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知道世界的终极真理后会疯掉吗?
序、
“你有没有想过,地球另一边是什么?”
父亲坐在湖边,将一块扁平的石头旋转着丢出,石头掠过湖面,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澳大利亚?还是阿根廷?爸,我地理真不太好。”
“都不是,”父亲摇了摇头,“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就算都不是,那好歹也有海吧?”
“你如果去了那里,会发现那里有海,有城市,有人,但如果你没去,那里就什么都没有,”父亲顿了顿,随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杨逸,我说的话你要记住了,这个世界,它不是真——”
没等父亲说完,湖面上竟是突然蹿出水草,将他拖入水中。我冲上前想抓住父亲,却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湖底。
我大声呼喊父亲,但除了湖面上还没消去的涟漪,再没有半点回应。情急之下,我纵身跃入水中,冰凉的湖水瞬间便夺去了我所有力气,但我没有挣扎返回,而是朝着湖底的那片漆黑,朝着死亡不断下坠,下坠……
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找回父亲的办法。
一、
“别想太多杨逸,伯父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刘杰拍了拍我的肩膀,为我倒上一杯酒。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关键他连脾气也变了,整天都在讲疯话……刘杰,我爸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刘杰叹了口气,随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关键你爸不肯见人,所以我也没办法。”
一周前,我的父亲疯了。
我父亲本名杨山,原本是大学计算机教授,后来离开学校当了程序员,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和善且乐观的人。
可就在一周前,他突然性情大变,将自己锁在屋里,除了吃饭上厕所再也没出过房间。我尝试着和他沟通,可他要么不说话,要么粗暴地拒绝。
打我记事起二十多年,父亲从未有过如此反常的时候。我心急如焚,想试着联系医生,可他却因此大发雷霆。后来我想起儿时伙伴刘杰,他大学时念的心理学,毕业后也顺利当上心理医生,我本以为熟人会让父亲更容易接受,可当我把他带回家时,父亲却依旧不予理睬,将房门直接锁死。
“下次有情况我再叫你,”喝完酒后,我和刘杰走出烧烤摊,“今天实在不好意思了,我爸他平常不是这样的。”
“明白,能够理解。”
“对了,”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刘杰突然又叫住我:“你说你爸每天都躲在房间里,那你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吗?”
“不清楚,但我估计和电脑有关,有时候我经过他房间,能听到敲键盘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疯掉,所以我觉得你爸可能是受了某种刺激……”
“所以只要知道他在干什么,就能知道他为什么疯了,”我恍然大悟,“到时候就能对症下药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刘杰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你一定要搞清楚,他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我点了点头,可没等我做出行动,事情便出现了转折。
就在当晚,父亲突然闯进了我的房间,大叫着说自己已经成功,马上就能自由了。此时我睡意正浓,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随口应了两句便又重新睡去,并没有过多理会他。
而也正是因此,我错过了和父亲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
因为就在第二天,父亲便彻底失踪了。
二、
父亲消失了。
公司,家,以前住过的小区,所有父亲常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但全都一无所获。
我还挨个问了他的朋友和熟人,但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并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了。
我心急如焚,报警,贴告示,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可父亲依旧杳无音讯。
而我也因为太久没有合眼,最终体力透支昏睡过去。
睡梦中,我看见父亲又回到了家中,并将自己锁在了屋内。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离开,而是撞开门冲了进去,发现他正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玩着贪吃蛇。
醒来后,我想起刘杰说过的话,于是我冲进父亲房间,打开电脑,发现里面几乎什么软件都没有,只有一个熟悉的图标孤零零留在桌面上。
