华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嫉恨:「以前,你分明是围着我转的……是她给你下了蛊吗?」

段荆渐渐走入端王的包围,孑然一身,看得我心都提起来。

崔月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为什么要娶这个村妇!」

脖子传来清晰的疼痛,我蹙起眉,咬得嘴唇泛白。

段荆的睫毛颤了颤,牙根紧咬,手缓缓握紧。

「挽意,成婚之日,我承诺之语,不是闹着玩的。」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段荆想赌一把。

刹那间,我反手扭住了崔月华的手腕,毫无章法地一推,在她的惊呼中,挣脱禁锢奋力跑向不远处的段荆。

周围是刀山火海,只有段荆,是明光,吸引我如飞蛾扑火。

刷!

硕硕寒光刺痛了双眼,段荆随手握住一人的刀柄,迅速抽出,锐锋交错,兵戈阵阵。

伴随四周接踵而来的骚动,场中剑拔弩张,草木皆兵。

我被紧紧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段荆单手将我死死扣在怀中,阻隔视线,另一手执刀,横握身前,抵在端王脖子上,语气森冷:「谁敢伤她!」

胸膛之下,是狂乱的心跳,有他的,也有我的,交织在一起。

我微微发抖,低头埋进他怀中,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端王始料未及,老脸染上一层怒火:「都住手!」

风向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段荆以一人之力,扭转战局。

谁都想不到,一个微末小官,全家都叛投端王的情况下,他还能临危不乱,入阵擒王。

崔月华杀红了眼,尖叫道:「贱妇!你敢骗我!」

她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被端王的守卫一刀穿心,惨叫尚未发出,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段荆扣住我的头,压进怀中:「乖,相公在呢,别怕。」

我不怕,就在刚才,我做好了和他同生共死的准备。

如果败了,我们就一起下黄泉。

分不清是谁的人高喊着援军已至,场中一触即燃。

两军对垒,鲜血四溅。森寒刀光已成虚影,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分离。

几颗头骨碌碌在脚下打转,段荆护着我,一脚踹开,把我推到圣上身边:「求圣上看顾家妻!臣方无后顾之忧!」

「可。」

我被纳入圣上的庇护之下,转身,亲眼看着段荆的身影在刀光剑影里穿梭,好几次,刀锋险些从他脖子划过,我瞧得心惊肉跳,几欲晕厥。

「小夫人,别怕。」是圣上在说话,「朕不会让你相公输。」

我红了眼眶,捂着小腹,缩在一角,哆哆嗦嗦地开口:「圣上,如果赢了……能不能封我相公一个大官啊?」

「这是自然。」

当铿锵的马蹄和兵甲踏破门槛,援兵到了。

段荆站在血泊之中,身中数刀,我强撑着站起来,飞扑过去,哭成泪人。

他的血顺着下巴,滴在我脸上,玉色的缎带已悉数染红。

段荆摸了摸我湿透的后背,气息低弱:「吓着你了。」

我使劲摇头:「不……不害怕……」

好半晌,他哆哆嗦嗦地抱住我:「可是挽意啊,我害怕……」

当啷,刀掉在地上,段荆双臂紧缚,仿佛将我揉进骨血。

段荆这年,也才二十二。

段府一片狼借,那些叛投端王的人锒铛入狱。

圣上的守卫向段荆走过来,我紧张地张开双臂,生怕他们也把他带走。

「他便算了,」圣上在关键时刻叫停,「朕答应过他的小夫人,给他封个大官。」

我感激地望着圣上,半晌壮起狗胆:「圣上,我想带相公包扎伤口……」

段荆护着我:「张氏纯真,圣上莫怪。」

圣上大笑起来:「朕没那么小气,快让你的小夫人领你下去吧,瞧都给心疼坏了。」

我拉着他往院子里走,回到当初我们居住的小院。

越走越害怕,方才不哭,这会眼泪反上来,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闷头走,段荆一言不发任我拉着。

