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恶的蜂窝煤

万恶的蜂窝煤

1.

1.

你见过蜂窝煤不?圆筒状,有很多洞洞的那种。

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和蜂窝煤有关的故事。

我的中学,是一所县城的寄宿制重点中学,升学率奇高,管理奇严格。确切说,是变态化的军事管理。

因此,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座军工厂,我们就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学校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坟头。那个时候条件不如现在好,每个班所有的女生都睡在一个大宿舍,三个人一张床,通铺。冬天的时候也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煤炉。

厕所和床铺一样,也是通的,简称「通厕」,所有的厕位一字排开。夏天的时候蛆虫宝宝们会一躬一躬地排着队从粪池爬上来,开始它们的蛆生历险。

就是这样精彩的厕所,学校也只有两个(一男,一女),座落在操场的尽头,和宿舍的位置正好是大吊角。所以在冬天的晚上被尿憋醒,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冬天另一件比较恐怖的事情,是住在学校的猫头鹰有时候会来抓宿舍的门,不知道它是觉得冷还是怎么样,总之在被抓门声和翅膀声骚扰过后的早上,门上会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那个时候,每个学生的每天都是相同的:

起床,早操,早自习,早饭,上课;午饭,午休,上课,课外活动;晚饭,晚自习,熄灯。跟打仗似的,枯燥,了无生趣。

如果说最有意思的事情,应该是晚自习的时候。趁督导老师没在,大家会凑在一起讲鬼故事,我们学校本身,就有很多鬼故事。

在这些鬼故事当中,最令人信服的,就是历年被煤气熏死的那些学生们了。

2.

煤和煤炉子都是学校配给的,小炉子,蜂窝煤。全宿舍二十几个人轮流值日,守护着那星星之火。有时候,我们也会在那小炉子上烤馒头片或者红薯或者煮方便面。

有时候也烤鞋垫。

因此,在那种炉子上烤出来的任何食物,都有一种奇怪但很香的味道。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们当时的宿舍,都是教学楼没有建起之前的教室,而我们班的宿舍,之前是化学实验室。

因了这个缘故,那年冬天全班女生都出了疹,那些疹起先是红色的,继而会变成黑色,从皮肤上深深陷下去,特别像蜂窝煤的洞洞。

不但痒,且臭,尤其怕冷。大概是因为酷似蜂窝煤的疹,也跟蜂窝煤一样透风吧。

班主任带着我们看了医生以后,又每天带我们到校外去洗澡,并以防止传染为由,禁止我们回家。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块蜂窝煤,黑漆漆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放进炉子里烧掉。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被烧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胳膊被学校医务室的医生给割掉了,不疼,也没有流血。

做了这个梦没几天,坐在我前排的周月死了,中煤气。大家怕冷,所以炉子烧得尤其旺,窗户关得尤其严。周月的床铺靠近火炉,又是上铺。而且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头顶着墙睡的。

当时我没有哭,也不觉得特别难过。因为周月是一个很内向的小姑娘,我们一直没有什么来往。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就是在她死的前一天,我借了她的橡皮。那个橡皮一直在我的铅笔盒里,没有还。

在去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她穿着崭新的校服,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像笔一样直。当时我想把橡皮还她,但又觉得有些做作。

后来大家在宿舍里传看一本破得掉渣的《周公解梦》,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那个梦,预示了周月的死:梦见有人正在砍自己的肢体,好友或助手死于非命。

在看了《周公解梦》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我的梦害死了她,总是觉得无论走到哪,周月的灵魂都跟着我。

我总是看到周月转过身,微笑着,伸着手,让我还她的橡皮,那种感觉是那么的强烈和真实。

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晚自习再也没有人讲鬼故事了。

3.