我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这是父亲自己编写的贪吃蛇游戏,在游戏里,你必须操控小蛇吃掉所有方块,最后让自己首尾相连,才能成功闯关,进入下一个阶段。
小时候每到周末,父亲都会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和他一起玩这个游戏,后来我长大了,对简单的贪吃蛇也失去了兴趣,却没想到父亲竟然还保存着它。
我擦了擦眼泪,打开了游戏。
还是熟悉的界面和规则,只是这一次难度似乎陡增了。以前,无论父亲设计出多难的关卡,我都能顺利通过,可这一次我尝试了几个小时,都无法通过第一关。
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我终于发现,正常的游戏手段根本就不可能通关。奇怪的是,或许因为父亲本是计算机教授,我从小耳濡目染,正当我一筹莫展时,脑海里竟莫名想起一个程序。
我将程序编写出来,发现它正好能用来通关游戏,而当游戏通关后,屏幕上也出现了两个大字:新光。
新光是小区名字,在我出生前,父亲和母亲便住在那里。后来母亲生我时因难产去世,为了祭奠死去的爱人,那套房子父亲没有租也没有卖,甚至还会定期去打扫卫生。
我小时候也住在那里,可后来面临我的教育问题,父亲最终咬牙花掉所有积蓄,带着我搬进了学区房。
在父亲刚失踪时,我第一时间就去了新光,想来当时应是太过焦虑,遗漏了一些关键线索。
而正当我起身准备前往新光时,屏幕上竟又出现了两句话。
“杨逸,等你彻底自由的那一刻,你就能找到我。”
这是父亲第二次提起自由,说实话,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而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我冷静思考,一是父亲尚且下落不明,二是这第二句话,彻底让我愣住了:
“小心刘杰。”
三、
我认识刘杰的时候只有十岁,具体情形早就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是在某个葬礼上认识的。
因为不在一起上学,所以我和刘杰的关系并没有变得太过亲密,只是偶尔还会联系。但在我印象中,他品行端正,成绩优异,从来没找我借过钱,为什么父亲要让我小心他呢?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拦下出租车朝新光赶去,突然,我发现后视镜里似乎有车借着夜色掩护偷偷跟着我,可当我仔细看时,它却又消失不见了。
半小时后,汽车抵达新光小区,我徒步朝单元楼走去。半路上,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可当我回头看时,昏黄的路灯下却什么都没有。
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我有些害怕,事情似乎逐渐变得诡异起来,可一想到父亲至今下落不明,我只得加快脚步,硬着头皮向前赶去。
进屋后,我关上房门,埋头仔细搜索起来。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在沙发底下找到一张纸。
我拿出纸张,发现上面记录着一些话,字迹潦草,很明显是在匆忙中写下的。而当我将它读完后,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纸上的意思大概是说这个世界并不真实,而是如黑客帝国一般,是一台大型的计算机,而我们则是运行其中的既定程序罢了。
我曾在网上看到过这一理论,当时许多人在讨论双缝干涉实验,人们发现仅仅只是观测与否便能改变现实。而对于计算机程序来讲,为了节约内存,我们无法观测到的地方,便不会真实存在,只有靠近了才会加载,正巧符合观测改变现实的现象。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不过是网民们无端且离谱的猜想,却没想到我的父亲,一位大学教授居然深信其道。
“现在,我会告诉你逃离这一切的办法,但你也一定要小心手臂上有黑色印记的人,他们是修复bug的程序,一旦被他们知道bug的具体内容,这一切就都会被修复,你将永远失去获得自由的机会,也不可能再找到我了。”
在留言最后,父亲也告诉了我获得自由,打破程序的办法,那就是给自己种下bug,然后死亡。
“濒临死亡时,人的一生将作为跑马灯出现,那其实是程序的重启。但是,如果种下了bug,你就能从死亡回溯到上一层,每回溯一次,也就越接近真相。就像贪吃蛇一样,当蛇吃掉所有方块,最后首尾相连时,便能够彻底逃离这个世界。”
“至于那个bug,就在电视柜的抽屉里,只要吞掉那些白色的药丸,你就能踏上寻找真理与自由的道路。”
留言到此结束,随后,我按照指示打开了抽屉,发现里面果然放着一些白色的药丸。我沉默了,如果这些话是别人说的,我定会将其视作无稽之谈,可它却偏是我最敬爱的父亲说的。
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骄傲,是最称职的父亲,从没骗我过我,也从没让我失望过。
看着抽屉里的药丸,我犹豫了,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吞下它们,而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是我,刘杰,”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杨逸,你没事吧?”
“刘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看你状态不对,有点担心你,所以一直跟着你过来了。杨逸,你先开门,开门我们再聊。”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并不怀疑刘杰,可父亲的话让我不得不对他留个心眼。
“杨逸,你到底怎么了,你快开门啊!”
