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翅膀

我是村里唯⼀的独⽣女。

同学很羡慕:你⼀定备受宠爱。

可他们不知道,我这个独⽣女其实是偷来的。

01

我本来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

90 年代那会,乡下计划⽣育正是严格。

妈妈⽣下弟弟后很快就被妇女主任「请」去结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弟弟七个月时,被⼀场高烧带走了⽣命。

奶奶每次提到这件事,就对妈妈破口⼤骂。

怪她没看好孩子,断了田家的根。

妈妈只是低着头掉眼泪,从不在⼈前反驳。

只是偶尔夜深,她会轻轻说:「你弟弟本来应该没事的,你奶说发烧捂⼀身汗就好了。」

「⼤热的天,非要给他盖⼀床十斤重的厚棉被。」

「你那时候还小不记事,小幺真的很乖,三个月就能睡整觉了。」

村里规矩:男孩满周岁,请族里有文化的⼈取名。

弟弟夭折,所以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奶奶脾气差,成天骂⼈。

骂妈妈是丧门星,骂小婶是下不出蛋的鸡。

直到我十岁那年,⽣了三个女儿的小婶东躲西藏,总算⽣下了儿子。

作为家族里唯⼀的男丁,堂弟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宠爱。

奶奶从我家捉走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给小婶补身体。

从前跟妈妈同病相怜的小婶,⼀朝翻身了。

拉着妈妈的手:「男娃就是难带,夜里哭个不停,我就没睡过整觉。」

「以前小幺也这样不?」

奶奶端着鸡汤进来,冷嗤:「她把小幺都养死了,你问她也不嫌晦气。」

妈妈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是煞白⼀片。

我见不得她这样,反驳道:「奶奶,当时你要不给弟弟盖厚棉被,或许他还好好活着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妈妈?」

02

奶奶⼤怒,放下鸡汤抬手甩我⼀巴掌。

「你个小杂种,谁教你的,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是干活的⼀把好手,力气很⼤。

我被甩得脑瓜子嗡嗡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妈妈⼀把将我拽住护在身后,奶奶从门后拿了扫把铺天盖地抽,嘴里骂个不停。

堂弟吓得嗷嗷哭。

小婶发了脾气:「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打出去打!」

正是混乱间,爸爸回来了。

他脸色通红,浑身酒气。

我拽着妈妈躲在他身后。

奶奶⼀把鼻涕⼀把泪控诉:「你现在有了老婆孩子,不把我这个老娘放在眼里了,我⼀把屎⼀把尿把你们几个拉扯⼤,我多不容易……」

爸爸将我拎起,⼀脚踢在我的膝盖窝。

我猝不及防,膝盖狠狠砸在地上。

他吼道:「你皮痒是不是?连你奶奶也敢顶撞!」

他接过奶奶手里的扫把要往我背上抽。

奶奶得意地笑了。

她⼀直是这样,装可怜提过往。

爸爸愚孝,妈妈经常受委屈。

妈妈冲过来护住我,哀求:「她还小,不懂事……」

我死死瞪着爸爸,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吼道:「弟弟死了,难道是妈妈⼀个⼈的责任吗?」

「我是你女儿,妈妈是你堂客,你就不能有⼀次,站在我们这边吗?」

爸爸举着扫把的手微微发抖。

奶奶见状,⼀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干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爸爸的扫把,最终还是落在了我和妈妈身上。

回家后,妈妈在屋里给我抹红花油。

爸爸站在门口,训斥着:「她毕竟是我妈,你看你都把甜甜教成什么没⼤没小的样了。」

我张嘴要顶回去。

妈妈拽我的衣服,轻轻摇头。

她眼眶红红的,低声说:「没⽤的,别说了。」

⼀个女⼈,要失望多少次,才会连⼀个字的辩驳都不想说呢?

堂弟出⽣后,奶奶的心偏到了屁眼里。

奶奶把妈妈正月里砍的柴火,⼀筐筐地运到小婶家。

把妈妈种的还没熟的花⽣,拔了⼀⼤片,去给小婶炖汤催奶。

从我家的鸡窝摸蛋给⼤孙子补身体。

城里的姑姑回家,买了很多肉包子。

上锅⼀蒸,香气四溢。

奶奶给了小婶好些个,看到我经过她家院子,「嘭」地⼀下关上了窗户。

⽣怕我去讨吃。

我有点馋,还有点难过。

妈妈知道后,步⾏五公里去镇上,天黑了才回来。

从怀里摸出两个包子。

「肉包子卖完了,只剩糖包子,还是热的,快吃吧!」

那时家里真穷,但妈妈总是尽她所能来爱我。

奶奶如此过分,妈妈偶有抱怨,爸爸总说:「都是小事,你不要斤斤计较。」

可这样无数的小事叠起来,足以将⼈伤得千疮百孔。

后来早稻种下后,奶奶得寸进尺。

提出要⽤小婶家的两亩薄田,换我家两亩良田。

「你弟家⼈口多,现在又有了田家唯⼀的孙子,你当哥哥的,要让着点。」

03

爸爸抽完小婶递来的⼀根白沙烟,不顾妈妈的反对,点头同意了。

那天下午,我陪妈妈去村支书家给外婆打电话。

妈妈⽤我听不懂的海南⽅言,跟那头的外婆舅舅不知说了什么。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村支书本来坐在堂屋抽烟,见状站起来,拉着我到外面地坪里。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听到妈妈低低的呜咽声。

老支书⼀边抽烟⼀边叹气:「你妈妈这样的勤快媳妇,你爸和你奶都不知道珍惜。」

「甜甜,你要懂事点,晓得不?」

我那时真的好想快点长⼤。

长⼤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电话也没打多久。

那时电话费很贵,妈妈不舍得。

她出来时,眼泪已经擦干,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块钱,坚持塞给了村支书。

那天傍晚,我经过奶奶屋子时,听到老支书在劝她:「小虞多好的儿媳妇,你也莫做得太过分。」

奶奶不以为意:「她娘家那么远,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

「又没要她的命,你莫管我们家里闲事咯……」

爸爸是在海南当兵时认识的妈妈。

他承诺会好好对妈妈,妈妈才不顾家⼈反对,远嫁湖南。

最后却是这般结果。

农闲时,爸爸会出门卖茶叶。

从各家各户收了散茶,然后去隔壁不产茶的县市里卖。

不过次次都是赔本,有⼀年妈妈卖了两头⼤肥猪给他当本钱。

两个月后他回来,除了十斤快发霉的茶叶,兜里只掏出了⼀百块钱。

妈妈便不再指望他了。

我念初中后,镇上开了个茶叶厂。

妈妈去堵了厂长五六次,最后进厂当了女⼯。

茶叶厂就开在我们初中旁边。

早上妈妈骑着自⾏车,载着我⼀起去上学。

中午茶叶厂管饭,妈妈打好菜在学校门口等我。

学校食堂是可以自己带米过去换饭票的。

我从食堂打好饭,跟妈妈⼀起坐在⼤樟树下分吃她的菜。

那时过日子,都是能省则省。

妈妈总把肉丝挑给我:「你吃,我不爱吃肉。」

茶叶厂清明前到端午最是忙碌,总是要加班到很晚。

那时加班就管⼀顿晚饭,象征性地⼀晚上发五块钱。

有时候弄到十⼀二点才下班,我在门卫室等得都睡着了。

每每到家后,满院子都是鸡粪,厨房的⼤锅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

爸爸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

若是不小心吵醒了爸爸,必然会招来他⼀顿臭骂。

04

「婆娘,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你看看。

这就是男⼈。

哪怕他躺在家里⼀分钱都不挣,依然认为家务都是女⼈的责任。

初中我交了新朋友——胡梅。

她成绩好,性格也很开朗。

有段时间,她突然神色郁郁。

我追问之下,她告诉我:「我爸妈离婚了,我劝的。」

「我爸⼀喝醉就打她,醒了就哭着道歉,反反复复,我妈身上⼀块好肉都没有。」

我当时很震惊。

因为那时在乡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户⼈家都是磕磕碰碰地过⼀辈子。

是鲜少离婚的。

夕阳西下,逆光的胡梅脸上⼀片阴影。

「我妈已经走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笑了:「什么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饿死?」

「我赶我妈走的。」她头低下来,声音有点发颤,「我盼着她走,不然这样打下去,她活不下去的。」

干了⼀年多,妈妈严防死守,存了⼀笔钱。

四千块。

那天爸爸出去喝酒,妈妈坐在五瓦的白炽灯下,反反复复数了三遍。

「有了这笔钱,我总算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婆了。」

因是远嫁,家里又穷。

妈妈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娘家了。

昏黄的灯光,照出她眸底的期待。

「下个月回,到时候厂里能请到假,而且荔枝、芒果、菠萝蜜都熟了……」

「菠萝蜜你小时候吃过,估计不记得了,那个肉好吃,籽煮熟了就跟红薯差不多,也好吃……」

「你外婆总说,我再不回去看看她,她就等不到我了。」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就红了。

那⼀个月,她情绪激昂,走路带风。

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么多笑。

她买了很多种子,晒了好几包干货,难得买了⼀身新衣,还花钱理了发。

奶奶对此很不满,成日里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建家,你家碗筷还在不,冒被你堂客搬空噻?」

妈妈假装听不见。

很快,到了出发前夜。

妈妈已经把⾏李都收拾好了。

她去床板下摸自己藏起来的钱。

摸着摸着,她的脸色变了。

钱不见了!

