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借腹

借腹

爱意随风起:与你的黄昏与四季

连年饥荒,家里饿得走投无路。

为了活下去,为了这救命的半吊钱,骨瘦如柴的我争抢着去死囚牢做「借腹娘子」。

也就是用我的肚子,为明日即将被斩首的赵家少爷留种。

1

我同十余名「借腹娘子」尾随着牙花子妈妈走进了死囚牢。

我任务就是在今夜同赵家少爷「一夜借腹」,借我的肚子,为赵家 「留种」、「续后」。

赵家少爷明天就要被押去刑场砍头。他可是本地首富赵大户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赵家丝绸茶叶生意遍天下,祖上曾负责给宫里置办贡品,门庭显贵。可谁想这赵家少爷留洋读书昏了头,归国就加入乱党,竟然敢去行刺楚州都督孟光贵。

听说这楚州都督臬台大人孟总督还是赵少爷的嫡亲娘舅,这赵少爷简直六亲不认。

而我,一个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佃户女,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同这富贵鸟一样的赵少爷狱中结缘。

田地里寸草不生,开春以来,我的弟弟妹妹已经被饿死了两个。爹走投无路寒了心,偷来一包老鼠药逼我们一家人吃下。

只是我自己不甘心,拼死拼活挣扎逃生还咬伤了爹爹。我央求牙花子何妈妈卖了我,我不想死,卖掉我好歹也给弟弟妹妹们换口饭吃。

可我生得这模样真令何妈妈发愁,瘦骨嶙峋像具骷髅且不说,面黄肌瘦一头黄毛像田里干瘪的萝卜,怕是卖不出价钱。

偏巧赵家这「借腹」的买卖来得急,反是何妈妈口中的「肥缺」。油水大、回钱快,只不过去伺候死囚少爷一夜,就能挣到两吊钱。这钱若是拿来买些糠熬糊糊,一家人就能挨过半年了。这生意,划算!

只是我生得这副饿鬼投胎的模样,何妈妈说瞎眼鬼都不会挑上我同房。我正在沮丧,谁想天无绝人之路,何妈妈临时无法凑齐十个借腹娘子,只好就拿我去滥竽充数。

说好了不论事成与否,先给我半吊钱,我想,自当去死囚牢里见识一遭。

2

这死囚牢阴森森的,寒气隔着草鞋从脚心往心窝里蹿。我冷,准确说是饿!

可就在我饥肠辘辘时,鼻尖飘过一股食物诱人勾魂儿的香气,真香呀!

我忍不住深深咽口吐沫,鼻子寻找香气飘来的方向。

就在眼前,铁栅栏门里。

干草堆儿靠墙半坐半卧个人。我无心留意他,只是我一眼看到他身旁摆着一张小矮桌,上面摆着盘香喷喷油花花的酱肘子,还有白白冒尖儿的大米饭。那不是高粱米,是大米,城里财主才能吃上的细粮。一壶酒,四盘菜。我口水都要流出,想再多看两眼,却被一个肥胖的背影挡住视线。

貂皮帽马褂长衫的男人在我眼前哭哭啼啼的晃来晃去,他是赵府管家。忽然他「噗通」跪在地,「砰砰砰」地向牢门磕头,口中央告:「少爷,赵家三代单传,老爷花了重金打点,才求得这一夜的机会,你好歹给赵家留个种才好。」

牢房里囚服血迹模糊的人丢出两个嫌弃的字-「愚昧!」

我和那些候选的借腹娘子们站在阴森森的牢房栅栏边,一脸呆懵探头探脑看不明究竟,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借着昏暗的油灯光,我看到一张血污的脸,很年轻,斯斯文文的。他坐在枯草席上安静地擦眼镜。原来他就是赵少爷。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见过大世面。就连明天要被砍头,也丝毫看不出他有半点恐惧。

「太太眼都要哭瞎。后半辈子,她可指望谁?」赵府管家哭得肝肠寸断。

赵少爷这才叹息一声,徐徐竖出一支手指。

管家欣喜若狂,扬高声音应承:「一个,一个也行。少爷你相中哪个了?」

我身边的一众女子闻听都亢奋抬起头,那赵少爷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说一句:「随意!」

管家张张嘴,有些为难。

众人争先恐后涌向管家央求揪扯着,管家被推来搡去无从拿主意。

这时,求生的勇气让我一个箭步蹿上前,闪开纠缠管家的众人冲入牢笼,扑跪去少爷跟前。我也不顾他一身血污,一把抱住他的腿:「爷,求你留下俺吧。别赶走俺。俺缺钱。鸡鸣前只要能留下不走,俺爹就不会逼俺们一家吃老鼠药去死。俺实在饿得活不下去了,三天没吃了。」

我抽抽噎噎,蹩脚的楚州话一听就是外地逃难来的。但我说得可都是大实话。

管家慌忙掉头来对付我:「也不看看你这模样,瘦骨嶙峋没半两肉,也想给少爷留种?」

任管家拉拽,我死死抱住赵少爷的腿就是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赵少爷发话了:「就她吧。」

他的手指向我,在场众人愕然。

女人们争相叫嚷着要伺候赵少爷,但赵少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管家说:「也好,那我带了这些娘子在外面候着哦,这个完了事儿,我就喊下一个。」

于是就没有了下一个。

赵少爷蜷缩在牢房角落里叼着根枯草不语,我渐渐松开手,就这么尴尬的一阵僵持。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知说什么,这才有些后悔地为他掸掸被我弄褶皱的裤脚。

「少爷,俺,俺不会误了你的大事吧?」我问。

他打量我,一脸好奇,唇角勾出嘲讽的笑:「人生除死无大事,不过,有比死还要大的事。」

我眨眨眼好奇地问:「是,是管家说的,留种吗?」

他口中叼的稻草险些被他误吞进喉咙,急得咳嗽一阵,再看我,他眼眸里全是哀悯和无奈。

终于,我吞了口水问他:「少爷,俺能吃口东西吗?」

他点头说:「断头饭,若你不嫌弃,就吃了吧。」

嫌弃,我怎么会嫌弃?

连年洪灾,接连瘟疫,民不聊生,颗粒无收。方圆几里草根树叶都被啃光,我还会嫌弃白米饭?

我伸手抓了一大把白米饭,那饭竟然还热得烫手。我也不顾了许多,左手一把肉,右手一口米地往嘴里塞着,大嚼大咽,然后就被噎得险些窒息。于是我抓起旁边的壶几口灌下。

「咳咳咳咳……」

辣辣的,那是烧酒,不是水。

看着我被辣得涕泗横流的狼狈样,赵少爷反被我逗笑了。

「别哭,慢慢吃,都是你的。」他说。

我吮着手指抽噎着:「俺没哭,俺是高兴,俺能吃到肉。五年了,还是五年钱过年杨财主家杀猪,俺吃到过一口白水煮大肠。」

我继续啃着骨头,眼前可是香喷喷的酱香大肘子。

赵少爷看怪物似的打量我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要拖延时间,我不能轻易地被他赶走。管家交代过,只有被少爷留下过夜的,才给那借腹的半吊钱。

于是我同赵少爷诉说这几年乡下人的艰苦,哪里还有稼穑耕耘。百姓逃难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我最小的弟弟被人花了两个米团就买走,据说他被拿去炖了米肉。

「米肉?是什么?」

「米肉,就是人肉。俺爹本来要卖俺的,可俺身上都是骨头,不够肉。」

我大嚼大咽,说得轻松,仿佛这一切在我的世界如此平常。而赵少爷却愣愕了,渐渐地,他摘下眼镜擦拭,他竟然落泪了。

看来是个心软面善的。我忙央告他:「好心的少爷,求您别赶走俺。若不能天亮后回家,管家不会给阿爹那半吊钱。再饿下去,俺爹真的准备好老鼠药了。」

他惊愕了,拖着沉重的脚链凑近我,蹲身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借腹娘子?你知道什么是借腹娘子吗?」他声音柔柔的,真好听。

