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药

蝉声唱

蓝必旺热火难耐。 

他想樊贞秀了,特别想。 

但是他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找樊贞秀。于是他设想偶遇,比如放学的时间去小学的附近或门口溜达,比如去河边看风景,希望等来樊贞秀,像守株待兔。 

他果然这么做了。 

但是几天都没有遇上或等来樊贞秀。 

那就通过旁门左道吧,樊贞秀的父亲樊家宁,是一条接触樊贞秀的路径。何况,如果将来他和她相好的话,樊家宁始终是绕不开的大山,不如先攻克这座山,宜早不宜迟。 

蓝必旺许久不跑南山了,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冷。百事缠身,春寒料峭,况且,他还真有点怕见樊家宁了。因为对他的女儿动了心思,有了欲念,总觉得做了亏心事或冒犯一样。 

但今天蓝必旺豁出去了。 

他跑上南山,进了树林。只见一排坟墓像散兵游勇,不见他们的指挥官。坟前墓后,洒满落叶,看上去已经多日没人清理了。 

蓝必旺回家,向父亲打听樊家宁家在哪里。 

父亲蓝保温说:「樊家宁生病住院好长时间了,他不在家。」「在什么医院?谁照顾他?」蓝必旺说。 

父亲说:「县医院,他女儿照顾。我正想过了春节再去看望他呢,又不晓得他熬不熬得过这个春节。」 

「他得的是什么病?」 

「癌症,说是肝癌。」 

「我明天去县里办事,代表你先去看望他。」蓝必旺说。 

晚饭后,蓝必旺陪余师傅在村里散步。他不苟言笑,一句话都不主动与余师傅说,旁若无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和神态。 

余师傅就说:「你想好与一个农村姑娘结婚成家了?还是只想玩玩?」 

蓝必旺说:「你以为我能变回过去吗?」 

余师傅说:「虽然你不能变回过去,但不意味着你可以降低婚姻的标准,或择偶的品位。」 

「我冒昧问一句余师傅,您和师娘是志同道合,或门当户对吗?」 

余师傅难得蓝必旺主动问话,乐意地讲述了他和妻子的婚姻和爱情—— 

1969 年,二十岁的余海明,遇上如今定居美国的妻子程志娟的时候,是上海钢琴厂的一名学徒。有一次,余海明上门修钢琴。准确地说,是去搬运钢琴。他把钢琴搬回厂里,让师傅修。钢琴是德国产的贝希斯坦牌子,在当时的上海没有几台,也只有师傅能修。它是被人砸烂的,后来知道是红卫兵。余海明配合师傅修了四个月,修好了。那天,余海明把钢琴送回去。在把钢琴送到主人家外面的时候,突然被红卫兵包围。红卫兵企图将钢琴从汽车上拉下来,重新砸烂。 

像是战士守护钢枪、保卫财宝一样,余海明本能地保护钢琴,不被他人夺去。他站在汽车的货箱出入口,阻挡上来的人。谁上来将谁推下去,后来发展到踢下去。 

然后就惹祸了。 

义愤填膺的红卫兵正式发起武斗。他们拿着砖头、棍棒,朝车上攻击。余海明一个人用血肉之躯进行抵挡,他眼观六路,重点盯防,灵活移步,最大限度和准度地扑住、挡住飞来的砖石和捅来的棍棒,像捍卫荣誉的足球守门员一样。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余海明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而钢琴保住了。 

在主人家二楼的窗户边,站着一个静美的女子,默默地看到了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幕。 

钢琴的主人——上海音乐学院钢琴教授程仁,她是他的女儿,叫程志娟。 

恐怖事件发生的时候,程仁教授已被揪出去批斗,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先是看到家里摆着修好的钢琴,然后才发现钢琴边躺着一个受伤比他还严重的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或下了什么决心。他呆滞的眼睛看着手拿药物护理伤者的女儿,说:你不能让他死,你也要活下去。 

