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 知乎

被父亲毒打,被同学霸凌。

走投无路之下。

我来到了巷角的纹身店。

听说老板是个小混混,打架又凶又狠,周围的⼈都怕他。

推开门,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鼓起勇气: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烟雾缭绕中,男⼈勾唇嗤笑:

「谁家的小孩儿?胆儿挺⼤。」

后来,他却因为这十块钱,护了我十年。

1

认识周海晏那年,我十四岁。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同龄⼈小很多。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整日游手好闲。

⼀家三口全靠着我妈每个月在服装厂的三千块工资⽣活。

我爸嗜赌成性,但十赌九输。

⼀输钱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片碎碗残羹。

我五岁那年,他输了很多钱。

晚上,他顶着满身的酒气,⼀把薅过我妈的头发,把她掼在水泥地上,摁着她的脸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换脚踹小腹。

「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老子现在没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没给老子⽣个带把儿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都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当初要是没娶你,老子现在早发达了。」

我妈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深红的血将头发缠成结,⼀缕⼀缕。

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图用忍受唤醒男⼈最后的良知。

在我妈身上没⼀块好肉可以继续下手时。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还有这个小贱⼈,婊子⽣的也是个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怎么?还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脸上,⼀阵剧痛之后,是麻木。

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到玻璃罩里,然后彻底隔绝。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妈哭喊着将我藏进她怀里,用瘦弱的身体替我承受风雨。

男⼈的咒骂,女⼈的惨叫,随着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里,男⼈的呼噜声和女⼈的抽泣声交杂。

我妈红着眼给我上完药,再默默收拾满地的狼藉。

我们挤在小床上,她紧紧搂着我。

我说:「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那里缺了⼀个⼤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轻时对我很好很好的。他会存钱给我买金镯子,会背我走几里路就为了带我去看烟花,他还会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妈妈身上已经洗到褪色变形的衣服。

「妈妈,你在说谎。」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执拗:

「妈妈没有,你爸爸现在只是⼀时糊涂,他会变好的,他说过要对我好⼀辈子的,他说过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总会有⼀天会圆的。」声音低喃。

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当作没事⼈⼀般和妈妈说说笑笑,伸手问妈妈要钱。

他说,婉柔我还是爱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赢了钱就带你过好日子。

三言两语就把妈妈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资都给了他。

这种场景熟悉得令⼈心悸。

我看着爸爸手里的钱,很想开口问妈妈,她不是答应我,这个月工资下来就送我去幼儿园读书的吗?

我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幼儿园。

可是妈妈笑得很开心,眼里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于是,我默默闭上嘴。

没关系的,妈妈下个月肯定会记得我。

直到我靠着国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学,妈妈也没有记起我。

我就这样错过了整个幼儿园。

2

随着渐渐长⼤,我才知道爸爸的这种行为叫家暴。

老师说可以报警,警察叔叔会保护我和妈妈。

于是在⼀个被打的晚上,趁着爸爸睡熟,我拉过妈妈的手。

带着无限的喜悦和憧憬,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妈妈,我们去报警吧,把爸爸抓起来。」

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种无比震惊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做!」

谴责的语气犹如⼀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瞬间面红耳赤,仿佛自己是个天⼤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老师说,家暴就是家暴,无论他是谁,都不可以被原谅。

于是我执意要去报警。

妈妈第⼀次打了我。

指头粗的木棍都打断了,她让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头⼀次知道,原来不只爸爸打⼈疼,妈妈打得也很疼。

我头⼀次知道,原来妈妈也是会打⼈的,只不过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无数次我没哭,但被妈妈打的那晚我哭了⼀整夜。

第二天,妈妈破天荒地舍得煮个鸡蛋,给我揉伤。

以往,妈妈都是把鸡蛋留给爸爸吃的。

我知道这叫打⼀巴掌再给个甜枣。

因为爸爸就是这么对妈妈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她让我感到无比陌⽣。

以前挨打的时候,我盼着长⼤,因为长⼤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长⼤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它渐渐摧毁了我的妄想。

⼀次又⼀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次又⼀次的原谅也如出⼀辙。

我无法控制地变得麻木,冷眼看着妈妈前脚哭得伤心欲绝,后脚讨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为我不会再比今天更加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后,还有绝望。

十⼀岁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执意要去报警。

她哭着跪下求我,她说我要是报警就是在逼着她去死。

⼀个母亲给女儿下跪。

我被死死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她爱我吗?

我已经分不清了。

或许是爱的,但她对爸爸的爱几乎将她掏空。

最后分给我的所剩无几。

家里的破碗数不胜数,因为⽣活捉襟见肘,妈妈⼀直把能用的都留着。

她把最好的碗给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给了我,碗边裂口最多的留给了自己。

后来。

破碗越来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个高下好坏。

⼤家手里拿着⼀样的破碗。

把⽣活过得⼀样稀烂。

爸爸开口要的钱越来越多,每天回来心情越来越差,下手越来越重。

然而过了几天,爸爸却突然容光焕发。

不仅买了只烧鸡回来,还给妈妈买了件新裙子。

妈妈以为是春天来了。

没想到爸爸的话,让她如坠严冬。

爸爸拉着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们那个赌场,有个⼤老板,⼈家有钱又有本事。他很欣赏你,你穿上这裙子,明晚陪他吃顿饭怎么样?」

妈妈⼀直长得很好看,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着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饭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

爸爸眼神飘忽,不敢直视。

他说:「婉柔,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这⼀次,⼤老板说以后会带我混,我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妈妈坐在那里,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像⼀具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瞬间老了十岁。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就好像万念俱灰。

爸爸以为她不会答应,转脸对她破口⼤骂: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欢吗?怎么换个⼈就不行了?

「妈的,你连张⼤蒋他老婆脚后跟⼀层皮都不如!」

张⼤蒋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镇西头。

同学们说她是做鸡的。

做鸡养老公。

妈妈已经泪如雨下,她拽着爸爸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我去,我去!」

3

那晚爸爸拉着她说了很多好话,晚上呼噜打得都更香了。

妈妈搂着我睡在隔壁杂物间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说着: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我问: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我,眼角⼀片湿润。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没有你的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哀伤。

我原以为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抱住我,摇头解释:

「清清,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没有那个意思。」

直到我睡着,她都在低声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

家里⼀个⼈都没有。

我推开卧室的门,妈妈穿着崭新的白裙子,闭着眼静静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头顶的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鲜血顺着妈妈的手腕⼀点⼀点往下滴,快要滴干了。

地上是⼀摊半干的血迹。

身体也变得僵硬。

妈妈自杀了。

她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妈妈总是认为下个春天它就会发芽,最后聚满的期待落空,身和心⼀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报和补偿,语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计,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但是妈妈从来都听不进去。

这年我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妈妈了。

从此⽣活的风雨都向我袭来。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承担。

再也没有⼈抱着我入睡,再也没有⼈会喊我清清。

属于妈妈的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烟酒臭味。

妈妈走后,爸爸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怒骂她不知好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她举办。

每⼀次酗酒后的拳头将我打倒在地,随之站起来的是对他彻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报警。

我曾天真地以为报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他被关个三五天,出来之后的怒火更甚,下手⼀次比⼀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暂性失明。

无数次头晕目眩间,我⼀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可悲的是,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应该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懦弱不敢还手。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怕⼀个连畜⽣都不如的东西。

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日子过得就像⼀摊烂泥。

散发着令⼈厌恶的气息。

因为家里穷,没有妈疼,没有爹管,成绩⼀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里被同学欺负的对象。

他们把我当成口中的谈资,⼀边孤立我,⼀边嘲笑我。

语言上的暴力,其实丝毫不逊色于身体暴力。

他们没有动手打我,却⼀样让我浑身发抖。

课堂上,我回答问题,她们目光鄙夷,说我声音真贱,故意夹起来说话。

下课后,我去卫⽣间,她们⼤声讨论,说我姿势奇怪,故意扭着腰走路。

在我背后贴纸条,扔我的作业本,给我起各种外号羞辱。

她们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们不知道胸部刚发育时,我自己摸索着经历的害怕、羞耻和无奈。

我没有妈妈教。

不知道这个年纪她们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为了省钱,我穿的是妈妈的内衣。

4

校园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边坐着⼀个智力低下的男同学。

他家境不好,和我⼀样是走读⽣,但是他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干干净净,虽然带着补丁,但闻起来香香的。

他的书包里,每天都有他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和饭团。

如果说,他们对我还有所收敛,那对他就是恶意的倾泻和欺凌。

仗着那个男同学单纯,他们把他骗到厕所里,让他喝脏水脏尿;他们⼀面骂他傻子,⼀面又抢走傻子仅有的零花钱;他们把全班的值日活动都丢给了他,威胁他只有把活干完才能回家。

他们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没有⼈在意他叫什么,⼤家都称他傻子。

于是傻子每天上学的第⼀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钱上供,把这群⼤爷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费,即使鸡蛋和饭团被他们踩烂了,他也会吃干净,然后带着⼀身脚印回家。

他奶奶年纪⼤了,只能每天多捡点垃圾卖钱,给孙子多些零花钱,让他过得好点。

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我捡垃圾时碰到过他奶奶。

是⼀个很和善的老⼈,眼神慈蔼。

和那个傻子⼀样。

可是⼈善被⼈欺。

我自身难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句「校长来了」。

为什么不喊老师来了,因为老师不管。

在他被踩⼀身脚印时,帮他掸掉身上的灰尘,确保回家不会那么明显。

冬天放学后帮他打扫教室,让他先回家。

因为天黑得早,他奶奶会担心。

他和我不⼀样,家里没⼈等我,却有⼈为他亮着⼀盏灯。

没有避风港的小孩是不会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他没那么傻。

他叫安齐,⼀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在我帮他忙时,他会和我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也给我带⼀份早饭。

他每天都有⼀根火腿肠作为零食,以往他都是没进学校就偷偷吃了,后来他会带到学校里偷偷和我分享。

他⼀半,我⼀半。

因为他们都笑他脏,所以他把吃的递给我时,眼里闪着小心翼翼。

他说:「我不脏的,这些很干净,你别嫌弃我。」

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班里唯⼀的朋友。

他说如果他不听话,他们就要去欺负奶奶。

因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里的第二个傻子。

从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唐傻子。

他们说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们说两个傻子在早恋。

他们在我的作业本后面写上「傻子的老婆」。

问我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傻子。

他们张狂⼤笑,犹如⼀个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与恶,泾渭分明。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换了,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课本上所说的「传道授业、经师为师」。

她很严厉,但也很公正。

她什么都管。

每周都开班会,强调严禁任何形式的校园暴力存在。

和她告状是有用的。

于是,我不用再被开低俗的玩笑,安齐不会再带着⼀身伤回家。

他很开心,他说为了感谢我帮他告状,明天给我带⼀整根火腿肠。

我说好,那我明天也给你带个小礼物。

我们都在为迟来的正义欢呼。

安齐喜欢学校南门口卖的气球,特别是懒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买。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

五块钱的气球,我用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两个。

我等了很久。

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声音哽咽地在教室里通知⼤家。

「同学们以后过马路⼀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齐同学不幸被闯红灯的货车碾压,司机肇事逃逸,他当场不治身亡。」

⼀瞬间,各种目光投向我。

我呆滞地坐在位置上,⼤脑僵滞到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我们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还没有把他喜欢的气球送给他。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也是我唯⼀的好朋友。

怎么,⼀切就来不及了呢。

他奶奶来学校收拾他的遗物,老太太眼眶红肿,手都在发抖。

我帮她把东西搬上三轮车。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焐热的火腿肠,放到我手心。

「小齐他说,他说他今天要给他最好的朋友两根火腿肠。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让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齐这么久。

「他这辈子啊,算是没什么福气,走在我这个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这⼀端,看着蹒跚的背影艰难又缓慢地推着三轮车,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在风海中飘摇,仿佛下⼀秒就会倾覆的木舟。

两边的车把处系着懒羊羊气球,在天上摆动。

⼀晃⼀晃,像是安齐在跟我告别。

直到最后⼀丝身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

冬日午后,阳光刺得⼈眼睛⽣疼。

5

垃圾桶旁边多出来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满满当当,甚至看不出来少了个学⽣。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切渐渐恢复平静。

安齐从活在他们口中,到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上了初三,学业紧张,班主任替我向学校申请了免费住宿的名额。

我刚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习,李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数学试卷。

我爸⼀身酒气闯了进来。

「唐河清那个小贱蹄子在哪?」

看来他又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想打我撒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老师放下试卷,错愕之后,语气冷静。

「这位家长,麻烦您出去,现在正在上课。」

严肃的语气不知道又戳中男⼈哪里痛处。

他⼤臂⼀挥,⼀股脑将讲台上的东西甩落在地。

手指几乎要戳到老师额头。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把自己当个⼈了。」

作势扬起手。

李老师平时再严肃,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遇到这种无赖,她怎么会不怕。

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抠着讲桌边,由于过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这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李老师啊。

她会借着鼓励的名义,私下偷偷给我送文具。

她会跟主任据理力争,就为了给我分⼀个贫困⽣补助名额。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白菜,会默不作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她会处处关心我在班里的处境,⽣怕我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可是现在,她却因为我在受委屈。

刹那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疯了⼀样冲上去。

⼀把拽开老师,挡在她身前。

尖叫着让我爸滚,我骂他是畜⽣。

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到我半边脸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血迹。

耳朵⼀阵接⼀阵地轰鸣。

脑海中第⼀个念头:

【还好,还好挡下了。

【只是抽屉里我给老师叠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师节。

但我好像,不配当她的学⽣。

畜⽣被迟来的保安带走了。

我缓缓抬起头,从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

这⼀巴掌,打碎了老师的威严,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随之⼀起被扯下的还有我最后的保护伞。

校长找到老师,说我住校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安全,建议我还是继续走读。

老师还想开口为我辩解,我却没脸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应当晚搬出去。

这时候庆幸自己东西少得可怜,都不用老师帮忙,自己⼀个⼈就能搬动。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

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施暴者无所顾忌,他们从此将更加肆无忌惮。

而我回家后,也会迎来第⼀次反抗之后的苦果。

我背着行李站在路口,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织,它们都刮着初秋的凉风。

恍惚间,我陷入⼀种错觉,

我这⼀⽣都将会是⼀段难行的泥泞路。

然而当下的⽣活还在进行。

于是,在这条苦难的河流里,我划着我的断桨继续出发了。

6

对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之道,还治其⼈之身。

我裹着单被,在桥头吹了⼀夜的风。

天色渐明时,脑海中闪过⼀双眼睛。

黑如点漆,冰冷锐利。

半年前,这个小镇搬来了⼀户外地⼈。

他们在平安巷的最深处开了⼀家纹身店。

听说,母子俩,⼀个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个是不讲理的疯婆子。

我爸⼀向欺软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发疯,说巷子里的疯寡妇是小骚批,是个⼈都可以从门口过。

这话传到了小混混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高马⼤的我爸被⼈像拖死猪⼀样,顺地拖回来。

整个⼈鼻青脸肿,满嘴的血水里掺着两颗碎掉的门牙。

男⼈身形高⼤,逆着光看不清脸。

随手把⼈扔进院子里。

上前,脚掌用力碾过他的指尖,语气阴戾。

「老畜⽣,以后再敢让我听见你这张嘴对我妈不干不净,舌头就别要了。」

我爸狂点头,不敢发出⼀点声音。

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

霍然和那双幽深凌厉的眼睛对上,男⼈意味不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声轻笑。

等回过神,对方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片冷汗。

祸不及家⼈,混混还是讲道义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听我爸在隔壁哀号咒骂了⼀整夜,心里竟有种隐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没下得来床,连打我都没那么有劲了。

后来,我怕惹祸上身,每次都刻意避开那条巷子走。

从没和他有过接触。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

于是,清晨天亮半边。

我第⼀次踏进这条小巷。

石板铺就的小路边缘趴着软绿的青苔。

尽头处是⼀栋两层小楼,斑驳的老墙面被修整过,刷着干净的白漆。

楼前⼀小棵桂花树打着尖,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气,推门。

入眼是客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手绘。

男⼈背对门,穿着白色工装背心,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只手指尖夹着烟,另⼀只手在工作台上整理工具。

听见声响,他弹了弹烟灰,继续手下的动作。

语气淡淡:

「现在没到时间,不营业。」

我知道,门口牌子上写着 15:00—24:00。

但我想说,我不是来纹身的。

却发现连把嘴张开都异常艰难,昨晚的伤忘了处理,嘴角粘在了⼀起。

「你下午再……」

他转过头。

手里的烟都抖了⼀下。

黑眸定定看着我,好⼀会儿,低声骂了句「艹」。

还没等我思考为什么。

「儿子,蛋炒饭吃不——哎哟我去,我就说今天起早了,见鬼了见鬼了。」

女⼈刚露个头,就连忙拿着锅铲冲回厨房,快得只看清⼀片衣角。

「……」

意识到什么。

眼前递来⼀面小镜子。

男⼈抵了抵腮,将烟摁灭,⼀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我接过。

镜子里,少女面色苍白,披头散发。

眼底⼀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身上的校服红白相间。

还是⼤清早出现。

怎么看都有些惊悚。

刚刚没被打,算他脾气好,算我走运。

我尴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捡起沙发上的皮衣,三两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来,我不给未成年纹身。

「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

他误会了。

我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慢慢放到桌上。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他不轻不重扫了我⼀眼。

「你看我像黑社会?」

我⼤着胆子仔细瞧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年轻。

眉眼冷峭,长睫浓如鸦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

不仅像黑社会,还像黑社会老⼤。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声。

「胆子倒挺⼤,谁家小孩儿?」

「就,最西头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国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头跟我说话脖子酸,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见了?

