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剧组

剧组

蝉声唱

大年初八,上岭村来了一个剧组。 

这是上岭村破天荒的事件。 

这个有千年历史的村庄,在二十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来过放电影的。每当电影队到来,这个村庄便像过节一样。而到上岭村来拍电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从长长的房车上,下来九个人:导演吴栋,摄影谢宇,美工向东,策划李楚,制片主任蓝木村,剧务韦努,制片人周文婷,女主演白鸥,出品人、编剧罗光灯。 

他们像从一条母蟒身上屙出的蛋,一个接着一个展现在发现他们的人眼里,并迅速被众多的村人围观。 

上岭村翻天覆地热闹起来,情形不亚于去年蓝家和罗家的换子认亲场面。 

这个引发地震的剧组其实也与蓝罗两家有关。 

电影是罗家人投钱,讲的基本是蓝罗两家的故事。 

出品人、编剧罗光灯重新来到野生惯养了他三十三年的村庄,带着意气风发的一帮随从,像是在外风光无限的一头熊猫,率领徒子徒孙再次回顾寄生多年的山林。他走进他曾经的窝,见了养父和养母,必然也见了替换自己的蓝必旺。 

蓝必旺和罗光灯是第二次会面。上一次是蓝罗两家换子的时候。那时候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礼貌或客气地握了握手和问候,像是赛场胜败的双方互相祝贺和安慰一样。蓝必旺毫无疑问是失败的一方。他当时的心情的确是很难受。当了三十三年的富家子弟,突然转变为穷苦人家的孩子。独霸锦标的王者,猛然被人打败和取消称号,那沮丧、颓废的心境可想而知。加上胜者趾高气扬、虚情假意的安慰,让他感到特别恶心。 

这次再见罗光灯,蓝必旺依然感到特别恶心。恶心的缘由多种多样,像气不打一处来。 

首先,罗光灯带来蓝必旺的前女友周文婷,她无疑已是罗光灯的现任女友。在现任女友身边,还站着一看便知跟他是姘居关系的女演员白鸥。她们居然还像情深谊长的姐妹一样和平相处、亲密无间。而罗光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这种怪诞融洽的男女关系,像是霸气肆意的土豪。事实上就是。 

其次,罗光灯居然投资拍起了电影,而且亲自写的剧本。这太他妈的无知、无耻和无畏了!蓝必旺禁不住在心里骂道。 

趁着剧组其他人走村串户的时机,蓝必旺和罗光灯终于有了一次深度的交流。他们坐在蓝家附近那棵大榕树下。现在尚是春天,榕树刚长出新叶,没有蝉鸣。两人的对话鲜明清晰。 

「听说你在造钢琴?」罗光灯说。 

「你刚才在我家里看见的那台钢琴,是我的师傅和我的父亲造的。」蓝必旺说。 

「你还要建钢琴厂是吗?」 

「看来你知道的并不少。」 

「我之前欠下的赌债,我还晓得是你替我还的。」 

「我那是认命,不叫还债。」 

「钢琴厂的建设,需要多少钱,我来投资。将来亏了不要你还,赢了是你的,算是对你悲惨遭遇的补偿。」 

「我不需要施舍。」 

「你离开罗家的时候,我晓得你没有带走很多钱。况且,你担任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那三年,业绩还不错。我奖你一千万,行不?」 

「你还是留着拍电影吧。」 

「这部电影你晓得我投资多少吗?」 

「不知道。」 

「两亿。」 

「真够豪气。预祝你的电影大卖。」 

「你真以为我投资电影是为了卖钱吗?」 

「那是为什么?」 

「你懂的。」 

「我不懂。」 

「为了我们集团那么多年积累的巨大财富,变得干净和安全。」 

「你的意思是洗钱?」 

「你觉得没有洗的必要吗?」 

「我当总裁的三年,给集团的盈利是合法合规所得。」 

「但是你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在他执掌公司、集团的时候,很多钱是来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呀?!」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万一……完全有可能,财富的大坝崩溃的时候,遭罪和遭殃的可是我这个继承人。所以我必须把发现的漏洞及时修补。」「你居然能发现财富的漏洞?」 

「我文化没有你高,但是我的洞察力比你强。别忘了我曾经是名赌徒,资深老鸟的赌徒,我能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有出的牌。」 

「那你怎么还欠下那么多的赌债?还因为出老千被人捅了刀子?」 

「那是因为运气不好。不是。那是天注定和命该这样。如果不这样,怎么可能发现我是被抱错了呢?怎么会有我的今天呢?当然你变倒霉了,只是可惜你了,委屈你了。」 

「我现在活得很好。」 

「是吗?」 

「你现在享受的,我已经享受过了,比你还早。我现在享受的,你未必能享受得了。」 

「我承认,我睡了周文婷,那是你的前女友。你的确享受在前,我享受在后。不过,我想你看出来了,我现在享受的不是她,而是我带来的女演员白鸥。另外,你现在享受什么?山里的北风,河里的浑水,还是我留下的气味?」 

「除了你列举的这些腐败和腐朽,我都是享受。」 

「你觉得好,那就好。」 

「谢谢。」 

………… 

两人一直谈到剧组其他人出现,走回蓝家。 

蓝家的宴席准备就绪,虚位以待。在蓝木村和韦努的张罗下,蓝保温和韦幼香积极配合,招待到来的养子一行。这对善良的夫妇,对之前的儿子已经没有怨恨,因为这个儿子所遭受的磨难、不幸和凄凉,已经全部去除,剩下的只是爱。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笑,忙前忙后的脚步生成温暖的风。夫妇俩的举动令人感动。与蓝必旺谈话后的罗光灯,来到了养父养母身边,为养父点烟,给养母递茶,嘘寒问暖,像个孝子。 

八桌宴席很快坐满。有的是请来的,有的不请自来。当然也有请了不来的,不来就不来,无所谓得很,就当喝不惯茅台抽不惯中华烟好了。罗光灯带来的十件茅台、一件中华烟,就摆在那儿,像充足的弹药,可以发起一场大战。 

大战开始了。村庄的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起,豪喝暴食起来。他们大多酒风凶悍,胃口贪婪,呈现出一醉方休的气象。尤其是蓝木村和韦努,这两个衣锦还乡的上岭村的男人,磨刀霍霍,举止轻狂,掀起了对本村人的拼杀。他们拿的都不是杯子,而是海碗。一个一个拿着海碗拼酒的人,仿佛烈火金刚。 