就在这天夜里,教授离家出走。三天后,人们在黄浦江发现了他的尸体。 

根正苗红的余海明,照顾起了自绝于人民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程志娟。这在当年是吃了豹子胆都没人敢作敢为的举动,余海明就做了。两年后,他索性和她结婚,成为夫妻。 

余海明和程志娟在那个年代的结合,既不般配,也不对等,按照人们的说法,是一个红人拱了一棵糟白菜,变成猪。但是余海明很享受这种不般配和不对等。妻子程志娟对他的那个温顺、服从,真是舒服呀,尊大呀。 

但夫妻的地位,在 1977 年后发生了改变,越变越大。 

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而且很轻易地考上了。因为她本来就是本校附中毕业的,已故父亲又曾是本校教授,琴艺和身世无人可比。那年儿子刚一岁。 

那年,程志娟也劝余海明考大学,但被余海明拒绝。一是因为孩子小,二是因为不自信。余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认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钢琴厂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参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余海明跃跃欲试,参加 1978 年的高考。 

就在这时候,余海明提拔当了车间主任。 

志得意满,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毕业,立马去了德国留学。然后又到美国,在旧金山音乐学院,开始读博士。 

七年过去,余海明还是车间主任。儿子却已经八岁了。儿子是个钢琴天才,四岁考过钢琴九级,五岁能演奏《野蜂飞舞》。八岁的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师和学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连哄带唬:再不跟儿子来美国,离婚,儿子随我! 

余海明只好跟儿子去了美国。 

在美国,余海明开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顾服务妻子,成为地道的家庭煮男。 

时间一长,有五年吧,他已经近四十岁了。妻子已经成为芝加哥音乐学院教授。十三岁的儿子更厉害,刚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银奖。 

也是在他四十岁那年,中国有一部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电视剧有一首歌《篱笆墙的影子》,余海明恰好看了、听了。他后悔得要死。 「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河也不是那条河哟/房也不是那座房/骡子下了个小马驹哟/乌鸡变成了彩凤凰/麻油灯呵断了油/山村的夜晚咋就这么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在那墙上边爬满了爬满了豆角秧……」这首歌词仿佛是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这么活!他跟妻子提出来。 

妻子说好呀,你弹琴弹不过我和儿子,你想干什么? 

余海明脱口而出:我修琴比你们强吧?调琴比你们强吧?我还会造琴呢。对,我去学造琴! 

程志娟说你去呀,你选世界上钢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钢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国汉堡施坦威钢琴制造厂。 

余海明果真去了那里学习,整整学了两年。他本来基础就好,两年学下来,造琴功夫已炉火纯青。他学成回到美国,在一家钢琴公司当质量检验官,年薪赶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钢琴,他郁闷呀。 

他决定回国,造中国血统的钢琴。 

妻子、儿子反对阻拦,没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钢琴公司,当上一名钢琴制造师。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 

他从四十五岁,造到六十岁退休。 

造钢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两趟美国,但妻子是从不来中国看他。两人的隔膜和差异,越到晚年越明显,也越难以调和。 

所以退休后,他哪儿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蓝必旺邀请,他离开上海,来到上岭。 

余师傅的故事讲完,蓝必旺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因为只是微笑。他说:「我的情况跟您恰好相反。师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现在跟樊贞秀也不对等,我是农民,她是公办教师。况且,我对她还只是单相思,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 

余师傅说:「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乘人之危。」 

蓝必旺错愕。 

第三天,蓝必旺去县城。他到发改局送完材料后,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最终去了医院。 

樊家宁斜躺在病床上,樊贞秀正在给他喂水。 

见到蓝必旺,樊家宁和樊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但是高兴是肯定的。樊家宁水不喝了,硬撑着坐直了。樊贞秀拉了一把凳子,请蓝必旺坐。 

看着骨瘦如柴的樊家宁,蓝必旺立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亲生父母那一刻的反应,亲切、揪心。樊家宁是他什么人呢?是樊贞秀的父亲,而樊贞秀是他确定心爱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连波,波连水。 

樊家宁还能说话,但声音微弱、沙哑。蓝必旺为了不让他说,就积极主动不消停地说: 

