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里的三个徒弟如果都是唐僧臆想出来的,会是怎样的故事?

唐僧只身上了雷音寺,如来竟说他业报太重,满身血腥,虽允许他带回真经,却要去轮回之中,受众生之苦。

西海岸畔,一个小小渔村。

几个孩子正在嬉闹玩耍,忽见远远官道上走来一个僧人。那僧人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黑黝黝的铁杖,颔下一把雪白长须,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显然年岁已老,唯有一双眼睛和煦温润,让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

「几位小施主,可是贵村发榜,说是海妖作祟,请僧人前来降妖除魔吗?」老僧站定了,将铁杖轻轻插在地上,合十为礼问道。

为首一个胖大男孩上下打量老僧几眼,瓮声瓮气道:「是我们不假。可是那海妖凶的很,你胡子都这么白了,怕是连一个拳头都挨不起,别白白送命,快回去吧。」

老僧微微一笑:「不妨事,贫僧年岁虽大了,降妖倒还有几分本事。」

旁边站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小孩童,斜着眼道:「我看呐,又是个来骗吃骗喝的!你倒是说说,你都降过什么妖,除过什么魔?」

降过……什么妖吗?

老僧目中闪过追忆神色,海风吹动宽大僧袍,猎猎作响,海面上的阳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竟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通天河畔。

「天下妖中众圣,老僧倒都会过几手。说来侥幸,倒也不曾输过。」老僧垂眉,淡淡说道。

几个孩子听得呆了,过了片刻,那瘦小孩子才抢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疯和尚——你还会过天下群妖,不曾输过?你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吗!」

群童嬉笑之声顿时响起,个个捧腹捶地,只道这老和尚疯了。唯有一个白净孩童站立不动,认真地看着老僧。老僧听到「孙悟空」三个字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似是痛悔,又似是追忆的神色。

「海蝉儿,你怎么了,不会真信了这老和尚的鬼话吧?」那瘦小男孩凑了过来,阴阳怪气地问道。

「不是,我是觉得他好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一般……」被称作海蝉儿的白净少年迟疑道。

话音未落,忽地远处海上升起一个小小漩涡,几个孩子脸色惨变,大声喊道:「夜叉来了,夜叉又来了!」一个鬼面人身的怪物从漩涡中一跃而起,浑身皮肤碧绿,手臂上长着鱼一样的鳍刺,厉声长呼,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残忍好杀。

眼看几个孩子四散跑走,那夜叉鼻翼扇动,忽地扭头过来,身子化作一道黑影,疾驰而来,冲着海蝉儿抓了过去。海蝉儿逃脱不及,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夜叉爪尖的腥臭已经几乎快让他窒息了,就在此时,一个金色的袈裟挡在了他的面前。

「谁?」夜叉如遭雷殛,浑身一震,翻身后跃两步,怒喝道。

海蝉儿抬起头,只见那个年老僧人挡在了他的面前,静静道:「西海的夜叉何时敢随意伤人了?闰龙王在哪儿?」

「什么闰龙王?」夜叉狞笑道,「老子只认得九头龙王!」

长笑声中,夜叉一爪又抓了过来,老僧如如不动,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夜叉五指刚触老僧身体,顿时化作一股黑烟冒起。夜叉吃痛,顿时缩了回来,上下打量了老僧一番,忽地骇然道:「是你,是你!」

「施主终于记起来了。」老僧道,「六十年前,碧波潭中,施主与贫僧有过一面之缘。」

夜叉的表情简直像是活见了鬼。

孩子们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平日里与恶鬼无异的夜叉惊慌失措,本就丑陋的五官扭曲到几乎变形,慌张地夺路而逃,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再也不露头了。

他们再看老僧的时候,眼神中已经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认得你是谁了!」海蝉儿忽地失声惊呼,指着老僧道,「你是,你是唐三藏!」

「你是说……唐三藏来了?」

「禀大王,小的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得他!当年在碧波潭里,就是他一个人手持铁棒,直捣龙宫,把万圣老王爷满门给……」黑暗中传来一脚踢翻案几的声音,然后几声闷响,似乎是有人在重重磕头。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那唐僧实在是太过可怖,小的出言无状,该死,该死!」

