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侮辱智商的修仙玄幻小说

我追逐谢如寂许多年,撞南墙撞得满头血,血又成了痂,从未气馁。我曾气喘吁吁地仰起头问他,谢如寂,你怎样才能动心?

他攥紧了剑,却哑声不语。

直到一个黄衣少女出现,像是一支迎春花探进了寒冬。

他为她弯眼笑,为她细心地绣手帕,为她冲冠一怒。

我与谢如寂大婚之日,他为她入了魔。

然后斩尽了扶陵宗上下三千人。

最后一剑,穿过了我的心口,我才恍然明白,原来修真界第一剑仙,不是不会动心。

1

「朝珠,快跑。」二师兄吐出满口的血,强撑住最后一口气把我往前一推。

我没站稳,往前踉跄了一下,头上的凤冠撞得叮当响,繁重的嫁衣裙摆勾住我的脚,我一头磕在旁边的石头上,生疼一片,凉意从我的额上往下滑。

我再挣扎抬眼的时候往日里最会吵闹的二师兄已经躺在地上没了声息,白皙的脸上都是血污。他从前最喜欢我叫他一声师兄,可是怎么也听不到。

我往前爬了两步,张开口,嘴唇干裂地喊:「师兄。」他的脸上都是血,眼睛还没闭上,却应不了我这句师兄了。

扶陵山死了好多人,明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扶陵宗却被屠了宗,血一直卷过满地的白梨花,比我身上的嫁衣还要鲜红。

我擦了一把脸,才意识到自己满手的血,不知道是谁的,也许是二师兄的,也许是师父的。

扶陵宗安静得实在过分,连鸟叫声都没有,我跪俯下身,把二师兄还睁着的眼睛给合上。

我想,我逃不出去了。没人能从谢如寂的剑下逃生,即使我是他未婚的妻子。更何况因为师妹晚尔尔,我的修为已经退步停滞,再不如从前。

沧石台本来是给新人成婚的地方,如今却倒满了尸体,眼睛都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有人提剑从远处走来,如寂剑上流光转过,杀了这样多的人,却一滴血都没有留在剑身上。来人墨发披散,穿着一身新人红衣,乌色的长靴踩在血里,眉眼卓绝,握着剑的手修长好看,一步一步很沉稳地朝我走过来。

修真界千年难遇的奇才,人称一句剑仙,我未婚的夫婿谢如寂,在与我成婚这一日入了魔。

他为一人入魔,那人不是我。是我的师妹晚尔尔,她听闻我与谢如寂要成婚的消息,一气之下跑到魔界去了,谢如寂撇下我去找她。不知师妹出了什么事,他竟然入了魔。我原先很担心大婚时他还赶不回来,结果在大婚这一日赶回来了,提着他的那把剑。如今看来,倒真希望他不要来。

我从年幼在鲤鱼洲时就听过谢如寂的名字,说他是千百年来难得的奇才,我心生仰慕;到后来我成了扶陵宗的弟子,对他一见钟情,多年来穷追不舍,我曾听闻,真心和努力总能求来好的结果,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小师妹晚尔尔。我以为谢如寂以剑入道心,安慰自己道,他的剑这样快而凌厉,那么心也就较旁人难打动一些。

但是,不是的。

他会对她弯眼含笑,会为她耐着性子绣手帕,他为了她不再做不可攀的剑仙。

他也为了晚尔尔一朝入魔,在与我的大婚日斩尽扶陵山三千人。

钟山混沌,灵海翻涌。

我仰起头,看着慢慢走近的谢如寂,他的眉眼仍然沉稳,不似其他魔修那样狰狞疯癫,只是眼尾生了些曼妙的纹路。看起来只是如同远归而来一般。

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哑涩,额上的伤口往下渗血:「谢如寂。」

他没停,无论是他的名字还是我,都不能让他停滞一瞬。如寂剑流转着寒光,风把梨花吹落,翻滚在满山的血污里。

我站起身,起初还算平静,也许大难发生后我的情感也呆滞住了,我说:「很抱歉喜欢你这样久,很抱歉强求了你这样久,可是,你要是不想娶我,何必向师父下聘呢?是你亲口和师父许下婚约的,是你说你想和我结为道侣的。」

我张了张口,迟到的哽涩涌了上来,我几乎直不起腰来,我想起会给师兄布置很多任务却给我偷偷放水的师尊,会给我偷偷留糖的大师兄,会带着我在后山放纸鸢的二师兄,连我和谢如寂一起养的小兔子,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我嘶哑出声,指着这扶陵山不可数的尸骨,恨意昭然道:「这扶陵山究竟愧对你什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和晚尔尔的事情?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你都斩了个干净,谢如寂,你有没有心?」

我话刚说完,谢如寂就以行动很干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用那把我曾经很喜欢的如寂剑,把我捅了个对穿,没有一丝犹豫,从左胸口的位置进去,只是不知为何他的手偏了一些,只是我心口与旁人生的地方不一样,这样一偏,正好正中。

我下意识握住如寂剑身,血从握剑处渗出,我看见谢如寂的眼角突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终于挣脱开蚕茧,他伸出手想接住我,我却呕出一大口腥甜,血溅在他的下颌上。

谢如寂茫然睁大眼,像是一个刚睁眼就见到残酷世界的孩童那样绝望,他张开唇,闭合几次,却喉头堵塞,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我痛得难以忍受,却还是微笑着看着他,像是在呓语:「谢如寂,我不该喜欢你的。」

我不该喜欢你的。我做错了。

我握紧如寂剑,从我的心口拔出,如同年少酸涩的梦被扎破,血喷涌而出。谢如寂把我抱入怀中,我又痛又冷,热度和生机很快地从我身体里消散去,他的怀中也很冷,还在很剧烈地颤抖。

他捂住我的心口,但血还是从指缝里流出来,比嫁衣的颜色还浓稠,这怎么捂得住呢,我的心破了啊。意识消散之前,我终于听见他一直碰撞唇却又没发出声的是什么了,他像是刚会说话的人那样。

声音十分嘶哑痛苦,谢如寂说的是:

「朝珠。」

我的名字。

2

玄光穿过云层,在缭绕渺然的云雾上染上粼粼的金色。登云台下诸峰在白与金的雾气里隐约出透亮的绿。

我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腻,没有满手刺目的血。入目的衣服也不是破损脏污的嫁衣,是天青色的弟子服,腰间缠着象征掌门亲传弟子的金铃子。

我摸了摸心口,它在平稳地跳动着,没有被剑穿过的痕迹。我怔神了好久,才终于确定,我重生了,回到了晚尔尔要进扶陵宗的时候。

我脚下踩着的黑乌石,纹路玄奥,材质特殊,据说天雷劈下来都难裂半分,只有登云台这块用作弟子比武的地方才有,也确实坚硬无比,被弟子比武的灵气摧残了这样久,上头的裂痕却不多见。

「朝珠师姐,你的剑。」旁边的弟子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把剑,不是我的本命剑,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我转过头,登云台的观战台已经聚齐了不少弟子,宗门中少有这样的奇事,因而来观战的弟子格外多,我的掌门师父没能前来,但是宗门中地位崇高的玉已真人和南玄堂主并诸位长老,都已到场来观看,坐在前头慢悠悠地喝着茶。

周围的弟子在窃窃私语:「这少女自己琢磨瞎学了几招剑式,连练气聚集灵气都不会,居然要和已经金丹的朝珠师姐一较高下。唉,真是自讨苦吃。」

「朝珠师姐天资这样高,只希望等会她收些力气,别叫这少女伤得太重就好了。」

我仰起头,登云台上已经亭亭站了一个黄衣少女,杏眼桃腮,身量单薄,手中扛着的却是一把重剑,剑身几乎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高。

她站在高台之上,眉间一粒朱砂痣明艳无比,鹅黄色的裙摆被风吹扬起来,如雾一般飘渺。身上穿的还不是扶陵宗统一的天青色弟子服。

正是晚尔尔。

她唇角有笑意,看的却是台下的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扬声挑衅道:「朝珠师姐,你可做好准备了?只要你上来,咱们就可以开始比试了。」

就可以开始了,我喉中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这是晚尔尔的开始,却是我辉煌的结束。现在正是碧桃花开的时节,却不是扶陵宗三年收一次徒的时候,晚尔尔想要进扶陵宗,先得完成诸项困难,再赢下一位扶陵宗峰主的亲传弟子,才算完全。

