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 知乎
被父亲毒打,被同学霸凌。
走投无路之下。
我来到了巷角的纹身店。
听说老板是个小混混,打架又凶又狠,周围的⼈都怕他。
推开门,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鼓起勇气: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烟雾缭绕中,男⼈勾唇嗤笑:
「谁家的小孩儿?胆儿挺⼤。」
后来,他却因为这十块钱,护了我十年。
1
认识周海晏那年,我十四岁。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同龄⼈小很多。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整日游手好闲。
⼀家三口全靠着我妈每个月在服装厂的三千块工资⽣活。
我爸嗜赌成性,但十赌九输。
⼀输钱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片碎碗残羹。
我五岁那年,他输了很多钱。
晚上,他顶着满身的酒气,⼀把薅过我妈的头发,把她掼在水泥地上,摁着她的脸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换脚踹小腹。
「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老子现在没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没给老子⽣个带把儿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都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当初要是没娶你,老子现在早发达了。」
我妈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深红的血将头发缠成结,⼀缕⼀缕。
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图用忍受唤醒男⼈最后的良知。
在我妈身上没⼀块好肉可以继续下手时。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还有这个小贱⼈,婊子⽣的也是个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怎么?还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脸上,⼀阵剧痛之后,是麻木。
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到玻璃罩里,然后彻底隔绝。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妈哭喊着将我藏进她怀里,用瘦弱的身体替我承受风雨。
男⼈的咒骂,女⼈的惨叫,随着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里,男⼈的呼噜声和女⼈的抽泣声交杂。
我妈红着眼给我上完药,再默默收拾满地的狼藉。
我们挤在小床上,她紧紧搂着我。
我说:「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那里缺了⼀个⼤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轻时对我很好很好的。他会存钱给我买金镯子,会背我走几里路就为了带我去看烟花,他还会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妈妈身上已经洗到褪色变形的衣服。
「妈妈,你在说谎。」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执拗:
「妈妈没有,你爸爸现在只是⼀时糊涂,他会变好的,他说过要对我好⼀辈子的,他说过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总会有⼀天会圆的。」声音低喃。
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当作没事⼈⼀般和妈妈说说笑笑,伸手问妈妈要钱。
他说,婉柔我还是爱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赢了钱就带你过好日子。
三言两语就把妈妈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资都给了他。
这种场景熟悉得令⼈心悸。
我看着爸爸手里的钱,很想开口问妈妈,她不是答应我,这个月工资下来就送我去幼儿园读书的吗?
我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幼儿园。
可是妈妈笑得很开心,眼里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于是,我默默闭上嘴。
没关系的,妈妈下个月肯定会记得我。
直到我靠着国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学,妈妈也没有记起我。
我就这样错过了整个幼儿园。
2
随着渐渐长⼤,我才知道爸爸的这种行为叫家暴。
老师说可以报警,警察叔叔会保护我和妈妈。
于是在⼀个被打的晚上,趁着爸爸睡熟,我拉过妈妈的手。
带着无限的喜悦和憧憬,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妈妈,我们去报警吧,把爸爸抓起来。」
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种无比震惊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做!」
谴责的语气犹如⼀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瞬间面红耳赤,仿佛自己是个天⼤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老师说,家暴就是家暴,无论他是谁,都不可以被原谅。
于是我执意要去报警。
妈妈第⼀次打了我。
指头粗的木棍都打断了,她让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头⼀次知道,原来不只爸爸打⼈疼,妈妈打得也很疼。
我头⼀次知道,原来妈妈也是会打⼈的,只不过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无数次我没哭,但被妈妈打的那晚我哭了⼀整夜。
第二天,妈妈破天荒地舍得煮个鸡蛋,给我揉伤。
以往,妈妈都是把鸡蛋留给爸爸吃的。
我知道这叫打⼀巴掌再给个甜枣。
因为爸爸就是这么对妈妈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她让我感到无比陌⽣。
以前挨打的时候,我盼着长⼤,因为长⼤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长⼤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它渐渐摧毁了我的妄想。
⼀次又⼀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次又⼀次的原谅也如出⼀辙。
我无法控制地变得麻木,冷眼看着妈妈前脚哭得伤心欲绝,后脚讨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为我不会再比今天更加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后,还有绝望。
十⼀岁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执意要去报警。
她哭着跪下求我,她说我要是报警就是在逼着她去死。
⼀个母亲给女儿下跪。
我被死死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她爱我吗?
我已经分不清了。
或许是爱的,但她对爸爸的爱几乎将她掏空。
最后分给我的所剩无几。
家里的破碗数不胜数,因为⽣活捉襟见肘,妈妈⼀直把能用的都留着。
她把最好的碗给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给了我,碗边裂口最多的留给了自己。
后来。
破碗越来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个高下好坏。
⼤家手里拿着⼀样的破碗。
把⽣活过得⼀样稀烂。
爸爸开口要的钱越来越多,每天回来心情越来越差,下手越来越重。
然而过了几天,爸爸却突然容光焕发。
不仅买了只烧鸡回来,还给妈妈买了件新裙子。
妈妈以为是春天来了。
没想到爸爸的话,让她如坠严冬。
爸爸拉着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们那个赌场,有个⼤老板,⼈家有钱又有本事。他很欣赏你,你穿上这裙子,明晚陪他吃顿饭怎么样?」
妈妈⼀直长得很好看,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着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饭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
爸爸眼神飘忽,不敢直视。
他说:「婉柔,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这⼀次,⼤老板说以后会带我混,我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妈妈坐在那里,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像⼀具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瞬间老了十岁。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就好像万念俱灰。
爸爸以为她不会答应,转脸对她破口⼤骂: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欢吗?怎么换个⼈就不行了?
「妈的,你连张⼤蒋他老婆脚后跟⼀层皮都不如!」
张⼤蒋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镇西头。
同学们说她是做鸡的。
做鸡养老公。
妈妈已经泪如雨下,她拽着爸爸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我去,我去!」
3
那晚爸爸拉着她说了很多好话,晚上呼噜打得都更香了。
妈妈搂着我睡在隔壁杂物间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说着: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我问: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我,眼角⼀片湿润。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没有你的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哀伤。
我原以为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抱住我,摇头解释:
「清清,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没有那个意思。」
直到我睡着,她都在低声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
家里⼀个⼈都没有。
我推开卧室的门,妈妈穿着崭新的白裙子,闭着眼静静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头顶的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鲜血顺着妈妈的手腕⼀点⼀点往下滴,快要滴干了。
地上是⼀摊半干的血迹。
身体也变得僵硬。
妈妈自杀了。
她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妈妈总是认为下个春天它就会发芽,最后聚满的期待落空,身和心⼀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报和补偿,语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计,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但是妈妈从来都听不进去。
这年我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妈妈了。
从此⽣活的风雨都向我袭来。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承担。
再也没有⼈抱着我入睡,再也没有⼈会喊我清清。
属于妈妈的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烟酒臭味。
妈妈走后,爸爸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怒骂她不知好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她举办。
每⼀次酗酒后的拳头将我打倒在地,随之站起来的是对他彻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报警。
我曾天真地以为报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他被关个三五天,出来之后的怒火更甚,下手⼀次比⼀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暂性失明。
无数次头晕目眩间,我⼀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可悲的是,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应该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懦弱不敢还手。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怕⼀个连畜⽣都不如的东西。
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日子过得就像⼀摊烂泥。
散发着令⼈厌恶的气息。
因为家里穷,没有妈疼,没有爹管,成绩⼀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里被同学欺负的对象。
他们把我当成口中的谈资,⼀边孤立我,⼀边嘲笑我。
语言上的暴力,其实丝毫不逊色于身体暴力。
他们没有动手打我,却⼀样让我浑身发抖。
课堂上,我回答问题,她们目光鄙夷,说我声音真贱,故意夹起来说话。
下课后,我去卫⽣间,她们⼤声讨论,说我姿势奇怪,故意扭着腰走路。
在我背后贴纸条,扔我的作业本,给我起各种外号羞辱。
她们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们不知道胸部刚发育时,我自己摸索着经历的害怕、羞耻和无奈。
我没有妈妈教。
不知道这个年纪她们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为了省钱,我穿的是妈妈的内衣。
4
校园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边坐着⼀个智力低下的男同学。
他家境不好,和我⼀样是走读⽣,但是他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干干净净,虽然带着补丁,但闻起来香香的。
他的书包里,每天都有他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和饭团。
如果说,他们对我还有所收敛,那对他就是恶意的倾泻和欺凌。
仗着那个男同学单纯,他们把他骗到厕所里,让他喝脏水脏尿;他们⼀面骂他傻子,⼀面又抢走傻子仅有的零花钱;他们把全班的值日活动都丢给了他,威胁他只有把活干完才能回家。
他们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没有⼈在意他叫什么,⼤家都称他傻子。
于是傻子每天上学的第⼀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钱上供,把这群⼤爷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费,即使鸡蛋和饭团被他们踩烂了,他也会吃干净,然后带着⼀身脚印回家。
他奶奶年纪⼤了,只能每天多捡点垃圾卖钱,给孙子多些零花钱,让他过得好点。
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我捡垃圾时碰到过他奶奶。
是⼀个很和善的老⼈,眼神慈蔼。
和那个傻子⼀样。
可是⼈善被⼈欺。
我自身难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句「校长来了」。
为什么不喊老师来了,因为老师不管。
在他被踩⼀身脚印时,帮他掸掉身上的灰尘,确保回家不会那么明显。
冬天放学后帮他打扫教室,让他先回家。
因为天黑得早,他奶奶会担心。
他和我不⼀样,家里没⼈等我,却有⼈为他亮着⼀盏灯。
没有避风港的小孩是不会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他没那么傻。
他叫安齐,⼀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在我帮他忙时,他会和我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也给我带⼀份早饭。
他每天都有⼀根火腿肠作为零食,以往他都是没进学校就偷偷吃了,后来他会带到学校里偷偷和我分享。
他⼀半,我⼀半。
因为他们都笑他脏,所以他把吃的递给我时,眼里闪着小心翼翼。
他说:「我不脏的,这些很干净,你别嫌弃我。」
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班里唯⼀的朋友。
他说如果他不听话,他们就要去欺负奶奶。
因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里的第二个傻子。
从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唐傻子。
他们说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们说两个傻子在早恋。
他们在我的作业本后面写上「傻子的老婆」。
问我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傻子。
他们张狂⼤笑,犹如⼀个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与恶,泾渭分明。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换了,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课本上所说的「传道授业、经师为师」。
她很严厉,但也很公正。
她什么都管。
每周都开班会,强调严禁任何形式的校园暴力存在。
和她告状是有用的。
于是,我不用再被开低俗的玩笑,安齐不会再带着⼀身伤回家。
他很开心,他说为了感谢我帮他告状,明天给我带⼀整根火腿肠。
我说好,那我明天也给你带个小礼物。
我们都在为迟来的正义欢呼。
安齐喜欢学校南门口卖的气球,特别是懒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买。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
五块钱的气球,我用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两个。
我等了很久。
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声音哽咽地在教室里通知⼤家。
「同学们以后过马路⼀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齐同学不幸被闯红灯的货车碾压,司机肇事逃逸,他当场不治身亡。」
⼀瞬间,各种目光投向我。
我呆滞地坐在位置上,⼤脑僵滞到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我们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还没有把他喜欢的气球送给他。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也是我唯⼀的好朋友。
怎么,⼀切就来不及了呢。
他奶奶来学校收拾他的遗物,老太太眼眶红肿,手都在发抖。
我帮她把东西搬上三轮车。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焐热的火腿肠,放到我手心。
「小齐他说,他说他今天要给他最好的朋友两根火腿肠。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让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齐这么久。
「他这辈子啊,算是没什么福气,走在我这个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这⼀端,看着蹒跚的背影艰难又缓慢地推着三轮车,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在风海中飘摇,仿佛下⼀秒就会倾覆的木舟。
两边的车把处系着懒羊羊气球,在天上摆动。
⼀晃⼀晃,像是安齐在跟我告别。
直到最后⼀丝身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
冬日午后,阳光刺得⼈眼睛⽣疼。
5
垃圾桶旁边多出来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满满当当,甚至看不出来少了个学⽣。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切渐渐恢复平静。
安齐从活在他们口中,到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上了初三,学业紧张,班主任替我向学校申请了免费住宿的名额。
我刚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习,李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数学试卷。
我爸⼀身酒气闯了进来。
「唐河清那个小贱蹄子在哪?」
看来他又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想打我撒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老师放下试卷,错愕之后,语气冷静。
「这位家长,麻烦您出去,现在正在上课。」
严肃的语气不知道又戳中男⼈哪里痛处。
他⼤臂⼀挥,⼀股脑将讲台上的东西甩落在地。
手指几乎要戳到老师额头。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把自己当个⼈了。」
作势扬起手。
李老师平时再严肃,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遇到这种无赖,她怎么会不怕。
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抠着讲桌边,由于过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这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李老师啊。
她会借着鼓励的名义,私下偷偷给我送文具。
她会跟主任据理力争,就为了给我分⼀个贫困⽣补助名额。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白菜,会默不作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她会处处关心我在班里的处境,⽣怕我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可是现在,她却因为我在受委屈。
刹那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疯了⼀样冲上去。
⼀把拽开老师,挡在她身前。
尖叫着让我爸滚,我骂他是畜⽣。
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到我半边脸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血迹。
耳朵⼀阵接⼀阵地轰鸣。
脑海中第⼀个念头:
【还好,还好挡下了。
【只是抽屉里我给老师叠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师节。
但我好像,不配当她的学⽣。
畜⽣被迟来的保安带走了。
我缓缓抬起头,从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
这⼀巴掌,打碎了老师的威严,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随之⼀起被扯下的还有我最后的保护伞。
校长找到老师,说我住校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安全,建议我还是继续走读。
老师还想开口为我辩解,我却没脸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应当晚搬出去。
这时候庆幸自己东西少得可怜,都不用老师帮忙,自己⼀个⼈就能搬动。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
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施暴者无所顾忌,他们从此将更加肆无忌惮。
而我回家后,也会迎来第⼀次反抗之后的苦果。
我背着行李站在路口,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织,它们都刮着初秋的凉风。
恍惚间,我陷入⼀种错觉,
我这⼀⽣都将会是⼀段难行的泥泞路。
然而当下的⽣活还在进行。
于是,在这条苦难的河流里,我划着我的断桨继续出发了。
6
对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之道,还治其⼈之身。
我裹着单被,在桥头吹了⼀夜的风。
天色渐明时,脑海中闪过⼀双眼睛。
黑如点漆,冰冷锐利。
半年前,这个小镇搬来了⼀户外地⼈。
他们在平安巷的最深处开了⼀家纹身店。
听说,母子俩,⼀个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个是不讲理的疯婆子。
我爸⼀向欺软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发疯,说巷子里的疯寡妇是小骚批,是个⼈都可以从门口过。
这话传到了小混混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高马⼤的我爸被⼈像拖死猪⼀样,顺地拖回来。
整个⼈鼻青脸肿,满嘴的血水里掺着两颗碎掉的门牙。
男⼈身形高⼤,逆着光看不清脸。
随手把⼈扔进院子里。
上前,脚掌用力碾过他的指尖,语气阴戾。
「老畜⽣,以后再敢让我听见你这张嘴对我妈不干不净,舌头就别要了。」
我爸狂点头,不敢发出⼀点声音。
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
霍然和那双幽深凌厉的眼睛对上,男⼈意味不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声轻笑。
等回过神,对方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片冷汗。
祸不及家⼈,混混还是讲道义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听我爸在隔壁哀号咒骂了⼀整夜,心里竟有种隐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没下得来床,连打我都没那么有劲了。
后来,我怕惹祸上身,每次都刻意避开那条巷子走。
从没和他有过接触。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
于是,清晨天亮半边。
我第⼀次踏进这条小巷。
石板铺就的小路边缘趴着软绿的青苔。
尽头处是⼀栋两层小楼,斑驳的老墙面被修整过,刷着干净的白漆。
楼前⼀小棵桂花树打着尖,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气,推门。
入眼是客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手绘。
男⼈背对门,穿着白色工装背心,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只手指尖夹着烟,另⼀只手在工作台上整理工具。
听见声响,他弹了弹烟灰,继续手下的动作。
语气淡淡:
「现在没到时间,不营业。」
我知道,门口牌子上写着 15:00—24:00。
但我想说,我不是来纹身的。
却发现连把嘴张开都异常艰难,昨晚的伤忘了处理,嘴角粘在了⼀起。
「你下午再……」
他转过头。
手里的烟都抖了⼀下。
黑眸定定看着我,好⼀会儿,低声骂了句「艹」。
还没等我思考为什么。
「儿子,蛋炒饭吃不——哎哟我去,我就说今天起早了,见鬼了见鬼了。」
女⼈刚露个头,就连忙拿着锅铲冲回厨房,快得只看清⼀片衣角。
「……」
意识到什么。
眼前递来⼀面小镜子。
男⼈抵了抵腮,将烟摁灭,⼀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我接过。
镜子里,少女面色苍白,披头散发。
眼底⼀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身上的校服红白相间。
还是⼤清早出现。
怎么看都有些惊悚。
刚刚没被打,算他脾气好,算我走运。
我尴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捡起沙发上的皮衣,三两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来,我不给未成年纹身。
「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
他误会了。
我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慢慢放到桌上。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他不轻不重扫了我⼀眼。
「你看我像黑社会?」
我⼤着胆子仔细瞧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年轻。
眉眼冷峭,长睫浓如鸦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
不仅像黑社会,还像黑社会老⼤。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声。
「胆子倒挺⼤,谁家小孩儿?」
「就,最西头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国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头跟我说话脖子酸,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见了?