「哼,唐僧……好本事啊,以凡人之身能跟神佛较量的,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他一个吧?」

「是,是。」

忽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我偏就不信,那唐僧真有这么邪乎?我天下群妖何止千万,竟怕一个区区凡人至此,真是可笑!」

「厉不厉害,可不是我一个说了算的。倒退六十年,那些妖界的大圣巨擘们,也都不信唐僧真有这么能耐。结果呢?」

「结果什么?」

「你去问问填了北海眼的那只老白牛,去问问如来座前的那只金翅大鹏雕,去问问三十三重天上老君的独角兕……当年他们可都是不信的,如今,又都在哪儿?」

那浑厚声音哼了一声,饮酒不语。那大王又笑道:「你别不信,夜叉,当年我和那和尚斗法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的吧?」

「禀大王,夜叉在的。」

「你告诉蟆将军,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是。那和尚原本是我们骗进龙宫来的,白白净净,慈眉善目,即使被抓住了,也丝毫不动声色,只低低念着咒。我问他怕不怕,他却古怪地笑笑,说没事,大师兄会来救他的,我问他大师兄是谁,他却不说话了……等到我们备好蒸笼,准备剥了衣服,洗个干净的时候,那和尚的眼神忽然变了。」

夜叉的声音微微颤抖,这六十年来,他每天晚上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双像是火一样燃烧着的怒目,瞳仁中绽放着金色的光,那和尚一把挣开绳索,抄起旁边放着的那黑黝黝毫不起眼的铁杖,那一瞬间,铁杖上似乎隐约透出呼啸而过的风声。

「可笑,那和尚还会变身不成?」

变身?

不,不是变身。

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灵魂,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个无所畏惧勇猛争先的灵魂。

「接我——和尚一棒!」

是夜,碧波潭毁。

老龙王,死;龙子龙婆,死;龙宫,焚尽。

「如果我不是和灌江口的二郎小圣有几分交情,请了他下来放我一条生路……如今,我也没机会坐在这儿了。」

初升的阳光从海面上照下来,驱散了海底龙宫的黑暗。珊瑚宝石砌成的王座上,九头龙王金冠玉甲,剑眉斜斜入鬓,眼中露出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似是怅惘,又似是恼恨,他的颈上围着一圈小小肉瘤,靠得近了看,才发现竟是一只只小小龙首。最右侧一处伤疤宛然,数来竟只余下了七只。

全村人将老村长的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争相想要一睹这位圣僧的真容。

「万万没想到,我们一张小小告示,竟能请动圣僧玉趾,我们海家村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村长年过七旬了,可是在老僧唐三藏面前,却激动地像是一个看到崇拜偶像的幼童,拉着唐三藏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三藏淡淡微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兜兜转转说了一圈,村长才终于问到了重点。

「——圣僧,您的三个徒儿,可曾一起跟来?」

三藏摇了摇头:「不曾。」

「啊?」村人面面相觑,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世人皆知,三藏圣僧的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二徒弟天蓬元帅猪刚鬣,三徒弟卷帘大将沙悟净,乃是一路斩妖除魔,护送了唐僧这个凡人前去西天取得真经的不二功臣,法力高深。可是若是这三位不在,单靠一个唐僧……

那在一旁的海蝉儿忽然开口了:「爷爷,你怕什么,唐僧老爷爷可是已经成佛了!对付几个妖魔鬼怪当然不在话下!」

「哦,对,对,对!」众人想到这点,面色才相顾涌上喜色。西天取经之后,师徒四人各入佛籍,修成正果,唐僧如今自然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徒弟的凡人了。否则的话,又怎么会只身来此呢?

