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侠世界里如何经营好一个门派?
他把剑丢在了血雨腥风的江湖,改行去卖大闸蟹了。
【1】
副掌门还不是副掌门的时候,只是青城山上外室弟子。
他出生乡野。八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涝,举家流离,在京城恶臭的巷弄里死了爹娘,成了一个孤儿。从此游荡在街头小巷,学会了坑蒙拐骗。
十一岁那年,因为摸了个钱袋子心情甚好,随手救了一位伤重之人,将他藏在了自己栖身的巷弄里。那人挨了几日竟活了过来,临走时虚弱地说要回来接他。
他也没有很期待。
结果那人真的回来了。
那天,他正因为捡地上的甘蔗皮惊了官家的马,被围着暴打。那人突然从天而降,将他护在了身后。这一回,那人鲜衣怒马,倚天仗剑,站在他身前睥睨众生,天不怕地不怕。
原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
他被大侠带回了青城山,洗下了满头满脸的脏污,穿上了青城派弟子的服饰,布料柔软得他都不敢碰自己。他看着镜子里的漂亮小公子笑了一下,镜子里的漂亮小公子也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的命似乎一下子变好了。
【2】
他在青城山上练剑很努力。
他刚入门,用的是一把小木剑,每晚临睡前都用衣襟细细擦拭它,仿佛在擦拭绝世之锋。
那位大侠成了他的师叔。
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师叔的剑术有多么高绝,在江湖上多有威望,他的敌人是如何险恶,而每一次他都能决胜归来。
他不知道有多崇拜他。
他也想做个大侠。谁捡甘蔗皮被人暴打,他就挺身而出,倚天仗剑,睥睨众生,天不怕地不怕。
师叔回来的那天,他抱着自己的小木剑跑去看他,想把自己新近学的剑招演给他看。
院子里,师叔正和师父说话。
师叔说:「思齐那孩子,学得怎么样?」
师父叹了口气:「他的年纪太大了,左腿又被人打断过,习武强身健体可以,要在武学上有所造诣,却是痴心妄想。更何况,他的根骨很差,你我心里都有数。」
师叔没有说话。
师父道:「我知道他救了你的命,你心里感激他、怜悯他,想报答他。可小孩子的心愿,终究是小孩子的心愿。他今天想做大侠,说不定明天就不想做了。他在青城山上吃得饱、穿得暖,你不必再自责。」
师叔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师父见师叔沮丧,又多夸了他几句,说他算学、文章都学得又快又好,从不捣乱生事。嘴巴又甜,与同辈都交善,师兄师姐们也都喜欢他。
说着说着,想起一桩事来:「前日里我过寿,他去后山找了棵驱蚊的香樟,动手打磨了一副棋子孝敬我,只因我说下棋的时候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包。」师父笑着摇了摇头,多有无奈,「所以穷人家的孩子,心眼多着呐。心眼多,哪能专心习武,继承你我的衣钵?不过只要不走歧路,也不会过得太差,你就不要再担心了。」
师叔低声应了句是。
师父道:「子期最近将玉岚剑法练到了第六层。」
师叔喜笑颜开:「是么?」
师父一捋胡须,哈哈一笑。
后面的话,他没有听下去了,他抱着木剑悄悄溜走了。
洛子期是掌门弟子,他见过一面的。师父与师叔要夸奖他的话,他已经听过一百遍了。
【3】
他第一回见到洛子期,是与师弟们踢蹴鞠,一不小心将蹴鞠踢到师父院子里去了,挂在树枝上。
他虽然是师兄,但入门最晚、家境最差,被差使的总是他,于是跛着一条腿翻墙去捡。
墙里有个白衣如雪的少侠在练剑。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痴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哭。
他那时候已经看得出剑术的好坏了。他隐隐知道他不可能练成这样,一辈子都不可能练成这样,顿时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之感。
但是除了嫉妒以外,他又怀着一种更深厚的庆幸:「我虽然练不到,但这世上有人练到了。我亲眼所见。」
底下少侠收剑,抬头盯着他瞧。他有一双很安静也很清澈的眼睛,映着桃花与天晴。
他被少侠瞧见,局促地骑在墙头给他鼓掌,两手之间的蹴鞠就掉下去了。
少侠捡去蹴鞠掸了掸,递上来。
他一边伸手去接,一边说:「你好,我叫……」
「子期。」不远处的游廊里走来一群衣袂飘飘的少男少女,他们的白衣上镶着精致的蓝边,手上握着锋利的宝剑,和少侠一式一样。
「走了!」他们大声招呼他。
「来了。」少侠把蹴鞠递到他手里,转身离开。
他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
爬下墙来,师弟们以手抚膺,连连问他有没有被人撞见:「要是被掌门知道,非得骂死我们不可!」