「我刚刚知道你得病的消息,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我忙着办钢琴厂手续的事。刚才还去了发改局送材料呢。已经比较顺利了,但还得跑,不断地跑县城,起码还有三个月。那么我可以顺便常常来看你。但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你肯定能好起来,现在的医疗技术和手段越来越强。实在不行我们到南宁去治,我在医科大一附院、自治区人民医院,都有认识的专家。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治病就行,我来帮助你……」 

蓝必旺其实是说给樊贞秀听的。 

说了半小时,蓝必旺告别樊家宁。樊贞秀送他。 

他们一直走。走出医院,那就不是送了,是结伴同行。蓝必旺是这么认为的。他还自认为八字有了一撇。 

两人来到横穿县城的江边。这条江蓝必旺有印象,小时候还在江里学过游泳。 

樊贞秀以为蓝必旺不知道这条江的名字,说:「它叫澄江,下去十公里后,流入红水河,红水河又经过我们村。」 

蓝必旺说:「我们村山青水……夏天后变红,冬天后变清,变化无穷,气象万千,真是个好地方。」 

樊贞秀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我不信你这么认为。」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呀。」 

樊贞秀瞟着蓝必旺,「你刚来上岭村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是,」蓝必旺实话实说,「那时我认为是自杀、死去的好地方。」 

「现在呢?」 

「生活的好地方。」 

樊贞秀又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怎么啦?」 

「怎么啦?」樊贞秀瞪着眼睛说,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大得惊人。 「很多人活得像狗一样,像猪一样,比如我爸,比如你……不说你爸,就说我爸。」 

蓝必旺看着樊贞秀,等她继续说。 

「我爸到底造的是什么孽,背了一辈子,最后还得了这样的病!」樊贞秀说,她纯净的眼睛多了泪水。她饱满的胸脯因为激动而颤抖,像是超负荷的汽车在坎坷的路上产生颠簸。 

蓝必旺的手搭上了樊贞秀的肩,看似顺理成章稳定她的情绪,实则别有用心欲将她的情感与自己拉近。「没事,不用担心,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治好他的病,呵?」 

「怎么没事?不用着急?他都是晚期了!」 

「那就好好地照顾他。我们共同来照顾他。」 

樊贞秀平定了些,像是蓝必旺的安慰有效。 「我不要你照顾。」她突然说。 

蓝必旺说:「那仅仅你一个人不行呀,你又是学校老师,要上课。嗳,你妈呢?」 

「我没有妈!」樊贞秀说,荫翳出现在她的眼睛,「她跑了,早就跑了。」 

蓝必旺看见附近的草坪有一块石头,说:「我们去那边坐吧。」 

两人在石头上坐下。蓝必旺的手没有再搭樊贞秀的肩,但两个人的身体却贴得很近,侧身接触在一起,像两只粘连的馍。这得感谢窄小的石头。他们四脚并拢,像树根扎在大地。 

樊贞秀望着清幽流动的江水,沉默了很久,说:「我妈跑的时候,我十一岁。」又沉默一会儿,「我妈要是不离开我爸,不扔下我,我们家的状况可能会好一些。不过我爸这个人,他那样……谁也忍受不了他那样。」 

