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大学时,我的3. 个女孩和3. 场剧

大学时,我的3个女孩和3场剧

红男绿女:真爱没有结局

大学时我谈过三场恋爱,结局各自不同。

以至于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渣男?

话说大一时,我还是个举棋不定的单身狗。

因为高中时我妈严令:「不许谈恋爱!不靠谱,还耽误学习!」

高中三年,我严格地执行规定,为此还拒绝过一个女孩;虽然人家主动表白时,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拴住自己的心猿意马。

导致我大一时,这条规定还散发着惯性的余威。

但过了大二,一直到大学毕业,这个阵地频繁地告急——貌似我被「桃花运」翻了牌子,居然有三个女孩:一个本校的,一个外校的,还有一个社会上的,前后脚变成了我女朋友的选项。

1

本校的女孩是一个小师妹,比我低一届,我们同系,但不同专业。

小师妹并没有暗恋我,而是铆足了劲儿地……明恋。

而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小师妹,说出来男生都明白,女生可能不明白。

男生都知道,宿舍关灯卧谈的话题之一,当然就是女生。

班上全部女生,全部讨论一遍——除非某个女生的男朋友,不但吃了窝边草,而且是关灯卧谈的家伙之一。

同系的漂亮女生,只要有人开头,那也得讨论一遍。

全校扎眼的、惹火的、出风头的女生,哪怕叫不上名字,也得讨论一遍。

而这个小师妹,在对我展开定点攻势之前,从来都不是我们宿舍关灯卧谈的讨论对象。

所以,你明白了吧?

你要是还不明白,我给你深度地还原一个卧谈场景。

话说我们宿舍老三,号称自己是情场老手,他的泡妞心得是——甭管遇见什么样的女孩,你都要硬着头皮猛夸人家。

我问:「假如遇见高分美女?」

老三:「你直接夸人家呀——你真漂亮、你真性感、你真可口可乐!」

我问:「遇见容貌一般,但身材好的女孩呢?」

老三:「直接夸身材呀——你身材真好、你丰满诱人!你不去走秀,T 台都会很不爽的!」

老大问:「遇见及格分女孩呢?」

老三:「找人家的优点夸啊——你真温柔、你真细腻、你头发好看、你活泼可爱!」

老大问:「遇见低分女孩呢?」

老三:「照夸不误——你真善良、你真勇敢、你三观很正!」

最后我问:「要是遇见很丑的女孩,实在是夸无可夸呢?」

老大插话:「你很安全!」

老三笑骂:「老大,你这是骂人,不是夸人!」

老大请教:「那你要怎么夸?」

老三:「照夸不误——你很爱国!」

所以你看,虽然当时还没有「颜值」这个词,但「颜值即正义」的道理,绝对是存在的。

老三坚定地执行这个套路,夸过很多女孩。

我想,把那些被老三夸过「爱国」的女孩,紧急集合一下,再心平气和地给人家普及一下真相……

怕是老三会被紧急锤死。

好吧,不管是按照老三的套路来招呼,还是把老三的套路放到一边,我都得这么夸小师妹:「你活泼可爱,并且你还勇往直前!」

反正小师妹第一次找上门来,就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

2

小师妹把我从茫茫的单身狗里刨出来,明面上是因为我的一份检讨书,暗地里怕是一次想好的定点锁定。

不谦虚地说,我上大学时,还挺惹眼的。

首先是脸上的胶原蛋白含量充分,自己也没怎么太长歪。

其次是固定赛道的那些玩意儿很冒尖——建筑学的专业课,全班第一;参加过校园辩论赛,最佳三辩;参加过校园歌曲大奖赛,二等奖……

最后一条很重要,就是特别会挣钱。

这个能解释「定点锁定」的原因。

咱们重点说说检讨书。

事情是这样的——我就是你们说的那款「小镇做题家」。

我家里不宽裕,咱也能体谅父母,所以刚上大学,就早早地琢磨着打工挣钱,分担一点自己的生活费。

到大二,我苦练的喷笔技法略有小成,可以接房地产公司的活儿了。

那时候电脑制图还不发达,房地产公司的建筑广告画,全都靠手绘。

我虽然还是个在校大学生,但画这个的报价,已经超出市场平均水准了——如果是人视点的建筑效果图,差不多两千元一张;如果是鸟瞰图的建筑效果图,差不多是三五千元一张。

那时候房地产有多火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当时北京有三家著名的大商场,分别是燕莎、蓝岛和赛特。

我如日中天时,这三家商场里都挂着我的建筑画,也就是房地产广告。

所以「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作为一只「猪」,我可是深有体会的。

有一回我接了一个活儿,熬了几夜给人家画了两张,挣了五千多。

你们自己算算,在街头还卖晚报的年代,这个数目到底值不值得嘚瑟?

