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

我上大学时勤工俭学,找了份兼职,结果学校疯传我干的是不正当行业,如她们所愿,多年后我做了包厢营销经理。

同学聚会上她们冷嘲热讽,饭店偶遇的那位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叶大律师,却西装革履半蹲在我面前——

「嫣嫣,拜托,今晚给我留个厢……」

1

大学毕业后,我在今朝夜总会上班。

干的是包厢营销。主要是销售厅房、包间、酒水之类。

我今年快三十了,混到这个年龄做了营销经理。

我们这组年轻女孩居多,业绩一直挺好。

丽姐那组也不错,偶有发挥失常的时候,下午五点就开始微信轰炸我,急吼吼道:

「代嫣,你那组预订几个厢了?我这边才三个,到晚上实在不行,借点业绩给我,下次有难搞的客人我让阿娟她们去帮你们喝。」

丽姐大了我九岁,妥妥的半老徐娘,一头泡面卷染成了栗红色。

我与她相处很好,主要是因为她性格爽快,而我比她更爽快。

今朝是本市最大最热闹的一家夜总会。

几个营销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因为除了我和丽姐,剩下的一个常打交道的营销经理是男的。

我们叫他辰哥。

辰哥也很好说话,把大家当姐妹处。

晚上七点,今朝开始营业。

女孩子们从后门陆续而来,集合到化妆间。

有的脸上还带着昨晚的残妆,睫毛膏糊在眼上。

有的则素面朝天,穿着吊带裙,对着镜子认真护肤。

也有手残不会化妆的,花个三十块钱就能找兼职的化妆师小姐姐们帮忙化个漂亮妆容。

化妆师带来的粉底都很一般,通常她们会要求用自己的 MAC 或阿玛尼。

当然也有不用的,比如我这组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

她是被她同学甜甜介绍过来兼职的。

这里的女孩用的都是艺名,比如甜甜,真名叫程雪婷,是个大二的学生。

她那同学来之前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小曼。

小曼长得有点土气,小鼻子小眼睛,扭扭捏捏。

一开始我不肯要她,甜甜挽着我的胳膊晃来晃去:「嫣姐,你留下她吧,她爸爸癌症住院,家里积蓄都花光了,欠了一屁股债,连她的生活费都给不起了,她真的很需要钱。」

我无奈道:「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吃这碗饭,形象倒是其次的,毕竟上了妆谁都不会太难看,但就其他方面,你真觉得那些客户她应付得来?」

我看人一向很准,这姑娘太老实,不像甜甜,性格活泼,情商也高。

甜甜来这里兼职快一年了,她很机灵,也很能喝。

我曾问她好好的干吗要到这种地方工作,她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钱不够花呀,我妈给我每个月一千,我一套护肤品都一千八了,还有那些好看的包包和鞋子,谁不喜欢去商场买名牌。」

我见惯了太多女孩干夜场的理由,千奇百怪。

丽姐那组有个叫哈娜的,来这里上班的原因是因为谈了个男朋友。

男的一直没工作,整天家里躺尸打游戏。

于是女的来夜场上班,养活两个人。

这样的姑娘不多,不撞的头破血流根本不会清醒。

更多的是像小曼这样的,来这里上班,是因为缺钱。

而且是很缺钱。

如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阿静,我刚来今朝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上班了,原因是遭遇了网络刷单诈骗,信用卡都刷爆了。

中间她还清了钱,离开了有一年,在我成为营销经理管着一个组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原因是又掉进了网络杀猪盘,被洗了脑,各种网贷都借,这次欠了一百多万。

还有芸芸,二十六岁的单亲妈妈,因家暴离婚,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

每个人都有干夜场的理由,却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来这里。

但甜甜一直说,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谁也不是天生适合干这行啊,嫣姐你放心吧,小曼适应能力很强的,我可以帮她,你看这样行吗,咱先让她试几天,我来带她,到时候你要是还不满意,再让她走。」

