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家
家
尔虞我诈:我做高净值人群征婚那些年
我明明和这老头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可再次见到这个倔老头儿的时候,我偏偏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感。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亲近从何而来。
这个倔老头儿身上几乎带着中国式父亲们所有的特质与经历,固执、严厉、难以妥协,在对子女的未来不断产生期望中失望,又在一次次失望中降低期望,在年老体衰万事成空后将最后的期望简化为平安顺遂,却依然难得顺遂。
就像此时的白月光之于老头。
就像几年前走出高墙的我之于我年迈的父亲。
我在老头身上依稀看到了我父亲的倒影。
我承认,那一刻我又想家了。
看得出来老头儿平时生活上八成挺节俭的,两次见面都穿着同样的那身旧衣服,熟悉的穿着,熟悉的面孔,只是脸庞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人也消瘦了一圈,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明显可见的疲倦感。
我说,大哥,你也在啊。
老头勉强笑了笑说,进来吧,小纤在病房呢。
从走廊到白月光的病房只有几步远,当时我心里还不切实际地做着某些幻想,幻想着视频中的女孩儿仅仅只是个与白月光面貌相仿之人,视频中的打火机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病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不切实际的幻想并没有发生。
白月光背对着我们坐在床边,厚厚的泛黄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早已没了头发的脑袋上,秋日午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散落,可房中依然隐隐有些清冷。
模特向前走了一步,哽咽着喊了一声妹妹,然后泪水像坏了开关的水龙头一样涌了出来。
白月光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后才突然说,艹,姐姐你哭啥啊,看妹妹这样乐的吧?陈加,你帮我踹她一脚,妈的这疯娘们儿就这样,老爱看我出丑。
然后白月光像一具逐渐苏醒的雕塑,缓慢扭过身来,缓缓看向我。
依然是熟悉的声音,依然是熟悉的大大咧咧浑不在意的呛口,可眼前偏偏是如此陌生的一张面容。
虽然缠着厚厚的纱布,我依然能看到那张月光女神般的面容已经彻底变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烂皮囊。
我强忍着轻轻拍了模特一下,可模特还在哭着。
白月光明显有点不高兴了,说,姐姐你哭啥啊,没见过整容失败的吗,我这就相当于整容了,你也别可怜我,说不定我这伤一恢复,造型还就独特了,有哪个重口味的富二代说不定还就喜欢我这样的,指不定我还发达了呢。
似乎是想尽力表现自己的洒脱,白月光逞强似的朝我咧嘴笑了笑,可笑容牵动了伤口,白月光吃痛,下意识皱了皱眉,异常的动作让这张伤痕累累的脸庞现出一丝狰狞的可怖。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后退了一步,而后我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进退失据地露出一个尴尬笑容。
白月光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陈加,吓着你了吧?没事儿,你别装了,我这逼样自己看着都害怕。你不知道,前天醒了我就找镜子,结果镜子全让我爸藏了,我就偷我爸手机看了一眼,艹特么的一开手机自拍,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说这是个啥啊,咋跟个大便团子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白月光说到最后开始放声大笑,神经质似的笑声在病房里回荡,遮住了模特低低的啜泣声与我的尬笑声。
笑容再次牵动伤口,千疮百孔的脸再次狰狞地扭曲,似乎疼痛实在难以抑制,好半天狰狞的神色才消退下去。
我尴尬地摆着手说,没有,没有,真没有,你好好康复,你别多想……
白月光似乎并没听到我的话,抬头怔怔看着病房屋顶洁白的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艹,人这东西,真特么没意思,陈加,带烟了吗,给我一支烟,上午出去抽了根烟,回来就让傻叉护士把烟给我收了,这医院住得真特么没劲。
我知道白月光现在这情况本不应该抽烟,迟疑着从兜里掏出了模特的那盒蓝爱喜和那个都彭打火机,迟疑着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给白月光。
名叫李力的警官想要阻止,白月光的父亲向着李警官摆了摆手,接过我手里的烟和火机放到白月光手里,扭头冲我说,陈加,谢谢啦, 让她抽一支吧,她心烦。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老头儿一眼,而后豁然。
我知道这是一位固执了半生的父亲想要在突遭变故的女儿面前努力表现出一丝善解人意的温柔,可在我看来这份温柔实在有些笨拙与不合时宜。
叮,一声脆响。
病房里响起都彭打火机开盖的声音。
下一刻,模特突然发疯似的抬起头来,一把冲向白月光,哭着到白月光身边使劲摇晃着白月光说,妹妹,咱别抽烟了行吗,咱别硬撑了,咱好好看病行吗,钱不够姐姐给你凑,咱好好看病行吗……
白月光像一尊石像般硬生生挺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身躯在下一刻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将模特一把推开,模特猝不及防地蹲坐到了地上。
白月光冷漠的地看着模特,咆哮着喊出模特大名说,艹,王倩,我特么用的着你可怜我吗,我白小纤用的着你们这些傻叉可怜吗?我命由我不由天,成这样我特么乐意!你们不就是来看我乐子的吗?装什么活菩萨啊!来啊,我来给你看个够啊,你们开心了吧?你们满意了吧?