我摇摇头,又努力点点头。

我说我知道的。阿娘说,就是一切听从管家和少爷的吩咐,只要听话顺从,就能熬过今晚。幸运的话,还能生下个可爱的宝宝,全家人就都不用再挨饿了。

说到这里,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或许是吃饱了肚子,我为赵少爷分析这买卖有多么的划算:五枚大子儿是来这里做「借腹娘子」的定钱,若被少爷看中有幸伺候,过了今夜就还能得半吊钱,并且能去赵府白吃白喝住上两个月,天天能吃上大鱼大肉过神仙日子。

若菩萨保佑我能怀了少爷的骨血,生个一男半女,那就可以在赵家白吃白住两年后再走。

他看着我,脸色渐渐黯然。

我见他不信,忙表忠心:「只要能吃上饭,能让全家人活下去,少爷让七月上刀山,下火海,七月都愿意!」我狠狠擦一把嘴角的油,黑花花的脸对他傻笑。

他笑看着我,像打量一个无知的傻丫头,他伸手为我擦掉唇边的米粒。

「少爷,听说赵家很有钱。当年还为左宗棠大人筹措军饷。你家有饭吃,还能天天吃上大鱼大肉,为什么还要去当乱党?」

「乱党?」他苦笑,「因为,我要看到的全天下的人都能吃饱。女孩子不会被轻贱,世间不再有『借腹娘子』这陋习。」

「为了同你一样的天下苍生的活路,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愿人人生来平等,世间没有疾苦,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列强凌辱,没有内部腐败。还吾国吾民一个清平世界。 」

他疯言疯语说了许多,似自言自语,而我,似懂非懂。

难怪外面都在传说,赵家这位少爷赵耀先是被驴子踢坏了头,自从他被赵老爷托人送去随朝廷贵族子弟西洋求学三年归来,就变成个疯言疯语的怪人。他竟然去刺杀他的舅舅,「楚州王」孟都督。

幸好他早被赵家家谱除名逐出家门,官府才未株连赵家满门。

可「借腹」这是我一家人的活路,我一家人为这个机会磕破了头才得来,就是给赵家生生世世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你叫七月?」

耳听了鸡鸣报晓,他忽然问我。

我点点头,解释着:「俺生在七月。娘说贱名好养活。」

他用手指沾酒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问我:「可是?」

我摇头傻笑,我不认识字。

他捏起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我写得认真,那是我的名字-七月,于七月。后半夜的时间就这么默默流逝,大牢里寂静,有草虫寒蛙鸣叫,也有窗外那弯新月。

「少爷,你是好人,你真的要掉头吗?你不怕疼吗?」

我听到鸡叫,忽来莫名的恐惧,想到断头台,看着他青春透了稚嫩的面颊,就一阵揪心的痛,掉下眼泪抽噎起来。

他握住我的小手,打量我哭花的脸笑了摇头。忽然,他灵机一动向外看看,对我低声:「小七月,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少爷你吩咐。」

「时辰到了,快些走人吧!」外面狱卒开始催促,轰赶我离开。

少爷忽然道一声「得罪了。」突如其来将我扑压在身下。

那一刻,我惊乱了。少爷压在我身上,我们贴得那么的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陌生男人接触。

我没有闭眼,他的面颊就在我眼前,那么大,那么清晰,尤其摘掉眼镜那双明澈如沉了寒星般的眼对我调皮眨眨,示意我噤声。

「闹市口昌君殿有间冯记香火铺子。门口挂了一串辣椒和一双草鞋。你去把辣椒取下,草鞋只挂一只。记得,一只。可能做到?」

我低声重复。他确认点头。

「不要让人发现你。否则你也会掉头。」他警告我。

「你有十足把握就帮我,若不敢,我不怪你。此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是你我的秘密。记得,快去!」

我狠命地点头,我一定为他办到。可是,少爷,你能不能不死?你是好人。

他起身,抱起我,为我掸着身上的枯草,对我温柔地说:「我在九泉下感激你。」

爹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吃了赵家少爷一顿饱饭,拼死也要完成他所托之事。

管家带我上了马车,依照契约,我这借腹娘子自此要住进赵府。管家说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却坚持说需要回家拿些女孩子家贴身换洗的衣物,他倒也没阻拦。

出了衙门,闹市口是必经之路。

半途,我大喊内急跳下马车,设法甩掉赵家的下人,从茅厕翻墙逃走,直奔去隔街的香烛店。

但那香烛店门板已落下,门缝里却透着灯光。我才要靠近,就听「汪汪~」的犬吠声,隔壁屋檐下卧着一头凶狠的大柴狗,炸开毛般怒视我。

我试探靠近,恶狗就穷凶极恶狂吠两声。

这可怎么办?若被这狗叫出人来,我就无法得手。

我急得原地转圈,左顾右盼,忽然摸到怀里包的那份肘子大棒骨。那是我舍不得吃,留给弟娃们的。

我咬咬牙,将骨头丢了过去。果然,柴狗比我嘴馋,安静下来。

店铺门上挂着辣椒和草鞋,和赵少爷说得一般无二。

我趁机奔去将草鞋扯下一只,当然还有那串辣椒,然后我拼命擂门。

门内有动静,柴狗也狂吠着转回头。

我慌忙闪去暗处。

屋内探出个头,带着毡帽看不清模样。他挑着灯笼,忽然看到那辣椒和草鞋的异样就惊慌退回关门。铺子里的灯火也骤然灭了。

我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于是忙折返回去寻找管家和马车,由着管家派人送我去和爹娘见面。

我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块儿点心,这简直是天上美食,弟弟妹妹们吃得狼吞虎咽。

我哄着他们说,乖乖在家,有姐姐一口饭吃,就一定有你们的。

离家去赵府的路上,街巷里人声鼎沸,人群叫嚷着向法场涌去。

听说楚州这法场已经一年多没有砍过罪犯脑袋了。

人山人海的法场,远远的 ,我看到少爷的囚车徐徐驶来。

他高昂着头,像说书人口中视死如归的大英雄。

我则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挤去人前,想悄悄告诉他,我帮他办到了。

可是我根本就挤不进去。

赤膊红褡裢的刽子手扛着大刀走向少爷,一把揪起少爷的辫子,将他的头狠狠地按在木桩上。

少爷忽然竭尽气力大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我吓得闭眼,默默祷告:「阎王爷,求您心疼一下赵少爷,他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太受罪,在阎罗殿吃得饱,穿得暖。头颅能够接回身子吧。」

「砰!」一声枪响。我心头一抖。

「砰砰砰,」又几声枪响。

四周哭爹喊娘一片大乱。

「山匪乱党劫法场了!」

我被挤撞着跌坐在地。

人群你推我搡,四下逃窜。

一场混战,我蜷缩在角落里,被管家护着。

一片狼藉后,人如鸟兽散去。

赵少爷也不见了踪影。

赵府仆人坐地大哭失声,又放声大笑,说苍天有眼。

少爷,这是活了?

6.

我被带去了赵家。

赵家上下都夸我是福星。

因为我昨夜同少爷「圆房」,今天少爷就在法场捡回一条命。

虽然少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这似乎给了全家人一丝期望。

我也自此开启了在赵家的新生活。

赵夫人是位韶华不减的美丽妇人,上下打量我两眼懒得多说一字,就吩咐人将我这「借腹娘子」带去了后院。

偏僻的小庭院,有些荒凉,荒草长满屋顶,青苔满径。

乳娘过来套话,只问我那夜少爷可同我做了什么。

「吃饭,少爷许俺吃了他的饭食,真香。」

「还有呢?」

「说话,陪少爷说话。」我一五一十地说。

乳娘又追问我几句,听罢满脸失望。

「我家少爷可是碰了你……摸了你身子,做了什么?」

我仔细一想,面颊绯红,支支吾吾。

「少爷,伊扑俺在地上,压得俺喘不过气来。伊……」

我不能再说,少爷他一再叮嘱,我和他之间的那个秘密,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

「俺不告诉你呢,少爷不许俺对外人说哩。」我羞红了脸低头。

乳娘听到这里惊得张大了嘴,在场的几位下人也瞠目结舌。

我听过到一阵窃笑声,低声议论。

「想不到大少爷好这一口。」

见我低头吞话羞答答的样子,乳娘的脸色稍微转晴,微微笑笑离去。

楚州孟都督竟然亲自登门造访,听说他曾经和赵老爷是同窗,结拜兄弟更是太太的亲哥哥。

我被带去孟都督面前,那可是大官,我不由心惊胆战。

「于氏,本官问你话,你要从实招来。」孟都督问。

我吓得噗通跪地。

戏文里官老爷审案子,都是这么开场的。

「起来回话。」孟都督吩咐。

「一个乡下丫头,臬台大人还真看得起她。」大夫人满脸不屑。

「那日你在牢里,耀先可是对你说了什么?」

这是我和大少爷的秘密,我故作懵懂地摇摇头。

「哦,那你从牢里出来,为什么去了那间窝藏乱党的香烛铺子?」

「什么铺子?」赵老爷和赵夫人都吓得面容失色。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我点头,知道瞒不住。孟都督露出惊喜。

「你去那里做什么?」

「俺……从牢里出来,吃光了大少爷的断头饭,撑得内急。去香火铺后面茅厕,解大手。」

周围传来窃笑声。在嘲笑我这个乡下丫头的粗鄙。

「你在香火铺门口做了什么?」

坏了,他们是发现了什么?