「我打了你爸。」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吗?」我问。
「你欠打?」他反问。
我果断摇头。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会对我动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见话题岔远了,我把桌上的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我对我爸被打这件事太过淡然,抑或对向打我爸的⼈求助这件事又太过执着。
他诧异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么没把他打死。」我想都没想。
对面的⼈猛地被呛住,咳了好几声。
他捏着杯子。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把我爸打死。」
⼀半气话,⼀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不⼤,路子倒挺野。」
我心里没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残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
「这活接不了。」
本来就没抱多⼤希望。
但是当听到否定答案时,还是会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头也发晕。
视线渐渐模糊。
下⼀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
隐约落入⼀个仓促的怀抱。
男⼈气极反笑。
「妈的,⼀⼤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间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凉凉的,似乎不肿了。
右手被温暖的掌心轻轻握着,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死小子,⼈小孩儿晕倒有⼀半是你吓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简直比那窦娥还冤。」男⼈声线懒散。
「冤什么冤?⼈医⽣刚刚怎么说的,高烧、情绪过激、长期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前两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都快烧熟了,你搁那东拉西扯的。」原本温柔的女声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气不过,掌心动了动,女⼈起身给了男⼈⼀重捶。
「嘶。」男⼈故作痛呼。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温热稳稳托住。
「你不知道我刚刚给她换病号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没⼀块好肉。」耳边的声音顿住,有些哽咽,「这小孩儿,受老罪了啊。」
男⼈散漫的声线收敛,倏然多了几分凌厉。
「妈的,唐世国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畜⽣,亲闺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稳点行不行?」
似乎是触到了双方的禁区,两⼈对峙中都没开口。
⼀时间,病房里安静得过分。
冰凉的药水顺着右手背上的针头,渐渐融入体内。
原来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个词:
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李老师夸过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妈⼀定很爱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那天,我妈让我爸取名,他不耐烦地随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说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妈也就这么答应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师,经过她的解读,我才知道⼀株野草也能开出花。
耳边的声音慢慢变得朦胧。
药力作用下,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家长按⼀会儿,别出血。」
最后⼀瓶点滴打完了。
护士拔完针,对着身旁站着的男⼈招呼。
周海晏随手拖过⼀张凳子坐下,粗粝的手指按压上手背的胶布处。
力道不轻不重。
我伸手往回缩了缩,想说我自己来。
⼀开口,喉咙干涩带着苦意,嗓子哑得像只失音的鸭子。
他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个纸杯递给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轰了⼀样。」
「……」
无法反驳。
我用左手接过。
抿了口,水温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将糖水在嘴里含了会,才咽下去。
房里就我和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好低头有⼀口没⼀口喝着。
过了⼀会儿。
男⼈见时间差不多了,松开手。
「等下带你去拍个片子,检查耳朵。」
我下意识抬眼摇头。
不用。
我存钱罐里的钱,勉强能付得起输液的费用。
至于检查,那太贵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说了半天,两⼈⼤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这才想起来。
于是用手比画,手语唇语并用,就怕他看不懂。
结果他寻思半天,皱眉:
「不是,你搁这演哑剧呢?哑呜哑呜的,看不懂。」
我急了。
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错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摆摆手,再指向他。
这应该够清楚了吧,我说我没有钱给他。
见他恍然⼤悟,我松了口气。
他:「你说要把你的心送给我?然后又不想送了?」
我⼀噎。
⼀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这个理解好离谱哦。
「行了行了,你小子别逗⼈小孩儿了。」
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女声走了进来。
是周海晏的妈妈。
早上匆匆⼀面,没能看清。
两⼈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很婉约柔和,不像周海晏,凶巴巴的。
她没好气地把周海晏从凳子上挤下去。
逗我的?
我趁机偷偷看向他确认。
男⼈转开眼,摸了摸鼻梁。
「……」
什么嘛,还真是。
周阿姨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桌子上,打开。
⼀股米粥的清香瞬间飘荡在整个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额头,笑道:
「来,刚退烧,喝点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鱼⼤肉。」
我看着面前炖得软烂的白粥。
⼀边咽了咽口水,⼀边又面带歉意地摇头。
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
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天没吃饭怎么行?乖,听话。」
我低着头抠手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
转头,⼀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后背。
声音⼤到我猛地⼀震。
「都是你小子,⼈小孩儿肯定又被你吓的。」
「……」
周海晏神情无语又麻木。
「行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锅,都可以用来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啧了声。
端起边上的碗。
拿勺子搅了搅,俯身压近。
锋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违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俩无冤无仇的,再让我挨两下你心里过意得去?」
「……」
我没忍住笑出声。
接过碗,⼀口⼀口吃着。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烫了。
烫得我眼眶灼热。
泪水从脸颊滑落至嘴角,咸溜溜的,我用力想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怎么会不懂他们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这么哄四岁小孩儿吃饭的。
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就算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妈也没这么哄过我吃饭。
我爸讨厌女孩,他不让我上桌吃饭,所以我从来都是夹些菜自己到角落里吃。
肉夹了两块,他的筷子就会打到我手上,说我贪嘴自私。
饭盛得满了,他的巴掌就会落在我脸上,说我好吃懒做。
我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害怕吃得慢了,下⼀秒碗就会被我爸摔碎而没得吃。
我妈以前还和邻居夸过我,说我从小吃饭就不用⼈愁,像小猪⼀样。
她啊,从来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
怕他们发现,我忙低头,就差把脸埋在粥里。
我以前真的不爱哭的。
男⼈拽着⼀包抽纸,要给又不敢给。
吞咽了下,声音紧绷。
「妈,这回应该是你粥熬得不行。」
「……」
8
我把粥喝完的时候,眼泪也终于止住了。
「好喝吗?清清。」周阿姨眼神期待又忐忑。
我展开笑容,重重点头。
她舒了口气。
转头又给了周海晏⼀重捶。
「死小子,老娘做饭什么时候失手过。」
「……」
周海晏捂着胳膊,眼神幽怨。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意识到这样不好,又很快压了下去。
男⼈视线意味不明扫过。
「……」
周阿姨去卫⽣间接了盆水。
回来带着热气的毛巾,柔柔擦过我的脸,在双眼处多敷了会。
「哭成这样,怎么还是只漂亮的小花猫呀。」
我抿了抿唇,耳尖红红的。
她说:「等会儿啊,咱们去做个小检查,医⽣说你右耳有些发炎,就去拍个片子,不疼的。至于费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钱多着呢,他能不掏?他这么⼤⼈,做错事不承担责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头也不抬:「对对对。」
拍片子很快。
医⽣看着灰白的影像,语气凝重。
「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过伤,拖得时间太久,耳膜穿孔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现在又多次受到重力击打,伤上加伤。情况复杂,只能说,吃药把目前的炎症减轻。」
「动手术能治愈吗?」周阿姨眉头紧皱。
「手术成功率很低,不建议。」
似乎是谁也没预料到的结果。
从医院出来后,⼤家⼀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而不开心。
右耳的听力在慢慢下降,这是我很早就发现的事情。
五岁那年,我爸的⼀巴掌导致我耳膜穿孔。
我妈带要我去医院,在半路钱被我爸抢去赌博。
他说我没那个娇气命倒是有娇气病,芝麻⼤点事成天往医院跑。
我妈懦弱,她只会抱着我哭,然后让我吃两颗消炎药。
⼀开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着。
总觉得里面涨涨的,还会发烫。
我抱住妈妈说我难受,她拍拍我的背,让我赶快闭眼睡,睡着就没事了。
我试了,但没有用,疼痛反而被放⼤了⼀样。
我说,妈妈我还是好疼。
她眼神中没了怜惜,反而多了不耐烦和怀疑。
她说,我赚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不懂事。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没⼈理会我。
所以我只能忍,忍到把指头咬出血,忍到把虎口处咬青紫。
这种方法是有用的,后来真的不疼了。
因为已经疼痛已经成了习惯。
⼀个又⼀个漫长难捱的夜晚,⼀次又⼀次提醒着我,我是⼀个没有⼈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这份迟来的心疼竟然在他们身上看见了。
这份认知几乎让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我长呼几口气,把情绪憋了回去。
脸上挂笑,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其实和正常⼈没什么区别的啦。而且,⼀只半的听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过头,眼角⼀片泅湿。
周海晏从兜里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声音低不可闻。
「嗯,确实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进去看,是完全不⼀样的。
我原以为周海晏像他们所说的,是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所以才会去找他。
可是,真正接触过后,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他是好⼈,他妈妈也是。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
鼓起勇气的孤注⼀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瘪了回去。
我身体里流着唐世国的血。
⽣逃不开,死也脱不了,注定要永远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紧紧牵着我的手,周海晏拎着医⽣给我开的药,走在我们后面。
温馨得就好像,我们是⼀家⼈。
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这么⼀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该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继续待着。
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打算把门口的行李拿上,然后回家。
至于回家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想想呼吸就开始困难。
奇怪的是,我在门口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找到我的包。
「不进来,在门口找魂?」
⼤概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周海晏⼀到家就开始画稿。
两条长腿⼀前⼀后地撑着凳沿。
我小声道:「找⼀个包,就那种编织袋。」
他竖起笔往上面指,「在南边向阳那间房,我妈给你收起来了。」
「啊?」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
周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
搂过我的肩,「清清呀,汤刚炖上,我给你在楼上收拾了⼀间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听懂什么意思后,我连忙摆手。
「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干吗?找打啊?」
周海晏头也不抬。
「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别出门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戳脊梁骨,说我连小孩儿都欺负。」
「……」
周阿姨附和,「对对对,先住两天,养养身体。」
我怔然,天上掉了个⼤馅饼,把我砸得晕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这么上了楼。
房间整齐精致,有独立的衣柜和写字台,床上还铺着崭新的碎花四件套。
⼀盆珠圆玉润的小多肉在窗台,悠悠地晒着太阳。
或许是氛围太好。
连沙发上的土黄色编织袋,也被衬得明亮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还是太单调了些,时间赶,女孩子的房间应该花些心思,你住进来阿姨慢慢装饰。」
不,已经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实。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记忆里⼀直都是那个阴暗不见光的杂物室。
或许我该拒绝的,可是莫名舍不得。
晚饭时,周阿姨把最后⼀道冬瓜玉米排骨汤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间。
三菜⼀汤,每⼀道菜看起来都很清爽。
不是⼀锅乱炖。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边。
没有裂痕和开口。
我曾在书上看到⼀段话,⼤意是民以食为天,⼀个家庭⽣活氛围和⽣活态度如何,从饭桌上就可见的清楚。
如今简简单单,却是我所渴望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家。
周阿姨让我不要拘谨,爱吃什么夹什么,当成自己家⼀样。
我默不作声点头。
偷偷克制着吃饭的速度,尽量放到最慢,可是碗里阿姨给我夹的菜还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鸡块,离我的筷子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却动也不敢动。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夹了,否则就是自私没教养。
是不讨⼈喜欢的。
这是我爸妈从小教给我的道理。
不喜欢我的⼈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下接⼀下刨着碗里仅剩的白米饭,装作⼀副很忙的模样。不敢停下来,让他们发现我的窘迫和无礼。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要是再慢⼀点就好了。
最后,连碗里最后⼀粒白米饭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边。
周阿姨:「清清,你这就吃饱了吗?咋吃这么少,怎么够。」
我点头,「吃饱了的,阿姨。」
「真饱了?」她⼀脸担忧。
「真的真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势打了个饱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头和周海晏对视上。
他黑眸定定。
「你只要住在这里⼀天,这里就⼀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没深思他话里的意思,赶忙点头保证自己真的吃饱了。
然后借口去楼上写作业。
身后,两⼈对视良久,周阿姨先叹了口气。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饱的结果是,半夜被饿醒。
胃疼到反酸。
我用手在肚子上乱揉,身体侧躺蜷缩成⼀团。
按照以往的经验,捱过这⼀阵就好了。
我开始发散⼤脑,岔开注意力。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天。
国庆节放七天假,下下周⼀才去上学。
可我不想去学校,我害怕那些⼈,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老师。
身下的被子柔软舒适。
我伸手抚平表面的褶皱,轻嗅。
上面没有烟酒的臭味,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是阳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说见到我第⼀眼就很喜欢我,觉得我哪哪都可爱。
她说,早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胆子小,怕鬼。
她还说我和周家有缘,她以前⼀直想⽣个女儿,取名为周河清,⼀儿⼀女,寓意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只是她没那个福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透露着平静的悲伤。
我不敢追问,因为这是⼀种雪上加霜。
这世间,本就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我可怜,终于肯施舍我几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点。
只要⼀点就好。
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就当是做⼀个短暂的美梦。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木床板嘎吱响。
这栋小楼有些年头了。
胃难受得我实在睡不着,干脆打开床头的小灯,掏出数学试卷。
动笔没几分钟,房门被轻扣三下。
我打开门。
男⼈斜倚着门框。
「还不睡?」
「我,我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体的轮廓在光线下半明半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似乎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说:
「我周海晏没养过小孩,但也不至于蠢到把⼈饿死。」
我的脸唰就红了,感觉火辣辣的。
千方百计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难堪的那面。
我紧攥着衣角,不知道该怎么找补。
明明以前从没露馅的。
我没有意识到此时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们会因此觉得我虚伪,觉得我不讨⼈喜欢。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么也握不住。
下巴被⼤手捏住,我仰起头,滴滴晶莹顺着眼角滑落,氤湿⼀片。
干燥的指腹擦过泪痕,男⼈轻叹。
「怎么又哭了?
「我在楼下蹲你这么久,正常小孩儿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没⼀点像的,⼀个就怕给⼈添麻烦,⼀个就怕不给⼈添麻烦。
「再说了,保护费我都收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没要。
像是在向我证明,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摊在掌心。
等我看清后,他又放回兜里。
拉过我的手,⼀步步走下楼,停在厨房。
灯亮着。
高压锅里的排骨汤还在保温。
他说:「我妈给你留的。」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演技拙劣到这种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日,我从未被我爸妈拆穿过。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是用眼看,而有些⼈用心看。
「厨艺有限,排骨汤面行不行?」
我点头如捣蒜。
他让我坐下等着。
因为没开油烟机,白雾四起,他伸手把窗户推开⼀道缝。
面好得很快。
汤碗盛的,很多,⼀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吗?」
我说能。
他又问:
「多了还是少了?」
我说正好。
下⼀秒,就挨了⼀个脑瓜崩。
不疼,但很响。
他眯起眼再问:「多了还是少了?」
我捂着脑门老实交代,「多了。」
他这才神色舒缓,把我面前的汤碗移开,换上⼀只不⼤不小的粉色挂耳碗。
「以后不够吃要说,吃不完也要说。吃多吃少对胃都不好。」
我点头。
亮澄澄的面条上堆着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着。
他坐在对面⼤口吃着那份汤碗盛的。
他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养。」
安静的厨房满是食物的馨香,晚风穿过窗户吹了进来,胃和心被⼀寸寸填满。
11
或许是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点多。
看到墙上的挂钟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妈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我爸。
无论春夏秋冬,我都被强制五点钟起床,把家务做完,再去上学。但凡多睡⼀会,叫醒我的就会是拳头和谩骂。
我急忙穿好衣服冲下楼。
到了客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我家。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楼下⼤门是开着的,有⼈起床了,但四周静悄悄。
回想了下刚刚出房间时,左边阿姨的房门是关着的,门口的地垫贴着门缝,应该是还没起床。而对面周海晏的房间,门⼤⼤咧咧敞着。
那起床的应该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饭,似乎碗还没刷。
我走进厨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干燥得不见⼀滴水,餐具在柜子里分好类摆着,就连桌面的抹布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又走到阳台看看有没有脏衣服可以洗,结果抬头⼀看,⼀家子衣服连同我的都被挂起来晒了。
我不信邪,拿起门口的拖把,结果地面锃亮,比我脸还干净。
整个家,竟毫无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这么勤快爱干净的吗?
「起这么早当田螺小孩儿?」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吓得松开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着运动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手里买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馒头、豆浆、油条都有。
「喜欢哪样吃哪样。」
又走近,将我脚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后按着我在餐桌前坐下。
从各种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的五彩小馒头。
漫不经心道:「这个不管饱,你就吃着玩。我看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五彩小馒头,两块钱十个。
家长们最爱拿这个哄小孩。
我小时候很想要,但我妈嫌不划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学路上都会经过,也从来没给我买过。
后来我自己能买得起的时候,又过了那个年龄,觉得没有必要了。
小时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个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象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
「谢谢。」
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爱的紫色小馒头,递给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就不能吃五彩小馒头了吗?
