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同学

同学

蝉声唱

七月的这一天,蓝必旺看父亲做木工活。他像一名惊奇的观众,看别人走钢丝一样,已经看了半天了。 

父亲在制作一个柜子,已经成形了,正在打磨之中。比常人高比姚明矮的柜子在父亲的打磨下逐渐变得光滑、漂亮,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进了美容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一样。蓝必旺虽然是外行,但是他注意到,父亲制作的这个柜子,一颗钉子都没有使用。光凭这个技术,父亲高超的工匠水平可见一斑。至少,能把一小堆木头,变成一个柜子,就很不简单。 

父亲蓝保温在儿子蓝必旺的心中,已经不再矮小。在与父亲生活的四个月中,蓝必旺发觉自己的亲生父亲,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最开始,他觉得父亲懦弱、胆小,是个任人欺负和宰割的角色。然后他发现父亲很乐观,家庭的苦难仿佛都被父亲的快乐化解了。现在,眼见为实,有根有据,父亲真有本领呀。 

事实上蓝保温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从小就跟他的父亲学木工。长大后他凭着这门手艺,娶了上岭村最难娶的姑娘做老婆。老婆韦幼香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十分漂亮,心高气傲,多少俊朗、家底厚的小伙,都没法让她心动。瘦小、贫寒的蓝保温能征服并最终娶了韦幼香,靠的就是精湛的制造本事。他亲手造了一座房子,全部的木质结构。分上中下三层:下层是禽畜和杂物房,戏称畜牧局;中层住人,称人事局;上层是粮仓,称粮食局。层与层之间的隔板,组合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比如下层,禽畜再怎么喊叫,味道如何臭,都不会传到中层来。上层的粮仓,是直接堆放的粮食,却永不生虫,蟑螂和老鼠更是别想趁虚而入。这座非凡绝伦的房子在当年的上岭村是一枝独秀或绝无仅有,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它让人羡慕和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参观的人们中,便有韦幼香。在参观三个月后,韦幼香再次走进这座房子,成为它的主人。她在这座房子里相夫养子,一直到五年前,它被大火烧毁。 

这座房子的毁灭,跟之前的儿子蓝必旺有关。 

蓝必旺赌博,将这座房子做抵押。他又输了。 

那是一个深夜,蓝保温眼看自己的作品,第二天就要变成别人的财产。他万念俱灰,在和老婆韦幼香商量后,决定与房子同归于尽。他亲手点着了房子。 

熊熊烈火惊动了村里的人。尤其还在赌桌上赌博的人,这些唯利是图的人在灾情面前还是能舍生取义。他们把牌局一封,奋勇当先冲到火灾现场。 

蓝必旺远远一看就知道着火的是自家的房屋。他飞速地往前冲,像一匹领头的黑马。只见他在自家附近的小水塘里打了个滚,然后跃起来,一头钻进房子里。 

他先救出母亲。再回头救出父亲。 

参与救火的人都目睹了蓝必旺救母救父的大孝之举。他们看到了一个无耻赌徒的另一面。昏迷的父母醒后也知道了是儿子夺回他们的命。他们看着被火焚毁的房子,又看着仿佛浴火重生的儿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果烧毁一座房子,能够达到惩戒儿子并从邪路上挽回儿子的目的,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那以后的两年间,蓝必旺悔过自新,果然不再参赌。他洗心革面,与父母厮守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同呼吸共命运,一起谋划生活,一起劳动——在蓝家的责任田和地里,终于看到了蓝必旺的身影,与他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一道,成为不可多见的好风景。 

蓝保温决定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房子。为了不勾起伤心的往事,抑或为了与时俱进,他把房子改成了砖瓦结构。全家人勠力同心,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一座新房子拔地而起,像下水的一艘新船,准备试航。 

就在这时候,蓝必旺又重新赌博了。他像戒毒不成功复吸的吸毒者一样,再次坠入深渊。 

蓝必旺给出的理由是,就想搏一把,挣来房子装修的钱。 

结果一发不可收。一输再输,屡败屡战,一败涂地。 

父亲蓝保温对儿子蓝必旺的嗜赌成性、债台高筑,这回是选择了无视。他像对待一个无可救药的绝症病人一样,任由其在绝路上狂奔,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也许天可怜见,这个令父母绝望伤心的人竟然不是亲儿子!他是三十三年前错抱的,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家庭,或者说搞乱了家庭,就像一块玉佩应该装在精美金贵的盒子里,却被当成石头扔在箩筐里一样,而石头却被当成了玉佩。 