直到走进院子里,他猛然拉住我,从后面抱上来,低头与我脸颊相贴。

「挽意……」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哑,方才的嘶喊已经叫他身心俱疲。

我身子抖动着,一抽一抽哭出声来。

「好挽意……不哭了……不哭了……」

我反倒变本加厉,啜泣不已,我的手也疼,后背也疼,全是伤口,却比不上心疼。

我永远忘不了段荆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样子。

也永远忘不掉那份无力感。

我差点就失去他。

幸好屋中有药,我固执地把他摁在椅子上,揭开黏糊糊的残破衣裳,往日他光滑的皮表,此刻已布满细密的刀口。

「有点疼,你忍忍……」

段荆细细摩挲着我的脸,目光痴迷。

上药的时候,袖子滑落的肘腕,他眼尖地发现我的伤口,脸色大变,一把扣住手腕:「疼吗?」

他把我吓了一跳,扯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我没说他,他竟然生气了,骂骂咧咧拎我扔到小榻上:「你们女人细皮嫩肉的,是哑巴了!不知道说?还是不知道疼?趴下!后背露出来!」

我面露迟疑,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小声说:「可能……不太方便。」

段荆恼火道:「我能对你干什么!上药!」

我已经能预感到段荆会是什么反应了,缩缩脖子,小心翼翼道:「我……有孕了……有些药,不太方便用……」

啪!

小瓷瓶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愕然看见段荆楞在那里,手里空空如也。

紧接着,咚一声,段荆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段荆护驾有功,前院听闻他晕过去了,支来一德高望重的老御医,往脉上一搭,半天捋胡子道:「方才可是受了惊吓?」

我与御医相觑无声,好半天,我沉吟道:「许是杀多了人……无碍吧?」

御医说段荆急火攻心,睡一觉就好。

我抱着他缩进小榻里,睡了几个时辰,隐约察觉有人摸狗似的摸我,迷糊睁眼,段荆满目慈爱。

「你怎么不睡了?」我揉揉眼睛,往他怀里继续拱一拱,汲取温暖。

段荆傻傻地笑了几声:「我已经给孩子想了一百个名字,明日都写出来,你选个喜欢的。」

原来他半夜瞪着俩眼不睡觉是为了想名字。

我懒散地动动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困顿道:「还是你看着办吧。」

如今段荆逢人便说,那天我还亲眼见他蹲在墙角跟一只小公狗显摆:「我要当爹了。」

结果被狗追着咬。

剩下的日子,我们住回了段府。

段老爷和段夫人,以及二公子站在端王那边,理应按叛党处理。

结果,三人皆被放回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天刚好飘了雪。

层叠如云的白雪覆在红梅之上,树下,段荆披了件氅子,围炉烹酒。

他今夜多饮了几杯,醉了,一双眼儿微微眯着,朝我招手:「鞋袜都湿了,过来。」

小石龛中罩了根蜡烛,透过镂空的洞射出朦胧的橘光,染在段荆雪白的大氅和线条清晰的侧脸。

他如今已不再是微末小官,而是冉冉升起的朝中新贵,风光无两。

以往嗤笑他的人,如今再见,要恭恭敬敬唤他声段侍郎。

待吏部尚书退任,天下吏治便握在段荆手中,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今夜坐于漫天大雪中,却只是我一个人的狐仙。

我兴致未退,冻得脸红扑扑的,捧着雪球过去,雪地落满脚印。

段荆用热帕包住双手,粗糙地在我脸上划拉几把,便拉到身边,啄了下我的脸。

「张挽意,一孕傻三年,你本就不聪明,如今连冷热都不知了。」

如果我嫁给功成名就的段荆,也许会痴恋他,仰慕他,却绝不会如今夜这般大胆,捧着段荆的脸,认真地说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你是我的。」

段荆的唇瓣上落了片雪花,他干涩地舔了舔嘴唇,头印在我的肩上,过了好会儿,才叹了口气:「怀胎十月……哎……且有得等。」

肃清逆党用了足足半个月,从段荆与春生的谈话里,我隐约知道了细枝末节。

端王造反,圣上早有准备,只是想借此机会,拔除心怀不轨之人。

二公子被免了官,一切与端王势力有关的,都要彻查,如此便牵扯出了段夫人的丑事。

李氏拿先夫人的嫁妆补贴自己儿子,谋夺家产,甚至在她的陪嫁箱子底,发现一盒未启封的五石散,和一张草药方子。

段老爷对着那张方子,久久未动,天明,提了一把长剑出来,要杀掉段夫人。

初秋的清晨微冷,段荆立在廊下,冷眼观看这场闹剧。我身上沾了露水,将他的目光从远处拽回,娇弱无力地搂住他:「相公,我冷,你抱我回去吧……」

他微垂双眼,将我裹紧:「好。」

路上,我担心地望着他。

觉察到我的目光,段荆笑了笑,故作坦然:「看我做什么?」

可他哪里像无事的样子,回去后,段荆向朝中告假三日,也不干别的,日日缠着我,寸步不离。

在我看来,他就像只受伤的小狗,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依赖亲人。

三日过后,段荆恢复如常,段老爷的小院却再也没踏进一步。

差点经历抄家灭族的危险,段氏宗亲纷纷指摘段夫人吃里爬外,一时间连二公子的出身都受到质疑。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院子里。