樊贞秀的这段话,蓝必旺听懂一半,另一半没听懂。他当然想听懂,想听樊贞秀继续往下讲。 

他像对某篇课文特别感兴趣的学生看着老师,看着樊贞秀,虽然眼睛是斜的。 

樊贞秀还是望着江水,说:「我爸打仗回来,娶了我妈。因为在那时候,仅仅他一个人活着回来,被当英雄一样受欢迎。想嫁我爸的人不少,我妈嫁给了他。但他们六年才生下我,什么问题我不知道,肯定有问题。我爸长年做噩梦、酗酒我是知道的。他做噩梦、酗酒的原因,跟那场战争有关,跟死去的我们村的他的战友有关。他的战友们是怎么死的?我们只知道是被敌人打死的,但具体是怎么死的,他不讲,从来不讲。平日里也不讲话,闷闷的,像一门纸糊的炮,永远打不响。我妈可能以为生了孩子他就会好,就偷偷怀上我,任我爸怎么逼,拒不流产。我生下来后,我爸做噩梦、喝酒更厉害,梦话全是喊打喊杀,喝酒一喝三四斤,而且全是木薯酒,因为木薯酒便宜,管它甲醇有多少。他半夜经常出走,又回来,却什么事都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爸跳河想死,没死成。我十岁那年,我爸想吊死,又被人救了,没死成。这次是被你爸救的。你爸救了我爸后,我爸确实是不再寻死了。但是他做了一件我妈更无法理解和容忍的事。那就是把死去的七个战友的遗骨迁回上岭,重新葬。你说那七个战友,国家已经将他们葬在烈士陵园了,你还惊扰他们做什么?迁他们回来做什么?还要自己花钱?你有钱呀?钱在哪里?我妈是这么跟我爸吵的。但我爸不听,固执己见。他卖树,种树,打工,卖苦力,一分钱也不给我妈。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跑了。她跑的那年三十一岁,跟我现在一样大。她跑去哪里谁都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她在哪里了,但我不告诉我爸。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妈走后,我爸更苦更拼命了,因为他要送我读书。这点我非常感念我爸。他一直坚持送我读完中学、大学。我中学毕业考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想读了的,被我爸一顿打。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他把我打醒了。我上了大学,念的是师范,广西师范大学。大学毕业,我不是没想过在桂林、南宁找工作。但我还是回来了,回上岭小学,当了一名老师。这当然是为了我爸,照顾我爸。我当老师的第二年,像是我爸的负担减轻了,也像是攒了一些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了回来,但只迁回五个,还有两个没迁。肯定是因为钱不够。他的心愿就是把剩下的两个战友遗骨迁回来,墓地都留好了,连他自己的都留有了。可他现在病了,医生说……他的心愿我可以帮他完成,但我想让他活着看到。天哪,我怎么跟你讲这些?还讲那么多!」 

蓝必旺仍然斜着眼看着樊贞秀,等到了樊贞秀转过脸来看他。两人的目光温柔地交集在一起,像两条相汇的河流。这是他们第二次以这种眼光相互看待了。上一次是在蓝必旺表弟的婚宴上。 

「我们一定要完成你爸的心愿,并且让他活着看到心愿的完成。」蓝必旺说。 

「你全心全力建你的工厂吧。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樊贞秀说,她又变脸了,转过去看江水,准确地说,是看江的对岸,因为她的视线抬高了。江的对岸迷雾重重,像覆盖了蚊帐的床。 

「我们送你爸去南宁治疗吧,那儿医疗条件好。」蓝必旺说。 

「不可以。」 

「为什么?」 

「在县医院,我爸都不想治了。去南宁,花更多的钱,他是坚决不去的。」 

蓝必旺说:「医疗费,我来付。」 

樊贞秀说:「为什么是你付?我付,我爸付,都不要你付。这不是钱的问题,况且医疗费可以报销大部分。」 

「那是什么问题?」 

「他就是想节约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回来!」樊贞秀说。 

「那还是钱的问题,」蓝必旺说, 「这个问题我可以帮助解决。」 

「他就是不要别人帮助,这就是问题!」樊贞秀说,「他那么弱势,还倔强!」 

蓝必旺看着其实同样倔强的姑娘,说:「既然他不肯去大医院好医院,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请大医院好的医生过来,给他诊治?但不告诉他是请来的医生。」 

樊贞秀眼睛闪亮,像是心动了。「这倒是可以,只要能让他活得久些,可以这么骗他。但是我不认识大医院的医生,只好你来请。这个我接受你的帮助。」 

蓝必旺松了一口气,紧张尴尬的心情得到舒缓,像是建厂的阻碍得到排除一样。当然这和那不同,没有可比性。建厂的事小,樊贞秀的事大。为了樊贞秀,也为了她父亲,他什么都可以去做。不管樊贞秀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他都乐意帮助她。当然最美的结果是,她同意,她愿意。 