晚尔尔一来,就挑中了我——掌门的亲传弟子,十五岁即金丹期的鲤鱼洲少主。

不起眼的少女上来就要挑战这一辈的天才师姐,这样的噱头让大半的弟子都抛下了手上的事务,跑到登云台看热闹来了,连长老也来了不少。

旁边的弟子把手中的铁剑往我的方向又递了递,前世我也同这些弟子一般想法,不想她输得太惨,主动把亲身佩剑换成了一把铁剑,然后,十招之内被她挑下了登云台,输得极其难看,极其狼狈。

众人哗然,满座皆惊。

修真界偶尔会有奇才,凭借对灵器的天赋,可跨修为打斗,没成想被我撞上了,在晚尔尔之前,也就只有谢如寂一个。

我后来无数次后悔,道心堵塞、灵力消散,曾经修真界十五岁年少金丹的朝珠,到死都只停滞在金丹,从晚尔尔出现的这一瞬起,我的修为再没有大长进,连心魔幻境中都一次次幻想,如果我不曾大意,如果我不把佩剑换掉,如果我再警惕一些,我就可以赢的。

那么鲤鱼洲就不会被她夺走,那么扶陵山也许最后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如今,天道垂怜我,让我回到了这个刚开始的时候。晚尔尔刚进师门的时候。

玉已真人看了看日头,眉头蹙起一些不耐烦,唤我道:「朝珠,你好了就上去吧,速战速决。」

我推开了弟子送上来的剑,摇头道:「帮我把玉龙剑拿过来。」

玉龙剑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剑,鲤鱼洲历任少主的佩剑,出鞘时有龙吟之声。

周围骚动起来,连隔壁面熟的师姐都上来捏住我的袖子,大惊失色:「朝珠,她可是个连修真门都没入的凡人啊。你别太认真了。」

我接下玉龙剑,轻轻地摩挲着,隔着剑鞘都能听见它微微的震鸣声,我长舒了一口气,拂开她扯住我衣袖的手,落下声来:「师姐,我只是太想赢了。」

登云台旁有株百年碧桃花,碧桃花被风吹卷下来,在登云台上流连。

晚尔尔扛着重剑,弯着眼笑道:「朝珠师姐,我是晚尔尔,你以后应该会记得很牢的。我听闻你很久了,连人间都知道修真界有个朝珠呢。」

我抽出玉龙剑,剑身雪亮如玉龙之鳞,自登云台上鸣出龙啸之声,我才抬起眼看她:「没进扶陵宗,算不得我宗弟子,也自然喊不得我一句师姐。」

她一下哑住,唇角的笑意收拢了一些起来。

铜钟敲响了三下,像是闷出来的声音,是比斗正式开始的象征。

我感受着体内磅礴舒畅的灵力,像是天河的水一样顺畅,再没有后来的堵塞枯竭感,这一年的我,年少英才,扛着鲤鱼洲未来的希望,被誉为扶陵宗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

我仍然是天之骄子。这一次,我会赢的。

我体内灵力澎湃,右手执玉龙剑凌空削出,左手捏着剑诀,凭空出现浩瀚的一片白霜,凌厉的剑气化为玉龙长吟一声往晚尔尔的方向吞吃而去。

围观的人都惊呼一声,纷纷惊叹道:「朝珠师姐的剑意已经可以到化物的阶段了。」

晚尔尔脸上也再没有笑意,蹙着眉头把她那把重剑挥起,重剑在她手中极为轻巧,一剑斩在玉龙脖颈,没断,步步退到登云台的边缘,显得有些吃力,最后一剑落在玉龙七寸之处,咔嚓一声剑气所化玉龙应声而碎,飞散的剑意在她身上擦出血痕。

晚尔尔满头的汗,擦去脸上的血痕道:「你的剑气不像龙,倒像是蛇,打在七寸,就没了。」

话音都还没落,她挥着重剑就往我扑来,重剑落下,我用玉龙剑去挡,金石相撞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来,龙吟声突然弱了下去。

重剑连连进攻,我步步相挡,在她密不可分的攻势中里瞧见一处破绽,玉龙剑抖落星雨,一剑往破绽里刺去。

晚尔尔却突然抬起眼,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我体内运转的玉龙心诀接着凝滞了一瞬,我澎湃的灵气像是被冰霜冻结住了,就是这一瞬,重剑突然暴起,千钧之力拍在我的背上,脊骨发出让人牙酸的碎裂声,血沿着我的嘴鼻往上翻涌,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何其熟悉的感觉,像是上一世的情景再次重演。

我想,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金丹期,我有玉龙剑,我没有轻敌。

我几乎直不起腰来,但我还有玉龙剑在手,我不能输。我大喝一声,眼睛通红,剑意带着血气往外挥,又是一条漂亮的玉龙,嘶吼着往前俯冲,撞上重剑之后却没了声响,像是龙入深渊。

重剑的势头却没能挡住,又落在我的脊背上,我被打趴在地上,呕出一大摊的血来,脸贴着脏污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玉龙剑被打脱出去,落在不远处。

一双精致的鞋停在我面前,鹅黄色的裙摆轻盈地跃动。晚尔尔收住剑,笑盈盈地转过身朝观战做主的玉已真人道:「真人,胜负已分。」

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我前世受过不知几何的目光,惋惜、惊讶,好像我天生不该匍匐在地上。

我的手蜷缩了一下,每动一下都是十分的疼痛。我伸出手,艰难地往前爬,蜿蜒出带血的痕迹,汗沿着眉骨渍进我的眼睛。我身上洁净的天青色弟子服,浸透了血和汗。我够到玉龙剑了,长剑在手,我撑着剑又一次站起来,我的腰像是碎了,几乎直不起来,只能勉强站稳。

晚尔尔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唇齿间满是腥甜,我垂着头呢喃道:「我不能输。我得赢。」

我想起鲤鱼洲那场没能熄灭的大火,我想起他们为我叹息早慧必衰,我想起谢如寂曾道:「朝珠,你不该练剑」。

为什么我不能练剑?为什么我不能赢?

晚尔尔的重剑又一次挥下来,玉龙剑华光流转,这一次没有剑气化龙,没有冰霜凝结,像是鲤鱼洲九月的风,那样的柔和。

玉龙剑谱第二卷,鲤鱼风。

我上辈子从没练成过,只止步在第一卷。这剑风柔和,所过之处飞花湮灭,号称从不皲裂的黑乌石,悄无声息地化出细微而不可数的裂缝来。

晚尔尔往后疾退,那把重剑被她挥得像密不透风的盾一般,那把重剑叮叮当当擦出刺耳的声音,她闭眼像是在听声音,在某一个瞬间睁开眼,我竟然反应不了。重剑破风而来,沉闷地拍在我的胸口。

我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暴雨打在地上,从登云台一剑被挑落下台。

满座皆惊,众人哑然无声,惊诧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这样的眼神我前世见得太多了。

正好是第十招,还是十招之内被挑下台,比前世的模样更加惨烈。

碧桃树的花如仙台玉琼般飘洒,飞旋在晚尔尔明黄色的裙边。金光之下晚尔尔转过身,背后是蔽日之浮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我,眉眼一粒朱砂痣,拱手道:「多谢师姐赐教。」

有人一句话挑破寂静,喃喃道:「朝珠师姐,输了。」

玉已真人最先反应过来,他看晚尔尔的眼神十分热切,向来刻薄的脸上也出现一点满意。他向来只看弟子天赋,如今寻得良才,几乎激动起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晚尔尔,脸上往下淌的不知是血还是汗。脊骨不知断了几根,还够不够我以后挺直脊背。我张开唇,却发不出声音,每次张口都是血往外涌,沿着我的下巴一直淌下。

我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赢不了你。

我没放松,从踏上登云台的第一息开始就紧张,后背都是汗,甚至超常发挥,我以前从没能用出来鲤鱼风的招式。每一招式我都看得清晰,每一步我都做到了极致。

为什么我这样努力了,还是不可以。

我急促地呼吸,血气在我鼻尖翻涌。

周围迷蒙起来,像是在欢呼,他们欢呼一个新天才的诞生,没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有人在我身旁俯下身,常年练剑的手上有茧,他替我拨开黏在脸上的发丝,伸手擦脸上淌的东西,原来我掉的是满脸的泪啊。浮光穿过百年碧桃树的缝隙落在他的眉眼里,肩上也落了些宛然的碧桃花。

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我说:「为什么?」

谢如寂平稳道:「朝珠,你不该拿剑。」

3

如果万事能够重来一次,但竭尽全力之后,头破血流之后,仍然是一样的结局,你还会不会选择重来?

