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小孩

死小孩

这也许是一个你无法理解的故事,但却几乎承载着我整个青春。

这也许是一个你无法理解的故事,但却几乎承载着我整个青春。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所有在你梦中出现的人绝对是你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的,哪怕是只看过一眼的路人。

这根本是无法论证的伪科学。

比如,我昨天就梦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大概两岁多样子,蓬乱的短发,肉嘟嘟的脸蛋。她抱膝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哇哇」大哭。我越哄她,她的哭声越尖利,简直比早晨的闹铃还令人烦躁。

我绝对不认识、也没有见过那个聒噪的死小孩。

但「伪科学论调」的人会说:「不!你肯定见过,只不过是你忘记了。」

「见过但忘记了」与「没有见过」,殊途同归,很难用事实来论证。

这是我与二吉在大课间时的深奥辩论。

放学后,家里照例乌烟瘴气,地板上到处都是被踩扁的烟头,垃圾桶被菜汤侧漏的快餐盒包围着,两只蟑螂爬在边缘边喝下午茶边愉快地交谈。

「爸(哗啦啦)我(六条)回(胡了)来(输惨了)了!」

我的声音淹没在喧嚣的打牌声里,老爸嘴里的香烟已经快烧到了嘴唇,未来得及弹落的烟灰挂在烟屁上,摇摇欲坠。

我侧着身子从两张牌桌之间的缝隙挤回自己的卧室,并没有因为大人们对我的无视而感到沮丧或者气愤,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寻找存在感而绞尽脑汁的无聊少年。

单亲家庭,老爸是赌鬼,缺少母爱,没有家庭温暖——二吉很羡慕我,他说,生活在我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的少年,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得到社会和舆论的谅解。

「这么好的条件,不变坏太可惜了。」二吉总是这样说,「放心,到时候肯定会有公知啦、或者社会学者啦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站出来剖析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然后为你开脱。说不定还会有爱心泛滥的家伙为你成立什么成长基金或关怀计划或一些你都想象不到的『帮助』。他们喜欢救赎别人的感觉,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二吉每每说到这时,总是以无比羡慕的神情望着我,「可惜我爸妈都是教授而且很爱我,搞得我想做坏事都找不到理由!如果我做了坏事的话,不但没有被『救赎』的机会,而且会把我爸妈一起拖下水。」

「也许你变坏之后,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因此会变得更好,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二吉无不惋惜地说。

可是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变坏呢?而且我爸并非不爱我,他只是因为又穷又没有知识而且身无所长,所以才在家里开个间棋牌室。那些每天来打牌的大人们也都按小时支付给我爸「场地费」,拜他们所赐,我才不至于在同学们中间显得过于寒酸,我为什么要把变坏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呢?

事实上,截至目前为止,我人生中唯一不爽的事,就是二吉那种高高在上的嚣张姿态,他总是说一些看似很有道理却又很难证实的理论,好像因为他爸妈是教授所以他说的话就全部是真理似的。

「梦里无陌生人论」也好,「不良少年救赎论」也罢,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二吉只不过是个故作高深的家伙。

因此,昨天晚上我从街边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只死猫的尸体,把它存放在冰箱的冷冻柜里。

我假装那只猫是我虐杀死的,准备拍一组冰冻死猫的照片放在网上,看看那些「爱猫人士」到底会不会因为我缺乏教养的成长经历而替我的虐猫行为开脱。我想,对于那些把猫称为「喵星人」的人们来说,我的罪孽一定不可饶恕、无法救赎。

如此一来,二吉的「不良少年救赎论」就无法成立。

当然,就算他们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反正只是死猫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我掏出手机,再次侧着身子从两张牌桌之间挤过,钻到厨房。

厨房里的冰箱是那种传统的单开门立柜式的,上面是冷藏室,堆满了啤酒和饮料,下面是冷冻室,因为我家从来不做饭、不储备食物,所以冷冻室一直空着,根本就不会有人打开冰箱的下层,自然也不会有人因那只死猫而大惊小怪。

我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拉开冰箱冷冻室的门。

瞬间,冷气侵入毛孔,汗毛耸立,我被冰箱里的东西吓得失声尖叫。

也许我只是在心里喊了一声并未真正出声,也许是我的尖叫淹没在「哗啦啦」地洗牌声里,总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惊慌失措,更没有任何人发现冰箱冷冻室里的死猫变成了死小孩。

我记得,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三格抽屉,而我就将那只死猫藏在了最下面一格。

但现在,三格抽屉不见了,死猫不见了,冷冻室里只有一个抱膝蜷缩着的小女孩,两岁多样子,蓬乱的短发,肉嘟嘟的脸蛋上凝结着几粒冰珠,像是哭着哭着就被冻死了,眼泪在脸上结了冰,看上去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她很像在我梦里大哭大闹的那个女孩。

你无法在梦里创造出一个陌生人,我想起二吉的话。

不,我想是因为梦境很模糊,所以我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女孩的脸,就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的五官安装在梦中人的脸上。

不管怎么说,猫尸不可能自己吃掉那三格抽屉然后化身成小女孩再被冻死在冰箱里,我不相信这种超现实的事情。

难道是我稀里糊涂把死小孩当做死猫捡了回来?