「掌门倒是没有,就是有人在练剑。」
他把墙里的事告诉师弟们,师弟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哦,洛子期嘛。」
他问洛子期是谁,师弟们都撇撇嘴,脸上挂满了羡慕嫉妒恨。
「这些掌门弟子跟我们不一样的啦。」师弟们最后言简意赅道,「我们管掌门叫师父,只是挂名而已。他们是真的一招一式都传承自大家的啦。不像我们,用破木剑。」
【4】
接下来他有意无意打听了洛子期的很多事。
出生名门,根骨奇佳,年方十三岁已是门中翘楚,连老一辈中都只有师父与师叔能与他论剑过招。加之品性端方,已被指认为下一任青城山掌门,眼见要长成江湖上又一个传奇。
没有人敢说,但所有人都在等,等洛子期长大,成为天下第一。
他听说了以后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愣坐在那里,觉得「这才是人生」。
他想要的人生。
他对洛子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关照:他觉得洛子期是这世上另一个他,一个没有遭受任何不幸的他。他投了个好胎,天赋卓绝而家境殷实,没有被打断腿,没有挨过饿,有良师益友,有贵人伯乐,仿佛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帮他,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站上武林的顶峰。
他突然顿悟了自己为什么要受这许多苦。他战战兢兢觉得这个世道是公平的,洛子期的命太好了,所以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他倒霉了,就像镜子的两面。
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如果要倒霉,就倒霉我好了。」他给祖师爷添香油的时候跪在地上偷偷许了个愿,「洛子期要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成为天下第一。」
他做不到的事,他祈祷洛子期可以做到。
洛子期身上有他一切的想往。
【5】
在又远远观看了一次师叔与洛子期论剑之后,他对师父说,他不习武了。
他虽然是挂名弟子,但因了师叔的缘故,还是能与师父说上话的。
师父问:「那你想干什么?」
他道:「我胸无大志,只想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给师父尽孝。」
师父叹了口气,顺了他的意。
开始时的确是照顾饮食起居,他洗手作羹汤,替掌门跑腿送信。偌大的门派,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他却清楚每一个人的底细。
随后渐渐开始出入库房。今天铸铁用了多少钱,明天田庄里收了多少租。师父说:「你算账好使,眼神也好使。」就允他出入密院,整理誊抄武功秘籍。
再然后,陪掌门出门见客。
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前辈,笑吟吟地当着师父的面夸奖洛子期。
这几年,洛子期出门在外,跟着师叔在江湖上游历,声名鹊起。
从墙里香到了墙外。
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高兴。
我家有子初长成,青城山上洛子期。
【6】
洛子期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回了一趟青城山。
他兴奋已极,偷偷用库房里新收的云锦替他裁了一套新衣。还有些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条腰带。他穿不上掌门弟子的衣袍,就沾一点洛子期的喜气。
他还准备了一壶酒,想趁着人多,热闹,敬一敬他。
这一回他一定不能像十三岁时那么荒唐,他要郑重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道一声久仰大名。
然而门派中却突然出了桩事。
洛子期点名要的内功心法,竟有几页是瞎编的。幸亏临出密院他翻了一眼,他曾经誊抄过这本心法,过目不忘。
密院中没有别的副本,他当即连夜誊抄了一份,第二天一早差人送出去,然后暗地里将碰过心法的人排查一遍,抓住了内奸。
洛子期来密院中相谢的时候,他正握着长鞭,严刑拷打。
洛子期隔着房门说:「多谢掌院。」
这是洛子期第一次跟他说话,但他没出声。
洛子期很快就走了。不远处歌舞升平,是为他接风洗尘。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喝了一坛酒,看着那白腰带上沾上的血迹,遗憾。
遗憾之余,他又悟了:洛子期是光,他是影,既然道不同,还是不要认识了。
他在底下看着他光芒万丈就好。
【7】