相比之下,罗光灯显得低调、理智许多。他只和蓝必旺一个人斗酒。就像是龙和虎、王者与王者的对等争斗一样,他和蓝必旺互相亮剑,你来我往。 

最后败下阵来的,居然是罗光灯。 

大概是喝第五碗酒的时候,罗光灯眼冒金星、体力不支,突然像抽掉横梁的房屋一样,垮塌了。 

而蓝必旺依然站着,面带微笑。 

众人吃惊蓝必旺好酒量。 

蓝必旺说:「我也没想到我这么能喝。看来喝酒这玩意,不是靠练出来的。基因很重要。今天的事实再次证明,我是百分百上岭村人的儿子。」 

罗光灯被抬到了房车上睡觉。他带来的干将们继续喝酒。 

周文婷有了和蓝必旺相处和谈话的机会。 

他们从房车边往山脚走,又从山脚走回房车边。听见房车里的罗光灯鼾声如雷,便又走开。 

这对曾经的恋人别别扭扭走在静美的山河之间,像两支生硬的画笔。 

可他们曾经和谐、默契,甚至相知和相爱。 

蓝必旺记得,他和周文婷认识,是 2012 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那是美国加州的深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校园里,在校园假山的旁边,他被三名黑人同学继续敲诈勒索,他继续答应接受勒索的时候,周文婷出现了。她当时在假山的另一边,或许在看书。她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书。她用书指着黑人团伙,指责他们的勒索行为,然后掏出手机,扬言说如果再不停止勒索,便报警。黑人知趣或被震慑走了。他没有向她表示感谢,反而有些责怪她,你不该管我们的事,他说。看见有人倚强凌弱,我为什么不管?何况还是黑种人欺负黄种人,她说,你是中国人吧?蓝必旺说,是,中国广西。罗光灯。她改口用中文说周文婷,云南人。他与她握了握手,说,你还是不该管这事。周文婷说,为什么?他说,不就是要点钱吗?给他们就是,钱去人安。周文婷说,绝不可以!他说,那你要管就管到底,否则真的要惹来麻烦。周文婷说,好!他说,你怎么管?她愣了愣,说大不了把火惹到我身上来。他看着美得出奇的周文婷,说,那不行,我还是花钱买平安吧。周文婷瞄了瞄他,说你不会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吧?什么都用钱打发。他说,算是富二代吧。她说那我以后傍上你了,做你女保镖。他开玩笑说,做我女朋友吧,保镖我另外雇。没想到周文婷答得很认真,说,那你看是我搬去你那里,还是你搬去我那里?他说都行。真是爱如闪电,当晚他们便住在了一起。在同居的半年里,两人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像鸳鸯一样。半年后,他毕业即将回国,还有两年毕业的周文婷表示文凭不要了,跟着他回。他没有反对,只有感动。 

周文婷记得,她跟那时还叫罗光灯的蓝必旺回国后,直接进入了罗光灯父亲的集团。她在罗光灯鞍前马后操心操劳,直到董事长罗仕马将大权移交给罗光灯,完全执掌集团的事务。却在这时,形势突变,罗光灯竟然不是董事长罗仕马的亲儿子!她当然难过,或许和罗光灯一样难过。罗光灯别无选择,脱离罗家,来了上岭,这回她没有跟随。真相是,她想跟随,罗光灯坚决不同意。罗光灯对她说,你绝对不要忘记你跟我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爱情。你必须放弃我,我也必须放弃你。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周文婷记得她当时听了,是泪流满面。 

周文婷说:「你好吗?」 

「好。」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吗?」 

「你好吗?」 

「光灯,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恨我,也是我活该。」 

「别叫我光灯。」 

「马到成功集团已经不是原来的马到成功集团了。」 

「我知道。」 

「我也不是原来的我。」 

「你帮助罗光灯洗钱,会得到多大的好处?」 

「如果你需要,将来我可以帮助你。」 

「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她是谁?是村里的姑娘吗?」 

「她与众不同,至少和你不一样。」 

「就像你造的那台别具一格的钢琴一样?」 

「为了钢琴和她,我可以不惜一切。就是这样。」 

两个昔日的恋人,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越来越多的人向房车涌来。房车要开走了。 

房车离开村庄,像一艘轮船驶离码头。 

到了南宁,罗光灯还没醒来。就在大家准备将他送往医院的时候,罗光灯突然坐将起来,像一名负伤却不下火线的战将,说:「把我送回去,我要杀回去,把蓝必旺搞残,把上岭村杀个片甲不留!」 

身边人就劝说罗光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导演吴栋甚至说:「我们这部电影,不去上岭村拍了。」 

罗光灯说:「为什么?」 

导演说:「根据我们的考察和访问,上岭村今非昔比,场景和气场已经不符合剧情的要求。因此我建议找块地,重新搭建一个上岭村。将来剧组撤了,电影放了,这个村可以当旅游景点对外开放,持续产生效益。」 

真实的情况或真相是,剧组在上岭村采景和访问的时候,遭到多数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不允许以恶贯满盈的「蓝必旺」为原型的电影,在他曾经为非作歹的村庄拍摄。给多少钱都不行。 

信以为真的罗光灯接受了导演的建议,说:「地有,那就新建一个上岭村,多花它一个亿两个亿!」 

隐私

父亲罗仕马这天很晚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见在家中闲坐的儿子。儿子和他母亲坐得很近,却互不相扰。罗光灯在看手机,苏莲在念佛。明知丈夫回来,苏莲依然笃定地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在丈夫归家之前,儿子和她有过谈话。 

儿子告诉母亲,父亲罗仕马极有可能有外遇,就是说,在外边养有女人。 

他是从公司的报表发现或看出来的,罗光灯对母亲说出证据。他查阅了公司近十年的账册,发现在每年的慈善支出中,有一笔一百万,都固定汇入一个私人账号,汇给一个叫张雯雯的人。张雯雯是谁?她有那么大的困苦或功德受得起如此厚重的恩惠?这不难查。只要母亲同意,他就一查到底。 

母亲这样回答儿子,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我们有今天的一切,是你父亲亲手创造出来的。只要你父亲还回家,你就不要管他在外面干什么。 

罗光灯说即使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苏莲说即使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也是功大于过。他创下这么大的家业,很不容易。从当县矿管局局长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冒险。天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你出生第三年,他就辞掉矿管局局长不干。那时我反对他辞职。他说你懂什么?这矿管局局长再当下去,立马出事,坐牢,甚至杀头。他把这重要位置让了出来,让给对手,一走了之,下海。下海初期也不是做房地产,做别的。具体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告诉我的那些我知道也是编的,为了不让我担心。后来你爸的事业转到了房地产来,开始也不顺利,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用了很多非常手段,才使产业走上正轨。不容易。如果你发现了他的什么不是,那就原谅他吧。我现在天天在家,除了遛狗,就是烧香念佛,为了什么?就是祈求你们父子平安。平安是福,平安大过天。 

正说着,传来门锁钥匙扭动的声音。母子俩急忙做戏,各自装出淡定、从容的神态和模样。 

罗仕马看见儿子在家,显然是高兴的,虽然高兴得不够自然。他随口对儿子说今天从北京来了个老朋友,聊得很欢,所以回来晚了。他忘了他只要出去,每次都是这么晚才回来,难道都是会老朋友吗?没错,养了十年的女人如果确有其人其事,是算老朋友了。 