“我没事,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不行,你今天要不开门,我就不走。”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我知道是刘杰开始撞门了,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
撞击声越来越大,期间还夹杂着卡口脱落的声音,这套房子已经快二十年没人住过,房门早已生锈老化,被刘杰撞开可能也只是时间问题。
情急之下,我只好将纸张撕碎,丢进马桶冲掉,而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吞掉药丸时,只听咔哒一声响,锁坏了。
刘杰冲进屋内,而我也不敢再犹豫,仰头吞掉了药丸。
随即,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也跟着模糊起来。
我向后倒去,瘫倒在地面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着时间,是2021年6月15日。
四、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突然亮起的荧幕。
荧幕上逐渐显现出图像,那是我的一生,从出生到吞下药丸的那一刻,二十余年的光阴浓缩为一部电影,一闪而过。
最后,画面定格在湖边,我在雾气缭绕中走上木制的小小码头,父亲正坐在尽头,背对着我。
我记得这片湖,小时候电脑玩腻了,父亲就会带我来这里,或是划船,或是钓鱼。
“爸,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哪也没有去,”父亲没有回头,“杨逸,从很久之前我就在等你了。”
“你给我的留言,上面的内容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说完这话,父亲便被突然伸出的水草拖入了湖中。为了救他,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可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便夺走了我全部生机,眼前瞬间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忽然有些愧疚,在晕倒之前,那里只有我和刘杰,而如今我安然无恙,看来是错怪了他。
头有点疼,我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手机想看时间,整个人却愣住了。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21年6月12日,也就是我昏倒的三天前。
我以为是自己手机出了问题,可不管是上网查,还是微信问朋友,所有人都告诉我今天就是6月12日。
我竟然穿越到了三天前。
而三天前,正是父亲失踪的第一天。
想到这里,我立马便冲出了家门。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那我一定要找到父亲。
我跑到十字路口,准备拦辆出租车赶往新光,既然父亲在那里给我留了纸条,那么他一定去过那里。而这一次,我只需要一直等在那里就行了。
我本以为之后的一切都会相当顺利,可当出租车抵达目的地时,我却突然瞥见司机的手臂上有黑色的印记。
和父亲在留言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佯装镇定,掏手机,扫码,付钱,可就在我打开车门准备逃走的一瞬间,司机伸手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挣扎着想要下车,可司机的力气却出奇的大,仅一只手便把我拽了回来。
我绝望了,正想放弃抵抗,刘杰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冲进车内,一口便咬在司机手臂上。
“快走!”趁着司机吃痛松手,刘杰拖着我跑向了远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发现他没有呻吟,也没有叫骂,从始至终,他都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随后埋头向前跑去,不敢再回头。
“你这是咋了,”一直跑到小区深处,我们才停了下来,“惹到仇家了?”
“不是仇家,”我甩开刘杰的手,“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说刘杰刚救了我一命,我也不怎么怀疑他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归是好的。
“我听到消息就跑去你家了,刚好撞见你急匆匆出门,我怕你想不开,就跟着过来了,”刘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了,你这儿的老房子空调能用不?”
我点了点头。
“那上去说,这天也太热了。”
“你特么天天穿长袖,不热才怪。”踌躇片刻,我还是带着刘杰上了楼。虽然那次昏倒后我穿越了,无法判断刘杰到底有没有问题,但至少这一次,是他救了我。
况且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之前,刘杰并没有在父亲失踪第一天就来找我,也就是说,虽然我穿越了,但现实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呼,现在好多了,”刘杰打开空调,和我对坐在餐桌两侧,“对了,之前那司机,你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真不知道。”
“奇了怪了,我今天也被人跟踪了,莫名其妙。”
“跟踪?”
“对啊,就我来找你的路上,一光头一直跟着我,也不说话,就把我盯着,跟特么变态一样,还好我反应快,钻了个菜市场把他甩掉了。”
“跟踪你的那个人,”听到这话,我再无法保持冷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手臂上是不是有黑色的印记?”
“你这是干什么——”刘杰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
“回答是还是不是!”
“我没仔细看,但好像真有……杨逸,你没事吧?”
“没事。”我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如果刘杰也被那帮人盯上了,至少能说明三件事,一是父亲的留言大概率是真的,二是只要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说不定都会受到牵连,三是至少目前来看,刘杰和我是同一阵营。
我坐了回去,点燃一根香烟,默默思考起来。许久之后,我终于还是问道:“刘杰,我能信任你吗?”