我不能慌,若出了任何破绽,我在赵家就待不下去了,也就没有两个月的饭吃。

我低头支吾:「俺路过香火铺,有条大柴狗扑咬俺,可凶了,那狗抢走俺给弟弟妹妹留的肉骨头。」

「你还做了什么?」孟都督紧逼。

「拿鞋子打狗,没打中。」我悻悻,忿忿不平。说到这里,我忽然开窍,「砰砰」叩头,胆战心惊地问,「大人,那狗俺真的没打中,是狗主人找大人告状了吗?俺命贱,没有狗命值钱的。」

四周窃笑声一片。

赵老爷实在看不过眼,咳嗽一声愠怒:「孟兄,那个孽障早已被赵家逐出家门。借腹取种不过是无奈之举,也是孟兄首肯。如今那孽障人到了法场,反被贼人劫持,死无全尸。孟兄还是设法寻到耀先的尸身才是。」

赵太太哭了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我儿的尸首可是在哥哥你的法场丢了的。」

孟都督一无所获,无趣而去。

赵太太敛了泪,赵老爷打量我几眼,似看出什么。

「既然大少爷看中这丫头,就让她住下吧。」赵老爷吩咐。

府里丫鬟定时给我送来一日三餐,隔几日会有郎中来为我诊脉。

看着那香喷喷的饭菜我格外满足,不由记挂起忍饥挨饿的父母。最好能让他们也吃上一些。

我日日吃得饭顶喉头才停口,而弟妹和爹娘肯定在吃糠咽野草。

眼见丫鬟彩虹过来收餐盘,将剩饭菜倒去一处。

我慌忙阻拦她:「姐姐,放着留给俺饿了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

彩虹一脸鄙夷瞪我一眼。

「若是饿了,再去厨房里给你拿新鲜的。这些剩菜剩饭倒去做泔水。」

「泔水?给猪吃吗?那要多可惜。」

彩虹没搭理我转身就走,我听到她在屋外同丫鬟们笑着嘲讽:「真是饿死鬼投胎的。大少爷糊涂了才看上她当借腹娘子。」

如何能将这好吃的吃食捎些给父母弟妹们?这成了我的难题。

高墙大院,我怎么能出府呢?

按照契约,借腹娘子出了府就不得再回来。我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保证有源源不断的吃食。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多要了几碗饭,一只烧鸭。用油纸布包裹了,入夜爬上树翻墙而出。我早就看好了地形。

我连夜潜回山边的家里,这一路摸黑走得好艰难。父母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见我归来,弟弟妹妹们都惊喜地从草堆里爬起围上我。

我匆忙掏出食物给弟弟妹妹们饱餐。

这简直是天界美食,弟弟妹妹们吃得狼吞虎咽。

母亲上前制止,只分了一些出来给他们吃。粮食太珍贵,要留着细水长流度饥荒。

我心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宽慰她们说,赵家太太和老爷都是善人,家里有得是粮食。吃不完的饭食都倒泔水喂猪。

父母闻听都啧啧感慨,说我真是上辈子会投胎。

我听到父母从街头巷尾打探来的赵少爷的消息。

都说劫持赵少爷的山匪为了报仇,把他千刀万剐杀了挫骨扬灰。

我宁肯不信,心里却沉甸甸的为他惋惜。

此后,能让一家人有饭吃就是我生活的动机。

我每日都偷偷攒下些粮食,然后趁夜深人静偷偷翻墙而出。

但赵府有护院,这个事情还是蛮危险的。

几次我都险些露出马脚,幸好我还算应变机警。

这天,赵家送来的饭菜是肉包子,那种皮球大的肉包子。

白白胖胖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流出香喷喷的油花。那包子馅鼓鼓的,拳头大小,简直就是一个大肉球。真是神仙也吃不到的美味。

我下定决心一定带些给弟妹们尝尝鲜,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夜晚我潜入厨房,包裹了六个包子背在身上,一路翻墙要逃离赵府回家。

我爬上树,正要跨上墙头。

忽然,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同我面对。

黑夜里,惊诧间我只看到一双乌亮的眼,直勾勾同我四目对对。

我慌得要夺路而逃,而对面那人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

「七月,别喊,是我。」

这声音,似乎哪里听过。

我被他勒得动弹不得,但眨眼看着那双黑夜里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眼,少爷!我险些惊叫失声。他不是死了吗?

「你的眼镜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蹦出这么句话。但我望着他兴奋极了。少爷他没有死!他终于活了过来。

「嘘—」他低声。

他渐渐松手,却摸到了我背上的包裹。

「哪里去?」

「俺,俺可不是偷。俺就是想,给爹娘和弟弟妹妹,吃上肉包子。」

他笑笑,掀开我的包裹,熟练地摸出一个肉包子,几口吞下。

我看得直心疼,那可是我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可看到少爷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却又美滋滋的。

「下次去偷……去拿我娘做的核桃腊肉酥,那才是喷香可口人间美味。」

有吃的竟然他还不知足。我无奈地望着他。

「够吗?厨房里,还有。」我指指厨房的方向。

「你每次都爬树翻墙出去?」他边吃边问,感慨着,「这多危险。」

我点点头,又摇头。

「还算方便的。俺深夜去,鸡鸣前就赶个来回。家里能吃口饱饭,俺开心还来不及呢。」

「跟我来吧。」他带我滑下树。

他拉我来到一个地方,扒拉开一丛乱草,墙根下有个狗洞。

「这里能钻出去,我小时候总在这里耍。」

好嘛,真正的贼在这里呢。我看着少爷又气又笑。此刻的他像个顽童。

「你在正好,我回来取东西,顺便看看爹娘,你帮我打个掩护。」

我巴望着回家,却又无法拒绝他此刻的请求。

就这样,他回到书房取东西,我在外面帮他望风。

夜阑人静。

我随着少爷摸去太太的小院。木鱼声诵经声阵阵在夜幕中萦回。房间灯光亮着,窗纱上投出太太的影子。

太太日夜为少爷祈祷,很少睡觉。

我看到少爷已是泪眼扑朔,他在窗前徘徊许久,欲进却退,生怕靠近被太太觉察。

「谁在外面?」太太警觉地扭头向窗外问,木鱼声歇。

少爷一把推我向前,自己却闪个没了踪影。

这个坏种!

我忙慌张地开口:「太太,是俺,七月,俺……俺适才梦到少爷给俺托梦,少爷说他想吃肉包子。让俺快来说给太太听。」

我看到花树后那笑抽的黑影,心里暗骂,恨不得踩死他!