儿子罗光灯也随口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么晚还等你,是想把集团近期的工作,向你汇报。」 

父亲罗仕马摆摆手,「集团的事情,已经全权交给你了,不用不用。」 

「可是我怕我做得不对,所以向你请教。」 

罗仕马这才同意听取儿子的汇报。 

罗光灯报告了集团产业转型的事项。 

罗仕马听后,说:「投资影视业,有把握赚钱吗?」 

罗光灯说:「赚钱没把握。但是可以把我们集团历年赚取的财富,彻底地洗干净,这个我很有把握。」 

罗仕马眼睛瞪亮,像是黑暗中看到曙光,也像是苦恼的沉疴有了疗治的手段。他举起拇指,对儿子说:「好!你比光……蓝必旺有办法,能干。他在位的时候,就没有找到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和手段。」 

罗光灯说:「我上个星期回了一趟上岭村,见到他了。」 

苏莲突然睁开眼睛,经也不念了。她转身看着儿子,「光灯,光灯现在怎么样?他过得好不好?」 

罗光灯说:「跟以前的我相比,他要好很多。」 

「他有没有问到我?问候你爸?」 

「问了。他说他很想你们。」 

「那……他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呀?都一年多了。」苏莲说,她的眼睛在流泪。 

「他在操忙建一家工厂,钢琴厂。」罗光灯说。 

「那他资金够不够呀?」苏莲说。 

罗光灯说:「我表示支持他一千万,但是他不要。」 

「为什么不要呀?我们应该支持他的。他也是我们家的人,对不对?」苏莲说,她看看罗光灯,重点看着罗仕马。 

罗仕马说:「那孩子的性格,我懂。他是个自尊、自重的人。」 

罗光灯一听,像是被烧着一样,不由火起,「我是个没有自尊、不自重的人,是吧?你们后悔,为什么你们的亲生儿子是我,不是他,是吧?那把他换回来好了,我回上岭村去!」 

罗仕马和苏莲慌做一团,像是老弱的国君受到逼宫威胁一样,他们齐上前,每人抓住罗光灯一只手臂,一个求饶,一个认错。 

只有那只目睹罗家变故的藏獒,静静地俯卧着。它无动于衷,像冷血的动物。抑或它看破红尘,已然成佛。 

高利贷

钢琴厂建设的各项手续,终于办理完毕。 

蓝必旺兴冲冲地去银行贷款。他计划将已购买的二十亩建设用地做质押,贷款四百万。 

但是,他跑了四家银行,一分钱都没有贷到。 

银行拒绝的理由是:信贷政策收缩,中小企业本年度一律暂不放贷。 

这个强硬和无情的理由,像一条高压线,将蓝必旺打了回来。 

他急躁不安,忧心如焚,像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被阉割一样。 

他现在需要钱,迫切需要。 

工厂建设可以缓一缓,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蓝必旺打算将土地质押贷到钱后,先挪用,用在樊家宁的治疗以及完成他迁坟的心愿上——这是当务之急,重如泰山。 

樊家宁第一期胚胎干细胞疗程,已经耗尽了蓝必旺所有的积蓄。第二疗程在进行之中,医院天天催着缴费。 

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上岭的详细计划,已经制订。计划要求务必在樊家宁离世之前,完成他的心愿。村庄的人也发动了起来,群策群力,分头行动。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 

可是没有钱,怎么跑下去? 

银行的停止放贷,就像赛跑途中裁判的一声吹哨,让人泄气和心凉。 

蓝必旺愁死了。他的忧愁,还不能跟乡亲们说,不能跟父母说,更不能跟樊贞秀说。 

他跟樊贞秀只能是报喜,说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控之中。比如说她父亲的医疗费,蓝必旺是这么说:我把你父亲是伤残民兵如今身患重症的情况,跟民政部门反映了,是省级的民政。他们同意医药费全额报销。再比如烈士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上岭,蓝必旺说:我通过众筹,目前已经筹了十八万,二十万众筹额度指日可待。 

樊贞秀说以谁的名义众筹?众筹信息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 

蓝必旺说你外语怎么样?你打得开国外的网站吗? 

樊贞秀说不行。都不行。 

蓝必旺说我是在国外发起的众筹,德语网站。我委托我留美的德国同学负责。 

樊贞秀不再追问,像是把她支吾过去了。 

所有的问题,只有蓝必旺自己扛。 

他想过把二手奔驰卖了。但是二手奔驰再卖,就变成三手了,杯水车薪,差得远呢。 

如果之前罗光灯表示支持的一千万,他接受的话,就不会有如今的窘境。 

但那是万万不可能接受的,接受一个得势小人的施舍,他自尊心不答应。宁可借高利贷,找地下钱庄,也决不向罗光灯摇尾乞怜。 

对呀,找地下钱庄借钱,也是一条路子!蓝必旺急中生智,像是江郎才尽的作家突然有了灵感。 

他找到村里开赌场的蓝木村的父亲蓝景照,先问他能不能借一百万,利息按当地的规矩付。蓝景照说我开小赌场的,只抽水,不借钱,也借不出一百万。蓝必旺说哪里有可以借一百万以上的钱庄?蓝景照说我晓得有两家,一家比较快,利息高,一家稍慢些,利息稍低,你想借哪一家?蓝必旺说最快的一家。蓝景照说需要我带你去吗? 

蓝景照带着蓝必旺去了位于县城豪华地段的地下钱庄。 

钱庄老板竟是曾经到过上岭逼债的瘦弱老头!他的儿子把蓝必旺打得七窍流血。 

这父子俩今天都在。 

双方都很惊讶。事过境迁,被打的一方找到了打人的一方,却不是为了复仇雪恨,而是不思悔改不计前嫌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高息借贷。 

蓝必旺现在知道了瘦老头姓韦,他叫他韦老板,并说明来意。 

蓝韦双方进行了一番商讨,达成共识。 

韦老板说:「你拿你二十亩地做抵押,我借你一百万,每月利息三万,借期十个月,就是三十万,连本带息一共是一百三十万。如果十个月还不了钱,二十亩地就归我。是这样吧?」 

蓝必旺说:「是的。」 

于是立协议、写借据。 

协议是跟韦老板的儿子签的。蓝景照在场,并且做了见证人。 

蓝必旺想要放贷方转账,放贷方却只给现金。韦老板的儿子说:「不留痕迹,我们钱庄和银行的区别就在这儿。你放心,现金是中国人民银行印的,保证不假,这是我们和银行相同的地方。」 