「我打了你爸。」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吗?」我问。

「你欠打?」他反问。

我果断摇头。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会对我动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见话题岔远了,我把桌上的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我对我爸被打这件事太过淡然,抑或对向打我爸的⼈求助这件事又太过执着。

他诧异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么没把他打死。」我想都没想。

对面的⼈猛地被呛住,咳了好几声。

他捏着杯子。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把我爸打死。」

⼀半气话,⼀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不⼤,路子倒挺野。」

我心里没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残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

「这活接不了。」

本来就没抱多⼤希望。

但是当听到否定答案时,还是会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头也发晕。

视线渐渐模糊。

下⼀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

隐约落入⼀个仓促的怀抱。

男⼈气极反笑。

「妈的,⼀⼤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间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凉凉的,似乎不肿了。

右手被温暖的掌心轻轻握着,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死小子,⼈小孩儿晕倒有⼀半是你吓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简直比那窦娥还冤。」男⼈声线懒散。

「冤什么冤?⼈医⽣刚刚怎么说的,高烧、情绪过激、长期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前两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都快烧熟了,你搁那东拉西扯的。」原本温柔的女声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气不过,掌心动了动,女⼈起身给了男⼈⼀重捶。

「嘶。」男⼈故作痛呼。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温热稳稳托住。

「你不知道我刚刚给她换病号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没⼀块好肉。」耳边的声音顿住,有些哽咽,「这小孩儿,受老罪了啊。」

男⼈散漫的声线收敛,倏然多了几分凌厉。

「妈的,唐世国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畜⽣,亲闺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稳点行不行?」

似乎是触到了双方的禁区,两⼈对峙中都没开口。

⼀时间,病房里安静得过分。

冰凉的药水顺着右手背上的针头,渐渐融入体内。

原来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个词:

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李老师夸过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妈⼀定很爱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那天,我妈让我爸取名,他不耐烦地随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说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妈也就这么答应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师,经过她的解读,我才知道⼀株野草也能开出花。

耳边的声音慢慢变得朦胧。

药力作用下,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家长按⼀会儿,别出血。」

最后⼀瓶点滴打完了。

护士拔完针,对着身旁站着的男⼈招呼。

周海晏随手拖过⼀张凳子坐下,粗粝的手指按压上手背的胶布处。

力道不轻不重。

我伸手往回缩了缩,想说我自己来。

⼀开口,喉咙干涩带着苦意,嗓子哑得像只失音的鸭子。

他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个纸杯递给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轰了⼀样。」

「……」

无法反驳。

我用左手接过。

抿了口,水温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将糖水在嘴里含了会,才咽下去。

房里就我和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好低头有⼀口没⼀口喝着。

过了⼀会儿。

男⼈见时间差不多了,松开手。

「等下带你去拍个片子,检查耳朵。」

我下意识抬眼摇头。

不用。

我存钱罐里的钱,勉强能付得起输液的费用。

至于检查,那太贵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说了半天,两⼈⼤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这才想起来。

于是用手比画,手语唇语并用,就怕他看不懂。

结果他寻思半天,皱眉:

「不是,你搁这演哑剧呢?哑呜哑呜的,看不懂。」

我急了。

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错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摆摆手,再指向他。

这应该够清楚了吧,我说我没有钱给他。

见他恍然⼤悟,我松了口气。

他:「你说要把你的心送给我?然后又不想送了?」

我⼀噎。

⼀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这个理解好离谱哦。

「行了行了,你小子别逗⼈小孩儿了。」

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女声走了进来。

是周海晏的妈妈。

早上匆匆⼀面,没能看清。

两⼈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很婉约柔和,不像周海晏,凶巴巴的。

她没好气地把周海晏从凳子上挤下去。

逗我的?

我趁机偷偷看向他确认。

男⼈转开眼,摸了摸鼻梁。

「……」

什么嘛,还真是。

周阿姨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桌子上,打开。

⼀股米粥的清香瞬间飘荡在整个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额头,笑道:

「来,刚退烧,喝点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鱼⼤肉。」

我看着面前炖得软烂的白粥。

⼀边咽了咽口水,⼀边又面带歉意地摇头。

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

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天没吃饭怎么行?乖,听话。」

我低着头抠手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

转头,⼀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后背。

声音⼤到我猛地⼀震。

「都是你小子,⼈小孩儿肯定又被你吓的。」

「……」

周海晏神情无语又麻木。

「行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锅,都可以用来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啧了声。

端起边上的碗。

拿勺子搅了搅,俯身压近。

锋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违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俩无冤无仇的,再让我挨两下你心里过意得去?」

「……」

我没忍住笑出声。

接过碗,⼀口⼀口吃着。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烫了。

烫得我眼眶灼热。

泪水从脸颊滑落至嘴角,咸溜溜的,我用力想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怎么会不懂他们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这么哄四岁小孩儿吃饭的。

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就算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妈也没这么哄过我吃饭。

我爸讨厌女孩,他不让我上桌吃饭,所以我从来都是夹些菜自己到角落里吃。

肉夹了两块,他的筷子就会打到我手上,说我贪嘴自私。

饭盛得满了,他的巴掌就会落在我脸上,说我好吃懒做。

我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害怕吃得慢了,下⼀秒碗就会被我爸摔碎而没得吃。

我妈以前还和邻居夸过我,说我从小吃饭就不用⼈愁,像小猪⼀样。

她啊,从来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

怕他们发现,我忙低头,就差把脸埋在粥里。

我以前真的不爱哭的。

男⼈拽着⼀包抽纸,要给又不敢给。

吞咽了下,声音紧绷。

「妈,这回应该是你粥熬得不行。」

「……」

8

我把粥喝完的时候,眼泪也终于止住了。

「好喝吗?清清。」周阿姨眼神期待又忐忑。

我展开笑容,重重点头。

她舒了口气。

转头又给了周海晏⼀重捶。

「死小子,老娘做饭什么时候失手过。」

「……」

周海晏捂着胳膊,眼神幽怨。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意识到这样不好,又很快压了下去。

男⼈视线意味不明扫过。

「……」

周阿姨去卫⽣间接了盆水。

回来带着热气的毛巾,柔柔擦过我的脸,在双眼处多敷了会。

「哭成这样,怎么还是只漂亮的小花猫呀。」

我抿了抿唇,耳尖红红的。

她说:「等会儿啊,咱们去做个小检查,医⽣说你右耳有些发炎,就去拍个片子,不疼的。至于费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钱多着呢,他能不掏?他这么⼤⼈,做错事不承担责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头也不抬:「对对对。」

拍片子很快。

医⽣看着灰白的影像,语气凝重。

「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过伤,拖得时间太久,耳膜穿孔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现在又多次受到重力击打,伤上加伤。情况复杂,只能说,吃药把目前的炎症减轻。」

「动手术能治愈吗?」周阿姨眉头紧皱。

「手术成功率很低,不建议。」

似乎是谁也没预料到的结果。

从医院出来后,⼤家⼀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而不开心。

右耳的听力在慢慢下降,这是我很早就发现的事情。

五岁那年,我爸的⼀巴掌导致我耳膜穿孔。

我妈带要我去医院,在半路钱被我爸抢去赌博。

他说我没那个娇气命倒是有娇气病,芝麻⼤点事成天往医院跑。

我妈懦弱,她只会抱着我哭,然后让我吃两颗消炎药。

⼀开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着。

总觉得里面涨涨的,还会发烫。

我抱住妈妈说我难受,她拍拍我的背,让我赶快闭眼睡,睡着就没事了。

我试了,但没有用,疼痛反而被放⼤了⼀样。

我说,妈妈我还是好疼。

她眼神中没了怜惜,反而多了不耐烦和怀疑。

她说,我赚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不懂事。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没⼈理会我。

所以我只能忍,忍到把指头咬出血,忍到把虎口处咬青紫。

这种方法是有用的,后来真的不疼了。

因为已经疼痛已经成了习惯。

⼀个又⼀个漫长难捱的夜晚,⼀次又⼀次提醒着我,我是⼀个没有⼈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这份迟来的心疼竟然在他们身上看见了。

这份认知几乎让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我长呼几口气,把情绪憋了回去。

脸上挂笑,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其实和正常⼈没什么区别的啦。而且,⼀只半的听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过头,眼角⼀片泅湿。

周海晏从兜里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声音低不可闻。

「嗯,确实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进去看,是完全不⼀样的。

我原以为周海晏像他们所说的,是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所以才会去找他。

可是,真正接触过后,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他是好⼈,他妈妈也是。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

鼓起勇气的孤注⼀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瘪了回去。

我身体里流着唐世国的血。

⽣逃不开,死也脱不了,注定要永远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紧紧牵着我的手,周海晏拎着医⽣给我开的药,走在我们后面。

温馨得就好像,我们是⼀家⼈。

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这么⼀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该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继续待着。

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打算把门口的行李拿上,然后回家。

至于回家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想想呼吸就开始困难。

奇怪的是,我在门口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找到我的包。

「不进来,在门口找魂?」

⼤概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周海晏⼀到家就开始画稿。

两条长腿⼀前⼀后地撑着凳沿。

我小声道:「找⼀个包,就那种编织袋。」

他竖起笔往上面指,「在南边向阳那间房,我妈给你收起来了。」

「啊?」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

周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

搂过我的肩,「清清呀,汤刚炖上,我给你在楼上收拾了⼀间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听懂什么意思后,我连忙摆手。

「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干吗?找打啊?」

周海晏头也不抬。

「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别出门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戳脊梁骨,说我连小孩儿都欺负。」

「……」

周阿姨附和,「对对对,先住两天,养养身体。」

我怔然,天上掉了个⼤馅饼,把我砸得晕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这么上了楼。

房间整齐精致,有独立的衣柜和写字台,床上还铺着崭新的碎花四件套。

⼀盆珠圆玉润的小多肉在窗台,悠悠地晒着太阳。

或许是氛围太好。

连沙发上的土黄色编织袋,也被衬得明亮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还是太单调了些,时间赶,女孩子的房间应该花些心思,你住进来阿姨慢慢装饰。」

不,已经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实。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记忆里⼀直都是那个阴暗不见光的杂物室。

或许我该拒绝的,可是莫名舍不得。

晚饭时,周阿姨把最后⼀道冬瓜玉米排骨汤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间。

三菜⼀汤,每⼀道菜看起来都很清爽。

不是⼀锅乱炖。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边。

没有裂痕和开口。

我曾在书上看到⼀段话,⼤意是民以食为天,⼀个家庭⽣活氛围和⽣活态度如何,从饭桌上就可见的清楚。

如今简简单单,却是我所渴望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家。

周阿姨让我不要拘谨,爱吃什么夹什么,当成自己家⼀样。

我默不作声点头。

偷偷克制着吃饭的速度,尽量放到最慢,可是碗里阿姨给我夹的菜还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鸡块,离我的筷子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却动也不敢动。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夹了,否则就是自私没教养。

是不讨⼈喜欢的。

这是我爸妈从小教给我的道理。

不喜欢我的⼈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下接⼀下刨着碗里仅剩的白米饭,装作⼀副很忙的模样。不敢停下来,让他们发现我的窘迫和无礼。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要是再慢⼀点就好了。

最后,连碗里最后⼀粒白米饭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边。

周阿姨:「清清,你这就吃饱了吗?咋吃这么少,怎么够。」

我点头,「吃饱了的,阿姨。」

「真饱了?」她⼀脸担忧。

「真的真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势打了个饱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头和周海晏对视上。

他黑眸定定。

「你只要住在这里⼀天,这里就⼀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没深思他话里的意思,赶忙点头保证自己真的吃饱了。

然后借口去楼上写作业。

身后,两⼈对视良久,周阿姨先叹了口气。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饱的结果是,半夜被饿醒。

胃疼到反酸。

我用手在肚子上乱揉,身体侧躺蜷缩成⼀团。

按照以往的经验,捱过这⼀阵就好了。

我开始发散⼤脑,岔开注意力。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天。

国庆节放七天假,下下周⼀才去上学。

可我不想去学校,我害怕那些⼈,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老师。

身下的被子柔软舒适。

我伸手抚平表面的褶皱,轻嗅。

上面没有烟酒的臭味,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是阳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说见到我第⼀眼就很喜欢我,觉得我哪哪都可爱。

她说,早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胆子小,怕鬼。

她还说我和周家有缘,她以前⼀直想⽣个女儿,取名为周河清,⼀儿⼀女,寓意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只是她没那个福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透露着平静的悲伤。

我不敢追问,因为这是⼀种雪上加霜。

这世间,本就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我可怜,终于肯施舍我几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点。

只要⼀点就好。

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就当是做⼀个短暂的美梦。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木床板嘎吱响。

这栋小楼有些年头了。

胃难受得我实在睡不着,干脆打开床头的小灯,掏出数学试卷。

动笔没几分钟,房门被轻扣三下。

我打开门。

男⼈斜倚着门框。

「还不睡?」

「我,我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体的轮廓在光线下半明半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似乎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说:

「我周海晏没养过小孩,但也不至于蠢到把⼈饿死。」

我的脸唰就红了,感觉火辣辣的。

千方百计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难堪的那面。

我紧攥着衣角,不知道该怎么找补。

明明以前从没露馅的。

我没有意识到此时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们会因此觉得我虚伪,觉得我不讨⼈喜欢。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么也握不住。

下巴被⼤手捏住,我仰起头,滴滴晶莹顺着眼角滑落,氤湿⼀片。

干燥的指腹擦过泪痕,男⼈轻叹。

「怎么又哭了?

「我在楼下蹲你这么久,正常小孩儿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没⼀点像的,⼀个就怕给⼈添麻烦,⼀个就怕不给⼈添麻烦。

「再说了,保护费我都收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没要。

像是在向我证明,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摊在掌心。

等我看清后,他又放回兜里。

拉过我的手,⼀步步走下楼,停在厨房。

灯亮着。

高压锅里的排骨汤还在保温。

他说:「我妈给你留的。」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演技拙劣到这种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日,我从未被我爸妈拆穿过。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是用眼看,而有些⼈用心看。

「厨艺有限,排骨汤面行不行?」

我点头如捣蒜。

他让我坐下等着。

因为没开油烟机,白雾四起,他伸手把窗户推开⼀道缝。

面好得很快。

汤碗盛的,很多,⼀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吗?」

我说能。

他又问:

「多了还是少了?」

我说正好。

下⼀秒,就挨了⼀个脑瓜崩。

不疼,但很响。

他眯起眼再问:「多了还是少了?」

我捂着脑门老实交代,「多了。」

他这才神色舒缓,把我面前的汤碗移开,换上⼀只不⼤不小的粉色挂耳碗。

「以后不够吃要说,吃不完也要说。吃多吃少对胃都不好。」

我点头。

亮澄澄的面条上堆着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着。

他坐在对面⼤口吃着那份汤碗盛的。

他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养。」

安静的厨房满是食物的馨香,晚风穿过窗户吹了进来,胃和心被⼀寸寸填满。

11

或许是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点多。

看到墙上的挂钟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妈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我爸。

无论春夏秋冬,我都被强制五点钟起床,把家务做完,再去上学。但凡多睡⼀会,叫醒我的就会是拳头和谩骂。

我急忙穿好衣服冲下楼。

到了客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我家。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楼下⼤门是开着的,有⼈起床了,但四周静悄悄。

回想了下刚刚出房间时,左边阿姨的房门是关着的,门口的地垫贴着门缝,应该是还没起床。而对面周海晏的房间,门⼤⼤咧咧敞着。

那起床的应该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饭,似乎碗还没刷。

我走进厨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干燥得不见⼀滴水,餐具在柜子里分好类摆着,就连桌面的抹布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又走到阳台看看有没有脏衣服可以洗,结果抬头⼀看,⼀家子衣服连同我的都被挂起来晒了。

我不信邪,拿起门口的拖把,结果地面锃亮,比我脸还干净。

整个家,竟毫无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这么勤快爱干净的吗?

「起这么早当田螺小孩儿?」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吓得松开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着运动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手里买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馒头、豆浆、油条都有。

「喜欢哪样吃哪样。」

又走近,将我脚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后按着我在餐桌前坐下。

从各种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的五彩小馒头。

漫不经心道:「这个不管饱,你就吃着玩。我看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五彩小馒头,两块钱十个。

家长们最爱拿这个哄小孩。

我小时候很想要,但我妈嫌不划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学路上都会经过,也从来没给我买过。

后来我自己能买得起的时候,又过了那个年龄,觉得没有必要了。

小时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个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象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

「谢谢。」

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爱的紫色小馒头,递给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就不能吃五彩小馒头了吗?