因她这句话,小曼真的留在了这里。

她底子不好,所以每次都是找化妆师小姐姐仔细地上妆。

不得不说,化完妆还是挺清纯的,有点像那个眼睛很小的韩国演员郑多彬。

我知道,之所以愿意留下她,还因为甜甜说的那句「谁也不是天生适合干这行」。

每到晚上六七点,偌大的两间化妆室和更衣室,热热闹闹,吵吵嚷嚷。

最终,大家打扮得光鲜靓丽出门,换衣服时够不到后背的内衣排扣,还会叫一旁的辰哥帮下忙。

一切归于平静后,通常我会在化妆间点一支烟,吞云吐雾,看着镜子里眉眼深沉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我曾对甜甜说:「我上大学那会儿,一个月生活费才五百,你还年轻,所以那些名牌护肤品和包包都不是必需品,将来都有机会买得到。」

甜甜不以为然,只告诉我说:「时代不一样了嫣姐。」

时代不一样了,但有些道理是一样的。

如茨威格「断头皇后」里人尽皆知的一句话——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有的人一出生什么都有,含着金汤勺,有的人一出生什么都没有,贫穷不堪,芸芸众生,每个人的出场方式都不同。

人生没有彩排和剧本,脚下的路走过了便不能重来。

正因如此,手握好牌时应该珍惜,走好脚下每一步。

手握烂牌时更该精心钻研,拼尽全力给自己赢个大满贯。

在自己的人生主场跑了龙套,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对着镜子出神的时候,香烟缭绕,会不由得想,属于我的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的。

二十岁的时候,我似乎和小曼一样,有着晦涩内敛的性格,沉默无声地低着头走路。

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在学校没有朋友,还要因为一个男生心血来潮的表白,被人当作公敌,谩骂、侮辱。

然后我会很自然地想到周烬,那个在我漫长而黑暗的人生中投下一道光亮的小混混,在记忆中逆着光冲我笑。

两道浓黑桀骜的眉毛,眼眸中含着的那抹坏笑,隔了岁岁年年,还是那么生动鲜活。

那些过往,会令我烦躁地掐灭烟,然后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来平复心情,接着神色如常地走出化妆间,去前堂大厅给我那组小姐妹简单开个例会。

然后大家该工作工作,在夜总会一片骄奢热闹的氛围下,迎接客户的到来。

千篇一律的唱 K、玩骰子、饮酒、贴着耳朵说话……桌上开着 XO 套餐,面对客户不是太过分的黄段子和咸猪手,大家也能半嗔半怒地周旋。

现在的夜场不比以前了,我还记得十年前今朝的老板付雷和人合伙开 KTV 的时候,那个时候才是真的乱,黑恶势力滋生,夜场有真空,有艳舞,几乎成了一条淫秽的产业链。

其他不为人知的勾当也是有的,那时候付雷也很无奈,因他想在淮城扎根混下去,有不得不依附的人,很多不愿做的事也无力拒绝。

不过好在,如今他是混出头了,也洗白了。

在淮城黑白两道,提起他的名字,如今总能让人忌惮几分的。

付雷名下的产业很多,有饭店、会所、科技公司……兴许正是知道洗白得不易,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他如今是撇得一干二净。

如今朝,明明是夜总会,年底城市评选的时候,竟然也能得个「十佳文明场所」的提名。

我很早就知道,付雷哥是个狠人。

今朝营业到凌晨两三点,通常也就酒阑人散了。

到了快结束时,大家都喝的一身酒气。也有精力旺盛的小姐妹,散场之后招呼着一起去吃夜宵。

我很少参与她们的第二场活动,面对盛情邀请,总是淡淡一笑:「你们去吃吧,我年龄大了,熬不过你们年轻小姑娘,再不休息怕长皱纹。」

我睡眠质量一向不好,因此通常会直接回家。

今朝门口,每到这个时候,总会停着很多出租车。

我最近出门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朝东面路口看一眼。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了,那辆黑色奔驰又定时定点地等在了那里。

车里人应是注意到了我,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下了车,隔着老远,男人手搭在车门上,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我没有理他,径直上了出租车,报了地址。

到了小区楼下,付了车钱,下车时又不无意外地看到了那辆跟过来的奔驰。

换作旁人,兴许会让我感到害怕。

但这个人不会。

他叫叶诚,是个律师。

更准确地说,是个在淮城挺有名气的律师。

叶诚苗根正红,毕业于九京大学法学系,父亲是一名法官,母亲是检察院的人。

他在上学时就很有名,就读硕士研究生时在学校的引荐下,联合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协同办理过一起很有名的司法鉴定对抗案。