唐僧仍然微笑不语,只是目中闪过一丝悲凉神色。

「那唐僧不是已经成佛成圣了吗?既然得坐莲台,不好好地在他西天待着,还来人间管什么闲事?」

九头龙王闻言,眉毛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语气中透出毫不掩饰的讥诮:「成佛?你真以为,这个满手血腥的家伙……如来会要他?」

村长带人收拾了村西头最敞亮的一间大房,让给唐三藏休息。

三藏坚持不受,只愿在海边破庙栖身便可。

村人无奈,只得日日带来白米菜蔬供奉,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妖怪怕了唐僧的名头,半个月来,日日风调雨顺,海面平静如镜,村人打鱼捕蟹,无不满载而归。欢欣鼓舞之下,合计商量着要给唐僧在海岸边塑一个金身,好等圣僧走了之后,日日祭拜,保佑村庄岁岁平安。

海蝉儿是最开心的一个人了。

自从三藏来了之后,他每天都跑来庙里,缠着三藏给他讲西游的故事。起初父母还怕他打扰圣僧,将他呵斥了一顿,后来还是三藏亲自出面,父母才感恩戴德地让海蝉儿来三藏这儿「聆听教诲」了。

「三藏师父,都说红孩儿长得不像牛魔王,真的是亲生的吗?」

「是。别听他们胡说,我被红孩儿抓住的时候,他星夜兼程,派了小妖请牛魔王来吃,见面行父子大礼,肃手站立身侧侍奉,礼教比大部分凡人还恭敬几分。」

「那西海龙王和北海龙王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是同一个人?闰龙王和顺龙王各司一海,乃是兄弟。」

「那怎么传说中西海和北海的龙王,都是敖顺啊?」

「唔……想来是以讹传讹,说错了吧。」

「那孙悟空到底有多能打,是不是只擅长群殴,不擅长单挑啊?」

「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前些时日,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自号什么北邙山中客的,就这西游乱七八糟说了一堆,都是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密辛索隐,跟旁人说的大不相同,什么牛魔王铁扇其实是牛郎织女啊,孙悟空其实只会打群架啊,四海龙王阴谋论啊,对了,还说三藏师父你其实取西经是个悲剧,被孙悟空推进水里淹死了呢!」

「一派胡言。」

闲来无事,三藏也传了海蝉子几招棒法。

「三藏师父,你也习武吗?」

「那是当然,西行路上万里茫茫,我一个平凡僧人,不通武艺,岂不是出门就被强人劫了去?」

「不是有孙悟空保护您吗?」

唐三藏笑了笑,摸了摸海蝉儿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佛渡自渡人。无论什么时候,能拯救自己的,自能靠自己。」

海蝉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可是我即使学了武艺,又怎么能打得过那些法力高强的妖魔鬼怪呢?」

「所谓法力,不过是存乎一心罢了。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配合上你的武艺,你将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血腥味弥漫开来。

唐僧从静坐中惊醒,脸色大变,持着铁杖出门,才发现村中火光四起,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他目中闪过滔天怒色,将铁杖重重一顿,飞身跑了过去。

满地伏尸,鲜血成河,房子燃烧着,在夜空下火苗吞吐,光影闪烁。九头龙王负手而立,站在村口,冷冷看着唐三藏。

「你毕竟老了。」他笑,「我妖族寿命千载,可你一个普通人类,年过耄耋,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吧。」

唐僧没有说话。

他说的不错,如果倒退六十年,早在海妖上岸的一瞬间,他就会有所警觉。可是如今只有火光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才让他从休息中惊醒。

「九头虫,你今日焚村伤人,大违天条,上界若是知道了,恐怕杨二郎第一个就来拿你,以赎当年纵你逃脱之罪。」

「纵我逃脱,谁说的?」九头虫四下看看,指着角落里被驱赶在一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你去问问他们,天底下谁不知道,我九头虫当年是被孙悟空和杨戬联手打伤,夺路而逃的?哪有人放过我?」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自知。何必再演戏了?」唐僧静静道。

「好,好一个是非曲直,心中自知。那我问你,今日我灭了此村满门,还要把这些孩子带回去当宵夜吃,你想怎么样?」

「贫僧自然不会让你踏回海中一步。」

唐僧铁杖一挥,花白胡须迎风而舞。疏星朗月,海风习习,群妖为他气势所夺,竟一时鸦雀无声,没人敢说一句话。

「好威风,好杀气。」

九头虫鼓着掌,一步一步,走到了唐僧的面前。

「来,往这儿打。」他瞪着唐僧,忽然怒吼出声,「你还敢动手吗!你忘了西天雷音寺里,你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的样子了吗!」