「我也不是小孩儿呀。」

他说:「⼈小鬼⼤。」

然后就着我的手,⼀口吞了下去。

还不够他塞牙缝。

吃完饭,我没事可干。

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扎进工作室画稿了。

他让我去看电视,我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他让我去写作业,我摆摆手,表示不太想。

他说,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说,这个可以有。

他说我八成是发烧发傻了。

「闲不下来就陪我⼀起工作。」

然后就给我⼀张画板和笔,让我坐在他边上,⼀块儿画稿。

他⼀拿起笔就像变了个⼈。

投入而又专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画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可能缺点艺术天分。

画半天,画了三个火柴⼈,其中⼀个还缺胳膊少腿。

他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的画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拒绝画画,从我做起。

于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坐他边上写作业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个⼈的作息可以说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般上午九点醒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剩下的时间,她喜欢看书,从《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悲惨世界》到《活着》。几乎所有的书她都会翻翻。偶尔也会看⼀些谍战片,但是看来看去就那几部轮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泪。

看累了她就会坐在门口,盯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晚上九点,她会准时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楼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务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七点半左右拎着早饭回来。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会不停地画稿,要么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开始到凌晨会有⼀些客⼈过来找他纹身。他的技术应该很好,即使五⼤三粗的壮汉全程发出杀猪的吼叫,但走的时候也会给他竖⼤拇指,说下次还找他。

当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会多睡会。

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闲⼈,他们说小孩不用干家务活,负责无聊就好。我不喜欢玩电子设备,所以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就陪周阿姨⼀起坐在门口发呆,要么就帮周海晏整理工作台。

我记忆力很好,每个工具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只要看他放⼀遍,我就会记得。

如果硬要说娱乐的话,那可能是欣赏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但形状修长,骨节分明,尤其是工作时戴着黑色丁腈手套,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饭时,他都会问我多了还是少了。

⼀开始,我还是很难张口说实话,会习惯性撒谎,但让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识破,然后赏我⼀个脑瓜崩。

就这样⼀点⼀点击碎了我的伪装。

他说,你爸妈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谁听谁是晚上挨饿睡不着还长不高的蠢蛋。

不当蠢蛋后,我才发现吃饱的感觉真好,就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间,我趁着白天回家过⼀趟,去拿我的存钱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邻居说我爸最近走⼤运了,赢了不少钱,最近天天见不着⼈影。

哦,那我希望他⼀直赢钱,这样他就⼀直想不起来还有个用来撒气的女儿。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不过这次是开心的。

今天周阿姨让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着,周阿姨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然后,她带我去了⼀家我从没进去过的女性内衣专卖店。

我第⼀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内衣可以有那么多种类和颜色,原来青春期的不同阶段要穿不同的内衣,原来内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厌其烦地带我试了⼀件又⼀件,直到挑选出适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内衣怎么正确穿戴,如何反扣肩带。

她说,胸部发育这是正常的⽣理现象,代表着清清在逐渐成长,抬头挺胸,不要害羞。

她说,如果内衣选得不恰当,很容易造成胸部问题,尤其是副乳。

于是,那天我拥有了⼈⽣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件和第二件少女内衣,是阿姨送给我的。

可能是她太过细致体贴,以至于店员姐姐感叹,她对女儿真上心。

阿姨没有否认,只是把我搂在怀里。

笑着说:「这么乖的闺女,怎么能不疼?」

周阿姨比妈妈,还要像妈妈。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快被幸福眩晕了。

以后,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适的内衣的小孩啦!

内衣!

诶呀!

意识到什么,我噌地从床上坐起。

新内衣还在楼下沙发上!阿姨说要手洗过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连夜给洗了。

客厅亮着⼀盏昏黄的小灯,沙发上的男⼈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细白的烟雾缓缓从劲瘦的指尖蔓延开,他却动也不动,宛如被抽离了灵魂,只剩⼀具躯壳任由其吞噬。

我顿住脚。

他像是有所感知,将烟按灭。

「饿了?」

我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开口说:

「不是,我来拿个小袋子,里面的衣服忘记洗了。」

「你说那两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来了。」

嗯?

我⼀惊。

余光看向阳台,就见它们在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潮湿湿皱巴巴的,⼀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里划过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他这么勤快干嘛,衬得我像个懒鬼诶。

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着腮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你手劲⼤,我怕你给我搓坏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点。」

彼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长⼤的小孩,而我也没有和男性过多的接触经验,他当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快到十二点了,他催我回房间睡觉。

我不肯。

因为从小家庭原因,为了少挨打,我习惯性地看我爸脸色行事,久而久之对⼈的情绪感知很敏锐。

周海晏他现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个绝望的囚徒,在等待着、守望着什么。

让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应该在他身旁。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晚,我都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钟指到十二点。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姨下楼了。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直直地穿过客厅,⼀直走到院子里,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以为是梦游,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她。

夜色沉沉,风吹过树叶带动枝梢的风铃,清脆的碰壁声被寂寥无限放⼤,⼀下又⼀下。

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动,回首举步,踩着铃音起舞,每⼀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命和期望在燃烧,而她自己甘做扑火的飞蛾,以极其悲怆的姿态葬身这片火海。

冷风戚戚,万籁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门口,默默做这场⽣命之舞的观众。

⼀舞尽,她身体后仰,像是要交托给另⼀个⼈。

然而,伴随过度的希望而来的是极度的失望和绝望。

身后什么也没有,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从不回来看我⼀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我想上前拦着她,身旁⼀只⼤手拉住了我。

声音低哑疲倦:「你去,她就不会醒了。」

苦难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而每个⼈却以不同的方式渡过苦难的河流,有⼈沉溺其中长眠不醒,有⼈背上行囊踽踽独行。

释怀是⼈⼀⽣的必经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脱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间。

我拿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过阿姨的脸、手,把上面的泪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着后,周海晏又坐回了沙发,我安静守在他旁边。

灯光下,男⼈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红。

好⼀会儿,他问:

「怕不怕?」

我说:「不怕。」

传说,树上挂风铃,风吹铃响,逝去之⼈会循声归家。

我妈刚走时,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门口挂⼀串风铃。

但是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次。

反而是我爸,把风铃摔碎⼀地,警告我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宁,每晚做噩梦。

所以怕什么呢?

你所惧怕的,是别⼈日思夜想都难以见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难过。

我难过他们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尽力给我温暖。

我难过这个世界总是千疮百孔的同时,却仍有⼈在缝缝补补。

我难过我们好像被不同的苦难衔在了嘴里,在同⼀个⼈世间,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里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沉浸在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与孤独之中,仿佛站在⽣与死的界限处,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

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说,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遍又⼀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说,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语气平静。

有着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个在白天释放,而⼀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

流言蜚语,⼈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着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不⼤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也嘈杂。

入口处是⼀个中年男⼈,面前停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着⼤布袋,车头处系着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亮,拽着我的胳膊就问: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拉,吓了我⼀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中年男⼈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皱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圈⼈,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边上那丫头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还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嘘,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个⼈。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紧了拳头,⼀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群杂种!畜⽣!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想到阿姨之前⼀个⼈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着的气就更旺。

⼈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够到谁撕谁,⼀边尖叫⼀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乱中,我的头发被⼈扯下⼀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着我,外套被⼈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

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时间,⼤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着他们狠狠 tui 了⼀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步从模仿开始。

我⼀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软。

这是我第⼀次和⼈打架,也是第⼀次这么⼤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身狼狈,脸色骤沉。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气不过,⼀五⼀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着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声泪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

无声的对峙中,男⼈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着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着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着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单眼皮,手里牵着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妈,嗓门⼤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还有……」

「最后,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疼,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说:「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没⼈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男⼈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

他拿着录好的⼤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说,要是这个镇上有⼀个⼈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总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着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14

痛苦的日子漫长难熬,而幸福的却眨眼即逝。

越接近开学,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这里是幸福的。

可这个幸福是我偷来的,身体现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学就像⼀个终结的信号,即将打破这些天临时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适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么去加深自己和这个家之间的羁绊。

思来想去,于是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务给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楼时,我正好把早饭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干了,我干什么?」

我指着面前的蛋炒饭,笑眯眯:

「你吃早饭。」

他啧了声,拉开凳子坐下。

刨了两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抬头语气试探:「你觉得好吃吗?」

我低头看了眼已经吃了⼀半的蛋炒饭,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里饭只要是熟的,怎么做都好吃。

对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问道:「你认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还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那个。」

我妈做饭⼀锅乱炖,我爸不会做饭。

可以说,我在我们家是厨艺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骂我的时候,什么都骂遍了,也没骂我做饭不好吃。

他倒吸⼀口凉气,「那你们的味觉应该是⼀起离家出走了。

「说它好吃吧有点对不起自己,说它不好吃吧又有点伤⼈的自信心。这么说吧,你这厨艺适合用在饥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长:「有利于抑制食欲。」

「……」

如果说周海晏的话还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单刀直入。

她尝了口,眉头紧皱:

「儿啊,你这蛋炒饭做得不行,下次别做了。」

周海晏不吭声。

我默默插嘴:「其实,也还好吧,我觉得蛮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补,这明显色香味全弃权,猪吃了⼀口都能窜十里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而且吃了从来不窜,怪不得他连猪都不如。

头⼀次意识到自己厨艺确实不行。

我只好放弃做饭这条路。

于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谍战片。

在她为主角揪心紧张时,我凭借她之前跟我吐槽过的记忆安慰她,「没事,等会有⼈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义愤填膺时,我拍了拍肩膀补刀:「没事,下⼀集他就死了。」

她:「……」

眼看我再多说⼀句,阿姨就要抹眼泪了,我连忙转移阵地。

工作室里。

周海晏画稿我递笔,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时,他⼀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壶,我转头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秃噜皮了。」

他把我抱到⼀旁的榻榻米上,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脑袋:

「听话,睡觉。」

……

晚上吃饭时。

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我耷拢着脑袋,点点头。

周海晏问:「要送你去学校吗?」

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慢吞吞道:「不……不用,学校很近。」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有多舍不得。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个可以心安理得留下来的理由。

过了好⼀会儿,阿姨轻声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头扒饭。

母子俩不动声色对视⼀眼。

周海晏幽幽道:「⼈小孩儿总不能上个学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听到叹了口气,

「唉,那就没⼈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跳舞、逛菜场了,可怜哦。」

「哎,⼈⽣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里能再找⼀个又乖又聪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助手,可怜哦。」

听到这,我噌地把左手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饭。

「我,我愿意!」

我都愿意做的。

或许是情绪没控制好,鼻孔冒出了个泡泡,我吸了口气,泡泡反而更⼤了。

周海晏⼀边强忍笑意,⼀边拿纸给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别惦记着走不走,安心住,周家养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阿姨说我从住进来那天,她就没想过再让我走。

我呆呆地听着耳边的每⼀字每⼀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袭击了,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15

有⼈说,⽣活的真谛就是: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那对我,可能就是给个甜枣,再给个巴掌。

晚上睡觉前,我还在想见到李老师该怎么跟她道歉,再面对她们的校园暴力我该以什么姿态保护自己。

第二天上学时,却得知李老师已经辞职的消息。

听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但是胎象不稳,所以她丈夫强行带她回家养胎了。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温柔但没有威慑力。

于是放学后,我被堵在教室里。

她们气势汹汹地将扫帚扔了过来。

沾满污垢的那头,擦过我的脚滚了⼀圈,小白鞋顿时黑了块。

「扫不完就别回去了,正好陪我们去厕所里玩玩。」

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

这群⼈游离于成熟和幼稚之间,喜欢从标新立异中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时又欺软怕硬。

私下里常常讨论要认谁谁谁做⼤哥,不久前还说巷子里的那个小混混最厉害也最难搞,去店里让他给她们纹身都没成功。

我拿纸把脚尖的污迹⼀点点擦干净。

这是阿姨刚给我买的新鞋子。

「喂!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为首的高个子女⽣脸色不耐烦。

我抬眸,语气镇定:

「听见了,但我不扫。」

她伸手就要过来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她闻言动作⼀顿,下意识和周围⼈眼神对视,有些犹豫。

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

「怎么?不信?

「你们要是不信,要么就跟我回去看看,要么就等明天家长会。

「最好跟我回去,到时候门⼀关,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狗仗⼈势演了个淋漓尽致,导致她们⼀时间不敢不信。

直到我⼤⼤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都没⼈追上来。

我猛松⼀口气。

但口头上的话,远不及本⼈出面的效果。

回去后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给我开家长会。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给⼈纹身。

我坐在他旁边献殷勤,撵也撵不走。

热了扇风,冷了盖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

需要用什么工具,下⼀秒我就消完毒递到他手边。

时不时再夸⼀句:审美真好,技术真不错。

来纹身的顾客调侃周海晏,在哪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助理。

他低头打雾,手上动作平稳,⼀本正经道:「天上掉下来的。」

客⼈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痛感都忽略了几分。

打雾时间长,在机器小声的嗡嗡里,我不知不觉趴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在榻榻米上,此时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走后,他脱下手套,直切主题:

「有什么事说吧。」

「啊?这么明显的吗?」我搓了搓脸。

他没说话,但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藏不住事儿」。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个家长会,你可不可以去参加?」

怕他不答应,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下子来了精神,唏嘘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无事周海晏叫得倒欢。」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顺口,但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怪怪的,尤其是我说话带口音,听起来总觉得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差不多。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句哥哥。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肉眼可见,⼀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

「行了,我去。」

我松了口气,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点的,能把⼤花臂露出来。」

到时候加上他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她们害怕。

他顿了下,紧盯着我。

「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说实话。」

心底轻颤,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承认,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吓唬⼈的事。

「看着傻,关键时候⼈还挺机灵。」

他点头道:「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学。」

见他没⽣气,我得寸进尺:

「哥哥,那你明天⼀定要露出⼤花臂吓死她们。」

他满头雾水,「我哪来的⼤花臂?」

说来奇怪。

虽然周海晏是纹身师,但他身上⼀个纹身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我早有准备。

我双眼发亮,下⼀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沓的纹身贴铺在桌上。

「哥哥,你喜欢青龙还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长到得差不多了,还没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临时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时,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男⼈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脸上戴着副墨镜,脚下踩着马丁靴,跨着修长有力的双腿⼤步走来,整个⼈利落不羁,像是港片里的黑道⼤佬。

他在我旁边坐下后,原本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声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面无表情:「差点,门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进来。」

然后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件纯黑短袖。

露出两条花臂,左青龙,右白虎。

以高个子女⽣为首的那群⼈,⼀直在暗中窥望,纷纷倒吸⼀口凉气。

效果显著,我偷偷给周海晏竖了个⼤拇指。

中途休息时,班上有男⽣盯着周海晏的花臂小声讨论。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纹身反光?」

「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闻言身体⼀僵。

身旁的⼈靠在椅背上,单手挑下墨镜,目露鄙夷。

「某些⼈懂个屁,⼀群土鳖,这是目前最新型的纹身技术。」

「……」

「……」

我挺直腰杆,跟着附和:「就是!他们懂个屁!⼀群土鳖!」

身后⼀群小男⽣,面红耳赤,互相责怪。

「我就说不是纹身贴,你非说是。」

「放屁,我第⼀眼就觉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脚家长们才被老师叫出去,讨论月考成绩。

后脚我的位置上就挤满了⼈,平时不熟的都凑了过来,似乎忘了以前欺负过我的事。

她们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帅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厉害。」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他混黑帮,整天枪林弹雨,前阵子刚灭了⼀个黑虎派,这才闲下来。」

「……」

我:「他这个⼈脾气阴晴不定,最看不惯别⼈搞小团体、聚众欺凌,⼀言不合就动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够唬⼈的外貌,神秘不明的来历,说什么信什么。

被我唬得⼀愣⼀愣的,眼神闪烁。

我越吹越上瘾的时候。

周海晏回来了,他单手插兜,站在我身后。

我眼珠子⼀转,⼀把按住他的手,惊恐⼤喊:「哥哥,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别开枪。」

⼀窝蜂地,面前的⼈散了个干净。

他:「……」

威名⼀炮打响,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们家长说了什么,再看到我她们都绕着走。

开心得我饭都多吃了⼀碗。

然而开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着我 17 分的数学试卷,语气幽幽:

「没看出来,还是个小显眼包。」

我顿时脸爆红。

上个月考数学时,她们⼀直踹我板凳,让我给答案。⼀气之下,我干脆就写了五分钟,后面都在发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绩好,沉默寡言,又无依无靠,只会让我现在的处境更惨,所以我⼀直让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画了,端了个小板凳坐我边上,拿起试卷就要教我数学。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越听越震惊,他把复杂的题目讲得通俗易懂,举⼀反三信手拈来。

我错愕,现在小混混门槛这么高?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他给了我⼀个脑瓜崩。

「看什么看?以我的学历教你绰绰有余。」

我迷茫道:「可你长得不像是会学习的样子。」

他意味深长:「我看你长得挺像会学习的。」

我:「……」

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抽时间辅导我数学。

我学习还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这门最薄弱。

就没有拒绝。

直到第二次月考,我从年级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级第三名。

他看到成绩单,笑骂道:「还真挺会学习,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着眼睛,双手合十:「没有没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他们挣脱不了自己的枷锁,却能做别⼈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这样,周海晏也是这样。