我极力回忆着昨晚的每一个细节。

发臭的垃圾堆,上蹿下跳的老鼠,脑袋埋在旧纸堆里的死猫……

死猫和死小孩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起码体积就完全不一样,死猫可以直接塞进冷冻室的抽屉里,但死小孩就需要把三格抽屉全部拆出来才能勉强塞进冷藏室。

那么,昨天回来时,我有拆掉抽屉吗?

我记得,冷藏室因为太久没用过,柜门都被冻死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开门,然后又稍微清理了下被冻死的抽屉,然后……

然后呢?我又将清理好的抽屉放进去了吗?如果放了,它们为什么不见了?

如果没放,它们现在又在哪里?

到底我昨天捡回来的是个死小孩还是死猫?

或者说,有人狸猫换太子?这也不是没可能,为了方便赌客们出入,我家的防盗门从来都不上锁,就算有什么人偷偷溜进来塞了一个死小孩到冰箱里,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关好冰箱门,侧着身子挤回自己的卧室,然后将耳朵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我希望有人能无意中发现冷冻室里的死小孩,然后具体怎么处理,那就是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了,与我无关。

倘若我硬拉着大人们,告诉他们冰箱里有个死小孩,那样的话就显得很刻意,而且大人们很可能会反问我:「冰箱里怎么会有尸体?」

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要打开冷冻室的门?这里明明没有存放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就搞得好像我是凶手似的,我可不想被牵扯进莫名其妙的杀人案里。

卧室门外一切如常,大人们搓着麻将,哗啦啦洗牌,大叫着胡牌,或者咒骂着输钱。期间似乎有人起身到冰箱里拿了啤酒或饮料,冰箱门开关时发出的「嘭嘭」声十分具有辨识度。

但,指望着大人们主动打开冷冻室的门几乎就是奢望,毕竟在我捡回猫尸之前,那扇门已经一年多没被打开过了。

所以我必须想点其它办法。

「爸,要不要请大家吃冰糕?」我说。

「大冬天发什么神经!」老爸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杠!」

「爸,你有没有觉得冰箱的噪音很大?」我又说。

哗啦啦哗啦啦,老爸闷声洗牌。也对,在这样噪杂的家里,还有什么噪音能盖过洗牌的声音?

等到晚上睡觉时,我干脆偷偷拔掉了冰箱的电源,以期通宵打麻将的他们误以为冰箱坏了,然后随手检查,然后发现死小孩,然后……

但早晨醒来时,我发现大人们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因为电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重新插好了。

就这样,那个死小孩一直在我家冰箱里住了一个星期,而家里的大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他们忙着算计牌局,专注于输来赢往,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一直用心留意邻居大婶们有没有议论哪家丢了小孩儿,或电线杆上有没有新贴的寻人启事,或电视、网络以及任何我能接触到媒体上,有没有小孩失踪的消息。

我想从她的身份寻出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猜测谁是凶手?谁要栽赃给我家?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这个死小孩真的是从我梦里蹦出来的,她根本就不属于现实世界。

万一她真的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怎么办?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尸体上一定会有我的指纹或衣物纤维什么的,万一我被怀疑是杀人凶手怎么办?就算「不良少年救赎论」真的可行,可杀人又不是虐猫,我终究还是会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里。

可是,毫无痕迹地处理掉一具尸体,哪怕是一个小孩的尸体,对于我这样的中学生来说还是十分有难度的。小说里那些高明的毁尸灭迹的办法都过于想当然了,作家为了推进情节发展总是故意让警察或那些好事的邻居们选择性失明。

当然,我也可以一直让那个死小孩藏在我家冰箱里,也许直到冰箱真正坏掉之前都不会有人发觉。可她终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的,而且到最后仍会赖上我,或我爸,把我们扯进无尽的深渊里……

那时候肯定没人敢到我家打麻将了,我和我爸的生计就全毁了。

所以,我决定找个人帮我处理掉她。

老马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打牌很精,输赢也算得最清,应该不是个笨蛋。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坐过牢,有前科。你看那些法制节目里,一有什么案子就先排查有前科的人,所以老马如果发现自己车的后备箱里有个死小孩,一定不会报警自找麻烦。