两年前又与其大学同学一起创办了京淮律师事务所,很擅长做刑事辩护及办理各类疑难法律事务。

我对他很了解,不仅因为我曾经也是九京的学生,还因为一个星期前,我刚刚甩了他。

说「甩」这个字可能不太合适,因为我们一开始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关系。

两个月前他们事务所帮启氏集团的林总打赢了一场经济纠纷案,林总在今朝订了包厢,非要拉他们事务所的律师来庆祝一下。

包厢是在阿静这里订的,业绩在我们这组,林总又很豪气地开了人头马套餐,我于是去敬了几杯酒。

于是便认识了叶诚。

当时偌大的包厢,林总他们身边都坐了人,觥筹交错,灯光溢彩,语笑喧阗,气氛正浓。

我与林总谈笑几句,林总把我引荐给了叶诚。

「代嫣啊,听阿静说你也是九京大学毕业的?来来来,叶大状,给你介绍个校友,大美女。」

包厢人很多,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他,待到一眼望去,四目相对,空气似乎凝结了下。

人与人之间总是讲究些眼缘的。

叶诚很年轻,也很帅,那种帅符合一个精英律师该有的正气。

乌黑且精致的发型,整洁得一丝不苟,额头光洁,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五官端正,无可挑剔。

他戴着一副金丝框架眼镜,儒雅斯文,又很好地遮掩了深邃眼眸中泛出的那抹精光。

只一眼,我便知道我该同他发生点什么的。

传闻中叶诚滴酒不沾,且性格清冷,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私底下,常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晚如传闻中一样,他是被事务所的另一名合伙人硬拉过来的,全程没有喝一滴酒,身边也没有坐任何一名女伴。

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种场合,面上不露声色,但时不时皱起的眉头彰显出心底的烦躁。

好在后来我解救了他。

我坐在他旁边,对上了他探究的眼神。

「你好,叶律师。」

「你也是九京大学毕业的?」

叶诚声线清冽,低沉悦耳,微微侧目看我,眼镜上折射出的光线,映着漆黑瞳仁,泛着深邃的幽光。

当他对一个女人产生好奇,主动开口询问,我便知道,他是不讨厌我的。

我也一向知道自己长相不错,混迹风月场所多年,挂在脸上的笑是得体而温柔的。

如果我愿意,这温柔之中还可以带点撩人的味道。

我毕业于九京,比他高了一届,应该算是他的学姐。

叶诚一定很诧异,一个名校毕业的学生,为何会在夜总会工作。

这些我无需同他解释,如果他对我感兴趣,以后稍加打听,什么都会知道。

那晚凌晨,叶诚离开的时候,我主动问了他,能不能送我回家。

他坐在车上看我,挑了下眉,眸光深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默许了我打开副驾车门。

到了小区楼下,下车时,我又笑着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去我家喝杯咖啡?」

很明显的暗示,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好遮掩。

我眼神坦荡,神情自若地看着他,仿佛他拒绝或者不拒绝,都无伤大雅。

他抿着唇打量我,最终说了一句:「你一个人住吗?」

「当然。」

「……需不需要去便利店先买东西。」

「不用,我家里有。」

我巧笑倩兮地看着她,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很多。」

四目相对,叶诚皱了眉,这一刻他是迟疑与犹豫的。

我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面是道德的枷锁,一面是长相姣好、看起来有眼缘的女人。

这女人还笑得如狐狸一般,云淡风轻地勾搭他。

而他恰好又是单身,血气方刚的年龄。

他是律师,不是圣人,所以愿者上钩。

叶大状一开始还很收敛,等到上了楼,摘了那副眼镜,扯了扯衬衫,妥妥的斯文败类一个。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我还没睡醒。

等我睡醒了已经是中午十一点。

床头柜上放着一沓现金钞票。

很好,各取所需,谁都不必有心理负担。

我坐在阳台椅子上,艳阳高照时,点了支烟,夹在指尖端详,看着那微不足道的星火一点一点烬烧。

快要熄灭时,猛地吸了一口。

香烟融入肺里的感觉,奇异得让人心情舒畅。

之后隔了几天,叶诚没再找过我。

但半个月后,我借故找上了他。

起因是那名叫小曼的女孩,被人拿酒瓶砸破了头。

打她的男人叫何星海,是今朝的常客,通常我们叫他何少。

没错,他是个有钱的富二代,而且是个在淮城嚣张得出了名的年轻富二代。

我闻讯赶去时,包厢门推开,看到的是小曼捂着头蹲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甜甜等人吓白了脸,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而这富二代见我进来,眯着眼睛道:

「嫣姐,我 TM 每次来是缺你们钱了还是小费给得少了,觉得我好糊弄?喝个酒推三阻四,给脸不要脸,想立贞节牌坊何必来这种地方。」

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脸上挂着笑,上前将小曼扶起来,「抱歉何少,扰了你们的兴致,别生气,咱们之间有话都好说,我现在先叫人把小妹送医院,你这一瓶子下去,可不轻呢。」

随后而来的辰哥等人把小曼带了出去,我示意甜甜她们也离开,只留了我和大堂经理赵晖善后。

十年前付雷在淮城刚起步的时候,晖哥便已经跟着他混了。

他跟付雷差不多同岁,快四十的糙汉子,这种场面对他来说是见怪不怪了。

晖哥好脾气地跟何星海聊了几句,继而道:「小妹不懂事,确实欠调教,但何少出手是不是重了些?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打人终归是不对的。」

何星海年轻气盛,态度嚣张:「我也就是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跟个傻缺一样不知道躲,打也打了,医药费我出就是。」

有钱人总是这样无所畏惧,我笑道:「何少这一瓶子力道不轻,少说也是脑震荡,没个七八十万应该是不行了。」

「什么?你说多少?」

何星海像听到笑话一般,冷笑着看我:「你说七八十万就七八十万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赔的不仅是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万一给人家小姑娘吓出个好歹来,阴影可是一辈子的。」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又加了一句:「何少要是嫌赔得多,不如我打电话给雷哥,让他来跟您谈?」

我早说过,在淮城,提付雷的名字总是会让人忌惮几分的。

何星海阴晴不定地盯着我,最终笑了一声:「行,你说多少就多少,老子有的是钱,下次万一手滑砸到了你头上,也按照这个标准来赔。」

言语之间,妥妥的恐吓威胁,我但笑不语地看着他。

晖哥先皱起了眉头:「何少,这话可不能乱说。」

何星海哈哈一笑:「开个玩笑,紧张什么,嫣姐什么身份,我敢动她?雷哥能放过我?」

他说得对,他不敢动我,因为谁都知道,今朝的营销经理代嫣,是付雷罩着的。

甚至很多人,来我这里订厢,为的是讨他的好。

晖哥开车带我去了一趟医院。

甜甜见了我哭得泣不成声:「嫣姐,对不起,我不知道 503 是何星海的场子,他来得晚,而且来到之后点名要小曼喝,我说什么都没用。」

她很愧疚,因为小曼一开始来的时候,我就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在她适应夜场之前,只能让她进那些熟悉的且脾气好的客户订的包厢。

甜甜脸上清晰的五个手指印,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何星海打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没事,从好的地方想,小曼她爸的医药费有着落了。」

小曼没什么大碍,诊断是中度脑震荡,需要住几天院。

如我所料,她是很愿意私了的。

没有人跟钱过不去。

何况还是那么一大笔钱。

离开医院后,我径直回了家,看下时间,快十二点了。

思来想去,我在这个时间给叶诚打了个电话。

手机号码还是在他们律师事务所的官网上找到的。

接通后,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冽低沉,还带着点被吵醒的不悦:

「喂,哪位?」

「叶律师,我是代嫣,今朝夜总会那个。」

「……」

叶诚没说话,应该是醒了,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刚刚我们这里的小妹被人打了,我想咨询一下故意殴打他人能不能追究刑事责任。」

「你现在在哪儿?」

「呃,我刚从医院回到家。」

我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目光望向漆黑夜幕,嘴角缓缓勾起笑:「不知道这个时间,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告诉你。」

约莫半个时辰,夜深人静,叶诚应约而来。

开门的时候,看到穿着蕾丝吊带裙,手拿红酒瓶的我,意料之中,他挑眉笑了。

我也笑了,半湿的长发披散在耳后,扬了扬酒瓶:

「喝点?」

「我不会喝酒。」

「哦?喝了会怎么样?」

他目光幽深地落在我身上,凑上前握住我的腰,低头在我耳边笑了一声:「会发疯。」

这是叶诚第二次来我家。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醒来,他没有走。

我起床的时候他还躺在被窝里,呼吸均匀浅淡,凌乱的头发下,睫毛安静垂落,于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累着了,天快亮的时候几乎才睡。

我看了一眼时间,如我往常的生物钟一样,上午十一点。

习惯性地缩在阳台躺椅上,我点了支烟,眯着眼睛晒太阳。

香烟还剩一半的时候,叶诚醒了。

刚睡醒的他有片刻茫然,揉了揉凌乱的头发,睡眼惺忪。

很像一个懵懂天真的大男孩。

我温声笑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他这才仿佛醒透,已不见了方才的茫然,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下,深邃眼眸恢复一贯的清醒与冷静。

「事务所还有事,我下午会很忙,现在就走。」

「嗯,好。」

我扭过头去,透过窗口的艳阳下,看着手中的香烟燃尽。

叶诚窸窸窣窣地穿了衣服,戴上名贵腕表和那副金丝眼镜,待到站在我旁边,白衬衫,西服裤,长身玉立,身姿高挺,又是一贯的矜贵模样。

我侧目看他,眼中含着隐约笑意:「不是有事吗?怎么还愣着?」

他迟疑了下,「已经中午了,要不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其实我也没空,我约了人。」

「那,下次?」

「嗯。」

「加个微信吧。」

叶诚拿出了手机,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白皙,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递了上面的二维码过来。

我的笑不动声色地凝结在唇边,歪着头看他:「不用了,叶律师,有事打电话就好了。」

他愣了下,抿了抿唇,脸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今天,没带那么多现金。」

我了然:「没事,上次给得挺多的。」

可能是我神情太自然,嘴角始终噙着笑,温温柔柔,倒令叶诚面上一时十分尴尬,眼眸深深,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我过几天要去国外一趟,你有没有想要的包,或者手表首饰之类的,我买给你。」

「不用了,叶律师,你太客气了。」

我随口应付一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点燃,然后夹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对那些东西,不太感兴趣。」

叶诚皱了下眉,四目相对,神情有些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最终抿了抿唇,道:「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我愣了下,很快笑道:「好。」

叶诚离开后,我如他所言,掐灭了烟。

然后站在窗口,看着那辆黑色奔驰出了小区。

我想,我跟他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随后简单打扮了下,我也出了门,去地下车库开了车出来。

我没骗他,我中午确实约了人。

去的是城西香山麓附近的四合院区。

作为淮城有名的园林式住宅区,这里的房价可谓是高出了天际。

有些人买房是为了生存,有些人买房却是为了欣赏。

如付雷,在这一处有整整一排的中式四合院。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其中一处院子里修建园林,搭起的爬高架上,有几人正仔细地修剪着那棵价值千万的贵妃罗汉松和日本黑松。

而身穿亚麻布衫的付雷,头上戴着草帽,脚底踩着黑布鞋,正拿着木耙仔细地梳理着另一处松树外围的金粒子。

内里苔藓潮湿鲜绿,金粒子在阳光下泛着灿烂的光,被梳理得条条道道,线条分明。

四十岁的付雷,沉迷于园林艺术无法自拔。

造园造景,往往需要长达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将一处宅院打造得如苏州园林一般精致。

付雷为此开了一家园艺公司,有专业的团队匠心独造。

古色古香的院子,奇石假山,小桥流水,一池锦鲤争先恐后地游来游去,仙雾飘飘。

这座名为「桃花源」的四合院很大,不仅有云香斋,还有咏园、快哉亭……

各种贵妃罗汉,百年大老黑,龙游梅,垂梅,羽毛枫……置身其中,让人仿佛真的入了梦境桃花源一般。

耳边是潺潺流水,鸟语花香。

白墙黑瓦拐弯处,还有名家题的一首诗,框嵌在廊下——

闲来桃花源墅,花径石斜莲步。

回眸景深,枫虬起舞。

朝暮,朝暮,绝美春秋几度。

……

比付雷更懂得鉴赏美的人,没有他有钱。

比他有钱的,却又没有他这样的品位。

是以他的造园团队,在互联网发展迅速的今天,随手拍的一个小视频,便能火到国外。

单是一棵松树,一块石头,就要价值成百上千万,打造这么一座院子,即便是富豪也分三六九等。

能借此机会跟付雷攀上关系的皆不是普通人。

又或者说能让付雷以此攀上关系的,更不是普通人。

这些年,付雷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没见过他的人,一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穿着黑布鞋,亚麻衫,下巴留胡茬,头发扎在脑后的男人,一身文艺气质,竟是今朝的幕后老板。