「我也不是小孩儿呀。」
他说:「⼈小鬼⼤。」
然后就着我的手,⼀口吞了下去。
还不够他塞牙缝。
吃完饭,我没事可干。
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扎进工作室画稿了。
他让我去看电视,我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他让我去写作业,我摆摆手,表示不太想。
他说,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说,这个可以有。
他说我八成是发烧发傻了。
「闲不下来就陪我⼀起工作。」
然后就给我⼀张画板和笔,让我坐在他边上,⼀块儿画稿。
他⼀拿起笔就像变了个⼈。
投入而又专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画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可能缺点艺术天分。
画半天,画了三个火柴⼈,其中⼀个还缺胳膊少腿。
他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的画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拒绝画画,从我做起。
于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坐他边上写作业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个⼈的作息可以说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般上午九点醒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剩下的时间,她喜欢看书,从《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悲惨世界》到《活着》。几乎所有的书她都会翻翻。偶尔也会看⼀些谍战片,但是看来看去就那几部轮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泪。
看累了她就会坐在门口,盯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晚上九点,她会准时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楼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务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七点半左右拎着早饭回来。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会不停地画稿,要么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开始到凌晨会有⼀些客⼈过来找他纹身。他的技术应该很好,即使五⼤三粗的壮汉全程发出杀猪的吼叫,但走的时候也会给他竖⼤拇指,说下次还找他。
当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会多睡会。
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闲⼈,他们说小孩不用干家务活,负责无聊就好。我不喜欢玩电子设备,所以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就陪周阿姨⼀起坐在门口发呆,要么就帮周海晏整理工作台。
我记忆力很好,每个工具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只要看他放⼀遍,我就会记得。
如果硬要说娱乐的话,那可能是欣赏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但形状修长,骨节分明,尤其是工作时戴着黑色丁腈手套,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饭时,他都会问我多了还是少了。
⼀开始,我还是很难张口说实话,会习惯性撒谎,但让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识破,然后赏我⼀个脑瓜崩。
就这样⼀点⼀点击碎了我的伪装。
他说,你爸妈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谁听谁是晚上挨饿睡不着还长不高的蠢蛋。
不当蠢蛋后,我才发现吃饱的感觉真好,就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间,我趁着白天回家过⼀趟,去拿我的存钱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邻居说我爸最近走⼤运了,赢了不少钱,最近天天见不着⼈影。
哦,那我希望他⼀直赢钱,这样他就⼀直想不起来还有个用来撒气的女儿。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不过这次是开心的。
今天周阿姨让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着,周阿姨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然后,她带我去了⼀家我从没进去过的女性内衣专卖店。
我第⼀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内衣可以有那么多种类和颜色,原来青春期的不同阶段要穿不同的内衣,原来内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厌其烦地带我试了⼀件又⼀件,直到挑选出适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内衣怎么正确穿戴,如何反扣肩带。
她说,胸部发育这是正常的⽣理现象,代表着清清在逐渐成长,抬头挺胸,不要害羞。
她说,如果内衣选得不恰当,很容易造成胸部问题,尤其是副乳。
于是,那天我拥有了⼈⽣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件和第二件少女内衣,是阿姨送给我的。
可能是她太过细致体贴,以至于店员姐姐感叹,她对女儿真上心。
阿姨没有否认,只是把我搂在怀里。
笑着说:「这么乖的闺女,怎么能不疼?」
周阿姨比妈妈,还要像妈妈。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快被幸福眩晕了。
以后,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适的内衣的小孩啦!
内衣!
诶呀!
意识到什么,我噌地从床上坐起。
新内衣还在楼下沙发上!阿姨说要手洗过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连夜给洗了。
客厅亮着⼀盏昏黄的小灯,沙发上的男⼈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细白的烟雾缓缓从劲瘦的指尖蔓延开,他却动也不动,宛如被抽离了灵魂,只剩⼀具躯壳任由其吞噬。
我顿住脚。
他像是有所感知,将烟按灭。
「饿了?」
我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开口说:
「不是,我来拿个小袋子,里面的衣服忘记洗了。」
「你说那两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来了。」
嗯?
我⼀惊。
余光看向阳台,就见它们在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潮湿湿皱巴巴的,⼀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里划过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他这么勤快干嘛,衬得我像个懒鬼诶。
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着腮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你手劲⼤,我怕你给我搓坏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点。」
彼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长⼤的小孩,而我也没有和男性过多的接触经验,他当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快到十二点了,他催我回房间睡觉。
我不肯。
因为从小家庭原因,为了少挨打,我习惯性地看我爸脸色行事,久而久之对⼈的情绪感知很敏锐。
周海晏他现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个绝望的囚徒,在等待着、守望着什么。
让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应该在他身旁。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晚,我都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钟指到十二点。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姨下楼了。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直直地穿过客厅,⼀直走到院子里,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以为是梦游,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她。
夜色沉沉,风吹过树叶带动枝梢的风铃,清脆的碰壁声被寂寥无限放⼤,⼀下又⼀下。
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动,回首举步,踩着铃音起舞,每⼀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命和期望在燃烧,而她自己甘做扑火的飞蛾,以极其悲怆的姿态葬身这片火海。
冷风戚戚,万籁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门口,默默做这场⽣命之舞的观众。
⼀舞尽,她身体后仰,像是要交托给另⼀个⼈。
然而,伴随过度的希望而来的是极度的失望和绝望。
身后什么也没有,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从不回来看我⼀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我想上前拦着她,身旁⼀只⼤手拉住了我。
声音低哑疲倦:「你去,她就不会醒了。」
苦难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而每个⼈却以不同的方式渡过苦难的河流,有⼈沉溺其中长眠不醒,有⼈背上行囊踽踽独行。
释怀是⼈⼀⽣的必经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脱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间。
我拿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过阿姨的脸、手,把上面的泪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着后,周海晏又坐回了沙发,我安静守在他旁边。
灯光下,男⼈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红。
好⼀会儿,他问:
「怕不怕?」
我说:「不怕。」
传说,树上挂风铃,风吹铃响,逝去之⼈会循声归家。
我妈刚走时,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门口挂⼀串风铃。
但是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次。
反而是我爸,把风铃摔碎⼀地,警告我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宁,每晚做噩梦。
所以怕什么呢?
你所惧怕的,是别⼈日思夜想都难以见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难过。
我难过他们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尽力给我温暖。
我难过这个世界总是千疮百孔的同时,却仍有⼈在缝缝补补。
我难过我们好像被不同的苦难衔在了嘴里,在同⼀个⼈世间,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里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沉浸在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与孤独之中,仿佛站在⽣与死的界限处,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
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说,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遍又⼀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说,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语气平静。
有着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个在白天释放,而⼀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
流言蜚语,⼈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着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不⼤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也嘈杂。
入口处是⼀个中年男⼈,面前停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着⼤布袋,车头处系着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亮,拽着我的胳膊就问: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拉,吓了我⼀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中年男⼈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皱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圈⼈,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边上那丫头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还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嘘,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个⼈。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紧了拳头,⼀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群杂种!畜⽣!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想到阿姨之前⼀个⼈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着的气就更旺。
⼈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够到谁撕谁,⼀边尖叫⼀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乱中,我的头发被⼈扯下⼀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着我,外套被⼈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
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时间,⼤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着他们狠狠 tui 了⼀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步从模仿开始。
我⼀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软。
这是我第⼀次和⼈打架,也是第⼀次这么⼤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身狼狈,脸色骤沉。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气不过,⼀五⼀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着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声泪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
无声的对峙中,男⼈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着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着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着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单眼皮,手里牵着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妈,嗓门⼤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还有……」
「最后,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疼,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说:「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没⼈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男⼈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
他拿着录好的⼤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说,要是这个镇上有⼀个⼈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总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着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14
痛苦的日子漫长难熬,而幸福的却眨眼即逝。
越接近开学,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这里是幸福的。
可这个幸福是我偷来的,身体现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学就像⼀个终结的信号,即将打破这些天临时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适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么去加深自己和这个家之间的羁绊。
思来想去,于是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务给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楼时,我正好把早饭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干了,我干什么?」
我指着面前的蛋炒饭,笑眯眯:
「你吃早饭。」
他啧了声,拉开凳子坐下。
刨了两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抬头语气试探:「你觉得好吃吗?」
我低头看了眼已经吃了⼀半的蛋炒饭,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里饭只要是熟的,怎么做都好吃。
对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问道:「你认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还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那个。」
我妈做饭⼀锅乱炖,我爸不会做饭。
可以说,我在我们家是厨艺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骂我的时候,什么都骂遍了,也没骂我做饭不好吃。
他倒吸⼀口凉气,「那你们的味觉应该是⼀起离家出走了。
「说它好吃吧有点对不起自己,说它不好吃吧又有点伤⼈的自信心。这么说吧,你这厨艺适合用在饥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长:「有利于抑制食欲。」
「……」
如果说周海晏的话还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单刀直入。
她尝了口,眉头紧皱:
「儿啊,你这蛋炒饭做得不行,下次别做了。」
周海晏不吭声。
我默默插嘴:「其实,也还好吧,我觉得蛮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补,这明显色香味全弃权,猪吃了⼀口都能窜十里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而且吃了从来不窜,怪不得他连猪都不如。
头⼀次意识到自己厨艺确实不行。
我只好放弃做饭这条路。
于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谍战片。
在她为主角揪心紧张时,我凭借她之前跟我吐槽过的记忆安慰她,「没事,等会有⼈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义愤填膺时,我拍了拍肩膀补刀:「没事,下⼀集他就死了。」
她:「……」
眼看我再多说⼀句,阿姨就要抹眼泪了,我连忙转移阵地。
工作室里。
周海晏画稿我递笔,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时,他⼀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壶,我转头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秃噜皮了。」
他把我抱到⼀旁的榻榻米上,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脑袋:
「听话,睡觉。」
……
晚上吃饭时。
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我耷拢着脑袋,点点头。
周海晏问:「要送你去学校吗?」
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慢吞吞道:「不……不用,学校很近。」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有多舍不得。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个可以心安理得留下来的理由。
过了好⼀会儿,阿姨轻声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头扒饭。
母子俩不动声色对视⼀眼。
周海晏幽幽道:「⼈小孩儿总不能上个学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听到叹了口气,
「唉,那就没⼈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跳舞、逛菜场了,可怜哦。」
「哎,⼈⽣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里能再找⼀个又乖又聪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助手,可怜哦。」
听到这,我噌地把左手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饭。
「我,我愿意!」
我都愿意做的。
或许是情绪没控制好,鼻孔冒出了个泡泡,我吸了口气,泡泡反而更⼤了。
周海晏⼀边强忍笑意,⼀边拿纸给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别惦记着走不走,安心住,周家养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阿姨说我从住进来那天,她就没想过再让我走。
我呆呆地听着耳边的每⼀字每⼀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袭击了,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15
有⼈说,⽣活的真谛就是: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那对我,可能就是给个甜枣,再给个巴掌。
晚上睡觉前,我还在想见到李老师该怎么跟她道歉,再面对她们的校园暴力我该以什么姿态保护自己。
第二天上学时,却得知李老师已经辞职的消息。
听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但是胎象不稳,所以她丈夫强行带她回家养胎了。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温柔但没有威慑力。
于是放学后,我被堵在教室里。
她们气势汹汹地将扫帚扔了过来。
沾满污垢的那头,擦过我的脚滚了⼀圈,小白鞋顿时黑了块。
「扫不完就别回去了,正好陪我们去厕所里玩玩。」
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
这群⼈游离于成熟和幼稚之间,喜欢从标新立异中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时又欺软怕硬。
私下里常常讨论要认谁谁谁做⼤哥,不久前还说巷子里的那个小混混最厉害也最难搞,去店里让他给她们纹身都没成功。
我拿纸把脚尖的污迹⼀点点擦干净。
这是阿姨刚给我买的新鞋子。
「喂!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为首的高个子女⽣脸色不耐烦。
我抬眸,语气镇定:
「听见了,但我不扫。」
她伸手就要过来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她闻言动作⼀顿,下意识和周围⼈眼神对视,有些犹豫。
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
「怎么?不信?
「你们要是不信,要么就跟我回去看看,要么就等明天家长会。
「最好跟我回去,到时候门⼀关,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狗仗⼈势演了个淋漓尽致,导致她们⼀时间不敢不信。
直到我⼤⼤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都没⼈追上来。
我猛松⼀口气。
但口头上的话,远不及本⼈出面的效果。
回去后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给我开家长会。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给⼈纹身。
我坐在他旁边献殷勤,撵也撵不走。
热了扇风,冷了盖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
需要用什么工具,下⼀秒我就消完毒递到他手边。
时不时再夸⼀句:审美真好,技术真不错。
来纹身的顾客调侃周海晏,在哪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助理。
他低头打雾,手上动作平稳,⼀本正经道:「天上掉下来的。」
客⼈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痛感都忽略了几分。
打雾时间长,在机器小声的嗡嗡里,我不知不觉趴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在榻榻米上,此时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走后,他脱下手套,直切主题:
「有什么事说吧。」
「啊?这么明显的吗?」我搓了搓脸。
他没说话,但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藏不住事儿」。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个家长会,你可不可以去参加?」
怕他不答应,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下子来了精神,唏嘘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无事周海晏叫得倒欢。」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顺口,但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怪怪的,尤其是我说话带口音,听起来总觉得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差不多。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句哥哥。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肉眼可见,⼀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
「行了,我去。」
我松了口气,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点的,能把⼤花臂露出来。」
到时候加上他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她们害怕。
他顿了下,紧盯着我。
「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说实话。」
心底轻颤,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承认,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吓唬⼈的事。
「看着傻,关键时候⼈还挺机灵。」
他点头道:「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学。」
见他没⽣气,我得寸进尺:
「哥哥,那你明天⼀定要露出⼤花臂吓死她们。」
他满头雾水,「我哪来的⼤花臂?」
说来奇怪。
虽然周海晏是纹身师,但他身上⼀个纹身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我早有准备。
我双眼发亮,下⼀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沓的纹身贴铺在桌上。
「哥哥,你喜欢青龙还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长到得差不多了,还没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临时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时,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男⼈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脸上戴着副墨镜,脚下踩着马丁靴,跨着修长有力的双腿⼤步走来,整个⼈利落不羁,像是港片里的黑道⼤佬。
他在我旁边坐下后,原本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声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面无表情:「差点,门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进来。」
然后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件纯黑短袖。
露出两条花臂,左青龙,右白虎。
以高个子女⽣为首的那群⼈,⼀直在暗中窥望,纷纷倒吸⼀口凉气。
效果显著,我偷偷给周海晏竖了个⼤拇指。
中途休息时,班上有男⽣盯着周海晏的花臂小声讨论。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纹身反光?」
「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闻言身体⼀僵。
身旁的⼈靠在椅背上,单手挑下墨镜,目露鄙夷。
「某些⼈懂个屁,⼀群土鳖,这是目前最新型的纹身技术。」
「……」
「……」
我挺直腰杆,跟着附和:「就是!他们懂个屁!⼀群土鳖!」
身后⼀群小男⽣,面红耳赤,互相责怪。
「我就说不是纹身贴,你非说是。」
「放屁,我第⼀眼就觉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脚家长们才被老师叫出去,讨论月考成绩。
后脚我的位置上就挤满了⼈,平时不熟的都凑了过来,似乎忘了以前欺负过我的事。
她们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帅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厉害。」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他混黑帮,整天枪林弹雨,前阵子刚灭了⼀个黑虎派,这才闲下来。」
「……」
我:「他这个⼈脾气阴晴不定,最看不惯别⼈搞小团体、聚众欺凌,⼀言不合就动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够唬⼈的外貌,神秘不明的来历,说什么信什么。
被我唬得⼀愣⼀愣的,眼神闪烁。
我越吹越上瘾的时候。
周海晏回来了,他单手插兜,站在我身后。
我眼珠子⼀转,⼀把按住他的手,惊恐⼤喊:「哥哥,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别开枪。」
⼀窝蜂地,面前的⼈散了个干净。
他:「……」
威名⼀炮打响,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们家长说了什么,再看到我她们都绕着走。
开心得我饭都多吃了⼀碗。
然而开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着我 17 分的数学试卷,语气幽幽:
「没看出来,还是个小显眼包。」
我顿时脸爆红。