不管怎么样,如今已经「拨乱反正」了。经过科学验明正身的亲儿子就在眼前,在看父亲做木工活,欣赏父亲和父亲的手艺。 

父亲蓝保温感觉到了被儿子注视和欣赏,他干得更加起劲和细心。直到儿子递给他水,还递给他毛巾,他才停止干活。 

「必旺,你是不是想学木工的手艺?如果你想,我就传授给你。」蓝保温对儿子说。 

「爸,你做这么一个柜子,能卖多少钱?」蓝必旺说。 

「这个柜子是给你的表弟结婚用的,不卖。」 

「如果卖,能卖多少钱?」 

「一千块。」 

「成本是多少?木材和人工。」 

蓝保温说:「木材不要钱,都是从河里捞的,有的是我们自家的林子取的。人工也讲不清楚,断断续续弄,完整地算有十来天吧。」 

蓝必旺算了算,想一想,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么一个柜子才值一千元钱很不划算。木材不要钱难道就可以不计入成本吗?十来天的工夫做成一个柜子,人工费每天不到一百元。这样的柜子,是给亲戚打造的礼物可以说情义无价,但是如果变成商品就太低廉了。 

蓝必旺已经注意到,上岭村遗弃的木头比比皆是。他们大多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浮木,成山地堆放在河的岸边和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当柴火和建牛栏猪舍的材料备用。即使一些木头当商品被买卖,估计那也是按重量和大小交易,跟买卖牲口一样,还不一定比牲口有价值。而且木头多数还是上好的云杉,是制作钢琴最好的材料。一根架在粪池上的云杉,如果用在钢琴上,那会升值上千倍。还有,这些连根拔起的云杉和其他树木,它们千姿百态的根茎,如果做成根雕艺术品,变废为宝,产销一体,那该是多么前景广阔的产业呀?! 

接连几天,儿子蓝必旺都在打电话,说的都是外语。父亲母亲虽然听不懂,但是能懂与儿子通话的是外国人。 

今天,儿子一大早,就骑摩托车出去了。到了晚上,儿子回来,车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金发碧眼,鹰钩鼻子,白皮肤,个头几乎跟门一样高,一看便知是外国人。 

蓝必旺跟父母介绍这个外国人,说:「他叫保罗·戈尔茨,你们记不住叫他保罗就可以了。保罗是我在美国读书时候的同学。」 

保罗的另一个身份,蓝必旺没有向父母介绍或暂不介绍,比如他是美国著名钢琴品牌公司总裁助理,也是总裁的儿子。他不介绍自有他的考虑,因为他的想法还没有得到保罗的完全赞同。 

保罗是被蓝必旺请来的,说是引诱也不为过。他在电话里对保罗说,他在中国广西上岭,发现了世界最好的云杉,而且价廉木丰。这无疑是制造钢琴的上等材料。他希望与他们公司合作,利用他们的品牌、技术优势及上岭的原材料、土地、劳动力优势,在上岭建分厂,创办钢琴制造产业,让他们的钢琴在中国市场流通畅行,让上岭当地农民发家致富。 

保罗显然被蓝必旺说动,来了。今天中午,他在南宁机场看到了来接他的同学罗光灯。他还不知道罗光灯已经更名改姓叫蓝必旺,也不知道这位中国同学身世发生的变故。但是一看到同学罗光灯,保罗是大惊失色。他想不到罗光灯竟然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来接他。据他所知所见,罗光灯可是出身于中国的富豪之家,在美国开的是宝马车,怎么回中国后却开摩托了? 

罗光灯没有立刻解释,先拉保罗上车。摩托车搭载世界著名企业的总裁助理更是总裁的宝贝儿子,像毛驴背上捆绑沉重的奇珍异宝,小心翼翼、缓慢而晃荡地驶出机场,驶上高速。然后驶出高速,驶向县道和乡道。一路心惊胆战,山重水复。 

保罗一路用英语狂叫和怒吼,罗光灯,我跟你同学四年,既没有抢你的女朋友,也没有剐蹭过你的豪车。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 

我已经不叫罗光灯,改名换姓叫蓝必旺了! 