现在樊贞秀同意和愿意接受帮助了,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却意义重大,像是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何况这不是长征,是追逐一个心仪的姑娘,说白了就是求爱。应该不是远征,没有远征难。 

趁热打铁,救人如救火,蓝必旺急着去南宁请医生,委婉地把樊贞秀打发走了。 

樊贞秀回到病房。父亲樊家宁看着送人送了两个小时的女儿,说:「蓝必旺这小伙子,将来不是一般的人,现在就不是了。」樊贞秀说:「我去找医生谈你的病情了,你以为我去什么地方了,我有那个心情去吗?」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再给你换医生。」 

第二天,果然是换了医生。 

医生姓李,也是县医院的。樊家宁就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这李医生全名李继清,是广西医科大学教授,肿瘤专家,留美博士。因为同是留美博士的原因,原来就认识,蓝必旺才请得动他。 

蓝必旺亲自开车,接李博士来到县医院。一路千叮万嘱,不能对病人泄漏真实身份。也就是说,既要求李继清当好医疗专家,又要求他做个表演艺术家。李继清满口答应,说我现在医术是没什么长进了,表演能力反而很强,因为我天天对病人说谎,只对病人家属说实话。 

到了县医院,蓝必旺与李继清、樊贞秀,先会同县医院的领导和医生,进行一番讨论和商量后,才去的病房。 

李医生对患者樊家宁望闻问切。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眼睛充满仁慈,口吻平易、和蔼,像一名普度众生的大佛。 

然后转个身,离开病人后,他对病人家属及县医院的主管医生、蓝必旺,说出他的诊断和治疗建议:「根据医院前期对病人的检查资料、治疗手段及病人目前的症状综合分析,患者樊家宁属于肝癌晚期形态,如果继续沿用前期的治疗方法和手段,他的生存期不会超过一个月。那么,我的建议是,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肝癌患者直接单独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能迅速全身精确杀伤肿瘤细胞,缓解症状,减轻患者的痛苦。在治疗的同时,有效调节患者的免疫功能,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肝癌术后结合肿瘤生物免疫治疗,可以快速恢复手术造成的免疫损伤,清除术后微小残余的肿瘤病灶,防治转移与复发。而且患者做过化疗,那么肝癌放化疗后结合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可以增强对放化疗的敏感性,减少放化疗的毒副作用,抵抗化疗药物的免疫抑制作用,全面支持骨髓功能衰竭后的免疫重建。但是,这种疗法费用比较贵,胚胎干细胞需要从国外进口,不能报销,纯粹自费。美国是干细胞研究最受欢迎、排名最前的国家,其次是伊朗。已标准化生产出临床级即用型干细胞的,只有美国。那么,是否采用这种疗法,请家属考虑。」 

「有多贵?」唯一的家属樊贞秀说。 

李博士正要回答,看到了在樊贞秀侧后的蓝必旺向他丢过来的眼色,他急中生智,说:「那要看对什么人,因人而异。对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觉得没有什么,承受得起。很穷很穷的家庭的话,就觉得很贵了。」 

樊贞秀说:「我家就很穷。」 

蓝必旺就说:「李博士,两万够吗?不会超过两万吧?」 

李博士会意,说:「差不多吧。」 

「两万,是美金还是人民币。」樊贞秀说。 

「人民币。」 

「是一个疗程两万人民币吗?还是一针或一剂两万人民币?」 

李博士说:「如果一个疗程没有见效,可以停止使用。」 

旁边的县医院的医生,自然也看到了李博士和蓝必旺对患者家属的表演,助演说:「值得一试。」 

「好的,我同意做。但即使是两万,也希望对我爸保密。最多说两千。」樊贞秀表态说。这个蒙在鼓里的姑娘,以为自己还在医生、蓝必旺这个表演的阵营里。 

稍后,蓝必旺送李博士回南宁,并等药和取药。 

在路上,蓝必旺问李博士:「实际的费用是多少?」 

「一个疗程五十万,最少。」 

「干细胞疗法真的有效吗?」 

「生存期多延长两三个月没问题。」 

「好的。」蓝必旺说,他的口气很轻松,像是从富豪的嘴里出来一样。 

李博士看着举重若轻的蓝必旺,「你认真考虑考虑,为一个我看对你还不怎么样的姑娘,是否值得?」 

「姑娘是其次了,为姑娘的父亲是首要。他是一个值得尊敬和帮助的男人,是上岭村上过战场唯一还活着的人。我需要他继续活着。」蓝必旺说,他拔高了救命对象的形象,也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出诊费我免你的。我也高尚一回。」李博士说。 