门开了,出来的是太太身边的下人,她无奈地打发我说:「深更半夜,不许乱跑。」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又不甘心。

少爷他一定是想见夫人一面。

于是我隔着那位妈妈向灯光深处嚷:「太太,真的是少爷吩咐七月禀告太太,他还说他想吃太太做的核桃腊肉酥。」

果然,大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她愣愕愕地打量我片刻,对旁边的妈妈嘀咕一句:「她怎么知道耀先爱吃核桃腊肉酥的?」

「阿弥陀佛,真是太太日日诵经,感动了佛祖,佛祖显灵,让少爷托梦回来了 吧?」

听了老妈子的话,太太黯然神伤,感慨一声:「这个没良心的娃,便是托梦,还是托给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这词听来格外刺耳,我的心莫名的突突悸动一阵,低垂下头。

「别为难这孩子,她也是太思念耀先了。」大太太打量我宽慰,「夜里冷,给她拿件衣服披着回去吧。」

我千恩万谢地退下,口中嘀咕着:「大少爷,他是真的。」

真的假的?梦里还是现境?一切对太太似乎都没了意义。屋内木鱼声声继续响起。

少爷带我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拿上些吃食,又从夹道爬狗洞出了赵家大院。绕过两条巷子,我们跑得气喘吁吁。

巷子暗处放着一辆脚踏车,少爷招呼我上车,送我回家。

「搂紧我的腰!」他吩咐一声,就再没话。

我还在犹豫,他却蹬起车子飞奔而出。我身子一晃,慌得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腰,就这么迎着凉飕飕的夜风向前疾驰。渐渐的,我贴近他的后背。那后背宽阔紧实,温暖,大山般的可靠坚稳。搂着他,让人心里觉得踏实。

车在路上颠簸,曲曲绕绕一路奔向城郊方向。

渐渐的,我感觉到他炙热的后背却一直在抽搐,他在哭。

山路上,我听到他暗暗的呜咽,尽管他极力忍着,却难抑制男儿泪。终于,他开始大哭失声,无人的山路上,一路颠簸,洒下一路悲声,和着山林野兽的哀鸣声,听来凄凉。他在想娘,想家人。他为了他的所求,不得不放弃了这些。

我试着贴近他,抽出一手轻轻拍揉他的后背,如儿时娘拍哄哭闹不休的我们姐弟几人。少爷他到底图个什么?分明他有一个人人羡慕温暖的家,吃喝不愁。如今却要颠沛流离,有家难回。

终于,少爷带我回到父母身边。

弟弟妹妹们盼望我带回吃食,欢呼一路迎上来。

她们鼓弄着少爷和他的脚踏车,都觉得新奇。

少爷不肯同我进屋,只在村口树下等我。他怕给我招惹麻烦。

而我,匆匆交代了弟妹们几句,便和他一道折返。

送我回赵家的路上,他对我面授机宜。

应该多拿些干粮,比这些吃的更能饱腹。

比如厨娘做的咸肉腊肠很好吃,可以长放。更有初一、十五赵府进货当月粮食,有时候会洒一地的米浪费无度,我可以趁机去带走些粮食。

他说,拿他家的食物,他说了算,那也是梁山好汉劫富济贫,让我尽管拿。

我被他逗笑。他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他骑车带我来到巷子口,已是拂晓,启明星耀眼。

我向赵府跑去,我回身看他,他对我招招手,就此分别。

黎明前的黑暗,官府四处搜捕乱党。

这些日闹市口的法场连斩数人,他们可不像大少爷走运。

也曾有人效法劫法场,但是官府早有防备,设下陷阱,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一时间血流成河。

爹爹和阿娘说,不明白这些人是不是脑子进油,好端端的,为什么以卵击石去造反同朝廷作对。如今枉送了性命。

我只顾从赵家偷吃的给他们吃,哪里还管外面的事。

不过日子并非事事顺利,丫鬟彩虹发现了我的把戏。

比如我的兜里有油渍,比如我的鞋底有灰泥,是院墙上才有的。

比如厨房厨娘抱怨包子在夜里总被猫子偷吃。

有一次我偷偷藏好的肉馍馍,被彩虹发现。我只好骗她说,我易饿,等不及去厨房备吃的。为了让她信,我还生吃下两个肉馍,被她冷眼嘲笑。

我只能收敛,可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破绽,断了我这来之不易的「活路」。

可是天不从人愿,好景不长。

郎中几次来请脉,都对太太摇头叹气。

太太看我的目光里透着失望。

「肚子还没动静。再过十日,就打发她走吧。」

我心头一沉。这是说,我没怀上赵家的骨血,就要被遣出赵家了。

好日子怕是到了头,我又要为生计奔波,也不知一觉醒来,这一日的饭食在哪里呢?

此后少爷赵耀先偶尔回来几次,夜里钻洞而入,来到我房里。让我为他去厨房取食物,吃完去悄悄看望太太和老爷。

老爷病了,竟然吐血。郎中来过,说他忧思太重。一时间府里上下乱了方寸,仿佛塌了顶梁柱。

这天少爷偷偷回来,让我替他打掩护,想去病榻前看望病重的老爷。这太过冒险,可我也知道他思念父亲。

我设法引走了守夜的仆人,掩护少爷摸进了老爷的卧房。

我在门口望风,确认没有人来,不停在外面学野猫叫,才催促了少爷尽快出来。

虽然他没有被老爷发现,但是蛛丝马迹引起了府里上下的猜疑。

他不能再任性回府了。而我则担起了为他送粮的活儿。而且他要的食物也越来越多,拿起来格外引人注意。我们必须有个稳妥的法子「渡劫」。

我们便分工。由我白日里送吃食给他和他在地窖作坊里躲藏的兄弟们。而他夜里帮我将吃食分些送给我山里的爹娘弟妹。

为了能顺利地给少爷送食物,我想出个谎言。我对太太谎称少爷给我托梦,要我带了吃食去观音庙供奉给他和他身边的饿鬼。

太太是虔诚的释教信徒,一口应允,还打发丫鬟帮我。可是她身边的妈妈们却连口质疑,怀疑我「用心不纯」。更何况我一个即将被逐出府的「借腹娘子」,说出的话怎么可以轻信了去?

我正在为难,听着众人相持不下。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一声说:「就让七月去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是鬼话,自当这些粮食周济灾民了。」

是赵老爷,他身子近来欠安,却拄着拐杖出来替我说话。于是,我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妈妈们提议,既然我一心向佛,不如就留我在寺院日夜为少爷祈福。

我慌忙制止:「佛院潮寒,人杂,出入不便。再说,俺还要亲手为少爷烹制糕点。」

不等众人异议,又是赵老爷点头首肯。此事依我的意思而行。

少爷在城里用来藏身隐蔽的作坊在地下,是个做爆竹的作坊。离年节还远,这里却是热火朝天。只是这里不许点火烛,显得格外神秘。在这里我还认识了少爷生死之交的一个好友- 黑自立先生。黑先生十分有趣,说话风趣幽默,而且平易近人。少爷同他干得热火朝天。

黑先生神秘兮兮地说,他在做一颗大爆竹,能炸开城门的那种,威力无比。

黑先生豁达开朗,仗义豪迈,他曾经留洋读书,有时候和少爷用洋文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又开心的饮酒一醉方休。

我则帮他们送饭,打扫住处,就是要小心谨慎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为了我来往方便,少爷决定教我学骑单车。

我又慌又怕,却有些暗暗欢喜。

我坐在高高的车座上,双手紧紧握住车把不肯放松,整个身子都是僵硬。少爷在后面扶着我的车,一直鼓励我:「目光向前看,放松,别害怕。」

我的单车摇摇摆摆,但我放心身后有个他在扶持。起先那车还摇摆不定四处乱撞,险些撞倒回来的黑先生。但不久,我熟悉那车子,放心地在少爷的督促下骑了起来。少爷就跟了我的车子一路小跑追赶。我看到两旁向后奔去的树木房舍庄稼,我开心的叫嚷:「俺要飞起来了呢!」

我听到身后声音高喊:「很不错!继续!」

我一回头,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经撒手不管。

「少爷!」我惊呼一声,车子失去方向,向前面大树撞去。

「小心!」少爷飞冲过来。

就在我倒地的瞬间,我被一股力气懒腰抱住,一道翻滚去坡下。

停住时,我惊魂未定,却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熠熠发亮的眼。那是少爷,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少爷,俺……」