说来也邪门,自从周月死后,班上就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

首先,学校竟然肯花大钱治疗我们身上的蜂窝煤疹了。

继而,老师们都跟中了邪似的,只要抽学号随机提问,总会抽到 20 号。

周月就是 20 号。

老师每次叫完「20 号」,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等待这位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全班马上一片沉默,继而大家就会纷纷转头看我。我是学习委员,我有义务告诉老师这位同学不在了。

我硬着头皮,看着前排的空座位站起来说:「20 号是周月。」

老师们总是轻轻咳嗽一声,然后似乎要掩饰什么似的,说:「那你来回答吧。」

就这样,只要抽到周月回答问题,总是由我来代替。

我的同桌高小辉说:「你回答问题的语气,特别像周月。」

我心中一阵发紧,仓惶地看着前排的空坐。周月笔直坐在那里,眼睛就像蜂窝煤的洞似的,空空的。

然而,这仅仅开始。

到了期中测试的时候,后黑板的成绩表上,周月的成绩单赫然排在第二名。全班立刻沸腾了。

我被班主任叫道了办公室。

「你的试卷呢?」

「交了……」

「你找找!」班主任扔出一叠卷子。

其实不用找,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在试卷上写了周月的名字。

我不是故意的。

甚至,我在考试的时候大脑也是一片空白,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间,写了什么名字。

我什么都不记得,真的什么不记得。

「周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真的没想要怎样。

「老师……」我抬起头,「你说…… 我是不是被周月…… 附身了?……」

老师腾地站起来,气道:「这次考试,你的成绩是零分!」

我一定出现幻觉了,我看到周月在老师身后笑,手里拿着一块橡皮,身上长满了蜂窝煤。

4.

从那以后,我变得特别神经质。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块蜂窝煤了。但是有时候呢,比如在做数学题的时候,又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壁虎什么的。

我想经历过高三的朋友们一定有一种感觉,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而存在,似乎活着的意义,就是对付那一本又一本的练习册。又似乎,高考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而自己这一生,就将结束在这一本本的练习册中。

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

不过,左奎这一生就是结束在了这样的练习册中。

左奎是隔壁理科班的男生,我们年级打篮球的主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我原本对这种男生不感冒的,但是有一次路过操场,看到他打篮球的身影,却莫名喜欢上了他。

那种喜欢很奇怪,似乎明明不喜欢,又要强迫自己喜欢似的。

因为喜欢,所以一到课外活动时间,我就会泡在篮球场旁边。课间的时候,会反复路过他们班级门口,只为偷偷瞥他一眼。

他不帅,单眼皮,有些像现在偶像剧里的韩国明星。他的胳膊很结实,我常常幻想被那双有力的手臂拥在怀里。

我给左奎写了一封情书,忐忑着,不知该不该给他。如果给,高小辉无疑是最好的送信人选。

高小辉说,「尤尤,你是不是喜欢上左奎了?」

「恩?」我的脸瞬然红了,「没有啊……」

「那你最近看他的眼神有点怪…… 你知道吗?周月死前,拜托过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心里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她拜托我…… 把情书交给左奎…… 但我没答应……」他看着我。

我急忙把那封情书放到了桌兜里,心掉进了冰窟窿。

5.

就在高小辉说周月也喜欢左奎的当天晚上,我梦到校医院的医生割掉了左奎的胳膊。梦里左奎流了好多血,可是感到钻心疼痛的却是我。

没几天,左奎就死了,也是中煤气。那年冬天天气很干,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宿舍的煤却发潮了。男生又粗心又懒得好好料理,全宿舍集体中煤气,死了 6 个,左奎就在其中。

第二天教导处的米主任在晨会上对全体同学激昂地说:「强调过多少回,晚上睡觉一定要开一扇窗户,强调过多少回,我们的学生从来没有冻死的,只有被煤气熏死的!」

自此,大家就更注意晚上要开窗了。

也有胆大的,晚上就是不开。教导处的老师查夜的时候,会拿着手电筒光芒四射地敲门,直到学生开了窗为止。

相当于半个教室大的宿舍,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煤炉,晚上要开一扇窗户,宿舍内的温度就可想而知了,而那样的温度对于我来说简直是酷刑。