他暗地里除掉几个内奸的事,师父不置可否。师父年纪大了,正准备传位于洛子期,没有心思对付这种小事。
只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师父突然把他叫去。
他到了以后,发现还有两位同侪等在院中。
一位是世家名门,经常跟着师父出门交游;一位是巨贾之后,家财万贯,精通理财。
三人经常在一起做事,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师父是何用意。
过不了多久,他听闻有两人的脚步声从堂前传来。
一抬头,洛子期白衣佩剑,立在堂上如长剑在鞘,掩不住的肃杀之意。
他个子长高了,脸也长开了,只是那双眼一如五年前,安静又清澈。
他与他目光一碰,连忙低下了头。
后来师父说了什么话,他都没心思听,幸好师父不久就打发他们离去了。
师父回头对洛子期道:「这三人,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善于理财。」
「还有一个呢?」
师父意味深长:「他什么都肯做。」
师父叫他选。
洛子期拿起一支青竹签,往窗外看了一眼,写了三个字。
n class="fw-op ">【8】
洛子期做掌门的那天,他做了副掌门。
洛子期微微颔首:「副掌门。」
他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一拜到底:「掌门。」
外室弟子愤愤不平:「洛子期算哪根葱?武功好了不起么?!」
于是居心叵测地挑拨离间:「师兄,门中事务都是你在管,掌门却是他做的,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
而他站在洛子期身边,看着他俩的衣袍一水的白衣飘飘,除了洛子期的袖口与襟口滚着蓝边,他没有,心中也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
干起俗务来越发起劲了。
时间一长,众人都渐渐忘记了他的名字。
只道他叫「副掌门」。
【9】
掌门不在青城山,十有八九。
每回他出门远行,副掌门都要忙上半个月。
副掌门:「马上就入冬了,那件貂毛大氅给他带上。」
副掌门:「帐篷也要带的,出门在外,找不到宿头怎么办?」
副掌门:「金疮药带一点金疮药,还有安神香,点上一支不怕宵小吹迷烟。」
副掌门:「马扎拴马上没有?不能叫他随地乱坐,要进寒气。」
副掌门:「油盐酱醋给他备着,就备一点点,不用多,荒郊野岭自己烤东西吃的时候可以入入味。」
副掌门:「再备点酒驱驱寒?」
门人终于受不了了:「掌门是去行走江湖,又不是去野营的。」
副掌门:「吃不好喝不好怎么行走江湖啊?!」
转念又一想,打开了新思路:「东西带不齐,倒是可以外面买,所以钱要备齐。」
当下捏着账本,看看哪里可以俭省,都给他打钱庄里,供他取用。
待副掌门都安排好了,叫人把东西给掌门送去,却没有门人敢去。
门人看着那小山似的包袱:「我觉得掌门是要骂人的。副掌门,你自己去吧。」
副掌门就背着手梗着脖子把脸涨得通红:「我不去!我给他送?我才不给他送!我不去!」
后来还是差了个资历最轻的小弟子送。
小弟子战战兢兢地去,蹦蹦跳跳地来。
副掌门:「掌门怎么说掌门怎么说?」
小弟子道:「掌门什么也没说,不过好像挺高兴的,还把酒分给他的朋友,一起下山了。」
副掌门松了口气,随即又提心吊胆:「大当家的带这么多东西,也着实不便,与朋友出行,还要被人取笑。」
于是副掌门便在各地疯狂购置地产,开起了分坛。
一时间青城派铺得到处都是。
其他门派私底下言语:「青城派野心很大啊。」
副掌门私底下道:「住客栈多不干净啊,让掌门最好住分坛,自家地方的毛巾都是烫过的。」
【10】
掌门偶尔寄些书信回来,是桃花笺里江南好。
副掌门战战兢兢回信,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掌门便改寄土特产。
副掌门最爱洞庭秋蟹。
青城山上便年年都有洞庭秋蟹。
【11】
掌门年纪轻轻,玉岚剑法出神入化,江湖中找他挑战的人就多。
副掌门应对这种决斗,是有处理办法的。
他要请人去观看他们斗剑,为掌门举牌,为掌门欢呼,不管结果如何,造势先造起来。
而掌门一般是不会输的。
副掌门早就请才子吟好了诗,作好了赋,再请乐师铺个小调,在乡野传唱,在市井传唱,一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城山上洛子期又打赢了哪个不自量力的倒霉蛋。以掌门为主角的侠奇小说,一个地摊上能铺几十本。
掌门的名声越来越大,找他挑战的高手越来越少。
最后,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掌门挑战天下第一。
他战了三天三夜,副掌门在遥远的青城山上,跪了祖师爷三天三夜。
赢了。
掌门在下一次武林大会上,高票当选了武林盟主。
【12】
青城山在洛阳开了百花会,做东宴请武林同道。
掌门端立在门前迎客,副掌门忙得脚不沾地。