我提着玉龙剑,走在宗门的问心秘境之中,不见边际的水面潺潺地波动着,踏上去却如同冰面一般坚实,涟漪却从我的脚边开始扩散出去,在冰凉的水底倒映出无数个我来。

天色霜白,问心秘境中只有这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水镜。

我慢慢地走,走到了秘境的中心处,这里的水面没有任何的倒映,只有一片苍白的虚无。

我把玉龙剑放在一旁,跪在这片问心水镜上。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水镜。

这面水镜能帮你看见什么?

回忆像火一样燃烧在镜底,苍白的迷雾散去,不同的脸出现在镜底,不同的场景在镜底飞旋而过,像是乱花簌簌穿叶,我心底最痛最后悔的事情一一浮现出来。问心秘境中突然飞下了雪,一点一点落在我的肩头。

晚尔尔将我一剑挑下台,眉眼弯弯。

师父叹气对我说,道心已乱,天赋尽毁。

大师兄被我亲手灭杀,死前叫我看顾好扶陵宗。

谢如寂去魔界寻晚尔尔,背影决绝。

鲤鱼洲被火光覆灭,扶陵山尸骨遍地。

我茫然地张大嘴,面色苍白,几乎呼吸不过来。

天道究竟是怜悯我,还是过分残忍,让我重来一次,再看清一次自己的无能。

再触碰一次水镜,你能看见谁?

问心水镜场景又开始变幻,最后停在鲤鱼洲上,海面上金光粼粼,像是破碎的鳞片。

镜中的我尚且年幼,腰上也还没缠着扶陵宗的金铃子,面上绘着鲤鱼洲少主特有的花纹。

女人簪着她如云般的发,眉眼柔和,对小小的我道:「小朝珠,你再背一次,鲤鱼洲少主的职责?」

眼神却突然抬起,像是隔着时光和失意的我对视。

我怔住,镜中的我已经开口,声音稚嫩:「身为鲤鱼洲少主,背负洲内万民之期望,时刻不能懈怠修炼,要撑起鲤鱼洲的将来。凡事要以鲤鱼洲为先,若鲤鱼洲有难,我当以身挡之、以脑涂地——」

镜中年幼的我突然一顿,像是忘词卡壳一般,我下意识地接上:「即使力有不逮之时,也须竭尽全力,虽刀山不惧,虽火海不畏,虽万死不辞。」

女人弯起眼笑,我轻颤着指尖碰上镜中她的脸,呢喃道:「母亲。」

「我会赢吗?」

她含笑不语。

「我还能拿剑吗?」

她不回答。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玉龙剑在旁发出清吟声,问心镜被霜雾一层层重新覆盖,她的脸一寸寸冰消融解,如薄雾般吹散。问心镜重新回到一片苍白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我跪伏在水镜之上,端正地磕了三个头,额头冰凉一片,许久才拂去衣上落的雪,攥紧玉龙剑往外走。

我会赢,我太想赢了,我必须赢,我是鲤鱼洲少主,我不能输。

虽刀山不惧,虽火海不畏。虽万死不辞。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输的。

4

出了问心秘境,我刚刚的动作有些扯到身上的伤口,后知后觉有些疼痛,在纳灵戒之中取止疼粉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一片玉纸蝶来。

小巧绯白的一只,不知道是哪次炼器课上留下来的小玩意,玉纸蝶没有实际的攻击能力,但是追踪的效果倒是不错。我轻轻吹了口气,停在手心的玉纸蝶就轻轻动了起来,轻盈地往前飞着。

我便在后头慢慢跟着,因为大伤初愈的缘故,动作也较滞涩一些。

秘境在扶陵宗主峰的深处,里头少有人能够进来,玉纸蝶越往外飞,路上遇着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往日里我在扶陵宗走动,虽然我入门算晚的,因为天资出众,所遇弟子大多都叫我一声师姐。

如今看我的眼光都与往日里不同,在聊着天的弟子一见着我,说话声便戛然而止了,眼神落到我身上,不免带的是惋惜、可怜。

这样的眼神我前世见得太多了,如今也算能坦然接受。

有窃窃私语响起来,我便零碎听了些「名不副实」「假金丹」「全靠丹药堆起来的修为」这种词。我前世也因为这些话而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想着或许真的是我虚高了自己。

有面熟的师妹讷讷地叫住我的名字,关心道:「朝珠师姐,你的伤好全了吗?」

自我在登云台上被晚尔尔挑下台,已经有半月余,这段时间里我卧倒在房里养病,几近昏沉,还好我体质特殊,加上师父的照料,恢复得也算是快。

我弯起眼扬起一个笑来:「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便出门了。修炼不能落下。」

见我这样坦然的模样,她放下心来:「不愧是朝珠师姐。」

玉纸蝶等我等累了,慢慢地往前飞去了,我指了指玉纸蝶,要继续往前走,师妹却蹙了蹙眉头,犹豫道:「师姐,还是不要往前了吧。」她咬了咬牙道,「新来的那个晚尔尔在那边。」

我松开眉头笑道:「不要紧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睁大眼睛,脸有点红,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我是玉如,在第三峰的三长老门下。」

我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你的好意。」

玉纸蝶又飞回来,在我的肩头飞旋着,催着我往前走。师妹会意,跑回她的同伴身边去,我往前走的时候还听见她和同伴争论的声音:「我就说朝珠师姐怎么会介怀这样一次失误呢,你们还怀疑师姐内里其实草包,那个新来的师妹不知道给你们下什么迷魂汤了,非说朝珠师姐小肚鸡肠,以后肯定会排挤报复她。朝珠师姐才不会呢!」

玉纸蝶往前翩跹地飞,我跟着轻盈地走,扶陵宗的碧桃花开得很多,便这样柔和地吹卷下来,地上都是碧瓣白蕊的花。

然后,我就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师妹不让我继续往前走了。

宗内没人不知晓我爱慕长留在扶陵宗万剑冢参悟剑意的谢如寂。

云台葳蕤,水雾升腾而起,谢如寂在教晚尔尔练剑,他一身玄衣,乌发被高束起,目光落在晚尔尔白皙的腕间,很认真地在帮她调整握剑的姿势。

晚尔尔已经换上了天青色的弟子服,却偷偷地仰起头看他,眉眼里浮光潋滟,衬得那一粒红痣越发娇艳,这样含羞带怯的目光却没扰到谢如寂半分。这样远远地看,的确很般配。

晚尔尔把重剑一丢,恼怒道:「谢如寂,你是石头吗?我的脚好像扭到啦!」

谢如寂松开手,脊背直得像是他的那把如寂剑,他像是想要俯下身,为她看一看伤处的模样,一只玉纸蝶却突然落在他修长的指尖,像是少女隐秘的心事那样轻柔。玉纸蝶轻轻抖了抖羽翼,灵气散去,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纸蝶,安静地伏在他赭色的袖边旁。

谢如寂讶异地抬眼,隔着渺渺的水雾和我相望。这时的谢如寂,眉眼还没有后来那样的深沉,尚且还有少年的意气。

我也怔住,这只玉纸蝶,追寻的居然是他。这玉纸蝶还有许多,一只一只地堆在纳灵戒里,一只一只能追寻到谢如寂的踪迹,却靠近不了他的心半分。原本的我,这样固执地靠近,总归是徒劳一场罢了。我捂上心头,那里仿佛还有冰冷的痛感以及绵绵而生的恨意。

其实我爱慕谢如寂这样久,这样请教练剑的方法我早就试过了,只是当初谢如寂不过打量了我和我手中的玉龙剑,抛下一句,你不该练剑。

如今这样看来,原来他不是不教人练剑的,只是可惜我不是晚尔尔。

我叹了口气,玉纸蝶只能用一次,如今已经用过一次,和废纸无异。我转身就要离去,晚尔尔却出声喊住我,双颊染粉,有些局促道:「朝珠师姐,我只是在和谢如寂请教剑法,你别误会。」

我耐心地听完,却看见谢如寂把那枚玉纸蝶贴身放进了袖口,俯身逗弄起一只纯白圆滚的兔子,这只兔子是我下山的时候捡的,却装傻充痴地放在谢如寂那养。他虽然对我总是不远不近的,但对这兔子倒还不错,我便时常借着看兔子的由头去寻他。

然后这只傻兔子,在谢如寂入魔归来的时候,不像人那样机敏见了谢如寂就转身跑,它一如既往地竖着耳朵滚到他的脚跟前,蹭着他的脚踝撒娇,然后被捅了个对穿。

这样看来,倒不如我早早地把它给吃了,免得后头还受那样的罪过。

我绕过水雾,到谢如寂的跟前,他黑沉的眼睛抬起来看我,却不多说话,我却没看他,俯下身抱起了兔子,才轻声道:「剑君来扶陵山是为了参悟剑意的,我的兔子叨扰您够久了,即日起就还给我吧。」