六十年前,北海极岛之上。

金翅大鹏雕举杯痛饮,左手还抓着半个人身,鲜血淋漓,狠狠咬了一口:「还是你这自在,这些时日被如来那老贼困在灵山之上,真真要闷杀人了。」

「什么自在?丧家之犬罢了。」九头虫恨恨道,「当年那碧波潭中,才是真正自在呢。」

「还别说,你可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唯一痛快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唐僧那厮,终于上了雷音寺了!」

九头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你我都是他手下败将,今日吃酒,还提他来扫什么兴?」

金翅大鹏雕的脸上露出阴鸷神色:「呸!我同你说,那日大雄宝殿之上,唐僧拜下,求取真经,供上通关文牒,细细讲了一路之事。他面色虽然平静,我却也看得出,他隐隐有些激动,只道是终成正果,苦尽甘来了。」

九头虫讶然:「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说完之后,如来摇摇头,说经不可予,你回去吧。」

「他便顿时愣在了当场,半晌才缓缓问如来为什么。如来说道,你业报太重,满身血腥,非我真经传人。唐僧不再说话,只是磕头,直磕到鲜血染红了半边僧袍,额上血肉模糊,如来才又问道,你取经是为了渡自己,还是渡他人?」

「唐僧道,只为渡我大唐世人,三藏宁受轮回之苦,绝无半分怨言。」

「你猜如来那老贼怎么说?他竟说好,看你一片至诚之心,便将真经带回,但你既不受莲台果位,也不得在大唐为官为圣,你便去轮回之中,受众生之苦,洗去一身罪孽吧。」

九头虫愣住了:「如来的意思是……唐僧把经取回去,但是他自己,什么都没了?」

金翅大鹏雕点点头,他喝得已有几分醉了,冷笑道:「那唐僧也真是条汉子。二话不说,起身称谢。我大鹏修行千年,什么神佛妖魔没有见过,要真说三界之中,六道之内,还有个我佩服的人的话……也只有唐僧这厮了。」

九头虫没有说话。

他知道金翅大鹏雕的事情,妖界之中,大鹏虽号称妖圣,但因为如来的缘故,诸妖大多以他为异类,口上尊重,实则多有排挤。大鹏始终郁郁不得志,也唯有和同为佛门妖族的青狮白象为伍。当年狮驼岭那一战,天昏地暗,三界震惊,他和唐僧斗发了性,几乎毁了狮驼满国,逼得如来都亲身下凡,将他收走。

大鹏嘴上不说,实则心中深感痛快,千年积郁,都在那一战之中打了个酣畅淋漓。在他心中,恐怕唐僧虽是敌手,却比天下任何人更加亲近的多了。

「那旃檀功德佛……」

「假的。不是还有什么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世上哪有什么孙悟空,猪八戒了?千里西行,十年取经,都只有唐僧一个人罢了。」

唐僧颓然坐倒,铁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抬头看着九头虫,不,不是九头虫,他抬起头,看见了诸天神佛,看见了西天宝寺。

如来端坐莲台,丈六金身宝相庄严,声音固然慈悲为怀,却也容不得半点质疑。

他想要化作那个愤怒的灵魂,想要一棒横扫这个大雄宝殿,但是如来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化作了五指山似的,将他牢牢压在下面。

他只能跪下,叩头。

每叩一个头,那个勇敢的,无畏的,愤怒的,狂放的灵魂,就消失无踪一点。

他明白如来的意思。

杀死那个灵魂,换来经书千卷,永传中土。

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回过大唐,也没有留在西天。他变作一个行脚僧人,布衣芒鞋,铁杖土钵,经历世事风霜雨雪,看遍人间春夏秋冬。他一天天的衰老,一天天的虚弱,在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有三个可爱的弟子陪伴着他,机灵淘气的猴子,好吃懒做的猪,沉默寡言的沙弥。他从来不曾孤单过,无论是江南烟雨,还是大漠风沙,他孑然独行,却甘之如饴。

这是三毒啊。

后来偶然重逢了乌巢禅师,他看着自己,摇头叹了这么一句。自己岂会不知,可是茫茫天地虽大,西天佛位他不在乎,大唐荣华他不稀罕,只要师徒四人还在一起,又有何处不是家呢?