我陪着她把床上的褥子稻草板子全掀过来,仔仔细细找了⼀遍又⼀遍。

妈妈哭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家里进贼了?」

我想到之前爸爸出门时,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拽着妈妈出了门。

经过小婶家时,听到奶奶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堂客居然藏了这么多钱。」

「都准备带回娘家啊?」

「没良心的婆娘,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给她吃那么多年饭!」

我们冲进屋,老太婆手里捏着⼀沓钱。

那四千块,我陪妈妈数过无数次,每⼀张的模样,我都能清晰地记得。

老太婆将钱往裤兜里⼀塞,凶巴巴道:「搞么子?」

「这是田家的钱,你还想带回虞家?做梦!」

「⼀分钱都不会给你!」

05

妈妈上前想去抢,爸爸⼀把抓住了她胳膊。

她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建家,我票都买好了,也跟妈说好了要回去。」

「这钱你先给我,以后我发的⼯资都给你⾏不?」

「你知道我妈身体不好,这些年我也没给她拿过钱……」

爸爸神色有点松动。

奶奶眼睛⼀瞪:「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拿过?」

「你嫁到田家,就是田家的⼈,赚的钱也该给田家。」

「你弟要盖新房,不然我田家⼤孙以后住哪儿?」

小婶在旁边皮笑肉不笑的:「⼤嫂,你回娘家也不急这⼀时半会的,我们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这钱,就先借我们⽤呗。」

奶奶翻着白眼:「什么借不借的,谁叫她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这钱就该出!」

妈妈的嘴张了又张,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最后,她只泪水涟涟,满目哀求看向爸爸。

爸爸避开她的眼神,语气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体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年?

妈妈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她从希望的云端坠落,像朵瞬间枯萎的花。

不!

她是我妈妈,我不能让枯萎。

我冲到厨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尽平⽣的凶狠,举起来对着老太婆:「把钱还给我妈,不然我剁了你!」

老太婆梗着脖子:「你敢,我是你娭毑(奶奶)!」

「有什么不敢的。」我把菜刀往前又递了几分,「我还不到十四,杀了⼈也不⽤坐牢。」

「你不还钱,我杀了你再杀了你孙。」

感谢胡梅,这些话是她和弟弟护被打的妈妈时,跟她爸说的。

被我借⽤了。

不过那时,我真的有剁了老太婆的心。

她到底怕死,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掏出来,扔在地上,还不忘啐口口水。

妈妈已经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将钱捡起来。

跟妈妈离开小婶家时,我把菜刀「哐当」丢在老太婆脚边,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我们走到地坪,身后传来她惊天动地的咒骂。

回了家,妈妈抱着我掉眼泪,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只⼀句:「是我没⽤,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爸爸彻夜未归,安抚受惊吓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骑着自⾏车送妈妈去镇上搭早班车去长沙。

天地朦胧,只手电筒⼀盏小小的光亮,照亮乡间的泥巴路。

帮着妈妈把⾏李提上车后,我扒拉着车门,仰头看她。

轻声说:「妈妈,这次你别回来了。」

「别回这里了,随便去哪儿都⾏。」

06

离婚得男⽅同意,这很难。

很多女⼈忍受不了就抛夫弃子离开。

村里的婆娘们每每数落:好狠的心哦,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以前我不懂,那会却深深共情了那些可怜的女⼈。

不是走到绝路,她们不会如此选择。

妈妈软弱,却很勤劳。

如果离开这个家,她⼀定可以过得更好。

司机催促着。

妈妈摸摸我的头:「我很快就回来,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时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边洗衣服,气咻咻地跟村里的女⼈们诉说着我的恶⾏。

我经过池塘时,她们叫住了我。

八姨奶训我:「甜甜,以后不能对你娭毑动刀子晓得不?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死的。」

其他⼈也纷纷说:「再怎么样也是长辈噻。」

王寡妇挑着眉:「细妹子怎么这么恶毒咯?」

跟妈妈分别,我本来就很难受。

被她们⼀说,更是来火。

我没个好气,狠狠看了她们⼀圈:「关你们屁事,当心我以后连你们⼀起剁。」

第二天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我估计被隔壁的夏家婆娘传染了神经病。

现在听来多可笑。

可那时,她们笃定地认为: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

妈妈原定回去⼀周。

因为稻子快熟了,家里要双抢,她得赶回来。

可到了约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没有等来她的影子。

奶奶顿时爆发了,她将矛头对准我:「你妈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责任。」

「我早就晓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嘲讽地盯着我:「如你意了吧,以后你就是没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暗无星子的夜空。

无声地笑了。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

你的那片天空下,⼀定是星月灿烂吧。

不必担忧我。

我已经长⼤。

我庆幸自己是助你逃离的翅膀,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笼。

妈妈,你以后⼀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情不好,看到我笑顿时火冒三丈,抓起墙角的扁担朝我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这个小杂种!」

我跳起来反抗,就在这时,燥热的夏风送来了熟悉的声音:「甜甜……」

07

是妈妈。

我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乡间小路黯淡,妈妈⽤扁担挑着两⼤袋东西,腰都被压弯了。

我冲到她面前,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慢慢蹲下来放下身上重物,摸摸我的头,红着眼笑:「没赶上火车,换了票,所以回来晚了。」

「你是妈妈的崽,妈妈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爸爸闻声赶来,帮着去挑东西。

结果⼀上肩膀,脚下⼀个趔趄。

他骂骂咧咧:「带的么子鬼东西,这么重!」

妈妈带了菠萝蜜、荔枝、红毛丹这些水果。

两袋东西估计有两百来斤,从海南岛上的某个小县城到湖南的这个小山村。

她⼀米五八的个子,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话说了。

「她才不会跑,她们娘家穷得要死,饭都吃不饱。」

「哪有在我们这过得舒服!」

妈妈把带回的水果分给村里⼈。

菠萝蜜是湿包。

小婶很嫌弃:「黏糊糊的,像鼻涕⼀样的,太难吃了。」

老太婆不顾妈妈叮嘱把荔枝全剥给金宝吃,结果两三岁的孩子上火直流鼻血。

老太婆叉着腰在院子里骂:「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死我宝贝孙子是不。」

你看。

坏⼈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年夏天发⽣了很多事。

第⼀件是⼤堂姐带回了⼀个男朋友。

那男孩快⼀米九,⼀手托着⼀个⼤西瓜进我家门时,必须弯着腰。

两⼈在⼀个厂里上班,⼤堂姐个子娇小,两⼈站⼀起就是后来流⾏的最萌身高差。

但这门婚事没成。

因为小叔小婶要六万块彩礼,为了给儿子盖房。

那时彩礼远没现在夸张,只是走个过场。

1888 或者 2888,8888 也是有的。

⼤堂姐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成日以泪洗面。

没多久,她就相亲,⾏尸走肉⼀般地嫁了个比她⼤十岁的男⼈。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门。

她拉着我的手,虚弱地笑着。

「甜甜,你⼀定要好好读书。」

「我那时要是读了高中,读了⼤学,现在就……」

她说不下去了,新房的门被撞开。

她被新郎和两个伴郎粗暴地扛起来,带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学回来,看到她和前男友在村里逛。

夏日多雨,他们面前有⼀⼤摊水。

前男友蹲下,她跳到他背上,小小⼀只故意不安分动来动去,银铃⼀样的笑声传得很远。

原来,男⼈与男⼈,差别是巨⼤的。

第二件是胡梅辍学了。

去广东之前,她顶着烈日,骑⼀个小时的自⾏车来跟我道别。

九年义务教育,不让孩子读是犯法。

可实际在乡下,没有读完初中就去打⼯的比比皆是。

胡梅爸爸不愿意供养两个孩子,胡梅决定南下打⼯,赚钱给弟弟读书。

「妈妈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读书怎么⾏?」

「甜甜,你要连我的那份⼀起努力学知道吗?」

太阳那么烈,刺得我们眼含泪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妈妈以后每个月都把⼯资上交给她。

08

简直是离谱她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妈妈也不同意:「每年给您孝敬的稻子猪肉,我也没少过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么意思?你孝敬我不是应该的吗?」

「这钱你不给我,是准备又拿回娘家是吧?」

「虞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养活,我⼀分钱都不要你的。现在金宝就是你半个儿子,盖房子你不出钱啊?」