那一阵子,我只要一觉得冷,就要不停的上厕所。开始还好些,半夜冻醒要去厕所,就叫上同铺的小娜一起去。可是久而久之,天天如此,有时一晚还要去两次,就没人愿意陪同了。

所以我不得不一个人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穿上大衣,忍着剧烈的尿意,穿越整个校区,一路飞奔到操场尽头的厕所。

厕所里的灯是昏黄的,偶尔猫头鹰也会埋伏在那里。

去的时候还好,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憋尿」上,回去的时候就惨了。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走他也走,我跑他也跑,那脚步声总是如影随形。

最可恶的是,有时候好不容易捱到了宿舍,刚刚躺下,还不待入睡,尿意又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尿如潮水。

有天冬夜,又内急。

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说梦话的,还有放屁的。宿舍的某个角落里的老鼠似乎也在秘密活动。我想:睡吧,坚持坚持天就亮了。可是,越是想着要忍,越是忍不住。

于是我哆嗦着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开着的窗户吹进刺骨的风,风里还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

我匆匆忙忙地套了件大衣,坐起来,磕磕碰碰地穿上鞋。这个时候,就有一种黄河要决堤的感觉了。等冲出了宿舍,已经不可遏制了,于是只好在宿舍外面的煤堆旁边就地解决了。不远处的树上,猫头鹰被流水声惊到,拍打着翅膀,蓄势待发。

原来做坏事的感觉是如此奇妙。

我看看四周,整个学校都在沉睡中,死气沉沉的。

没有月亮,宿舍两侧的杨树枯枝僵硬地在风中发着抖,我也不由被传染了一个寒战。

我想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左奎他们丢了自己的生命。

就是这样的夜。

我回到宿舍门前,门不知被哪个好事的反锁了,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谁会在半夜起来把门反锁上呢?!

我轻轻敲门,怕惊醒其她同学,可是宿舍里死一样的沉寂。这时宿舍门内的插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没多想,打着哆嗦走进去,看也没看,摸着黑爬倒自己的铺位上。只是出去了一会,被窝里就冰凉冰凉的了。我蜷起身子,奇怪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宿舍里就安静了下来,梦话、磨牙都没有了,可怕的静。

不管那么多了,困意压境,我又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这时临铺小娜的手啪地搭到我的脖子上,这个丫头,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老实。我轻轻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被下,奇怪,她的被窝里也是凉凉的。

突然,我意识到这不是小娜的手,因为小娜的手没有这么大,这么粗糙。我睡意全无,猛得坐起来,竟然发现宿舍里的其她同学也都坐在床上,看着我。不,不是其「她」,是其「他」。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历年被煤气熏死的人,有男有女。而搭在我脖子上的手,是左奎的,他的脸上长出一朵朵蘑菇,每个蘑菇都是蜂窝煤的形状。他望着我,阴阴地笑着:「你不是喜欢我很久了吗?」

7.

我,我很害怕。

我说:「虽然我曾经做害死你的梦,但是你…… 你们…… 我并不曾真正害过你们啊?你们不要找我……」

左奎不说话,只是冷笑,转头。所有的人,哦不,确切说是鬼,都在冲我冷笑。冷!好冷!

左奎说:「明天文学社会收到一份投稿,记得发在下一期的校刊上,否则……」

「否则我们每天都会来找你。」其他人整齐而呆滞地说,这群鬼的合声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着。

在这个县城的中学混到第三年,我已经是文学社的副社长了。文学社的社长是全校公认的第一才子,我的同桌高小辉。

发稿子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可是我不想,也不敢。

「审稿发稿的事,我一般是不过问的。」我小声说。

左奎瞪了我三秒钟,眼睛里冒出丝丝寒气。他说:「你发就是了,不然的话……」他把冰凉而僵硬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喘不过气,我想大叫,可是叫不出来。

窒息……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

从梦中惊醒,头还在梦魇般地阵痛,好像无数小老鼠在里面打鼓一样。被窝里湿湿凉凉的。

冷,我蜷缩着,窒息的感觉还在持续,似乎左奎的手从梦里伸到了现实中。

歪歪头,冷汗!