就当是我贪恋着不肯放手吧。

「孩子,你过来。」三藏忽然道。

他冲海蝉儿招了招手。

九头虫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去。他实在看不出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身上有什么古怪。

海蝉儿双目通红,紧咬牙关,从孩子群中走了出来。

夜叉想拦,九头虫却摇了摇头。他也很好奇,到了这个时候,唐僧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海蝉儿站在三藏面前。

三藏轻声问道:「你爹娘呢?」

海蝉儿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指向远方,满地的无头尸体堆成了小山,连脸都看不清楚。

「可怜的孩子。」三藏低声道,「可是你知道吗,我从小啊,就无父无母。」

海蝉儿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的本名,叫作江流儿,从小是从江上漂过来的,寺里的师父们救下了我,把我养大。我因为是孤儿的缘故,就一直被其他弟子们欺负。我就偷偷告诉自己,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转世投胎的灵童,我还给自己前世取了个名字,叫作金蝉子,是如来的二弟子,这次转世投胎,是背负着重大使命的。」

说着,唐僧无声地笑笑:「金蝉子是我的第一个灵魂,我用它作为指引和目标。后来,我塑造了第二个灵魂,叫作孙悟空,是一个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他大闹天宫,他天下无敌,他能够保护我,不被任何人欺负。」

「后来又有了八戒,他好吃懒做,诙谐俏皮;还有沙僧,他沉默寡言,默默承担着一切……」

海蝉儿的眼睛越瞪越大。

「再后来啊,我遇到了如来。他不准我的这些灵魂再出现了,我就将他们都埋在了心里,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金蝉子,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我跟他们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也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唐僧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纸包,郑重其事地一层层揭了开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破旧头箍,似乎是铁制的,浑不起眼。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那么,就不会畏惧任何敌人。」他握着海蝉儿的手,轻轻地把头箍戴在了他的头上,说来也怪,分寸竟然丝毫不差,竟似是定制好的一般。

「去吧,我把孙悟空……送给你了……」

海蝉儿脑海中一阵轰鸣。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巍然高山,刹那之间,高山崩裂四碎,一个黑影冲天而起,仰天长啸,那黑影手中握着一根金色长棍,威压睥睨,煞气四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中,握住了唐僧的铁杖。

「师父,一路走好啊!」

黑影厉声大喝,声音悲切,似又哽咽,又似乎带着说不出的愤怒,海蝉儿的身体顺着那个黑影的样子,高高举起铁杖,猛地砸下!

九头虫的脸色变了。

他分明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火光和金色!

「火眼金睛,怎么可能,你——!」

铁杖砸下,竟像极了六十年前碧波潭上方怒啸的年轻和尚,九头虫转身欲逃,那铁杖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眼前一黑,八个头齐齐发出悲鸣之声,眼前出现的最后一幕,竟是水晶龙宫之中,他身穿驸马红袍,觥筹交错,新婚娇妻俏面如桃,不可方物,老丈人万圣龙王呵呵抚须而笑,仿佛世外桃源……

「悔不该去偷那劳什子舍利子啊……」

尾声

海蝉儿将唐僧葬在了海边的悬崖上。

他没有立碑,只是将铁杖插在了坟前。

后面一群孩子畏惧着不敢上前,遥遥看着海蝉儿。为首的那个胖大孩子鼓起勇气,喊道:「海蝉儿,你要走了吗?」

海蝉儿回过头,看着这些多年好友,露出一丝微笑:「村子已经重建好了,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你要去哪儿?」

「去任何需要勇气和力量的地方。」海蝉儿笑了笑,「去唤醒他们心中的孙悟空。」

□ 北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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