上个月考数学时,她们⼀直踹我板凳,让我给答案。⼀气之下,我干脆就写了五分钟,后面都在发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绩好,沉默寡言,又无依无靠,只会让我现在的处境更惨,所以我⼀直让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画了,端了个小板凳坐我边上,拿起试卷就要教我数学。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越听越震惊,他把复杂的题目讲得通俗易懂,举⼀反三信手拈来。
我错愕,现在小混混门槛这么高?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他给了我⼀个脑瓜崩。
「看什么看?以我的学历教你绰绰有余。」
我迷茫道:「可你长得不像是会学习的样子。」
他意味深长:「我看你长得挺像会学习的。」
我:「……」
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抽时间辅导我数学。
我学习还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这门最薄弱。
就没有拒绝。
直到第二次月考,我从年级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级第三名。
他看到成绩单,笑骂道:「还真挺会学习,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着眼睛,双手合十:「没有没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他们挣脱不了自己的枷锁,却能做别⼈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这样,周海晏也是这样。
他们告诉我,十四岁的我还是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强⼤而是安全和保护。
于是,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拎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可以像别⼈⼀样早上睡到六点半再吃⼀顿饱饱的早餐,而不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殴打,我可以像别⼈⼀样带着晚安睡个好觉,而不是整晚担惊受怕地用桌子抵着杂物间的门。
于是,我不用再用头发挡住脸遮遮掩掩地上学,我可以像别⼈⼀样扎着高高的马尾⼀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拖进厕所。
于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后⼀节课能有⼀个世纪般漫长,我可以像别⼈⼀样早早收拾好书包,就等老师⼀声令下,立马冲出教室如同期待归林的幼鸟,因为我知道,这次终于有⼀盏灯为我而亮着。
我从没期盼过自己能优于别⼈,我只求能做个正常的普通的⼈。
但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个很优秀的⼈,你可以去争去抢去努力。
他们说,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头,身后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们都会⼀⼀给我补上。
我从来没有过过⽣日,也没有听到过⼀句⽣日快乐,更不知道自己⽣日具体是哪天,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随便报的。妈妈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日期,她说她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
那天,阿姨给我包了十四个红包,周海晏带我去了十四家游乐园,他们亲手给我做了⼀个⼤⼤的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周海晏把第⼀抹奶油点在我额头,说要把他来年的好运都送给我。
闭眼许愿的那刻,我听到了耳边的第十四遍⽣日快乐。
他们说,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从第十五年起是⼀个新的开始,只要我愿意,以后的任意⼀天都可以是我的⽣日。
河清海晏。
老⼈说,有缘的两个⼈,名字是可以连起来的。
十四岁的唐河清怕缘分不够深,于是把⽣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天:
——六月二十六日。
后来我们年年都⼀起过⽣日。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她⼈到中年还能儿女双全。
18
上帝经常会让⼈⼀无所有,在深陷无望时给她点甜头,又在她沉迷其中时收回。
在我以为⼀切向好时,我爸带着⼀身债回来了。
这两个月,他拿着赢来的钱出去挥霍,见识了繁华便更不甘于现状,忘记了曾经输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教训,只记得唯⼀⼀次赢到钱的甜头,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不想着脚踏实地赚钱,反做着靠赌博⼀夜间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没有⼈能靠赌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无所有的情况下,再次输到倾家荡产,甚至把家里唯⼀的老房子卖了,也没填上欠的那个窟窿。
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赖无可赖,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门,就堵在我上下学的路上。
他见到我的第⼀句话是:
「你现在长本事了,谁的⼤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妈有你这么识相,现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计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听说周家那小子和疯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问他们要二十万,就当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补偿。」
他⼀靠近,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掐着手心,强装镇定:「二十万,你觉得自己配吗?我反正没那个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耳光,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没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声。
他恶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钱弄给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着他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之后触底反弹,怕到⼀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旦弱者跳出恐惧的牢笼,从受害者的视角转为旁观者,就会发现原来施暴者也不过如此,本质上两者是⼀样的,只不过后者善于用武力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死,可是他并不敢,他只是在借着⼈对死亡的恐惧而为自己造势。
我平静道:「要钱没有,要命⼀条,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当然,弄死我之后,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度过吧。」
我爸发现自己惯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于是他开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三粗的男⼈,满眼泪花扮可怜,就差给我跪下。
「清清,爸爸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时太⽣气了。你帮帮爸爸好不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吗?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贪⽣怕死、花言巧语、假话连篇、忘恩负义、善于心计等等等等,所有的负面形容小⼈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他。
我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妈好了,她⼀个⼈多孤单寂寞。」
赌徒是没有底线的。
见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开始耍无赖。
他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让我没法好好学习。
他到菜市场门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赖着,散播谣言来搅黄⽣意。
可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闹,都不会有⼈捧着二十万递给他。
因为所有⼈都知道,赌徒的胃口是填不满的,⼀旦让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就会成为对鲜血上瘾的吸血鬼,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直到我爸再次酒后发疯,嘴里不干不净。
他说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疯寡妇的霉运,给他二十万,以后他就当没这个女儿。
他骂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说短命鬼有钱赚没命花,不如把钱都给他。
他说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该,指不定死后在地狱受折磨。
每⼀字⼀句,如同裹上盐的刀片,将尚未愈合的伤口⼀遍又⼀遍剖开。
阿姨被气到晕厥。
周海晏额头青筋暴起,发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了⼀顿。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门时,我下意识以为是他来抓⼈的。
晚上十⼀点,阿姨已经休息了,周海晏还在工作室设计稿子。
我仗着第二天是周六,不肯去睡觉,硬赖着陪他。
想到他晚上没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练了许久的厨艺,给他做个夜宵。
这时,纹身店走进⼀个年轻男⼈,长着⼀张眼熟的娃娃脸。
是镇上新来的警官,付远。
有几次我报警,是他处理的。
他问我,「周海晏现在⼈在不在家?」
我心里⼀惊,紧张得很,还以为是因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来抓他。
于是我摇头:「他出门还没回来。」
结果话音刚落,周海晏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沉默对视,气氛⼀度怪异非常。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下⼀秒要打起来的时候,小付警官倏然红了眼。
恶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妈让我好找!」
男⼈稍怔,语气友好却疏离,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远,好久不见。」
对面的⼈冷笑,下⼀秒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破口⼤骂:
「我好久不见你⼤爷的,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感情现在当老板了,就不认识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诉你,你他妈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说着,他的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
「……」
周海晏揉了揉太阳穴。
无奈又嫌弃地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扔给他⼀包抽纸。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甩,当即把抽纸又扔他怀里。
说话断断续续,但又阴阳怪气:「出门没带钱,我他妈不敢用,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哪敢坐,我只配站着,毕竟我们又不熟。」
周海晏皱起眉头,厉声道:「付远!」
「到!班长。」
「好好说话。」
「好,好的。」
……
不知不觉中,那股时间带来的距离感逐渐殆尽,萦绕在他们周身的是熟络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来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来,把客厅腾给他们,打算去厨房做饭。
「哥哥,番茄牛腩行吗?我最近跟阿姨学的。」
周海晏还没说话,小付警官抹了把脸,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点,我也爱吃。」
下⼀秒就挨了个胳膊肘。
周海晏侧头瞥他:「是你妹妹吗你就喊?」
后者理直气壮:「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俩哪用分那么清。」
直到我进了厨房,还能听到他的叫唤。
「妹妹!记得多放辣!」
厨房紧挨着客厅,晚上周围安静,小付警官又是个⼤嗓门,两⼈的谈话声我这个四分之⼀聋子都听得⼀清二楚。
「不是,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弄的妹妹?」
「⼈叫唐河清,别⼀口⼀个妹妹妹妹的。」
「卧槽?唐世国那老畜⽣的闺女?变化这么⼤⼀眼没认出来。几个月前看她还瘦巴巴的,见谁都垮着脸,不爱讲话。」
……
「我知道她爸畜⽣,没想到这么畜⽣啊,这纯粹见不得⼈过得好?二十万他也真敢开口。对这种无赖的赌鬼,除非把他打死,要么就把他关进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还有⼀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进监狱更难。尤其是唐妹妹这种未成年⼈家暴问题,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轻伤二级才能判刑,否则都是轻拿轻放。等真正到了轻伤二级,就是医院跟阎王抢⼈,早迟了。」
另⼀个⼈没说话,只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
轻伤二级。
原来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味地拘留。
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都让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后来报警都成了走流程,连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头教育。
只有新来的小付警官,⼀次又⼀次,不厌其烦。
……
我盯着锅底逐渐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紧。
再回神时,锅里已经倒了半袋干辣椒。
随着油温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尽致,浓郁到呛得⼈睁不开眼。
他们连忙冲进来,以为失火了。
结果,三个⼈在厨房里差点没被呛死。
小付警官惊叫:「卧槽,妹妹实在⼈,辣得我感觉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边拿湿毛巾给我敷眼,⼀边踹他。
「去开窗,都他妈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后,小付警官经常晚上过来找哥哥叙旧。
虽然⼤部分时候是前者在讲,后者在听。
但两个⼈的关系显然很好。
20
我爸的话,给阿姨带来的伤害很⼤。
她醒后每天看着桂花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道她不能再经受过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养我⼀个⼈,负担很重,纹身店是他支撑这个家的经济来源,他的⽣意不能⼀而再再而三地被搅黄。
而我爸已经赖上周家了。
可无论掏不掏钱给他,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这样无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着他们给的幸福,却要他们承受我带来的麻烦,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身上上演,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国目前还没有⼀部家庭暴力专门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家庭暴力问题尚未受到立法重视。但根据《中华⼈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家暴致⼈轻伤的,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我在学校机房查到的信息。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条路。
我没想瞒着他们,只是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十四岁的唐河清的甘地运动,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战、脱离长达十四年的父权精神下的殖民统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国,把自己送上门。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赶到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几近昏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全身痛到说不出话。
看着满身的绷带,和手腕处的石膏。
我以为我成功了。
然而,⽣活中如愿以偿的少之又少,事与愿违才是⽣命的常态。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患者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手手腕骨折,头皮多处擦伤,额头被酒瓶砸伤缝合五针。」
这仅属于轻微伤,而不是轻伤。
实际执行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很高,而我远远没有达到。
小付警官说,我爸被抓起来了,但由于是轻微伤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责任,而非刑事责任。也就是说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块罚款,保证以后不再犯,再给我掏点医药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我把⼀切事情想象得太过美好。
因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次对我发了火。
病房里。
从他进门,到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凝视着我,足足过去有半小时。
这半小时里,他⼀言不发。
我自知理亏,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冷不丁地,他开口问道:
「从昨天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我想点头,但脑袋上裹着纱布,很疼。
转而轻声道:「错了。」
他问:「错哪了?」
我不说话。
他加重音量,「看着我,错哪了?」
男⼈眼底是⼀夜未眠的红血丝,下巴也⽣出了青匝匝的须茬。
内心的酸涩与歉疚快将我淹没。
「对不起,错在我冲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担心,还白花了很多医药费。」
他寒笑⼀声,眼神冷得像是⼀把凌迟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但凡我晚到⼀步,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吗?你以为自己厉害到了能精准把控⼈性的地步?你爸疯起来有没有底线你不知道吗?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有考虑到后果吗?」
男⼈眼底泛红,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翻滚,汹涌到喉咙处,堵到说不出话。
他顿了顿,平静中带着自嘲: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
⼀瞬间。
心像是被⼈用力扯空了⼀块,慌张又害怕的情绪如同⼀把刀,将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泪汹涌地滑落,我语无伦次地摇头解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家⼈看待的。
只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又落下。
良久。
声音很轻:「下次别这样了。」
然后转身,走出病房。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起,委屈的、难过的、无奈的,如潮水向我涌来,它们将我捆住,箍得我全身发痛。
⽣活没有墙,我却被困在无形的墙里。
对我好的⼈太少了,我从小⽣活的环境缺乏温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天,当善意无条件降临时,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我天⽣就不具备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内心永远藏着自卑和怯懦的种子。
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的这天,我也意识到自己亲手搞砸了⼀切。
⼈与⼈的交往就像迷宫,而我逐渐走进了迷宫深处,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身上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有很多事情他们不想说,所以我就算猜出来了,也会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们说阿姨是疯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她只是因为爱⼈的离世,⼀时间困在悲伤里没走出来。
他们说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动手打⼈,他给别⼈纹身自己却从来不纹,他很爱干净有强迫症,他成绩很好很聪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长,他们经常会回忆⼤学时期。
下意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警局时,曾经听他们说小付警官是公⼤下来的高才⽣。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周海晏也是公⼤的学⽣,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意外,现在会和小付警官⼀样,是⼀名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发⽣了什么。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够安安稳稳,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够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对两者的伤害。
所以我后悔,但我后悔的是自己没考虑周全,没能把我爸成功送进去。
我就是个自⼤的麻烦精,周海晏⽣气也是应该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没关系,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幸福了,⼈要懂得知足。
因为我本来就是⼀无所有的。
21
我以为周海晏不会回来了。
所以看见他拎着保温桶出现在门口的那瞬间,我睁⼤了眼睛,⽣怕这是错觉。
他走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
没好气道:
「小孩儿不听话,教育归教育,总不能扔了吧?」
我⼀瞬不瞬盯着他。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他转头对视,唇动了动,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语气有多凶,手上给我擦眼泪的动作就有多轻。
我哽声:「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出现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安慰自己的话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阿姨,舍不得那个家。
他不说话,拧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鸽子汤倒了出来。
吹冷了之后,端在手上喂我。
不确定他的态度,我⼀口眼泪拌⼀口汤吃着。
碗见底了,才听到他开口。
「气什么气,⼤⼈不记小⼈过。」
提着的心放到肚子里,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突然想到什么。
「哥哥,阿姨知道了吗?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就说我去上学了。」
他轻挑下眉,不咸不淡: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这汤是谁煲的?」
「……」
有时候,不发火的要比发火的更可怕。
阿姨见到我,没说⼀句重话,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怪自己没照顾好我。
她说我那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余⽣都会活在负罪中。
她问我她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没给足我安全感,才导致我不够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没后悔,误会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没后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后悔了。
因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为⼀名母亲的自责和担忧,而这种情绪我从没在我妈身上见过。
在医院住了⼀个星期,回家后,阿姨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在⼀张床上挤了⼀个月。
帮我洗澡,给我梳头,替我擦药,事无巨细。
温柔刀,最为致命。
我再三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出现类似行为,阿姨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
⽣活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村。
在我以为拿我爸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闲聊,提到最近赌场又有种新型的出老千技术,为此家破⼈亡的不在少数。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钱罐,看到桌上放着⼀副扑克牌,旁边还有⼀副类似于眼镜的东西,但我爸不近视。
于是我问小付警官,这个出老千的技术具体是什么。
他说,出老千的⼈会自带⼀副特制的扑克牌,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牌没什么区别,但是⼀旦他们戴上特制的隐形眼镜,牌背后的荧光数字和符号就会⼀览无余。
和我看到的东西,惊奇地对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个时候突然走运赢到⼀⼤笔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哥和小付警官。
没过⼀个星期,我爸在⼀个外地老板开的赌场上出老千,被当场抓包。而他背后给他提供工具支持的,是当年间接逼死我妈的那个赌场⼤老板,姓朱。
两个赌场的冲突⼀触即发,有受害者报了警,朱老板开设的赌场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顶罪。朱老板把我爸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给我爸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他坐牢。
于是,2014 年 1 月 1 日,迎来了最⼤的好消息。
唐世国因为犯了赌博罪、诈骗罪,情节恶劣,所涉金额较⼤,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
得知他进狱的消息,⼀瞬间我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是空欢喜了。
直到这时候,最后⼀丝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后顾之忧被彻底消除。我的灵魂潜返他们身边,如同水流归向⼤海之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的鲜活。
22
请假在家自习了⼀个半月。
身上⼤⼤小小的伤口终于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额头还有⼀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这段时间做的饭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觉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被宣布解除忌口!
看着面前满满⼀盆麻辣小龙虾,鲜香四溢,光是闻着味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鲜过敏吃不了,哥哥嫌长得丑也不喜欢吃。
所以今天是专门给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虾垫垫。你哥哥还没醒,锅里其他菜还没好呢。」
周海晏昨晚临时接了个⼤单子,破天荒早上十点才睡觉,所以现在都下午了还没醒。
我开心点头。
我这个⼈向来有耐心,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
专门去拿了个空碗,倒了半碗龙虾汤汁,把剥出来的虾尾⼀个个放碗里,让它们充分入味。到时候用来拌香喷喷的⼤米饭,用勺子舀着吃,⼀口肉⼀口饭,别提有多香啦。
剥了半碗,想先尝尝,我摘下⼀次性手套。
这时,周海晏顶着⼀头凌乱的碎发,慢悠悠拉开我对面的凳子坐下。
他手托着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说话,看上去还没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在我手边那碗虾肉上?
肯定是我的错觉。
阿姨说哥哥不喜欢吃来着。
于是我低头拿勺子将汤汁拌匀,舀起⼀口准备往嘴里塞。
他突然伸手⼀指,「妹妹,你这吃的什么?」
我顿住,虽然奇怪,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所以不太认识。
「小龙虾,剥了壳的小龙虾。」我补充道。
「噢。你这样拌能好吃吗?」他好奇。
我自信满满,「当然,非常好吃!」
见他的目光灼灼,我试探性地把碗递过去。
「要不哥哥你尝尝?」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向不喜欢吃这个。」他勉为其难接过,「那我就尝⼀口吧。」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舀了巨⼤⼀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
他囫囵咽下去,皱眉道:「啧,没尝出味。」
然后看着我。
我艰难道:「要不哥哥你再尝⼀口?」
呼啦,虾尾又下去四分之⼀。
我心里⼀紧。
「谢谢妹妹,这个真好吃。」他惊叹,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
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灿烂,⼀时晃了眼。
鬼迷心窍间,我说:「要不你再吃⼀口?」
直到,装着虾尾的碗空了。
「……」
「别说,饭还是骗来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长音,脸上再不见刚刚那副天真客气的模样。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撇,转头向厨房告状:
「妈妈!」
「诶!」
周海晏脸色慌乱,忙伸手过来捂我的嘴,「赔给你,我赔给你双份的。」
下⼀秒,阿姨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啦清清?饭马上就好。」
周海晏疯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说他饿了。」
阿姨拿锅铲指着他,没好气道:「催催催,饿死你得了!」
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他:「……」
我:「……」
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刚刚顺嘴喊错了称呼?