妈妈脸色顿时颓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妈妈的心结,老太婆每次都往她伤口上戳。

爸爸抽着烟:「春香,你上次都说了,只要让你回娘家,以后⼯资都上交的。」

妈妈脸色更加难看了。

火气快把我天灵盖掀了。

愤怒之下,我拽着妈妈:「别答应,⼤不了你跟爸爸离婚。」

小婶皮笑肉不笑的:「甜甜,你妈最疼你,不会舍得你的。」

我握紧妈妈的手:「妈妈,我跟你。」

我有点迫不及待,去过摆脱爸爸的新⼈⽣。

老太婆⼤怒:「想得美,你姓田,你是田家⼈。」

「离婚就离婚,我还怕你们不成?」

「你妈敢离婚,我就敢去茶叶厂闹得她丢⼯作!」

「你马上就满十四了,初中毕业就能去打⼯,过两年就安排你嫁⼈。」

那时默认孩子都是男⽅资产。

如果男⽅不愿意,女⽅休想带走孩子。

乡下⼈离婚,又有几个会闹去法庭。

室内光线黯淡,闷热异常。

我的呼吸都是黏滞的。

妈妈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眼,轻声道:「不离婚,⼯资我可以交。」

「交给建家。」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气又愧疚。

「妈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打⼯,这样他们就不能⽤我来捆住你了。」

妈妈脸色⼤变:「闭嘴!」

她难得发了脾气:「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定要读书。」

「那会你外公死了,我没办法,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养弟弟妹妹。」她声音哽咽,「我要是多读点书,就不会……」

「甜甜,妈妈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送你读书,你要争气,好不?」

开学后就是初三,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第⼀次深刻地意识到:读书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妈妈。

我只有变好变强⼤,只有站得更高翅膀更硬,才能跟她⼀起抵挡风雨。

我数学不好,妈妈给我找了个免费家教。

是茶叶厂的会计张姨,以前是数学老师。

后来因为被婆家逼着⽣二胎丢了⼯作。

没想到二胎是女儿,加上其他事,最后离婚收场。

我日以继夜地学,每天坐在妈妈的自⾏车后座上下学,都在背单词背诗词。

换来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这脑子还想考⼀中考⼤学啊?」

「细妹子读这么多书做么子?」

爸爸每每说:「考上⼀中我也不会供你。等初中毕业,你就出去打⼯,我辛苦⼀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到时候你自己存点钱,再找个上门女婿⽣个儿子。」

09

田家这姓氏,就这么重要吗?

哪怕是找上门女婿,也要延续这个姓氏?

其实这⼀年来我劝过妈妈多次,离婚吧。

可她观念传统,加之又舍不得我。

总是犹豫不决。

如今,学习之余我却心有隐忧:「妈妈,如果你们不离婚,就算我考上⼀中,老太婆和爸爸不会让我去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做数学题时,听见妈妈跟张姨在嘀咕着离婚什么的。

回去时,夜风将她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她的声音送入我耳朵。

「甜甜,我会跟你爸爸离婚,我⼀定会送你念高中念⼤学。」

「那什么时候离?」

「离婚容易,但我得争取你的抚养权,你张姨给我提了个法子,得要点时间才⾏。」

「什么法子?」

「这个你别打听,妈妈答应你⼀定让你继续读书,你安心学就是。」

到家已是十点。

爸爸不在家。

自从妈妈把⼯资都交给他后,他就跟老太婆吵过几次。

他只把⼀半钱给老太婆。

剩下的他全揣自己兜里,天天喝酒到后半夜才回来。

妈妈拿钥匙开门,隔壁的夏婶子站在院墙外。

她只有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平时⼈挺正常的。

夏叔叔对她也不错。

「我今天看见你男⼈进了王寡妇的屋……」

妈妈插钥匙的手顿了几秒。

夜色黯淡,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得她轻轻说:「好,我知道了。」

王寡妇比妈妈还⼤两岁。

⽣过两个儿子,养活了⼀个。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据我观察,她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主。

妈妈哪怕不加班,也总是陪我在张姨那待到很晚才回家。

村里渐渐有了流言蜚语。

村里组织修路,王寡妇更是公然到爸爸面前,让他帮忙挠挠后背上的痒。

妈妈叮嘱我:「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听,只管好好念书,妈妈⼀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好。」

初三第⼀期期末考,我从年级四十考到年级十五。

班主任单独留下我:「田甜,看得出你很努力,进步也很⼤。」

「但按我们学校往年的录取比例,你必须在年级前十,才比较稳妥。放寒假在家也不能松懈,知道吗?」

这年冬天,妈妈所在的茶叶厂财务开始出现问题。

过年的⼯资都没发出来。

老太婆和爸爸骂骂咧咧的。

⼤年三十,爸爸说要出去拜年。

⼀直到十⼀点半放鞭炮关财门都没回来。

正月初六我们重点班就开学了。

那会老师真的很好,完全是无偿在为我们加班。

妈妈让我带给班主任的腊肉,他也没收。

「你能考上⼀中,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夜里我学习,妈妈都会陪在我身边,做手⼯赚零花。

听张姨说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

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她也⼀只只杀给我吃。

还托⼈去县城给我买奶粉。

如此,五月份的月考,我考到了年级第八。

拿到成绩单的那⼀刻,我兴奋得手都在抖。

妈妈和张姨的眼也红了。

「稳住,稳住这个成绩,你进⼀中没问题。」

可我还来不及多开心两天,⼀个爆炸性的消息砸来——

王寡妇怀孕了,孩子是我爸的。

10

村里八卦的婆娘们忙不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

妈妈很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下。

到了家,爸爸和老太婆已经等着了。

爸爸脸上难得有点愧疚:「我当时喝醉了……」

老太婆老神在在的:「春香,这都是你的原因,⼀天到晚不在家。男⼈在家里吃不饱,自然要去外面偷腥。」

妈妈垂着头:「以后你们断了,孩子拿掉也就算了。」

我都气疯了。

想要说话,妈妈死死掐住我,对我摇头。

老太婆坚决不同意:「怀都怀了,怎么能拿掉?神婆都说过王寡妇是宜男像,肚子肯定又是个儿子!」

爸爸⼤怒:「那是我儿子,是我的根,你怎么这么歹毒?」

妈妈⼀字⼀句:「你们想那孩子姓田,除非离婚,甜甜让我带走。」

那时非婚⽣子上户口很难,而且传出去十里八乡也不好听。

原来妈妈的算计在这里。

为了继承皇位的孙子,老太婆和爸爸才会放弃我的抚养权,让我跟妈妈走。

当初张姨的前夫就是因为小三怀了儿子急着上位,才答应把两个女儿的抚养权让出的。

与此同时,王寡妇那边也闹起来,说要去城里打掉这个孽子。

爸爸两头安抚。

两头都想要。

他还企图从我这找突破口:「甜甜,你要是有个弟弟,以后嫁⼈也有娘家⼈撑腰啊。」

笑死⼈。

撑腰?

吸血才是吧。

妈妈打死不松口,毕竟她是原配,舆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王寡妇本来⼈缘就不好,此时更是被骂出屎。

那天她端着⼀碗药站在我家院子里嚎:「你们田家狼心狗肺,孙都不想要,我现在就喝药把他打了。」

老太婆和爸爸⼤惊失色,扑上去拦住她。

老太婆训斥爸爸:「你堂客现在赚不到钱,⼯资都欠了几个月,儿子又⽣不出,要来做么子,早点离了算了。」

第二天,我请假陪妈妈去领离婚证。

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抚养权以后归妈妈。

拿好离婚证,妈妈又趁热打铁去办户口迁移。

拿到新户口本的那⼀刻,我跟妈妈在公安局门口抱头痛哭。

爸爸摸着鼻子:「⼀日夫妻百日恩,你以后有么子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我会护着你!」

妈妈盯着他看了几秒,狠狠地——

「呸!」

「滚!」

因为急着离婚,妈妈什么都没要。

当然,家里本来就穷。

老支书把旧土坯房借给妈妈住,房子年久失修,屋顶铺的是稻草,天上下⼤雨,屋里下小雨。

老太婆在村里⼤放厥词:

「她⼀个外地婆娘,没有收入,我倒要看看,离婚后她怎么活得下去!」

「到时候她就晓得,家里没个男⼈还是不⾏。」

「她绝不可能再找到像建家这样的好男⼈。」

11

妈妈采了⼀⼤把沾着露水的红蔷薇插在捡来的缺口玻璃瓶里,在万丈霞光里对着我笑。

「甜甜,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专心考试吧,再也没⼈能阻止你了。」

是!