一百万现金一叠一叠清点后,装进一个编织袋里,有十多斤重。说实在话,蓝必旺还真没亲眼见过这么多这么重的现钞。他之前见过的都是数目或数据,上千万上亿,简单明了,一扫而过。此时一百万现金,却数了半天,还感觉特别沉重。就像报章、电视上耀眼却与己无关的明星政要,突然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与自己发生重要而危险的关系,那感觉一定是茫然、激动和紧张的。 

最后,韦老板的儿子对曾经被他毒打的蓝必旺说:「不打不相识,对于上次我上门要债打了你的事情,我深感抱歉。」 

蓝必旺抖抖编织袋说:「如果到期我不能连本带利偿还,那就是咎由自取。你取我命都可以。」 

离开钱庄老板家那栋流光溢彩却固若金汤的楼,蓝必旺把车钥匙给蓝景照,让他开车。蓝必旺紧紧抱着钱袋,坐在副驾座上。袋子里的钱,生硬和冰冷,贴着他的胸膛,像抵着他的尖刀。 

车子开到村口,蓝景照把车停下。蓝必旺以为蓝景照想把车交给他来开,准备换座,却见蓝景照不挪屁股,只是扭头,用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啦?」蓝必旺说。 

蓝景照说:「我今天陪你跑上跑下,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要给点利市吧?」 

蓝必旺想想该给,「给多少?」 

「一万。」 

「一万?太多了。」 

「我还做了见证人呢,这也是要担风险和容易得罪人的。」 

「你知道我借这个钱是拿来做什么的吗?」 

「建工厂造钢琴呀,这人人都晓得。」 

「如果是拿来救命和做善事呢?」 

蓝景照一愣,「你是说拿来救樊家宁和迁坟?」 

蓝必旺点头。 

「那我要一千就成,挂挂红,免走霉运。」蓝景照说。这个虽唯利是图却也识相的男人,一下子把要价降了九千,就像阴险狡诈的庄家把股价做空几近跌停一样,让观望犹豫的蓝必旺暗喜,像是空仓的股民躲过一劫。 

蓝必旺数给了蓝景照一千元。 

一下子节约了九千元,蓝必旺感觉自己赚了九千元一样。他心情马上好了起来。 

他甚至和蓝景照聊起了家常。 

「你儿子蓝木村常回家看看吗?」蓝必旺问。他居然还记得蓝景照儿子的名字,仿佛蓝景照的儿子,是他的眼中钉或肉中刺。 

「那次跟拍电影的那帮人回来后,没有再回。」蓝景照说,他眼看着窗外,像是想念和盼望。 

「他现在是集团的骨干和罗光灯的心腹,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是呀,上阵父子兵,打虎得靠亲兄弟。罗光灯、木村,还有韦努,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分不开的。」 

「他没说罗光灯每个月或每年,给了他多少钱?」 

「只要我儿子,还有韦努,肯为罗光灯卖命,肯定是亏待不了的啦!」 

「我认为有你儿子做经济保障,你可以不用开赌场了。」 

蓝景照思忖了一会儿,说:「赌场还是要开的,当娱乐场。邻里八村的人,到赌场来,也不都是纯粹为了赌钱的,是来玩耍的。农村的生活太枯燥了,太闷了,赌场让人兴奋、刺激!」 

「被公安查过吗?」 

「当然。当然现在再查就很困难啰,都有放哨的。再说派出所就四个公安,一个乡二十五个村几百个屯,哪儿查得过来?」 

「罗光灯,你儿子,还有韦努,这三个主力干将不在了,移师南宁了,村里的赌风小了好多吧?」 

「那是。」蓝景照含蓄地笑着说,「连狗叫都小声了,太平多了。他们在的时候,那个闹呀打呀,真是鸡飞狗跳。」 

「你的意思是说南宁不太平了?因为他们把祸乱都带去了南宁。」蓝必旺说。 

蓝景照还是听懂了蓝必旺的讽刺挖苦,睥睨蓝必旺,说:「他们再怎么烂,也比你现在这窝囊样、鸡巴屌样强!」 

他说完下了车。 

剩下蓝必旺在车上。他的耳根又红又热,像是被骂红骂热的,也像是被人惦记。 

蝉虫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鸣叫起来,单调和舒缓,像是大合奏的序曲。从泥地里最早蜕变的蝉虫,像一场大战役前奋勇当先而机智的侦察兵,潜进了敌阵。它们藏在村庄葳蕤的树木中,在发信号,召唤大部队的进攻。 

蓝必旺明白,惊心动魄的夏天,又来到了。 

弟弟

桂秀小学超级豪华。 

此刻至少有一百辆车排在学校的门口和周边,一辆比一辆名贵,像是名猫名狗的比赛和展览。它们的主人也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咄咄逼人而望眼欲穿。 

这些阔人毫无疑问在等待他们的儿女或孙子孙女。 

罗光灯躲在其中一辆车里,望见了他的父亲罗仕马。 

罗仕马已经下车,站在车头,朝着学校的门口远望。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与他一同等候。那女人身材高挑,因为背向这边,还看不见她的相貌。她上身穿着黄色的 T 恤,下身是黑色的热裤。她的头发盘起,像一个丸子。罗仕马一会儿拉着她的手,一会儿揽着她的腰,像把她当成一件易碎的宝贝护着,不让活动的人触碰。 

她终于回过头,朝这边望过来,像是觉得有人想看她的脸,或者是提高了警惕,总之是露面了。 

这女人还很年轻和好看呀。最多是三十岁,没有化妆,眼大肤白,和她身旁六十七岁的男人比对,更像是父女关系。 

她望了望后,又转过去了。身体和样貌都展现过的她,在罗光灯的眼里,像一尊精美的玉雕,既想拥有又想摧毁。 

拥有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属于父亲。 

身边的蓝木村告诉罗光灯,这女人就是张雯雯。她无业,三十岁,住在幸福里二栋一单元 1801。儿子八岁,读二年级。 

「儿子叫什么?」罗光灯说,他似乎对男孩的身份姓名更敏感。 

「罗光火。」 

罗光灯一愕,像是被刀片划过了喉咙但又不知道有多严重一样,「到底是不是姓罗?你们他妈的有没有搞错?」 

坐在驾驶座的韦努回头说:「我们调查有一个月了。千真万确,是张雯雯和罗老的孩子。」 

「意思是说,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 

蓝木村说:「同父异母的弟弟。」 

罗光灯气呼呼说:「那他妈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蓝木村说,「你是正室生的,你弟弟是小三生的。」 

罗光灯一掌打在蓝木村的头上,「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你理解我说的什么意思吗?你这个蠢猪!」 

被骂做蠢猪的蓝木村说:「大哥,我错了。但我真不晓得大哥是什么意思。」 

罗光灯对前排的韦努说:「韦努,你说是什么意思?」 

韦努摸着方向盘,像摸弄启迪智慧的玩具一样,瞎猜说:「我想,大哥的意思,虽然罗弟弟是另一个妈生的,但是如果公开的话,老爷子承认、老太太接受的话,将来罗家的财富,小罗弟弟也是可以继承的。」 