第三天,蓝必旺取了药物,回到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将来自美国的胚胎干细胞,输入患者的体内。 

连续几天,蓝必旺和樊贞秀守在无菌病房外。对蓝必旺来说,这是难得的幸福时光。对樊贞秀或许也是。在长椅上,有时候樊贞秀就靠着蓝必旺的肩膀睡,每当她入睡,蓝必旺就用手搂着她,让她稳定地睡眠。在她醒来之前,他一动不动,不管手臂如何发麻,她的头始终都在他的臂弯里。他的眼睛也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身体让他激动的部位。他的目光真挚坦白,甚至肆无忌惮,像照射雪域高原的光芒。 

这天,无菌病房终于开放。医生告诉樊贞秀和蓝必旺,植入的干细胞在患者体内成功造血,产生了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等血细胞,移植成功了,下一步,是等待免疫系统逐渐重建。 

穿着防菌服的樊贞秀和蓝必旺进了病房。樊贞秀看见她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泛光的父亲。而蓝必旺看见的则是一个努力坐立和发笑的乐观男人。 

樊家宁握着蓝必旺的手不放,他像是知道是这个喜欢自己女儿的小伙子救了他,使他的生命延长。 

「我要赶快出院,把樊刚和樊忠的坟迁回上岭。」樊家宁说。 

蓝必旺说:「你现在还在恢复之中,不能出院。迁坟的事,由我来办。相信我能办好,你就放心地疗养吧。等迁坟的事宜妥当了,我们就接你出院。」 

「把我的坟也一并造了吧,我也很快了的,就差那么一两天。」樊家宁突然说了不祥的话,像是预知自己的死期。 

蓝必旺极力安慰和鼓励他,嘱咐他休息,然后和樊贞秀离开病房。 

他们走出医院散心,来到街上。 

街上张灯结彩,一些小孩在放炮。 

蓝必旺和樊贞秀几乎同时记起,今天是大年三十。 

樊贞秀催蓝必旺赶紧回家。她像个罪人一样对蓝必旺道歉。 

蓝必旺不从。他拉着樊贞秀找到开始空虚的市场,买了年夜饭的食材。然后阻止一家饭店关门,给了饭店老板双倍的加工费。蓝必旺和樊贞秀亲自在厨房里忙活,将做好的饭菜打包。 

饭菜在病房里飘香。诱人的香味远远盖过刺激的来苏味和其他药味。蓝必旺打开了一瓶红酒,摆上三个杯子。曾经嗜酒如命的樊家宁酒瘾复发,以为可以破戒。但是蓝必旺和樊贞秀不允许他喝,只给他象征性地举起杯子,要一个过年仪式感和气氛。 

三个不是一家的人,过了一个快乐和特殊的除夕。 

蓝必旺回到上岭自己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父亲母亲和余师傅还在等他,桌面上的菜肴毫无热气,像被霜雪打过一样。但等他的人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是满面春风,像是喜盈门。想必他们当然知道蓝必旺为什么晚归,也乐意他的晚归。尤其是蓝必旺的母亲韦幼香,欢笑的嘴没有合拢过,因为她中意樊贞秀做自己的儿媳妇,已经很久了。 

这其实是蓝必旺第一次与自己的亲生父母过年。 

三十四年。血脉相连的骨肉,方得在一起辞旧迎新,同甘共苦。 

蓝必旺举起酒杯,敬向喜泪滂沱的父母。 

第二杯,他敬也已情同父子的余师傅。 

余师傅高兴,说:「我今天一定要过了十二点,给你红包和收了你的红包以后,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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