必须嘚瑟啊——不假思索地买了张火车票,背包直奔内蒙古大草原,咱就想看看啥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单枪匹马地在内蒙古旅行了一个多礼拜,爽死了!

回学校就不爽了——班主任召见:「有你这样逃课的吗?主课、副课、选修课全都一勺儿烩啊?写检讨!」

没辙,写就写吧,多大点事儿。

我就用文言文写了一篇检讨书,从灵魂深处反思旷课的危害性。

班主任接过检讨书,扫了一眼眉毛就竖起来了,眼睛就瞪圆了:「行,你真行!这样吧,下次微积分课,你给全班念一遍!」

我还奇怪——嗯?我觉得我写得挺好的呀!

细想,我才发现自己失算了——班主任是教数学的,说普通话都还带着原生态的味儿,人家不是教语文或教设计的!

这下可完蛋了!

东风吹,战鼓擂,念个检讨谁怕谁!

小非我老老实实地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我的检讨书:

仲夏七月,内蒙绿长,风吹草低见牛羊,悠悠我心梦思往。

画笔一支,换取银两,背包无剑西行路,浑浑未知短思量。

天设棋盘,繁星为素子,一倾万里渺层云,心胸豁然朗。

绿敷画布,牛羊来点睛,弯弓射雕诚可信,梦回金鼓响。

我意足堪爽,无意逃课堂,下不为例引为戒,莫学小非狷狂!

尊师敦敦教,学友切切帮,既往不咎刺骨悔,敬请师友原谅!

我才刚念了几句,专用教室里笑点低的妹子们,忍不住就乐了。

接下来老被起哄声和掌声给打断。

全部念完,咱对老师和同学们各鞠躬一个,台下掌声一片。

班主任哭笑不得,想继续保持严厉呢,又憋不住想笑。

就这样,好歹算我蒙混过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份颇出风头的检讨书事件,传到了小师妹的耳朵里。

小师妹就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有天下午,小师妹薄施粉黛,人畜无害地站在专用教室门口,特别乖还特别有礼貌地问:「请问,写检讨的那位师兄,在吗?」

3

写检讨的师兄,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小师妹。

小师妹在我旁边跷着二郎腿,掐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嗑瓜子:「非哥,我看你还是答应我的好。」

我扫了一眼课桌,那上面码着好大一堆零食,是小师妹被我拒绝之后,出门溜达了一圈,返回时拎进来的东西。

当然不是贿赂我的,这点儿东西收买不了我,这是人家自己吃的。

小师妹的潜台词是:「你不答应的话,没事儿我就坐你旁边,看书吃零食。」

这个勇往直前的举动,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点赞和关注。

因为检讨书的原因,这里面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货,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盘算着,这些零食全吃完,怕是天都要黑了。

当然,事情的进度没你们想象得那么火爆——小师妹不是逼我卖身,答应做她的男朋友,而是逼我接过她的职务。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进入大学没多久,小师妹自告奋勇地担任了文学社社长。

毕竟大学里活色生香的职位,有好处的职位、能泡妞的职位,都不是这个苦哈哈的文学社社长,所以压根儿就没啥人惦记。

小师妹新官上任三把火,先举办了一场征文大赛。

投稿的人也不多,结果我鬼使神差地扔了一篇,拿了一等奖。

颁奖那天我在外面接活儿,是老三帮我去领的奖;小师妹没有见过我,只是记住了我的名字。

结果「文言文检讨书」事件广为流传,就把小师妹给勾来了。

小师妹说:「非哥你文笔太好了,还有文言文功底,你来当文学社社长吧!」

我就恨死了这句「文言文功底」。

我说:「妹子,你想甩锅,就甩呗,你觉得我哪里长得像一口锅?」

小师妹抿嘴一笑:「不是甩锅,是力有不逮。你当社长,我当主编,活儿我多干一些,这不是甩锅呀!」

我说:「有点儿文笔,那也只是一把刀。刀很锋利,但刀不是统帅。刀能杀人,但刀不能组织杀人。」

小师妹抿嘴一笑:「哇,古龙的味道!」

我就恨死了古龙。

我说:「社长我是不会当的!妹子,这么着你看行不行?我承诺只要你组织征文大赛,我就投稿,三千字起步。你看你能不能拎着零食回宿舍吃?」

小师妹抿嘴一笑:「我就在这儿吃,比较开胃。」

我就恨死了零食。

几个回合下来,我也看明白了,小师妹的这份死缠烂打,那指定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