谢如寂还没说话,晚尔尔就替他答了:「原来是师姐的兔子,我刚刚看这兔子圆滚,不过念叨了句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就被谢如寂的剑挑翻了十次呢。」

晚尔尔又加上半句,犹豫道:「师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日登云台我不是有意伤你这样重的。我以为你该很厉害的。」

我重新打量她,晚尔尔的眉眼十分诚恳,杏眼总是像凝了水那样通透。

我看着那双眉眼,这般天真可爱,只是我前世狭隘,因她生出诸多波澜,到底不得不迁怒。

我腰间的玉龙剑却在轻微地震动着,好像剑灵也在不甘。

我突然笑了声:「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扶陵宗能再添英才,本该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日后的仙盟弟子大比,我十分期待你能崭露头角。你要是有不适应的地方,也可以来找我帮忙。」

我浅作一礼,没再多看谢如寂一眼,抱着圆滚的兔子往外走。

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今我居然能这样坦然地说一声,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来。

宗门中有人对我颇有微词其实也是合情合理的,我自幼天资聪慧又身份尊贵,同辈中难寻敌手,难免心气高一些,从云端掉下来的时候也摔得最惨,总要头破血流了才真的服输。

竹林飒飒,夹着碧桃花往下落,再沿着溪水往下蜿蜒地淌着,一溪的日光粼粼。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这片竹林里,面前静默伫立着一个竹屋。我松开眼,无奈地笑,原来无论前世今生,我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想往这边跑。

守门的两个弟子,正聊天聊得热烈,把我当日如何被晚尔尔挑下登云台的事情讲得绘声绘色。

「我原以为朝珠师姐多天纵奇才,结果不过如此,他们说她的天资都是丹药堆上去的呢,说是金丹,其实可能和咱们的水平差不了多少。」

「那个新进门的师妹生得挺好看的,还比朝珠师姐随和多了。上次不小心撞到我们这来了,好像和竹屋里那位还说了话,还好我回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十分惊恐地看着肩上落着的手,两个弟子抬起头,正见着我沉着脸看着他们。

弟子的脸涨得通红,张口辩解道:「朝珠师姐,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昏头了碎了嘴罢了。」

我却打断他的话,询问道:「晚尔尔来过这里了?」

方才在说话的弟子讷讷地点头,像是被我的眼神有点吓到,又连忙摇头道:「不过只有一会,只有那一次,我保证。」

我长吐了一口气,冷汗往我后背上渗,原来这么早她就开始来竹屋了,还好我现在发现了。

我前世因为一连串的事情扰乱心神,来竹屋的次数便少了很多,没想到后来让她酿成一桩祸事来。

我的指节敲了敲竹屋的门,没有人应,牖窗都被封得死死的,我不进去都知道里面必然是漆黑一片的,一点光都见不得。

我轻声喊:「大师兄,我是朝珠。」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里面还是没有回音,竹林轻挲出沙沙声,我继续道:「我来看你了,师兄。」

意料之中的安静。我背靠着门坐下来,像是在隔着门和谁絮絮叨叨,自我重生以来,很少有这样放松真切的时候。

「师兄,我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却仍然发现我不再是天才了,你也听到了刚刚他们说的话了吧,我被人打败了,十招之内被挑下登云台,师父替我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何其狼狈,何其羞辱。」

「他们说,我本来就是名过其实,说我不如那个少女的天资,说我的修为或许都是吹嘘出来的。可明明我一直拼了命地修炼,拼了命地练剑,为什么会输给一个还没进仙门的人呢?天道真的就这么不公平吗?我现在不知道答案,但我会继续拼了命修炼,拼了命去赢的。我母亲和我说过,人定胜天。」

我站起身,脸贴在特质的门上,手用力地攥紧,我说:「大师兄,我会爬起来的,那日我的脊骨被打断了,可我现在已经可以挺直背了。如果我能证明给你看,摔到底的人也能爬回云端去,你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

门上突然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在门上,剧烈地颤动着,林间几只停歇的飞鸟都被惊飞起来。

里面传来声音:「别来了。」像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声音都有点嘶哑生涩。

我明明被拒绝,却高兴地弯起眼来,毕竟上辈子我来了竹屋外头这么多次,好坏的话说了那么多,连一分回应都没能得到,这分明是个好兆头。我说:「好。我下次再来看你,后山的野鸡又长肥了,我下次烤了带给你吃。」

我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大师兄,如果有陌生的少女前来,隔着门说了许多哄骗的话,就是那种让人心生期冀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她,不要搭理她。」

里面再没有声音,压着一片寂静。要不是门还在颤着,我还以为刚刚的声音是我幻听了。

我又对守在门边的弟子叮嘱道:「要是新来的那个小师妹晚尔尔再闯了这块地进来,你要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我,像上次那种被她接近大师兄的情况千万不要再出现了。」

弟子懵懂地点点头。

我蹙着眉头看着他:「一定要立马来告诉我。」

弟子连忙肯定地点点头,只是看我的眼神还带着点羞愧与不自然,支吾着像要给我道歉:「朝珠师姐——」

我沉默地摇摇头,毕竟又不是只有他们俩这样说,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够强。这样的猜忌,原本就是正常不过的。

我起身往外走去,回身看了看那座孤寂的竹屋,连阳光都很少透过密集的枝叶洒下来。这样算来,大师兄已经有好多年没踏出这个竹屋了,我心里默默地算着。

大师兄、鲤鱼洲、扶陵宗、仙盟,一桩桩前世郁结在我心头的结,我都会一一解开。

5

扶陵宗内有南北玄堂,南玄堂主管刑罚,北玄堂主多年前失踪,职责一直由玉已真人代替,主要负责奖赏发放,领试炼任务之类的事务。

我站在北玄堂里,仰着头看面前不断变幻的任务试炼灵简,从白色到紫色的难度一阶阶递增,我眼尖地看到有个白色灵简上浮现的千叶镇三个字有些眼熟,正想伸手去碰,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掌门的关门弟子,咱们的天之骄女朝珠少主,这就去领白色低阶的任务去了,啧啧,我若是你这般丢脸,就该滚回鲤鱼洲去。」

我的手一顿,那枚白色灵简便瞬时遁入汪洋之中,难以找到了,我收回手,转回头看来人,正被一堆跟班簇拥着。

他用墨簪簪发,眼瞳比人家要淡一些,但五官都锋利得厉害,是玉已真人的独子殷舟,一直在他爹门下修炼,可惜修炼上总是差了点意思,努力倒是努力,只是总归入不了他爹的眼。

殷舟抱着胳膊斜着眼瞧我,唇角不屑地翘起来:「往日里瞧你高傲,我原以为多厉害,可见传闻多为假话,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都能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真是浪费宗门资源。」

他的小跟班嘻嘻闹闹地附和着:「殷舟师兄说得不无道理,这两日因为这事,修真门派真是把我们笑了个够。丢人死了。」

我垂下眼,从这群人中错过身想要出去,却在路过殷舟时被攥住手腕,湿冷的触感黏在我的腕上。他阴沉地叫住我:「这就急着逃了?」

按着我原先的脾性,确实受不了这屈辱,可是门派内禁止弟子私下斗殴,这样倒是落得了一个锱铢必较、高傲蛮横的名声来。

周围的弟子都免不了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垂下眼看他那只青白色的手,微抬下颌道:「按着门规,你该叫我一声朝珠师姐。」

殷舟自己天赋平庸,虽然从出生开始就在扶陵宗,却要依着强者为尊的门规叫我一声师姐。果然见他攥着我的力气变大,下颌咬得愈紧:「你!」

我的手轻轻一抖,反倒扣住了他的命门,他吃痛地松开手,抱着他的胳膊大呼小叫着。

我用帕子把手腕擦得干干净净,平静道:「殷舟,你若无事便该去好好修炼,免得这样多年了还总是和孩童一样在练气期。」

围观的弟子都笑了两声,殷舟发狠地抬起头,眼底隐见黑纹,突兀地笑了声:「朝珠,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才慢悠悠地收回眼,道:「我等着那一天。」

内里却走出两个人,一老一少,正是代理北玄堂的玉已真人,还有在他旁边的一身天青色弟子服的晚尔尔,弟子服到底寡淡,她便自己在上头绣了明黄色的花,像是天青色的雾中出现了晨光。