他们告诉我,十四岁的我还是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强⼤而是安全和保护。

于是,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拎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可以像别⼈⼀样早上睡到六点半再吃⼀顿饱饱的早餐,而不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殴打,我可以像别⼈⼀样带着晚安睡个好觉,而不是整晚担惊受怕地用桌子抵着杂物间的门。

于是,我不用再用头发挡住脸遮遮掩掩地上学,我可以像别⼈⼀样扎着高高的马尾⼀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拖进厕所。

于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后⼀节课能有⼀个世纪般漫长,我可以像别⼈⼀样早早收拾好书包,就等老师⼀声令下,立马冲出教室如同期待归林的幼鸟,因为我知道,这次终于有⼀盏灯为我而亮着。

我从没期盼过自己能优于别⼈,我只求能做个正常的普通的⼈。

但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个很优秀的⼈,你可以去争去抢去努力。

他们说,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头,身后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们都会⼀⼀给我补上。

我从来没有过过⽣日,也没有听到过⼀句⽣日快乐,更不知道自己⽣日具体是哪天,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随便报的。妈妈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日期,她说她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

那天,阿姨给我包了十四个红包,周海晏带我去了十四家游乐园,他们亲手给我做了⼀个⼤⼤的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周海晏把第⼀抹奶油点在我额头,说要把他来年的好运都送给我。

闭眼许愿的那刻,我听到了耳边的第十四遍⽣日快乐。

他们说,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从第十五年起是⼀个新的开始,只要我愿意,以后的任意⼀天都可以是我的⽣日。

河清海晏。

老⼈说,有缘的两个⼈,名字是可以连起来的。

十四岁的唐河清怕缘分不够深,于是把⽣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天:

——六月二十六日。

后来我们年年都⼀起过⽣日。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她⼈到中年还能儿女双全。

18

上帝经常会让⼈⼀无所有,在深陷无望时给她点甜头,又在她沉迷其中时收回。

在我以为⼀切向好时,我爸带着⼀身债回来了。

这两个月,他拿着赢来的钱出去挥霍,见识了繁华便更不甘于现状,忘记了曾经输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教训,只记得唯⼀⼀次赢到钱的甜头,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不想着脚踏实地赚钱,反做着靠赌博⼀夜间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没有⼈能靠赌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无所有的情况下,再次输到倾家荡产,甚至把家里唯⼀的老房子卖了,也没填上欠的那个窟窿。

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赖无可赖,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门,就堵在我上下学的路上。

他见到我的第⼀句话是:

「你现在长本事了,谁的⼤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妈有你这么识相,现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计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听说周家那小子和疯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问他们要二十万,就当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补偿。」

他⼀靠近,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掐着手心,强装镇定:「二十万,你觉得自己配吗?我反正没那个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耳光,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没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声。

他恶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钱弄给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着他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之后触底反弹,怕到⼀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旦弱者跳出恐惧的牢笼,从受害者的视角转为旁观者,就会发现原来施暴者也不过如此,本质上两者是⼀样的,只不过后者善于用武力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死,可是他并不敢,他只是在借着⼈对死亡的恐惧而为自己造势。

我平静道:「要钱没有,要命⼀条,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当然,弄死我之后,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度过吧。」

我爸发现自己惯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于是他开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三粗的男⼈,满眼泪花扮可怜,就差给我跪下。

「清清,爸爸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时太⽣气了。你帮帮爸爸好不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吗?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贪⽣怕死、花言巧语、假话连篇、忘恩负义、善于心计等等等等,所有的负面形容小⼈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他。

我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妈好了,她⼀个⼈多孤单寂寞。」

赌徒是没有底线的。

见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开始耍无赖。

他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让我没法好好学习。

他到菜市场门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赖着,散播谣言来搅黄⽣意。

可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闹,都不会有⼈捧着二十万递给他。

因为所有⼈都知道,赌徒的胃口是填不满的,⼀旦让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就会成为对鲜血上瘾的吸血鬼,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直到我爸再次酒后发疯,嘴里不干不净。

他说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疯寡妇的霉运,给他二十万,以后他就当没这个女儿。

他骂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说短命鬼有钱赚没命花,不如把钱都给他。

他说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该,指不定死后在地狱受折磨。

每⼀字⼀句,如同裹上盐的刀片,将尚未愈合的伤口⼀遍又⼀遍剖开。

阿姨被气到晕厥。

周海晏额头青筋暴起,发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了⼀顿。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门时,我下意识以为是他来抓⼈的。

晚上十⼀点,阿姨已经休息了,周海晏还在工作室设计稿子。

我仗着第二天是周六,不肯去睡觉,硬赖着陪他。

想到他晚上没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练了许久的厨艺,给他做个夜宵。

这时,纹身店走进⼀个年轻男⼈,长着⼀张眼熟的娃娃脸。

是镇上新来的警官,付远。

有几次我报警,是他处理的。

他问我,「周海晏现在⼈在不在家?」

我心里⼀惊,紧张得很,还以为是因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来抓他。

于是我摇头:「他出门还没回来。」

结果话音刚落,周海晏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沉默对视,气氛⼀度怪异非常。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下⼀秒要打起来的时候,小付警官倏然红了眼。

恶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妈让我好找!」

男⼈稍怔,语气友好却疏离,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远,好久不见。」

对面的⼈冷笑,下⼀秒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破口⼤骂:

「我好久不见你⼤爷的,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感情现在当老板了,就不认识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诉你,你他妈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说着,他的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

「……」

周海晏揉了揉太阳穴。

无奈又嫌弃地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扔给他⼀包抽纸。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甩,当即把抽纸又扔他怀里。

说话断断续续,但又阴阳怪气:「出门没带钱,我他妈不敢用,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哪敢坐,我只配站着,毕竟我们又不熟。」

周海晏皱起眉头,厉声道:「付远!」

「到!班长。」

「好好说话。」

「好,好的。」

……

不知不觉中,那股时间带来的距离感逐渐殆尽,萦绕在他们周身的是熟络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来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来,把客厅腾给他们,打算去厨房做饭。

「哥哥,番茄牛腩行吗?我最近跟阿姨学的。」

周海晏还没说话,小付警官抹了把脸,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点,我也爱吃。」

下⼀秒就挨了个胳膊肘。

周海晏侧头瞥他:「是你妹妹吗你就喊?」

后者理直气壮:「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俩哪用分那么清。」

直到我进了厨房,还能听到他的叫唤。

「妹妹!记得多放辣!」

厨房紧挨着客厅,晚上周围安静,小付警官又是个⼤嗓门,两⼈的谈话声我这个四分之⼀聋子都听得⼀清二楚。

「不是,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弄的妹妹?」

「⼈叫唐河清,别⼀口⼀个妹妹妹妹的。」

「卧槽?唐世国那老畜⽣的闺女?变化这么⼤⼀眼没认出来。几个月前看她还瘦巴巴的,见谁都垮着脸,不爱讲话。」

……

「我知道她爸畜⽣,没想到这么畜⽣啊,这纯粹见不得⼈过得好?二十万他也真敢开口。对这种无赖的赌鬼,除非把他打死,要么就把他关进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还有⼀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进监狱更难。尤其是唐妹妹这种未成年⼈家暴问题,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轻伤二级才能判刑,否则都是轻拿轻放。等真正到了轻伤二级,就是医院跟阎王抢⼈,早迟了。」

另⼀个⼈没说话,只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

轻伤二级。

原来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味地拘留。

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都让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后来报警都成了走流程,连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头教育。

只有新来的小付警官,⼀次又⼀次,不厌其烦。

……

我盯着锅底逐渐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紧。

再回神时,锅里已经倒了半袋干辣椒。

随着油温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尽致,浓郁到呛得⼈睁不开眼。

他们连忙冲进来,以为失火了。

结果,三个⼈在厨房里差点没被呛死。

小付警官惊叫:「卧槽,妹妹实在⼈,辣得我感觉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边拿湿毛巾给我敷眼,⼀边踹他。

「去开窗,都他妈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后,小付警官经常晚上过来找哥哥叙旧。

虽然⼤部分时候是前者在讲,后者在听。

但两个⼈的关系显然很好。

20

我爸的话,给阿姨带来的伤害很⼤。

她醒后每天看着桂花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道她不能再经受过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养我⼀个⼈,负担很重,纹身店是他支撑这个家的经济来源,他的⽣意不能⼀而再再而三地被搅黄。

而我爸已经赖上周家了。

可无论掏不掏钱给他,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这样无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着他们给的幸福,却要他们承受我带来的麻烦,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身上上演,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国目前还没有⼀部家庭暴力专门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家庭暴力问题尚未受到立法重视。但根据《中华⼈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家暴致⼈轻伤的,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我在学校机房查到的信息。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条路。

我没想瞒着他们,只是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十四岁的唐河清的甘地运动,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战、脱离长达十四年的父权精神下的殖民统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国,把自己送上门。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赶到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几近昏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全身痛到说不出话。

看着满身的绷带,和手腕处的石膏。

我以为我成功了。

然而,⽣活中如愿以偿的少之又少,事与愿违才是⽣命的常态。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患者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手手腕骨折,头皮多处擦伤,额头被酒瓶砸伤缝合五针。」

这仅属于轻微伤,而不是轻伤。

实际执行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很高,而我远远没有达到。

小付警官说,我爸被抓起来了,但由于是轻微伤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责任,而非刑事责任。也就是说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块罚款,保证以后不再犯,再给我掏点医药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我把⼀切事情想象得太过美好。

因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次对我发了火。

病房里。

从他进门,到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凝视着我,足足过去有半小时。

这半小时里,他⼀言不发。

我自知理亏,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冷不丁地,他开口问道:

「从昨天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我想点头,但脑袋上裹着纱布,很疼。

转而轻声道:「错了。」

他问:「错哪了?」

我不说话。

他加重音量,「看着我,错哪了?」

男⼈眼底是⼀夜未眠的红血丝,下巴也⽣出了青匝匝的须茬。

内心的酸涩与歉疚快将我淹没。

「对不起,错在我冲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担心,还白花了很多医药费。」

他寒笑⼀声,眼神冷得像是⼀把凌迟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但凡我晚到⼀步,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吗?你以为自己厉害到了能精准把控⼈性的地步?你爸疯起来有没有底线你不知道吗?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有考虑到后果吗?」

男⼈眼底泛红,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翻滚,汹涌到喉咙处,堵到说不出话。

他顿了顿,平静中带着自嘲: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

⼀瞬间。

心像是被⼈用力扯空了⼀块,慌张又害怕的情绪如同⼀把刀,将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泪汹涌地滑落,我语无伦次地摇头解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家⼈看待的。

只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又落下。

良久。

声音很轻:「下次别这样了。」

然后转身,走出病房。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起,委屈的、难过的、无奈的,如潮水向我涌来,它们将我捆住,箍得我全身发痛。

⽣活没有墙,我却被困在无形的墙里。

对我好的⼈太少了,我从小⽣活的环境缺乏温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天,当善意无条件降临时,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我天⽣就不具备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内心永远藏着自卑和怯懦的种子。

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的这天,我也意识到自己亲手搞砸了⼀切。

⼈与⼈的交往就像迷宫,而我逐渐走进了迷宫深处,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身上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有很多事情他们不想说,所以我就算猜出来了,也会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们说阿姨是疯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她只是因为爱⼈的离世,⼀时间困在悲伤里没走出来。

他们说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动手打⼈,他给别⼈纹身自己却从来不纹,他很爱干净有强迫症,他成绩很好很聪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长,他们经常会回忆⼤学时期。

下意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警局时,曾经听他们说小付警官是公⼤下来的高才⽣。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周海晏也是公⼤的学⽣,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意外,现在会和小付警官⼀样,是⼀名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发⽣了什么。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够安安稳稳,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够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对两者的伤害。

所以我后悔,但我后悔的是自己没考虑周全,没能把我爸成功送进去。

我就是个自⼤的麻烦精,周海晏⽣气也是应该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没关系,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幸福了,⼈要懂得知足。

因为我本来就是⼀无所有的。

21

我以为周海晏不会回来了。

所以看见他拎着保温桶出现在门口的那瞬间,我睁⼤了眼睛,⽣怕这是错觉。

他走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

没好气道:

「小孩儿不听话,教育归教育,总不能扔了吧?」

我⼀瞬不瞬盯着他。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他转头对视,唇动了动,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语气有多凶,手上给我擦眼泪的动作就有多轻。

我哽声:「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出现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安慰自己的话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阿姨,舍不得那个家。

他不说话,拧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鸽子汤倒了出来。

吹冷了之后,端在手上喂我。

不确定他的态度,我⼀口眼泪拌⼀口汤吃着。

碗见底了,才听到他开口。

「气什么气,⼤⼈不记小⼈过。」

提着的心放到肚子里,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突然想到什么。

「哥哥,阿姨知道了吗?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就说我去上学了。」

他轻挑下眉,不咸不淡: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这汤是谁煲的?」

「……」

有时候,不发火的要比发火的更可怕。

阿姨见到我,没说⼀句重话,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怪自己没照顾好我。

她说我那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余⽣都会活在负罪中。

她问我她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没给足我安全感,才导致我不够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没后悔,误会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没后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后悔了。

因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为⼀名母亲的自责和担忧,而这种情绪我从没在我妈身上见过。

在医院住了⼀个星期,回家后,阿姨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在⼀张床上挤了⼀个月。

帮我洗澡,给我梳头,替我擦药,事无巨细。

温柔刀,最为致命。

我再三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出现类似行为,阿姨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

⽣活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村。

在我以为拿我爸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闲聊,提到最近赌场又有种新型的出老千技术,为此家破⼈亡的不在少数。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钱罐,看到桌上放着⼀副扑克牌,旁边还有⼀副类似于眼镜的东西,但我爸不近视。

于是我问小付警官,这个出老千的技术具体是什么。

他说,出老千的⼈会自带⼀副特制的扑克牌,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牌没什么区别,但是⼀旦他们戴上特制的隐形眼镜,牌背后的荧光数字和符号就会⼀览无余。

和我看到的东西,惊奇地对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个时候突然走运赢到⼀⼤笔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哥和小付警官。

没过⼀个星期,我爸在⼀个外地老板开的赌场上出老千,被当场抓包。而他背后给他提供工具支持的,是当年间接逼死我妈的那个赌场⼤老板,姓朱。

两个赌场的冲突⼀触即发,有受害者报了警,朱老板开设的赌场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顶罪。朱老板把我爸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给我爸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他坐牢。

于是,2014 年 1 月 1 日,迎来了最⼤的好消息。

唐世国因为犯了赌博罪、诈骗罪,情节恶劣,所涉金额较⼤,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

得知他进狱的消息,⼀瞬间我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是空欢喜了。

直到这时候,最后⼀丝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后顾之忧被彻底消除。我的灵魂潜返他们身边,如同水流归向⼤海之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的鲜活。

22

请假在家自习了⼀个半月。

身上⼤⼤小小的伤口终于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额头还有⼀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这段时间做的饭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觉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被宣布解除忌口!

看着面前满满⼀盆麻辣小龙虾,鲜香四溢,光是闻着味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鲜过敏吃不了,哥哥嫌长得丑也不喜欢吃。

所以今天是专门给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虾垫垫。你哥哥还没醒,锅里其他菜还没好呢。」

周海晏昨晚临时接了个⼤单子,破天荒早上十点才睡觉,所以现在都下午了还没醒。

我开心点头。

我这个⼈向来有耐心,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

专门去拿了个空碗,倒了半碗龙虾汤汁,把剥出来的虾尾⼀个个放碗里,让它们充分入味。到时候用来拌香喷喷的⼤米饭,用勺子舀着吃,⼀口肉⼀口饭,别提有多香啦。

剥了半碗,想先尝尝,我摘下⼀次性手套。

这时,周海晏顶着⼀头凌乱的碎发,慢悠悠拉开我对面的凳子坐下。

他手托着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说话,看上去还没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在我手边那碗虾肉上?

肯定是我的错觉。

阿姨说哥哥不喜欢吃来着。

于是我低头拿勺子将汤汁拌匀,舀起⼀口准备往嘴里塞。

他突然伸手⼀指,「妹妹,你这吃的什么?」

我顿住,虽然奇怪,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所以不太认识。

「小龙虾,剥了壳的小龙虾。」我补充道。

「噢。你这样拌能好吃吗?」他好奇。

我自信满满,「当然,非常好吃!」

见他的目光灼灼,我试探性地把碗递过去。

「要不哥哥你尝尝?」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向不喜欢吃这个。」他勉为其难接过,「那我就尝⼀口吧。」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舀了巨⼤⼀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

他囫囵咽下去,皱眉道:「啧,没尝出味。」

然后看着我。

我艰难道:「要不哥哥你再尝⼀口?」

呼啦,虾尾又下去四分之⼀。

我心里⼀紧。

「谢谢妹妹,这个真好吃。」他惊叹,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

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灿烂,⼀时晃了眼。

鬼迷心窍间,我说:「要不你再吃⼀口?」

直到,装着虾尾的碗空了。

「……」

「别说,饭还是骗来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长音,脸上再不见刚刚那副天真客气的模样。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撇,转头向厨房告状:

「妈妈!」

「诶!」

周海晏脸色慌乱,忙伸手过来捂我的嘴,「赔给你,我赔给你双份的。」

下⼀秒,阿姨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啦清清?饭马上就好。」

周海晏疯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说他饿了。」

阿姨拿锅铲指着他,没好气道:「催催催,饿死你得了!」

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他:「……」

我:「……」

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刚刚顺嘴喊错了称呼?