请什么人,上什么菜,租哪里的房子,房梁上挂多少尺红布,来人送什么礼,怎么排座次,这鲦鱼在东市买和西市买差多少钱,少林和武当的弟子们挨得太近打起来了……这些事都得他管。他新做了一身白衣,没等过一个时辰就被泼上了酒水,少林武僧干的。
好不容易平息了两家的怒火,众人已经坐定,掌门已经上台。副掌门正竖着耳朵听他作为武林盟主发表第一次演讲,后院突然起火。他整个人都炸了,跑去后院撸起袖子跟门人一道扑火。
他正灰头土脸地拎着一桶水,听闻前院里,掌门朗声道:「首先,我要感谢副掌门。」
他一愣。
「再次,我要感谢副掌门。」
他愣得更久了。
「最后,我要感谢副掌门。」
副掌门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新衣全然泡了汤。
掌门作为武林盟主的第一次发言还如此乱七八糟搞七捻三。
但是他心里却高兴。
他在掌门看不到的后院里,用大碗舀了一杯水,权当是酒,一饮而尽。
敬他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这一刻的荣光是他们两个人的,即使他没能站在台上,他没有姓名,甚至天底下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荣光却真真正正是他们两个人的。
他从十三岁见他,就在等今天这一日。
他没有亲眼见过这江湖,但掌门的江湖背后有他尽了全力。
待他换了身衣服,进到前厅,要应付一群敬酒的人:「你这副掌门做的真是运气啊!掌门声威浩荡,大树底下乘了凉,他还给足了你面子!」
「那是,那是!」他笑道。
他喝酒是很厉害的。门派中的往来应对都是他,江湖中人喝酒论碗,他从喝一口便吐,到现在一口气十好几坛不带停。
后来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掌门好像过来,帮他挡了酒。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掌门已经带着武林中人讨伐魔教去了。
【13】
这一回掌门去了很久。
副掌门在青城山上如坐针毡。
可是他不能一起去,掌门不在,他是青城派的定心丸。他再是心急,也要安慰一众弟子,没事的,我们掌门稳赢!
赢,确实是赢了,但别人都回来了,掌门没有回来。
他们说盟主和教主大战三天三夜,然后一同跌下悬崖,再没有上来。
一时间青城山上愁云惨淡。
只有副掌门笑着说:「那他肯定是在悬崖底下遇到了绝世高手,传他毕生武功了。」
说罢进门打包行李,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出了门,把门中事务安排好,请来了神医,带着人连日连夜赶去了西域。爬了雪山,编了藤绳,下了千丈崖。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掌门背上来的。
下了山,在村民那里借住,衣不解带地守了半个月。
掌门的高烧终于退了。
这时传来消息说门中外室弟子叛乱,副掌门又马不停蹄要走。
门人道:「掌门这几日就醒了,待他养好了身体,一同回去不好么?」
副掌门沉下了脸:「这件事千万别叫他知道。如果他问起我为何突然回去……算了算了你们别告诉他我来过。」
副掌门虽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以说一晚上嘴里不带一句真话,但在掌门面前,他从来不说谎。
那就索性不说了。
【14】
副掌门在青城山上做了一次大清洗,杀了好些人。他们指着鼻子骂他冷酷无情、手段狠辣,副掌门心道你们何尝不冷酷无情。
都是同门师兄弟,一起安生日子不过,要手足相残。
副掌门嘴上不说,心里是很难受的。他还怀念当年一起踢蹴鞠的日子,可那些青梅竹马,全都被他亲手杀死了。
以至于掌门回来,他都没有前去迎接。
就像是很多年前密院那一晚,手上沾了血,便有些自卑与愧对。
这一次事情闹得这样大,掌门也一定知道了他的手腕。
他这里惴惴不安,掌门却心情大好。他听人说,掌门从西域带回来一位知己。那位年轻的剑客救了他一命,两人惺惺相惜,畅谈剑道。抵足夜谈,七天没有出门。
副掌门松了口气。幸亏掌门什么事也不管,想来对他的所作所为,不甚关心。
但随即而来的就是淡淡的失落。
他其实也没想跟掌门抵足夜谈什么的。他对武学,没有研究,坐而论道这种事情不适合他。他每天晚上就是坐在房间里是打打算盘,看这个月花了多少钱,下个月哪里还可以俭省俭省,多给他添几件新衣。叫掌门看到,也要见笑的。
掌门高不可攀,他没有亲近的意思。
只是突然想到十几年前,他初见掌门的时候,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你好,我是赵思齐。」
他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那株桃花,心里狐疑着:掌门……他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啊?