为什么? 

因为我原本就是蓝必旺!我也不是富豪的儿子了。我现在是中国农村的农民。我现在带你去我农村的家,认识我做农民的父母。最重要的是要看我们上岭村的云杉,美丽的河流,英雄的土地…… 

蓝必旺用英语断断续续、声情并茂地向保罗解释和描述。 

蓝必旺,我管你他妈是农民还是总统,你放我下来,我要走路!保罗说,他已经被折腾得声嘶力竭,紧张得汗流浃背。 

蓝必旺只得把保罗放下车,让他步行。蓝必旺仍骑在摩托车上,双脚点地,挪动着车伴保罗走,像遛一头怀孕的牛。 

走了不到一公里,保罗说蓝必旺,你老实告诉我,上岭村还有多远? 

七十公里。 

保罗立即就爬上了摩托车。 

他们终于在晚间到了上岭村。 

保罗见到了蓝必旺的农民父母。 

保罗用英语问蓝必旺:「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蓝必旺用英语回答:「我出生的时候,在医院被错抱了,一直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直到今年三月。」 

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保罗注视蓝必旺的双亲。他看到一个黑色、矮小的老男人和一个黑色、瘦弱的老女人,在朝他咧嘴笑,他们都露出了参差不齐的黄牙齿。笑过之后,两人便忙开了。老妇人去厨房添柴烧水。老男人往屋外跑,很快逮回了一只鸡。 

一个小时后,鸡变成了桌上的主菜。这是壮族人招待客人必备的菜。其他菜还有腊肉炒竹笋、豆腐圆、油炸蜂蛹、烘河虾等。它们花团锦簇,香味扑鼻,一下子抓住了饥肠辘辘的美国人的胃。 

狼吞虎咽了一会儿,大概是饱了,保罗对蓝必旺说:「我不远万里,被你请来中国你的家里做客,怎么没有酒呢?」 

蓝必旺说:「酒有,但怕你喝不惯。」 

保罗说:「是茅台酒吗?」 

蓝必旺说:「是茅台酒,但前面加一个『土』字——土茅台。」 

保罗稍一思索,说:「噢,我明白了,茅台酒埋进土里,五年十年再拿出来,就叫土茅台。」 

蓝必旺说:「不是,我们农村管自酿的酒,就叫土茅台。度数低,很醇。但如果掌控不住,喝多了,醉了,可能两天缓不过劲来,因为我们中国南方湿气重,北方人往往不适应。」 

保罗说:「我是美国人,又不是北方人。」 

「但美国是赤道以北,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少喝。」 

「快上呀!」保罗说,他显得迫不及待。 

蓝必旺朝父亲使了个眼色。酒其实已经备好了。父亲身体一闪,便看见一个酒坛,摆放在那儿,像一个火药桶。 

蓝必旺吩咐父亲,给每人分配一碗就行。 

保罗喝了一碗,还要喝。 

蓝必旺摇摇头。 

「中国人热情好客,我看未必。」保罗说。 

蓝必旺被刺激了,说:「那就再来一碗。」 

第二碗喝完了,保罗还要再来。 

蓝必旺坚决不同意,把保罗前面的空碗收了,说:「我要保证你的身体健康。」 

「你首先要保证让我高兴!」保罗说,他已经脸红脖子粗,「你请我来是为了什么?合作,对不对?而且要合作愉快!如果我不高兴不尽兴,怎么叫合作愉快呀?」 

蓝必旺没办法,只好让父亲给他和保罗又各倒了一碗酒。 

第三碗酒全部下肚,保罗和蓝必旺几乎同时趴下。 

蓝必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着急地看保罗。保罗还没醒。他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像一头瘟猪。父亲蓝保温寸步不离守护着他,表情却很得意或很有成就感。在农村,让客人喝高兴,喝得烂醉,醉的时间越长,才是请客的最高境界和标准。父亲此刻仍很满足的样子,因为有客人在他家醉了一整天了,而且这个客人还是个外国人。 