韦努还真蒙对了。 

罗光灯说:「你脑瓜子变聪明了,比蓝木村聪明多了。我明天就换你到办公室,当主任。」 

现任集团办公室主任的蓝木村说:「那我呢?」 

罗光灯说:「你降为副主任。」 

正说着,学校放学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涌出校门,奔向他们的亲人。 

只见一个秀气的儿童,走到罗仕马和张雯雯的身边,被他们亲吻和拥抱。然后罗仕马打开车门,用手护在门框下,让孩子安全上车。他也坐进了车子里。 

张雯雯将车开走。 

韦努请示罗光灯:「要跟吗?」 

罗光灯却不满了,说:「你都调查和跟踪一个月了,跟有屁用?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韦努说:「大哥想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用我想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要你们来有什么用?」 

蓝木村这回心领神会,抢在韦努前面觉悟,说:「我明白怎么解决了。大哥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做得万无一失。」 

罗光灯看着蓝木村:「你真明白?」 

蓝木村眨眼,说:「保证妥妥的,滴水不漏。」 

罗光灯把手放在蓝木村大腿上,边摸边说:「事过以后,我提拔你当副总裁。」 

韦努说:「我还是当办公室主任,不变吧?」 

蓝木村说:「韦努,这个时候,你还想自己的事呀?保住大哥的江山,一个人独揽不动摇,这才是天大的事。我们要做的事,千刀万剐也是我和你来承担,决不能牵扯到大哥。打死都不能说,你明白吗?」 

韦努回应说:「当然明白。我聪明可以不如你,但是我对大哥的忠心,超过你。」 

罗光灯听着两个兄弟对自己的表忠,感到得意和满意。他心情放松了些,身体也跟着松软下去,伸展开来。他斜躺在座椅上,凝神闭目,在豪华宽敞的车厢中,像陵寝里安息的帝王。 

桂秀小学二年级学生罗光火失踪三天后,他的尸体在邕江里找到了。 

这个八岁的男孩,全身赤裸,肚子肿胀,从江里被捞出来的时候,像一条死了的大鱼。实际上他已经死了。 

他是溺死的。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死于他杀。 

他是七月十日失踪的。 

那是放暑假的第二天。 

罗光火留在家里,与母亲张雯雯一起。这是上午和中午。下午三点,张雯雯出门办事,具体地说要去做美容。这是她今年以来必做的常规功课,因为她发现她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像水坝的裂痕一样引起了她的惊恐,她必须及时修补。七月十日是她约定的又一个美容时间。她问儿子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正在玩游戏的儿子说不去。在得到儿子不出门的保证后,张雯雯去了美容院。 

张雯雯去的是位于凤凰岭路的莉莉美容院。这是南宁规模和名气最大的美容机构。她在这里做美容。三个小时后,美容结束。她来到停车场,发现她的车前轮胎瘪了。她叫汽修厂的人来打气。多了这个环节后,她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七点了。她在家里没有看见儿子,以为是儿子的父亲把他接走了。她给罗仕马打电话,回答是没有。她急忙下楼,在小区和小区周边寻找,没有儿子的踪影。夜晚十点,张雯雯和罗仕马报警。因为是十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失踪,派出所不受二十四小时立案时间限制,立即出动警员寻找和调查。警察首先调出小区的监控查看。在十八时零一刻的屏幕里,看到了离家出走的罗光火。他穿着白蓝相间纵条纹的球衣球裤,是他崇拜的阿根廷球星梅西的 10 号球服。但他走时没有带球。他空着手离开幸福里小区,视频里再也不见他回来。 

警察又调出小区外的监控,发现近几天的视频记录是空白的,原来探头坏了。那么八岁的罗光火去了哪里?是出去找不按时回家的母亲?还是玩耍?查看监控的区域一步步扩大,都看不到孩子的行踪。 

警方和家长开始都怀疑孩子是被绑架,但是一天过去了,没有接到任何一个索金的电话。 

第二天的下午,有人报告在邕江四桥的附近江边,发现一套球衣和一双小鞋子。是一个钓鱼的人发现的。 

警察、家长赶到。张雯雯确认,是她儿子罗光火的球衣和鞋子。 

救援人员迅速打捞,却直到一天之后,才在球衣鞋子发现地的下游三公里处,捞起孩子的尸体。 

张雯雯当场就疯了。这位看上去也自以为坚强、理性的美丽女人,她的神经系统最终也经受不住丧子的打击,毁坏了。 

她依靠的男人没有疯。他沉着、诚实地配合和协助警方对事件的调查和推理,并理性地接受警方初步认定其非婚生子罗光火是窒息死亡的结论: 

经尸检,死者肺腔积水,内有泥沙和其他水中的杂质,在检验时呈现硅藻阳性反应;内脏淤血;睑结膜、黏膜、浆膜瘀点性出血;口鼻腔前可见多量淡红色泡沫;尸斑呈淡红色;手抓异物和甲沟内嵌塞泥沙;呼吸道有溺液和泥沙;肺部有严重水肿、气肿;左右心血液改变及主动脉内膜染红。这些属于溺死尸体的征象,是窒息性死亡。 

警方排除他杀后抛尸的可能。也就是说,孩子是活着下水的,在水中溺亡。 

胡子拉碴的罗仕马回到凤岭的别墅,回到法定妻子身边。他年老色衰的妻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念佛,仿佛对外界的事毫不关心和一无所知。事实上就是。这对有外遇并且焦头烂额的丈夫,兴许是一种侥幸和安慰。他没有打扰妻子,更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在外面发生和经历的一切。他悄悄地经过妻子身边,进了浴室。他打开淋浴喷头,让冷水冲洗自己。在刺激的水流中,他想象自己八岁的私生子,在湍急的江中沉没和挣扎,感受他的痛苦和不幸。儿子罗光火喜欢游泳不假,但往时游泳都有父亲或母亲的陪伴,从来没有一个人外出游泳的情况。这一次究竟怎么了?第一次私自外出游泳便发生了意外。他是不是被害的?可警方的尸检报告和结论,又判断是溺死。如果是人为被害,那这害人的凶手必定有极高的智商和手段,才能逃脱和误导警方的追查。是妻子苏莲吗?她即使有害人之心,也没有这个能力和胆量。是大儿子罗光灯吗?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智商和手段能有这么高吗?何况,他并不知道有罗光火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他会不会知道呢? 