其实自父亲失踪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早就颠覆了我的认知,贪吃蛇,计算机世界,死亡与bug,穿越……如果不是寻找父亲这一信念支撑着我,我早就疯掉了。
眼下,能不能找到父亲还是个未知数,我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分担这一切。
而刘杰,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很难让人相信,但我确定它是真的。”我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刘杰,我本以为他会嘲笑我,可他不仅没有,还掏出纸笔将重点都记了下来。
刘杰比想象中接受的更快,可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因为当他停笔时我便发现,这张纸就是我曾经看到过的那张。
难怪纸上的字迹那么潦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父亲的留言,而是作为心理医生的刘杰写下的!
也就是说,这纸上的留言根本就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
那父亲他……到底又去了哪里?视作救命稻草的线索竟如玩笑般断掉,我突然有些绝望了。
“你没事吧?”刘杰看出我反应不对,问道。
“没事,”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怎么才能找到我爸。”
“杨逸,”然而,刘杰接下来的话使我彻底愣住了,“我明白你很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
“你特么在说些什么?我爸是失踪,又不是出了意外。”
这回轮到刘杰愣住了:“杨逸,你失忆了?”
“我失你妈,刘杰,你要再敢咒我爸,我把嘴给你撕了!”
刘杰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聊天记录放在我的面前,上面的对话停留在今天中午12点,那时候我还没穿越过来。
我给他发了四个字:“我爸走了。”
我感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瘫倒在了座位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伯父是昨晚跳的河,有目击者,还拍了视频,今天上午遗体被打捞上来,你还去确认了身份——”
“你说我爸是跳河自杀?”
刘杰点了点头。
“在哪儿?”
“精神病院旁边的那条河,那地方的护栏特别矮——杨逸,你去哪儿!”
没等刘杰说完,我便冲出家门,朝河边跑去。我无法接受父亲死亡的现实,我宁可相信在河边还有父亲留给我的线索。
我也想过自杀,可那留言毕竟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万一没有用呢?就算是真的,上一次的回溯直接让父亲从失踪变成死亡,那这一次后果会不会更坏呢?
而等我赶到河边后,最后一丝幻想也随之破灭。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及腰高的护栏,以及脚下应雨季而暴涨的湍急河流。
“杨逸,”刘杰也跟着跑了过来,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我知道这一切让人很难接受,但——”
“放心吧,”我打断刘杰的话,随后坐上护栏,点燃一根香烟,“我没有想不开。”
刘杰给了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与我并排坐在护栏上。
“你之前说的那个视频,”沉默许久,待香烟燃尽后我才又道,“能给我看看吗?”
“杨逸……你真要看吗?”
“嗯。”
刘杰点开视频,将手机递给我,画面中出现一个憔悴的身影,毫无疑问,那正是我的父亲。
接着,我看见我的父亲爬上护栏,周边的人大叫着想要阻拦,但已经迟了,只见他一跃而下,跳入了河中。
可是,就在起跳的一瞬间,父亲突然转头看向人群,而也正是这一转头,让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之中。
那不是我父亲的脸。
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去,可我身后除了湍急的河流,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拼命挣扎,却是无济于事,河水倒灌入肺,而我也逐渐失去了意识……
五、
我又一次来到了湖边。
这一次父亲似乎是早知道我要来,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道:“坐。”
“爸,”我在父亲身旁坐下,“我还是不明白。”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回溯,每一次回溯你都会离真相更近一步,你不是不明白,你是还没有看清。”
“可那份留言……”
“因果本就是循环,当你触碰到真相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我要怎么才能触碰真相?”
“当你以为这就是现实的时候,当你发现一切都能解释的时候,当蛇首尾相连的时候,你离真相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但你要记住了,最关键的回溯也是最难的回溯,你必须要找到最初的点,不然就只能从头再来。”
说完这话,父亲再一次消失了。
我以为我会再一次穿越,可是没有。当我醒来时,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以及坐在我身旁,穿着白大褂的刘杰。
“你终于醒了。”刘杰的脸上突然多出许多皱纹,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余岁。
“有话等下说。”我正想开口,却被刘杰拦住了。接着,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虽然我都如实回答了,但不管是他的语气还是问题内容,都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不像是朋友的关心,倒有点像在审问一个……精神病人。
“果然……虽然精神状态正常了,但记忆还是混乱的,依旧有妄想的症状。”
“不是你说什么呢?”我有些生气,“还有,你这脸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老这么多?”
“杨逸,你觉得我和你一样大吗?”
“不然呢?”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比你大整整十五岁,杨逸,认识你的时候我二十五岁,而你只有十岁。”
“怎么可能,我们不——”
“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吗?”