可是⼤家的反应又太过自然。

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阵痛,浑身冒冷汗。

明显感觉下体有种异样感,打开灯⼀看,床单上有⼀块鲜红的血迹。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月经初潮。

阿姨是个很细心的⼈,自从上次给我买内衣就能看出来,她知道我因为我妈走得早,和其他同龄女⽣比起来缺乏对青春期的了解,于是平时有意无意地会给我科普。

她怕我哪天突然来了月经,自己⼀个⼈束手无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卫⽣巾的用法,家里和书包里也⼀直备着。

但没说来月经会痛到这种地步。

比额头缝针还疼,⼀阵⼀阵地,好像肚子里被放了⼀个绞肉机。

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只有周海晏还在工作。

把床单换下放脏衣篓里,打算缓缓再洗。

换了身衣服,我捂着肚子,慢吞吞地扶墙走下楼。

周海晏看到我的时候,吓了⼀⼤跳。

说我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以为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抱着我就打算去医院。

我拽住他,「痛,痛经。」

他脚下⼀顿。

痛经和牙疼⼀样,简直是世界上最郁闷、最难受、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

于是,两个没有经验的,⼀个躺在床上打滚,⼀个手忙脚乱找百度。

他:「上面说⽣理期不能吃小龙虾。」

我:「……」

他后来把剩下的⼀盆虾都剥了,我吃了整整两碗虾尾。

怪不得会这么痛!

按照经验帖。

热水喝了,红糖姜水灌了,暖宝宝贴了,折腾半天。

可还是没什么用。

最后,看到有⼀条评论说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热之后捂肚子。

走投无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他无奈叹了口气,把手搓热。

然后揭开被子躺我边上,⼀只手撑在床头,⼀只手隔着衣服捂在我的小腹处。

他的体温偏高,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暖着小腹,渐渐地似乎是没那么疼了。

过了⼀会儿,我小声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换了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揉着腰。

又过了⼀会儿。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无泪。

「……」

他认命般换另⼀只手给我捏腿。

身体上没那么难受了,困意逐渐上头,半梦半醒间,冷不丁想到什么。

我拿脑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里又难受了?」

「不是,明天七点记得喊我起来,学校七点半期末⼀模考试。」

在家待太久,差点忘了明天就要上学了。

⼀片沉默。

良久,头顶传来无语的声音。

「现在都三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等考完了再想起来说?」

自知理亏,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假装没听见。

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惦记着要喊小孩起床上学,周海晏没过六点就醒了。

他到对面房间,把脏衣篓里的床单衣服拿到洗手间,放到冷水里泡了又搓。

怕⼈早上起来看到尴尬,洗完就先放盆里没晾。

等把家里收拾妥当,早饭做好。

他才去喊⼈起床。

「七点了,醒醒。

「七点零五了,快起来。

「七点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来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气,直接弯腰从腿弯处把床上的⼈抱起。

然后飞快地给⼈套上拖鞋,半扶半推着往洗手间去。

其间,自我安慰道:

还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码把牙膏挤好递过去,⼈就算不睁眼也能下意识接着。

起码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就算没睡醒也能下意识喊烫。

……

睡得太沉了,等我脑袋彻底清醒时,发现手上端着牛奶,嘴里咬着面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了,你还有五分钟换衣服收拾。」

七点半考试,走到学校还要十分钟。

我心里猛地⼀咯噔,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嘴里。

转头就往房间冲。

阿姨昨天说今天会⼤幅度降温,虽然现在在屋里有暖气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门冻死,⼀时间毛衣保暖衣什么都往身上扒。

等到冲下楼,正好七点二十。

我拎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见!我走了。」

话音刚落,被⼈从后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就见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沉声道:

「还能跑?你肚子不疼了?」

说实话,还有点疼。

他像是知道,下⼀秒就背对着蹲在我面前。

「上来,背你过去。」

在自己走和有⼈背之间,我半点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

出门才发觉外面下雪了,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簌簌夹杂羽毛般的雪花,凌空飞扬。

周海晏⼀路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撑着伞,静静趴在他后背上,看着眼前空荡的领口,默默把脖子上系着的毛绒围巾给他也绕了⼀圈。

绕过腿弯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个屁,你才多点重。只是你裹成个球老往下滑,让我很难使上劲。」

「……」

24

痛经来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涨涨的。

阿姨又跟我说了好多⽣理期注意事项,比方说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运动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腾狠了,导致我后来来姨妈,他比我还紧张,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

因为初三年级即将面临中考,所以别⼈都放寒假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直到春节前两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过的第⼀个年,也是他们在平安巷过的第⼀个年。

以后,我们还会有好多年。

……

⼤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妆台前。

阿姨站在我身后,给我扎小辫子。

直到最后⼀股头发编好。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溢满笑。

「哎呀,我们清清怎么这么可爱!」

我抬头,镜子里的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身⼤红绒边斗篷衬得肤色雪白,乌溜溜的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弯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见自卑怯懦的模样。

原来,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怪不得在学校他们都说我和之前判若两⼈。

我转身⼀下子扑进阿姨怀里,脑袋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口。

就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抱着妈妈那样。

轻轻蹭了蹭,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们把我捡起来,再⼀块⼀块拼好。

温热的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打趣道:「谢谢谁呀?」

语气隐隐藏着期待。

我⼀怔,眨了眨眼:「妈妈。

「谢谢妈妈。」

「诶!」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软的唇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的清清真乖!」

雀跃悄悄爬上心头,甜滋滋的。

见我耳尖都通红,她不逗我了,让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贴对联。

这段时间因为要过年的缘故,每天顾客预约排得很满,熬夜到两三点对周海晏来说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变了。

敲了敲门,没反应。

我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灰色的床帘透着光,床上的⼈闭眼睡得沉稳,只听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哥哥,妈妈让我喊你起来贴对联。」

没反应。

我凑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起床贴对联了。」

还是没反应。

床上的⼈安静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

我心念⼀动,默默伸出邪恶之手,拽了拽,还挺牢固。

正犹豫要不要使点劲。

忽然,面前的⼈猛地睁开眼,眼中有着分明的无语、错愕,唯独没有睡意。

他好气又好笑,「小没良心的,我寻思着看看你怎么喊我,结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意了。

我战术性乖巧微笑。

「怎么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他没忍住捏了把我脑袋上的小丸子。

……

周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贴对联。

家里别的地方都贴完了。

他指着手上最后⼀对春联,⼀个是懒羊羊造型,还有⼀个是喜羊羊,它们手里各抱着祝福语,憨态可掬。

嫌弃道:「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贴了吧?」

我连忙摇头。

「不幼稚不幼稚,哪里幼稚了。」

他说:「有点累了,不想动。」

不行不行,这是我特意和周妈妈⼀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贴嘛,贴嘛,贴我房间。」

他眼里闪过⼀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贴贴贴,行了吧。」

窗户两边,⼀边贴着⼀个小羊。

喜羊羊是我,懒羊羊是安齐。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齐,新年快乐。

……

下午,⼤家围在桌边包水饺。

周海晏嫌我包的饺子丑,揪了⼀坨面团给我,让我自己玩去。

周妈妈⼀手按着擀面杖,⼀手不断调整面团的角度,这样擀出来的饺皮又薄又圆。

她看着周海晏,状似无意问道:

「你那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回家过年了?」

周海晏手上捻着饺皮,正把拌好的馅往中间放。

随口道:「没回家,在单位。」

「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啊?」

「他是孤儿院长⼤的,家里没别⼈。」

周妈妈没说话。

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擀的速度越来越慢。

好⼀会儿,说道:

「饺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过来吃年夜饭。」

周海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了声。

他们说的是小付警官。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会拎着⼀袋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有时候还会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机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让他⼈来就来,别带东西。

他不肯,他说自己虽然从小没爹妈教,但他也知道礼貌的。

奇怪的是,⼀向温柔好客的周妈妈,对小付警官却很疏离,就差把不想接近写在了脸上。

可她分明⼀开始见到小付警官的时候,还夸他长得讨⼈喜欢。后来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学,现在是警察后,态度就冷淡了下来。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妈妈的冷淡,每天还是嬉皮笑脸的,平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往店里钻。

他还会帮周妈妈去市场抢最新鲜的菜,会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桂花树,会在街坊邻居私下嚼周妈妈舌根时,故意穿着警服警告她们造谣违法。

总之,他对周妈妈有种特别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来的时候,提了满手的礼品。

周妈妈说:「小付啊,下次来别拎东西了。」

小付警官脸色变了变,就差把惊慌写在脸上。

周妈妈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都是⼀家⼈,不用这么客气。」

他这才长舒⼀口气,委屈道:「阿姨您说话⼤喘气,差点儿我就以为今晚吃的不是团圆饭,而是最后⼀顿晚餐了。」

直接把周妈妈逗笑了。

吃完饭,⼤家坐在⼀起看春晚。

周妈妈掏出三个红包,给我们每⼈都发了⼀个。

笑道:「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谢谢妈,新年快乐。」周海晏习以为常。

「谢谢妈妈,新年快乐!」我第⼀次收红包,抑制不住地开心。

「谢谢阿姨,新年快乐啊!!」小付警官没料到自己也有红包拿,激动得就差跳起来。

气氛正好,我回房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周妈妈是⼀条围巾和⼀双手套,她经常坐在门口发呆,现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顶厚实的针织帽,小镇冬天风⼤,他要出去执勤,得保护好脑袋。

周妈妈左摸摸右捏捏,爱不释手,惊奇地夸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则是泪汪汪的,说没想到红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礼物竟然也想着他。

全场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个⼈。

他不死心地盯着我空空的手,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

轻咳了⼀声。

我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电视。

咳嗽声加重。

随后我身边的沙发陷下去⼀块。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声,「他们都有,我的呢?」

我转头瞪⼤眼睛,无辜道:「哥哥,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的吗?」

之前打探过他的口风,他说自己从来不戴围巾什么的,他还说男⼈与其裹这些,不如多锻炼。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直不怕冷,就连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裤!

「……」

他僵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随后装作不在乎地看着电视,「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周妈妈和小付警官⼀边看电视,⼀边视线忍不住地往这边瞧。

我起身,从沙发后面掏出⼀朵巨型针织向日葵,足足有我⼀半⼈高,我织了整整半个月。

周海晏很喜欢向日葵,喜欢到如果有客⼈过来纹这个图案,他会毫不犹豫给⼈打六折。

我有样学样道:「诶呀,哥哥该不会连这个也不喜欢吧?」

他转头,瞳孔微微⼀震。

错愕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好啊,胆儿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默默后退两步。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个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转身就要跑。

他⼀把捏住我的丸子头,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伸手就挠我痒痒。

我边躲边求救。

「妈妈,妈妈救我!

「小付哥哥,救我!」

他们笑得倒在沙发上,乐不可支,帮不了⼀点。

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春晚小品的声音:

「我检讨,我太贪玩儿了,打乒乓球害⼈害己,我拒绝……」

……

晚上睡觉前,老是觉得枕头压不平整。

挪开看,是⼀个红包和⼀块长命锁。

边上放着张纸条:

「多喜乐,常安宁,无忧亦无惧。」

笔锋凌厉,纸落云烟,字如其⼈。

……

后来回忆起我这⼀⽣中无数个幸福的时刻,每⼀帧都有他们的身影。

26

过完年后,⼀切都被按了加速键。

为了迎接中考,学校加⼤了初三年级的课业量,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考试。

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因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到家都十点了。⼀个星期能坐下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当得知全县前五十名可以免学杂费,我更加铆足了劲学。

我的成绩在小镇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个县,优秀的⼈不计其数,我不敢懈怠。

因为放学晚,周海晏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后,⼀起吃完周妈妈准备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边上学习。

有时候学着学着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书包就走。

从寒冬熬到盛夏,书背了⼀遍又⼀遍,题刷了⼀本又⼀本。

我如愿地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免除了我三年学杂费,承诺如果我高考成绩优秀,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

周妈妈知道后抱着我夸,说我天⽣就是周家的⼈,和周海晏当年⼀样厉害。

没过几天,从喜悦的氛围中脱离后,我陡然觉察我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于很多东西⼀直在变,而我过后才发现。

暑假两个月里,周妈妈⽣病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以前她只是每个月五号会在树下挂上风铃。现在,只要带五的日期,她都会在树下挂风铃。

她的舞跳得愈发频繁。

和周海晏⼀起坐在门口默默守着,逐渐成了⼀种习惯。

只是,周妈妈看书时也哭得越来越狠,晚上睡觉越发依赖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连菜市场都不去逛了,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家终于意识到不对,想带她去看医⽣,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们轮番上阵,拼命恳求,也没见她动摇。

后来有⼀天,不知道怎么的,周妈妈突然松口了。

医⽣是小付警官找的。

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

我隐隐猜到,是因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这个家里,几乎没⼈会提起他,但处处都可见他的影子。

落在⼀个⼈⼀⽣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都在自己的⽣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连基础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庆幸的是,周妈妈积极配合医⽣的治疗,渐渐地有所好转。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

⼀中强制住校,但两个星期放⼀次假,可以回家住两天。

学校离家比较远,二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直达的车辆,要转两次⼤巴。

为了方便我上学和接送周妈妈去医院复诊,开学没多久,周海晏买了⼀辆摩托车。

纯黑的,很酷。

和他很配。

尤其是他跨坐在车上,两条腿修长有力,随意地撑在地面,整个⼈透着⼀股漫不经心。

有种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独特的感觉。

见我盯着看,他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我下意识就否认:「不怎么样,你离精神小伙就差⼀个黄毛。」

他斜了我⼀眼,「我说的是车。」

「……」

我把书包带子紧了紧,试图缓解尴尬。

上车后,他帮我把头盔戴好。

车腿打起,车子立起来,有些摇晃。

他:「搂紧了。」

我照做。

车启动,⼀瞬间的推力使得我手臂缩紧。

皮肤下是紧实滚烫的肌肉。

脑海里闪过⼀个念头:腰好细。

我没坐过摩托,除却⼀开始的紧张后,慢慢放松,耳畔吹过的风都很自由。

我⼤着胆子松开手,张开双臂模仿着电影里的姿势。

多么恣意没来得及感受到,车前闯过⼀个小孩,旋即猛地减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撞。

胸部狠狠砸在硬邦邦的后背,疼得我惊呼出声,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因为青春期,我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发育得很快,尤其是胸⼀碰就疼。

更别提这么⼤力。

「是不是撞着了?」

我疼得没说话。

没⼀会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周海晏摘下头盔,见我掉眼泪更慌了,「撞哪了刚刚?」

嘴动了动,说不出来。总觉得是谁不知不觉中打薄了我的脸皮,突如其来的羞耻和敏感入侵着我。

他声音急了几分,「说话啊。」

灼灼的目光如同把我放在火上炙烤。

我脸上涨起⼀层红晕,闭了闭眼,自暴自弃道:「胸!撞胸上了行了吧?」

「……」

「……」

他⼀怔,意识到什么,顿时沉默着转过头,戴上头盔。

声音干巴巴的,「那什么,哥哥不是故意的。」

「……」

后面⼀段路,我长记性了,紧紧搂着他的腰,但可能是天气太热,整个手臂仿佛都要被烫熟了。

27

⼀中作为老牌名校,集聚了各个地方的优秀⽣源,⼤家关注的是谁学得好、考得高,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去搞小团体欺凌那套。

在这里,没有⼈会欺负我、孤立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有两三个结伴而行的同学,和室友相处得也挺好,⼤家偶尔也会聊聊八卦,其中早恋永远是热门话题。

虽然相比初中来说,高中的压力明显更⼤、节奏更快,但我每天过得很充实很满足。

高二开学时,文理分科,我还选了自己喜欢的理科。

周妈妈有周海晏和小付警官照顾,他们说她的状态越来越稳定了,出乎意料地很配合接受治疗,效果显著,总体上⼀片向好。

为了让她没那么无聊,我每次放假回去,都会把在学校发⽣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听,逗她开心,晚上睡觉时黏着她,抱着她。

见她的沉闷⼀天比⼀天少,内心的担忧渐渐放下。

家里的气氛也活了过来。

⼀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变化。

直到紧绷的神经放下,直到⽣理和心理日趋成熟,直到我不敢直视周海晏的眼神。

日积月累的量变,终于爆发,迎来了蓄谋已久的质变。

是坐在他对面吃饭时,不断放慢的速度,不知道怎么拿筷子的局促,以及目光对视后强装镇定的率先移步。

是坐在他旁边学习时,没法集中的注意力,脑海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偷看他的手之后掌骨每条纹路都⼀清二楚的观察力。

是坐在沙发上聊天时,观念重合后的⼀声不吭,刻意同频共振的心跳声,以及感受到被他气息包裹着而不断上升的体温。

是坐在摩托车后座时,紧紧搂着腰要缩不缩的手,被问到想不想他的难以开口,以及下车说再见时害怕出丑而紧张到声音发抖。

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是暗地里的观察和模仿,是突如其来的结结巴巴,是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是久久不见的日夜思念。

我感觉自己在⼀点⼀点地失去控制。

所以我断定,我⽣了⼀种很奇怪的病。

奇怪到没法像以前⼀样和周海晏相处。

因为这个奇怪的病,我也开始变得奇怪。

我不再让他洗我的衣服,小到⼀件内衣,⼤到⼀件外套,甚至洗完怕被他看到而选择挂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

我坐车不再去搂他的腰,而是别扭地紧握车座两边,固执地将书包背在胸前,以此阻隔两⼈之间的距离,以防泄露我的心跳声。

我⽣理期痛经疼到发抖,也只是自己默默去厨房煮红糖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撒娇用他的手暖肚子。

……

⼀次又⼀次无形中的疏离。

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周海晏的脸色越来越黑。

以至于周妈妈以为我们在闹矛盾。

周五下午,回家。

周海晏沉着脸停车,我先背着书包下来。

周妈妈拉过我的手,悄声问:

「清清,是不是那死小子哪里惹你⽣气了呀?」

疑惑过后,我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和哥哥好着呢。」

「真的?」

「真的。」

恰巧周海晏从我身旁经过,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出声。

「……」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周妈妈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转,明显透露着不相信。

我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确实没有闹矛盾,只是我单方面的缘故。

谁知她摆了摆手,无所谓道:「行了我也不问了,反正你俩过两天又好了。」

28

周妈妈是预言家。

晚饭后,她按时吃完药,上楼休息了。

周海晏在工作室画稿,我像以前⼀样坐在他旁边打算学习。

然而,十分钟过去,试卷还是⼀片空白,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落在身旁的⼈身上,心还跳得很快。

我认命地拿着卷子准备回房间写。

「现在才九点半,你睡这么早?」

我摇头,「没,回房间写作业。」

他表情很淡,笔在指尖快速转动。

「这里不能写?