【15】
剑客与掌门日日论剑,青城山上尘嚣四起。
说剑客是名门之后,剑术高超,加之英俊潇洒,实乃人中龙凤。掌门属意他携手江湖,要以副掌门之位留他。
副掌门这些年处理偌大的门派,得罪了不少人,加上先前处置了门中叛乱,名声更加不好了。这风声一出,底下蠢蠢欲动,他做事都不如往常顺畅。
副掌门有些心神不宁。
他其实是很能理解掌门的。掌门欣赏与结交的,从来都是豪侠。剑客与他才更像是一对双生子,掌门想留他在身边,也实属正常。
于是他慢吞吞整理起自己的贴身事物,发现这么多年,他给自己添置的东西少得可怜。
只箱底里,翻出了那只蹴鞠。
突然就难过了起来。
原来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与那个骑在墙头偷眼看的小子,没有两样。
【16】
第二天他去库房盘点炭火,正遇到剑客闲庭信步。
两人擦肩而过 ,剑客笑道:「不过尔尔。」
【17】
副掌门第三天起来,发现门派里清净了不少。底下人毕恭毕敬的,他吩咐的事,没有人再给他掣肘。
他叫来人一问,原来是昨天半夜里,掌门不知哪里听说了那句「不过尔尔」,当场将剑客请下山了。
掌门说:「阁下在青城山做客,我副掌门不知哪里得罪了,我替他道个不是。」
掌门又说:「江湖门派不拘小节,照顾不周,阁下还是另觅他处。来人,送客。」
副掌门听完,闷坐了半晌,搔了搔脸:「这怎么好!」
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
转完了,眼睛亮亮地问:「掌门吃了没?」
门人道:「掌门闭关了。」
副掌门有些失落,但还是马上鼓足了劲:「他这是要突破第八层啊!我们青城山开山立派以来,都没有人练到过!快快快快给他加鸡腿。」
掌门闭关那两年,副掌门学了药膳。
天天给他煲汤,加鸡腿。
他发现掌门不爱吃香菇。汤里飘着的一片香菇去时什么样,来时什么样。
「不要挑食啊!」副掌门这一回悄悄放了两片。
再端回来的时候,香菇就吃完了。
副掌门心中怀着巨大又隐秘的欢喜。
他觉得在这苍茫的人世上,他与掌门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关联。他们彼此分享了一些秘密,虽然这些秘密极其微小,但是这让他确认,他与掌门之间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他是光,我是影,他是不是也明白?