没办法,我们只好进入讨价还价环节。

我说:「妹子,社长还是你当,我领个其他角色。你看你能不能拎着零食回宿舍吃?」

小师妹抿嘴一笑:「不行。你文笔好,我管你的话,于理不合。」

我说:「谁说刘邦就得比萧何会追人,比张良会谋划,比韩信会带兵,比樊哙会打架以及会吃生肉呢?」

小师妹抿嘴一笑:「哇,不但文笔好,历史功底也深!」

我终于怕了,怕了小师妹的这个「抿嘴一笑」。

索性闷头画图,不理她了。

心想:「你一个小丫头都混不吝的话,那我为啥不能混还你?」

小师妹果真把零食吃到了天黑。

班上各位居然都不饿,都等着围观大结局。

小师妹终于开口了:「非哥,我不急,你再考虑考虑。明天下午我没课,再来。」

善良的小师妹还补了一句:「各位师姐,你们想吃啥零食?我明天带给你们!」

她这帮刚被认领的师姐,一个个笑嘻嘻地开始「点菜」。

我算看出来了,这丫头说得出,就做得到。

没办法,只好再次讨价还价。

大结局是小师妹继续做社长,我来当主编。

小师妹欢天喜地,凯旋而撤。

班上一个不长眼的女生说:「哎呀,这下明天没零食了!」

另外一个有城府的女生说:「没准儿以后啊,咱们天天都有零食吃。」

更不长眼的老三:「哎呀老五,下一步关键动作,怕是你该夸人家了!」

更更不长眼的老大:「老三,你觉得,接下来还用老五去夸人家吗?」

4

接下来小师妹的活动范围放大了,直接会来校外敲门。

据查是老三出卖了我的狗窝——我在大二下学期,差不多就实现了经济独立,还在校外租了房子,也就是想混一个自由罢了。

其实就是老四合院里的一小间,租金很便宜。

没有室内卫生间,想上厕所的话,需要往胡同里走二百米。

没有淋浴,想洗澡的话,得去胡同口的澡堂子。

没有暖气,冬天需要自己生炉子,还得切记把烟囱戳到室外……

就这感人的条件,房东大妈还跟我盘道呢:「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宅子,我家祖上可是旗人,还是上三旗的!」

再聊下去,大妈估计就要秀通天纹了。

我比较厚道,没提醒老太太「大清早亡了」,只是默默地拿出半年租金。

更感人的是,就这个条件的小房间,小师妹居然一门心思地想住进来。

遭到我的严防死守。

小师妹真的是活泼可爱的,也是勇往直前的,但我那个时候,还是想……找一个可以直接夸人家的。

也就是「你真漂亮、你真性感、你真可口可乐的」。

然后,我再一次遭遇小师妹的死缠烂打。

好吧,爱情这玩意儿,毕竟不是在一起办文学社。

也不是你在我旁边跷着二郎腿,掐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嗑瓜子:「非哥,我看你还是答应我的好」——就能成功的。

小师妹勉强了一段时间,未果,撤了。

毕竟爱情这玩意儿,它有一票否决权啊!

祝她幸福。

祝她找到一个比跟着我混要幸福很多的幸福。

但不是靠嗑瓜子,磕出来的幸福。

但如果能磕到一个幸福,那就赶紧去买瓜子吧!