白月光一边吼着一边开始发疯似的撕扯着脸上的绷带,模特和名叫李力的警官一起冲向白月光,试图把丧失理智的白月光控制下来。
我果断摁响了病房呼叫器,早已听到动静的医生几乎是同时冲了进来,麻利地将一针镇静剂注射进白月光的身体里。
咆哮声渐渐变小,变为白月光含糊不清的呓语,最后声音彻底消失,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老头儿颤巍巍地站在原地,无助的地看着病房里的一场混乱逐渐平息,挂着黑眼袋的苍老双眼中噙满泪水,喃喃说着,纤纤,别闹啦,别闹啦,你要好好养病啊……
我沉默地拍了拍老头儿肩膀,似乎力气有些大,震落了老头儿两滴眼泪。
……
我们是悄悄退出病房的,老头儿厚道地向我们一个劲儿地道歉,说白月光自从住院之后一直就情绪不稳定,你们都是朋友,一定多多包涵,要是有空常来看看,她越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耳听着老头又开始絮叨,我连声说着没事没事儿,一定常来。
我知道白月光的暴躁只是一只坠落在黑暗深渊中的老鼠在重伤之后强自的倔强。
名叫李力的警官果然是为了白月光这个案子来的,听李力把老头儿叫到一边儿又谈了几句,似乎白月光对李力的调查并不配合,李力一个劲儿地叮嘱老头儿等白月光情绪平复了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他。
当时模特也站在一边儿听着,特别认真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儿。
李力以为我们是家属,简单跟我们讲了讲,老头儿又跟着补充了几句,依稀听明白了个大概。
警方的调查大概和小李给我讲的差不多。
伤害白月光的凶手是一个偷拍惯犯,特别擅长把自己包装成富二代诱骗各种女孩儿,偷拍各种以刺激手段为噱头的违法视频,上传到小李说的那个灰色 app 上盈利。
案发之后警方已经查封了这个 app,抓获了这个团伙的犯罪成员,只有这个偷拍惯犯在逃。
警方发现这个偷拍惯犯似乎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在该违法 app 后台调取了偷拍男的所有信息后发现都是伪造的,身份信息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警方审讯了相关犯罪成员,全部对这个偷拍男的个人信息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偷拍狂给自己取了一个江湖诨号叫低磁偷拍者。
剩下的信息就是警方从视频中判断的,该男子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声音低沉,开一辆黑色奥迪 A8,挂了一副假车牌,日常中多以一副成熟自信的成功人士面目出现。
白月光基本是所有案件中受伤最重的受害者,也是唯一一个能联系上的受害者,李力试图从白月光身上打开一缺口,可来了几次白月光跟中了邪似的拒不配合。
今天一上午,李警官眼看又是白跑一趟。
老头儿紧跟着又补充了一下。
白月光这事儿是出在一个多月前,事儿的由头说来说去还能算到小奶狗身上。
其实我真有点闹不清白月光和小奶狗的关系,你说不是男女朋友吧,可印象里每次有白月光的地方都有这中看不中用的小奶狗,你说是男女朋友吧,可我老觉得白月光对小奶狗也就那么回事儿。
按老头儿所说,其实上次文化大客户这事儿对白月光影响挺大的,那事儿完了之后白月光性子改了不少,之后一个月罕见地回了趟家,是带着小奶狗回去的。
老头儿没寻思白月光能回家,虽然身后带了这么一个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小跟班吧,可人好歹是回来了,老头儿激动得不轻,晚上好好做了一桌菜。
吃饭的时候,白月光给老头儿说了挺多,说这些年是自己的任性没少让老头儿操心,现在想想也挺不对的,就这么没着没落地一直混也不是个事儿,就想明年结婚了。
这话跟回马枪似的把老头儿闪得一愣,问和谁结婚啊?