「别再叫我少爷。叫我耀先。人人生而平等。」他说。

我被他拉起,窘迫不安,我怯怯地极低声音喊一句:「耀……耀先~少爷」

他无奈地「噗嗤」笑了。

就这样,一连几日过去,作坊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日夜在开会商议对策。

我看着少爷那指点乾坤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觉得他神气活现。他留起了胡须,故意将自己扮成一副邋遢的模样,却掩饰不住眼里那炯炯的光芒。

我猜测他们要做一场大事,只是我心里期盼他平安不要出事。

渐渐的,我离开赵府的日子将近,我只能拿少爷托梦来做搪塞,拖延一日是一日。

府里下人们风言风语对我多有不屑。但老爷太太没有发话,我就还能赖在赵府。

这几日赵老爷下令府里不许外出,说外面兵荒马乱。

许多人为了朝廷将铁路卖给了洋人而去府衙请愿闹事,朝廷从外州省调兵来驰援。

赵老爷仰天叹气:「这世道呀!」

我怯怯地问一声:「是要打仗了吗?乱军不会抢粮吧?」

赵太太瞪我一眼,我听到姨奶奶在我身旁窃笑:「穷竿子,可不只知道吃嘛。」

赵太爷赞许地看我一眼,说我想得对,旋即安排管家将府里的粮食钱财分批运走。

而少爷也给我捎信,告诉我不必再回作坊。那里已经被官兵发现,危险!他们已经撤离。让我保重。

我守在空空的庭院里,心想着饥肠辘辘的家人,下决心今晚再冒险钻狗洞为家人们送一回粮。

深秋,气温骤降。天上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赵老爷拄着拐杖立在庭院里望着天,大雪将他几乎埋成雪人。

我打了油纸伞跑来劝他回房:「老爷,雪大,回廊子下赏雪吧?」

赵老爷打量我看了看,问我一句:「耀先,没再给你托梦,讨吃食?」

我愣了愣,慌忙摇了摇头。

赵老爷慨叹一声,骂一句:「这不省心的孽障!」

深夜,我总算冒雪偷偷摸回了家,躲过街巷宵禁后的层层哨卡。为了赶路,我忍不住悄悄去作坊旁不远处的干草垛,推出少爷平日藏在里面的单车。骑上车子一路飞驰奔向家里。

我叮嘱爹娘和弟妹们小心,近来兵荒马乱乱匪横行,千万不要外出。

回程时,爹娘塞给我两块儿才出炉的烤红薯,香喷喷,用马粪纸包裹好。

我匆匆赶路,那两块儿红薯在我怀里热腾腾的,整个身子都是暖暖的。

骑回城时,大雪纷飞遮挡视线。

我想将车子骑回赵家,可是又怕露了行踪被人觉察。想了想,只能冒雪将车子送回原处。

就在我接近作坊时。忽然,地动山摇一声炸响,震耳欲聋。

我脚下的地在颤抖,车子一抖将我甩出丢去雪地里。

周身麻木错愕的我爬起来,那一瞬间,我看到腾空而起的黑烟,耳边听到哭喊声叫嚷声。黎明从睡梦里惊醒的左邻右舍相继向那爆炸声传来的地方赶去。

「少爷!」

我惊呼一声,忍痛爬起,登上车子向作坊奔去。

黑烟大火,哭喊声叫嚷声。

我奋力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冲进火海。

「少爷,少爷,黑大哥~」我撕裂喉咙在叫嚷,头顶开始坍塌。

幸亏我用包头巾捧了一捧雪冲进来,那雪已化作水,我用那湿漉漉的巾帕掩住了口鼻。

就在我失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炸得面目全非。他手指上的戒指,是黑大哥!

我瘫坐在地,欲哭无泪,惊恐难过,我掉头再去搜寻,却一无所获。

就在我向外冲去的时候,脚腕忽然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我慌得惊叫跳脚,惊呼着「鬼呀!」

我拼命打喷嚏,因为阿娘说过,鬼怕听喷嚏声。

我却看到一个血糊糊的身影。

那面容满是血腥泥污不可辨,但那双灿若晨星的眼令我认出他,大少爷赵耀先。

「七,七月~」

少爷,是少爷!我又惊又喜,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搀起他。

「别,别管我,去救,老黑!」他气息微弱地对我说。

可是,黑大哥他已经……

踉踉跄跄向外冲,火舌吞没了我们,冲出倒塌的房子那一瞬,我不顾自己慌忙刨雪压去他身上,扑灭那熊熊火苗。

而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他竭尽全力地嚎叫:「快躲开!要爆炸!」

少爷竭尽周身的气力一把将我推开。

「轰隆隆」又是几声巨响,热浪将我抛出,我再醒来时,四周一旁鬼哭狼嚎般的惨景。

官兵来了,叫嚣着驱赶众人。

不过那一刻,我觉得大事不妙。

我急中生智,奋力将少爷推滚去坍塌的断墙角落,迅速用积雪将他掩埋,再掩饰了地上痕迹。

所幸现场一片混乱,哭爹喊娘。

官兵包围了着火的作坊也因怕爆炸不敢向前。

我则紧张的想着法子。我该怎么把少爷从墙根儿挪走?看着官兵就在我眼前往来搜寻,我吓得心跳如擂鼓,这可怎么逃?

慌乱的人群你推我搡哭喊着寻找亲人,受伤的邻居浑身是血在我眼前被抬走。

拂晓前的黑暗最是瘆人,又是那么难捱。天上飘雪,星月隐形。

不能这么等死!便是少爷不被发现,也会被冻死,况且他一身重伤。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我挣扎起身,溜着墙根儿向冒着灰烟的作坊后的小河摸去。那里悬着一个石磨盘,是平日里黑先生晨练打太极练推手用的。用辘轳麻绳高高吊在河堤旁。我奋力推动那石磨盘让他晃动起来,再解开绳索。那石磨盘就滚落砸下,在岸上跳了几下滚落河水里。「咚」的一声巨响溅起水花,也引来官兵们的回头。

「有人跳水逃跑啦!」我大声喊着,指点着水面涟漪,火光下依然看得清晰。

闻讯包抄过来的官兵纷纷卷起裤腿就要下水去追拿逃犯。

我趁人不备逃回断墙处,用帕子蒙脸,又从雪堆里刨出少爷。我寻个破麻袋将他包裹遮挡,掩饰他一身的血肉模糊。快呀,快些逃!否则官兵查来,就插翅难飞了。就当我把少爷拖出来的那一刻,仿佛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回头看看,惊得要吓瘫过去。少爷,他,他怎么少了一条腿?

空荡荡的裤管里满是血,那一条左腿不见了。

我后背发麻,周身抽搐,但是此刻我已经顾不得许多,逃命要紧。

我咬咬牙,用裤带拼命勒紧少爷那条断腿,让他不再流血。

我背起少爷,跌跌撞撞地随着抬伤员的众人离开火场。不敢让人发现,更不敢让人帮忙。

我跌倒又爬起来,再背起少爷,继续向前。

手脚冻得麻木,已经不觉疼痛。我低声呼唤着他:「少爷,醒醒,就要到医馆了。就在前面。」

前面,是个医馆,

少爷的伤势瞒不过郎中的眼。郎中简单的为少爷处理伤口,又不时打量我几眼,那眸光令我不安。

但看着我心急如焚欲哭无泪的样子,郎中低声叮嘱我:「官兵很快就要搜来。你快走吧。」

消息一旦透露,少爷将有杀身之祸。

我千恩万谢过后,趁乱将简单清洗伤口包扎后的少爷偷偷背走。

我寻回那辆单车,将少爷挂在车大梁上,像他当初载我回家时那样,但地滑不平,几次我连车同他摔倒在雪地里。

我的膝盖出血,手也破了。

我咬牙爬起,解下腰带将他绑在我身上,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冲向我山上的家。

「少爷,就快到了,少爷你忍忍。」

我咬破了唇,自己毫不觉察,一股莫名的意志让我冲向战场般勇往无敌。

终于,我看到了山坡上那破旧的房子,看到了村口的大树,看到了希望。

天光也渐渐放亮。

我几乎爬去家门,双腿无力,我拼命擂门。

家人闻讯开门,惊慌过后,就帮我把大少爷拖进去。

一番擦洗后,我确定需要给少爷上药医治。

少爷一息尚存却拒绝寻找郎中,因为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我急得跺脚,倒是阿爹提醒了我。