妈妈,谢谢你。

为了我,变得坚强勇敢,不再懦弱。

谢谢你,竭尽全力,助我飞翔。

很快,我参加了中考。

王寡妇靠着肚子翻身,在村里走路带风,闹着要办酒席正名。

爸妈当初头婚,老太婆欺负妈妈是外地⼈,没有办酒。

这回却拗不过王寡妇,应该也有故意要给妈妈难看的意思在吧。

不仅办酒,老太婆还特意上门请妈妈。

「春香你也带着甜甜过来恰酒。」

「你们身上没钱,好久没吃过肉了吧?」

酒席开了八桌。

妈妈带着我过去,远远就听见老太婆⼤放厥词:「她命里没儿子,但我命里有乖孙。」

「她那样的背时堂客,去茶叶厂打⼯,茶叶厂都倒闭了,她⼀辈子都莫想过好日子。」

我很气,妈妈倒是很平静。

上了礼,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

棚子里众⼈纷纷看来,狠狠安静了下。

小婶笑呵呵坐过来,低声道:「我还是只认你这个嫂子嘞,王寡妇算么子咯。」

她又转而看我:「甜甜,等种完水稻,你就跟着你二姐⼀起去广东打⼯撒。」

「她们厂待遇很好的,你要不是我亲侄女,我还不给你介绍。」

我怼她:「是因为五百块钱介绍费吧。」

那时去流水线都是⼀个带⼀个。

老带新是有提成的。

小婶脸色不快:「你这妹子嘴巴上长刀子啊?」

妈妈淡淡回应:「甜甜要念高中的,她以后还要考⼤学。」

小婶轻蔑⼀笑:「高中也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吧。」

老太婆也听见了,⼤着嗓门道:「她这种猪脑壳要是考得上⼀中,我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晓得建家不要你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信口开河噻?」

王寡妇托着⼀肚子肥肉过来,笑着加入战场:「甜甜,以后你要多照顾弟弟哦。」

爸爸也过来了,神色复杂:「春香,这种时候就不要嘴硬了,甜甜以前连年级前三十都进不去,不可能考得上⼀中。」

「不如早点去打⼯,还能减轻你的负担,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气得头发都要起火了。

就在这时,老支书拄着拐杖急急过来了,高喊着:「甜甜,你班主任打电话来了。」

「说中考成绩刚刚出来了!」

12

老太婆嗤笑:「不会连中专都没考上吧?」

那是 05 年,中专已然式微,读高中上⼤学,才是寒门学子的出头之路。

王寡妇和小婶也捂着嘴笑。

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如果我没考上,不只断了自己的前程,更丢了妈妈的脸面。

这个结果,至关重要。

红色⼀次性塑料桌布下,我和妈妈的手紧紧握在⼀起。

老支书喘匀了气,⼀字⼀句:「甜甜,你考上了!」

「你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排第三,你是好样的嘞!」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我看向妈妈,喃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妈妈也流泪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考得上。你是我女儿,你又聪明又努力……」

老太婆尖声道:「没搞错吧,她那样的猪脑壳……」

老支书神色不快打断她:「我看不是她猪脑壳,是你老年痴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

爸爸回过神来,追问:「支书,你没听错吧?甜甜成绩⼀向不太好。」

老支书狠狠把拐杖⼀跺:「你还有当爹的样子没?甜甜到了初三成绩如何,你问过吗?」

「天天只知道喝酒钻女⼈被窝!」

老支书比故去的爷爷年纪还⼤,是全村最德高望重的⼈。

爸爸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反驳。

⼀时间我和妈妈成了全场焦点。

「甜甜聪明又霸蛮,是该考上⼀中的。」

「虞⼤姐,以后甜甜考上⼤学,你这辈子就不⽤愁了。」

「甜甜,你妈妈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以后⼀定要孝顺,晓得不?」

……

今天是王寡妇和我爸的婚礼,被我们抢了风头她很不爽。

皮笑肉不笑地说:「甜甜能考上⼀中,主要还是因为田家苗子好。」

她摸着自己肚子,看向爸爸:「我肚子里也是你的种,以后肯定更聪明。」

爸爸点头:「那肯定。」

老太婆扬声道:「那是自然,我们田家的孙孙以后肯定能考上清华北⼤。」

无知的老妇,还以为清华北⼤像春日路边的野菜,随便⼀抓⼀⼤把。

我擦干眼泪,看着她笑:「之前你说我要是考上⼀中,你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我现在去厨房给你拿把刀!」

说着我朝厨房⽅向走。

老太婆惊天动地⼀声嚎:「你们看看,这没良心的东西,要拿刀挖自己娭毑的眼睛!」

「你这个要被天打雷劈的小贱种!」

我回身冷冷看她:「我体内也流了你的血,我要是小贱种,你就是老不死的老贱种。」

老太婆气得⼀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寡妇伸手扶她,假惺惺地道:「你跟⼀个不孝顺的白眼狼计较么子?等我肚子里的⼤孙子⽣下来,⼀定孝顺你!」

老太婆紧紧握着她的手:「对,我还有乖孙。 」

就在这时,夏婶子冷不丁地来⼀句:「王寡妇,你屁股上怎么红通通的?」

13

众⼈的目光纷纷被吸引,盯着王寡妇看。

乡下规矩,二婚不能穿正红。

所以王寡妇今天穿的是⼀件粉色的裙子。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将腰上、肚子上的肥肉箍成⼀圈圈的。

此时,⼀团红色正在她的屁股上如墨汁入了水,⼀点点晕开。

小婶嘟囔着:「该不是小产了吧?」

王寡妇脸色⼀变,⼀把拉住爸爸。

爸爸猝不及防,狠狠晃了下,两⼈差点⼀起滚到地上。

老太婆也手忙脚乱,帮着去扶。

夏婶子冷不丁又来⼀句:「我看不像小产,倒像是来了月经。」

「要是小产的话,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她⼀点都不痛?」

我没⽣产过,不懂。

可村里其他的婶子⼤娘们闻言纷纷点头。

妈妈秀气的眉也蹙起,低声道:「是不太像小产。」

王寡妇捂着肚子,反驳:「谁说我肚子不痛,我痛死了。」

「哎哟,哎哟,我的儿啊……」

关键时刻,竟还是妈妈开口:「快把⼈送去卫⽣所看看撒!」

正好请来做酒席的师傅开了拉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赶紧将⼈送去了卫⽣所。

村里闲⼈多。

好事的更多。

有⼈当即就回家骑着自⾏车,跟去卫⽣所看热闹。

⼤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四岁的金宝吃完⼀碟子喜糖,⽤筷子狠狠敲着桌子:「吃肉吃肉我要吃肉。」

最后老支书出面,让⼤家各就各位。

主角不在,酒席还是得吃。

毕竟礼金都上了。

红烧肉⼀上来,金宝就薅过去往里吐口水。

「这是我的,你们不准抢。」

连着两道菜都遭了毒手……

同桌的不高兴了,指责小婶:「管管你家金宝……」

小婶⼀脸溺爱:「小孩子的口水又不脏的咯……」

我翻着白眼:「夏婶婶,让你家胜男吐点口水给我小婶吃,反正不脏。」

我就是这么怼⼀句,没想到夏婶子当真了。

她拿过小婶的碗对着自己女儿。

三岁的胜男学着金宝「呸呸呸」往里吐了好几口。

夏婶子面不改色将碗放到小婶面前:「吃吧,不脏!」

小婶那个脸色哟,五彩纷呈。

众⼈捂着嘴笑,我催促:「吃吧,怎么不吃了?」

14

厨房端上来⼀道清蒸鲈鱼。

乡下的酒席,这属实是⼤菜。

金宝又要依样画葫芦,被小婶⼀巴掌拍在后脑勺:「你再吐口水试试。」

金宝⼀个翻滚爬下凳子,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胜男盯着看了半天,蹭来蹭去想从夏婶怀里下去。

看样子是想学打滚。

夏婶子把鱼腹塞进她嘴里:「吃饭,不学那个,脏!」

桌上又热闹起来。

⼀时羡慕妈妈得了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时又说田家小气。

清蒸鱼是⼤菜,如今各家各户都⽤鳜鱼,只有老太婆和爸爸⽤的鲈鱼,上不得台面。

还有红烧肉也是,就那么几块,够谁吃?

乡下就是这样,吃⼤席的菜如果没准备好,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聊完菜色,⼀时又说起王寡妇的肚子。

还没讨论出个结果,爸爸脸色漆黑,匆匆回来了。

众⼈纷纷问他怎么回事。

他⼀言不发。

老太婆随后也到了。

面对众⼈的关心,她「哇」的⼀声哭了出来。

「王寡妇那个黑心肝的,她骗了我们呀。医⽣说她好事没来,是因为年纪到了,快绝经了,所以有⼀阵没⼀阵的!」

「根本不是怀孕!」

没多久,王寡妇也回了。

她叉着腰骂:

「什么叫我骗了你们,你田建家是不是钻了我的被窝?是不是睡了我?」

「我好事没来又天天吐,我自然以为怀了你的种!」

爸爸从厨房冲出来:「离婚,我们现在就去离婚!」

王寡妇冷嗤:「怎么,睡完就不想负责了,做你的春秋⼤梦!」

「我告诉你,田建家,我可不是树上的软柿子,不是你想捏就捏的。」

真是精彩的婚礼。

不仅吃了席,还吃了许多八卦。

村民们纷纷表示:这礼金,花得值!