白月光指了指小奶狗一脸说,我和他知根知底,不挑了,就他了,其实结婚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小奶狗从旁边跟只大蛤蟆似的点着头说,叔,你放心,我会对小白好的,以后我打算开个洗车店,靠我勤劳的双手给小白描绘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反正就是当时这两个不靠谱的浑人把这事儿说得比针尖还真,很有点野鸳鸯想修成正果的意思。
其实这种事儿在我们圈里简直见怪不怪,每一只入行的老鼠刚开始都梦想着找一个绝地翻盘一飞冲天的机会,可蹉跎了大好年华之后最后的结局大概就是老鼠与老鼠随便搭一个草窝子。
得道升天,难比登天。
当时老头儿就觉着这事儿不靠谱,脑袋多转了一圈,硬忍着没发脾气说,先按老家规矩订婚吧,结婚的事儿订完之后再说。
白月光没跟老头儿较劲,点头说行。
事儿是出在两人从老家回来之后,小奶狗说开洗车店还真开了一个,白月光给他凑了十万块钱。
这小奶狗压根不是什么干生意的料,一个洗车店经营得跟坟场一样,天天不见人气儿,可就是这么差的生意还是让小奶狗给折腾出了幺蛾子,开店没几天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一个来洗车的四十来岁的富婆,两人一来二去还真成了事儿。
白月光这 985 的脑子不是白长的,一双妖眼洞若观火,很快就查出了小奶狗的猫腻,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打雁的让雁啄了眼,白月光彻底心如死灰。
按老头儿说,查出来那天晚上本来白月光是想约模特出来喝一杯的,可手机愣是没打通,我盘算了一下日子,那时候我正跟模特让吴家村的村民满村追呢。
模特联系不上,白月光约了几个小姐妹去酒吧疗伤,结果事儿就出在这一顿酒上。
可能是白月光这颜值确实藏不住,也可能是命数使然合该有这一出,反正白月光一进酒吧就被那个偷拍狂给盯上了。
那小子应该道行挺深,中间送了两支黑桃 A 给白月光她们卡座,很快和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一通火力对着白月光猛锤,白月光那天应该是放了量,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晕半迷瞪,偷拍狂的奥迪 A8 适时登场,红男绿女们的烂俗剧情就此上演,人渣特绅士地说要送白月光回家,白月光迷迷瞪瞪地上车,然后迷迷瞪瞪地昏睡过去,再醒来时便接上了小视频中的一幕……
事情的经过毫无新意,简直就像三流悬疑杂志里的剧情,可这烂俗的剧情偏偏就落进了现实里,硬生生砸烂了白月光本不该如此的人生。
事情到此已然真相大白。
我用白开水般的车轱辘话劝着老头儿说,大哥你可一定得注意身体,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小白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你一定往开里想,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话头圆润得像一个经久世故的老社会人儿,一点儿不打磕巴。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说的都是白开水般的废话,可除了说些废话,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我皆凡人,谁也不是谁的救命符。
似乎是这些天早已听多了这种车轱辘话,老头呆滞地点着头,呆滞地说着谢谢,谢谢你们,期间那道了无生息的目光几次悄悄落在我身上。
我明白老头儿藏在眼神儿中的那抹心思,陈经理,帮帮我们吧,你在这里地头熟,你是小白的好朋友,帮我们想想办法……
可我不敢回应。
我实在有心无力。
说来说去还是我修炼不到家,我有点儿扛不住老头儿那刀子似的小眼神儿,在那一瞬间甚至生出了一丝想要落荒而逃的心思,拽着模特就想要告辞。
可模特那天似乎又犯了拧巴,临走的时候一直追着名叫李力的警察一通狂问,问那个男的还有什么信息,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抓住罪犯,有没有破案期限,我们还能提供什么帮助吗?