对,老马那辆破桑塔纳的后备箱里,足够装下一个死小孩了。

此刻,打了一夜通宵麻将的老马正侧躺在沙发上睡觉,老爸下楼去帮大家买早点了,而其他人要么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牌,要么专注地计算着怎样才能胡得更大一点。

昨天半夜我又偷偷拔掉了冰箱的插销,冰箱下面漫着很大一摊暗黄色的液体,臭气熏鼻。原本冻得很死的死小孩仍然十分坚硬,但已经不像昨夜那样使劲粘在冰箱的内壁上了,稍微浇了点热水,没费太大力气,我便将她从冰箱里抠了出来,装进提前准备好的、里里外外套了很多层的黑色垃圾袋里。

「宣奇,你在搞什么?臭死了!」厨房外面有赌客抱怨。

「大扫除啊!」我镇定地说,「拜托你们以后不要把茶水直接倒进厨房的下水道里,已经堵死了!」

「老胡,不要让宣奇做这种事了,直接找家政公司来好了,这点钱都舍不得花啊!」有个赌客很仗义地对我刚刚进门的老爸说。

老爸虽然很诧异我突如其来的「勤快」,但也懒得多想,他的脑细胞是用来赢钱的,才不舍得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吃早餐了!」他在外面说。

我将垃圾袋靠在厨房的门后,假装很热心地推醒老马叫他吃早餐,顺便偷偷摘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车钥匙,然后转身回到厨房提起垃圾袋,一路小跑着下楼。

其实我应该更加镇静一点,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慌张,腿脚不听使唤地越跑越快,好在大人们根本不关心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们脑子里已经装满了二五八万,再也塞不下其它东西。

老马的车很好认,最破最脏的那辆就是了。

小区地下停车场的摄像头早就坏掉了,也没人修,经常有流浪汉溜进来过夜,角落里堆积着几颗大便,如果不小心还会踩到未干透的尿液。业主们因此而拒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又因为业主们不交物业费而更加疏于管理,如此恶性循环才发展到今天这种破败的地步,这也恰好为我能顺利栽尸给老马提供了便利条件。

我打开那辆破车的后备箱,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行李箱,大小正好可以装下那个死小孩。那一刻我不禁怀疑,也许这个空箱子本来就是用来装死小孩的,说不定将她放进我家冰箱里的人就是老马。

好吧,我将死小孩从垃圾袋里倒到行李箱里,如果真是老马干的,假如他发现她又莫名其妙地回到箱子里,一定会被吓个半死吧?

我将垃圾袋顺手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吹着口哨上了楼,然后若无其事地将车钥匙塞在沙发垫的缝隙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期待着老马的好戏。

我很佩服老马,他不愧是做过大坏事、进过局子的人,在处理死小孩这件事上,他处惊不乱,做得滴水不漏。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多少精力来毁尸灭迹,但他仍照常来我家打牌,神情淡定,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在我意料之中,他绝对不会显露出一点点惊慌失措,也绝不会因为死小孩而影响他的生活规律,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但他做得太完美了,以至于我怀疑他根本没发现后备箱里的尸体。

这也不是没可能,对于他这样邋遢的、从来都不洗车的中年单身汉来说,就算后备箱里的臭味漫进了车厢,他也很可能只会打开车窗通通气而已。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同情那个死小孩,悄无声息地死去,莫名其妙地被冻在冰箱里,又莫名其妙地被塞进后备箱里,孤独地腐烂、发臭。没有人关心她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死,为什么没有人寻找她…… 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想确定下她是不是真的「入土为安」了,于是再次偷了老马的车钥匙。

可我刚刚走到玄关准备换鞋,就听老马在身后叫道:「他妈的!谁手脚不干净?」

我心中一惊,弯腰假装系鞋带,将车钥匙踩在脚下,又若无其事地蹭到沙发边,将钥匙悄悄踢到沙发下面。

老马继续骂骂咧咧,「我记得很清楚,刚才明明已经打出三张六条,你单钓将六条,明明没的胡,怎么可能自摸?!谁他妈的换牌了?!」

吓死我了,还以为他发现车钥匙不见了。

「妈的!」老马恨恨道,「自从前几天车后备箱被撬后,手气一直不好!我还以为是小偷盗走了我用来压赌运的发财箱,才会一输到底,原来是有人耍老千啊!」

什么?后备箱被撬?