田家⼈成了全村的笑柄。

可以预见,未来很长⼀段时间,田家的故事都会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吃饱喝足,我跟妈妈沿着乡间小路回家。

夏婶子抱着胜男追了上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叠零零整整的票子:「这里是五百块,甜甜读高中要不少钱吧,虞⼤姐你拿着吧。」

「我知道我发病的时候,是你经常搭把手帮我看着两个孩子的。」

因为夏婶子精神有时不太正常,所以村里很多⼈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跟她两个女儿玩。

但我妈总跟我说:「你夏婶子比谁都难受,你千万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妈妈坏话,知道吗?」

妈妈连连拒绝:「你男⼈赚的也是辛苦钱,我自己还有办法,如果真缺,我再找你拿。」

这世上⼈心就是很奇怪。

你以为的傻子,其实心地纯良,有恩必报。

你以为的聪明⼈,却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晚间,爸爸破天荒地来了小茅屋。

他脸上有不少指甲的抓痕,脖子上也青了⼀⼤块。

想必是刚才跟王寡妇在家里干了⼀架。

妈妈正在屋顶,想趁着天气好,把屋顶的稻草翻翻再补补,免得下次⼤雨又漏水。

爸爸仰着头:「你别爬那么高,我帮你弄。」

妈妈擦了擦额角的汗,居高临下问他:「你有事吗?」

爸爸⼤言不惭:「春香,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也是被王寡妇骗了,我很快就会跟她离婚,我们再复婚,⼀家⼈⼀起⽣活。」

15

妈妈把最后⼀点稻草铺好,沿着梯子慢慢下来。

她避开了爸爸想要搀扶的手,抬着头,在夕阳的余晖里对着他笑。

「结婚和离婚,在你眼里这么儿戏啊?」

「可我是决定了⼀辈子都不跟你有任何瓜葛,才去离婚的。」她的语气依然是温温柔柔的,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田建家,这么多年,我只有离婚后这⼀个来月最开心。」

「我再也不想跟你在⼀起了。我会带着甜甜,开开心心过⼀辈子。」

夕阳落幕,光芒盛⼤灿烂。

妈妈站在绚烂的晚霞之中。

世间绝色,也不及她此刻在我眼里的美。

爸爸的脸色瞬间难看,脱口而出:「你这个婆娘……」

但他剩下的话,被妈妈平静至极的目光堵了回去。

在这⼀瞬,他应该意识到了。

妈妈跟从前不⼀样了。

他们离婚了,妈妈与他再无瓜葛。

他不能以前那样,凭着丈夫凭着男⼈的身份,辱骂妈妈。

爸爸喉结重重滚动,深深看我⼀眼,似是说服了自己。

「甜甜读高中也要不少钱,现在茶厂马上就要倒闭了,你去哪里筹钱?」

「只要我们复婚,我就去做小⼯赚钱给她读书。」

爸爸看向我:「甜甜,我到底是你爸爸,我肯定还是盼着你好啊!」

「你劝劝你妈,你也不想她那么辛苦吧。」

妈妈向前两步,⼀把将我护住:「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牵扯甜甜。」

「学费的事情,我自己有办法。」

老太婆两天没出门。

再度出现时,脸上还有抓伤。

啧!

据村八卦站的消息,是老太婆跟王寡妇对骂输了,就拿王寡妇带过来的儿子出气。

哪个当娘的不护崽?

王寡妇⼤怒,跟老太婆打了⼀架。

搞得老太婆两天没下床。

老太婆在河里洗衣,愤愤然道:「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儿媳妇。」

「⼀个寡妇,都快绝经了,我们建家要来做么子。」

「他们迟早要离婚,到时候建家还是要跟春香在⼀起的。」

夏婶子冷冰冰的:「虞⼤姐不会复婚的。」

老太婆眼睛⼀瞪:「你懂么子,她那么喜欢我们建家,只要建家离婚,她肯定马上就会同意复婚。」

「建家不过就是犯了男⼈都会犯的小错误,未必还要斤斤计较?」

就在这时,我跟妈妈也拎着水桶去池塘边洗被子。

⼀时间,众⼈纷纷看来。

夏婶子问:「虞⼤姐,你会跟田哥复婚吗?」

妈妈还没回答,老太婆忙不迭说:「要复的,甜甜读高中又要钱,你没个男⼈搭把手,难道还要凭自己送女儿读高中?」

16

妈妈浅浅笑着,点点头:「嗯,不复婚,就凭我自己。」

老太婆「哈」地笑了⼀声:「吹么子牛咯,茶叶厂都倒闭了,你到哪里去搞钱?」

妈妈将被子在池塘里甩开。

宁静的水面被破开。

她的笑容如水上那层层荡开的涟漪,语气也淡淡的:「我找到新⼯作了,供甜甜读书应该没问题。」

⼤家七嘴八舌问起来。

老太婆死死皱着眉:「你⼀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作这么好找的吗?」

在小县城里,⼯作的机会确实不多。

可妈妈是个格外勤快的⼈。

以前在茶叶厂上班时,她从不偷懒。

加班时也毫无怨言。

那时没有监控,管不了那么严格。

很多职⼯会偷偷把公司的茶顺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

但妈妈从来不会。

所以张姨才帮她,茶厂经营不善要关闭,二老板也给妈妈介绍另外的⼯作。

——去县城当环卫⼯。

⼀个月六百块。

那会胡梅在流水线,⼀个月⼯资也就八百来块。

小县城六百块待遇的环卫⼯,是很抢手的,要不是二老板举荐,妈妈得不到这个机会。

⼤家恭喜又羡慕。

「春香,你真是有本事。」

「环卫⼯比茶叶厂上班怕还轻松点。」

……

老太婆咬牙切齿的:「外地婆娘运气真好。」

夏婶子冷言冷语:「你之前说虞⼤姐是扫把星,看来是因为在你们家,她才运气不好。」

老太婆气得直翻白眼,举起手里的捶衣服的棒槌。

夏婶子咧嘴笑:「我是神经病,神经病杀⼈不犯法你晓得不?」

老太婆忍气吞声,手里的棒槌愤愤然放下去。

回去的时候,夏婶子哼着歌跟我说:「其实做个神经病蛮好的,没⼈敢惹我。」

妈妈「噗嗤」⼀笑:「我也这么觉得的。」

胡梅给我留了她同事的小灵通。

我打了个电话,请她同事代为转达我考上⼀中的喜讯。

当天傍晚,胡梅给我回电话了。

电话那边很吵闹,时不时冒出几句粤语口音。

胡梅的声音显得很缥缈:「甜甜,我真为你高兴。」

「你爸妈把学费准备好了吗?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点。」

「够的,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着我妈。」

夏日闷热,她的声音似乎也隔着厚厚⼀层磨砂玻璃。

「太好了。甜甜,再也没有⼈能阻止你,你⼀定要考上个好⼤学。」

「嗯,你在那边还好吗?」

「挺好的,我的电话快没钱了……」

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胡梅,请你也别放弃自己。

请你不要被闷热的天气,陌⽣的音调,日复⼀日的流水线淹没。

妈妈去环卫公司上班了。

为了⽅便,她在县城租了个破旧的小平房。

我们俩打扫了⼀天,找书报亭的老板低价买了点旧报纸,把脏污的墙壁贴起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午后,妈妈细细低语。

「要买衣架子,脸盆……」她温柔看我⼀眼,「还剩的钱给你买⼀支冰淇淋。」

我们穿着拖鞋,完成了采购。

我买了⼀个「光头爷爷」的甜筒。

花了⼀块五。

我吃⼀⼤口,妈妈吃⼀小口。

乌云在天际翻滚,暴雨将至。

⼀场⼤雨后,万物会焕发新的⽣机。

正如我和妈妈。

属于我们的新⽣活,在滚滚的雷声里揭开了。

环卫⼯可以辛苦,也可以轻松。

每天五点左右就要起,赶在各家商铺开门前,进⾏⼀次清扫。

中途便是维持。

到了晚上九十点,再收⼀次夜⼯就可以。

很多⼈偷奸耍滑,早上扫扫夜里扫扫,中间就随便对付。

但妈妈不会。

她严格按照公司规定,将自己负责的街道,每两个小时就从头到尾打扫⼀次。

有时⼈家店门口脏了,妈妈也会额外多帮⼈扫扫。

跟很多其他⼯⼈⼀样,她也会捡纸盒子、矿泉水瓶这些存起来卖。

这些都是称重的。

其他⼈会往纸盒上喷水,增加重量多卖钱。

妈妈不会。

她总是晒得干干的,也从不往铁皮盒里塞泥巴。

同⾏骂她蠢,她就笑笑不说话。

那时我其实不太能理解她。

如今再想,贫穷的她在那样的环境下,抵制住多赚几块钱的诱惑,坚守自己的原则,是⼀件多么值得钦佩的事。

也正是这样的她,⼀直在影响着我。

我从偏僻的山村,走到了热闹的县城。

我从初中的鸡头,变成了高中的凤尾。

入学的摸底考,我考了班级倒数第十。

拿到成绩单,我的天都塌了。

17

反而妈妈比较淡定:「急么子,还有三年。」

「妈妈相信你⼀定可以追上来。」

我第⼀次对自己产⽣怀疑:「要是我考不上⼤学怎么办?」

「考不上又怎么样?又不要⼈命!」妈妈温柔地笑了,「只要你认认真真学了努力了就可以,妈妈不会怪你。」

我鼻子⼀下就酸了。

我虽然没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妈妈。

妈妈说得对。

还有三年,还来得及。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摸底考为何会差。

因为很多县里的同学在暑假时依旧提前学过高⼀的课程。

但我没有。

我沉下心来,开始追赶进度。

⼀中老师的教学水平,比初中强多了。

他们讲课的速度也快很多,我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节奏。

老师们对差⽣和优等⽣态度还是有区别的。

对那些名列前茅的,都是笑眯眯的。

对我们这种吊车尾,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问。

我也发憷,可疑问越积越多,我的成绩⼀定会越来越差。

于是我厚着脸皮,抓住⼀次次机会问。

问老师,问同学,甚至有⼀次在操场,我还问过⼀个高二的尖子⽣。

其实,老师们都欢迎好学的学⽣。

⼤部分的优等⽣,也乐于帮⼈解疑答惑。

早上五点,妈妈起床去扫地时,我也跟着醒来。

清晨的街道空气清新又安静,只有妈妈的扫把跟地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动⼈的乐曲。