邻村的顾阿伯是郎中,如今贫困潦倒食不果腹,这些日子一直是靠我家接济。

阿爹相信顾阿伯的人品,于是让三弟偷偷去喊人。

顾阿伯为大少爷料理了伤口,为他剜出了腐肉,更要命的是,少爷的一条腿已经被炸断,膝盖上大腿处空荡荡的一截。

赵少爷很坚强,咬了布不吭一声。

他昏厥了,伺候他的活儿就理所应当交给了我。

阿娘说我既然已经是赵少爷的人了,无论死活就该追随赵少爷一生一世。再说,做了借腹娘子的女子是不祥之人,一生不会有人再娶。若没能为东家留下子嗣,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寺庙里出家做尼姑。我不要,我要守着少爷。

而爹爹去打探消息回来,吓得脸色惨白。是官兵设计引燃了爆竹铺的炸药,将乱党一网打尽。为此孟都督立了奇功。

被炸死的乱党尸首六具挂在了城门楼,还有三名重伤的乱党被推去法场砍头。

想想前几日我还做点心给他们吃,同他们谈笑风生,而顷刻间便已是人鬼殊途,好不悲凉。我揉搓着帕子里黑大哥留下的那枚戒指,心在滴血。少爷,他若醒来知道了这一切,可能受得了?

少爷高烧不退,我则衣不解带在窗前守着他伺候了三天三夜。

终于,我熬到少爷他醒了。

全家人惊喜过望,熬了面汤让我喂他。

「他们呢?老黑呢?」他醒来挣扎了要下床,「我去找他们。」

不顾我劝阻,少爷坚持要下床出去寻找伙伴们。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如木头一段愕然不动。

我气急败坏,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

他怒视着我,渐渐的,他在我含泪的目光中似发现了什么。

他颤抖着唇,不再说话。但那涣散的目光中,我看出他的绝望和悲哀。

我将从黑先生手指上摘下的戒指递给他,抽搐唇角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接过戒指只是苦笑,从此再没了声息。

少爷不吃不喝,不许人靠近换药。

凭了家里谁来劝,都会被他骂走。

他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可有时又懦弱无助,蜷缩做一团不许人靠近。

郎中顾阿伯看了都叹气摇头:「不懂事的学生仔,生养他的父母可要多伤心。这伤势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丢了性命。」

我正在焦急,偏偏赵家派人来。

见我躲在家里,传话的二管家颐指气使地说:「太太吩咐来寻上一寻,即便七月姑娘不再回赵府,总该说一声。既然你如今安然无恙,太太也就放心了 。也不必再回赵府。太太仁慈,赏一吊钱。自此两清了。」

我反是无比的失落,我捏着那吊钱,想着藏在地窖里的少爷。

爹爹上前求告二管家:「好歹让七月在赵家,当牛做马做个粗使的奴婢都是好的。一家人指望她糊口呢。」

二管家奚落说:「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怪得了谁?」

「可是,人人皆知她是赵家少爷的借腹娘子。赵少爷『死了』,媒婆说她是『不吉之人』,这辈子怕是没人家敢娶她了。」阿娘哭求着,「就让七月回赵府吧。」

二管家懒得废话,上车走了。

我孤零零地回到地窖。

阳光从地窖罅隙洒在少爷的病床上,照亮他苍白的脸,颓废,毫无生气,更了无生趣。

少爷他该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他对我说:「我死后,你让我家里人来收尸,就说是我说的,让你一辈子住在赵府。」

听了他的话,我丝毫没有感动,反是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我上前一把揪起他,抡起胳膊,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我手上麻麻的,那感觉真是难言。

我破口痛骂:「去死吧!废物!除去和娘们一样寻死觅活,你还能做什么?黑大哥他们若地下有知,想你这副鬼样子吗?」

我吼得气喘吁吁,眼睛似要瞪裂般怒视他。

他头一遭见我如此凶狠的模样,吃惊望着我,一言不发。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跌倒了哪里再爬起来!向前看!不就是少了一条腿吗?不能骑车俺带你,不能回家钻狗洞,俺背着你。黑大哥他们未了的心愿,还有你活着呢,你要替他们所有人活着!」

我一口气痛骂后,觉得周身被抽掉底气,瘫软坐在地上。

几日来支撑我的一口气散去,我也形同枯蒿,昏死过去。

我再醒来时,看到眼前一张曾经熟悉的脸。

不再是胡子拉碴饱经风霜,不再是颓废苍白毫无血气。那刮去胡须白净斯文的面颊,奕奕有神的双眸里含了几分久违的调皮。

耀先,他对我说:「七月,你睡了整整一天。谢谢你,你醒了,我也醒了。」

耀先不再提过往的事情,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他让我去城里帮他捎信,告诉我如何摆脱被官府跟踪。

我和少爷都是身体虚弱,需要补养身子。

耀先悄声告诉我,赵府里有药,让我依着他所说的法子回府里去偷药。

我不仅要偷药,还要为他偷补品补养身子。阿娘说失血过多要吃鸡,要吃人参等补品。可我家哪里能有?

如今只能在赵家打主意。

我该如何骗来一只人参鸡?

我回到赵府,当然,太太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又请来郎中为我诊脉。诊脉后郎中依旧摇头。

太太这回彻底死心塌地。赵家怕是无后了。

「少爷没死。」我脱口而出。

这回不止是赵太太和身边的仆妇震惊,就连赵老爷都惊愕了。

「胡说!」赵老爷申斥。

「俺做梦梦到少爷了。耀先少爷说,他没死,就是留洋出趟远门。让俺乖乖在府里等他回来。少爷还说了,想吃人参炖鸡。让俺炖鸡给他吃。」

大太太将信将疑,但这些食材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然我提到了大少爷,也触及了 她的伤心事。

她吩咐乳娘,给我寻来了食材。

我在厨房里在乳娘指点下炖鸡,虽然笨拙,但那鸡总算炖好了。

我像模像样的将鸡供奉在少爷书房,仿佛他能吃到的样子。

夜里,我偷偷来取走了鸡,背着炖鸡的罐子,我爬狗洞潜回了家里。

少爷醒了,虚弱地靠在床上喝着鸡汤。弟弟妹妹们早已馋得咽口水。

我狠了狠心,没有再惯弟弟妹妹们,我逼了少爷将鸡吃下,不能给其他人吃。那鸡是我和乳娘炖给他的。

「好吃吗?」我咽口唾沫问他。

他掰个鸡腿递给我:「你们也吃。」

我摇摇头,也制止弟妹们去这补品。这可是我学了大半天才学会的炖鸡。可耀先执意将鸡肉分给弟弟妹妹们吃。

「姐姐,什么是借腹娘子呀?」小弟忍不住开口问。

我一惊,仿佛做贼被意外抓住,措不及防的尴尬。

我上前一把抢过小弟手中的鸡腿训斥:「吃饭还堵不住嘴!」

小弟「哇」的一声大哭。

「是村里学堂的孩子们笑话俺的,说阿姐是最不值钱的『借腹娘子』。」

「那是他们嫉妒你有鸡腿儿吃。」耀先夺过我手中的鸡腿,递还给阿弟,责怪地望我一眼转移了话题,「想听实话吗?」

我点点头。

「味道比我娘炖的差远了。我娘炖的鸡汤鲜美,里面放了滇南的松茸菌。」他搅合着汤盅说,「还缺了蜀南竹海的竹荪。」

少爷笑着,虚弱地点评。

我夺过他手中汤盅赌气:「有的吃就不错了。」

「你们几个出去玩儿。」少爷将一碗鸡架子鸡肉都递给了阿弟,打发他们离去。

我正要制止,他却回身一把拦腰抱住了我。我身子向后一倾跌坐在他的床沿。他的脸就凑贴在我的脸旁轻声戏逗我问:「还真的恼了?逗你玩儿的。」

我噘嘴赌气地甩开他懊恼道:「嫌弃汤不好喝,你自己去同太太讲。」

我起身欲走,他却一把拉拽住我。仿佛有意同我逗趣,就爱看我恼怒的样子。

「别闹!」我甩脱他。

冷不防他松开我的手瞬间,忽然亲吻了我的手背。

我慌得夺路而逃。我出了门,立在煦暖的日头下,端详那湿润的手背,仿佛还有他的唇柔软的触觉。我臊红了脸。我的心突突地跳,脸颊滚烫。

这是怎么了?