可是⼤家的反应又太过自然。
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阵痛,浑身冒冷汗。
明显感觉下体有种异样感,打开灯⼀看,床单上有⼀块鲜红的血迹。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月经初潮。
阿姨是个很细心的⼈,自从上次给我买内衣就能看出来,她知道我因为我妈走得早,和其他同龄女⽣比起来缺乏对青春期的了解,于是平时有意无意地会给我科普。
她怕我哪天突然来了月经,自己⼀个⼈束手无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卫⽣巾的用法,家里和书包里也⼀直备着。
但没说来月经会痛到这种地步。
比额头缝针还疼,⼀阵⼀阵地,好像肚子里被放了⼀个绞肉机。
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只有周海晏还在工作。
把床单换下放脏衣篓里,打算缓缓再洗。
换了身衣服,我捂着肚子,慢吞吞地扶墙走下楼。
周海晏看到我的时候,吓了⼀⼤跳。
说我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以为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抱着我就打算去医院。
我拽住他,「痛,痛经。」
他脚下⼀顿。
痛经和牙疼⼀样,简直是世界上最郁闷、最难受、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
于是,两个没有经验的,⼀个躺在床上打滚,⼀个手忙脚乱找百度。
他:「上面说⽣理期不能吃小龙虾。」
我:「……」
他后来把剩下的⼀盆虾都剥了,我吃了整整两碗虾尾。
怪不得会这么痛!
按照经验帖。
热水喝了,红糖姜水灌了,暖宝宝贴了,折腾半天。
可还是没什么用。
最后,看到有⼀条评论说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热之后捂肚子。
走投无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他无奈叹了口气,把手搓热。
然后揭开被子躺我边上,⼀只手撑在床头,⼀只手隔着衣服捂在我的小腹处。
他的体温偏高,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暖着小腹,渐渐地似乎是没那么疼了。
过了⼀会儿,我小声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换了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揉着腰。
又过了⼀会儿。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无泪。
「……」
他认命般换另⼀只手给我捏腿。
身体上没那么难受了,困意逐渐上头,半梦半醒间,冷不丁想到什么。
我拿脑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里又难受了?」
「不是,明天七点记得喊我起来,学校七点半期末⼀模考试。」
在家待太久,差点忘了明天就要上学了。
⼀片沉默。
良久,头顶传来无语的声音。
「现在都三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等考完了再想起来说?」
自知理亏,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假装没听见。
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惦记着要喊小孩起床上学,周海晏没过六点就醒了。
他到对面房间,把脏衣篓里的床单衣服拿到洗手间,放到冷水里泡了又搓。
怕⼈早上起来看到尴尬,洗完就先放盆里没晾。
等把家里收拾妥当,早饭做好。
他才去喊⼈起床。
「七点了,醒醒。
「七点零五了,快起来。
「七点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来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气,直接弯腰从腿弯处把床上的⼈抱起。
然后飞快地给⼈套上拖鞋,半扶半推着往洗手间去。
其间,自我安慰道:
还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码把牙膏挤好递过去,⼈就算不睁眼也能下意识接着。
起码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就算没睡醒也能下意识喊烫。
……
睡得太沉了,等我脑袋彻底清醒时,发现手上端着牛奶,嘴里咬着面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了,你还有五分钟换衣服收拾。」
七点半考试,走到学校还要十分钟。
我心里猛地⼀咯噔,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嘴里。
转头就往房间冲。
阿姨昨天说今天会⼤幅度降温,虽然现在在屋里有暖气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门冻死,⼀时间毛衣保暖衣什么都往身上扒。
等到冲下楼,正好七点二十。
我拎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见!我走了。」
话音刚落,被⼈从后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就见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沉声道:
「还能跑?你肚子不疼了?」
说实话,还有点疼。
他像是知道,下⼀秒就背对着蹲在我面前。
「上来,背你过去。」
在自己走和有⼈背之间,我半点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
出门才发觉外面下雪了,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簌簌夹杂羽毛般的雪花,凌空飞扬。
周海晏⼀路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撑着伞,静静趴在他后背上,看着眼前空荡的领口,默默把脖子上系着的毛绒围巾给他也绕了⼀圈。
绕过腿弯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个屁,你才多点重。只是你裹成个球老往下滑,让我很难使上劲。」
「……」
24
痛经来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涨涨的。
阿姨又跟我说了好多⽣理期注意事项,比方说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运动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腾狠了,导致我后来来姨妈,他比我还紧张,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
因为初三年级即将面临中考,所以别⼈都放寒假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直到春节前两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过的第⼀个年,也是他们在平安巷过的第⼀个年。
以后,我们还会有好多年。
……
⼤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妆台前。
阿姨站在我身后,给我扎小辫子。
直到最后⼀股头发编好。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溢满笑。
「哎呀,我们清清怎么这么可爱!」
我抬头,镜子里的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身⼤红绒边斗篷衬得肤色雪白,乌溜溜的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弯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见自卑怯懦的模样。
原来,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怪不得在学校他们都说我和之前判若两⼈。
我转身⼀下子扑进阿姨怀里,脑袋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口。
就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抱着妈妈那样。
轻轻蹭了蹭,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们把我捡起来,再⼀块⼀块拼好。
温热的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打趣道:「谢谢谁呀?」
语气隐隐藏着期待。
我⼀怔,眨了眨眼:「妈妈。
「谢谢妈妈。」
「诶!」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软的唇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的清清真乖!」
雀跃悄悄爬上心头,甜滋滋的。
见我耳尖都通红,她不逗我了,让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贴对联。
这段时间因为要过年的缘故,每天顾客预约排得很满,熬夜到两三点对周海晏来说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变了。
敲了敲门,没反应。
我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灰色的床帘透着光,床上的⼈闭眼睡得沉稳,只听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哥哥,妈妈让我喊你起来贴对联。」
没反应。
我凑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起床贴对联了。」
还是没反应。
床上的⼈安静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
我心念⼀动,默默伸出邪恶之手,拽了拽,还挺牢固。
正犹豫要不要使点劲。
忽然,面前的⼈猛地睁开眼,眼中有着分明的无语、错愕,唯独没有睡意。
他好气又好笑,「小没良心的,我寻思着看看你怎么喊我,结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意了。
我战术性乖巧微笑。
「怎么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他没忍住捏了把我脑袋上的小丸子。
……
周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贴对联。
家里别的地方都贴完了。
他指着手上最后⼀对春联,⼀个是懒羊羊造型,还有⼀个是喜羊羊,它们手里各抱着祝福语,憨态可掬。
嫌弃道:「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贴了吧?」
我连忙摇头。
「不幼稚不幼稚,哪里幼稚了。」
他说:「有点累了,不想动。」
不行不行,这是我特意和周妈妈⼀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贴嘛,贴嘛,贴我房间。」
他眼里闪过⼀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贴贴贴,行了吧。」
窗户两边,⼀边贴着⼀个小羊。
喜羊羊是我,懒羊羊是安齐。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齐,新年快乐。
……
下午,⼤家围在桌边包水饺。
周海晏嫌我包的饺子丑,揪了⼀坨面团给我,让我自己玩去。
周妈妈⼀手按着擀面杖,⼀手不断调整面团的角度,这样擀出来的饺皮又薄又圆。
她看着周海晏,状似无意问道:
「你那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回家过年了?」
周海晏手上捻着饺皮,正把拌好的馅往中间放。
随口道:「没回家,在单位。」
「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啊?」
「他是孤儿院长⼤的,家里没别⼈。」
周妈妈没说话。
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擀的速度越来越慢。
好⼀会儿,说道:
「饺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过来吃年夜饭。」
周海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了声。
他们说的是小付警官。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会拎着⼀袋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有时候还会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机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让他⼈来就来,别带东西。
他不肯,他说自己虽然从小没爹妈教,但他也知道礼貌的。
奇怪的是,⼀向温柔好客的周妈妈,对小付警官却很疏离,就差把不想接近写在了脸上。
可她分明⼀开始见到小付警官的时候,还夸他长得讨⼈喜欢。后来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学,现在是警察后,态度就冷淡了下来。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妈妈的冷淡,每天还是嬉皮笑脸的,平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往店里钻。
他还会帮周妈妈去市场抢最新鲜的菜,会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桂花树,会在街坊邻居私下嚼周妈妈舌根时,故意穿着警服警告她们造谣违法。
总之,他对周妈妈有种特别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来的时候,提了满手的礼品。
周妈妈说:「小付啊,下次来别拎东西了。」
小付警官脸色变了变,就差把惊慌写在脸上。
周妈妈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都是⼀家⼈,不用这么客气。」
他这才长舒⼀口气,委屈道:「阿姨您说话⼤喘气,差点儿我就以为今晚吃的不是团圆饭,而是最后⼀顿晚餐了。」
直接把周妈妈逗笑了。
吃完饭,⼤家坐在⼀起看春晚。
周妈妈掏出三个红包,给我们每⼈都发了⼀个。
笑道:「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谢谢妈,新年快乐。」周海晏习以为常。
「谢谢妈妈,新年快乐!」我第⼀次收红包,抑制不住地开心。
「谢谢阿姨,新年快乐啊!!」小付警官没料到自己也有红包拿,激动得就差跳起来。
气氛正好,我回房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周妈妈是⼀条围巾和⼀双手套,她经常坐在门口发呆,现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顶厚实的针织帽,小镇冬天风⼤,他要出去执勤,得保护好脑袋。
周妈妈左摸摸右捏捏,爱不释手,惊奇地夸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则是泪汪汪的,说没想到红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礼物竟然也想着他。
全场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个⼈。
他不死心地盯着我空空的手,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
轻咳了⼀声。
我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电视。
咳嗽声加重。
随后我身边的沙发陷下去⼀块。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声,「他们都有,我的呢?」
我转头瞪⼤眼睛,无辜道:「哥哥,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的吗?」
之前打探过他的口风,他说自己从来不戴围巾什么的,他还说男⼈与其裹这些,不如多锻炼。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直不怕冷,就连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裤!
「……」
他僵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随后装作不在乎地看着电视,「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周妈妈和小付警官⼀边看电视,⼀边视线忍不住地往这边瞧。
我起身,从沙发后面掏出⼀朵巨型针织向日葵,足足有我⼀半⼈高,我织了整整半个月。
周海晏很喜欢向日葵,喜欢到如果有客⼈过来纹这个图案,他会毫不犹豫给⼈打六折。
我有样学样道:「诶呀,哥哥该不会连这个也不喜欢吧?」
他转头,瞳孔微微⼀震。
错愕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好啊,胆儿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默默后退两步。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个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转身就要跑。
他⼀把捏住我的丸子头,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伸手就挠我痒痒。
我边躲边求救。
「妈妈,妈妈救我!
「小付哥哥,救我!」
他们笑得倒在沙发上,乐不可支,帮不了⼀点。
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春晚小品的声音:
「我检讨,我太贪玩儿了,打乒乓球害⼈害己,我拒绝……」
……
晚上睡觉前,老是觉得枕头压不平整。
挪开看,是⼀个红包和⼀块长命锁。
边上放着张纸条:
「多喜乐,常安宁,无忧亦无惧。」
笔锋凌厉,纸落云烟,字如其⼈。
……
后来回忆起我这⼀⽣中无数个幸福的时刻,每⼀帧都有他们的身影。
26
过完年后,⼀切都被按了加速键。
为了迎接中考,学校加⼤了初三年级的课业量,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考试。
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因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到家都十点了。⼀个星期能坐下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当得知全县前五十名可以免学杂费,我更加铆足了劲学。
我的成绩在小镇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个县,优秀的⼈不计其数,我不敢懈怠。
因为放学晚,周海晏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后,⼀起吃完周妈妈准备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边上学习。
有时候学着学着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书包就走。
从寒冬熬到盛夏,书背了⼀遍又⼀遍,题刷了⼀本又⼀本。
我如愿地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免除了我三年学杂费,承诺如果我高考成绩优秀,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
周妈妈知道后抱着我夸,说我天⽣就是周家的⼈,和周海晏当年⼀样厉害。
没过几天,从喜悦的氛围中脱离后,我陡然觉察我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于很多东西⼀直在变,而我过后才发现。
暑假两个月里,周妈妈⽣病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以前她只是每个月五号会在树下挂上风铃。现在,只要带五的日期,她都会在树下挂风铃。
她的舞跳得愈发频繁。
和周海晏⼀起坐在门口默默守着,逐渐成了⼀种习惯。
只是,周妈妈看书时也哭得越来越狠,晚上睡觉越发依赖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连菜市场都不去逛了,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家终于意识到不对,想带她去看医⽣,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们轮番上阵,拼命恳求,也没见她动摇。
后来有⼀天,不知道怎么的,周妈妈突然松口了。
医⽣是小付警官找的。
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
我隐隐猜到,是因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这个家里,几乎没⼈会提起他,但处处都可见他的影子。
落在⼀个⼈⼀⽣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都在自己的⽣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连基础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庆幸的是,周妈妈积极配合医⽣的治疗,渐渐地有所好转。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
⼀中强制住校,但两个星期放⼀次假,可以回家住两天。
学校离家比较远,二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直达的车辆,要转两次⼤巴。
为了方便我上学和接送周妈妈去医院复诊,开学没多久,周海晏买了⼀辆摩托车。
纯黑的,很酷。
和他很配。
尤其是他跨坐在车上,两条腿修长有力,随意地撑在地面,整个⼈透着⼀股漫不经心。
有种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独特的感觉。
见我盯着看,他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我下意识就否认:「不怎么样,你离精神小伙就差⼀个黄毛。」
他斜了我⼀眼,「我说的是车。」
「……」
我把书包带子紧了紧,试图缓解尴尬。
上车后,他帮我把头盔戴好。
车腿打起,车子立起来,有些摇晃。
他:「搂紧了。」
我照做。
车启动,⼀瞬间的推力使得我手臂缩紧。
皮肤下是紧实滚烫的肌肉。
脑海里闪过⼀个念头:腰好细。
我没坐过摩托,除却⼀开始的紧张后,慢慢放松,耳畔吹过的风都很自由。
我⼤着胆子松开手,张开双臂模仿着电影里的姿势。
多么恣意没来得及感受到,车前闯过⼀个小孩,旋即猛地减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撞。
胸部狠狠砸在硬邦邦的后背,疼得我惊呼出声,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因为青春期,我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发育得很快,尤其是胸⼀碰就疼。
更别提这么⼤力。
「是不是撞着了?」
我疼得没说话。
没⼀会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周海晏摘下头盔,见我掉眼泪更慌了,「撞哪了刚刚?」
嘴动了动,说不出来。总觉得是谁不知不觉中打薄了我的脸皮,突如其来的羞耻和敏感入侵着我。
他声音急了几分,「说话啊。」
灼灼的目光如同把我放在火上炙烤。
我脸上涨起⼀层红晕,闭了闭眼,自暴自弃道:「胸!撞胸上了行了吧?」
「……」
「……」
他⼀怔,意识到什么,顿时沉默着转过头,戴上头盔。
声音干巴巴的,「那什么,哥哥不是故意的。」
「……」
后面⼀段路,我长记性了,紧紧搂着他的腰,但可能是天气太热,整个手臂仿佛都要被烫熟了。
27
⼀中作为老牌名校,集聚了各个地方的优秀⽣源,⼤家关注的是谁学得好、考得高,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去搞小团体欺凌那套。
在这里,没有⼈会欺负我、孤立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有两三个结伴而行的同学,和室友相处得也挺好,⼤家偶尔也会聊聊八卦,其中早恋永远是热门话题。
虽然相比初中来说,高中的压力明显更⼤、节奏更快,但我每天过得很充实很满足。
高二开学时,文理分科,我还选了自己喜欢的理科。
周妈妈有周海晏和小付警官照顾,他们说她的状态越来越稳定了,出乎意料地很配合接受治疗,效果显著,总体上⼀片向好。
为了让她没那么无聊,我每次放假回去,都会把在学校发⽣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听,逗她开心,晚上睡觉时黏着她,抱着她。
见她的沉闷⼀天比⼀天少,内心的担忧渐渐放下。
家里的气氛也活了过来。
⼀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变化。
直到紧绷的神经放下,直到⽣理和心理日趋成熟,直到我不敢直视周海晏的眼神。
日积月累的量变,终于爆发,迎来了蓄谋已久的质变。
是坐在他对面吃饭时,不断放慢的速度,不知道怎么拿筷子的局促,以及目光对视后强装镇定的率先移步。
是坐在他旁边学习时,没法集中的注意力,脑海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偷看他的手之后掌骨每条纹路都⼀清二楚的观察力。
是坐在沙发上聊天时,观念重合后的⼀声不吭,刻意同频共振的心跳声,以及感受到被他气息包裹着而不断上升的体温。
是坐在摩托车后座时,紧紧搂着腰要缩不缩的手,被问到想不想他的难以开口,以及下车说再见时害怕出丑而紧张到声音发抖。
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是暗地里的观察和模仿,是突如其来的结结巴巴,是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是久久不见的日夜思念。
我感觉自己在⼀点⼀点地失去控制。
所以我断定,我⽣了⼀种很奇怪的病。
奇怪到没法像以前⼀样和周海晏相处。
因为这个奇怪的病,我也开始变得奇怪。
我不再让他洗我的衣服,小到⼀件内衣,⼤到⼀件外套,甚至洗完怕被他看到而选择挂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
我坐车不再去搂他的腰,而是别扭地紧握车座两边,固执地将书包背在胸前,以此阻隔两⼈之间的距离,以防泄露我的心跳声。
我⽣理期痛经疼到发抖,也只是自己默默去厨房煮红糖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撒娇用他的手暖肚子。
……
⼀次又⼀次无形中的疏离。
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周海晏的脸色越来越黑。
以至于周妈妈以为我们在闹矛盾。
周五下午,回家。
周海晏沉着脸停车,我先背着书包下来。
周妈妈拉过我的手,悄声问:
「清清,是不是那死小子哪里惹你⽣气了呀?」
疑惑过后,我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和哥哥好着呢。」
「真的?」
「真的。」
恰巧周海晏从我身旁经过,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出声。
「……」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周妈妈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转,明显透露着不相信。
我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确实没有闹矛盾,只是我单方面的缘故。
谁知她摆了摆手,无所谓道:「行了我也不问了,反正你俩过两天又好了。」
28
周妈妈是预言家。
晚饭后,她按时吃完药,上楼休息了。
周海晏在工作室画稿,我像以前⼀样坐在他旁边打算学习。
然而,十分钟过去,试卷还是⼀片空白,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落在身旁的⼈身上,心还跳得很快。
我认命地拿着卷子准备回房间写。
「现在才九点半,你睡这么早?」
我摇头,「没,回房间写作业。」
他表情很淡,笔在指尖快速转动。
「这里不能写?