玉已真人唯重天赋,晚尔尔果真如同上辈子一般被他收入了门下。玉已真人不耐烦地蹙着眉头,看着堂内的骚乱斥责道:「都做自己的事去,北堂不是给你们起争执的地方。」

他看着殷舟这个儿子,更是不耐烦:「还不快去修炼,月中有筑基的丹药炼好了,倘若这次筑基再失败,便滚出扶陵宗去。刚入门的小师妹都筑基了,你真是给我丢人。」

刚入门就筑基的小师妹晚尔尔在他旁边笑了笑,眼睛弯起来。

殷舟额角青筋迭起,在袖中蜷起了拳头,眼神怨恨地看了看晚尔尔,又落到我身上,冷哼一声领着他的小跟班往外走了,北玄堂内一下空了出来。

堂内的人经刚刚那声斥责,明面上瞧着都在干自己的事情,眼神难免迁移到我和晚尔尔之间。

我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心中千百情绪都被安稳的冰面给压着。晚尔尔却凑到我面前,坦然道:「朝珠师姐,你知道谢如寂喜欢什么吗?他上回指导了我的剑术,我想着该送还些什么给他。」

这名字一出来,就像是在我心上绵密地扎了一下,如酸涩,如痛楚,我说:「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你送得新奇些,或许他能够喜欢,后山有银珠花,他喜欢那个香味。」

我每回从鲤鱼洲回来的时候,都会给谢如寂带上许多特有的小玩意。有回我带了明月灯回来,小小的一盏灯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居然在里头留下了双双灯影。谢如寂眉间带笑,暖融融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我那时想,谢如寂,该是有些喜欢我的。

但其实没有。飞蛾扑火时,小小的蛾子也有一瞬间以为,是燃烧的火拥抱了它。

晚尔尔一派山花烂漫的模样,歪着头撒娇道:「他那样的石头,也会笑吗?」

我哑涩道:「会。」

如果重来是要我修正错误,那谢如寂大概是第一桩大错。

6

我每日起床都很早,然后攀到扶陵宗主峰最高处的泉眼处,俯下身,看见水面上倒映出一张小小的脸。水波潺潺竟然有些模糊,这是十五岁时我的脸,还带了一点稚气。我弯了弯眉眼,十分娇憨,板起脸来又有了几分高傲出尘。

我跪坐下来,十指纤纤,像玉蝶般灵动,玄奥的手势带起碧蓝色的光辉撒入泉水中,水中便生出了灵气。鲤鱼洲为海外第一大洲,我身负神系血脉,一身灵力自然比旁人不同,经了我秘术的灵泉对修炼是十分有益处的。

泉水沿着第一峰往下流,绕着扶陵宗诸山,成了这宗内诸多灵秀之景的一处。

适逢钟声响起,我站在第一峰上往下看,天高地阔,屋舍俨然,不少弟子已经起来了,星星点点清明而忙碌,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幸福。我长长吐了口气,往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上弟子众多,见了我免不了多看两眼,我却一改往常,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倒显得那些目光无所适从了起来。

前世我因为被晚尔尔挑下登云台,深觉羞辱闭门不出几个月,后来被二师兄和师父给劝出来了,但是为了保留自己脆弱的尊严,比以往还更显高傲,晚尔尔在师门中广结好缘实在是有道理的。

我自幼专心修炼,自矜身份,修炼之余只顾着去缠着在剑冢悟道的谢如寂了,落在旁人眼里难免瞧我难以接近。

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却突然蹿出来,她脸侧有细微的汗珠,羞赧地看着我:「朝珠师姐,我有一式不大明白,你能教教我吗?」

我怔住,才认出这正是前两日我从问心秘境里出来时同我问好的师妹,我迟疑道:「玉如?」

玉如师妹睁大眼睛,喜滋滋道:「师姐竟然还记得我。」

我指了指她的握剑手法,把她的手往下移了半寸,道:「你手放得不大合宜。再往下些就好了。」

侧过头,却看见她的眼睛正看着我,轻声道:「师姐真温柔。」

我去领罡风天字房的钥匙。有供众多弟子一同训练的练武场,也自然有小一些的密室来单人练武,天字房本就不多,我的还是自己捐钱按自己的功法体质建的。掌管钥匙的弟子却讪讪笑道:「朝珠师姐,前些日子您还昏迷着,晚尔尔师妹又急着要突破,你俩体质竟然差不多,玉已真人就把钥匙先给了晚师妹修炼。」

我磨了磨牙,这个有点忍不了了,这个天字房在用的时候,所汇聚的灵力都是金灿灿的灵石烧出来的。

弟子小心地窥探我的神色,我道:「无妨,你回头把这段时日的花费,送到师妹手上就好了。」

最终我借了二师兄的天字房来练,所幸他与师父这两日出去有事,我用用也无妨。

密室内狭隘,但注入灵力之后却陡然一变,眼前场景顿时置身于万丈海波之上,黑云蔽日,骇浪翻飞。

浪头打在身上,如同刀刃割骨般的疼痛,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顺畅地把玉龙剑谱的第一卷从头开练,澎湃的灵力在我百脉之中游走,这是我上辈子到死都没能再感受过的顺畅。

浪却愈打愈急,从问心秘境出来之后,我的心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安宁,寒气逼体之中,我福至心灵。

那日在登云台意外发挥出来的第二卷鲤鱼风,再次被我挥了出来。

万丈骇浪,在这和缓的剑风之下竟然一瞬退却,转眼间晴空万里,金光明媚。

我长长舒缓了一口气,又接着一遍遍地反复练习。骇浪一次次翻飞,我一次次抵着风雨挥剑。我深知天赋出众在这世间还不够,还须千百倍的努力才行。

从年幼之时,我就无比确信,我将会鹏程万里、成为鲤鱼洲载入史册的女君。

我再出关时已是两日后,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了,腰背酸痛一片。

却看见密室前焦急地等了一堆人,为首的玉已真人看着我,眉头压着怒气:「朝珠,尔尔在哪?」

我捏了捏自己肿胀的胳膊,茫然地抬起眼。

有面生的弟子被扯过来,瑟缩道:「听尔尔说,朝珠师姐和她说,有个什么花,谢剑君很喜欢,尔尔师姐就去了后山,结果两日都还没回来。」

有人指责我道:「后山有块禁林,师姐不会把她引那去了吧。」

「我道师姐这两日云淡风轻的,原来是在这里布局着呢。」

我困倦地揉了揉眉心,竟然觉得荒唐,抬眼看向玉已真人隐怒的神情,气极反笑道:「我只是随口提了银珠花,与我有什么关系?」

「若是无关,你何须恼羞成怒?」不知道哪个弟子在人群中不屑道。

我按住腰间轻轻鸣动的玉龙剑,微笑道:「那我便陪你们往后山走一趟。」

正要往外走的时候,突然闯进一个身影,殷舟攥住玉已真人的手,脸上却掩饰不住激动,道:「爹,我筑基了,我筑基成功了。」

十来年在练气徘徊,这无用的公子哥居然有朝一日也筑基成功,我诧异地看他一眼。

玉已真人正急着找晚尔尔,哪还管得上他,淡淡瞥他一眼,扫开他攥着他袖子的手,往外率先走去。

我佩剑往外走的时候,回头正见殷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低着头,袖中的手用力地突起青筋,一双眼睛突然抬起来,阴沉沉的。

我转过头去。

后山拢共就这么大,银珠花在后山生得很多,只有最深处的才与禁林相接,因无人问津的缘故生得格外繁茂。我俯下身,折了一朵银珠花,熠熠生辉如同新雪。在花香里隐约有些什么味道,我如有所感地抬起头。

一片如雪的银珠花被风吹过去,从如墨般浓稠的雾林中走出一个玄色身影,他一手按着剑,一手往肩上扛了个少女,通身干净,佩剑流转着银珠花的颜色。谢如寂眉眼低沉,正平稳地往我们走来,我闻见银珠花香里盖住的味道,浅淡的,令人作呕的,魔气。

这一幕竟然有些像当初谢如寂入魔的场景。

我苍白着脸,手颤抖着去摸腰间的佩剑。

我以为我忘了穿心之痛,此刻却心口难以自已地疼了起来,我咬着牙,银珠花碰上我的脸。有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朝珠。」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谢如寂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正垂着眼看我,眼尾狭长,并没有生出那魔纹。

我轻声道,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谢如寂。」

他应了一声。

我回过神,心间的痛慢慢退却,理智回笼。谢如寂像卸货一样,把肩上的人递给迎上来的弟子,我才看清那是晚尔尔,只是鬓发已乱,浑然昏过去的模样,袖里藏了几支银珠花,顺着她下滑的手落了下来。