仿佛我和他有些怪怪的,仿佛有只小爪不停地搔挠我的心。

我回到赵府,依旧演戏,旧话重提说是少爷梦里打发我回来觅食的。

仿佛我的演技太过拙劣,太太和下人们都懒得再理会我,只当我是个打着大少爷的幌子骗吃骗喝的小叫花子。

我大模大样地说:「少爷托梦说了。汤没有太太做的好吃。缺了什么蜀南的……,什么孙子?」

「是竹荪。」太太一惊回头望向我。

「是,是那个蜀南竹荪。还有,还要滇南的松茸。」

大太太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诧异地打量我,张张口竟然一时无语。

她喜极而涕,她哭了,对了天上喊:「儿呀,你别只顾了你的媳妇,你也给娘托个梦呀。」

一家人唏嘘不已。

赵老爷吩咐说,调派给马车供我驱使,随我回娘家探亲,去寺院祈福。自当是替少爷完成生前未了的心愿。府里上下对此议论纷纷,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蛊惑了太太和老爷,如此善待我。

太太亲自下厨,为儿子煲汤。

汤出锅时,我忍不住试吃,果然那汤味道鲜美之极。太太还破例为少爷做了核桃腊肉酥饼。叮嘱我说,这供品隔了一日就可以取来吃。吃了供品的人会添福消灾。

我欢欢喜喜将酥饼和汤装去食盒里,就听太太慨叹一声:「天可怜见的个姑娘。耀先要是体谅你,怎么就没能让你怀上个一男半女,也好让你名正言顺留在赵家。」

我低头不语,我也想,可是我并没这个福分。

回家后,看着大快朵颐吃核桃酥的少爷,看着他将核桃酥分给弟妹们享用。我将热好的鸡汤轻轻吹凉,一口口用勺子喂他。

「七月,你怎么了?不开心?」他细心地问,「可是有人甩闲话了?」

我摇摇头,但终究忍不住将太太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他。

看我低头静静地用勺子搅拌鸡汤,他打量我吞了口唾沫问我:「七月,你想嫁给我吗?」

我一愕,不知如何答。旋即,我不假思索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但瞬间,我察觉不对,忙自嘲道:「七月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做梦。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天。七月是贫民小户,配不上少爷。就连做『借腹娘子』都不配的。」

「我说你配,你就配。」他一把拉我在怀里,汤泼洒在被褥上,他也不顾了这些。

他搂着我在怀里,凝视我的眼认真问:「后悔吗?」

我拼命摇头。

他捧起我的脸,渐渐靠近,渐渐的,亲吻上我的唇。

直到阿娘推门进来,这才惊到鸳鸯衾中的我们二人。

「哎哟,娘呀。」阿娘又惊又羞慌忙夺路而逃,门被反带上。

我惊羞欲起,被耀先一把揽在怀里。

「我会对你负责,你是我的夫人。名正言顺。世间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谁说你配不上我?谁说你无法进赵家?」

我们的额头轻轻碰去一处,就这么交颈而眠,如一对儿鸳鸯。

耀先的断腿丝毫不阻碍他的锐气,不久,他便可以拄拐下地,恢复如初。

而我也同他度过了最温情开心的半个多月。直到大雪封山。

那天,我依旧从赵府赶回家里去寻耀先团聚,而耀先却留下一纸书信悄然离去。他同谁都没有打招呼,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纸书信只写着「七月,等我回来」聊聊几字。

楚州城一声炮响变了天。

看着街头百姓奔走相告,看着革命军进城。仿佛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皇帝逊位了,男人们争先恐后去剃头剪脑后的「猪尾巴」辫子。放在过往,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而我,已经是身怀六甲,身子笨重。

我托着腰立在庭院里看着仆人们跑进跑出的忙碌,太太心疼地喊我回房去,不要被撞到。

当郎中初诊出我怀孕时,府里一片质疑声。这掐指算来日子不对,我究竟怀的是谁的野种?

而赵老爷毅然出来说:「古人就有『贵人来迟』的说法。七月在牢狱里受了惊吓,这胎相晚些显现,也是正常的。」

这骗人的鬼话,倒也堵住了下人们的嘴。服与不服,如今我肚子里怀的也是耀先的骨肉。

「娘,不孝孩儿耀先,回来了。」一声哽咽的呼唤,我猛然循声回头。

不知何时,耀先他立在了门口。

他手拄文明杖,一身西装,头戴礼帽,奇怪的装束。更重要的是,他脑后的辫子剪了。

震惊的不止是我,太太也是目瞪口呆,好久才恍过神,哭喊着奔来,一把抱住了耀先捶打,搂着他不肯放手。而太太奔来得急,掉了脚上一只绣鞋,竟然毫不觉察。

「少爷。」我怯怯地向前,在他责备的目光下,改口低声,「耀先。」

他一把搂住我在怀里。

「仔细孩子!」太太同我异口同声提醒。

在他开朗的哈哈大笑声中,我忽然意识到,他装了义肢,得以让他行走如初,只是缓慢。

少爷,他终于回来了!

「我们胜利了。」他搂着我哽咽道,「黑大哥,他们地下有灵该倍感欣慰,我终于达成了他们的夙愿。」

是的,变天了。楚州变天了,天下也变天了。

寒暄过后,太太拉着耀先要向屋里去。

迎面,却看到赵老爷立在游廊下,肃然打量着耀先。

「父亲!」耀先松开我和太太,拄着拐上前。

他打量着父亲,用拐支撑着身体,徐徐跪下。

「孽障!」赵老爷痛斥一声,几步上前,抢过耀先手中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你知道家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那拐杖一下下打在少爷身上。他一动不动。可我受不了,仿佛那棍子打在我身上,生疼。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将少爷紧紧抱住,用身体替他遮挡那无情的棍棒。

「老爷,不能打的。少爷他的腿,炸断了。」我哭求着,四周一片肃然。

老爷手中的拐杖脱落坠地,那一声响,似砸在众人心头。

赵老爷不顾耀先的推拦,扒开耀先的裤管,看到那截冷冰冰的木头。

大太太和众人吓得失声痛哭,而老爷无语起身,转身捂脸掩面逃回房去,不让大家看到他的老泪纵横。

「爹,儿子知道,您从始至终就知道儿子没死,知道儿子回过府中。不然,七月没有那么容易留在府里替儿子遮掩,替儿子偷送吃食。那夜儿子去房里看您,您是醒着的,可您在装睡。」

悲戚声连成一片,那苦雨凄风的岁月总算是过去。

赵府重回往日风光的岁月。

而我和耀先的婚事也被重提。

毕竟我寒门小户的女儿,配不上耀先如今的身份。于是太太提议让耀先迎娶她娘家的外甥女做正室嫡妻,而让我做小妾,名正言顺留在赵府。

可在耀先的坚持下,他执意只娶我一个妻子。耀先不要声势浩大的婚礼,却给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洞房花烛。我穿上大红喜服,同他拜天地,拜高堂,挺着累赘的肚子进了洞房。

满床的枣子、栗子、花生。此刻我仿佛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婚礼后,耀先就急于北上开会。这一走就是两年。

两年来,楚州的变化也是天翻地覆。而当耀先再回府时,孩子已经会开口喊「爹爹」,绕床玩耍。

耀先给儿子起名叫「盼儿」。

耀先日日忙碌,我则去他的行营照顾他的起居。

我不再是以前的黄毛丫头「七月」,我成为名正言顺的「赵太太」,仿佛一切幸福来得都那么的不真实。

几次梦里醒来,我都紧紧抱住耀先的臂,生怕他会不辞而别,再次跑掉,丢下我一个人。

他笑着宽慰我:他不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我和任何人。他属于这个民族和国家,他身上流着黑大哥和无数爱国志士的血。