「还是说,我在这碍着你事了?」

他微微侧头,乌黑的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五官锋锐立体。

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带着考量。

身侧的手指蜷缩着,我莫名感觉脸又热又烫,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他说:「坐下,我们聊聊。」

我放下卷子,坐了回去。

他开门见山,「你最近很不对劲。」

被点破,我⼀时表情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回忆道:

「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跟你道歉。」

「没有没有。」

「那是你在学校被⼈欺负了?」

「不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盯着我,看了半晌。

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早恋了?」

心中巨震。

⼀瞬间犹如雷击,把我劈得里嫩外焦,心跳都停了⼀拍。

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倒带,不明不白困扰良久的思绪,陡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犹如失航者找到了方向,迷途者走出了雨林,流浪者获得了栖居。

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即使内心现在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但面上表现得也只是比平时沉默了点。

因为暗恋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见我不说话,周海晏先入为主,以为我是默认。

他深吸⼀口气,表情逐渐僵硬,「唐河清,你才高二谁允许你早恋的?

「是今天放学走在你旁边那小子,还是上上周⼀校门口和你打招呼那个?还是说上上上周五下雨给你撑伞的?」

我错愕地看着他如数家珍。

他气闷,「别跟我说是上次家长会往你桌肚里塞情书的?」

我忽地⼀笑。

「都不是。

「没有早恋。」

只是暗恋。

视线交汇,他的眼神直白不收敛,犀利得仿佛在分辨话里的真假。

我坦然回视。

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沉默。

他目光缓和下来,叮嘱道:「不准早恋。」

我问:「十七岁算早恋,那十八岁呢?」

他斩钉截铁:「算。」

我:「那二十岁呢?我二十岁恋爱呢?」

他:「二十岁也算。」

我:「那和你现在⼀样⼤呢?」

他:「……」

我步步紧逼,「那你现在恋爱也算早恋吗?」

他眼神闪烁,憋出⼀串咳嗽,摆手把我轰走。

「这么晚不睡觉想干什么?回房休息去。」

「……」

让睡觉的是你,不让睡觉的还是你。

翻脸比翻书还快。

男⼈心,海底针。

29

喜欢呢,就像盛夏的⼤雨,在我还来不及撑伞时就扑面而来,所以我下意识慌乱,而当⼤雨初歇,身上淋湿的衣衫带来足以抵抗苦夏燥热的凉爽,我后知后觉这是⼀场青春的馈赠,以至于开始期盼它能来得更猛烈些。

而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因为它藏在月亮的背面,⼀次又⼀次地口是心非和欲言又止替它做着掩护。

于是表面上,我又变回了之前的唐河清。

30

我正常了,周海晏又不正常了。

即使我再三保证自己没有早恋,但是周海晏还是不放心。

他每次接送我的时候,眼睛像雷达⼀样,只要和我走稍微近点的⼈,都被他观察了个遍。

我给周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周海晏以前是不听的,他说又不是特意说给他的,他去听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他说谁听不是听,多他⼀个不多少他⼀个不少。他甚至放下手里的工作,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光明正⼤地听,中途还会发表⼀下感想。

「今天班主任请了优秀毕业⽣回校分享经验,有个学长在台上说到⼀半突然不说了,他视线扫了⼀圈,看到后排有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先是很客气地和⼤家说了声抱歉,然后二话不说冲下去,把那个同学敲醒,力气⼤到梆梆响。那个同学平时班里倒⼀,脾气不太好。」

周妈妈:「啊?那不得打起来?」

我:「诶反了!他被敲醒后,脸色⼀变,二话不说坐得端端正正。看到他这样,⼀时间发困走神的,全都吓醒了,就怕挨打。下课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学长是倒⼀的亲哥哥!」

「诶呦哈哈哈哈哈哈。」周妈妈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问道:「这倒⼀的小孩怪有意思的,他名字也挺有意思,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来着,王什么?」

「王者?」周海晏冷不丁插了句。

「诶对对对就他哈哈哈哈。」周妈妈两手⼀拍。

过后我才知道,周海晏暗戳戳进了学⽣家长群,把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

我不喜欢用电子产品,所以早上吃饭时,习惯性地看看报纸。

摸到手边他递过来的报纸⼀看。

黑色加粗⼤写标题:「震惊!高中学霸早恋后双双落榜!」

拿起第二份报纸。

同样的加粗⼤标题:「警惕!⼀场早恋引起的悲惨事故。」

我抬眸。

周海晏⼀本正经道:

「你看,我说了早恋不好吧?」

我指着两份报纸,幽幽道:「可是《天天新报》2008 年就已经停刊了,《新闻早刊》也在 2015 年宣布停刊。」

他:「……」

果然⼈的潜力是无限的,他连复刻报纸的本事都有了。

……

班主任说,周⼀要召开以感恩为主题的家长会。

这次我想让周妈妈出席。

但她依然拒绝了我,说不擅长这种活动。

周海晏很积极,他说他闲得很。

但如果我有预知的能力,我宁愿⼀个⼈,也不要同意周海晏去!

家长会上,班主任⼀段接⼀段地发言,为感恩的煽情氛围做了铺垫。

教室里的座位被调整成⼀个方形,家长坐在位置上,学⽣站在家长正对面。

随着音乐响起,边唱边做手势舞。

「我曾经很想知道,同样的话要说多少次还好。

「很少主动拥抱,就算为了自豪、腼腆地笑。」

⼀开始学⽣都挺尴尬,但随着音乐的慢慢推进,班主任在旁边的沉浸式表演的循循善诱,学⽣渐入佳境,家长们也开始泪光晶莹。

……

⼤家都沉浸在煽情的氛围里。

周海晏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带着不同以往的灼热直白。

眼神在空中交汇,被他这样盯着,我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

⼀不小心,就做乱了动作。本来我就是因为唱歌跑调太严重,被班主任要求张嘴假唱,现在乱了节拍,更融入不到那种氛围里。

「歌颂这种平凡,⼀两句唱不完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听起来不自然。

「回头去看,这是说了谢谢反而才亏欠的情感。

「哦,爸爸妈妈给我的不少不多,足够我在这年代奔波,足够我⽣活。」

整个教室的氛围随着音乐被推向高潮,周围唱歌声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家长们眼泪汪汪,抽泣声络绎不绝。

我因为哭不出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满室的哭声中,突然响起⼀道非常不合时宜的闷笑。

周海晏侧过脸,唇边的笑容抑制不住,连眉眼都弯弯的。

奇怪,见他笑,我尴尬又好笑,也憋不住跟着笑。

埋头看着脚尖,笑得肩膀都在颤。

然而,笑是会传染的。

和我离得近的同学,也莫名其妙开始笑,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这个场景落在别⼈眼里更好笑了。

于是更多的⼈也开始笑。

煽情的场面突然就朝喜剧的方向发展。

作为场控的班主任⼀脸复杂。

他略带乞求地看着我和周海晏,「要不你俩出去转转?」

「……」

「……」

就这样,头⼀次家长会,有家长和学⽣都被赶了出来。

我和周海晏在空荡的校园里晃悠。

我耷拉着脑袋。

他摸了摸鼻梁,「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当时手忙脚乱太好笑了。」

我:「……」

31

时间弹指过,转眼我步入高三。

学校从两周放⼀次假,缩短为⼀个月放⼀次假。

和他们待在⼀起的时间更少了。

值得高兴的是,医⽣说周妈妈的抑郁症几乎治好了。

她现在很少会坐在门口盯着桂花树发呆,她说门口风又⼤又晒⼈,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也很少会在半夜起来在树下挂风铃跳舞,她说她忘记怎么跳的了。

甚至她现在不再沉浸书里,而是走出去听医⽣的话多活动,偶尔去跳跳广场舞,去逛逛街。我每次回家都能收到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至于周海晏,我⼀边担心他会喜欢别⼈,⼀边又担心别⼈会喜欢上他。

每天有所惦记和期待的感觉又让我上瘾。

这天晚上放假回家。

我照例坐在周海晏旁边学习,他在给客⼈纹身。

唯⼀不⼀样的是,这次的客⼈是个很漂亮的短发姐姐。

她穿着黑色吊带,水墨风的鸢尾花纹身占据半边锁骨,露出的腰腹隐隐看得出马甲线,整个⼈自信又浓烈。

而且她看上去和周海晏很熟,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我低头假装写作业,实际上耳朵都快竖到天上。

周海晏问她选了什么图案。

她掏出手机,随意划拉两下,指着屏幕上的男明星。

「随便,纹个帅的。」

「确定?」

她红唇微挑,笑道:「要不然纹你也行,我觉得你比他们帅多了。」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周海晏瞥了她⼀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默默捏紧了笔杆。

「不说话就是行咯?」

突然,她看向我,「妹妹,帮个忙,帮我俩拍个合照。

「要纹就纹个⼤的,干脆把我俩都纹上去。」

手里的笔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海晏放下图册,身体往后靠了靠,慢条斯理道:「你最好是真的敢纹。」

她眼波闪了闪,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倒是你,不情不愿的,怕女朋友误会?

「哦,我忘了,你没有女朋友,那就是怕心上⼈误会咯。」

说着,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

那眼神,我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

见周海晏不搭理她。

她起身,直接坐我边上,抬手搂着我的肩膀。

热情到自来熟:

「周海晏不讨⼈喜欢,他妹妹倒是正好相反。这么好看的初恋脸,在学校⼀定不少⼈追吧?肥水不流外⼈田,姐姐有个弟弟,和你⼀样⼤,妹妹你要不考虑考虑?」

「……」

我刚想拒绝,胳膊被轻轻抵了抵。

对视间,心脏猛跳,我好像突然领会她的意思。

我佯装害羞,低头不说话。

「考虑个屁。」

周海晏冷笑⼀声,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对着那头没好气道:「你他妈怎么还没到?你女朋友你还想不想要了?」

那头是小付警官气喘吁吁的声音:「别让她跑了,我到门口了。」

我:「……」

所以这个漂亮姐姐是小付警官的女朋友?

两⼈吵架了?

边上的⼈把外套拉链拉好,朝周海晏翻了个白眼。

没过⼀分钟,小付警官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蹲在漂亮姐姐面前。

好声好气道:「你上次纹完不是说太疼了以后再也不纹了?」

她面无表情:「你管我?」

小付警官低声哄道:「那你这次想纹什么?」

「我,我和你女朋友的合照。」

周海晏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

就见小付警官⼀愣,点点头。

「行,那给我也纹⼀个,就纹唐妹妹吧。」

「……」

「……」

「……」

周海晏的脸陡然黑了,「你是不是有病?」

……

后来漂亮姐姐被小付警官强行扛走,路过我时还不忘暗示:「妹妹,有戏,稳赢。」

「……」

思绪⼀转再转。

受她的蛊惑,我起了试探的念头。

我蹲下身捂着小腹,看着周海晏泪眼蒙胧,「哥哥,我肚子又疼了。」

姨妈来了是真的,但痛经是我装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去厨房煮红糖水。

我摇头,「哥哥,我想休息。」

他把我抱回房间,像以前那样,撑着手臂半躺在我边上,滚烫的手掌隔着睡衣的布料贴在我的小腹。

温热的触感犹如蔓延的藤蔓,迅速缠遍全身,耳尖、脖子都染上烫意。

我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

「周海晏。」

「嗯?」

「我不早恋,你也不要早恋好不好?」我忍不住咬紧下唇。

「好。」他出乎意料地顺从。

我却贪心地想要更多,仗着他的退让越了界。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把下巴垫在我脑袋上,良久才轻声开口:

「好。」

彼此间,似乎达成了⼀种心照不宣。

好像有些事情不必说开,双方就已经心知肚明。

32

高考那天,周妈妈和周海晏⼀起来送的考。

妈妈听别⼈说,送考的家长穿衣服有讲究。

于是第⼀天,她穿了身⼤红旗袍,拉着周海晏穿了⼤红短袖,寓意开门红。

两个⼈站在门口,颜值又高又显眼。

看出我的紧张,周妈妈拧开保温杯,递给我:「喝口压压惊,⼀路顺到心。」

我接过,是甜的。

恍惚间,病房里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过我的文具袋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遗漏的,语气⼀本正经:「没有拖后腿的,你可以放心飞了。」

我笑弯了腰。

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去找考场的路上,碰到同学王者。

他顺势走了过来,「好巧,刚刚在门口的是你家长吗?」

我骄傲挺胸,「我妈妈和,我哥。」

他看了我⼀眼,唏嘘道:「你们家是长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下,故作叹气:「那可不是吗?」

随后我俩对视⼀眼,哑然失笑。

「你这次考试应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着,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着解剖。」

我诧异,「你哥是法医学专业的?」

他点头,「川⼤的。」

我:「……」

⼤佬竟在我身边,早知道那天学长的演讲就认真听了。

⼀路插科打诨,就像是在赴⼀场很平常的考试。

接连三天,都很顺利。

最后⼀门考完,走出考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

疲惫感随之而来,恨不得回家⼤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晚上吃完饭,周海晏临时去外地出差了。

周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曲奇饼干。

她腰间系着围裙,侧脸温婉恬静,岁月似乎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我走上前抱住她,「谢谢妈妈,这次做这么多吗?」

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多做点,放着慢慢吃,我们清清这段时间辛苦了。」

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味道超级好,之前给室友分享过,她们纷纷赞不绝口。

我捧着脸,静静地看着她。

暖调的灯光勾勒着柔和的氛围,那些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连成⼀片。她的碎碎念,温柔了我的岁岁年年。

最后⼀盘饼干从烤箱里拿了出来。

妈妈转头找准备好的空盘,「奇怪,我刚刚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妈妈发现盘子就在自己手上拿着,她唉哟⼀声,「年纪⼤了,记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装盘后,时间不早了,我劝妈妈去休息吧。

她摇头,「清清你先去睡吧,妈妈还不困。」

见她坚持,我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千斤重的眼皮。

「妈妈,那我先去睡觉了哦。」

她温柔地看着我,「去吧去吧。」

走到⼀半,我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考完后,他们都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怕给我压力。

但我想自信⼀回。

我悄咪咪在妈妈耳边说道:

「妈妈,我觉得我这次考得很好,到时候我们⼀起用奖学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妈妈说过她想去海边捡贝壳。

她忍不住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诶呦,好好好,还是我们清清厉害呀。」

鼻间是妈妈的馨香,怀抱里带着温热。

不知道怎么,我脱口而出:「妈妈,我爱你。」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走了。

我没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点点泛红,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清清,妈妈也爱你。」

我回房间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头,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没⼈后,周妈妈提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垮了下去,神色恹恹。

她走到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风铃长时间被⼈遗忘,风吹日晒下,已经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却没想⼀阵风过,先她⼀步吹弯了梢头。

瓷做的风铃直直坠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泪水毫无预兆落下,心像是被硬⽣⽣剜空了⼀块。

脑海中有两个小⼈。

⼀个安慰她,「挂这里这么久都没⼈动,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个穿过逐渐被遗忘的记忆提醒她,「这是你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她踮起脚,张开双臂跳着⽣疏的舞蹈,中间还忘了几次动作。

忽地,她低声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几年,她怕孩子们担心,⼀直强迫着自己看病治疗,药⼤把⼤把地吃,暗地里头发⼤把⼤把地掉。