今时不同往日,崔月华的娘家被定为叛党,秋后处斩,二公子因尚未礼成,躲过一劫,不过是被端王诓骗的倒霉蛋罢了。

「嫂嫂……」他脸色有些憔悴,却仍旧淡笑着向我见礼。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寒暄几句,临走前,他又说道:「能娶到嫂嫂,是大哥的福气。若我有此命,应该不至于落得今日的地步吧……」

「二公子,有句话我一直憋着没说。」

眼下如果再说不明白,我会膈应一辈子。

「倘若我来京那日,真要嫁你,你敢违背母命,与我成亲吗?」

段渊仿佛我被戳到了痛脚,脸色倏然阴沉。

「我小门小户出身,在天下人眼中,连给段荆当提鞋女婢都不配,他不说,但我晓得外面人怎么骂我。」

「他甘愿为我放弃仕途,背弃段氏门庭,这些,二公子可愿意为我做?」

段渊面露难堪之色。

「有些苦,段荆肯吃,所以,有些福,也该他享。」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这个道理,我如今才明白,也希望二公子能明白。」

他并非真心喜欢我,只是觉得段荆有的,他也该有。

我细想起来,当年大姑口中如谪仙下凡般的公子,确是段荆。

说完,我兀自离开。

月光透过树杈,洒下错落的亮斑,在拐角处,段荆戴月而归,不知站了多久。

他唇角带笑,夸我:「我家挽意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知事明理,叫人折服。」

我轻拽他袖子:「我们回家吧,这里我不喜欢。」

段荆一愣,半晌说:「好。」

深秋的时候,段夫人突然病了。

病症与我先前一模一样。

我几次欲言又止:「段夫人的病……」

段荆正督办公务,桌前堆叠折子,墨笔批过,不以为意:「我娘栽在她手里,你也差点,若是放过他,是我窝囊。」

说完,他一怔,瞧我大着肚子一副呆愣样,又后悔心直口快,与我耳鬓厮磨:「我不让她死,你别害怕。」

自从经历一场叛乱,我偶尔会在夜里惊醒,攥着段荆的衣襟,出一身冷汗。

段荆笑我胆子小,对外却言明自己不在府外过夜,每日都要回来陪我。

他如今风光无两,不少人盯上了段荆身边的空位。

这日刚回来,我就发现他手指骨节处破了。

「你跟人打架了吗?」

段荆毫不在意地净过手,将头靠在我怀里:「遇见个疯子,非要给我塞女人。」

「那你拒了便是,打人做什么?」

段荆愣愣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笑道:「张挽意,你不吃醋?」

我嗔他一眼:「说正事儿呢。」

「打了就打了,还能怎么办?他们找来,有你护着呢!」

我细胳膊细腿,反倒成了段荆的保护伞,因我前不久,刚被封了诰命。

皇后亲自召我入宫,看见我时,眼中隐有泪光闪烁:「当年本宫与圣上,也是如此,他手背上,至今还留着替本宫挡刀的疤。」

听闻当今皇后出身并不显赫,当时圣上要封她做皇后时,不少人反对。

最后在少数几位大臣的支持下,圣上力排众议,册封她为皇后。

其中一位,就是段老爷。

也许,这才是他和二公子幸免于难的真正原因。

皇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意味深长地说:「有的人,贵命是天生的,你我的贵命,皆是自己挣来的,本宫盼你好好守住,一生顺意。」

我一头雾水,谢过皇后,刚踏上宫道,就遇见一美人乘步撵穿行而过。

宫人低声道:「是贵妃呢,圣上宠得很。」

我一哽,方明白皇后的话。

晚上回去,坐在窗边蔫嗒嗒的,也不爱搭理人。

段荆回来,说了好半天,我都傻愣愣的,没搭腔。

他宽衣过后,抱起我,放在自己腿上,胡子拉碴地蹭。

我皱着脸,闷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为什么?」段荆一脸无辜,「小日子来了?」

我怀着身孕,哪里有什么小日子,默默从他身上跳下,自己去沐浴。

段荆想进来,我被喝止,只好站在屏风外,扒着屏风偷看:「挽意啊,你小心点,别滑倒。后背搓不到吧,相公力气大,给你搓搓?」

呸。

上次他差点给我搓掉一层皮。

段公子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吃饭什么都不行,笨手笨脚,一点都不讨喜!