这一通发问明显把李力问得有点意外,李力当时以为是模特作为受害者家属有点心急,李力耐着性子说,我们正在调查,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特官腔的一句话,可语气挺实诚。
模特还想再多问两句,我怕模特再节外生枝问出事儿来,是硬生生把模特从病房拽出来的,近乎狼狈地逃窜。
那天从白月光那出来的时候模特就有点魂不守舍的,回到病房里跟丢了魂似的呆坐了一下午,晚上饭也没怎么吃。
按计划我是该明天出院,模特怕明天早晨堵车赶不过来,直接在病房里过了夜。
也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在吴家村受了内伤,反正这次伤好之后我落下个起夜的毛病。
半夜三点多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就看见模特披着外套坐在旁边的床位上,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窗外。
我说干啥啊,还不睡啊。
模特没回头,怔怔看着黑漆麻乎的窗外说,陈加,小白真惨啊,你说警察能抓到那个王八蛋吗?
当时我寻思是模特白天受了刺激没缓过来,好言安慰她说,别瞎想了,咱是啥人啊,都是平民老百姓,破案那是警察的事儿,现在警察破案率多高啊,几十年前的犯罪分子都能给你揪出来,一准儿能抓住这个王八蛋!
模特又愣了半晌才重新睡下。
我后半夜睡得浅,依稀听到模特在隔壁翻着煎饼。
现在想起来,模特的不对劲儿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我终究后知后觉晚了一步。
我对模特的异常起先没有在意,我以为模特只是触景生情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缓上一两天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社会好汉。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无意中的一次偶遇后劲儿竟然如此之大,以至于让我和模特的生活像一列脱了轨的列车,向着失控的方向一去不返……
我是第二天出院的,办完出院手续模特说还想去看看白月光,我知道模特心里还是意难平,忙不迭点头答应了。
医院有个超市,我进了超市一通横扫,什么三只松鼠六个核桃旺旺小牛奶保健大礼包整了满满几大袋子。
模特白愣我一眼跟看傻帽似的说,艹,陈加,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白月光是特么烧伤,又不是缺零食饿的。
我说甭管是什么伤,这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其实我心里还藏了一句话没说,我愧疚于老头昨天那道求助似的目光,想用这报复性消费的方式略微表达一下我的歉意。
一切只为求个心安。
我和模特跟俩难民似的大包小提溜去了烧伤病房,那天的拜访出乎意料地平静,气氛和谐得简直像过年走亲戚串门一样。
平淡遮掩住了哀伤,白月光昨天的崩溃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我们进门的时候白月光似乎正靠在床上翻着一本书,看我们进来随手把书扔到了床头橱上,然后指着我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说,艹,陈加看看你这揍性,你特么是不是把超市给偷了。
似乎白月光刚刚换过药,病房里弥漫着略微有些刺鼻的药味儿。
我尴尬着把东西放到墙根儿说,今天我就出院了,临走之前再来看看你。
白月光笑着说,还是陈加你挂着我。
声音带着白月光特有的魅,可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昨天的到访好像一次预先的彩排,以至于我们此时可以默契略过彼此的伤疤,将一场毫无意义的拜访圆润地进行下去。
模特适时地接过话头说,陈加这傻叉进了超市看都不看就开始扫货,还给你揣了两瓶一整根儿,我说你整这玩意儿是想燥死我妹妹吗。
白月光说,艹,陈加买的我就吃,回头我吃得一身腱子肉,我看哪个王八蛋还敢搞我。
我接茬说,可不,你吃得壮壮的,等你养好伤,不行就到我们公司干个保安大总管。
白月光说,行啊,就我现在这揍性往你们公司一站,那绝对可辟百鬼。
我哈哈笑着说,你个傻叉。