蓝必旺看着昏睡不醒的保罗,自言自语也像是对父亲说:「我可能要把事情搞坏了。」 

父亲说:「为什么?什么事情?」 

蓝必旺说:「保罗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我们的事情还没谈好,该看的都还没看。」 

父亲又说:「为什么?什么事情?」 

蓝必旺忽然冒火,说:「为什么?因为时间不够了!什么事情?重要事情!关乎我未来的事情,关乎上岭村的事情!」 

父亲蓝保温这才被吓得脸青,慌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镇定了些,想起什么,看着儿子,说:「要不,我喂他蜂蜜?让他早醒。」 

蓝必旺说:「有用吗?」 

蓝保温说:「有用。我们家的蜂蜜还是野蜂蜜,肯定有用。」蓝必旺瞪着父亲,「那为什么不早说,不早用?」 

父亲急忙去拿来蜂蜜,用温水稀释了,然后喂保罗服下。 

保罗渐渐苏醒过来,恢复了神志。他起床走动,在蓝必旺陪护下出屋,然后到了户外。 

夜晚的村庄凉风习习,仿佛一个天然的氧吧,实际上就是。从林木茂盛的山上产生的负氧离子,铺天盖地,浩浩荡荡,沁人心脾。 

保罗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望着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四周,说:「上岭是个好地方。」 

蓝必旺说:「是的。」 

「明天我要好好地看一看。」 

蓝必旺听了,松一口气,说:「明天你不走,太好了。」 

保罗把脸向着蓝必旺,纳闷地说:「我没说明天走呀?我今天来的,明天在这儿一天,后天才走。」 

蓝必旺心头一紧,也只能实话实说:「你昨天来的。我们都喝了太多的酒,我醉到今天傍晚,你醉到刚才。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 

保罗听了先是吃惊,然后是爽朗地笑,竖起拇指,说:「上岭的土茅台这么厉害!能让人昼夜不分,神魂颠倒。」 

蓝必旺却哭笑不得,「可我们的事情还来不及谈,该看的还来不及看,如果你明天要走的话。」 

保罗毫不犹豫地说:「我明天必须要走。明天是中国时间 19 日对吧?日本也是 19 日。我 19 日夜飞到日本,20 日上午要和我们的钢琴日本区新代理商签约,不能耽误。」 

蓝必旺难受得想哭。 

保罗感觉到了同学的难过,说:「我是明天下午四点,从南宁飞上海,晚上八点飞日本。那么明天上午,其实是可以看看的,不过你那破摩托车送我,一定是来不及了。」 

蓝必旺心头一亮,说:「我换车。我们村有人有汽车!」 

父亲蓝保温在儿子的胁迫下,连夜去找人租车。车主也姓蓝,叫蓝景照。他开有赌场,有一辆接送赌徒的专车。蓝保温先前的儿子被捅伤的时候,送儿子去医院的正是这辆车。现在他花三千元而且没有还价租下这辆车,为了现在的亲儿子,明天顺风顺水。 

天蒙蒙亮,蓝必旺便去叫醒保罗。保罗哼哼不肯起床,说刚睡不久,还要睡。蓝必旺问原因。保罗说胃疼,拉肚子,至少跑了十趟厕所。蓝必旺心想一定是那蜂蜜水出了问题,醒得了酒却感染上了病菌。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只好让保罗继续睡。 

保罗睡到差不多上午十时,才起来。等他梳洗完毕,又吃早餐,出门的时候已经十一时了。 

该看的东西只有草率地看。 

蓝必旺指着四面山上的林木,说大多数是云杉,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百万立方米。这是活的。 

蓝必旺接着带保罗去河边。他指着连绵的堆砌如山的木头,说这大多也是云杉,是每年发大水的时候,从上游漂下来的浮木,被村民们捞起来,当柴火烧或廉价卖掉。如果把这些木材利用来做钢琴的材料,那价值就会增加数十倍。 

保罗被动地跟着蓝必旺走,也被动地听他介绍。他虚弱得像一只产了一窝崽的猫,脸上还直冒冷汗。 

「你爸昨晚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呀?我胃疼腹泻,一定是吃了那东西引起的。」保罗忍不住说。 