玉已真人在扶陵宗地位颇高,见了谢如寂却还要退半步,踌躇道:「谢剑君,你怎么在这?」

谢如寂淡淡道:「禁林内有异动,我来看一看情况,她正好昏在结界旁。」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他们身上的魔气是这样来的。

弟子怀中的晚尔尔突然迷蒙地睁开眼,脸色却苍白,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欸,我的花呢?」她一抬眼就看见了谢如寂,欢喜地弯起眼睛来,「谢剑君。」

我因连日不休不眠地练剑,身心实在疲惫,轻声道:「晚尔尔,是我引诱你来禁林的吗?」

晚尔尔才看见我,睁大眼吃惊道:「怎么可能是师姐呢?我自己来的。」

我定定地看着她,我以为她该借此发挥,但没有,她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玉已真人却止住了我:「朝珠,尔尔毕竟因你才进了禁林,若不是谢剑君,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且给晚尔尔道个歉。」

我的睡意走了大半,冷冰冰地盯着玉已真人那张老脸,素日里他便看我不大顺眼,我还以为是从前我来扶陵宗不肯拜在他门下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和我师父争了一辈子,结果我师父搭理都没搭理过他,倒让他生出一些自大来,看我和我师父都来气。

玉已真人,最爱挑我和我二师兄的毛病。反过来,我和我二师兄要做坏事,一定挑着玉已真人下手。

我笑了笑,刚升起的一点异样消散去:「是啊。尔尔师妹,师姐要和你道歉,这边禁林没想着你会踩进去,禁林旁边这样瞩目的『弟子禁入』也没想到你会看不见,也不知道你怎么进的这个结界,更想不到你因我话中提的一句银珠花,采花采到了禁林深处,确实是我不够深思熟虑。」

晚尔尔抿了抿唇,慌张地摆手,小脸略略苍白,我心里还压着一股气,一个个瞧过去,跟行的弟子都躲过了我的目光。

我转身沿着另一条路走,实在是太困了。

其实我也想,若我平易近人一些,像晚尔尔那样见谁笑三分,再说些甜言蜜语,我在宗门之中便可以讨得诸人欢心。其实没有,重来一世,我依旧是这个脾气。想必明日宗门的谣言又喧嚣起来,道朝珠师姐意难平,把晚尔尔引到禁林还不认错。

银珠花沿着小径两边生出,不知何处的碧桃花依旧往下落。

天下封印魔界许久,七个关键阵眼分布在各个门派之中,其中一个就落在扶陵宗。结界异动,上辈子是有这个事情的,我师父因为再封结界受了很大的伤,一度被退下掌门的位置,让玉已真人捡了个空子。

我觉得我疏漏掉了什么东西。

有风带来淡淡的魔气,身后有脚步声,我转过头,正见谢如寂安静地跟在我身后。不多不少,正好三丈。

「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如寂神色微动,道:「我也回居所。」

我才想起来,我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连住的地方都与谢如寂挨着。

我后退一步,厌恶地蹙起眉:「你身上的魔气好重。」

要是知道这片银珠花深处竟然与禁林相连,我是怎么样都不会踏进来一步的。魔族两个字,提起来都叫人无比作呕。

谢如寂的动作一顿,侧过身垂下眼,轻声道:「抱歉。」眉眼间像有疲态,想必这结界让他心神花费了许多。

此间风动,我静下来看谢如寂,这年的他还束着高发,眼型狭长,少年意气仍在,从少时起就穿着玄色的衣裳,一柄无人不识的如寂剑配在腰间。

此间安静,我和他之间向来如此,若非我缠着他讲话,他恐怕一字不舍得多说,要不是我刚刚转过去同他讲话,他能默不作声地跟我一路。

我按住心口,微笑道:「谢如寂,你总是和我说抱歉。」

他怔住,银珠花的花叶簌簌地吹动起来,像是天底间下了一场薄雪起来,谢如寂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迟疑道:「你在生气?」

他向来话少,出口也多是简单的陈述句,很少听见这样的拿捏不定的疑问句。

我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来,拂去他肩头沾上的新白花絮,我说:「没有。」

「我只是听抱歉听得太多了。太累了。」

不想再听下去了。

7

我回去之后打坐,心法运行完两个小周天之后已经天边渐白。我上辈子后期的时候几乎已经不能修炼了,天底间再多的灵气涌入一个枯败的身体,再努力都像是嘲讽。但是如今我的天赋还在,金丹在我丹田之内流转生辉,我得再努力一些,突破了下一阶段的元婴之后,我就有资格可以正式掌管鲤鱼洲,再也不需要寄托于族老之下,当没有实权的少主了。

我小睡了一会,又出了门,登云台有鼓声响起,想必又有弟子在登云台比试。有弟子从我面前跑过去,道:「新入门的尔尔师妹,又要在登云台比试了,这次对战的是第一峰的马师兄。」

我准备去炼药房的脚步顿了顿,也往登云台走去。

我想再看一次晚尔尔的剑。前世我自尊挫伤太过,闭门不出许久,后来的时候,晚尔尔进步愈发飞速,我连剑影都看不见。那在最初的时候,再认真看一看她的剑。

毕竟,我将来是要打败她的。

登云台上弟子许多,大多慕名而来,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别的门派弟子,大咧咧的一身云白,在扶陵宗一群天青色为主色碧桃花为纹的弟子中格外突出。我收回视线,周围原先嘈杂,我走近的地方声音却低了一些下来。

「朝珠师姐竟然来了。」

「听闻昨日晚尔尔是从禁林里被谢剑君抱出来的,说是朝珠师姐把她引到那的,堪称最毒妇人心。」

我没管,也当作听不见这些流言蜚语,一双眼睛看着台上的晚尔尔与第一峰的马师兄,这个师兄我是知道的,以力量著称,武器也是一把巨大的黑背刀,然而在晚尔尔面前却显得有些笨拙。刀与剑快速碰撞,明眼可见的晚尔尔占据上风一些。

我蹙了蹙眉,但是,这个实力,倒不至于压我压得那么惨。

晚尔尔那把重剑,晦涩的纹路缠遍整个剑身。她已经筑基,比较之前可以再用法诀,重剑漆黑的剑身上便转过暗光。我便继续把目光放在晚尔尔身上,眉间一点朱砂痣十分艳丽。我盯着晚尔尔,她却从台上抽空看了一眼这边,下一瞬发力,宋师兄的大刀飞出去,咣当一声就落在台外。

马师兄气喘吁吁,摸着头憨笑一声:「师妹果真名不虚传,是我输了。」

晚尔尔谦让而羞涩地一笑。

经此一战,晚尔尔的锋芒已经在扶陵宗显露出来,无人再怀疑她是运气使然才赢了我。周围为她欢呼起来,像是那天我被挑下台的光景,我压住心绪,起身往外走去,前头却挡了个身影,真是哪都能遇见这个殷舟,他往常的咄咄逼人消退了去,微仰着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玉已真人微笑着向晚尔尔点头示意,眼底都是满意。

大抵他从未对殷舟露出过这样满意的神色。

我刚刚看见殷舟了,他好像要和玉已真人通报些什么,他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话都没说完就被赶了下来。

我正准备从殷舟身边错过,却突然一顿,殷舟的肩膀上落了一点絮花,是银珠花新雪般的色泽,这样的,我昨日还在谢如寂肩头看见。

他去过后山了。

殷舟收回眼,眼神落在我身上,一下变得凶恶刻薄起来,他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

我微笑道:「恭喜。」

殷舟的表情僵住,像是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听见了什么。我重复一遍:「恭喜筑基。」

我这句话也算是实诚,门内包括他爹玉已真人,都以为殷舟真是靠丹药堆到筑基的。恐怕只有我知道,他是真正努力在修炼的,我曾撞见许多次他默不作声地孤身修炼。只是事与愿违,天赋平庸得可怜,又运气差了一些,他爹玉已真人向来只爱天才。

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尖锐堵塞在脸上,进不得退不下,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的天才,怎么把筑基看在眼里?」

我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你说得也是。」

殷舟一口气哽住,像是想要和往常一样恶言出口,不知道怎么哼了一声转过头。

我收回手,指尖不着痕迹地勾了点他肩上的絮花回来。

百年的碧桃树真是扶陵宗一景,碧透如水的花瓣慢慢地落。我孤身准备离开登云台,像是多看一眼,都能想起自己脊骨全碎地倒在台下流血流泪的模样。

不可数的落花与光同行,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在了我的头上,垂落下来,和碧色的花瓣一起轻柔地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伸出手,是一条白绫,触之如玉,白绫上的味道像是昆仑山的雪。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观战台的栏杆旁边靠了个少年郎,漂亮匀称的手指遮住了眼睛,露出的唇也少了分血色,衣饰却是云白色的,他慢悠悠道:

「小师妹,我的覆眼白绫掉了,能还给我吗?」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掌心朝上,等着那覆眼白绫的到来,指尖在阳光下透出浅淡的白色,位置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我递上去的手顿了顿,仰头道:「你是昆仑虚的弟子?」

他的手指往前伸了伸,与我的指尖一触即离,捏住白绫的一点,从我手中抽走了它,重新系好了白绫,隐约可以见到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想必睁开时姝色更浓。他侧过头道:「你不认识我?」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遍,诚恳地摇摇头。

他直起身来,发丝在鬓边垂下,面色虽然苍白,但十足的意气在,他唇角勾了点笑,声音却张扬:「那记好了。昆仑虚,贺辞声。」

师父曾道我天资出众,但越过几重关山几道河的地方有一昆仑虚,有少年白绫覆面,人称白绫公子的贺辞声,也是这一代的翘楚。可惜前世的时候,他天才早夭,我泯然众人,我俩终究没能见上面。

原来是他。

我接住面前的落花,笑道:「扶陵宗,朝珠。幸会。」

8

玉龙剑谱分为三卷,与玉龙心法相辅相成,都是我鲤鱼洲少君不外传的心法和剑诀,传闻千万年前鲤鱼洲出过一个女君,开创了此心法,第三卷修成的时候,直接飞升成新龙神了。

我母亲也算是鲤鱼洲不可多得的天才,然而也只不过修成了玉龙剑诀的第二卷。

我从纳灵戒中取出一卷玉书,翻开来页页剔透,却没有半个字在上头。我用刀刃在掌心割开一道痕,攥紧拳头,滴落的血迹从我手心滑落到玉书上,浸透了一页页的玉书。

直到我脸色苍白,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半个字都没能在玉书上浮现。

我虽然入了玉龙剑谱第二卷鲤鱼风的门,然而这第二卷的玉书秘经还是不愿意为我呈现,没有秘经指导,我自然无法再继续练下去。我明明是鲤鱼洲当之无愧的少主,流淌着我母亲最纯正的血脉。

但这玉书不肯为我浮现半个字。

但晚尔尔的血可以,她的血滴上去就可以。

为什么?凭什么?

我无力地跪坐在床上,实在有些迷茫,掌心的伤口因着我用力地攥紧手而往外渗出血,像是谁的执念,悄无声息地钻进心底,总有一天生根发芽,把心都穿破。外头突然有梵音叩响,是谁敲金钵的声音,带来清明一片。

我骤然回神,抬起头,轻轻吐了口气,把玉书重新放进纳灵戒中,起身推开门看外边的情况。

这里的住所离主峰很远,离剑冢倒是很近,少有弟子住在这里。我隔壁久未有人居住的院落竟然有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吵嚷一片。前世我隔壁确实住了人,只是不久之后就跑了,我也没能见过。

我顺着金钵的声音攀上低矮的墙。

「这盆玉人松你往墙边放,小心一些!」

「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换上我的那些家具。」

一身云白的白绫公子正拿着个什么东西敲着,指使着他的师弟们布置院落。

他蒙着覆眼的白绫,却立时地回头看我,好看的唇弯起来:「咦,小朝珠,你也住这里吗?」

我定睛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着的分明是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锅,正用铲子的柄在敲,我真是见了鬼了,竟然听出了大悲寺的清声来。

我木然地看着昆仑虚那些白衣弟子忙碌布置,这个院落已经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模样了,处处低调处处都奢华。

有白衣弟子擦了脸上的汗,小跑到贺辞声面前,道:「师兄,都布置好了,我还是留下来侍奉你吧。」

贺辞声微笑着摇摇头,弟子面露难色,却十分听话地抱拳,看得出来十分尊敬他。

我迟疑道:「你要住这里?」

贺辞声点点头,苍白的下颌线条分明,言简意赅道:「我来看病找药。」

「养病?」

我狐疑地看着他,陡然看出一分病弱的风流来。贺辞声轻咳一声,唇边涌上一些血色来,他轻轻拭去,歪了歪头道:「是啊。我快要死了。」

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许是我记岔了,我记得他并非死于伤病。

我与他初初相识,不好多问什么,谁知道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锅,微笑道:「你吃不吃饭?我做的饭很好吃。」

我年少就辟谷,怕五谷之杂气妨碍修行,摇了摇头。

结果最后端了个大碗,和贺辞声一同坐在院落前的台阶上吃大米饭配灵菌菇,还烤了只山上的野鸡来。扶陵宗夜晚的星星比海里的珍珠还多,紫盈盈地一个个晕着光。

我吃了两大碗米饭,贺辞声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撑着鬓角吹晚风:「你门中的人好像不大喜欢你啊,小朝珠。」

我划饭的筷子突然顿了顿,轻声道:「我才不关心他们喜不喜欢我。」

「他们喜欢看天才掉下去,最好能够一蹶不振,不喜欢你这副争强好胜的模样。他们幸灾乐祸再添一把火,把你和那个师妹都一起烧进去,还要拍手叫好。」

我吃掉最后一粒米饭,安静地放下碗:「但人没有那么坏的,我相信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我会努力让大家喜欢我的。」

努力其实未必有结果,但是不努力怎么办?拼尽全力之后才能知道有没有一线生机,所以,为了这一丝的机会,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

有东西在我的灵戒之中发生异动,我面色不变地和贺辞声道别,转头出了院门就往后山赶去。

我用殷舟的一丝头发和他肩上的絮花绑了个小术法,他一旦靠近禁林那块的银珠花我便知晓了。我穿过寂静的小径,又绕过几个曲折,终于又走到了那银珠花海前,刚好见到一个身影错进那片禁林里。

禁林并未设大防,因着这边的阵法是千年前所飞升的扶陵开山老祖设下的,像这样的阵法还有好几个,设在九域的不同地方,是为了镇压不周山脚下的魔域。千百年来并无异动,像我们普通弟子也影响不了这阵法,只是世代相传这边就成了禁林。

我前世这段时间还在沉重打击之中,但也隐隐听闻结界点异动的声音,师父我看了近十年的黑发陡然变白了大半,可见耗费心神之巨。

我捏了个隐匿的诀法,将心神寄托在一只雀鸟身上。

雀鸟咕咕地跟着黑影往前飞,越来越深,夜间的雾气也浓重起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越发能看清楚那身影的模样,他突然往回一看,五官熟悉,分明就是殷舟。

他径直往深处去,对身后一只夜鸟浑然不觉,荒草在足边蔓生,迷雾逐渐浓重。

有人在林深处等他,一身黑袍,斗笠遮面,周身缠雾不辨雌雄,出口的声音也嘶哑:「你也算筑基了,不枉我一片苦心。让你带的报酬带了吗?」

我虽然身处林外,却自幼对魔气十分敏感,那黑雾之下的人必然是魔族。我那日看殷舟眼底一闪而逝的黑痕已经起了疑心,没想到他竟然是真的与魔族私通。

殷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壶,像是什么灵器,表面上光辉浅淡,黑袍人接过,嘶哑的声音里带了欢喜,往壶内倒入不知什么猩红的液体,一个祭坛在黑雾之中浮现,他结了几个印,液体从壶中被倒在祭台之上,却丝毫变化都没有出现。

黑袍人疑惑地咦出声。

殷舟苍白的手从袖中掏出缚魔索,右手拿剑往黑袍人刺去,冷哼一声,得意道:「假的芙蓉玉瓶。你真当小爷瞧得上你的什么邪门妖法,与你虚与委蛇罢了。还要我偷我爹的玉瓶,真给自己脸了。若我拿下你,岂不是比晚尔尔打败朝珠还值得称赞,我爹自然也对我高看一眼。」

他这般有底气,实在是他手上这根扶陵老祖曾留下来的缚魔索太过好用,不需要多少修为,但只要是魔一捆一个准。

剑被黑袍人回身挡住,缚魔索听令飞出去,然而在靠近黑袍人的时候却掉落在地上,竟然对他无效。

不仅是殷舟,连我都愣住了,怎么会如此。

枯瘦的手瞬间掐上殷舟的脖子,他青白色的脸涨红一片,目眦欲裂地看着黑袍人。我心里暗骂,殷舟,你真是个妄作聪明的蠢货。

这般反转不过在瞬息之间,师父不在宗门内。我能想到求助的唯有一人。我从纳灵戒中放出一只苍白的玉灵蝶,提步往禁林里疾去。

野鸟还充作我的眼睛,注视着深处的事情。

殷舟被丢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黑袍人问他,近乎蛊惑:「你不恨?你资质平庸,再如何努力都比不上朝珠晚尔尔之辈,连你爹都将你视为污点。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芙蓉玉瓶拿过来。」