我们明明是很熟的朋友,可在那一刻却又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们娴熟默契地开着玩笑,却又彼此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彼此的边界。
临走之前白月光说房间有点暗,让我拉开一点窗帘。
我走过床边,眼神儿正好碰到床头橱上那本被白月光随手丢弃的书,恍然是一本《巴黎圣母院》,凌乱的书页上白月光用红笔画下一段醒目的标红。
丑陋的卡西莫多看到埃及姑娘艾丝美拉达爱抚小山羊加利时说,我的不幸,在于还是太像人了,我真希望完全成为一头牲畜,就像这只小山羊。
墨迹未干,洇透了纸张。
……
我一出院可把表哥给高兴坏了。
表哥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病,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非说要给我一个惊喜,让我晚点过去,公司一般是九点半点上班,那天表哥生怕我去早了,特地让小李在家堵着我。
我问小李表哥要搞什么幺蛾子,小李也一脸懵逼地说不知道。
我和小李一直等到十点,表哥打了电话说来吧。
到了公司门口一看才知道表哥给我整了一场大活。
大门口硬生生挂了一个大号彩虹门,门上挂着一条大横幅,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我司最勇敢的战士陈加同志伤愈归来……
彩虹门下头铺了条一米多长的大红毯,红毯两边摆了两挂气球,公司里的七八个同事顺着红毯站了两行,一看我下车先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拍了三段巴掌,然后开始低头忙不迭地踩气球,就听着耳边是咔咔一通乱响……
表哥当时还一脸遗憾地说,表弟,我给你说,要不是现在禁放鞭炮,我就直接给你整上一挂了,这假的终究还是没真的得劲儿。
我看着眼前的好哥哥好姐姐们跟兔子似的在地上蹦着,浑身恶寒地说,这就挺好这就挺好,咱们是小本生意,以后可别这么劳民伤财了。
表哥瞪眼说,这算啥,等你和王倩结婚的时候,咱还得整点大动静。
表哥这一瞬间的豪迈好似让吴家村的自恋狂厂长附了体,整得我神思好一阵恍惚。
我发现现在的民营企业家们总带着一股土横土横的劲儿,好像大事儿小事儿不整点动静就浑身不得劲儿。
我点头干笑着接纳了表哥的一腔好意,然后伶俐地加入了踩气球的大军之中,引得老哥哥老姐姐们一阵哄然大笑。
职场如战场,虽然我和表哥带着沾亲带故的这层关系,可也不敢太过出挑,脱离了人民群众这片汪洋大海的小船儿注定不能远航,孤勇者永远架不住八面来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懂这点儿做人的道理。
可能是我这两个月病假休过了站,上班这几天总觉得浑浑噩噩的,接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单子都没谈成,生意做得不咸不淡。
其实我查了公司内部数据,公司生意从今年开始就呈平缓的下降趋势,苗头就隐隐有点不对,主要还是随着智能机普及,人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土鳖暴发户们越来越看不上我们这套模式,我们也隐隐撞到了产业升级的那道坎儿上。
做生意就是这样,能踢三五年的顺风球就是修来的福分,大部分时间还是变则死得慢和不变死得更快的来回折腾。
当时我就想抽时间好好跟表哥唠唠这个事儿,结果周五快下班的时候表哥又找了我一趟,当时我以为是找我谈业务,没承想是又是家事。
表哥说,你在外头,长兄如父,我也算你半个长辈,你和王倩这事儿啊,我看都已经靠谱了,王倩也算半条腿迈进了咱家门槛里,你表嫂听说了你这大喜事儿,非要见见这姑娘,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你俩要没事儿就来家里吃顿饭。
我表哥和表嫂属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种,两人打小学到高中就一直是同学,上学这十几年,全学校老师同学加学校看大门的老大爷都知道,表哥是表嫂身后的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小铃铛。
表哥高中毕业没上大学直接当了兵,表嫂空守闺阁好几年,复员之后表哥立马和表嫂结了婚,带着表嫂来了北京一路闯荡直到现在安家立业,一路稳稳当当就没岔过道儿,二十几年的感情让两人玩得那叫一个举案齐眉凤凰于飞。