因为嗑瓜子的这个「勇往直前」,会有人喜欢的,会有人很喜欢的。

是的,小师妹死缠烂打时,我恨过「文言文功底」,恨过古龙,恨过零食,但没有恨过那个「抿嘴一笑」。

5

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当然不是嗑瓜子磕出来的。

而是蹦迪蹦出来的。

我在北京西直门外读的大学,距离民族学院只有一站地。

每个周末校园里都有舞会,但我喜欢蹦迪,不喜欢跳交谊舞。

我们学校的舞会,十几支交谊舞曲放下来,才会插播一支迪曲;民族学院刚好相反——好几支迪曲放下来,才会插播一支交谊舞曲,可能是因为少数民族大学生更多的缘故吧。

所以周末我宁愿走一站地,也会去民族学院蹦迪,就此认识了噶姆。

噶姆是个藏族姑娘。

也是我那时想找的「可以直接夸人家」的姑娘。

就是老三套路中,可以夸「你真漂亮、你真性感、你真可口可乐」的那款。

你知道,在迪厅里那不叫聊天,叫「吼天」,说话要靠吼。

噶姆把嘴贴在我耳边吼:「你去过我们西藏吗?」

我把嘴贴在噶姆耳边吼:「去过一次,写生!」

噶姆吼:「写生?写生是什么?」

我吼:「就是画画呀!」

噶姆的眼睛就有点儿冒光:「你会画画?」

我点了点头:「学的就是这个!」

噶姆大声地吼:「我们西藏美吗?」

我使劲儿地吼:「太美了!」

噶姆把嘴贴在我耳边吼:「有我美吗?」

我扯着喉咙吼:「有一拼!」

噶姆有点儿晕:「拼?拼什么拼?」

我笑着吼:「就是你跟西藏一样美!」

噶姆很开心地笑了。

我很喜欢这样的「吼天」,上瘾。

噶姆把嘴贴我耳边吼的时候,她吐出来的气息,会把我弄得耳根痒痒;有时她的嘴唇,还会蹭到我的耳朵上……

那种痒,我需要忍,不然是真的痒。

但痒过之后,就还想再痒。

这么「吼天」的时候,噶姆也会痒。

我吐出来的气息,也会把她弄得耳根痒痒。

她也会躲这个痒。

但每次躲痒之后,噶姆又会把耳朵还给我。

所以,噶姆来过我的小屋。

为了彼此止痒。

6

快放寒假了,噶姆对我说:「我要回家了,小非,跟我去西藏吗?」

我说:「不行呀,寒假我老老实实地回家过年,我妈给我安排相亲了。」

噶姆有点儿晕:「相亲?相亲……是不是就是……给你找女朋友?」

我点了点头:「没错。」

噶姆急了:「我想带你回家,看看我阿爸!」

我忍住笑,装作不明白:「看你阿爸干吗呀?你阿爸又不认识我!」

噶姆更着急了:「我是你的女朋友嘛!我阿爸也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嘛!你阿妈不知道,那你快告诉她嘛!」

我快忍不住笑了,只好不说话。

噶姆使劲儿地踢了我一脚:「去不去?你去不去?」

这就是噶姆。

她跟我身边所有的女孩子们,都不一样。

她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说反话,她想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她想的。

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去,当然去!」

噶姆还在生气,还想踢我。

我赶紧说:「刚才逗你玩呢!」

噶姆还在生气,继续想踢我。

我赶紧吼:「我妈知道噶姆!知道我有女朋友!知道我女朋友就是噶姆!」

噶姆不踢了——虽然慢了好几拍,但她确认我刚才是在逗她玩。

噶姆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水汪汪的眼睛,就像冈仁波齐旁边的玛旁雍措。

那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湛蓝湛蓝的水。

7

拉萨八廓街,噶姆带我走进一家藏餐馆。

噶姆对餐馆里的藏族妹子说:「宫珠得勒……突及其!」

我只听懂了开头的「晚上好」和结尾的「谢谢」,这还是噶姆教我学会的一点点藏语。中间她们两个,用藏语叽里咕噜地聊了好半天,一边聊一边笑;笑的时候藏族妹子还扫了我几眼,然后捂着嘴笑得更厉害。

这不公平!

等藏族妹子转身走了,我一把抓住噶姆的手:「你跟她都说了我什么?」

噶姆歪着头想了想,一边想一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噶姆说:「没说什么呀,我告诉她,我从野地里牵回家一头小马驹,会跳舞、会画画的小马驹。小马驹在我学校旁边,有个破房子,小得只够塞下两头牦牛。」

噶姆补了一句:「我还说,我们就是那两头牦牛。」

说完,噶姆又哈哈大笑。

偶尔藏历新年和春节会是同一天,但那一年春节在前,藏历新年在后。

噶姆说:「先在拉萨过你的年嘛,再去工布江达过我的年。」

除夕夜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很开心——事实上我妈只要听到「女朋友」这三个字,就会乐开花,她才不管人家女孩高矮胖瘦、吃荤吃素!