「发财箱是什么?」我问。

「是我从风水先生那里请来的空行李箱啊,大师说只要放在后备箱里,赌运就会一直很好,谁知道前几天被小偷偷走了!妈的,一个破箱子也偷,真是穷疯了!」

也就是说,小偷把装着死小孩的行李箱偷走了!难怪老马一直神情自若,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李箱里被塞了一个死小孩!

如果是小偷的话,就更不可能报警了吧?这下他们可偷到「宝」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小偷会不会被死小孩吓得屁滚尿流,又会怎么处理她的尸体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那个死小孩担忧起来,太可怜了,被人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没人关心没人疼爱,就像我一样。

周末和二吉打球回来,正好遇见小区附近的垃圾站停了一辆大垃圾车,几个工人带着口罩用铁锨将堆积了一个多月的垃圾抛上车,沉淀的腐臭味儿乌泱泱地占领了整条街道。

「咦?这是放在冰箱里的那种塑质抽屉吧?」一个工人抱怨着,「呛死了!」

我最近对「冰箱、死小孩、死猫」等词语十分敏感,于是捂着鼻子望着垃圾堆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近旁。

距离垃圾堆越近,就越觉得空气十分粘稠,那些臭味像是颗粒状的,顺着呼吸道粘附在口腔或气管里。而真正让我产生窒息感的,是那只烂透了的死猫,它黏耷耷地贴在抽屉底部,身上爬满了肥嘟嘟的肉蛆。由于死猫的皮毛已经看不出颜色和花纹,而我也不太记得随手捡回家的那只死猫到底是什么样的,但那个抽屉和我家冰箱很般配,连手柄部的刮痕都十分眼熟。

两个拾荒的老婆婆将死猫倒在垃圾堆上,用力磕掉挂在底部的秽物,将那个抽屉放在她们的破三轮车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上还有两个同样型号的抽屉。

没错,那三个抽屉和那只死猫,都曾属于我家的冰箱。

也就是说,那个死小孩不是我捡回来的,而是有人故意将她塞进我家冰箱里的!

会是谁呢?老马吗?或者其它某个赌客?

虽然死小孩已经不知所踪,但那个想陷害我或我爸的家伙说不定仍潜伏在我家,真相只有一个,我翘起手指,学着柯南的样子扶了扶不存在大眼镜,大步向家走去。

家里还是老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二手烟,大人们姿势僵硬地坐在牌桌前,像骰子一样方头方脑的,好像他们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在四方城里滚来滚去。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柜,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道?!

谁知道那个死小孩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嘭」地关上冰箱门,然后再次打开,她还在那里,不是幻觉。

死小孩蜷缩的姿势和之前略有不同,而且身上有多处皮肤已经腐烂了,鼻孔里还探出半只冻僵的肉蛆。也就是说,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圈,带着丰盈的脓水和饱满的肉蛆,又回到了我家。

也许,老马自称「后备箱被盗」根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他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偷懒又将她塞回了冰箱里。

也许,撬了老马后备箱的小偷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在某次入室行窃时,连人带箱丢进了别人家里,而他偷的那家人正好是常来我家的赌徒之一。那个赌徒就顺手将尸体扔进我家冰箱里。反正我家人多手杂,就算尸体被发现也搞不清是谁干的。

我愣愣地望着冰箱里的死小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老爸走到厨房,径直从冰箱冷藏室拿了瓶汽水,然后垂眼看了我一眼,说:「宣奇你这样一直开着冷冻室的门,会很费电的哦!」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稍微弯一下腰看一看冷冻室里面,这样他就会发现蜷缩在里面那个死小孩。

但老爸只是这样假装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就喝着汽水走出了厨房,继续奋战在牌桌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之前所有的「善解人意」、「体谅大人」的想法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为了保护这个家曾经付出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像这个死小孩一样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然后被害怕背负责任的人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轻轻摸了摸死小孩的脸,冰得刺骨。

好吧,我决定报警,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死,为什么那么爱住在冰箱里。但我不能把警察叫到家里来砸了老爸的生计,我决定把死小孩带到警察局。

我拿出擀面杖和菜刀,用力将死小孩从冰箱里撬出来。由于这次没有提前解冻,我在厨房里闹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有人嚷嚷:「宣奇你在搞什么?很烦知不知道?」

他们仅仅是叫嚷着,谁也懒得走到厨房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当我将死小孩完全弄出来、装进纸箱里、封好胶条的时候,大人们已经自动屏蔽了牌局之外的所有声音。

悲哀的我!