刘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问题也让我愣住了。我努力搜寻着有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却发现他在我脑海里只有二十五岁的形象,在此之后,他没有变化过,而在此之前,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雨天,葬礼,我朝你跑了过来。”
我点了点头,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不知为何一个人站在雨里,旁边的人打着伞将我包围,却只是冷眼看着。我忽然就觉得好孤独,泪水混着雨水流下,这时候你跑了过来,抱了抱我,然后递给了我一把伞。
“可事实上,我带来的不是伞,而是一整支镇定剂。”
“那一天也不是没人管你,而是你无法接受事实,疯掉了。杨逸,我从来都不是你同龄的朋友,而是负责治疗你的医生。”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知道那天是谁的葬礼吗?”
“我……记不清了。”
“你不是记不清,而是不愿意接受,你再仔细想想,杨逸,那天到底是谁的葬礼?”
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厚重的雨天,我推开沉默的人群,在大雨中走向那口黑色的棺材。我缓缓将其推开,终于看清了躺在里面的人。
那是我的父亲。
早在我十岁时,父亲便已经离我而去了。
六、
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的父亲杨山的确是一位大学计算机教授,但他没有去当程序员也没有离奇失踪,因为早在我十岁那年,他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
或许是因为和计算机打了太久交道,父亲逐渐觉得世界不真实,我们都不过是计算机里运行着的程序。后来,他的症状愈发严重,被送往了精神病院,成为了刘杰的病人。
然而,谁也没想到父亲刚进医院不久就出了意外,某个夜里,他突然翻墙逃出医院,随后便下落不明。又过了几天,人们在河里打捞出了他的遗体,经过警方调查,最后确定父亲是在逃跑途中不小心掉入了医院旁的河里。
没有人对此案件产生异议,一个精神病人,似乎最好的结局便是入院或死亡。好在父亲在学术上颇有成就,再加上为人亲厚,学校和他的朋友都愿为他操持后事。
年仅十岁的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终于在葬礼上崩溃。我发疯地攻击身旁的人,阻止他们为父亲下葬。最后,刘杰冲出人群制止了我,出于愧疚,他不仅承担了此后我成长的开销,还决定无偿为我治疗,直至我彻底康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我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让他继续陪伴着我,关爱着我。至于刘杰,我则把他当作了突然出现的同龄伙伴。
而葬礼的真相,也在那天那场大雨的掩盖下,逐渐模糊了。
此后,我的妄想症愈发严重,有时连药物也无法控制,所以才会认为父亲失踪了。而那天晚上刘杰之所以跟着我,也确实是担忧我的精神状态。
果不其然,当晚我将老鼠药当做父亲留下的线索吃掉,若不是刘杰就在门外,恐怕我早已丢了性命。
至于后面的穿越,或许也只是我濒临死亡的幻境,毕竟刘杰和医院的护士都说,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有醒过。
一周后,刘杰为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并陪着我去祭奠了父亲。我在父亲墓前跪下,接受了他早已离去的事实。
“这么一想,很多事倒都可以解释了。”
“什么?”
“其实从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我去找我爸的朋友,说我爸失踪了,他们全都心疼又可怜的看着我,还要陪我演戏,不想拆穿我。”
“可能我早就知道真相了,只是因为不甘心,所以一直不想放弃。现在我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刘杰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开了就好。”
我没再说话,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大地,温柔的金色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安静,那么……不真实。
七、
出院后,我重新做回了程序员,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从小便展露出了计算机上的天赋,所以一直以来,当程序员的都是我自己,而不是父亲。
这也难怪当时我能想出破解贪吃蛇的程序。
我还重新收拾了父亲的房间,发现里面只有一些多年前的遗物,根本就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尘埃落定,生活逐渐变得安稳起来,只是刘杰仍有心结,觉得我父亲的死他也有责任,总会时不时提起一些有关于父亲和计算机的话题。不过每一次我都闭口不言,一是我确实记不大清了,二是之前的经历和父亲的言论对我来说都太过离奇且可怕。
而如今,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按照医嘱再度回医院检查精神状态,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我拿到报告准备离开医院时,却不小心在走廊拐角撞到了一名正吃泡面的护士。
泡面汤倾洒而出,全泼在了护士手上,她捂着手痛苦地蹲下,很明显是被烫着了。
“你没事吧,”我有些不知所措,“要不要我——”
“不用,那边有冷水,我自己冲冲就行。”没等我反应过来,护士便回绝了我,随后径直去了旁边的水池。
我本打算直接回家,可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刚才的表情可不轻松,于是便又转身朝水池走去。
“刚实在不好意思,你的手——”
“我没事!”护士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连忙抽出正在冷敷的手,把袖子拉了回去。
“没事就好。”我点了点头,装作没事人一样掉头离开,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感到头晕目眩,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臆想与现实,只觉得脚下的路也变得模糊不清,竟恍惚着朝医院更深处走去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护士的手臂上,竟然有着父亲所说的黑色印记。
身边不时有医生和护士走过,我这才发现不论冬天还是夏天,这家医院的人永远都穿着长袖。
难道说眼前的这一切才是虚假的幻象,而之前那些离奇又可怕的经历才是真实的?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问题彻底解决。”
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解决什么?就是因为你要去寻找什么所谓的根源,我们已经放走一个了,现在难道要放走第二个吗!?”