所以在他心里,自己是不一样的。
【18】
副掌门自认是与掌门很有默契。掌门就该潜心武学,做他的天下第一,其他琐事,他来操办就好。
所以趁着他即将出关,副掌门搜罗了各家美人的画像,给掌门送进去了。
他的意思是:你先挑一挑,挑好了,我去下聘,等你出关正好能成亲。
送了两年饭的小弟子战战兢兢道,画像都被扔出来了。
副掌门跟掌门虽然见面极少,但却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这人还从没见他发过火。
副掌门想到他正在紧要关头,不仅十分自责,跑去掌门门前磕头认错。末了又走到门前,贴着那窗纸道:「你说不娶,咱们就不娶,你不要生气,一会儿走火入魔了要。」
门里不声不响。
那天晚上,副掌门没有给他放香菇。
掌门得寸进尺,半个月没吃苦瓜。
【19】
掌门迟了半年出关,八方恭迎。他没休息几日就重出江湖,行侠仗义去了。
副掌门诶了一声,叠着他的衣服,没说什么。
声名在外,便苍生在肩,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呐。
也许等两人年纪都大了,掌门找到一个同样天子卓绝的徒弟,他自己找到一个同样心思缜密的守财奴,两人就可以闲下来喝口酒,聊聊天。
【20】
掌门未归,江湖生变。
青城派树大招风,遭人暗算。
对手一环扣一环,来势汹汹,势必要将掌门打成魔头。
他调用了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手段,都解不了这个局。
他没有办法,只好对所有人俯首认罪:「是我做的,我与魔教有关系,我才是那个魔头。」
他深知十个大侠里面有九个都不是死在魔教手里,而是死在江湖里。这不是掌门的战场,是他的战场。他被人算计,是他技不如人,他认输。但掌门不能输。掌门身上是他一切的想往。
他解下了副掌门的衣袍。
当年这一身白衣,跟掌门一式一样,只是掌门的袖口与襟口有蓝边,他的没有。他们站在一起,就如同一对双生子。
他想,这样的并肩,从此都不会再有了。现在想来,却是一生一次。
【21】
他被毒瞎了双眼,打断了手脚,受了重刑,体无完肤。
但是他一口咬定跟掌门没有关系,武林中人也不过得到一句「是我做的」。
他们要他公开受刑。在众目睽睽诛杀副掌门,也算是给青城派一个耳光。
没有人想到,那一天,掌门来了。
一个人来的。
他风尘仆仆,不知经了多少场打斗。
但当天下第一的洛子期屋檐上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怯懦了。
没有人料到他会劫法场。
副掌门拼得一死,只求弃车保帅,他却来劫法场。
副掌门被压跪在地,听着周围刹那间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脑海里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幅画面。
那人挺身而出,挡在自己身前,倚天仗剑,睥睨众生,天不怕地不怕。
【22】
「后来呢?」我问。
小贩熟练地捡着大闸蟹丢进破铁盆里,称着斤两:「天下第一可不是吹的。掌门以一敌万,不知杀了多少人,把人救了出来。身后人说:『洛子期,枉你是武林盟主!枉你是天下第一!你还算是个侠客么?』洛子期当即丢下了他那把不可一世的名剑,然后随手拉了匹马,抱着副掌门转头就走。从此再也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
我想象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掌门丢下了背后那个血流成河的江湖,身前却是满怀春风。
他们逃出很远,掌门勒马,副掌门失声痛哭。他失去了他隐忍打拼出来的关于两人的一切,但第一次听到那个人急促的呼吸,触摸到他的体温。
他突然放声大哭:「我叫赵思齐!」
洛子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嗯,思齐。」
他哭得更凶了:「我叫赵思齐!」
洛子期道:「嗯,思齐。」
对于洛子期来说,那是十八年前,他写在竹签上的那三个字。
对于赵思齐来说,那却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终章】
故事好听,但我没有忽视更要紧的事:「诶诶诶你怎么缺斤少两啊!」
小贩比我还雄赳赳气昂昂:「我看不见!你眼瞎啊!」
我这才发现,这小贩眼中神采奕奕,却没有焦距。
他身边的男人一直坐在小马扎上用绳子捆螃蟹,此时抬起头来,从容地把一只螃蟹丢进我的箩筐里。
气质凛冽,像个高手。
「你怎么给他补了二两的螃蟹?日子过不过了啊?!柴米油盐要钱伐!屋顶又漏雨了你知不知道!」小贩喋喋不休地数落着。
我也很不满意:「再多给几个吧,我又不是不付钱。」
「我们自己留着吃的。」男人说完牵起小贩的手,抓着两个马扎和一桶螃蟹,收摊回家了。
「好不容易治好了,以后不要再装瞎了。」男人安静道。
「生意做不做了啊!」
我想,他们大概是一辈子的拍档吧。
在武侠世界里如何经营好一个门派? - 王说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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