罗仕马来到集团儿子罗光灯的办公室。罗光灯和蓝木村、韦努、周文婷等正团坐一起,像是开会。见到董事长突然大驾光临,所有人喜出望外,起立欢迎。 

儿子罗光灯对父亲的到来虽然意外,但乐意的神情无法掩饰。他将沙发主位让给父亲,请父亲坐下。 「爸,有事吗?」 

罗仕马说:「没事。」 

「你平时都不来,今天突然来,一定有事。」罗光灯说。他给部下使眼色,示意他们离开。 

部下们离开了,剩下罗仕马父子俩。 

「爸,有事请直说吧。」 

罗仕马端详着失而复得的亲儿子,或者说盯着他。儿子罗光灯镇定自若,迎迓对待父亲的目光充满亲切和真情,仿佛是爱的流露。他服务照顾父亲的动作和细节轻松自然、温柔细腻,那是孝子才能做出的举动。满腹惶惑、猜疑的罗仕马,看着眼睛纯净、行为挚诚的儿子,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全部吞了回去,却吐出没有准备的话:「没事,就是……你好多天不回家了,想看看你。你没事吧?」 

「没事,集团的事一切顺利,我也好得很,」罗光灯给父亲的水杯续上茶水,「我正打算今天回家,陪你和妈吃饭。」 

罗仕马说:「你忙就不用了。你妈成天念经拜佛,已经超脱。我今天看见了你,平安顺意,也就踏实了。」 

罗仕马起身离开。罗光灯将父亲送到电梯口,想送到楼下,被父亲阻止。 

看着父亲独自进了电梯,在电梯消失,仿佛巨兽的血盆大口将父亲吞噬了一样,罗光灯的心情是疼痛和难受的。那是无法伪装的疼痛和难过,是焚烧十指连心痛的状态。他是父亲亲生的,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他是爱父亲的。 

父亲,我爱你。 

罗光灯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个亦恶亦善的家伙,此刻心血来潮,亲情澎湃,像一条云谲波诡的大河,或一座白云苍狗的高山。 

葬礼

夏季的一个黄道吉日,在上岭村的南山,樊刚和樊忠烈士的迁葬仪式即将举行。山上山下,已是白花遍布,人头攒动,红幡高起。被惊动或识大体的鸟兽,让出它们的地盘,或转移到别的山上,或飞翔在空中,像卫戍疆土和领空的军团。树林里的蝉虫,已经开嗓,像庞大乐队各就各位的乐手,在试音。它们虽然不是今天仪式的主唱或主角,但有它们的助力,仪式一定多了一种高亢的声音。至少,它们的鸣唱今天不会令人讨厌。 

今天的主角是樊刚和樊忠,这两位壮族人民的儿子,1979 年牺牲在支前路上的民兵、亲兄弟,葬在边陲墓园三十八年后,他们的遗骨迁回故乡,安葬在家乡的土地上,与先前移葬于此的五位战友(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会合,再次抱团,并永不分开。 

实际上今天的主角还有一位,就是仍然活着的樊家宁。这位身患绝症的男人,靠金钱和意志维持、支撑生命的独腿英雄,他比预想的活得要久,注定完成多年的心愿。 

他是一大早被接回来的。在医院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换上洁净的军装。他的军帽没有帽徽,军衣没有领章,因为他只是一名民兵。但不影响他以一名军人的姿态参加战友的葬礼。 

他被担架抬上山,然后坐在轮椅上,注视葬礼的全过程。 

在领导致辞撤退之后,大成乡著名的风水师兼道公樊光良和他的团队,开始为归葬的遗骨招魂和安魂。一排长号指向天空,发出长啸,像轮船起航的汽笛。深情的唢呐吹起,白云飘移,似魂兮归来。鞭炮和烟花竞相鸣放,山河颤动,细雨纷飞,像神在抽搐和流泪。 

迷蒙的烟雾和轰隆声中,樊家宁清楚地望见和回忆起他率领的民兵班——七个上岭村的兄弟,在战场的前方,将死亡的官兵运回后方。 

那一幕幕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情景,激动、悲壮和惨烈。 

1979 年 2 月 17 日,战斗打响后,大成乡民兵连也开始了行动。这个民兵连编入某部战地救护运输队,负责搜寻、收殓和运送牺牲官兵的遗体,被人称和自称「收尸连」。樊家宁是「收尸连」一排二班的班长,含他一起共八个人。这个班其中有两个是亲兄弟,就是樊刚和樊忠,而他们又是樊家宁的堂弟。另外其他人也是有瓜葛的亲戚关系。所以这个班也被人称和自称「兄弟班」。 

「收尸连」一行动就遇到了死尸,成片地倒在那里,多数肢体分裂,骨肉破碎,想必是踩中地雷或遭受炮击。残缺的尸体一开始让人害怕,收殓尸体的民兵大多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唯有「兄弟班」无所畏惧,迎难而上。樊家宁奋勇当先,与上岭村另外七个不怕鬼也不怕死的小伙子,每人用一个铁皮带柄勺子、一个铁齿抓耙,轮换使用,撮土、刨碎尸和断肢,然后将收拾的尸骨交由随同的法医,以验证人体二十六块大骨。经验证、查对、尽量认准后的尸骨,就用一块白布裹住,放进事先钉好的木板箱里,盖上盖,四周用铁丝捆紧,抬到停在公路上的汽车里,待装满一辆汽车,便由专门拉尸的司机拉回后方。 

「兄弟班」的表率,让「收尸连」所有民兵迅速或逐渐胆大包天起来,熟练而细致。他们在山头、水边、坑道、河沟、树枝上、茅草堆里、荆棘丛中,找到一具又一具血糊糊的或完整或支离破碎的躯体。他们忍着臭、腥、酸等各种味道,一面捡尸、入殓,一面流泪,为那些同样年轻却牺牲了的战士,为他们的英勇行为骄傲,为他们悲壮的死哀伤——有很多战士死后还保持着各种拼搏姿势:手里还握着手榴弹,刺刀还插在敌人胸膛,卡敌人脖子的,咬敌人耳朵的,抠敌人生殖器的……那种拼尽全力肉搏置敌于死地的姿态,让活着的民兵们难过和敬佩。 

3 月 6 日,「收尸连」随军撤出战场。活着的民兵们喜不自胜,庆幸自己活着。「兄弟班」八个兄弟全部健在,不免洋洋得意,活蹦乱跳。他们的松懈和涣散造成了悲剧。 

那是 3 月 14 日,这个不幸的日子。在离边境已经不远的一个山谷,回撤的部队遭到敌人的伏击。部队突围后,各营连和班排清点人数。樊家宁发现他的班少了樊刚和樊忠。 

突围的时候,樊刚和樊忠还在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疑问像锄头敲着樊家宁的脑袋,他感到了恐怖和不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搞清楚。樊家宁对他的兄弟说。他决定回转寻找樊刚和樊忠。 