聊完,我把电话塞给噶姆。

噶姆措手不及,紧张地指了指电话,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张着嘴巴,又不知道该说些啥。

电话里传出我妈的「喂,喂!」

噶姆更紧张了。

我小声地说:「噶姆,你想说啥就说啥。」

噶姆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着电话说:「阿妈,洛萨尔桑(新年好)!我是噶姆,我跟小马驹一起过年嘛……」

我能想象电话那头我妈的表情。

挂断电话,轮到噶姆一把抓住我的手:「笑什么?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我妈欠你钱呢!」

噶姆不明白。

我说:「你叫我妈『阿妈』,按我老家的规矩,我妈马上就得给你包个大红包!」

噶姆认真地问:「以后我都得叫她『阿妈』,每次都有红包嘛?」

我不笑了。

我呆住了。

噶姆的阿爸很喜欢我,第一顿饭,我就被他灌趴下了。

我跟噶姆一家载歌载舞,噶姆的阿爸能歌善舞,反正我唱歌唱不过他,跳舞跳不过他,喝酒也喝不过他。

第二天我问噶姆:「噶姆,你咋个也不拦着阿爸?」

噶姆说:「我阿爸说,不好好地唱歌的人、不好好地跳舞的人、不好好地喝酒的人,不是好人嘛!你喝醉了,阿爸才觉得你是好人,才喜欢你嘛!」

这回轮到我像噶姆那样认真了:「不会每次喝酒,都得做好人吧?」

噶姆歪着头想了又想,冲我点头:「都得做好人!」

我笑了。

噶姆也在学,如何像她的小马驹那样,骗她逗她玩。

只不过她学不好,一目了然地学不好。

所以答案一目了然。

8

夏天越来越近,噶姆和我越来越忧伤。

噶姆在民族学院,读的不是本科,按计划接下来要去瑞士留学——她有个叔叔在瑞士。

至于噶姆为什么有个叔叔在瑞士,她不说,我也不问。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我去西藏两次了,也读过西藏史。

夏天来了,噶姆和我开始争吵。

各种争吵,全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心照不宣,但都知道,我们这是故意争吵,是为了争吵而争吵。

噶姆和我在利用争吵,都想把争吵放大,好让它变成一个借口。

我们好用这个借口,来逃避一件事,或者说是去解释一件事。

那就是不同的空间,再加上时间的稀释,两个人攒下来的那片海、两个人垒起来的那块石,终究还是可以枯、可以烂的。

9

想着一片海,揣着一块石,我一度把爱情这道门给焊死了。

我依然很能挣钱,也依然会去蹦迪,只不过再也不去民族学院。

我把北京当时的迪厅混了一个遍——新街口的 JJ 迪厅、小西天的 Best 迪厅、还有太阳阳、NASA、东方一号、KISS、莱特曼、外星人……

蹦迪时我不跟别人「吼天」。

因为不管怎么吼,我都痒不起来。

蹦迪时我也不喝酒。

一沾酒,我就停不下来,必然会喝醉。

我把酒戒了。

如果你也有过这种状态,作为过来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它有两种解药。

一个解药是时间,但没人知道,你需要多大的剂量。

一个解药是女人,但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现在当然知道了。

但我当年不知道。

老 K 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解药,你好歹得去试。

老 K 是我背包旅行时,在阿里无人区「捡」的人——你知道,背包客把旅途中偶然的结伴,称为「捡人」。

回到北京,老 K 和我成了朋友。

老 K 岁数比我大不少,开了一家酒吧。

都是志同道合的背包客,爱去老 K 的酒吧扎堆,有时还定期搞聚会。

也就是关上灯,朋友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某个背包客自己的幻灯片。

对,那是胶片时代,数码相机还未粉墨登场。

这一次,粉墨登场的人是我。

放幻灯片需要一个助手,帮你把幻灯片从相册里取出来,按顺序放进卡盒;再帮你把放完的幻灯片从卡盒里拿出来,按顺序收回相册。

老 K 指定了小梦。

甭管有枣没枣,打它一竿子再说。

老 K 当然别有用心,他想给我试试「解药」。

小梦很仔细,也很吃亏——持续两个多小时,小梦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没工夫喝酒,也没办法专注地看照片。