「蜂蜜水,是解酒醒酒的良药。」蓝必旺说。 

「什么药厂生产的?我要投诉它!」保罗说。 

蓝必旺说:「是我爸自己在山上采的,野生的蜂蜜。」 

「也就是说,没有经过杀菌和消毒?」 

「对不起,保罗,」蓝必旺说,「当时急着让你清醒,忽略了卫生的讲究。另外,农村的医疗条件和卫生环境,也比较差。生病了,就用土方子医,迫不得已才去医院。口渴,通常是喝生水。」保罗说:「我体验了。」 

「对不起。」 

保罗看了看手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蓝必旺说:「厂房的地还没看呢。」 

保罗说:「不看了,你就说有多少亩地吧。」 

蓝必旺说:「我家有五亩地,可以全部用来建厂。」 

保罗说:「五亩不够,远远不够!」 

「我可以跟其他农户协商,或者开垦置换。」 

「我们上车,路上再说吧。」保罗说。 

蓝必旺和保罗上了租来的车。开车的司机是车主蓝景照,他的车子第一次拉上外国人和在外国待过的人,朝南宁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蓝景照只听见外国人和蓝保温的亲儿子蓝必旺说的全是洋话,意思他不懂,但从口气和腔调能感觉到他们在理论或争论什么。一直到机场,也没争论出结果。 

保罗和蓝必旺下车。蓝必旺送保罗去登机。 

在候机楼,保罗对蓝必旺说:「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决定。」 

蓝必旺平静地面对保罗,像是提前知道了结果。 

「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们公司不跟你合作。」保罗说。他顿了顿,「主要的理由是:一、交通不便,仅上岭到南宁,汽车就用了四小时。二、工人的素质不行。如果在上岭建厂,就需要大量的当地农民改行当工人。我这次接触的农民虽然极少,就你父亲,还有那开车老不停抽烟的司机。但是,以你父亲为例,你说他是村里最好的木匠,水平最高的人。可是他给我喝的酒和蜂蜜水,却有严重的问题,没有经过权威、专业的部门检验和检疫,就私自饮用和供人饮用,这是严重地不遵守规矩和法律。第……」 

蓝必旺举起手,往前一推,像交警拦车的手势一样,制止保罗说下去。 

「再见。」 

「再见。」 

两个不同种族和国籍的同学,冷静、理智地握手,然后分手。 

蓝必旺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座。车主蓝景照看他沮丧的样子,说:「必旺啊,我这个车拉过很多赌徒,但没拉过像你们这么大的。你和那个外国佬一定是赌什么,而且是大赌。看样子你输了。」 

「开车吧。」蓝必旺说。 

蓝景照不发动车,说:「必旺,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 

「你说。」 

蓝景照说:「我儿子蓝木村,你可能见过晓得,也可能见过不记得了。他现在在你原来那个家的集团公司,当办公室主任。还有我们村的韦努,也在那儿管保安。好不容易来一趟南宁,我想拐进城去,看看我儿子。」 

「你去吧。」蓝必旺说。他打开车门,要下车。 

蓝景照一把扯住蓝必旺,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你不是正好顺便看望看望你的养父母嘛。」 

「租车的钱,我爸付清了没有?」 

「三千,已经付了一半。」蓝景照说。 

「那好,是你违约,另一半不用付了。」蓝必旺说。他甩手,要下车。 

蓝景照急忙说:「我守约!我守约还不行吗?!」 

于是原路返回。 

夜晚,车子回到上岭。汽车的长灯照进黑暗的村庄,像一把利剑插进人的胸膛。 

一路无话的蓝必旺忽然说:「你儿子叫蓝木村?」 

蓝景照说:「对。」 

「他现在是马到成功集团办公室主任?」 

「对。」 

「凭什么?」 

「凭什么?」蓝景照说,「我儿子跟蓝必旺是拜把兄弟,他救过蓝必旺的命。还有我,蓝必旺那条命也是我救的,要不然就死翘翘了,哪有他今天的富贵?」 

蓝必旺说:「请不要叫错别人的名字。你说的那个人,是罗光灯。罗光灯是富贵的命。谁叫罗光灯谁富贵!」他指着自己,「蓝必旺是我,我是蓝、必、旺!明白吗?」 

蓝景照愣怔,然后一个急刹车。他看了看车内怒吼的蓝必旺,像一头笼里暴动的熊。他赶紧推开车门跳下车,再把车门关紧。他对熊样的蓝必旺说: 

「你他妈的也只配叫蓝必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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