脖子上还放着一只冰凉的手,难道?这不是梦?我大叫一声坐起来,宿舍里的同学被惊醒了,小娜缩回冻得冰凉得手,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你的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吓死人了!」我似乎还在梦中,感觉一阵阵发冷。

这时,下铺的同学惊叫:「下雨了吗?」

8.

第二天下了早自习吃早饭的时候,我尿床的丑闻已经传遍了全校,直到高中毕业高考完毕乃至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中,这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笑柄。

下午,果然收到了高一一班宋晖同学的投稿,稿件是一个恐怖故事,故事里的鬼,就是曾经因中煤气而死在学校宿舍里的同学们。

我颤抖着看完这份稿件,心中一阵阵发紧,似乎那种寒冷而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啪!」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大叫一声把稿件丢在地上。回头,是高小辉。他笑嘻嘻地说:「偷袭成功!可你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我脸色苍白地说:「夸张个大头鬼啊,人家正在看一份投稿,是鬼故事。」

高小辉依旧笑嘻嘻地捡起那份稿件,说:「看来是一个不错的鬼故事,连你这个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吓成这个样子。这个故事不简单,发在下期的校刊上吧!」他看也不看就把那份稿件放在待发稿件那一叠来稿中,说:「好了,来!继续下棋吧!今天非赢你不可!」

我恍然地看着他摆好棋局,心里思量着,那个稿子要不要发。

「将——军!」高小辉兴高采烈地说:「你今天连输三局了!我看你,心不在棋局上啊!」

我闷闷地不说话,他关切道:「不就是尿床嘛?是个人都尿过床,有什么嘛!」

我白了他一眼,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我该去做数学练习了。」我转身走了。

「这就生气啦?!」高小辉望着我的背影喊道。

一个星期后,校刊上登出了那篇鬼故事。

故事的大致意思是,一个女生中煤气死了,变成了冤魂。她生前爱着一个酷爱篮球的男生,于是她附在一个女同学身上,打算向那男生表白。但是那个被附身的女生,却迟迟不肯递出情书。冤魂等不及,就用同样煤气中毒的方式,把那个男生带走了。她又怕她爱着的男生寂寞,就顺便多带了几个人,陪他打篮球。

故事里虽然用了化名,但是我知道,那个女生就是周月,男生则是左奎,被附身的女生就是我。

如果不是当事人,怎么会写出这种故事。

「哈!这期校刊卖得出奇得好哪!」高小辉有点得意。

几百份的印量似乎还满足不了同学们的需求,大家竞相传阅,大部分校刊都被翻得破烂不堪,一下子全校师生都知道了这个鬼故事。

而我,晚上更加不敢去厕所了。因为不敢去厕所,所以不敢喝水,又因为不敢喝水,所以脾气暴躁脸上长痘。

心中总觉得窝了一股无名之火,莫名地愤恨,却又不知愤恨什么。

那夜,当我被涨涨的小腹憋醒,我彻底怒了。我的恐惧,转化成愤怒。原来恐惧也能引起愤怒,人们常用愤怒来掩饰恐惧。

我想也不想,从床铺上爬下来,气呼呼地出了门,走到门口,蹲下来便解决问题,狠狠地,快意地。

冲吧!冲吧!冲毁这万恶的蜂窝煤吧!