等我从浴桶里爬出来,他不管不顾一把将我扛在肩头,往屋里走。

「怎么怀了之后,还是这么轻呢?挽意,你是不是又瘦了?」

伺候我的小丫头都说,我最近丰腴不少,只有段荆,回回嫌我瘦。

想起宫中看见的贵妃,骨架娇小柔媚,他是想把我养胖,出去找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吧!

我缩进被窝里,离他远远的,碰都不让碰。

段荆叹了一声,就着我用过的洗澡水,草草洗干净,才上床来。

这是我与段荆少有的一次冷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段荆带回一个妖娆漂亮的外室,告诉我她怀了孩子,以后段府交给外室的儿子继承,我同他吵起来,吵了一夜。

最后是段荆把我喊醒的。

「挽意啊,做噩梦了?怎么哭了呢?」

我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抽抽搭搭地埋怨他:「跟你的外室过去吧,我带着儿子走……再也不回来了。」

天色尚早,黑暗中,我湿漉漉地抵着段荆的胸膛,哭得好凄惨。

段荆半晌,低低地笑出声来:「梦里的我,这么混蛋啊?」

我哼哼唧唧的,不说话。

段荆一手环住我,把手伸过来:「那你咬我,撒撒气。」

我酸溜溜地说:「段大人金枝玉叶,我哪敢咬您呀……」

段荆没好气道:「你们一大一小,是府里顶金贵的人,我段大人算个屁。」

好半天,段荆戳戳我:「挽意,别生气了,咱家的库房钥匙在你手里,春生又只听你的,我若脑子坏了养个外室,你就撵我出去。」

一想到段荆光屁股被撵出府的场景,我破涕为笑:「我又不要钱……我喜欢你,又不喜欢钱……」

这可把段荆给心疼坏了,好不容易哄好,天蒙蒙亮就火急火燎进宫去了。

之后,一道圣旨横空出世。

段荆不知道怎么跟圣上说的,愣是在庄严肃穆的圣旨上,写下:段荆此生只娶张氏挽意一人,绝不纳妾,若违此状,斩立决。

据说圣上落笔时,笑他惧内,恰逢皇后从门前经过,圣上瞥了一眼,再也不说话了,写完在圣旨上盖了印。

至此,我算是出了名。

不少人扒我身世,有一对投靠过逆党,被流放千里的爹娘,有背着人命债,被秋后处斩的弟弟,段荆怎么瞧上我的。

而此刻,故事中的主人,正锦衣华服地趴在树梢:「挽意啊,风筝落哪了?」

我挥挥手:「右边。」

待他扭头寻找时,我悄悄把一个锦盒摆在桌上,那是给段荆准备的生辰礼。

我本想给他个惊喜,树上传来叫声:「找着了,挽意,接相公下去!」

他坐在枝头,扬唇舞动手里的风筝,遮住了树缝后的骄阳,却比骄阳还耀眼。

我笑眯眯的,刚想叫他把风筝抛下来,小腹紧紧一抽,我吓呆在原地。

伴随着越来越频繁的抽疼,我故作镇定道:「相公,有个惊喜,我得告诉你。」

「什么惊喜?」

「要生了……」

「什么要生了?」

「我……」

树枝发出不堪一击的呻吟,断裂的树杈在明媚的阳光中傲然迎风,地上尘土四起。

段荆趴在烂泥里,奋力嘶吼:「春生!大夫!快去找大夫!」

那一年盛夏接近尾声,蝉鸣刚尽,婴儿的啼哭便响彻了段府。

新府伊始栽种下的细弱的草木,今已亭亭如盖,欣欣向荣。

(正文完)

另附几百字结文小彩蛋(段荆和他的逆子),请移步下方专栏《挽春风》正文末尾食用~

祝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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