别看表哥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在公司是当仁不让的带头大哥,回了家那就是标准的妻管严女儿奴,我知道这次是表嫂下了懿旨,表哥也就是个传话的,我不敢扫了表嫂的兴致,抓紧给模特打了电话。
电话好一阵才打通,就听模特那边说低着声说行行行,知道了,我六点半回家碰头,然后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
说起来模特这几天也挺怪的。
从医院出院之后我俩就住到了一块,都是见惯了风风雨雨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没有言情剧里少男少女的腻腻歪歪,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刚伙到一起那几天模特就有点不对劲儿,天天早出晚归的,有时候回来早了接个电话也是一头扎进卫生间支支吾吾的,我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刚上船没两天就准备换了我这个船长啊,模特气哼哼地赏了我一记重拳。
我知道玩笑终归是玩笑,经历过吴家村的同生共死,我和模特这辈子已经绑到了一块儿,我知道我们这艘飘飘荡荡的小船想要扬帆起航还需要时间,我以为模特是在处理往日的纠葛,我信她,给她时间。
模特说是六点半回来真是六点半,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没开封的 iPad,说是给佳佳准备的礼物。
模特就是有这般好处,做人做事的细节上从来不马虎。
我又拿了两瓶好酒,拽着模特出了门,我们到了表哥家的时候是七点多,表嫂一见了模特就看着投缘,拉着模特就开始弟妹长弟妹短地叫了起来,侄女佳佳也跟着起哄,连说婶婶真漂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着模特的脸隐约有点儿泛红。
别看是家宴,那天表嫂整的规格还挺高,自己做了七八个菜,表哥开了两瓶茅台,表哥抬手第一杯酒就把调子定得挺高,表哥说,陈加,今天是家宴,我姑和我姑父都不在,我就算是长辈了,祝贺你和王倩,我是看着你俩一路走过来的,知道你俩跌跌撞撞有多不容易,人这辈子谁身上不沾点泥,能修成正果就是大福分,祝贺你们啊。
表哥这话说得挺实在,我心里一阵暖烘烘的。
表嫂又把高度拔了拔说,陈加啊,咱们现在时代都开放了,也没那些封建糟粕了,只要人对了,这先上车还是先买票的事儿咱就别计较了,到了年底你们可得整出点动静来。
表嫂不愧一家之主,隐隐就开始给我整上了摇摇车计划。
我和模特又一起回敬了表哥,我掏着心窝子说,早些年自己年少鲁莽,一脚踩空险些没了着落,幸亏是表哥帮衬才算让我爬起来重新有了个人形……
模特这捧哏也到位,适时跟上说,哥,幸亏陈加让你捞了一把,要不是你把陈加调教得好,我哪儿能看上这个王八蛋啊。
表哥那天是真动了情,连着说了三声好,低头闷了一杯酒。
那天晚上基本是我这七八年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饭,表哥取笑着我刚来公司时的土鳖,我笑着表哥外头一身虎胆家里一副怂样,模特给表嫂讲着我们在吴家村的历险记,佳佳在旁边跟听聊斋一样,一双大眼睛扑闪闪地像天上的星星……
客厅的电视开着,都市音乐频道恰好放着《Five Hundred Miles》。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若你错过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应明白我已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听那绵延百里的汽笛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英里又一百英里 载我远去
……
那晚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他乡,我依稀又找到了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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