殷舟带血的脸上略略失神,咬舌带出清明来,恶劣笑道:「你做梦。我乃扶陵宗弟子,岂能为你等魔修走狗。真是笑话。」

他突然面容抽搐起来,承受着炙魂之痛。

黑袍人转过身,看着那只飞鸟,我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瞬鸟被飞石穿过,鸟落在地上,我失去了视野,临了所听见一句是殷舟突然提高了的声音,尖利道:「你!竟然是你!」

一路上的雾越发浓重,近乎毒瘴,浓郁的魔气包裹着我,几乎呼吸不过来,我生来身负洁净神脉,不能忍受脏污浊气,像是入了泥潭,动作和思维都凝固住。

我到了那深处,却只看见殷舟趴在地上,面上血污一片,像是没了气息,眼睛却睁得很大,在看向一个地方。

我下意识看去,回头就是一张黑雾缠绕的脸,从森森雾气中看出骨肉狰狞来,我瞬间作出反应,长剑出鞘向他刺去,他却只是闪躲开。我心里的不适感再度升腾起来,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周围却升起如墨般浓稠的雾,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无数个声音升起,像是引诱人的妖鬼。

看不见,我就闭上眼。声音引诱我,我就封闭听觉。神识延伸出去,我用术法,他躲。我出剑,他躲,从未发起进攻,只是一味闪躲。我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魔气愈发浓重,我自幼对魔气的厌恶在此达到了顶峰,我在某一个瞬间睁开眼。

玉龙剑银光一闪,如同破开迷雾的冰霜,从黑袍人的胸口穿过。

大雾突然散去,我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眼前的玉龙剑穿过的不是面目可憎的魔修身体,而是从少女的胸口穿过,她的面色迅速苍白,天青色弟子服上的黄花被血浸透,晚尔尔呕血,气息潺潺:「师姐。」

我的手心和心里寒凉一片。玉龙剑穿过了晚尔尔的胸口。

现下的禁林之中,哪里还有什么魔修,连祭坛都消失了,我所感受到的魔气都荡然一空,只有一个殷舟趴在地上,面色青白,明显已经死透。

我中魇术了,在我踏入这块地方开始,魔修在射下那只鸟时就已经察觉到我,借机离开了,只有被控制行到这里的晚尔尔。我在魇术的作用下却把晚尔尔当作了魔修,怪不得我从未受到回击,我所以为的声音蛊惑其实是她一声声地焦急唤我师姐。可我听不清、看不见啊。

我颤抖着手放开剑,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自己主动放下剑。我从未想过,我的剑有朝一日会刺入自己门派弟子的胸口。

晚尔尔坠落在地上,已痛昏了过去,我几乎呼吸不过来,手都在发颤,我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碧蓝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血却一直穿过我的指缝往外涌。

方寸大乱之间,有一只玉白的纸蝶落在我的指尖,却被灵力护着,没沾到一点血,我急迫紧张的动作顿住。

有人在我身边蹲俯下身,身上的味道如山间新雪,修长的手伸出盖在我颤抖的手上,替我接过了晚尔尔胸口伤势的料理。

我转过头,正见谢如寂的侧脸。玉纸蝶找到他了,他来了。我喉间的声音几乎堵塞住,我想说,我没有,却哑火在喉里。

谢如寂的眼睛一直生得很好,此刻漏下的月光却让我清楚看见自己在他眼底的倒影,溅了半脸的血,神色慌张,边上倒了一个殷舟,我的佩剑还插在晚尔尔的胸中,这样的情况,我说我没有,谁会信。

谢如寂从袖中扯出一个素白的帕子,静默地擦去我额角的血迹,平稳道:「我知道。」

地面有微微震鸣声响起来,一盏一盏的明灯传进禁林里,里头从未如此这样通明过,是夜间不休的巡卫队发现此处的异常了。一圈圈把我们包围起来,闻讯而来的玉已真人不肯信眼前所见,颤着手俯下身,抚摸着殷舟的鼻息。

一瞬间的柔弱都被我收拢起,我下意识想摸边上的佩剑,却摸了个空——它正插在晚尔尔的胸口之中。

我仰起头,剑尖都指向我,为首的巡卫队队长露出不忍,玉已真人突然仰起头,面容赤红,像是要发蛮的野兽,一道十分凌厉的罡风从我袭来。谢如寂反应很快,立刻按住我的头,但我鬓边的头发还是被擦过因此散落开,十分狼狈。玉已真人怒道:「朝珠!」

与此同时,谢如寂的佩剑被他拔出,轻轻地插在身侧地上,隔绝在玉已真人与我们之间,像是无声的警告。

玉已真人瞬时停住了脚步,他颤声怒问:「谢剑君,你这是何意?」

谢如寂像没听见一样,垂下眼看我,鸦一样的羽睫长长,开口道:「你要先睡一觉吗?还是想走?」

这般示好,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如此这般,只是可惜,太迟了,若是前世我该是很高兴的。我如今心里只剩下荒谬,我退一步,眼见谢如寂的唇角抿成一条白线,抬眼看向玉已真人:「晚尔尔是我刺的,但殷舟不是。你想杀我报失子之痛,也得先经审问过再说。」

我站起身来,想拍去身上的灰,可衣裙上的血怎能拍去。

我下意识地摸腰间,玉龙剑也已经不在了,手心一片渐干的粘腻。

巡卫队要拿下我,我便配合地戴上扶陵宗专对罪人使用的玲珑脚枷,戴上之后修为被封印,行走时如在刀尖之上。夜里的扶陵宗一盏盏亮起灯来,南玄堂尘封已久的问罪厅为我开起来。

南玄堂主是个半老徐娘,坐在上首,一双眼冷冷地打量我。

玉已真人坐在她边上,压着一股痛楚。扶陵宗的各峰峰主都已经出来了,门中少有见这帮人出现得这样整齐的时候,我师父作为掌门却不在,他与我二师兄已出门月余。

我跪倒在堂下,被警钟召集来的弟子们沉默地入厅,我感受到这沉默下头压着的是厌恶与愤怒,是对我的千夫所指。大家很清楚,门内小打小闹便也就罢了,若真违反门派规则,不顾师门情谊杀人泄愤,那便与反骨逆徒无异了。

我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尸体,殷舟的,面色青白一片,呈现出一片死寂,脖子上一圈青紫,是被活活掐死的。

晚尔尔不在,因为伤势太重被送往第三峰的药峰主那去治疗了,有弟子捧着一把剑上来,流转着华光的玉龙剑此刻也死寂下去,上头的血凝固住,像是洗刷不掉的罪孽。弟子把剑递给南玄堂主,俯身道:「晚师妹胸口的剑,已取下来了,是鲤鱼洲少主佩剑玉龙剑无疑。晚师妹伤势过重,昏迷不醒。」

我此前已经陈述过一次情况,我说我见殷舟有异,跟着他进了禁林。见到他被魔修擒住,生命危在旦夕,才出剑救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魇术,把晚尔尔认成了魔修,一剑刺进了她的胸口。

但是南玄堂主说,现场并无魔气,并无旁人,我所说分明荒唐,种种证据指向的是我。

唯一的证人晚尔尔还在昏睡之中,我如今不过是一个百口莫辩。

南玄堂主问道:「掌门关门第三徒,朝珠?」

我应道:「是。」

她缓缓出声:「晚尔尔胸口所插之剑是你的?」

我应道:「是。」

她再问:「你嫉恨晚尔尔在登云台十招挑下你,对殷舟多次挑衅你的言论心生不满?」

我哑声道:「是。」

我也有些讶异,眼角有点湿润,原来前世今生这样多年,嫉恨这两个字承认的时候竟然这样轻松。我嫉恨她天资出众,嫉恨谢如寂对她倾心,嫉恨她可以拿走我的鲤鱼洲。我心中经年的郁气突然散去,像是想通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

南玄堂主闭上眼,像是惋惜,像是厌恶,吐字道:「朝珠,残害同门,先断筋骨,后废修为,至于最终处决,留到掌门回来再做抉择。」备案号:YXA1DM9yyA3C0D1wX6liZa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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