开灯后,我到吧台要了一瓶啤酒,递给小梦道谢。

小梦微微一笑:「非哥,太精彩了!这个玩法太让人羡慕!」

她笑得很晴朗,有点儿像……晒过高原的太阳。

我说:「谢谢,你也可以这么玩。」

小梦拢了拢长发:「那你下一站,计划去哪儿?」

她长发及腰,有点儿像……

我说:「应该去新疆吧。」

小梦拍手:「太好了,要不到时候带上我,算我一个?」

她的直截了当,有点儿像……

唉,我不能再这么「有点儿像」下去了。

但依然犹豫,因为我最喜欢的旅行方式,是一个人背包独旅。

小梦噘了噘嘴:「非哥,刚才你出尽风头,我可是默默地帮着你,摆弄了两小时的幻灯片!」

我心想,要不先应下来吧,反正我知道一个规律——嚷嚷着要跟你背包旅行的人很多,真到临门一脚,大概率都是说说而已。

我反问:「到时候你有时间吗?」

小梦得意地笑:「我啥都没有,但就有一样,我有的是时间!」

我点头,语气含混:「好,算你一个。」

没想到小梦伸出小手指头:「拉勾算数!」

啥意思,你让我陪你玩过家家?

老 K 没闲着:「你俩等会儿,等一会儿啊!」

他跑过去调暗酒吧灯光,又给我和小梦打了一束追光。

众目睽睽,我若再不伸手,人家可真下不来台了。

在起哄声中,我们拉勾。

老 K 一脸坏笑地凑过来:「小梦,这家伙不缺心眼儿,缺女朋友!就刚才起哄的这帮人里,有好几个已婚的和未婚的,都想把他收了,丫还死活看不上人家!要不你试试?」

小梦没搭话,抿嘴一笑。

这个「抿嘴一笑」,又有点儿像……

我不能再这么「有点儿像」下去了!

我给老 K 一拳:「滚」!

老 K 一边摆手说「我滚了,我滚了」,一边还不忘添砖加瓦:「扶上马,还得送一程不是?小梦,这家伙喜欢丰满女孩、长发女孩,也就是丰满的长发女孩!万事俱备,小梦,你万事俱备呀!自己想辙借东风,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小梦脆生生地回应:「老 K,我努力,我一定努力!」

这个「勇往直前」,又有点儿像升级版的……

我不能再这么「有点儿像」下去了!!

我抓过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小梦,你蹦迪吗?」

小梦点头:「去过几次,挺乱的,就不想去了。」

我笑了笑:「那我带你去一个保证不乱、保证干净的迪厅,去不去?」

小梦点头:「去!」

10

迪厅的一角,小梦咬着嘴唇,嘀咕了一句话。

听不清,我只好把耳朵移过去。

小梦还不敢开足音量:「非哥,这就是保证不乱、保证干净的迪厅?那你去过的不干净的迪厅,什么样啊?」

我收回耳朵,不是因为痒。

是因为耳根子红了。

迪厅中央的高台上,有个女孩喝高了,一边跳一边脱衣服……

至少在这家迪厅,这份春光乍泄,我真的是第一次见。

但实在没法解释啊!

完全是越描越黑的频道。

只好拉着小梦的手,从迪厅挤出来。

除了我的手,小梦也没对刚才的事儿抓住不放,她说:「非哥,下周末,你来我的小店坐坐吧!」

小店在南礼士路上,是个温馨的书店。

我进门时,店里正放着张楚《冷暖自知》的结尾——「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或者紧紧鞋带听远处歌唱。」

我大着嗓门吆喝:「老板,这首歌卖吗?」

小梦喜出望外地迎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卖啊,卖啊!非哥,你喝咖啡,还是茶?」

我说:「喝茶收钱吗?」

小梦哈哈一笑:「不收钱,收人!」

我换台:「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小梦说:「这歌有点儿悲,歌词太迷茫了。」

我摇了摇头:「其实在最深处,这首歌有坚定的味道。作者在追问自己,是该『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还是该『紧紧鞋带听远处歌唱』。像是在追问是否该在迷乱的现实中沉沦,还是该紧紧鞋带,倾听之后循声而去。确实没有言明归宿何在,但却说了要继续追寻。这就在迷茫的主调下,埋设了最后的倔强……」

小梦迷迷糊糊地听完,听傻了,叹了口气:「唉,我没上过大学……」

我顿住,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只好闷头喝茶。

小梦很敏锐,笑嘻嘻地换台:「难怪老 K 说,她们都想把你收了,还说什么已婚的、未婚的,还说有好几个……」

差点儿没把我给呛着:「小梦,咱拐弯别这么猛,行吗?」

小梦在我对面坐下:「不是,非哥,就你这款吧,真挺招人的!」

我赶紧解释:「其实我刚才一通胡说八道,是为了唬人,不是为了招人。」

小梦笑了:「那你说,唬人和招人,有啥区别?」

这问题真不好接,我只好反问:「我唬你了吗?招你了吗?」

迎着我注视的目光,小梦频频地点头:「唬了,也招了。」

11

我们就这么开始了。

开始很简单,就像多年以后,莫文蔚《阴天》的一句歌词:「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

为什么,开始总是妙不可言?