“可如果不解决根源,那就很可能还有第三个和第四个!”我这才听出来是刘杰在说话,出于好奇心,我极小心地朝门边走去,试图透过门上的玻璃一看究竟。
“他现在已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还要去刨根问底刺激他,万一被他发现怎么办?”
“可纸是包不住——”
“我说包得住那就包得住!而且就算他真发现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最初点,到时候他如果回溯错了,你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可以用来探寻根源。”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级别比你高,你必须听我的!”
就在两人激烈争吵时,我终于透过玻璃看清了他们的面貌,一个是我最信任的刘杰——
而还有一个,竟是那次差点将我拖走的出租车司机!
我不敢再逗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医院,一路上我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明白如果此时被人发现,那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走出医院,阳光洒在身上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无比的温暖。空气中的花香,四周的喧闹,太阳的温度,眼前的人流……所有感官无不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我心里明白,医院,刘杰,连同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骗局。
此刻,我想起了父亲在湖边的话:
“当你以为这就是现实的时候,当你发现一切都能解释的时候。”
如今看来,只差让贪吃蛇首尾相连了。
八、
我并没有和刘杰摊牌,而是像以往一样继续着正常的生活。
一周后,我托人找来一只身患绝症的小狗,我知道它活不长,但我还是对它悉心照料,拍照片和视频发朋友圈,逢人就炫耀它有多可爱,我有多爱它。
三个月后,小狗去世,我当着刘杰和一众朋友的面痛哭了一晚上,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下午,我拉着刘杰开车前往郊外,找了块地将小狗埋下。
所有人都知道在失去父亲后,我将所有的感情与心血都倾注在了那条小狗上,但没人知道,我从买下它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它活不长。
珍爱的生命离我而去,这将会是我妄想症复发的绝佳理由。
小狗去世一周后,我在商店买下一只毛绒娃娃,并将他视作儿子看待,每天都和他说话谈心。
而每逢周末,我还会将娃娃带到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的湖边,给他讲述这个世界的真相。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刘杰,可他似乎并没有当回事,只是时不时会催促我去医院接受治疗。
而他的这一行为,更加让我确定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否则为何关于父亲的妄想就让他紧张,而关于儿子的妄想他便漠不关心呢?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如果说房间里的白色药丸不是BUG而是致死的老鼠药,那么真正的BUG又到底藏在哪儿呢?
我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喝醉酒,他突然问我,我的父亲难道就没有教会我或者留给我点什么吗?当时有三个字已经当了嗓子眼,但我还是咽了下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而回到家中,我便打开了老旧的台式机电脑,在漫长的开机等待后,我发现桌面上果然只有贪吃蛇这一款游戏。
点开游戏,里面是一个等待破解的谜题。
我掏出手机给领导发去了辞职的微信,随后关掉手机锁上房门,开始了漫长的破解之旅。
此刻我终于明白,辞职的人是我自己,突然发疯病不出门的人也是我自己——贪吃蛇已经开始首尾相连了。
不过由于长期闭门不出,刘杰也逐渐起了疑心。他先是频繁约我出来喝酒,最后更索性无视我的拒绝,直接闯入我家,若不是我成功糊弄了过去,恐怕就功亏一篑了。
但我也明白如果再拖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露馅,好在破解进度已近尾声,就在当晚,我便通宵解开了谜题。
谜题之后,是父亲的一段语音留言,里面详细讲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关于最初点的信息,那就是和他的死亡有关。至于那个BUG,其实从一开始父亲就已经给我了,那就是他自己研发的贪吃蛇。
也就是说,在我小时候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寻求自由的道路。而那瓶老鼠药,也只是为了让我开启第一层回溯。
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回溯的机制,每一次回溯都会朝因更进一步,所以我会在第二层留言告诉第一层的自己。第二层是第一层的因,而最终层是所有层的因。
想到这里,我并没有直接前往最初点,而是将贪吃蛇重新加密,并添加了两条误导信息。
一切准备完毕后,我和那被迫扮演成儿子的绒毛娃娃告了别,出门径直朝精神病院走去。
等我走到精神病院时天还未亮,基本没有什么人,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刘杰的电话。
“刘杰,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刘杰的语气有些迷糊,明显是还没睡醒,“你在说啥呀?”