我在这样的伴奏里记单词,效果极好。

晚上十点,夜风里已经有了秋意。

路灯将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每看⼀眼,都能缓解我的疲惫。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点点,⼀点点地塞满。

知识,就像是⼀个个砝码。

让我的⽣命,开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来了。

我拿着成绩单,沿着长街奔跑去找妈妈。

她⽤力擦去手上的脏污和汗水,展开成绩单。

班级三十五,年级三百六。

妈妈将各科的分数念了⼀遍,音调都哽了:「不错,比上次进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定⾏。」

县城里开了⼀家华莱士,里面吃的是洋气的汉堡、烤鸡翅这些。

作为庆祝,妈妈想带我去:「你同学都吃过吧,你也去试试!」

「太贵了!」

「我们就吃这⼀次,知道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味就⾏。」

进店之前,妈妈还仔仔细细理了理衣服,唯恐衣冠不整。

其实没我想象中那么贵。

那天正好搞活动。

我们花十五块买了三个汉堡⼀杯可乐,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边聊天⼀边吃。

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小婶带着金宝。

店门口招牌的汉堡十分诱⼈,金宝挪不动道,往地上⼀躺,⼀边打滚⼀边干嚎,闹着要吃。

街上⼈来⼈往,⼤家都盯着看。

小婶脸红得像猴屁股,对着金宝⼀顿打。

结果金宝哭得更厉害了。

小婶被围观⼈指指点点,眼神四下躲闪,于是跟坐在玻璃窗里捧着汉堡的我们来了个对视。

这⼀瞬,无数的情绪涌上她的脸。

18

是嫉妒是羡慕是不敢置信。

她将金宝从地上拽起来,站在店铺门口。

干干净净的玻璃门,照出母子俩狼狈的身影。

她抬了抬脚,似乎想进来。

最后却又缩了回去。

妈妈叹口气,将桌上剩下的汉堡拿起,走出去塞给了金宝。

「吃吧!」

金宝接过后⼀阵狼吞虎咽。

小婶讪讪笑着:「嫂子你现在日子过得挺好,这洋餐厅也吃得起了。」

「不贵,你也吃得起。」妈妈温和笑了笑,「我跟田建家离婚了,以后不要叫我嫂子了。」

是不贵。

可对于很多乡下⼈来说,他们缺的不是这区区十来块钱,而是挺直腰杆,坦然踏入这窗明几净餐厅的勇气。

小婶还想攀谈,妈妈截断话题:「我还要去上班,下次有空再聊。」

金宝已经几口把汉堡都吃完了,嚷嚷着:「妈妈,我还要!」

身后传来小婶的训斥:「你是烂马桶,吃不够的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

张姨也在县里⼯作了。

她跟⼈合伙开了⼀个课后辅导机构。

妈妈去里面做了兼职保洁。

每天等学⽣下课后,花上⼀个小时把教室打扫⼀下。

⼀个月给妈妈⼀百五十块。

又扫街又捡垃圾又兼职,妈妈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可她很开心。

眼睛亮晶晶的。

「我现在⼀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能赚九百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她还是那个节俭的妈妈。

剩菜剩饭从不倒,留着第二天吃。

凉鞋穿烂了,就⽤火钳把塑料皮烫烫修⼀修。

洗衣服的水,永远都留着冲厕所。

可她又是⼤⽅的妈妈。

舍得给我买十几块钱⼀本的辅导书,给我买⼀箱箱纯牛奶,在各季为我添上⼀身新衣。

我的期中成绩,张姨也看到了。

她问我:「各科都很均衡,你以后学文还是学理,想清楚了吗?」

「我想学理科,比较好就业。」

「我给你⼀个建议,⼈的精力有限,如果你决定要学理科,从现在开始,你就重点放在语数外数理化上,政治历史地理,选择性放弃……」

把理科的知识点扎牢,高二下期文理分科后,我就能爆发。

但如此也有缺点,前期我的成绩⼀定是中下游,必须得忍受住失落感。

19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决定按照张姨说的去做。

除了上课以外,我几乎不在文科课程上花时间。

我只要保证统考能及格就⾏。

我把重心都放在了理科课程上。

诚如张姨所料,之后的考试,我的排名⼀直徘徊在中下游。

可我自己偷偷算过。

如果只论理科成绩,我能排进班级前十。

但村里的⼈不这么想。

隔壁村也有念⼀中的,每次考试学校都贴红榜,打听⼀下就知道我是什么成绩。

老太婆啧啧:

「还以为多厉害呢,就她年级三四百名的成绩,二本都考不上吧!」

小婶笑里藏刀:「甜甜,要不你还是别读了,别浪费你妈的钱。」

我怼她们:

「多少比金宝聪明点,听说他读了⼀学期学前班,连⼀到⼀百都数不清?」

老太婆脸色红红又白白:「金宝是⼤器晚成,你懂个屁。」

我再给她来⼀刀:

「对了,我爸又给你添⼀个带把的孙没?」

老太婆脸色更难看了:「王寡妇那个臭婆娘,彻底绝经了!」

结婚时,王寡妇还只是有绝经征兆。

如今五个月过去,据说她⼀次也没来过。

老太婆二孙梦破裂,越发惯着金宝。

王寡妇可没我妈那么好拿捏。

她逼着我爸去做小⼯,赚的钱全自己把着,⼀分也不给老太婆。

老太婆七窍⽣烟,婆媳俩三天两头干架。

几个月不见,老太婆像是老了几岁。

头发白了⼀圈。

真是恶⼈自有恶⼈磨。

爆竹声声,我和妈妈受老支书邀请,⼀起在他家过的年。

十点多回到家,发现爸爸在门口徘徊。

妈妈喝了两杯啤酒,脸色坨红。

她穿着我给她挑的酒红外套,以前胡乱扎的头发披散下来。

年三十晚上的灯光发黄,在她脸上打出⼀圈光晕。

爸爸⼀时有些看呆了。

「⼤过年的,你们去哪里了?」

妈妈问:「你有事吗?」

他从兜里摸出二十块:「甜甜,爸爸给你压岁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张鲜艳的百元钞:「不⽤了,有妈妈给的就够了。」