付雷不仅有气质,还有深眼窝,双眼皮,棱角分明的脸。

他是标准的立体长相,相貌端正,并且是很干净的一个人。

至少,表面上是。

看到我来,他放下木耙,脱了手套,迎面笑吟吟走来:「小嫣,你来得正好,看看我最近新移植的黑松,从日本运过来的精品。」

那棵众星捧月般,被很多人围着修剪的松树,高耸硕大,造型精美,伸展的松枝如一片片飘逸的云。

我不禁感慨:「真的好漂亮。」

付雷站在我旁边,比我高了半头,声音欣慰:「我在静冈国际园展,一眼就看上了它,这么美的松树,错过了会是终身的遗憾。」

谈及喜欢的松,他侃侃而谈:「看到那个穿黑衣服的师傅没?他叫李言杭,著名的黑松大师,我本来想自己爬上去修剪,又怕手艺不精破坏了美感,所以便把他找来了,权当是交个朋友,待会介绍你认识一下。」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认识他干吗呀,以后又没打交道的机会。」

「那可不一定。」

付雷转头看我,眼神含笑,声音温和:「小嫣,你大学不是修的艺术设计类吗,以后来帮我管理园林公司吧,跟人家大师多学习一下手艺,以你的聪明和能力,将来一定有很高的造诣。」

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明里暗里提了几次了,如同之前一样,我拒绝了他:

「算了吧雷哥,我不是那根葱,而且我也不想离开今朝。」

付雷难得地沉默了下。

他没有逼我,也不会要求我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曾经患过一场很严重的抑郁症。

至今我的手腕上,还有当年割腕自杀的痕迹。

虽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当年心理医生的话,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那时心理医生对周烬说:「要对她有耐心,像哄小孩一样顺着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凡让她有一丁点兴趣的事,就加倍去做,如果她看到一束花会开心,那就每天送给她……」

周烬那傻子,后来在我家小区楼下种了满满一花园的月季来着。

哦不,我说是月季,他不承认,非说是玫瑰。

……

付雷的目光落在那棵高耸的黑松上,良久,说了句:「阿烬他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我也如他一样,看着那棵松,神情柔软下来:「我就是想着,万一哪天奇迹出现,他又回来了可怎么办,今朝的大门,已经不是曾经的钻石了,那怎么办呀,我不能让他找不到路啊。」

「小嫣……」

付雷望着我的眼神,应该是同情而怜悯的,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也不想听他继续讲那些没用的话,转而笑道:「雷哥,你打电话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棵松树?」

「当然不是。」

付雷笑了:「下午紫薇会展中心有一场拍卖会,吃完饭你跟我一起去。」

「啊?姚姐呢?」

「她健身去了,一把年纪了突然对自己严苛起来了,整天嫌自己胖,三天两头地往健身房跑。」

「那你不早说,我今天穿得不够正式。」

「哈哈,没事,我待会也不换衣服了,咱们溜一圈儿就回来了。」

付雷如此不拘小节,我也抿着嘴笑了,索性我穿的是白色外套,扎高马尾,他穿的是白布衫,扎低马尾,随意到一块去了。

要丢人一起丢人。

3

我想错了,和付雷一起出门是永远不会丢人的。

秘书,助理,保镖,司机,齐刷刷地跟着。

我还没打听明白紫薇会展的这场拍卖会是哪位名人举办的,就已经出尽了风头。

无数人在跟他打招呼,左一句「付先生」,右一句「哎呀,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还有人跟着拍照,会场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嘴都咧到耳门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著名的绘瓷艺术大师陈老先生和他夫人童巍女士联名一些知名艺术家共同举办的慈善拍卖。