提起裤子,我浸泡在黑暗里环顾四周。夜还是静,静得那么焦躁。猫头鹰依旧咕噜咕噜哼哼唧唧,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虽然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是整个学校却陷入了恐慌。

很多学生都说,自己见鬼了。

有人说看见午夜的操场上,一群脸色灰白的人在打篮球,其中主力是左奎。

有的说,上晚自习的时候,周月向自己借钢笔。

还有人说,半夜的时候,猫头鹰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宿舍,它的脸是周月的脸。

总之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见鬼实录,每个人都胆战心惊。

米主任在办公室冲我大发雷霆:「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东西,你们也敢刊发在校刊上?无法无天了?!」

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学生家长那边,学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来啊,你这么一搞,真是…… 唉!入党的事,我看你是没戏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

「你搞出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让学校内疚而已,是不是?」

我还是不说话。

「难道你自己不内疚?」

我抬头,看见米主任身后,周月的身上布满了蜂窝煤,吓得连忙后退几步。米主任也神经质地一转身,随即又掩饰道:「你还是入党积极分子呢,我们是无神论者,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说完又不由自主看看后面,后面什么也没有。

10.

我去找过高一一班的宋晖,但班里的学生说没有这个人,也许只是笔名,这在校刊上是常有的事,况且又引起这么大的风波,谁还敢承认是自己写的呢?

关于看见鬼的传言越来越多,校长在早晨升旗仪式后的全校晨会上大发雷霆。

就在开完晨会的当天晚上,学校又煤气中毒事件。

中煤气的原因,是因为煤发潮了。

那几天,隔壁宿舍的女生们,纷纷扬言见到了死去的同学拿着一块蜂窝煤不停地在炉子上烤,嘴里喃喃着:「煤潮了,里面都是尿…… 煤潮了…… 里面都是尿……」

见到鬼的同学口径一致,任凭谁也不能不信。

紧接着,她们请假的请假,逃回家的回家,总之谁也不肯住在里面了。

那个宿舍,成了全校闻名的鬼舍。

这一下子,整个学校的气氛都变得一片灰暗,连天气都阴沉沉的。

一到晚上,谁也不敢出门,更别提上厕所了。因此,很多宿舍都自己集资买了尿盆。没买尿盆的宿舍如半夜内急,就会把问题解决在脸盆里。

又因为这个问题,学校时常爆发打架事件。因为熄灯后,宿舍区统一断电,大晚上谁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脸盆,尿到别人脸盆里的事情时有发生。

整个学校几乎陷入崩溃的边缘,四处充斥着尿骚味儿和牢骚声。

这种时候,学校偏又出台了一个非人政策:一个月才准回家一次,理由是期终考试在即,学校要周末加课。

学校是封闭式的,除了每周的周末,我们平时只有拿着老师的假条,才能走出校门。

这个举措给我们造成一种错觉:我们很可能就这么死在这所学校里了。

要么被煤气熏死,要么被学习压死,要么被鬼吓死。

总之是死路一条。

也不知是谁说的,说这个冬天学校购进的蜂窝煤,是用死人的血和成的,里面凝聚了死者的怨气,所以才会屡屡出事。

还说以前我们宿舍集体皮肤中毒,也是蜂窝煤惹的祸。

这个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整个学校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砸蜂窝煤运动。

米主任不是说过么?二中的学生没有冻死的,只有被煤气熏死的。

既然如此,大家都宁肯被冻着,也不愿意丢掉性命。

全校的学生,都熄了炉子。学校马上被冰侵占了,甚至连刚刚流出的鼻涕,也结了冰。

偏偏这个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流感迅速蔓延,每个教室里上课的学生都达不到半数,这教室里的半数,也个个裹得跟蜂窝煤似的,谁也无心上课。

高小辉在这段时间,变得尤其落魄,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发抖,就连说话时候,舌头也会发抖。

他说:「我总是梦到,那些死去的同学,要砍掉我的手……」

「为什么要砍你的手?」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依旧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良久,高小辉才说:「你信有鬼吗?」

我点点头,问:「你呢?」

他也点点头。

如果一个人看到了鬼是幻觉的话,没道理全校学生都看到幻觉的。

「我最近查了好多书,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道灵不灵。我们以毒攻毒!这次的事情,可能是那篇鬼故事引起的……」高小辉说完,稍稍想了一下,写下下面的话:

「这是一封关于祝福和诅咒的信。

我们应该相信善良,排斥邪恶,相信自己,克服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困难,勇往直前

相信真理,邪不胜正!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请把它抄写 10 遍,再传给另外 10 个人,你就会收到精灵的祝福,否则,将万魔侵体。」

他把纸条给我,我抄了 10 份。奇怪的是,当我写到第十份的时候,我竟然相信了高小辉随意的几句话,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精灵的祝福。这恐怕就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我望了一眼高小辉,他作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曾经在地上捡到一角钱,和钱捆在一起的是一封传抄信。信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信结尾中说,如果不按照信中的要求传抄 20 遍的话,就会遭厄运。记得那时我抄了 20 遍偷偷放在同学的桌兜里。结果第二天,自己桌兜里又被塞了一封同样的信,我摸着自己发麻的右手,觉得这才是厄运!

于是校园里又刮起了一阵传抄风。

一个月后,受到「精灵祝福」的同学们又恢复了常态,只是高小辉脸色愈发苍白了。没有多久就退学了,原因是神经衰弱。

我猛然记起,那封从他手里留传开来的信,他自己只写了一遍。

我万万没有想到,很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也开始写恐怖故事的今天,我会在一次心理学的年会上遇到高小辉。

这次年会上,站在讲台上那个眼神忧郁又自信的人,就是高小辉。

他问:「坐在下面的各位,有多少是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

听课的人纷纷举手。

他说:「那么,你们当中有 80%以上都有心理问题。」

下面议论纷纷,也有人表示不满。

他继续说:「你们也不必不高兴,很多人就是因为自己有心理问题和困惑,才会认真钻研,最终当上心理医生的,就像我一样。」

紧接着,他开始讲他高中时候的经历:

那个时候,他出于恶作剧的心态,以学校煤气中毒的学生为主角,写了一篇鬼故事,并匿名发在了校刊上。他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而且做为文学社社长的他,也是第一次尝试写鬼故事。

这个故事,得到了全校学生的欢迎,一时成为热点。但是马上整个学校就变得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学生们亲眼见到鬼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他在读了心理学后,问过很多当初自称见到鬼的同学,有一部分是真的相信自己见到了鬼。而还有一部分,则是说谎。有些平时得不到关注的孩子,就谎成自己见到了鬼,以期待成为大家热议的焦点。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学校陷入空前危机。

最后,凭着一份传抄信,驱除了大家心中鬼。

「鬼在哪里?」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鬼在这里。那份传抄信我没有抄。因此,鬼还在我的心里,我因患了神经衰弱而退学。」

高小辉有些激动地说:

「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界上本来没有鬼,说的人多了就有了鬼;世界上本来没有神,信的人多了就有了神。我们今天讲的课题就是——」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集体臆症」

和高小辉的重遇,让我又一次回忆起了自己的高中。

人的记忆很奇怪,就好像一张网一般,总会自动过虑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留下的,总是美好的。似乎连那些蜂窝煤也变得可爱起来。

因为,那毕竟是青春。

因为,人们都说,青春是美好的。

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纪念册封套裂了一个缝,一页纸角探出来。

我扯出那也纸,心想,大概是以前写给谁的情书?忘记了,毕竟十年过去了。

那不是情书,没有人给教委领导写情书,那信的开头正是:「尊敬的教委领导」。

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全班女生皮肤中毒的原因,以及学校采取的强制隐瞒措施。并在信的最后强烈呼吁改善学校生活措施,消灭诸如中毒、煤气等等安全隐患。

信的署名,是「周月」。

周月的样子我已经忘记了,只是隐约记得,她曾忐忑地请我帮她改改这封信。

她相信我的文笔。

而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鬼,仍旧住在我的心里。

【完】

.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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