⼤年初⼀妈妈就回去扫街了。

这天发⽣了⼀件⼤事,她捡到了⼀个黑色皮包,里面有很多银⾏卡、身份证和护照,还有两万块的现金。

两万块在那时是⼀笔⼤钱。

妈妈等了⼀天没等到失主,就把皮包交到了警察局。

后来失主找上门,千恩万谢。

钱对他来说是小事,证件丢了⼀⼀补办很麻烦。

妈妈不肯接受感谢费,于是王伯伯就给她提供了⼀份⼯作。

20

给他年迈的妈妈当住家保姆。

就负责做饭搞卫⽣,陪聊天陪去医院看着王奶奶吃药。

⼀个月给两千。

王伯伯在上海做⽣意,已经安家。

但王奶奶不习惯去⼤城市,要待在老家。

他家有⼀栋楼,我跟妈妈不⽤再租房,可以住在里面,如此又能节约房租。

两千块很多的。

2006 年,⼀个普通的⼤学毕业⽣在我们市里⼯资也拿不到两千。

王奶奶脾气古怪。

可妈妈脾气好,从不偷懒。

买菜的钱是王伯伯另外给的,妈妈连几毛钱都记账。

水电费都是主家出,可妈妈也跟之前租房子⼀样,丝毫不浪费。

王奶奶渐渐接受了妈妈。

我平时住校,周末去妈妈那里,王奶奶还会说:「小虞,今天做条鳜鱼,我想吃了。」

其实她不爱吃鱼,爱吃鱼的是我。

老太婆和小婶知道妈妈找了这么好的⼯作,牙齿都快酸掉了。

老太婆更是污言秽语:「她莫不是跟那个男⼈不清白吧,两千块⼀个月,哪个傻子这么造?」

有⼀次妈妈带我去三井头批发市场买衣服,碰到了爸爸和王寡妇。

爸爸想买⼀件十五块的短袖,王寡妇呵斥:「⼀把年纪了,还穿什么新衣服,家里衣服够穿呀。」

她给自己儿子买了两身新衣。

妈妈试好衣服,撩开简易的布帘出来。

是⼀条红花裙子。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短了!」

爸爸都看呆了,讷讷道:「好看,但确实是有点短。」

王寡妇⼀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关你屁事,又不是你屋里堂客!」

老板娘⼀顿猛夸:「短么子,都到膝盖了。好适合你,真的漂亮……」

王寡妇舔舔嘴唇,问:「这裙子好多钱?」

「不贵,诚心想买的话,八十!」

王寡妇翻了个白眼:「这还不贵!」

我晃了下妈妈:「好看,买了吧!」

最后,妈妈跟老板讨价还价,五十块买了那条裙子。

王寡妇拿着同款,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愤愤然道:「这么贵,太不值了。」

我本来已经走远了,实在没忍住,回头对着她和爸爸笑笑:「不贵,我妈妈靠自己买得起!」

她嫁给爸爸十多年,买过的新衣屈指可数。

⼤多数时候,都是城里的姑姑搜罗来的衣服,小婶先刮⼀遍,剩下的再轮到妈妈。

爸爸以前嫌弃过妈妈不打扮。

灰扑扑的妈妈,并不是不想打扮。

是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打扮。

你看。

离开了错误的男⼈,她身上的灰尘⼀扫而空。

原来……

她也是闪闪发光的星星呀。

我们走出好远,爸爸突然追了过来。

他扭扭捏捏地问:「春香,你现在⼯资这么高,能借我点钱不?我那堂客管得紧,我连喝酒的钱都没有。」

21

我⽣怕妈妈心软,赶紧说:「没有钱!」

妈妈温柔发问:「我没找你要过甜甜⼀分钱的⽣活费,你哪来的脸找我借钱喝酒?」

爸爸脸色臊红,喃喃自语:「我现在才晓得,还是你最好。」

「我真的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

他说着,抽了自己两巴掌。

妈妈看了他两秒,牵住我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爸爸呆愣在原地。

他⼤概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对他唯命是从的堂客,为何现在变成这样。

回去路上经过菜场。

我问妈妈要不要买点榨菜。

我们搬到县城后,她最喜欢吃榨菜,每天都要买。

妈妈摇摇头:「不吃了。」

「你弟弟刚没那会,我吃什么都没胃口。有⼀次病了好久,突然就想吃点榨菜。」

妈妈轻轻笑了笑:「结果你爸拿着钱,给自己买了谷酒。连⼀块钱的榨菜都没给我买。」

所以,她自己赚钱自己花以后,才会那么喜欢买榨菜。

普通便宜的榨菜,是她消费得起的。是她拼命在补偿曾经苦难的自己。

「那妈妈今天为什么不买?」

「吃腻了。」妈妈指着带鱼,示意老板来⼀条,「我想尝试点新东西。」

回去后,王奶奶也夸裙子好看:「就该这么穿。」

「年纪轻轻的,天天穿得像寡妇样做么子?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天天穿红戴绿。」

那条带鱼没烧好,有点腥。

王奶奶说:「下回多放点料酒看看。」

很快,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了。

除了分文理,还要分重点班和普通班。

老太婆和小婶他们以为我铁定进不去重点班。

却没想,我不仅进了,还排在理科班第五十名。

而他们的⼤宝贝金宝,期末考了个班级倒数第三。

真的好笑。

老太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能狂怒:「⼀定是她把我乖孙的运气借走了。」

「外地婆娘⽣出的小杂种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年过年,王伯伯⼀家从上海回来了。

留我们⼀起过年。

王伯伯给了我五百块压岁钱。

我百般推辞,最后实在拗不过,只能收下。

他还给妈妈涨了 200 块⼯资,现在妈妈⼀个月 2200 了。

妈妈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王伯伯道:「我远在上海,我妈又不愿过去,我心里好牵挂。之前找过好几个保姆都不满意。」

「有你之后我省心好多。虞妹子,我妈明年也要拜托你多照顾。」

文理分科后,明显感觉课程要比之前紧张许多。

妈妈在张姨那给我报了补习班。

我不舍得:「妈妈你浪费这个钱干嘛?」

妈妈⼀本正经:「怎么是浪费,这是对我宝贝闺女的投资。钱可以再赚,但你高中就这么⼀次,妈妈⼀定全力支持你!」

跟着王伯伯他们待几天,妈妈也学会说酸言酸语了。

听得我鼻子发酸。

我想我唯有,拼尽全力,从不懈怠,才能回报她毫无保留的爱吧。

我从高二下学期的理科第五十,考到高三开学的理科三十八。

到了高三第⼀学期的期中考,我考到了二十九。

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每⼀个奋斗的深夜,每⼀个早起的清晨。

每⼀杯牛奶,每⼀口咖啡。

每⼀张我抚摸过的试卷,每⼀个被我攻克过的难题。

它们都知道。

我有多努力。

⼀模,二模,三模……

我的成绩越来越高,达到我以前从来不敢想的高度。

令⼈期盼又畏惧的高考,它终于来了。

22

那时,高考已经调整到了六月。

天公不作美,高考那两天下了⼤雨。

外面雷声隆隆,暴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我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件事。

那时妈妈跟着⼈去城里务⼯,把我留给爸爸和奶奶照顾。

那天下暴雨,班级里的小孩都有⼈来接。

只有我没有。

老师说:再等等吧,你爸爸会来的。

我摇摇头:「不⽤等,他不会来。」

山路下了暴雨,泥泞异常。

我⼀脚踩空,落进河里。

黄泥浆⼀般的河水翻滚,那时,我⽤尽了浑身力气挣扎。

因为我知道:⼀旦我放弃,我就会死。

我浑身虚脱地爬出来,发现自己凉鞋丢了⼀只。

我⼀身脏污,战战兢兢回到家。

爸爸正跟着⼀群男⼈打麻将。

他输了三十块,心情不好。

看我回来,⼀脚就踹过来:「鞋呢,昨天刚花五块钱买的凉鞋,就被你弄丢了?」

老太婆从屋里出来,骂道:「你个赔钱货,就不配穿新东西。」

……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连夜赶了回来。

再也没提过出去打⼯。

曾经,我是束缚妈妈的牢笼。

过了这场考试,我要做妈妈的翅膀!

我要带着她,飞过高山飞过⼤海。

我要带她,去世上她任何想去的地⽅。

撕裂的闪电,倾盆的雷雨。

都是老天爷为我奏响的乐章罢了。

考完最后⼀场出来,妈妈等在外面。

我张张嘴,想告诉她我发挥得不错。

但脑中⼀阵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医院。

医⽣说我没什么事,是精神高度集中,骤然放松才会如此。

但有⼈不这么想。

老太婆拄着拐杖还要笑话我:说我妈的钱都白花了。

小婶更是道:「还说我家金宝蠢,她再聪明又怎么样,考试都晕倒了,还考个屁的⼤学!」

「就没那命。」

出成绩那天,正好碰上爸爸和小叔给爷爷迁坟。

过去的两年,田家很不顺利。

老太婆在洗衣服时,跟王寡妇对骂。

结果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捞起来后精气神就⼤不如前。

吃饭颤颤巍巍,走路也走不稳。

但骂⼈的力气还是不减当年。

二堂姐在广东上班,小婶想找她回来结婚,结果她突然就消失了。

怎么都联系不上。

⼤家都说是凶多吉少。

小婶家的新房拖拖拉拉总算是盖得差不多。

结果⼀场暴雨,后山塌⽅,把她新房给埋了。

幸好还没有入住。

金宝不听话,爬到树上去掏鸟窝,老支书叫了几次都不肯下来,还对老支书吐口水,骂老支书老不死的。

小婶非但不劝,还咯咯笑:「我屋里崽就是聪明麻利。」

结果金宝踩空摔下来。

送到医院,医⽣建议做手术。

要先交五千块。

老太婆破口⼤骂,说医院骗钱,这点小毛病要这么多钱。

后来随便治疗⼀下,就给金宝找了个赤脚医⽣治。

现在乍⼀看是没毛病,走路快了就⼀瘸⼀拐。

因为这,小婶恨死了老太婆。

老太婆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天天骂小婶为什么让金宝从树上下来。

于是,金宝平等地讨厌自己的妈妈和奶奶。

至于爸爸,则在⼯地上也染了⼀场⼤病,拖拉了⼀个月才好。

老太婆突发奇想,觉得是爷爷坟没选好。

吵着爸爸和小叔迁坟。

我本来不想去的。

妈妈劝我:「你爷爷在世时,对你还是挺不错的。」

「他是个木⼯,还特意给你做过⼀个摇摇马。」

「就是走得太早,你作为孙女,该去看看。」

我对早逝的爷爷没印象,那个摇摇马我倒是还记得。

后来被老太婆拿去给了金宝。

妈妈陪我回村。

村子里的⼈都很吃惊。

「虞⼤姐,你现在日子过得好,养得细腻嫩肉的。」

「是的咯,还这么时髦,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

在王伯伯家当保姆后,妈妈确实很少风吹日晒,加之跟着老太太,伙食开得好。

看上去精气神是好了许多。

王寡妇比以前更胖了。

爸爸则瘦了⼀⼤圈,像是被妖怪吸干了⼀般。

他干枯的眼睛看到妈妈后,亮起光:「春香……」

王寡妇⼀个⼤巴掌招呼在他脸上:「喊得这么亲密,当初就不要爬我床噻!」

迁坟是⼤事,族里来了很多⼈。

我和妈妈惦记着高考成绩,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所有流程都走完后,⼤家聚在⼀起准备吃饭。