童巍女士是传统绘瓷艺术研究会的会长,还曾参与过明清御窑复烧,传承家学,擅作粉彩花鸟,其名下作品深受海内外收藏。

因为双方都是有身份的大家,而且承办方及早通过媒体宣传,此次拍卖结束将会做社会公益服务,资助困境学生及成立基金助力脑瘫孩童。

是以这场拍卖座无虚席,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捧场。

而且很巧的是,我还在这里见到了叶诚。

他们事务所担任了此次拍卖活动的法律顾问。

叶诚作为老板,西装革履,带着团队亲自出席。

并且他与陈老先生及童巍女士似乎相当熟稔。

他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

在拍卖会开始之前,付雷与陈老和童巍女士打了招呼,都是喜欢艺术的人,相当客气和热络。

我站在付雷面前,举止得体,落落大方。

与他的生活助理姜晴不同,她穿的是正式的西装套裙,而我,白外套,休闲裤,运动鞋,与同样衣着随意的付雷实在太搭太另类。

不过付雷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周身都是气质。

为了不丢他的脸,我自然也是腰杆挺直,笑容淡淡,扎起的高马尾上还卡了个墨镜,格调肯定是装到位了的。

我与叶诚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了今天的第二次见面。

童巍女士慧眼识珠地看出了我的不同,笑着让付雷介绍一下。

付雷跟她道:「童老师,这是我妹妹代嫣,上学的时候也是艺术生,她学过画画,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有机会还请您指教一下。」

叶诚在她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我目不斜视,脸上含笑,同童巍女士握了手:「久仰大名童老师,别听我哥瞎说,我很多年没拿画笔了,实在惭愧。」

童女士当然不会深究我到底会不会画画,以及画得怎么样,她只是笑眯眯地端详我,拍了拍我的手背,对付雷道:「付先生,你这妹妹可真漂亮,长得跟幅画似的。」

夸完又慈爱地问我:「小嫣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没?」

我尴尬地笑了下,尚未回答,付雷已经不紧不慢道:「单身呢童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推崇什么自由主义不婚族,倒是我们这些老古董跟着瞎操心。」

童女士止不住点头,感同身受似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叶诚身上:「可不是,你瞧我这外甥,快三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女朋友都没时间找,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催也没用,人家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抬头望去,目光与叶诚碰了个正着,于是很快又移开。

眼看付雷与童女士还要聊下去,我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话,礼貌道:「童老师,好不容易见您一面,我能跟您合个影吗?」

……

拍卖开始之前,我曾疑心付雷带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想找机会给我认名师搞艺术。

结果到了拍卖会开始,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何星海他爹。

作为淮城有名的富商,富二代何星海的老爹何荃也来了。

既然来了这种场合,定然是要拍下一两件东西回去的。

结果我很快发现,但凡何家举牌,不管拍卖的是什么,付雷身边的秘书杨天奇都会跟着举牌加价。

一次, 两次,三次。

很快,何家也察觉出了不对,从一开始的客气谦让,到后来不明所以,有了几分恼怒。

针锋相对了一阵,杨秘书永远比他们高出一口价。

几乎全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何家这是摆明得罪了付雷。

于是只要何家举牌,全场无人再喊价,只剩杨天奇面无表情地往上加。

我侧目道:「雷哥,没必要。」

拍卖场的灯光,映在付雷的脸上,棱角分明,神情透着冷意。

他淡淡道:「没事,闹着玩而已。」

一次次地闹着玩,连主持人都蒙圈了——

「付雷先生又加价一次。」

「付雷先生加价两次。」

「付雷先生第三次加价。」

「成交!」

全场的目光都注视在我们这边,交头接耳,我无奈地撑着额头,继而将墨镜往下拉,遮住了脸。

何家从一开始的懵逼,到恼怒,最后归于平静和忐忑。

直到拍卖结束,一把年纪的何荃老狐狸一般,笑呵呵地走过来,同付雷友好地握手——

「哎呀付总,您可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留啊,那张素三彩的瓷板画,我是真喜欢呀,原想拍下当壁挂,还是被您拍下了。」