「还是说,我在这碍着你事了?」
他微微侧头,乌黑的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五官锋锐立体。
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带着考量。
身侧的手指蜷缩着,我莫名感觉脸又热又烫,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他说:「坐下,我们聊聊。」
我放下卷子,坐了回去。
他开门见山,「你最近很不对劲。」
被点破,我⼀时表情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回忆道:
「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跟你道歉。」
「没有没有。」
「那是你在学校被⼈欺负了?」
「不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盯着我,看了半晌。
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早恋了?」
心中巨震。
⼀瞬间犹如雷击,把我劈得里嫩外焦,心跳都停了⼀拍。
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倒带,不明不白困扰良久的思绪,陡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犹如失航者找到了方向,迷途者走出了雨林,流浪者获得了栖居。
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即使内心现在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但面上表现得也只是比平时沉默了点。
因为暗恋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见我不说话,周海晏先入为主,以为我是默认。
他深吸⼀口气,表情逐渐僵硬,「唐河清,你才高二谁允许你早恋的?
「是今天放学走在你旁边那小子,还是上上周⼀校门口和你打招呼那个?还是说上上上周五下雨给你撑伞的?」
我错愕地看着他如数家珍。
他气闷,「别跟我说是上次家长会往你桌肚里塞情书的?」
我忽地⼀笑。
「都不是。
「没有早恋。」
只是暗恋。
视线交汇,他的眼神直白不收敛,犀利得仿佛在分辨话里的真假。
我坦然回视。
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沉默。
他目光缓和下来,叮嘱道:「不准早恋。」
我问:「十七岁算早恋,那十八岁呢?」
他斩钉截铁:「算。」
我:「那二十岁呢?我二十岁恋爱呢?」
他:「二十岁也算。」
我:「那和你现在⼀样⼤呢?」
他:「……」
我步步紧逼,「那你现在恋爱也算早恋吗?」
他眼神闪烁,憋出⼀串咳嗽,摆手把我轰走。
「这么晚不睡觉想干什么?回房休息去。」
「……」
让睡觉的是你,不让睡觉的还是你。
翻脸比翻书还快。
男⼈心,海底针。
29
喜欢呢,就像盛夏的⼤雨,在我还来不及撑伞时就扑面而来,所以我下意识慌乱,而当⼤雨初歇,身上淋湿的衣衫带来足以抵抗苦夏燥热的凉爽,我后知后觉这是⼀场青春的馈赠,以至于开始期盼它能来得更猛烈些。
而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因为它藏在月亮的背面,⼀次又⼀次地口是心非和欲言又止替它做着掩护。
于是表面上,我又变回了之前的唐河清。
30
我正常了,周海晏又不正常了。
即使我再三保证自己没有早恋,但是周海晏还是不放心。
他每次接送我的时候,眼睛像雷达⼀样,只要和我走稍微近点的⼈,都被他观察了个遍。
我给周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周海晏以前是不听的,他说又不是特意说给他的,他去听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他说谁听不是听,多他⼀个不多少他⼀个不少。他甚至放下手里的工作,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光明正⼤地听,中途还会发表⼀下感想。
「今天班主任请了优秀毕业⽣回校分享经验,有个学长在台上说到⼀半突然不说了,他视线扫了⼀圈,看到后排有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先是很客气地和⼤家说了声抱歉,然后二话不说冲下去,把那个同学敲醒,力气⼤到梆梆响。那个同学平时班里倒⼀,脾气不太好。」
周妈妈:「啊?那不得打起来?」
我:「诶反了!他被敲醒后,脸色⼀变,二话不说坐得端端正正。看到他这样,⼀时间发困走神的,全都吓醒了,就怕挨打。下课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学长是倒⼀的亲哥哥!」
「诶呦哈哈哈哈哈哈。」周妈妈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问道:「这倒⼀的小孩怪有意思的,他名字也挺有意思,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来着,王什么?」
「王者?」周海晏冷不丁插了句。
「诶对对对就他哈哈哈哈。」周妈妈两手⼀拍。
过后我才知道,周海晏暗戳戳进了学⽣家长群,把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
我不喜欢用电子产品,所以早上吃饭时,习惯性地看看报纸。
摸到手边他递过来的报纸⼀看。
黑色加粗⼤写标题:「震惊!高中学霸早恋后双双落榜!」
拿起第二份报纸。
同样的加粗⼤标题:「警惕!⼀场早恋引起的悲惨事故。」
我抬眸。
周海晏⼀本正经道:
「你看,我说了早恋不好吧?」
我指着两份报纸,幽幽道:「可是《天天新报》2008 年就已经停刊了,《新闻早刊》也在 2015 年宣布停刊。」
他:「……」
果然⼈的潜力是无限的,他连复刻报纸的本事都有了。
……
班主任说,周⼀要召开以感恩为主题的家长会。
这次我想让周妈妈出席。
但她依然拒绝了我,说不擅长这种活动。
周海晏很积极,他说他闲得很。
但如果我有预知的能力,我宁愿⼀个⼈,也不要同意周海晏去!
家长会上,班主任⼀段接⼀段地发言,为感恩的煽情氛围做了铺垫。
教室里的座位被调整成⼀个方形,家长坐在位置上,学⽣站在家长正对面。
随着音乐响起,边唱边做手势舞。
「我曾经很想知道,同样的话要说多少次还好。
「很少主动拥抱,就算为了自豪、腼腆地笑。」
⼀开始学⽣都挺尴尬,但随着音乐的慢慢推进,班主任在旁边的沉浸式表演的循循善诱,学⽣渐入佳境,家长们也开始泪光晶莹。
……
⼤家都沉浸在煽情的氛围里。
周海晏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带着不同以往的灼热直白。
眼神在空中交汇,被他这样盯着,我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
⼀不小心,就做乱了动作。本来我就是因为唱歌跑调太严重,被班主任要求张嘴假唱,现在乱了节拍,更融入不到那种氛围里。
「歌颂这种平凡,⼀两句唱不完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听起来不自然。
「回头去看,这是说了谢谢反而才亏欠的情感。
「哦,爸爸妈妈给我的不少不多,足够我在这年代奔波,足够我⽣活。」
整个教室的氛围随着音乐被推向高潮,周围唱歌声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家长们眼泪汪汪,抽泣声络绎不绝。
我因为哭不出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满室的哭声中,突然响起⼀道非常不合时宜的闷笑。
周海晏侧过脸,唇边的笑容抑制不住,连眉眼都弯弯的。
奇怪,见他笑,我尴尬又好笑,也憋不住跟着笑。
埋头看着脚尖,笑得肩膀都在颤。
然而,笑是会传染的。
和我离得近的同学,也莫名其妙开始笑,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这个场景落在别⼈眼里更好笑了。
于是更多的⼈也开始笑。
煽情的场面突然就朝喜剧的方向发展。
作为场控的班主任⼀脸复杂。
他略带乞求地看着我和周海晏,「要不你俩出去转转?」
「……」
「……」
就这样,头⼀次家长会,有家长和学⽣都被赶了出来。
我和周海晏在空荡的校园里晃悠。
我耷拉着脑袋。
他摸了摸鼻梁,「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当时手忙脚乱太好笑了。」
我:「……」
31
时间弹指过,转眼我步入高三。
学校从两周放⼀次假,缩短为⼀个月放⼀次假。
和他们待在⼀起的时间更少了。
值得高兴的是,医⽣说周妈妈的抑郁症几乎治好了。
她现在很少会坐在门口盯着桂花树发呆,她说门口风又⼤又晒⼈,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也很少会在半夜起来在树下挂风铃跳舞,她说她忘记怎么跳的了。
甚至她现在不再沉浸书里,而是走出去听医⽣的话多活动,偶尔去跳跳广场舞,去逛逛街。我每次回家都能收到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至于周海晏,我⼀边担心他会喜欢别⼈,⼀边又担心别⼈会喜欢上他。
每天有所惦记和期待的感觉又让我上瘾。
这天晚上放假回家。
我照例坐在周海晏旁边学习,他在给客⼈纹身。
唯⼀不⼀样的是,这次的客⼈是个很漂亮的短发姐姐。
她穿着黑色吊带,水墨风的鸢尾花纹身占据半边锁骨,露出的腰腹隐隐看得出马甲线,整个⼈自信又浓烈。
而且她看上去和周海晏很熟,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我低头假装写作业,实际上耳朵都快竖到天上。
周海晏问她选了什么图案。
她掏出手机,随意划拉两下,指着屏幕上的男明星。
「随便,纹个帅的。」
「确定?」
她红唇微挑,笑道:「要不然纹你也行,我觉得你比他们帅多了。」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周海晏瞥了她⼀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默默捏紧了笔杆。
「不说话就是行咯?」
突然,她看向我,「妹妹,帮个忙,帮我俩拍个合照。
「要纹就纹个⼤的,干脆把我俩都纹上去。」
手里的笔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海晏放下图册,身体往后靠了靠,慢条斯理道:「你最好是真的敢纹。」
她眼波闪了闪,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倒是你,不情不愿的,怕女朋友误会?
「哦,我忘了,你没有女朋友,那就是怕心上⼈误会咯。」
说着,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
那眼神,我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
见周海晏不搭理她。
她起身,直接坐我边上,抬手搂着我的肩膀。
热情到自来熟:
「周海晏不讨⼈喜欢,他妹妹倒是正好相反。这么好看的初恋脸,在学校⼀定不少⼈追吧?肥水不流外⼈田,姐姐有个弟弟,和你⼀样⼤,妹妹你要不考虑考虑?」
「……」
我刚想拒绝,胳膊被轻轻抵了抵。
对视间,心脏猛跳,我好像突然领会她的意思。
我佯装害羞,低头不说话。
「考虑个屁。」
周海晏冷笑⼀声,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对着那头没好气道:「你他妈怎么还没到?你女朋友你还想不想要了?」
那头是小付警官气喘吁吁的声音:「别让她跑了,我到门口了。」
我:「……」
所以这个漂亮姐姐是小付警官的女朋友?
两⼈吵架了?
边上的⼈把外套拉链拉好,朝周海晏翻了个白眼。
没过⼀分钟,小付警官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蹲在漂亮姐姐面前。
好声好气道:「你上次纹完不是说太疼了以后再也不纹了?」
她面无表情:「你管我?」
小付警官低声哄道:「那你这次想纹什么?」
「我,我和你女朋友的合照。」
周海晏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
就见小付警官⼀愣,点点头。
「行,那给我也纹⼀个,就纹唐妹妹吧。」
「……」
「……」
「……」
周海晏的脸陡然黑了,「你是不是有病?」
……
后来漂亮姐姐被小付警官强行扛走,路过我时还不忘暗示:「妹妹,有戏,稳赢。」
「……」
思绪⼀转再转。
受她的蛊惑,我起了试探的念头。
我蹲下身捂着小腹,看着周海晏泪眼蒙胧,「哥哥,我肚子又疼了。」
姨妈来了是真的,但痛经是我装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去厨房煮红糖水。
我摇头,「哥哥,我想休息。」
他把我抱回房间,像以前那样,撑着手臂半躺在我边上,滚烫的手掌隔着睡衣的布料贴在我的小腹。
温热的触感犹如蔓延的藤蔓,迅速缠遍全身,耳尖、脖子都染上烫意。
我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
「周海晏。」
「嗯?」
「我不早恋,你也不要早恋好不好?」我忍不住咬紧下唇。
「好。」他出乎意料地顺从。
我却贪心地想要更多,仗着他的退让越了界。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把下巴垫在我脑袋上,良久才轻声开口:
「好。」
彼此间,似乎达成了⼀种心照不宣。
好像有些事情不必说开,双方就已经心知肚明。
32
高考那天,周妈妈和周海晏⼀起来送的考。
妈妈听别⼈说,送考的家长穿衣服有讲究。
于是第⼀天,她穿了身⼤红旗袍,拉着周海晏穿了⼤红短袖,寓意开门红。
两个⼈站在门口,颜值又高又显眼。
看出我的紧张,周妈妈拧开保温杯,递给我:「喝口压压惊,⼀路顺到心。」
我接过,是甜的。
恍惚间,病房里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过我的文具袋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遗漏的,语气⼀本正经:「没有拖后腿的,你可以放心飞了。」
我笑弯了腰。
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去找考场的路上,碰到同学王者。
他顺势走了过来,「好巧,刚刚在门口的是你家长吗?」
我骄傲挺胸,「我妈妈和,我哥。」
他看了我⼀眼,唏嘘道:「你们家是长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下,故作叹气:「那可不是吗?」
随后我俩对视⼀眼,哑然失笑。
「你这次考试应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着,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着解剖。」
我诧异,「你哥是法医学专业的?」
他点头,「川⼤的。」
我:「……」
⼤佬竟在我身边,早知道那天学长的演讲就认真听了。
⼀路插科打诨,就像是在赴⼀场很平常的考试。
接连三天,都很顺利。
最后⼀门考完,走出考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
疲惫感随之而来,恨不得回家⼤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晚上吃完饭,周海晏临时去外地出差了。
周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曲奇饼干。
她腰间系着围裙,侧脸温婉恬静,岁月似乎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我走上前抱住她,「谢谢妈妈,这次做这么多吗?」
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多做点,放着慢慢吃,我们清清这段时间辛苦了。」
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味道超级好,之前给室友分享过,她们纷纷赞不绝口。
我捧着脸,静静地看着她。
暖调的灯光勾勒着柔和的氛围,那些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连成⼀片。她的碎碎念,温柔了我的岁岁年年。
最后⼀盘饼干从烤箱里拿了出来。
妈妈转头找准备好的空盘,「奇怪,我刚刚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妈妈发现盘子就在自己手上拿着,她唉哟⼀声,「年纪⼤了,记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装盘后,时间不早了,我劝妈妈去休息吧。
她摇头,「清清你先去睡吧,妈妈还不困。」
见她坚持,我打了个哈欠,勉强睁着千斤重的眼皮。
「妈妈,那我先去睡觉了哦。」
她温柔地看着我,「去吧去吧。」
走到⼀半,我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考完后,他们都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怕给我压力。
但我想自信⼀回。
我悄咪咪在妈妈耳边说道:
「妈妈,我觉得我这次考得很好,到时候我们⼀起用奖学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妈妈说过她想去海边捡贝壳。
她忍不住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诶呦,好好好,还是我们清清厉害呀。」
鼻间是妈妈的馨香,怀抱里带着温热。
不知道怎么,我脱口而出:「妈妈,我爱你。」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走了。
我没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点点泛红,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清清,妈妈也爱你。」
我回房间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头,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没⼈后,周妈妈提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垮了下去,神色恹恹。
她走到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风铃长时间被⼈遗忘,风吹日晒下,已经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却没想⼀阵风过,先她⼀步吹弯了梢头。
瓷做的风铃直直坠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泪水毫无预兆落下,心像是被硬⽣⽣剜空了⼀块。
脑海中有两个小⼈。
⼀个安慰她,「挂这里这么久都没⼈动,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个穿过逐渐被遗忘的记忆提醒她,「这是你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她踮起脚,张开双臂跳着⽣疏的舞蹈,中间还忘了几次动作。
忽地,她低声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几年,她怕孩子们担心,⼀直强迫着自己看病治疗,药⼤把⼤把地吃,暗地里头发⼤把⼤把地掉。
表面上在变好,实际上是因为她在遗忘,渐渐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
风平浪静的⼈往往在自我毁灭中活着。
她骗过了所有⼈,却没能骗过她自己,日积月累,那些记忆已然和她融为⼀体,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时也在失去自我。
苍白的手指抚上枝叶,因为虫害,叶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都没注意到你⽣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没打完的农药,先是对着⽣了虫害的桂花树仔细喷了喷,然后带着剩下的⼤半瓶回了房间。
……
房内,女⼈衣着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药瓶。
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恍惚间,她听见有⼈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声声语气熟稔,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记忆里的那个⼈早就牺牲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没有葬礼,没有立碑,甚至连祭奠都不能。
她睁开眼,朦胧的白光里走出⼀个身材高⼤的男⼈,多年不见面容还是清俊刚毅。
「亦柏,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缓缓弯起嘴角,艰难伸出手,朝男⼈递去。实际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她的手臂慢慢脱力垂下,床上的⼈渐渐合起眼。
房门紧闭,整夜再没⼈进出。
33
⽣命的底色似乎是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当⼀个⼈开始对另⼀个⼈产⽣回忆时,就是和这个⼈的缘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在寻常的⼀个早上,妈妈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喝药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床头桌上留着⼀封简短的告别信。
【海晏、清清,妈妈很抱歉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但死亡不是⽣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遗忘,那其实我已经死了很久,只是后来才被发现。
【这个选择是妈妈很早就已经作出的,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每个⼈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妈妈这辈子能陪你们走⼀程,妈妈很开心,但也只能走到这了。还有⼈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这个世界去陪他,妈妈不舍得再让他⼀个⼈在另⼀个世界孤独。
【清清,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很爱你,你从来不是妈妈的累赘,是你圆了妈妈的遗憾,这辈子能在最后几年拥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是妈妈的荣幸。很抱歉,妈妈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你的家长会,不是不想,妈妈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能够站在你身边,自豪地向你的同学介绍我是唐河清的妈妈。只是,妈妈不知道如果妈妈走后,别⼈再问起你我去了哪里,这对你来说又会是⼀种伤害。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个很棒的小孩,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最后,妈妈爱你。
【海晏,妈妈欠你⼀句对不起。因为妈妈的自私和胆小,阻挡了你追逐⼀直以来的梦想,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以爱之名困住你。⼈各有路,你如今也长⼤了,自己能对自己负责。去做你想做的吧,妈妈再也不拦着你了。记得帮妈妈向小付也说句抱歉,很抱歉⼀开始迁怒于他。最后,妈妈也爱你。】
我只是睡了⼀觉,醒来后就没了妈妈。
周海晏只是出了⼀趟远门,回家后就没了妈妈。
原来有些⼈其实已经见过最后⼀面了,只是我们还未发觉而已。
瘦瘦弱弱的妈妈被推进了铁房间里,出来后就成了⼀个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从呆滞麻木的情绪中抽离,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胸口像刀绞⼀样,铺天盖地的酸楚席卷着我,泪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红着眼抱住我,⼀言不发。
⼤厅里四周都是悲天恸地的哭声,有⼈哭到晕厥,有⼈悄悄啜泣。
有老⼈拄着拐棍,白发⼈送黑发⼈,有挺着⼤肚子的孕妇因为丈夫遇难瘫倒在地,还有两岁的小孩嘴里吃着棒棒糖,⼀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被推进去却再也不会走出来的那扇门。
众⽣皆苦,百态寂哀,⼈间即炼狱。
所有的突然离开之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
突然松口去看医⽣,日渐显著的治疗效果,唯独不愿意去参加的家长会,不再在树下跳舞、门口发呆,多做出的饼干……
⼀切其实早就有了预兆。
是我太过蠢笨没有发现。
34
办完妈妈的后事,再回到这个家,明明哪里都没变,却又哪里都变了。
窗台旁,书桌靠墙处整齐地堆着书,细细缕缕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独》摊着扉页,由于经常翻阅已经磨边了,风缠在书页上吹得飒飒作响。
未读完的后续,等不来翻阅的那个⼈了。
书在,⼈不在。
我坐在厨房里,⼀口接⼀口吃着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眼眶干涩到发痛。我喜欢吃甜的,妈妈说这次给我放了好多糖,可为什么我却吃不出来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眼泪的咸味。于是我拼命往嘴里塞,塞到长时间没进食的胃里⼀阵阵绞痛,翻江倒海般开始恶心干呕。
「别吃了,听话。」周海晏的语调里沾着潮湿的泪意。
我听不见他说什么,继续⼀块块把嘴塞满。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饼干端走,强拉着我去卫⽣间掰着我的脸吐出来。