有个族伯道:「甜甜,马上就要出高考成绩了吧?」

「我外孙也是今年参加高考,不知道会考得如何。」

⼤家纷纷关心起来。

老太婆嗤笑:「她考试都晕倒了,还能考出么子成绩?」

小婶笑着道:「考个⼤专总是可以的。」

王寡妇翻白眼:「⼤专只要是个高中⽣都考得起吧!」

爸爸道:「你小叔家装了电话,你去打下查查!」

妈妈摇摇头:「不⽤了。」

她打开包包,拿出诺基亚 3120 递给我:「十二点了,你快查查。」

她其实早就急得不⾏了。

⼤家的目光瞬间发⽣了变化。

老太婆和小婶眼珠子都快冒酸水了。

我拨通了查询电话,小婶不怀好意:「开免提开免提……」

等待其实很短暂。

可在我心里却被无限拉长。

终于,电话里传来了机械的播报。

23

总分:640。

语文 125,数学 131,英语 138,理综 246。

妈妈很激动:「多少,我听错了吗?」

「是 640 吗?」

我按了重新播放。

640 这个数字,再次在耳边炸开。

妈妈眼泪滚滚而落:「真的是 640,甜甜,你真厉害!」

她抱着我,眼泪滚入我脖子,无声地呜咽着。

天知道这十八年来,她吃了多少苦。

天知道她越过多少荆棘,受了多少流言,才有了今日云开见月。

此刻,树梢的夏蝉鸣叫不止。

这声音听上去如此美妙,⼀点也不聒噪,更像是在集体祝贺我。

族伯⼀脸羡慕:「这么高,除了清华北⼤,⼤部分的学校你都能去了吧,我那外孙能考个 550,他爸妈估计都要开心死。」

⼤家纷纷恭喜。

羡慕的语气怎么都掩不住。

小婶嘟囔着:「金宝要是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好咯。」

老太婆气得直咬牙:「⼀定是你把田家的气运都偷走了,不然就你这样的猪脑壳……」

她始终不愿承认,是我和妈妈的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切。

我微微⼀笑:「是啊,可能是爷爷在保佑我,把田家的气运都给我了吧!」

老太婆指着我的鼻子,啊啊啊了半天,然后两眼⼀翻,往后⼀仰,脑袋着地晕了过去。

好好的⼀场酒席,又被弄得⼀团乱。

爸爸和小叔忙着去请赤脚⼤夫,妈妈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如今是田家的外⼈,这些混乱与我们无关。

我考出好成绩的事,很快传遍了山村。

妈妈去送新衣服给夏婶子。

她最近又犯病了。

夏叔把她关在家里。

隔着窗户,她歪着头看我笑:「是甜甜呀,要考高中了吧?」

「我算过了,你⼀定考得上⼀中,你以后还能考上清华北⼤!」

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惦记着我呢。

我点点头:「嗯,谢谢夏婶婶。」

老支书已经走不到道,牙齿掉光了,日常坐在轮椅上。

我蹲在轮椅边,他拍着我的手:「好妹子,好妹子!」

他又看着妈妈:「小虞,你也算熬出头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

「嗯,熬出头了。」

王伯伯两点多给妈妈电话。

我们还以为是老太太有事,没想到他是关心我的高考成绩。

得知我的成绩后,他也很激动,然后极力劝我报考上海的⼤学。

「你来这边发展,我跟你⼤娘可以照顾你,上海机会也多。」

反复查询比较分数后,我报考了上海的⼤学。

我在 QQ 上跟胡梅分享了自己的成绩。

她特别开心,跟我聊了很久。

最后她说:「等你录取通知书到了,能给我看看吗?」

拿到通知书后,我给她发了个彩信。

她给我回电话:「我收到了,原来⼤学通知书长这样啊!」

「胡梅,其实你也可以继续读书的。」

「我都⼯作几年了。」

「那也可以啊,你才十八岁,你的⼈⽣还很长。」我字斟句酌,「没有为梦想努力过的青春,是空白的呀。」

她沉默了好久:「其实我前几天看到有夜校在招⽣。」

「去吧,胡梅!只要我们努力,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的。」

我这边顺风顺水,老太婆那边却出了岔子。

她那天晕倒后醒来,彻底中风了。

眼歪口斜,走不了路。

躺在床上,⼤小便不能自理,但神志是清醒的。

两⼤孝媳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爸爸到底更孝顺,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顾了几天。

这下王寡妇不干了,闹着要离婚。

她儿子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准备去打⼯了。

村里的明眼⼈都看出来了。

爸爸这个⼯具⼈的利⽤价值已经结束,王寡妇不想照顾老太婆,所以撂挑子不干了。

爸爸忙不迭就同意了。

拿到离婚证后,他当天就满头⼤汗来找妈妈。

「春香,我现在离婚了。」

「以后我们⼀家⼈可以在⼀起了。」他满目憧憬,「现在甜甜也考上⼤学了,我们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说着他去拉妈妈的手:「我们现在就去复婚。」

24

妈妈都气笑了。

「田建家,以后我跟甜甜都是好日子。但你不是!」

「我们的好日子,跟你无关。」

爸爸不甘心:「甜甜是我女儿,我们这么多年感情……」

夕阳落在妈妈温柔的侧脸上。

她⼀字⼀句:

「这么多年,每次你妈找茬,你都是站在她那边。」

「你没有为我说过话,⼀次都没有!」

「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直忍着。」

「但是现在甜甜是我的,我不会再忍。」

妈妈第⼀次露出狠辣的样子:「我跟甜甜会越过越好,你就跟你妈⼀起,烂在山沟里吧!」

夕阳将爸爸弓起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想往后余⽣,他每⼀次给老太婆端屎端尿,给她喂饭时,会不会憎恨她呢?

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跟王寡妇纠缠不清?

会不会幻想,自己再坚持几年,就可以摘到我这颗甜果子呢?

我也不在乎了。

因为妈妈会跟我⼀起去上海。

王奶奶决定去上海跟儿子⼀起⽣活,妈妈作为保姆也跟过来。

王伯伯给妈妈涨了⼯资,4000 ⼀个月。

妈妈除了要负责王奶奶,还要负责给王伯伯⼀家几口做饭和家里的卫⽣。

离开时,我们请张姨吃饭。

她带了男朋友过来,是培训机构学⽣的家长。

看得出,两⼈感情很好。

临别时,张姨和妈妈紧紧抱在⼀起。

两⼈⼀句话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千言万语。

暑假,王伯伯给我介绍了家教。

五十块⼀小时。

原来知识这么值钱呢。

我⼤学期间⼀直在兼职。

⼤城市机会很多,王伯伯也⼀直帮忙。

⼤二时,王伯伯⼀家出国旅游,妈妈也趁机回了⼀趟海南去看外婆。

我给她买的机票,那是她第⼀次坐飞机,我反复叮嘱她:飞机上的食物不要钱,让她放心吃。

落地后我给她电话,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讷讷道:「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钱吗?」

「她们给我升到头等舱了,那里面发的东西跟后面座位发的不⼀样,我怕收钱,就没敢吃。」

我真是哭笑不得。

原来,她骨子里还是那个拘谨、胆怯的妈妈。

我研究⽣毕业后,打分落户了。妈妈和我在很远的郊区,花七千块⼀平,买了⼀套小两居动迁房。

拿到房子时,我抱住妈妈:「妈妈,谢谢你,为了我,漂泊异乡。」

妈妈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温柔的弧度:「瞎说什么呢,有你的地⽅,才是我的家。」

后记

有了智能手机和微信后。

⼈与⼈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小婶加了我微信。

我于是看到了她朋友圈的鸡飞狗跳。

金宝好⼤儿越长越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

小婶耳朵也出了问题。

⼀只耳朵听不见。

好的助听器很贵,小叔舍不得,劣质助听器她戴着脑子疼。

天天在朋友圈抱怨老公没本事不体贴,儿子不懂事闹心。

爸爸这个孝顺儿的形象没维持多久。

就开始对老太婆极度不耐烦。

原来,他的孝心都是靠压榨老婆来实现的。

让他自己上,他就成白眼狼了呢。

老太婆最后被安置在单独的⼀间茅屋里。

小叔和爸爸轮流去送饭。

据夏婶子说,那屋里滂臭的。

老太太⽣了⼀身褥疮,经常痛得半夜里嗷嗷叫。

这样的「好日子」,她熬了八年才走。

我读研时,金宝参加了中考。

果然没考上。

小婶联系我,想让我给金宝在上海找个月薪五千,轻松的⼯作。

我直接告诉她她在做梦。

金宝⼀年⼤约有⼀两个月在⼯作吧。

其他时间都是在啃老。

他可是田家唯⼀的根根。

他有啃老的资格。

他还身负给田家开枝散叶的重⼤使命呢!

爸爸过得也不好。

⼀个老光棍单身汉,备受村里⼈的调笑。

⼤家都说:你当初要是不搞花花肠子,现在已经跟着堂客和女儿去上海那样的⼤城市享福了。

他成日里四处蹭酒喝。

喝醉了就痛哭流涕给我发微信。

说自己多爱我多舍不得我多后悔。

说我是他唯⼀的血脉,为了我他可以豁出性命。

谁信!

我嫌烦,直接拉黑了。

再后来,我没有过多关注那些⼈了。

我和妈妈的⽣活很广阔,他们,不过是最微末的点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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