“你不是想知道BUG的根源是什么吗?”
刘杰沉默了,随后他挂断了电话,五分钟后,他穿着长袖白大褂出现在了我面前。
“杨逸,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对吗?”刘杰递给我一根烟,陪着我在医院外的长凳上坐下。
“我相信父亲的死是真的,也相信我的妄想症是真的,我甚至还相信那凭老鼠药也是真的,”我接过烟点燃,“我知道在这些事上你没有骗我,可这并不妨碍我相信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
“妈的,”刘杰骂了句脏话,挽起袖子露出上面黑色的印记:“早知道就不演了,每次来见你都得穿长袖,大热天也得穿,热死我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而刘杰也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刚说交易,我的需求你已经知道了,那你的呢?”
“我想知道父亲真正落水死去的地方,或者应该说,他彻底获得自由的地方。”
“最初点吗……”刘杰思考了一会儿,又道,“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杨逸,我们完全可以将你永远囚禁起来,直至自然老死进入程序归零,哪怕你中途自杀,也会因为回溯点不对而重新置入第一层,不过是又一次徒劳的循环。”
“但你不会这么做。”
刘杰愣住了。
“你还记得我第二次回溯吗,那时候我本来要被抓走了,结果是你救了我,而最后的回溯点,也是你告诉给我的。刘杰,同为程序员,我理解你,你想要的不是拦下我和我爸,”我顿了顿,随后加重了语气,“而是彻底修复BUG,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刘杰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又道:“你说的没错,可你爸落水的地方,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那不可能是真的,不然视频里出现的不会是我自己的脸。”
“明白了,”刘杰点了点头,“不过杨逸,虽然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我能保证你过得幸福,至于外面……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明白,可至少那是真的,”我笑着道,“况且我爸还在外面等着我。”
“那我也不废话了,最初点就在你爸小时候常带你去的湖边。”
刘杰的眼神不像是在骗人,而每一次回溯,我也的确会看到父亲坐在湖边:“就在我家,那台旧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程序。”
“一个小时,解决完BUG后一个小时,逃脱通道就会关闭,到时候你就出不去了。”
说完这话,刘杰便起身离开了,只剩我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发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止一个小时,等刘杰到了那里,会被错误的信息误导,随后去撞开新光那扇本就不结实的门。
而真正的BUG,我早就将它上传到了那啥网站上,如果真有有缘人打开,还坚持玩完了,这样的人才也应该给一个触碰真实的机会。
想到这里,我也不再有顾虑,起身便朝湖边赶去。一小时后,我来到了湖边,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木制码头。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坐在上面。
我最后留恋地望了望身后的世界,我知道它是假的,但好歹也生活了快三十年,总归是有感情的。
至于在这虚假之外,到底有怎样的真相等着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所以我要逃离它。
我只知道,父亲,还在外面等着我。
我不再犹豫,纵身跳入湖中,湖水倒灌入肺,很快便令我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片刻后,黑暗里亮起一团光,我朝那团光亮游去,靠近了才发现是一道门。我推门而入,才发现父亲正坐在电脑前,一边玩贪吃蛇一边等我。突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于是我走上前,像童年时的每一个周末一般,钻进了父亲的怀里。
三天后,湖边散步的人们发现了一具浮起的尸体,可当警察将尸体捞起时,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死去的小蛇。
而那小蛇的嘴,正好咬着自己的尾巴。
人类知道世界的终极真理后会疯掉吗? - 杨寓程的回答 - 知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