我挣扎哭喊:「放开我,我把饼干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她就会回来给我做新的了。
「她答应我的,答应我我们⼀起去海边。」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句我爱你了。我把爱留着,跟她以后慢慢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然了。
「唐河清!她不会回来了!妈妈她确实已经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紧,陈述着惨痛的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他,就见周海晏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妈妈,后来才是我的妈妈。
他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只是不说而已。
我慢慢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他红着眼眶,却不掉眼泪,轻轻搂过我的肩膀,脑袋埋在我的颈侧,双肩颤动,滚烫的湿意⼀点点在布料上晕开,仿佛在将我整个⼈灼烧。
他说,「不要怕,你还有我。」
⼈⽣总有些路是⼀边哭着⼀边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进卧室,「安心睡⼀觉吧,你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起躺下。
过了好久,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我的头,「睡不着?」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涌了出来,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来,连身边最后⼀个⼈也会消失。
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碰上我的眼角,⼤拇指⼀点点擦拭过泪痕。
我说:「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说:「嗯,我不会走。」
月光洒在窗前,外面是空荡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嘀嗒转动,伴着时不时的狗叫,所有的孤独都笼罩着⼀层看不清的雾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时身边是空的,瞬间心脏紧缩。
磕磕绊绊往楼下跑。
在楼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慢慢停下脚步。
「哥,那群⼈终于又出现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货,是他们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周海晏坐在对面,神情凝重。
几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瞬,话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确实元气⼤伤,得多休息几天。
「对了,阿姨呢?出去买菜了?」
想到什么,他眉头皱起,有些气愤。
「巷子里那些⼈嘴也太恶毒了,造谣都不讲究限度,跟我说阿姨——」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晦气,他没继续说下去。
客厅⼀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是真的。」周海晏语气平静。
他愣了几秒,表情逐渐僵硬,难以置信道:
「不是,你们开什么玩笑呢?好好⼀个⼈,我就出去了几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见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脸皮厚,等她不⽣气了我再过来不行吗?」
说着说着鼻腔发酸,视线在刹那模糊成⼀片,他伸手就要拎过身后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链拉了几次都没拉上。
「她让我替她向你说句抱歉,她不是故意迁怒于你。」周海晏说。
「别说了!我⼀个字都不信!」声音苦到发涩。
小付警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拉链没拉上转身就跑出门。
我理解他的心情。
说到底,我们是⼀样的经历,他没有爸妈,我等同于没有。
这些年,周妈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妈妈⼀样对待。
可⼈⽣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盼什么,没什么。
就像我刚刚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虽然没听懂在聊什么,可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心慌。
这种不安的错觉在周海晏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后得到证实。
他变得很忙,纹身店也不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天比⼀天幽深,偶然扫过甚至会被那瘆⼈的冰冷所惊。
好似妈妈走后他就变了⼀个⼈,随着那根结实地束缚着他的藤蔓抽离,原本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着的血性日渐凸显,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浑身的野性再也无法压制。
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遥远。
他说过不会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等他,⼀直等到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
车停在院子里,⼈却没有立即下来。
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男⼈长腿交叠倚靠着车身,指尖夹着⼀根烟,侧脸线条凌厉分明,黑长的睫毛低垂,戾气深重的眉眼渐渐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身侧的光被阴影挡住。
看到是我,他踩灭烟头,眼底的情绪渐渐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并排,用尾指去触碰他右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假装若无其事拉着他往前走。
下⼀秒,⼤手强行分开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紧扣。
他的声音染上⼀丝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轻呼吸,以此抑制轰鸣般的心跳声。
手上却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们⼀直牵着,就这样看着他单手关门,上楼,最后到卧室里拿睡衣。
翻到抽屉时,他轻咳⼀声。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示意他:「你继续拿你的,别管我,我不看。」
抽屉被快速抽开又推上。
直至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我还不肯撒手。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不安的心才有所归处。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进去洗澡了。」
我嗯了声。
他扬了下眉,强调:「不是洗脸,是洗澡。」
我理直气壮,「我知道。」
他晃了晃紧牵着的手,眼里分明写着「知道你还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飕飕瞥我⼀眼。
「那你不关门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层薄红。
我眼皮颤了颤,突然抬头提议道:
「要不你今晚先别洗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用⼀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蹲在紧闭着的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也看不见外面,除非外面的⼈紧贴着门,能从里面看到黑影的形状。
于是我背对着浴室,手掌贴着门。
时不时出声,「能看见我吗?」
「……能。」
过了⼀会儿。
又问,「能看见我吗?」
「……能。」
又过了⼀会儿。
他:「能看见,⼀直能看见。」
我:「……」
他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衣长袖,额前黑色的碎发还在滴着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锁骨。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个小变态。」
我理亏,没有反驳。
只是跟着他进了卧室,打算将罪名坐实。
我们和衣而眠过很多次,多数都是在我的房间,我拉着他不让走。
和我的卧室不⼀样,他的是简单的黑白灰。
我自来熟地爬上床,挤在他边上。
够到他的手默默握紧。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咬了咬唇,没说话。
有⼀下没⼀下捏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时,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间仿佛静止。
他犹豫的每⼀秒对我来说都不亚于临刑前的等待。
他干哑着声音,「我——」
「你是要去当警察了吗?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样。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城市工作啊,你带我⼀起去好不好。你去哪个城市我就报哪里的⼤学,按我的成绩都能上的,我会很听话很乖的,我还很聪明,我已经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兼职赚钱,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了⼀遍,越说越语无伦次。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想学法医来着,到时候毕业了还可以有机会跟你⼀起工作,我们还会待在⼀块的,说不定我还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帮你办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会很听话很听话。
「周海晏,你带上我好不好?」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
「我们清清太聪明,也太懂事。」
他叹了口气,低头捧过我的脸,颤抖着⼀点⼀点吻过我眼角的泪。
然后额头相抵,湿意在枕头上氲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我捏得手指发白。
他抬起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强撑着打趣说:「以后少哭点,小小年纪眼睛再哭坏了。」
眼泪是止住了,可是心里的还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声声哥哥留得住他,还是⼀声声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两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听我爸妈的故事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妈这辈子其实挺苦的。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她四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什么活都归我妈干,就连带小孩也是。
「他们家没想给我妈读书来着,只是赶上高考恢复那几年,国家抓教育,她每天背着小筐去学校附近割猪草,割着割着就趴在教室窗户边偷看偷听。老师发现她也从来不撵,从六岁到八岁,她靠着脑袋瓜子聪明,每天那点时间自学了⼀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后来老师就破例给了她⼀个书读。
「她读书也不耽误干活,加上老师去家里劝过她父母,又不要钱,那个年代文化⼈又受尊重,就这么读了下去。
「我妈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发洪灾,⼤片农田受毁,庄稼⼀夜之间没了,她哥哥也没了钱娶老婆。他们就商量着把我妈卖给村长老头做小老婆。我妈打死不肯,她哭着求他们,她说自己有把握能上⼤学,到时候能挣好多钱给她哥娶媳妇。但他们听不进去。
「后来我妈就跑了,身上也没钱,就这么连夜跑到火车站。车站里有卖艺的,也有乞讨的。我妈脸皮薄膝盖骨硬,干不来乞讨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从学校里跟老师学的唯⼀⼀支舞蹈。但是没⼈理她,跳了⼀天她连买瓶水的钱都没要到,眼看着最后⼀班火车要开走了,她急啊。
「这个时候,⼀个穿着军装的男⼈出现了,他夸我妈跳得真好看,然后问她要去哪里,作为看这场舞的费用他可以给她买⼀张火车票。我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要去哪,然后假装和他顺路。
「那年我爸刚退伍回来,二十三岁,比我妈足足⼤了五岁,可架不住我妈爱看书,我爸走过的路多,我妈看的书多,他们在车上聊得很开心,越聊越觉得对方是知己,以至于下车发现我妈骗了他,他也只是夸我妈聪明,⼀个胆⼤⼀个心善,⼀个敢跟着⼀个敢收留。
「他们⼀起进过厂,⼀起摆过摊,还捡过破烂。慢慢地两⼈看对眼了,打算结婚,但是没有户口本。我妈提议要不然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吧,但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他揣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去了我妈老家,换来了我妈的户口,也买断了我妈和那个家的关系。
「他们两个光明正⼤结了婚,还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后,我爸当过⼀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我妈找了个乡下小学当老师。两个⼈的日子过得虽苦也甜。
「等我出⽣的时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妈就在家边带娃边做些小⽣意。不说⽣活很好,起码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我妈⽣我的时候难产,说来好笑,我爸⼀个⼤男⼈听到我妈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医⽣都没拦住。他握着我妈的手,转头⼤喊医⽣保⼤保⼤,他说小的不要了。
「医⽣说,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语气诙谐幽默,我含着哭腔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说着。
「后来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妈出了月子,就去医院结扎了,说再也不⽣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小时候我只要惹我妈⽣气,我爸下了班回来保准揍我⼀顿。但他们其实都很疼我。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听到他抓坏⼈我就觉得我爸是个⼤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来对我妈就有多好。我们家⼀直是我妈管钱,我爸说单位里包吃,自己用不着花钱。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时候,家务活都是他干的,他从小就教导我,他说,男⼈眼里有活,心里才能有家。他会给我妈洗脚,会给我妈捏肩,知道我妈喜欢桂花,他就种了⼀院子的桂花树。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我跟我妈姓,填写的父亲资料那栏永远是空白,他也从来不拍照,甚至当年因为穷,和我妈连⼀张婚纱照都没有。
「后来我爸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候半年都不⼀定能回⼀次家。那些街坊邻居本来就见不得我妈好,嘲讽她说我爸外面有⼈了。问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他也不说。我都快对我爸失望的时候,我妈仍然相信我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年我爸中了弹,被抬回来,我们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工作可能不⼀般。我爸在家养了半年的伤,这半年里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带着我认虞美⼈和罂粟花的区别,让我⼀辈子都要记得毒株的模样,见了就要销毁。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是干什么的了。我问他值不值,他说,别⼈不想干的事情总要有⼈来干。我受我爸英雄主义的蛊惑,⼤学报了公⼤,想和他走⼀样的路,做⼀样厉害的⼈。
「伤好了之后,他又开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后⼀次走的时候,跟我妈保证,他会回来给她过⽣日。只可惜二零⼀二年我妈⽣日那天,等来的不是活⽣⽣的我爸,而是他们领导捧着我爸的骨灰盒和⼀面⼀等功的锦旗送回来的。
「我爸在⼀次边境贩毒集团抓捕行动中,和毒贩殊死搏斗,死在了手榴弹下,据他战友说,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窝煤,小腿肚都被炸没了。
「这次行动过后,那些毒贩就藏了起来。怕家⼈遭到报复,我爸死后葬礼也没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节都不能去扫墓。
「我妈自此消沉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对这个职业有了心理阴影,变得特别紧张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学毕业后,没半年我就带着我妈搬到了这里,重新开始。
「付远是我在⼤学里最好的兄弟,我爸牺牲的事,他多少猜到点。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
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我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惨烈与悲壮。
怪不得从没见过阿姨过⽣日;怪不得从没见她去扫墓;怪不得每个月五号她都会那么痛苦,她在本该最开心的日子承担了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她被我爸骂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的这几年。
叔叔四十六岁牺牲,所以阿姨选在了四十六岁这年自杀,⼀天都不愿意多活。
对她来说,丈夫的离去不是⼀场暴雨,而是余⽣漫长的潮湿。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来没头绪的话,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后继。
他也将走上叔叔的路,成为⼀名缉毒警。
劝阻的话说不出口,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
谁都不能代替谁去原谅,谁也都不能阻挡谁去远方。
有些⼈血里有风,⼀⽣就是注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定会有⼈从身边掉队。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句话: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先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那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回不来,那你就从未拥有过他。
⼈也是,爱也是。
我抹干脸上的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
「周海晏,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要离开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极力忍住不哭,「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他说:「要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认真道:「不会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我相信你会回来。」
他说:「好,我会回来。」
37
此后的每⼀天,都被按下了倒计时。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以分散即将离别带来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课本时,里面掉落了⼀张婚纱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写真,工作室老板塞给我的。
她说,想请我当婚纱模特。
我那时候忙于学业,就婉拒了。
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幸运的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老板说她的邀请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着周海晏陪我⼀起去,私心想把婚纱穿给爱的⼈看。
婚纱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缭乱。
年轻的女老板问我们俩要不要⼀起当模特,看起来很配。
我笑着摇头,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在里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了我多久。
繁复美丽的白色婚纱穿在身上,胸前锁骨处是⼀条钻石项链,头发被卷成温柔的波浪慵懒地斜落在肩颈,头顶戴着⼀座闪闪发光的王冠,脚下是小巧而精致的银色高跟鞋。
镜子里的自己灵动漂亮,我踏着星星灯光走了出去,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是个满心满眼待嫁的新娘。
听见动静,他抬眼凝望着我,对视静谧而长久,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片平静。
他说:「很漂亮。」
我看着他的眼睛,⼀字⼀顿道:「我愿意。」
三个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在别⼈看来我可能是疯了。
但我知道他会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里含笑,「嗯,我也愿意。」
我垂下眼眸,掩饰心口狂跳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后面拍摄时,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板姐姐自己就是摄影师,她问:「你们是情侣吗?」
我想了想,「现在还不是。」
她⼤手⼀挥,斩钉截铁道:「以后会是的,放心好了。你们这么般配,爱能跨越万难。」
爱能跨越万难。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赢万难。
我愿意试着去相信。
拍摄快结束时,周海晏回来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我也没有问,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的。
38
爱迎万难,爱好像也难赢万难。
小付哥哥和沈临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临熙姐姐,⼤家聚在⼀起,吃了顿饭。
⼀开始都还好好的。
直到临熙姐姐喝多了,从兜里掏出户口本甩在桌上。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孤注⼀掷的勇气:
「付远,今天就⼀句话,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点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个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拿开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远!我再问你最后⼀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玩笑着抬眼,
「当初不是你说的玩玩而已,现在只是分个手,沈⼤小姐怎么就玩不起了?」
她眼底的情绪剧烈⼀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字⼀顿道:
「行,是我沈临熙下贱,硬逼着⼀个不愿意的⼈娶我,是我贱。
「想跟我结婚的⼈⼀抓⼀⼤把,何必追着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上却故作轻松。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吃上你的喜——」
下⼀秒,他就被酒泼了⼀脸。
临熙姐姐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户口本,头也不转地离开了。
巷子外停着⼀辆黑色轿车,司机已经候在这里很久。
直到最后⼀丝汽车声消失殆尽。
男⼈突然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下又⼀下,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哭声苦涩而浓烈。
「我不想那样说的,可是我不能耽误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会有更好的⽣活。」
这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推敲,哪⼀件都藏着委屈。
饭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声变得越发清晰。
沉重压抑的气息在四周蔓延,身处其中的⼈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相爱却不能在⼀起。
我突然觉得爱情好奇怪,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当爱开始的时候,悲伤早就在⼀旁虎视眈眈了。
39
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打得⼈措手不及。
明明前⼀晚,周海晏还答应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觉醒来却跟我说,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资后,给他过个⽣日,但现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从来不缺我钱花,可这次我想用自己的钱。
于是我去了东市菜市场门口,⽣锈的单杠自行车照旧停在那,喇叭里还是同样的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剪头发的还是那个⼈。
「卖。」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顶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三百就三百。」
因为高中学业紧,头发太长洗起来浪费时间,中间剪过⼀次。时隔四年,现在的头发比当年只长了⼀小截。
我没时间跟他继续拉扯,三百块也够了。
但我忘了商⼈的市侩奸诈,冰凉的剪刀从发丝中穿过,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剪的,只觉得⼤把⼤把的头发被撸下,头皮凉飕飕的,⼈都轻了不少。
他说只剪到下巴处,但最后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是贴着根处剪的,我被强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手沾口水,呸了声,数出三张红钞票递给我。
我气得嘴唇发抖,「你没说要剪到这。」
他斜睨着我,「我们这行都这么剪的,你这钱爱要不要。⼤不了把头发还给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没用。
我伸手夺过钱,「卑鄙小⼈,迟早倒霉。」
然后转身就走。
这个点,镇上⼤多数蛋糕店还没开门。跑了好多家,以为买不到的时候,终于有⼀家在营业。
「姐姐,求求你,拜托拜托做快点。」
⼀个小时后,我拎着刚做好的蓝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板,来⼀束向日葵。」
买完这些,兜里还剩八块零七毛。
我看着手里的满满当当,心里的满足感冲淡了头发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盯着我的发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轻轻骂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里隐约闪着泪花,顾不上其他的,连忙冲过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说分别前掉眼泪,倒霉⼤半辈。」
「……」
我拿手⼀个劲在他眼睛上方扇风。
「……」
他喉间⼀哽,再抬头时,眼底都是无语。
我松了口气,和以前⼀样,拉着他⼀起插蜡烛,点燃。
烛火摇曳,恰好热闹的阳光洒落,和烛光融为⼀体。
「周海晏,⽣日快乐。」
与此同时,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我的右耳现在完全听不见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错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祝你⽣日快乐。」
我信以为真。
我们⼀起闭上眼许愿。
今年我许愿他此去⼀路平安,许愿我们还能拥有岁岁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抹奶油点在我的额头,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给他眉心点上。
「我把我以后的好运都送给你,等你回来再还给我。」
他⼀向不喜欢吃甜的,这次却硬⽣⽣分着把蛋糕都吃完了。
临别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脑袋,惊奇道:
「还有点扎手。」
「……那你别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着:
「下次回来就不扎手了。」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张已经旧到不行的十块钱,和刚买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奇怪,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来,空留满嘴的苦涩。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叫麻木。
晚上睡觉前,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串钥匙和⼀张银行卡。
周海晏把小楼留给了我,以及他这些年的积蓄。
眼泪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场酸雨。
40
他们都走后,我⼀个⼈住在小楼里。
高考成绩出来了,作为全省前⼀百,学校给了我十万块奖学金。
⼤学报的是川⼤法医学,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娱乐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就是在实验室里,学习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方式。
我每年都会回小巷⼀趟,看看他回没回来,顺便把小楼从里到外打扫⼀遍。
⼤二回去时,听说我爸出狱了,他跟着姓朱的赌场老板去南边发财了。
日子像数念珠⼀般,⼀天接着⼀天,从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五时,我去了华西实习,遇到⼀个很好很照顾我的师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学王者的哥哥,王砚礼。⼀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毕业后,我跟着他⼀起考了家乡那边的公安编制,在刑侦⼤队里工作。抱着以后说不定能和周海晏⼀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胆子还⼤,他们有时候会夸我比男⼈还能干,说我给女法医长了脸。
这六年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切,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想到他,时间都变得不堪⼀击。
我⼀直捉摸不透,和他们在⼀起的日子怎么能既漫长又短暂,所以我反复回味,仅靠回忆活着,就已经足够幸福。删除他们在我⼈⽣中出现的任何⼀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
这天,我正在写报告。
突然间心脏抽搐,笔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脚边。心像是要碎了⼀样,疼得呼吸不上来,整个⼈手脚都开始发麻,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难过到想吐。
好像遥远的地方,与我精神相连而又息息相关的树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么了?」
⼀旁工作的师兄王砚礼看见我这副模样,慌忙快步过来看我。
我⼀把拽住他的衣袖,「师兄,我想请假。就现在,去普济寺。」
这些年,偶尔也会有这种心慌的情况,但从没有今天这么强烈。
爱上⼀个⼈,就好像在侍奉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轻重缓急的呼吸都与他有关。
我太害怕了,必须得依靠什么汲取点安全感。他们说,普济寺求愿最为灵验。
当⼈无能为力到绝望的时候,就只能寄托于信仰。
直到站在寺庙前,我的心还在发慌。雨下得很⼤,师兄不放心我⼀个⼈过来,默默在边上撑着伞陪我。
我不肯打伞,我怕心不诚,佛听不到。
他见劝不动我,于是自己也不打了。没⼀会儿身上全湿透,在旁⼈眼里我和师兄成了两个精神失常的落汤鸡。
天空阴沉,天边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声连成⼀片轰鸣,石道两边的树木疯狂摇晃,豆⼤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
行⼈都在躲雨,直直杵在⼤雨中的我们突兀又怪异。
佛寺建于山上,⼀百零八道台阶,从山脚到山顶,我不顾旁⼈眼光,⼀跪三叩首。
头顶触底,膝盖跪地,闷重的磕撞声被雨滴打散,声声都在替他求着平安。无数次双手合十间,唤的是他的名字。
额头被砂砾磨出血,膝盖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片诚心。
咬牙爬完最后⼀级台阶,佛寺的⼤门却渐渐在我眼前阖上。
门缝里,老僧⼈穿着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间透着庄严肃穆。
「若无因缘,何以相遇;若无相欠,何以相欠。向来缘浅,因缘已尽;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施主,请回吧。」
寺门彻底关上的刹那,山间梵音骤响。
恍惚间,我听到有⼈在喊我的名字。可回头,身后只有肆虐的风。
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瞬间席卷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41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以为,此次⼀别,要等经年。
但其实,他日重逢,要等来⽣。
只是在⼀个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走进解剖室,却发现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想见的⼈。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龄 31 岁,性别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体重 75 千克,死亡时间 48 小时……」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小唐,死者你认识?」
「不认识。」
「那这次你来解剖。」
「好。」
我故作镇定,师兄多看了我两眼,却什么也没说。
分开已经僵硬的右拳,掌心紧握的是⼀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叠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为我会痛哭,会咆哮,会嘶喊。但事实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情绪像是被完全抽离了,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原来⼈难过到了极致,是会突然恢复平静的,平静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个流程。
随着他的尸体⼀起回来的,还有⼀段视频,记录了三十个小时内他所经受的惨无⼈道的折磨。
那些毒贩,拿火烧他的身体,用锤子⼀寸⼀寸敲碎他的骨头,用鞭子打出⼀条条伤口。在他快丧失意识时,在伤口上撒盐,反复用力击打面部头部……最后活⽣⽣被折磨致死。
这是来自边境最⼤贩毒集团被中方捣毁后,无能而卑鄙的垂死挣扎。
周海晏卧底六年,和中国警方里应外合,彻底将嚣张多年的边境贩毒集团⼀网打尽,却在即将全身而退时,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贩残忍报复。
……
医院里,六年不见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右手和左腿处是空的。
他说:「唐妹妹,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么突然就回不来了呢?」
他顿了顿,面露不忍,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是你爸。
「他被骗到边境⼈体贩毒了,因为他每次带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不满。为了活命,他荒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说他还有个女儿可以骗过来帮他们。
「周哥暗中拦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务收尾时,你爸看见周哥就⼀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实上他只是想报复,却就这么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身份暴露后,他护着我们先离开,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墙面上,⼤脑轰然空白⼀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么,荒诞而又残忍。
「那我爸现在⼈呢?」
「死了,毒瘾发作。」
我不知道是该笑他死不足惜,还是应该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过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旋即自嘲,「得亏当年没耽误她,我以后就是个废⼈了。」
「两年前,她出车祸成了植物⼈。因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飙车,⼈和车⼀起翻了下去。
「她⼀直在等你。」
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交换着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将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对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两天,妄想认为这些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好。然而梦醒后依然是现实。
「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还有他的遗物,根据他遗书上所写的,把这些都交给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蓦地怔在原地。
遗物里是上百张我的素描,以及⼀枚钻戒。
在我以为自己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回首再看,原来他注视着我的背影已经走过漫长的年头。
我忍不住发抖,嘴角扯出⼀抹惨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小正好。
看着怀里捧着的木盒,我轻轻说道:
「周海晏,我来带你回家了。」
外面风很⼤,秋气正浓,路上都是枯黄的树叶,天上飞着,地上落着。
我满目凄然地走着,眼底只有无边的悲哀与寂灭,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体被撞了⼀下,是三岁的小孩在路边追树叶玩,他妈妈跟在他身后护着。
小男孩下意识向我低头道歉,「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头看他,「没关系。」
他却紧紧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
我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妈妈,你不是说头发花白的都叫奶奶吗?可刚刚那个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嘘,宝宝,你看见姐姐很奇怪,那是因为她在经历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天空渐暗,夕阳西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花白的头发与萧瑟的秋景融为⼀体。
……
路过花店,我站在门外,「老板,麻烦来⼀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欢菊花。」
我抱着它们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开,被风吹得满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轻轻抚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的他。
「周海晏,你当时疼不疼啊?」
他们说视频里他全程⼀声不吭,连眼泪也不流⼀滴。
「你看,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给你过⽣日了,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许愿都不灵了。」
我顿了顿,「以后也不给你过⽣日了。
「对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没有那个爸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是孤儿。
「你好傻,收了十块钱保护费,真就护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烦了,所以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穿着风衣的男⼈,高高瘦瘦,眉宇间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头发上,眼底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
我张了张嘴,「师兄,你怎么来了?」
看他没有要离开的样子,我只好侧身让他先进来。
他坐在对面沙发上,「我见你状态不对,想过来看看你。
「你们认识是吗?」
我竖起手上的戒指,「他是我丈夫。」
他沉默片刻,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抱歉,望节哀。」
我牵动嘴角淡然⼀笑,心里在泣着血。
四周安静了很久。
他突然开口说:「十月喀纳斯的胡杨叶子黄得最亮丽,十⼀月的香格里拉雪景纯净洁白,十二月的腾冲漫山遍野都是樱花。
「我的意思是,⼈要往前看,前面的风景还有很多。我十二岁时,我爸去世,我妈得了癌症,弟弟才七岁,我当时和你⼀样。后来咬牙坚持下去,妈妈的病奇迹般治好了,弟弟也⼀天天长⼤,翻过这道坎之后,⼀切都好了起来。我开始去看山看水,看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就连⼀株野花也能给我带来欢喜。」
我平静地陈述事实:「可是你还有妈妈,有弟弟,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神色认真,「如果你需要,我很乐意⼀直陪在你身边。」
成年⼈的言外之意不用说开。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产⽣超出师兄妹情谊的想法,但我确确实实拿他当师兄看待,这些年他帮了我很多,也教会我很多。
可⼀个⼈⼀⽣只有⼀颗心,我这颗心只为⼀个⼈而跳动。
「我有他就已经够了。」
他眼底有些黯然。
「师兄,不早了,谢谢你今天跑⼀趟。我想睡觉了。」
「那你好好休息。」
走到门口时,他犹豫片刻,转头:
「那我先和你预定⼀个下辈子,我在他后面排队。」
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
可我不会有下辈子了。
⼈间太苦,苦到我什么也抓不住,下辈子啊我就不来了,免得再拖累他。
我抱着骨灰盒⼀步步走到周海晏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
时间太久,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他的气息。
我想,我可能是⼀个很坏的⼈。
所以上天把我所拥有的⼀个接⼀个收回,惩罚我握住的都化为指尖流失的灰烬。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是万难。
老⼈说的话都是骗⼈的,她说名字能连在⼀起的两个⼈很有缘分,可明明⼀点也没有缘。
平安巷,也从来不平安。
无数过往的记忆在眼前倒带,像是电影的回放,我作为旁观者观看自己这⼀⽣。
故事的开始,配不上这⼀路的颠沛流离。
十四岁对命运发出的感叹,时隔多年后,射中了我的心脏。原来,我这⼀⽣早就注定是⼀段泥泞难行的路。
恍惚间,又回到那天。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走进小巷,也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转身被黑暗折磨直到吞噬。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愿意用我下辈子投胎的机会,和上天交换。
⼀换世间昌平再无毒;二换海晏河清不复见。
浑身渐渐冰冷,呼吸变得微弱艰难,嘴里翻滚着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嘴角淌至下巴、耳处,最后在白色的床单上渲染成艳丽的花。
我站在⽣命尽头处回首看,通往黄泉的月台上,站满了来迎的已故者。
43
周海晏牺牲后被追授了⼀等功。
作为和平年代公认最危险的警种之⼀,我国缉毒警平均年龄停在四十⼀岁,而周海晏死在了他三十⼀岁这年。
禁毒从来不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有些⼈以自己的⽣命为刃,以血肉铸剑,铸造了⼀堵和平的围墙。
1992 年,警号 013626 启用。
2012 年,警号 013626 封存。
2017 年,警号 013626 重启。
2023 年,警号 013626 永久封存。
【封存是铭记,启动是传承。警号重启,我就成为了你。】
好多年后,周家父子的事迹开始广为流传。平安巷的⼈这才知道,他们当初害怕鄙视的小混混,竟然是⼀名缉毒警。
有⼈慕名而来,到英雄曾经住过的地方打卡,却发现早已物是⼈非,⼀片荒凉。
也有⼈自发前去墓园祭奠。
只要永远有⼈记得他们的牺牲,就永远有⼈记得贩毒吸毒的罪恶,中国的禁毒事业就会有希望。
……
清晨天灰蒙蒙的,万籁俱静,墓园里缭绕着浓淡不⼀的雾气,犹如蒙上了⼀层轻纱。
两座石碑前摆满了前来祭奠的花束。碑上自发系着红绳,以祝愿他们下辈子不会走散。
⼀座是烈士乔亦柏及其妻周寄秋之墓。
另⼀座是烈士周海晏及其妻唐河清之墓。
墓前静悄悄站着⼀群⼈,有三岁孩提,有十岁少年,从青年到中年至老年,神情肃穆。
东方天际渐渐升起⼀轮旭日,但见,清晨的第⼀缕阳光穿透浓浓迷雾,照在那⼀抹中国红上,五星红旗伴着日出缓缓升起。
红星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泪水瞬间蓄满了⼈们的眼眶,禁毒的长征之路不知不觉中已有⼈接棒,⼀代又⼀代⼈会用他们的方式捍卫这片国土。
中国的禁毒事业,这场全⼈类的共同事业必将取得最终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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