其他五个兄弟坚决要求和樊家宁一道去。 

就这样,「兄弟班」悄悄地返回了刚突围的战场。 

他们在山谷搜寻,在洞中找,在来不及回收的我军尸体中找,甚至在敌军的尸体中找,都没有找到樊刚和樊忠。 

「兄弟班」继续找下去。在钻进一片树林,准备从树林另一头钻出的时候,他们望见在开阔地上被八九个敌人围住的樊刚和樊忠。 

敌人在对樊刚和樊忠喊话,像是在劝降。 

樊刚和樊忠指着自己的耳朵,像是表示耳聋听不见。他们的身上没有枪支。 

敌人于是向他们靠近。等敌人全部靠近,突然响起两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全部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都躺倒在地上。 

樊家宁命令身边的其他人不动。他一个人朝开阔地爬过去,爬到伤亡的敌人和兄弟那里。他发现樊刚死了,樊忠没有死。但是樊忠伤得很重,也快死了。樊忠临死前还跟樊家宁说话,他的话结结巴巴,但是实话。意思是部队进攻的时候,他和哥哥樊刚去觅尸,在一个炸开的坟墓周边,发现了很多铜钱。他们把铜钱捡起来,装了一袋,然后埋起来。撤回经过埋钱地方的时候,他们想起了这袋钱,但没有机会去挖取,因为人多。突围以后,他们想如果不回去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两兄弟偷偷跑了回来,却迷了路。还没找到埋钱的地方,就被敌人发现和包围了。兄弟俩诱敌靠近,然后引爆了身上的手榴弹。樊忠最后说:我们兄弟俩虽然爱财,但决不投降。 

樊家宁背起奄奄一息的樊忠,朝树林走。 

不知从哪里,一枪打过来,将背上的樊忠直接打死。 

又一枪打过来,打在樊家宁的右大腿上。他扑通跪下。背上的樊忠掉落,像断了抓绳的麻袋。然后樊家宁迅速卧倒,滚到了一个小石坑里。这个卧倒和滚动的动作是他主动的,为了不再被子弹击中。 

树林里的兄弟们急了,冲过来救他。不管樊家宁怎么喊叫阻止,他们就是不听,横冲直撞,像一群疯牛。 

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中枪倒下去。都是一枪丧命,应该是敌人的狙击手所为。 

兄弟们都死光了,敌人再也没有动静,像是子弹打光了。也像是要留下他这个活口,带着屈辱和愧悔回家,过着卑贱、痛苦和凄惨的人生。 

他屈辱和愧悔了三十八年,也卑贱、痛苦和凄惨了三十八年。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就在今天,他活着最大的心愿,将要全部完成。 

樊刚和樊忠正在下葬。分别装着他们遗骨的两只金坛,缠着黄绸,像尊贵的龙珠,缓缓放入各自的墓穴。他们将在故土安息,或从故土出发,在另一个世界飞黄腾达。 

只有我樊家宁还在人世间活着,并且保守秘密。樊家宁心想。 

没错,关于樊刚和樊忠的死因,关于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为何而死,樊家宁始终没有对任何人如实讲述。他们因此成为烈士。而隐瞒真相的樊家宁,却在无时无刻不受折磨。为了七个愚蠢死去的兄弟变得光荣,他不得不善意地撒谎。在大腿汩汩流血的时候就开始编造故事。当大腿被锯断康复出院的时候,他的故事已经编得十分圆满了。在故事里,他保留了樊刚和樊忠引爆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的事实。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为救人全部牺牲也是事实,但不是为了救他樊家宁,而是救樊刚和樊忠。为什么不想说不能说是为了救他樊家宁?因为他觉得那样说会显得他带兵无能,最主要是显得自己有罪——五个兄弟为了救自己全死了,能不有罪吗?他一时糊涂把抢救对象改成了樊刚和樊忠。实际上他当时也真以为,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是为了救樊刚和樊忠才死的。樊刚和樊忠的擅自脱队是悲剧的源头。他在故事里说成是掉队。没有樊刚和樊忠的可耻行为,另五个人就不会死,尽管他们两个最后也死得壮烈,但是功不抵罪。为了一袋古铜钱,把命丢掉了,并且搭上了另外五条命,而且是在仗已经打完班师回国的路上,太不值得,太冤了。罪魁祸首就是樊刚和樊忠。所以六年前,樊家宁迁坟的时候,只迁回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五个,留下樊刚和樊忠不迁。钱是一个原因,对樊刚和樊忠的怨恨是一个原因。如今终于把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来,那是因为他们已得到樊家宁的宽恕。 

是的,年轻人的罪过,经过了三十年时间之河的浸泡、冲洗和打磨,都应该得到宽恕。只有宽恕别人,才能救赎自己。 

只见樊家宁从轮椅上,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像军人一样,向已获得他尊敬的战友行礼。 

他敬礼的动作和姿势,清新、爽朗和优雅,像雨后的一道彩虹。 

三天后,这位没有白活的男人,也葬在了这里,安息在已经提前为他造好的墓穴。 

他的坟墓圆满、坚固、明亮,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 

求婚

秋天一到,蓝必旺觉得可以向樊贞秀求婚了。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这是老生常谈的废话和实在话,就像万年历中自古标明的黄道吉日,灵不灵是一回事,但不信不行。 

最主要或特殊的是,樊贞秀的父亲樊家宁去世已经有三个月了,蓝必旺觉得,她的哀痛和忧伤已经平复了,再加上他时不时的问候和安慰,她的心情一定好了起来。另外,蓝必旺建厂的资金没有着落,他索性搁置下来,等明年银行放贷了再说。这样,他就有了谈婚成家的时间。他的婚事也是父母亲最操心的,正好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他现在想做一名孝子了,因为他想当樊贞秀的丈夫,真心实意地想。 

他准备好了戒指。尽管他负债一百多万,为救治樊家宁和完成樊家宁的心愿,已经花出去差不多了,但买戒指的钱还是够的,就是筹备婚礼都还够。 

他决定把樊贞秀约到忻城的薰衣草庄园去,因为那里的数千亩薰衣草已经盛开。他要在花海中向她求婚,给爱的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浪漫记忆。 

这晚,他给樊贞秀发短信:有一个美丽神奇的地方,你想不想去? 

樊贞秀回信:想呀。但是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相信美丽和神奇。 

相信我吗? 