悲哀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走在大街上。

虽然是冬天,但阳光很好,死小孩开始慢慢融化,颜色莫辨的液体从纸箱的缝隙渗出来,滴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四周的人们只是出于本能地掩鼻绕开,谁也没兴趣知道纸箱里装了什么烂东西。

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活着,只有我死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一个陌生的死小孩隔着一层纸箱紧紧相拥,走向一个注定冷酷的未来。

一场想象中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逐句展开,我与警察的对话,提问与被提问。

然后呢?

也许我会被怀疑,我老爸被怀疑,老马被怀疑,乱七八糟的各种人都会被怀疑。

再然后,也许会抓到真凶,也许会随便抓个什么人结案,也许会成为悬案。

最后,死小孩也许会被解剖,也许会孤零零地躺到一个更大的冰箱里,也许会被送到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没名没姓的,从此销声匿迹。

可怜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木然地站在路边。

也许是同命相怜、或惺惺相惜,或我的脑袋彻底坏掉了,我从心底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舍不得就这样抛弃她。

最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死小孩放回了冰箱。

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就好像班里有个很白痴的笨蛋垫底,我再也不用担心考倒数第一了。又好像是,我的人生不再冷漠而平凡,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对这个家有了新的牵挂:

今天没有没有哪个大人发现冷冻柜里有个死小孩呢?

死小孩身上的冰屑有没有更厚了一层呢?

就这样,我与死小孩之间渐渐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羁绊,每天出门前、放学后、睡觉前,我都要拉开冰箱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死小孩让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有了新的意义——怪异的,不安的,刺激的,又有一点点温暖的,很难讲。

我觉得,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才没有像二吉期待中的那样,成为一个坏小孩,或者坏人。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死小孩一直住在我家冰箱里。

家里的赌徒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将全部人生倾注在四方城里,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死小孩的存在。

曾经,有个冒失的家伙无意中打开过一次冷冻柜,但那时,她周身已经覆满了厚厚的冰屑,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那是一个死小孩。

后来,大概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吧,我老爸得癌症死了,我关闭了他的棋牌室,用他留下的积蓄开了个小卖铺,死小孩仍忠诚地陪伴着我,只不过那时,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个更漂亮的小冰柜。

她已经像个家人、或者像小女孩怀里的泰迪熊一样,成为我的陪伴。

很多年以后,我变成了开小卖铺的怪蜀黍,独单但不孤独。

而二吉大学毕业,像他的父母一样过着体面的生活。

有一年同学聚会,他拉着我拼命喝酒,不停地念叨着:「像你这样的,没变坏真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如果你变坏的话,就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落寞!」

「那个死小孩,」二吉醉眼朦胧,口齿却无比清晰,「那个死小孩你见过的,在学校附近的天桥上乞讨的小女孩,被冻死了…… 我把她抱进了你家冰箱里,呵呵…… 你这个变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冰箱里藏了只死猫……」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想起,我确实曾经见过死小孩。她每天嗫嗫喏喏地晃着一个破茶缸,在人们裤腿间跌跌撞撞。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也许这就是我曾经梦到过她的原因。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当时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脑袋一热就那么做了……」二吉继续说着,「我后来后悔了,又偷偷溜到你家想把死小孩带走,可她竟然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家里遭了贼,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多了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那个死小孩!那时我爸妈在外地讲学,我一人在家,还以为是她阴魂不散找上我了,当时我被吓坏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又把她送回到你家冰箱里…… 你真可怜,你家里的大人们,除了牌局什么都不关心,连我三番四次大摇大摆地走进你家,他们也都全不在意……」

二吉猛地灌了一整瓶啤酒,「你没变坏实在太可惜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整我!」我愤愤地说。

「我…… 我是你的好哥们儿啊!我想救赎你!」二吉醉兮兮地笑着,「你想啊,如果死小孩被发现了,警方会介入,而我会写一个匿名信,说那个死小孩是你捡回家的,因为你太寂寞了。反正那个死小孩也不是你杀的,你不会被定罪。而且,你会成为新闻哎,引发社会关注,会有无数的社会学者或爱心人士主动救赎你,救赎你爸,救赎你全家…… 你从此会迈向更加光明的人生!而我,我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高尚很伟大的事情!我帮了我最好的哥们!」

我沉默着,觉得自己的人生变成了别人导演的一场闹剧。

二吉打了个很响的饱嗝,问:「那个死小孩呢?后来怎样了?」

「一直在我家冰箱里。」我淡淡地说。

二吉愣了愣,皱起眉头,然后一头醉倒在酒桌上。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不久,二吉就出了国。

临别前,他与我电话道别,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死小孩的事,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那个死小孩,仍住在我家的冰箱里,她已经完全被冰屑覆盖,像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冰球,冷藏着我那段莫名其妙的青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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