可是,怕什么,终究是来了什么。

耀先又跑掉了,走得无影无踪。

这下子我不再收到他的家书,也不得而知他的音讯和下落。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等着他,苦苦等着他。我相信,他忙完他所说的事业,迟早会来寻我们母子,重回他的家。

秋天,白露结霜。

我带着盼儿在廊子下晒瓜子,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热闹声。

丫鬟彩虹跑来说:「少奶奶,快去看吧。大少爷衣锦还乡了。听说他做了大官儿,好大好大的官儿。被总督大人亲自送来的呢。」

楚州革命变天后,孟都督又摇身一变成为楚州新政府的领袖。我虽然不懂时政,但似乎变来变去,又什么都没有变。

我不敢相信,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才抱起盼儿,追了彩虹向二门去。

少爷果然回来了 。

他带着西式的礼帽,穿了中山装,手里提着文明棍。那样子气派又威风。

我在人群后远远望着他。

盼儿在我怀里问:「娘,他是谁?」

「他是,爹爹。」我眼里泛着泪光。

「七月,来。」少爷竟然在众人中看到了微不足道的我,向我招手。

我忙分开人群出去。

我动动唇,喊了一声:「少爷。」

他呵呵地笑着,指了身旁一短发干练的旗袍女子对我引荐:「来,见一见,这是我的妻子,林放。」

「妻……」我震惊了,我听错了吗?不,少爷温煦的笑容,一手紧紧拉着林放的手。

「大……少奶奶?」我吱吱呜呜,她没出现前,这名号属于我。她身边的男人也曾属于我。

不过片刻间,我都开始讥讽自己的懦弱,随后是自卑。

你一个乡下野丫头,如今不愁吃不愁喝,都是大少爷给你的。你还胡思乱想真要当赵府大少奶奶吗?看眼前这女先生,落落大方的模样,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叫我林姐姐,或者叫我林先生都可以。」

「林,林先生。」我觉得这个称谓更贴切些。

先生都是受人尊敬的。我羡慕她们这些文化人。

「这个是,盼儿?」大少爷拍拍手,接过我手中的盼儿。

「喊爹爹。」大少爷豪爽地说,拿胡茬去扎盼儿的小脸。

盼儿被吓哭了,我忙抱回来搂在怀里拍哄。

我怯怯的躲在人后,耳边汹涌着潮水般的欢笑迎奉声,目送他们走远。

我日夜祷告翘首盼回的男人,如今挽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手回来。并且,这个女人取代了我的位置。

或者,那个位置本不该属于我。

我极力安慰着自己,在院子里拼命洗被单,片刻不停息。

我让忙碌占满我脑子的所有,我扮出笑脸为他和林先生收拾出新房。

公公是个明白人,丝毫没有因儿子的衣锦还乡而骄傲,也没有过多的责怪他。

但是因为我,公公终于说出公道话。

「你不能对不起七月。她是个好媳妇。贫贱糟糠,也是你的选择,就如当年你执意抛家舍业要去革命。赌赢了,是你的造化,输了,也是你的命。这个林放,我并不看好。」

「爹,如今都是自由婚姻。我的婚事,我做主。」

「那七月和孩子算什么?唉,算了,和她好好商量,让她做妾。」

「爹,一夫一妻。我只娶林放。至于七月,都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什么借腹娘子。我和林放讲过了,她也同情七月的遭遇。林放愿意收养盼儿,至于七月,她还年轻,放她自由吧。」

公公气得差点咳出血来,拐杖挥起就要打向儿子。

「你做再大的官儿,不能不负责。你当初……你们有孩子了。」

「那不过是那个黑暗年代被逼无奈,我别无选择。我也是同情七月,我们各取所需。」

我在屋外听得周身发抖,却不肯离去。直到婆婆到来发现了我。

婆婆悄悄将我拉走,语重心长对我说:「耀先这孩子,是头犟驴,他下定心思,谁也改不了。」

是我做梦高攀了。我一个穷人家的丫头,有幸能靠上赵府这大山,衣食无忧还救了一家老小,我该知足。

这些年,我依仗在赵府的这些月钱扶植家里,爹娘也在后山开荒种地,有了几亩自己的田,也算能自食其力。

我揩把泪说:「我走,可是我不能舍了盼儿。林先生,她还能再生。」

婆婆当然不同意,盼儿是赵家的孙子。

少爷要和盼儿一道睡,父子共享几天天伦之乐。我自然不能拦,由了他去。

他和林放很用心,给盼儿带来很多玩具,盼儿十分喜欢。

终于有了爹爹,盼儿逢人就说:「盼儿盼回了爹爹。」

这天早上我起床去给婆婆请安,顺便给大少爷和林先生端去早点。

可才到院子就见丫鬟仆人们进进出出,一脸慌张。

大少爷和林先生走了,不辞而别。

应该是夜里悄悄走的。

他们竟然带走了盼儿。

我的盼儿。

撕心裂肺的疼痛,没了男人又没了盼儿,我如今一无所有。

我欲哭无泪,瘫软在地。

婆婆和公公闻讯赶来,又骂又怒。

婆婆说:「你也别哭了。自打你生下盼儿,我就拿你当自家人。这个家,谁也别想赶走你。你是赵家的少奶奶,我们的儿媳妇。你等着,他迟早送盼儿回来。」

只是我又怀孕了,忧伤之余也添了几分安慰。耀先总算又留给我些希望。

一晃就是四年过去,耀先走的第二年,我生了个女儿叫心悦。

我们母女在赵家相依为命,幸好公公婆婆宽容,对我们十分的好。为了怕我惦记娘家,还特地为我安置妥家中,在城里帮我爹娘开了间杂货铺,供我弟弟妹妹读书。

这天,我带着心悦坐在门口剥豆,听到一声怯生生的呼唤。

「娘~」

我的心被针猛刺了一般,猛然抬头。

盼儿被送回来了,他撒开仆人的手,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颈。

盼儿丢了魂魄似的,抱住我胆怯地不说话。

送他回来的人说,盼儿是随了林先生在监狱里坐那半年牢时被吓的。

坐牢?

公公和婆婆都被惊吓到,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盼儿自言自语不同人正视,我抱了他许久,他梦里都会吓醒发抖。我开始恨耀先,恨林放。为什么!她们有了一切,还要抢走我的盼儿?还让盼儿遭受寻常人家孩子没有遭遇的一切。

盼儿终于依偎在我怀里对我说:「坏人拿钳子拔指甲,疼,血,好多血。」

我慌得忙抓起盼儿的手脚仔细查看他的指甲。

「是大妈妈,大妈妈的指甲,都被拔光了。」

盼儿呆滞惊恐的目光,我抱紧他无声落泪。

盼儿看到奶娘用火红的烙铁熨烫衣服,慌得抱头哭喊逃窜,如小兽无人能拦住。我寻他到墙根,他哭着恐惧摇头:「不要,不要烫大妈妈,大妈妈的手脚烫烂了。」

我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不知是悲凉是同情,更是不解。耀先和林先生,他们在做什么?

我不懂,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值得吗?

我收到了一封信,竟然是林先生写给我的。

我周身汗毛倒立,她到底是死是活?

打开信,我要庆幸耀先教给了我念书识字,我才得以躲去角落看完这封绝笔信。信是林放临终写给我的。我才知道,她同耀先,根本就不是夫妻。

他们是假扮的夫妻,掩护身份执行任务。

带走盼儿,是为了更好的掩护身份。

并且,林先生是黑自立先生的妻子,耀先的嫂子,根本不可能是夫妻。

他们假扮夫妻,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林放和耀先分开。林放被叛徒出卖入狱,视死如归直到牺牲。

盼儿还是组织上多方营救才从虎口脱险。

我又记起了初见耀先时,监狱里他执著坚定的目光,豪言壮语,那时我全然不懂。如今渐渐的懂了。

我的手几乎把信纸抓碎,泪水噗哒哒掉落。

林先生还年轻,就这么去了。

可耀先,他人在哪里呢?

东方一抹鱼肚白,天光渐渐放亮。黑夜过后就是光明。我期冀着相逢的那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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