表面上在变好,实际上是因为她在遗忘,渐渐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

风平浪静的⼈往往在自我毁灭中活着。

她骗过了所有⼈,却没能骗过她自己,日积月累,那些记忆已然和她融为⼀体,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时也在失去自我。

苍白的手指抚上枝叶,因为虫害,叶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都没注意到你⽣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没打完的农药,先是对着⽣了虫害的桂花树仔细喷了喷,然后带着剩下的⼤半瓶回了房间。

……

房内,女⼈衣着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药瓶。

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恍惚间,她听见有⼈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声声语气熟稔,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记忆里的那个⼈早就牺牲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没有葬礼,没有立碑,甚至连祭奠都不能。

她睁开眼,朦胧的白光里走出⼀个身材高⼤的男⼈,多年不见面容还是清俊刚毅。

「亦柏,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缓缓弯起嘴角,艰难伸出手,朝男⼈递去。实际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她的手臂慢慢脱力垂下,床上的⼈渐渐合起眼。

房门紧闭,整夜再没⼈进出。

33

⽣命的底色似乎是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当⼀个⼈开始对另⼀个⼈产⽣回忆时,就是和这个⼈的缘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在寻常的⼀个早上,妈妈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喝药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床头桌上留着⼀封简短的告别信。

【海晏、清清,妈妈很抱歉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但死亡不是⽣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遗忘,那其实我已经死了很久,只是后来才被发现。

【这个选择是妈妈很早就已经作出的,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每个⼈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妈妈这辈子能陪你们走⼀程,妈妈很开心,但也只能走到这了。还有⼈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这个世界去陪他,妈妈不舍得再让他⼀个⼈在另⼀个世界孤独。

【清清,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很爱你,你从来不是妈妈的累赘,是你圆了妈妈的遗憾,这辈子能在最后几年拥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是妈妈的荣幸。很抱歉,妈妈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你的家长会,不是不想,妈妈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能够站在你身边,自豪地向你的同学介绍我是唐河清的妈妈。只是,妈妈不知道如果妈妈走后,别⼈再问起你我去了哪里,这对你来说又会是⼀种伤害。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个很棒的小孩,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最后,妈妈爱你。

【海晏,妈妈欠你⼀句对不起。因为妈妈的自私和胆小,阻挡了你追逐⼀直以来的梦想,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以爱之名困住你。⼈各有路,你如今也长⼤了,自己能对自己负责。去做你想做的吧,妈妈再也不拦着你了。记得帮妈妈向小付也说句抱歉,很抱歉⼀开始迁怒于他。最后,妈妈也爱你。】

我只是睡了⼀觉,醒来后就没了妈妈。

周海晏只是出了⼀趟远门,回家后就没了妈妈。

原来有些⼈其实已经见过最后⼀面了,只是我们还未发觉而已。

瘦瘦弱弱的妈妈被推进了铁房间里,出来后就成了⼀个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从呆滞麻木的情绪中抽离,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胸口像刀绞⼀样,铺天盖地的酸楚席卷着我,泪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红着眼抱住我,⼀言不发。

⼤厅里四周都是悲天恸地的哭声,有⼈哭到晕厥,有⼈悄悄啜泣。

有老⼈拄着拐棍,白发⼈送黑发⼈,有挺着⼤肚子的孕妇因为丈夫遇难瘫倒在地,还有两岁的小孩嘴里吃着棒棒糖,⼀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被推进去却再也不会走出来的那扇门。

众⽣皆苦,百态寂哀,⼈间即炼狱。

所有的突然离开之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

突然松口去看医⽣,日渐显著的治疗效果,唯独不愿意去参加的家长会,不再在树下跳舞、门口发呆,多做出的饼干……

⼀切其实早就有了预兆。

是我太过蠢笨没有发现。

34

办完妈妈的后事,再回到这个家,明明哪里都没变,却又哪里都变了。

窗台旁,书桌靠墙处整齐地堆着书,细细缕缕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独》摊着扉页,由于经常翻阅已经磨边了,风缠在书页上吹得飒飒作响。

未读完的后续,等不来翻阅的那个⼈了。

书在,⼈不在。

我坐在厨房里,⼀口接⼀口吃着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眼眶干涩到发痛。我喜欢吃甜的,妈妈说这次给我放了好多糖,可为什么我却吃不出来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眼泪的咸味。于是我拼命往嘴里塞,塞到长时间没进食的胃里⼀阵阵绞痛,翻江倒海般开始恶心干呕。

「别吃了,听话。」周海晏的语调里沾着潮湿的泪意。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继续⼀块块把嘴塞满。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饼干端走,强拉着我去卫⽣间掰着我的脸吐出来。

我挣扎哭喊:「放开我,我把饼干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她就会回来给我做新的了。

「她答应我的,答应我我们⼀起去海边。」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我爱你了。我把爱留着,跟她以后慢慢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然了。

「唐河清!她不会回来了!妈妈她确实已经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紧,陈述着惨痛的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他,就见周海晏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妈妈,后来才是我的妈妈。

他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只是不说而已。

我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他红着眼眶,却不掉眼泪,轻轻搂过我的肩膀,脑袋埋在我的颈侧,双肩颤动,滚烫的湿意⼀点点在布料上晕开,仿佛在将我整个⼈灼烧。

他说,「不要怕,你还有我。」

⼈⽣总有些路是⼀边哭着⼀边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进卧室,「安心睡⼀觉吧,你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起躺下。

过了好久,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我的头,「睡不着?」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涌了出来,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来,连身边最后⼀个⼈也会消失。

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碰上我的眼角,⼤拇指⼀点点擦拭过泪痕。

我说:「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说:「嗯,我不会走。」

月光洒在窗前,外面是空荡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嘀嗒转动,伴着时不时的狗叫,所有的孤独都笼罩着⼀层看不清的雾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时身边是空的,瞬间心脏紧缩。

磕磕绊绊往楼下跑。

在楼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慢慢停下脚步。

「哥,那群⼈终于又出现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货,是他们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周海晏坐在对面,神情凝重。

几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瞬,话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确实元气⼤伤,得多休息几天。

「对了,阿姨呢?出去买菜了?」

想到什么,他眉头皱起,有些气愤。

「巷子里那些⼈嘴也太恶毒了,造谣都不讲究限度,跟我说阿姨——」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晦气,他没继续说下去。

客厅⼀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是真的。」周海晏语气平静。

他愣了几秒,表情逐渐僵硬,难以置信道:

「不是,你们开什么玩笑呢?好好⼀个⼈,我就出去了几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见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脸皮厚,等她不⽣气了我再过来不行吗?」

说着说着鼻腔发酸,视线在刹那模糊成⼀片,他伸手就要拎过身后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链拉了几次都没拉上。

「她让我替她向你说句抱歉,她不是故意迁怒于你。」周海晏说。

「别说了!我⼀个字都不信!」声音苦到发涩。

小付警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拉链没拉上转身就跑出门。

我理解他的心情。

说到底,我们是⼀样的经历,他没有爸妈,我等同于没有。

这些年,周妈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妈妈⼀样对待。

可⼈⽣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就像我刚刚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虽然没听懂在聊什么,可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心慌。

这种不安的错觉在周海晏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后得到证实。

他变得很忙,纹身店也不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天比⼀天幽深,偶然扫过甚至会被那瘆⼈的冰冷所惊。

好似妈妈走后他就变了⼀个⼈,随着那根结实地束缚着他的藤蔓抽离,原本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着的血性日渐凸显,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浑身的野性再也无法压制。

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遥远。

他说过不会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等他,⼀直等到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

车停在院子里,⼈却没有立即下来。

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男⼈长腿交叠倚靠着车身,指尖夹着⼀根烟,侧脸线条凌厉分明,黑长的睫毛低垂,戾气深重的眉眼渐渐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身侧的光被阴影挡住。

看到是我,他踩灭烟头,眼底的情绪渐渐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并排,用尾指去触碰他右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假装若无其事拉着他往前走。

下⼀秒,⼤手强行分开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紧扣。

他的声音染上⼀丝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轻呼吸,以此抑制轰鸣般的心跳声。

手上却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们⼀直牵着,就这样看着他单手关门,上楼,最后到卧室里拿睡衣。

翻到抽屉时,他轻咳⼀声。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示意他:「你继续拿你的,别管我,我不看。」

抽屉被快速抽开又推上。

直至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我还不肯撒手。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不安的心才有所归处。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进去洗澡了。」

我嗯了声。

他扬了下眉,强调:「不是洗脸,是洗澡。」

我理直气壮,「我知道。」

他晃了晃紧牵着的手,眼里分明写着「知道你还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飕飕瞥我⼀眼。

「那你不关门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层薄红。

我眼皮颤了颤,突然抬头提议道:

「要不你今晚先别洗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用⼀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蹲在紧闭着的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也看不见外面,除非外面的⼈紧贴着门,能从里面看到黑影的形状。

于是我背对着浴室,手掌贴着门。

时不时出声,「能看见我吗?」

「……能。」

过了⼀会儿。

又问,「能看见我吗?」

「……能。」

又过了⼀会儿。

他:「能看见,⼀直能看见。」

我:「……」

他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衣长袖,额前黑色的碎发还在滴着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锁骨。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个小变态。」

我理亏,没有反驳。

只是跟着他进了卧室,打算将罪名坐实。

我们和衣而眠过很多次,多数都是在我的房间,我拉着他不让走。

和我的卧室不⼀样,他的是简单的黑白灰。

我自来熟地爬上床,挤在他边上。

够到他的手默默握紧。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咬了咬唇,没说话。

有⼀下没⼀下捏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时,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间仿佛静止。

他犹豫的每⼀秒对我来说都不亚于临刑前的等待。

他干哑着声音,「我——」

「你是要去当警察了吗?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样。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城市工作啊,你带我⼀起去好不好。你去哪个城市我就报哪里的⼤学,按我的成绩都能上的,我会很听话很乖的,我还很聪明,我已经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兼职赚钱,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了⼀遍,越说越语无伦次。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想学法医来着,到时候毕业了还可以有机会跟你⼀起工作,我们还会待在⼀块的,说不定我还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帮你办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会很听话很听话。

「周海晏,你带上我好不好?」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

「我们清清太聪明,也太懂事。」

他叹了口气,低头捧过我的脸,颤抖着⼀点⼀点吻过我眼角的泪。

然后额头相抵,湿意在枕头上氲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我捏得手指发白。

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强撑着打趣说:「以后少哭点,小小年纪眼睛再哭坏了。」

眼泪是止住了,可是心里的还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声声哥哥留得住他,还是⼀声声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两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听我爸妈的故事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妈这辈子其实挺苦的。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她四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什么活都归我妈干,就连带小孩也是。

「他们家没想给我妈读书来着,只是赶上高考恢复那几年,国家抓教育,她每天背着小筐去学校附近割猪草,割着割着就趴在教室窗户边偷看偷听。老师发现她也从来不撵,从六岁到八岁,她靠着脑袋瓜子聪明,每天那点时间自学了⼀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后来老师就破例给了她⼀个书读。

「她读书也不耽误干活,加上老师去家里劝过她父母,又不要钱,那个年代文化⼈又受尊重,就这么读了下去。

「我妈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发洪灾,⼤片农田受毁,庄稼⼀夜之间没了,她哥哥也没了钱娶老婆。他们就商量着把我妈卖给村长老头做小老婆。我妈打死不肯,她哭着求他们,她说自己有把握能上⼤学,到时候能挣好多钱给她哥娶媳妇。但他们听不进去。

「后来我妈就跑了,身上也没钱,就这么连夜跑到火车站。车站里有卖艺的,也有乞讨的。我妈脸皮薄膝盖骨硬,干不来乞讨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从学校里跟老师学的唯⼀⼀支舞蹈。但是没⼈理她,跳了⼀天她连买瓶水的钱都没要到,眼看着最后⼀班火车要开走了,她急啊。

「这个时候,⼀个穿着军装的男⼈出现了,他夸我妈跳得真好看,然后问她要去哪里,作为看这场舞的费用他可以给她买⼀张火车票。我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要去哪,然后假装和他顺路。

「那年我爸刚退伍回来,二十三岁,比我妈足足⼤了五岁,可架不住我妈爱看书,我爸走过的路多,我妈看的书多,他们在车上聊得很开心,越聊越觉得对方是知己,以至于下车发现我妈骗了他,他也只是夸我妈聪明,⼀个胆⼤⼀个心善,⼀个敢跟着⼀个敢收留。

「他们⼀起进过厂,⼀起摆过摊,还捡过破烂。慢慢地两⼈看对眼了,打算结婚,但是没有户口本。我妈提议要不然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吧,但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他揣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去了我妈老家,换来了我妈的户口,也买断了我妈和那个家的关系。

「他们两个光明正⼤结了婚,还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后,我爸当过⼀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我妈找了个乡下小学当老师。两个⼈的日子过得虽苦也甜。

「等我出⽣的时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妈就在家边带娃边做些小⽣意。不说⽣活很好,起码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我妈⽣我的时候难产,说来好笑,我爸⼀个⼤男⼈听到我妈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医⽣都没拦住。他握着我妈的手,转头⼤喊医⽣保⼤保⼤,他说小的不要了。

「医⽣说,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语气诙谐幽默,我含着哭腔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说着。

「后来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妈出了月子,就去医院结扎了,说再也不⽣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小时候我只要惹我妈⽣气,我爸下了班回来保准揍我⼀顿。但他们其实都很疼我。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听到他抓坏⼈我就觉得我爸是个⼤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来对我妈就有多好。我们家⼀直是我妈管钱,我爸说单位里包吃,自己用不着花钱。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时候,家务活都是他干的,他从小就教导我,他说,男⼈眼里有活,心里才能有家。他会给我妈洗脚,会给我妈捏肩,知道我妈喜欢桂花,他就种了⼀院子的桂花树。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我跟我妈姓,填写的父亲资料那栏永远是空白,他也从来不拍照,甚至当年因为穷,和我妈连⼀张婚纱照都没有。

「后来我爸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候半年都不⼀定能回⼀次家。那些街坊邻居本来就见不得我妈好,嘲讽她说我爸外面有⼈了。问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他也不说。我都快对我爸失望的时候,我妈仍然相信我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年我爸中了弹,被抬回来,我们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工作可能不⼀般。我爸在家养了半年的伤,这半年里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带着我认虞美⼈和罂粟花的区别,让我⼀辈子都要记得毒株的模样,见了就要销毁。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是干什么的了。我问他值不值,他说,别⼈不想干的事情总要有⼈来干。我受我爸英雄主义的蛊惑,⼤学报了公⼤,想和他走⼀样的路,做⼀样厉害的⼈。

「伤好了之后,他又开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后⼀次走的时候,跟我妈保证,他会回来给她过⽣日。只可惜二零⼀二年我妈⽣日那天,等来的不是活⽣⽣的我爸,而是他们领导捧着我爸的骨灰盒和⼀面⼀等功的锦旗送回来的。

「我爸在⼀次边境贩毒集团抓捕行动中,和毒贩殊死搏斗,死在了手榴弹下,据他战友说,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窝煤,小腿肚都被炸没了。

「这次行动过后,那些毒贩就藏了起来。怕家⼈遭到报复,我爸死后葬礼也没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节都不能去扫墓。

「我妈自此消沉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对这个职业有了心理阴影,变得特别紧张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学毕业后,没半年我就带着我妈搬到了这里,重新开始。

「付远是我在⼤学里最好的兄弟,我爸牺牲的事,他多少猜到点。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

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我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惨烈与悲壮。

怪不得从没见过阿姨过⽣日;怪不得从没见她去扫墓;怪不得每个月五号她都会那么痛苦,她在本该最开心的日子承担了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她被我爸骂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的这几年。

叔叔四十六岁牺牲,所以阿姨选在了四十六岁这年自杀,⼀天都不愿意多活。

对她来说,丈夫的离去不是⼀场暴雨,而是余⽣漫长的潮湿。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来没头绪的话,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后继。

他也将走上叔叔的路,成为⼀名缉毒警。

劝阻的话说不出口,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

谁都不能代替谁去原谅,谁也都不能阻挡谁去远方。

有些⼈血里有风,⼀⽣就是注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定会有⼈从身边掉队。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句话: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先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那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回不来,那你就从未拥有过他。

⼈也是,爱也是。

我抹干脸上的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

「周海晏,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要离开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极力忍住不哭,「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他说:「要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认真道:「不会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我相信你会回来。」

他说:「好,我会回来。」

37

此后的每⼀天,都被按下了倒计时。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以分散即将离别带来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课本时,里面掉落了⼀张婚纱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写真,工作室老板塞给我的。

她说,想请我当婚纱模特。

我那时候忙于学业,就婉拒了。

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幸运的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老板说她的邀请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着周海晏陪我⼀起去,私心想把婚纱穿给爱的⼈看。

婚纱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缭乱。

年轻的女老板问我们俩要不要⼀起当模特,看起来很配。

我笑着摇头,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在里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了我多久。

繁复美丽的白色婚纱穿在身上,胸前锁骨处是⼀条钻石项链,头发被卷成温柔的波浪慵懒地斜落在肩颈,头顶戴着⼀座闪闪发光的王冠,脚下是小巧而精致的银色高跟鞋。

镜子里的自己灵动漂亮,我踏着星星灯光走了出去,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是个满心满眼待嫁的新娘。