因为恋爱初期的两个人,无论做了多少事,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发力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好,同时发力收集对方的好。

我们经常互发信息,约个饭局,聊聊旅行。

或者问:「北京郊外徒步,要不要参加?」

再或者:「有唐朝乐队的演出,听不听?」

有天小梦约我去簋街吃小龙虾,轻描淡写地给她的闺蜜做介绍:「我男朋友,大家管他叫小非。」

我脱口而出:「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

小梦回了一句:「过了今晚,你就知道了!」

闺蜜全都猛拍桌子,哈哈大笑。

12,

是的,「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

但这个妙不可言,保质期有限。

小梦开店,不是为了赚钱。

小梦不爱读书,更不想上班。她爸实在没辙,砸钱盘下这家店,好给小梦弄个具体的事儿做。

也就是用一个店来拴住小梦,免得她成天无所事事,或者跟人学坏。

至于挣钱,她家里根本就不差钱。

这倒也无所谓。

有所谓的,居然是吃饭买单。

在簋街吃小龙虾,我去买单,服务员指指小梦,说她已经买过了。

约老 K 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我去买单,服务员指指小梦,说她已经买过了。

宿舍弟兄们嚷嚷,表示一定要开开眼,见见「你真漂亮、你真性感、你真可口可乐」的小梦。

吃饭时我提前去买单,服务员指指小梦,说她已经买过了。

我就有点儿犯嘀咕。

小梦是敏锐的,但这个频道,她很迟钝。

她比我有钱,我知道她这么做,是为我好。

但我不知道,她更不知道,我会为此感到别扭。

我不知道,是我不确定,自己这是「男强女弱」的想法作祟,是平白无故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骨子里绕不开的一份骄傲?

她不知道,简简单单地,就是因为「白天不懂夜的黑」。

更有所谓的,是一次聊天。

离毕业还有半年,未雨绸缪,我开始四处投简历。

小梦说:「非哥,把你的简历给我一份呗。」

我清汤寡水地笑了笑:「啥意思?到你那儿做店小二,还要看简历?」

小梦打了个哈哈:「我让我爸给你安排一个工作。」

我抬头,丢给小梦一个问号脸。

小梦不以为意:「瞧你太费劲儿了,简历丢给我爸,也就几个电话的事儿!」

我这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我陡然发现,小梦脸上的笑,终于跟我有了距离。

同在一座城市,有人为了生存,需要竭尽全力地咬牙打拼,有人为了活得有一点儿质量,需要付出尊严苦苦地讨要。

而有人却可以唾手可得,完全不理解前者的频道。

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小梦不理解打拼者的难,不理解打拼者的尊严,算不上是她的错。

她距离那种生活,实在太遥远。

而我必须保持骄傲,保持我打拼的斗志,也算不上是我的错。

这并非「男人好面子」那般简单——我无法接受这种味道的唾手可得,是因为一旦接受,它必然会发力,慢慢地扭弯我未来生活及个性的全部轨迹。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较劲,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迂腐,但对年轻的我来说,这份骄傲的倔强,是宝贵的。

没有这份倔强,我所谓的「唬人」,是拿什么唬的?

我所谓的「招人」,又是拿什么招的?

我当然知道,小梦是为我好。

只是小梦不明白——失去这份骄傲的倔强,你在酒吧看见的,你认为神采飞扬的人,还会是你心甘情愿地被「唬了,也招了」的那个人吗?

白天不懂夜的黑,白天没错,黑夜也没错。

但白天和黑夜,能牵手共存吗?