相信你的善良。不相信你的诚实。 

此话怎讲?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樊贞秀再也不回复了。 

蓝必旺心想坏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必须立刻去找她,当面跟她谈。 

他直接去了樊贞秀的家。 

樊贞秀在家。她母亲走后,父亲走后,家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她准备睡觉了,蓝必旺来了。 

「你来做什么?」樊贞秀说,她的态度平淡,接近冷淡。 

「我来问问,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请你指出来,我加以改正。」蓝必旺说,用诙谐的口气。 

「你所有的地方,都做得非常地道,非常高明,非常伟大!」 

蓝必旺当然听懂这是樊贞秀对他非常不满,「说嘛,我究竟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你是个骗子!我是个傻子!」樊贞秀说,她杏眼圆睁,看得出是真生气了。 

蓝必旺一听,心想可能是医药费的实情被她觉察或者了解了,含蓄说:「哦,你是指叔叔费用的事吧?一个疗程是比两万多,但是也不多多少。」 

「究竟多少?」 

「五万。」 

「五万?」 

「是。两个疗程,也就十万。」 

「那你为什么要贷款一百万?而且是高利贷!」樊贞秀说。 

蓝必旺愣怔,「谁告诉你的?」 

「蓝景照。」 

蓝必旺一听,知道瞒不住了,解释说:「你放心,我有能力还这笔钱。」 

樊贞秀说:「我想要你回答的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也是真心的!」蓝必旺说,「有一句话说得好,只有骗子才是真心的,因为他真心骗你。」 

「你走吧。我真心地想让你走,现在。」 

「我不走。」 

「我要嫁人了。」 

「你是该嫁人了。但是必须嫁给我。」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蓝必旺愣怔:「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 

「那天剧组来我们村要拍电影的那个女人不是吗?我什么都晓得!」 

「哦,那个是前女友。早分手了。」 

「没有我也不嫁给你!」 

蓝必旺不以为意,他当机立断,掏出戒指盒子,打开,单膝下跪,将戒指呈上。 

「我有戒指了,你看!」 

蓝必旺看着樊贞秀伸出左手,在中指,他看到一枚戒指闪现着火焰般冷艳、璀璨夺目的光彩,那是极品钻戒才能发射出的光芒,像是卡地亚的牌子,他的养母苏莲戴有一枚。 

「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樊贞秀补充说,像是在一个已经心绞痛的人身上,再来一记重拳。 

「和谁?」 

「一个丧偶的富有男人,」樊贞秀说,她直言不讳,像是豁出去了。 

「为什么?」 

「我愿意。」 

「你是为了钱嫁人的吗?」 

「那我也愿意。」 

「我借的贷款不用你还!」 

「你怎么还?」 

「明年银行给我放贷后,我就能还。」 

「明年银行要是不贷给你呢?」 

「他们说能。今年是暂时不能。」 

「就算银行贷款给你,你拿去还了高利贷。然后呢?你拿什么建你的钢琴厂?」 

「车到山前必有路,天无绝人之路。我总会有办法。」 

樊贞秀说:「我不能欠任何人。何况是你。」 

「为了我,你就不该嫁给别人。」 

「为了你,我只能嫁给别人。」 

「我求求你,贞秀,把别人拒绝掉。我爱你。」 

樊贞秀摇摇头,「我拒绝不掉。正因为我爱你。」她眼睛有泪水了,说明已经心软,「你必须成功,我相信你能成功。但只有我这么做,才能保证你成功。就像你那么做,我爸爸才能完成心愿一样。」 

「贞秀……」 

「我决心已定,你不要再坏我的心情。」樊贞秀打断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说到命运,蓝必旺哑巴了。他最相信的,就是命运。命运已经将他从天堂打到谷底,现在还要再来一次吗?上一次是因为出身,这一次是因为爱情。难道命运一定要将他在血水里泡三遍,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或浴火重生了吗?就像蝉虫,一定要在泥土里孵化十七年,才能化蛹成蝉,享受人世间的快乐却不过一个夏天。可话又说回来,难道因为生命短暂,蝉虫就不会在黑暗的泥土中孵化十七年吗?不是的,必须要经过十七年,因为它是蝉虫。那好吧,我接受命运的所有安排,因为我是蓝必旺。 

蓝必旺思考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回家的路根本看不见。他是凭着感觉和摸索走的,竟然也走对了,没有遇到障碍,也没有摔跤,就像有神灵牵引他一样。难道这也是命运吗? 

也是秋天,深秋的一个黄道吉日。 

樊贞秀出嫁了。 

上岭村金风玉露,层林尽染。这个悲戚、沉闷的村庄,还是有爽快和美丽的时候。所有的门庭打开,所有的人涌出来,拥抱一年中最后的美好时光,像冬眠动物冬眠之前,享受暖阳和储存热量一样。 

接亲的人欢天喜地,送亲的人也欢天喜地。他们笑脸相迎,投怀送抱,像两支本不相干却奇妙交集在一起的队伍。 

要是有音乐辅助就完美了。轻松、抒情的音乐,可以使人们更加兴奋,给姻缘带来吉祥。 

有呀,可以有。 

音乐响起来。那是十分清脆、舒缓的琴声,从不远的蓝家传了过来,像潺潺的溪流一样。 

蓝必旺在弹钢琴,他的钢琴。他双手十指在琴盘上灵动,被触及的黑白琴键上下沉浮,像精灵在跳舞。那舒畅的声音就是从他的手指流淌出来。他的手真好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明显的是白白净净。他在弹琴之前一定洗过手,剪过指甲。他是闭着眼睛在弹琴,面部亲切和安详。没有几人知道他弹的曲目是《秋日私语》,但所有人都觉得好听,都得到满足。 

在琴声的祝福中,天上突然飞来一架飞机。 

闪亮的飞机在上岭上空盘旋,像一只威猛的老鹰。 

这是罗光灯的私人飞机。他在飞机上。这个富得流油的男人购买的飞机一到,首飞便想起上岭。他说去上岭看看吧,从空中看上岭到底是什么样子。 

于是就来了。 

随同来的有蓝木村、韦努、周文婷、李楚等。这都是罗光灯的心腹,不可能不来。 

难得一来的是王 xx,罗光灯梦寐以求的这位女明星,还是经不起五千万元酬金的邀约,动摇了。她来到南宁,坐上了罗光灯的私人飞机,任由飞机带到什么地方都行。 

此刻飞机飞临一个村庄的上空,并在此盘旋。从空中看下去,村庄如一幅画。画面上,山浪峰涛,层层叠叠。碧水如镜,倒影翩翩。炊烟袅袅,缥缈莫测。 

这是什么地方?王 xx 说。 

这是上岭。飞机上有三个上岭人不约而同地说。 

上岭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乡。 

罗光灯忽然想起什么,说:「既然回上岭来了,我们总要表示表示呀!」 

蓝木村说:「飞机下不去呀,降落不了。」 

罗光灯说:「降落不了,不会投下去呀?!」 

「投什么?」 

「有钱吗?」罗光灯说。 

「有!」韦努说,他走过来,把嘴附在罗光灯的耳朵边,「不过是给王 xx 准备的钱。五千万。」 

「先投了再说。不是投,是撒!」罗光灯说。 

「全撒呀?」 

「全撒!」 

五千万现金在飞机上拆解,先堆成一座山,然后由三个上岭人不约而同将其推翻。大量的钞票从飞机的投放口抛出。 

上岭的天空钞票纷飞,像下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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