听见动静,他抬眼凝望着我,对视静谧而长久,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片平静。

他说:「很漂亮。」

我看着他的眼睛,⼀字⼀顿道:「我愿意。」

三个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在别⼈看来我可能是疯了。

但我知道他会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里含笑,「嗯,我也愿意。」

我垂下眼眸,掩饰心口狂跳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后面拍摄时,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板姐姐自己就是摄影师,她问:「你们是情侣吗?」

我想了想,「现在还不是。」

她⼤手⼀挥,斩钉截铁道:「以后会是的,放心好了。你们这么般配,爱能跨越万难。」

爱能跨越万难。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赢万难。

我愿意试着去相信。

拍摄快结束时,周海晏回来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我也没有问,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的。

38

爱迎万难,爱好像也难赢万难。

小付哥哥和沈临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临熙姐姐,⼤家聚在⼀起,吃了顿饭。

⼀开始都还好好的。

直到临熙姐姐喝多了,从兜里掏出户口本甩在桌上。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孤注⼀掷的勇气:

「付远,今天就⼀句话,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点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个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拿开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远!我再问你最后⼀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玩笑着抬眼,

「当初不是你说的玩玩而已,现在只是分个手,沈⼤小姐怎么就玩不起了?」

她眼底的情绪剧烈⼀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字⼀顿道:

「行,是我沈临熙下贱,硬逼着⼀个不愿意的⼈娶我,是我贱。

「想跟我结婚的⼈⼀抓⼀⼤把,何必追着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上却故作轻松。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吃上你的喜——」

下⼀秒,他就被酒泼了⼀脸。

临熙姐姐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户口本,头也不转地离开了。

巷子外停着⼀辆黑色轿车,司机已经候在这里很久。

直到最后⼀丝汽车声消失殆尽。

男⼈突然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下又⼀下,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哭声苦涩而浓烈。

「我不想那样说的,可是我不能耽误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会有更好的⽣活。」

这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推敲,哪⼀件都藏着委屈。

饭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声变得越发清晰。

沉重压抑的气息在四周蔓延,身处其中的⼈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相爱却不能在⼀起。

我突然觉得爱情好奇怪,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当爱开始的时候,悲伤早就在⼀旁虎视眈眈了。

39

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打得⼈措手不及。

明明前⼀晚,周海晏还答应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觉醒来却跟我说,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资后,给他过个⽣日,但现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从来不缺我钱花,可这次我想用自己的钱。

于是我去了东市菜市场门口,⽣锈的单杠自行车照旧停在那,喇叭里还是同样的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剪头发的还是那个⼈。

「卖。」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顶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三百就三百。」

因为高中学业紧,头发太长洗起来浪费时间,中间剪过⼀次。时隔四年,现在的头发比当年只长了⼀小截。

我没时间跟他继续拉扯,三百块也够了。

但我忘了商⼈的市侩奸诈,冰凉的剪刀从发丝中穿过,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剪的,只觉得⼤把⼤把的头发被撸下,头皮凉飕飕的,⼈都轻了不少。

他说只剪到下巴处,但最后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是贴着根处剪的,我被强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手沾口水,呸了声,数出三张红钞票递给我。

我气得嘴唇发抖,「你没说要剪到这。」

他斜睨着我,「我们这行都这么剪的,你这钱爱要不要。⼤不了把头发还给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没用。

我伸手夺过钱,「卑鄙小⼈,迟早倒霉。」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个点,镇上⼤多数蛋糕店还没开门。跑了好多家,以为买不到的时候,终于有⼀家在营业。

「姐姐,求求你,拜托拜托做快点。」

⼀个小时后,我拎着刚做好的蓝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板,来⼀束向日葵。」

买完这些,兜里还剩八块零七毛。

我看着手里的满满当当,心里的满足感冲淡了头发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盯着我的发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轻轻骂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里隐约闪着泪花,顾不上其他的,连忙冲过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说分别前掉眼泪,倒霉⼤半辈。」

「……」

我拿手⼀个劲在他眼睛上方扇风。

「……」

他喉间⼀哽,再抬头时,眼底都是无语。

我松了口气,和以前⼀样,拉着他⼀起插蜡烛,点燃。

烛火摇曳,恰好热闹的阳光洒落,和烛光融为⼀体。

「周海晏,⽣日快乐。」

与此同时,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我的右耳现在完全听不见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错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祝你⽣日快乐。」

我信以为真。

我们⼀起闭上眼许愿。

今年我许愿他此去⼀路平安,许愿我们还能拥有岁岁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抹奶油点在我的额头,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给他眉心点上。

「我把我以后的好运都送给你,等你回来再还给我。」

他⼀向不喜欢吃甜的,这次却硬⽣⽣分着把蛋糕都吃完了。

临别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脑袋,惊奇道:

「还有点扎手。」

「……那你别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着:

「下次回来就不扎手了。」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张已经旧到不行的十块钱,和刚买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奇怪,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来,空留满嘴的苦涩。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叫麻木。

晚上睡觉前,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串钥匙和⼀张银行卡。

周海晏把小楼留给了我,以及他这些年的积蓄。

眼泪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场酸雨。

40

他们都走后,我⼀个⼈住在小楼里。

高考成绩出来了,作为全省前⼀百,学校给了我十万块奖学金。

⼤学报的是川⼤法医学,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娱乐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就是在实验室里,学习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方式。

我每年都会回小巷⼀趟,看看他回没回来,顺便把小楼从里到外打扫⼀遍。

⼤二回去时,听说我爸出狱了,他跟着姓朱的赌场老板去南边发财了。

日子像数念珠⼀般,⼀天接着⼀天,从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五时,我去了华西实习,遇到⼀个很好很照顾我的师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学王者的哥哥,王砚礼。⼀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毕业后,我跟着他⼀起考了家乡那边的公安编制,在刑侦⼤队里工作。抱着以后说不定能和周海晏⼀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胆子还⼤,他们有时候会夸我比男⼈还能干,说我给女法医长了脸。

这六年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切,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想到他,时间都变得不堪⼀击。

我⼀直捉摸不透,和他们在⼀起的日子怎么能既漫长又短暂,所以我反复回味,仅靠回忆活着,就已经足够幸福。删除他们在我⼈⽣中出现的任何⼀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

这天,我正在写报告。

突然间心脏抽搐,笔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脚边。心像是要碎了⼀样,疼得呼吸不上来,整个⼈手脚都开始发麻,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难过到想吐。

好像遥远的地方,与我精神相连而又息息相关的树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么了?」

⼀旁工作的师兄王砚礼看见我这副模样,慌忙快步过来看我。

我⼀把拽住他的衣袖,「师兄,我想请假。就现在,去普济寺。」

这些年,偶尔也会有这种心慌的情况,但从没有今天这么强烈。

爱上⼀个⼈,就好像在侍奉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轻重缓急的呼吸都与他有关。

我太害怕了,必须得依靠什么汲取点安全感。他们说,普济寺求愿最为灵验。

当⼈无能为力到绝望的时候,就只能寄托于信仰。

直到站在寺庙前,我的心还在发慌。雨下得很⼤,师兄不放心我⼀个⼈过来,默默在边上撑着伞陪我。

我不肯打伞,我怕心不诚,佛听不到。

他见劝不动我,于是自己也不打了。没⼀会儿身上全湿透,在旁⼈眼里我和师兄成了两个精神失常的落汤鸡。

天空阴沉,天边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声连成⼀片轰鸣,石道两边的树木疯狂摇晃,豆⼤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

行⼈都在躲雨,直直杵在⼤雨中的我们突兀又怪异。

佛寺建于山上,⼀百零八道台阶,从山脚到山顶,我不顾旁⼈眼光,⼀跪三叩首。

头顶触底,膝盖跪地,闷重的磕撞声被雨滴打散,声声都在替他求着平安。无数次双手合十间,唤的是他的名字。

额头被砂砾磨出血,膝盖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片诚心。

咬牙爬完最后⼀级台阶,佛寺的⼤门却渐渐在我眼前阖上。

门缝里,老僧⼈穿着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间透着庄严肃穆。

「若无因缘,何以相遇;若无相欠,何以相欠。向来缘浅,因缘已尽;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施主,请回吧。」

寺门彻底关上的刹那,山间梵音骤响。

恍惚间,我听到有⼈在喊我的名字。可回头,身后只有肆虐的风。

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瞬间席卷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41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以为,此次⼀别,要等经年。

但其实,他日重逢,要等来⽣。

只是在⼀个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走进解剖室,却发现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想见的⼈。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龄 31 岁,性别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体重 75 千克,死亡时间 48 小时……」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小唐,死者你认识?」

「不认识。」

「那这次你来解剖。」

「好。」

我故作镇定,师兄多看了我两眼,却什么也没说。

分开已经僵硬的右拳,掌心紧握的是⼀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叠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为我会痛哭,会咆哮,会嘶喊。但事实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情绪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原来⼈难过到了极致,是会突然恢复平静的,平静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个流程。

随着他的尸体⼀起回来的,还有⼀段视频,记录了三十个小时内他所经受的惨无⼈道的折磨。

那些毒贩,拿火烧他的身体,用锤子⼀寸⼀寸敲碎他的骨头,用鞭子打出⼀条条伤口。在他快丧失意识时,在伤口上撒盐,反复用力击打面部头部……最后活⽣⽣被折磨致死。

这是来自边境最⼤贩毒集团被中方捣毁后,无能而卑鄙的垂死挣扎。

周海晏卧底六年,和中国警方里应外合,彻底将嚣张多年的边境贩毒集团⼀网打尽,却在即将全身而退时,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贩残忍报复。

……

医院里,六年不见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右手和左腿处是空的。

他说:「唐妹妹,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么突然就回不来了呢?」

他顿了顿,面露不忍,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是你爸。

「他被骗到边境⼈体贩毒了,因为他每次带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不满。为了活命,他荒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说他还有个女儿可以骗过来帮他们。

「周哥暗中拦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务收尾时,你爸看见周哥就⼀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实上他只是想报复,却就这么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身份暴露后,他护着我们先离开,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墙面上,⼤脑轰然空白⼀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么,荒诞而又残忍。

「那我爸现在⼈呢?」

「死了,毒瘾发作。」

我不知道是该笑他死不足惜,还是应该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过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旋即自嘲,「得亏当年没耽误她,我以后就是个废⼈了。」

「两年前,她出车祸成了植物⼈。因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飙车,⼈和车⼀起翻了下去。

「她⼀直在等你。」

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交换着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将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对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两天,妄想认为这些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好。然而梦醒后依然是现实。

「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还有他的遗物,根据他遗书上所写的,把这些都交给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蓦地怔在原地。

遗物里是上百张我的素描,以及⼀枚钻戒。

在我以为自己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回首再看,原来他注视着我的背影已经走过漫长的年头。

我忍不住发抖,嘴角扯出⼀抹惨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小正好。

看着怀里捧着的木盒,我轻轻说道:

「周海晏,我来带你回家了。」

外面风很⼤,秋气正浓,路上都是枯黄的树叶,天上飞着,地上落着。

我满目凄然地走着,眼底只有无边的悲哀与寂灭,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体被撞了⼀下,是三岁的小孩在路边追树叶玩,他妈妈跟在他身后护着。

小男孩下意识向我低头道歉,「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头看他,「没关系。」

他却紧紧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

我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妈妈,你不是说头发花白的都叫奶奶吗?可刚刚那个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嘘,宝宝,你看见姐姐很奇怪,那是因为她在经历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天空渐暗,夕阳西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花白的头发与萧瑟的秋景融为⼀体。

……

路过花店,我站在门外,「老板,麻烦来⼀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欢菊花。」

我抱着它们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开,被风吹得满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轻轻抚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的他。

「周海晏,你当时疼不疼啊?」

他们说视频里他全程⼀声不吭,连眼泪也不流⼀滴。

「你看,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给你过⽣日了,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许愿都不灵了。」

我顿了顿,「以后也不给你过⽣日了。

「对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没有那个爸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是孤儿。

「你好傻,收了十块钱保护费,真就护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烦了,所以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穿着风衣的男⼈,高高瘦瘦,眉宇间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头发上,眼底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

我张了张嘴,「师兄,你怎么来了?」

看他没有要离开的样子,我只好侧身让他先进来。

他坐在对面沙发上,「我见你状态不对,想过来看看你。

「你们认识是吗?」

我竖起手上的戒指,「他是我丈夫。」

他沉默片刻,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抱歉,望节哀。」

我牵动嘴角淡然⼀笑,心里在泣着血。

四周安静了很久。

他突然开口说:「十月喀纳斯的胡杨叶子黄得最亮丽,十⼀月的香格里拉雪景纯净洁白,十二月的腾冲漫山遍野都是樱花。

「我的意思是,⼈要往前看,前面的风景还有很多。我十二岁时,我爸去世,我妈得了癌症,弟弟才七岁,我当时和你⼀样。后来咬牙坚持下去,妈妈的病奇迹般治好了,弟弟也⼀天天长⼤,翻过这道坎之后,⼀切都好了起来。我开始去看山看水,看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就连⼀株野花也能给我带来欢喜。」

我平静地陈述事实:「可是你还有妈妈,有弟弟,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神色认真,「如果你需要,我很乐意⼀直陪在你身边。」

成年⼈的言外之意不用说开。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产⽣超出师兄妹情谊的想法,但我确确实实拿他当师兄看待,这些年他帮了我很多,也教会我很多。

可⼀个⼈⼀⽣只有⼀颗心,我这颗心只为⼀个⼈而跳动。

「我有他就已经够了。」

他眼底有些黯然。

「师兄,不早了,谢谢你今天跑⼀趟。我想睡觉了。」

「那你好好休息。」

走到门口时,他犹豫片刻,转头:

「那我先和你预定⼀个下辈子,我在他后面排队。」

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

可我不会有下辈子了。

⼈间太苦,苦到我什么也抓不住,下辈子啊我就不来了,免得再拖累他。

我抱着骨灰盒⼀步步走到周海晏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

时间太久,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他的气息。

我想,我可能是⼀个很坏的⼈。

所以上天把我所拥有的⼀个接⼀个收回,惩罚我握住的都化为指尖流失的灰烬。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是万难。

老⼈说的话都是骗⼈的,她说名字能连在⼀起的两个⼈很有缘分,可明明⼀点也没有缘。

平安巷,也从来不平安。

无数过往的记忆在眼前倒带,像是电影的回放,我作为旁观者观看自己这⼀⽣。

故事的开始,配不上这⼀路的颠沛流离。

十四岁对命运发出的感叹,时隔多年后,射中了我的心脏。原来,我这⼀⽣早就注定是⼀段泥泞难行的路。

恍惚间,又回到那天。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走进小巷,也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转身被黑暗折磨直到吞噬。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愿意用我下辈子投胎的机会,和上天交换。

⼀换世间昌平再无毒;二换海晏河清不复见。

浑身渐渐冰冷,呼吸变得微弱艰难,嘴里翻滚着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嘴角淌至下巴、耳处,最后在白色的床单上渲染成艳丽的花。

我站在⽣命尽头处回首看,通往黄泉的月台上,站满了来迎的已故者。

43

周海晏牺牲后被追授了⼀等功。

作为和平年代公认最危险的警种之⼀,我国缉毒警平均年龄停在四十⼀岁,而周海晏死在了他三十⼀岁这年。

禁毒从来不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有些⼈以自己的⽣命为刃,以血肉铸剑,铸造了⼀堵和平的围墙。

1992 年,警号 013626 启用。

2012 年,警号 013626 封存。

2017 年,警号 013626 重启。

2023 年,警号 013626 永久封存。

【封存是铭记,启动是传承。警号重启,我就成为了你。】

好多年后,周家父子的事迹开始广为流传。平安巷的⼈这才知道,他们当初害怕鄙视的小混混,竟然是⼀名缉毒警。

有⼈慕名而来,到英雄曾经住过的地方打卡,却发现早已物是⼈非,⼀片荒凉。

也有⼈自发前去墓园祭奠。

只要永远有⼈记得他们的牺牲,就永远有⼈记得贩毒吸毒的罪恶,中国的禁毒事业就会有希望。

……

清晨天灰蒙蒙的,万籁俱静,墓园里缭绕着浓淡不⼀的雾气,犹如蒙上了⼀层轻纱。

两座石碑前摆满了前来祭奠的花束。碑上自发系着红绳,以祝愿他们下辈子不会走散。

⼀座是烈士乔亦柏及其妻周寄秋之墓。

另⼀座是烈士周海晏及其妻唐河清之墓。

墓前静悄悄站着⼀群⼈,有三岁孩提,有十岁少年,从青年到中年至老年,神情肃穆。

东方天际渐渐升起⼀轮旭日,但见,清晨的第⼀缕阳光穿透浓浓迷雾,照在那⼀抹中国红上,五星红旗伴着日出缓缓升起。

红星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泪水瞬间蓄满了⼈们的眼眶,禁毒的长征之路不知不觉中已有⼈接棒,⼀代又⼀代⼈会用他们的方式捍卫这片国土。

中国的禁毒事业,这场全⼈类的共同事业必将取得最终胜利。

(全文完)备案号:YXA10Bb3jxoHYkmmY2iAQ0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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