这个问题不能较真,因为它直指核心。

这个问题必须较真,因为再往下走,我们绕不过这个核心。

13

接下来也像《阴天》里的歌词:「爱恨情欲里的疑点、盲点,呼之欲出,那么明显。」

小梦是可爱的,是「你真漂亮、你真性感、你真可口可乐」的。

小梦喜欢我,是认真的。

小梦想收编我,也是认真的。

糟糕的是,我忽然不想被收编了。

倔强一旦开始泛滥,就容易上纲上线。

我上纲上线地认为,小梦只是喜欢听摇滚,自己却并不摇滚。

我上纲上线地认为,小梦想跟我一起去做背包客,却不太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背包客、自助游。

终于,我挥刀喊停。

提出分手时,小梦看上去并不伤心,甚至都不觉意外。

但小梦有自己的倔强——她不放弃,依然关注我的生活,依然会在聚会时,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依然会想约我一起去看电影,依然会给我推荐一张 CD……

看上去小梦并没有强迫我。

但表面上波澜不惊的这套坚持,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强迫。

强迫着我,更在强迫她自己。

这份包围对我来说,不但倍感尴尬,而且密不透气。

小梦看上去并不伤心,其实是伤透了心。

老 K 忍不住,给我丢了一段话:「一开始呢,觉得你和小梦般配,我才搭了一根线,结果成了乱点鸳鸯谱。你小子不是东西!别跟人家玩开头啊!」

我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东西!」

老 K 既郁闷,又生气,闷了一大口酒:「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我点头:「你说得对,我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我想到了我和小梦的开始。

我看见小梦的笑,觉得有点儿像……晒过高原的太阳。

看见小梦长发及腰,有点儿像……

看见小梦直截了当,有点儿像……

看见小梦的「抿嘴一笑」,又有点儿像……

看见小梦的「勇往直前」,又有点儿像升级版的……

当时是我自己下定决心,我不能再这么「有点儿像」下去了。

才有了这段感情。

老 K 无可奈何:「管杀管埋,懂不懂?」

我点头。

老 K 叹了口气:「你好歹得想想辙,让人家丫头软着陆,别伤着了!」

我点头:「有软着陆的招儿吗?教我一个。」

老 K 横了我一眼:「自己想!」

我补了一句:「还有,软着陆,一定比硬着陆好吗?」

老 K 张了张嘴,想续上一句,发现说啥都是白说。

我只好去试试软着陆。

14,

软着陆对吧?

我要出门旅行了,去新疆。

我躲上一段时间,给我们令人窒息的空间,拉开距离,透透气。

我去小店,店里刻意地放着孟庭苇的歌。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听得我差点儿选择掉头,直接逃跑。

这歌怎么听,都像是对渣男的控诉。

硬着头皮走进小店,小梦给我泡了杯茶:「非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我低下头。

小梦冲我伸出小手指头。

我叹了口气,我们第一次认识时,为这个拉过勾。

小梦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非哥,你要带上我,我一定要跟你出门旅行一趟。也许……也许回来之后,我就松手放了你。」

我鼻子一酸。

小梦补了一句:「也放了我自己。」

我鼻子大酸,点了点头。

在新疆,我们像一对儿情侣。

像一对儿闹了别扭的情侣。

像一对儿南辕北辙的情侣。

在伊犁河谷,小梦看着缓缓下沉的落日:「非哥,你还会去老 K 的酒吧,放新疆的幻灯片吗?」

我点头:「老 K 都跟我约好了。」

小梦拍手:「那我还去给你打下手。」

这话我没法接。

小梦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装一次、骗我一次、哄我一次?」

既然上一句没接,这一句就更没法接了。

去看伊犁河谷的落日,是当地人结婚的程序之一。

一对对新人走过来,在夕阳暖光的包裹中合影、欢笑、热吻……

小梦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新人,一直看,一直看。

我忽然眼中有泪。

夕阳还剩下一小道红边,即将隐没于天际。

小梦看着我笑:「非哥,你就当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然后你输了,选大冒险,我出的题是度蜜月!」

为了不让小梦看我的眼睛,我伸手把她轻轻地搂到怀里。

小梦转了转额头,蹭了蹭我的下巴:「嗯,有点儿扎人呢。」

我赶紧抬头,控住眼泪。

又低头,把下巴放回小梦的额头。

太阳隐没,天很快黑了。

我叹了口气:「小梦,放手吧,别拿你的青春,在我这儿打消耗战了。」

小梦纹丝不动:「可我就想把它都耗给你。」

我沉默。

天啦,我要怎样做,才能斩断这个不忍斩断,但又必须斩断的黏稠啊!

心头一硬:「别再坚持了,没有结果。你痛苦,我也很难受。」

小梦纹丝不动:「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不忍心,我知道你不爱了……」

小梦抬头:「没关系,没关系,你再等等,我很快就会不喜欢你了。」

她笑着说这句话。

我听了,真的想哭。

写在最后: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

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

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

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

曾陪她们开放……

——朴树《那些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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