「不好意思,那瓷板画我家妹妹也喜欢,所以就不遑多让了。」

付雷面上含着笑,客气疏离,声音淡淡。

点到为止,双方都是聪明人,何荃看了我一眼,又寒暄几句,这才匆匆离开。

想来回去之后,会好好管教一下他儿子了。

待人走远了,我叹息一声:「雷哥,真没必要的。」

付雷不甚在意,也没接我的话,只是道:「那张瓷板画回头让姜晴放你车上,别的东西你看你有喜欢的吗,喜欢的话就去挑挑,不喜欢就让小杨去操办一下,全部捐掉吧。」

我笑了下:「好。」

——

拍卖会结束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叶诚的电话。

他说他刚从国外回来,给我带了礼物。

电话打来时,是晚上十一点,我在上班。

今朝灯光璀璨,我坐在大堂沙发上,漫不经心道:「不必了叶律师,我什么都不缺,你送别人吧。」

叶诚沉默了下,说了句:「我在外面。」

我拿手机的手顿了顿,又道:「哦,很晚了,那您回去吧。」

「……」

「能出来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在上班,很忙。」

「我等你下班。」

我皱了下眉,长长地叹息一声,那边已经很快地挂了电话。

凌晨两点,包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晖哥招呼我下班。

走出夜总会大门,我四下观望,果然看到了叶诚的车。

他还真是有耐心。

我心情复杂地走过去,上了他的车。

叶诚率先递过来一个 Bvlgan 的香水手提袋,笑道:「礼物。」

既然他执意要送,我只得顺手接过,礼貌一笑:「谢谢。」

「我送你回家。」

「好。」

叶诚启动车子,开车送我回去。

一路都没有说话。

到了我家小区楼下,我没有立刻下车,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叶律师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你,不用跟我这么生疏,毕竟我们,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学姐。」

一向头脑清醒、口齿严明的叶大状,仿佛很为难似的,又最终下定决心,开口道:「代嫣,你为什么要这样?」

「哪样?」我不解地看着他,「跟你上床?」

他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白,抿着唇,在车内灯光下,明显看到神情不自然。

我好笑道:「看你不错,有眼缘,而且我这个年龄,有需求很正常不是吗?」

叶诚的唇抿得更紧了。

「成年男女,各取所需,你也很快乐很享受,对吧。」

我打趣地看着他,从包里掏出烟盒:「介意我抽烟吗?」

叶诚深深地吸了口气:「介意。」

「哦,那算了。」

我遗憾地把烟放回了包里,又侧目问他,似笑非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要回家了,并且我希望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诚下定了决心似的,目光深沉:「你把我当成什么?」

「one night。」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不是也给我钱了吗,一场交易而已,叶律师,你这么质问我,我会以为你认真了。」

「对不起,我一开始以为,你跟那种夜场的女人一样……」

「你没有误会,我就是你以为的那种女人。」

我看着他,忽而笑了:「你打听过我吧?我当年在学校很出名。」

出了名的烂,出了名的臭,在 KTV 兼职干夜场,被人疯传是出来卖的,后来险些被勒令退学。

人生无常,兜兜转转,毕业后我还是做了夜场。

如果他打听得再细致一点,就会知道我当时还谈了个男朋友,叫周烬。

一个小混混,有着跟我一样烂透了的人生,最后还因为犯了事,在海港湾被追捕,最后跳海不知所终。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死得透透的。

这些都很好打听的,又或者还有人说今朝的老板付雷对我颇多照顾,因为我跟他睡过,是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流言蜚语,是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的。

叶诚沉默了下,突然莫名跟我说了句:「你家里挂在客厅的那幅画是你画的吧,一个沉醉的舞者,赤脚踩在荆棘上跳舞,袜子被血染红,我还在九京的校内网,还看到了当年你参赛的获奖作品,是一只被箭穿透的孤雁,于半空掉落,你给它起名叫坠落,代嫣,其实你真的很有天分,画出的画让人很容易产生共鸣。」

「所以呢?」

他顿了顿:「我不知道,我第一眼见你,总感觉你很特别,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玻璃瓶,但是又高高在上,耀眼极了……我承认我有被你吸引,对你有好感,你让我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很抱歉从别人嘴里打听了你,一开始我选择了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我想我应该重新认识你,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我嘴角的笑一点点凝结,眼底化为不为人知的阴冷:「随便把男人往家里带的女人,会是什么好东西,你错了,叶律师,到此为止吧。」

4

叶诚迟早会明白,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若他对我没有任何价值,我根本不会接近他。

现在,我想跟你们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叫代嫣,我的人生,死过两次。

一次是十九岁那年,我妈突发心肌梗塞,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家里。

一次是二十三岁那年,周烬跳海,不知所终。

书上说,年少不遇惊艳之人,青春不过轰烈之事。

人的一生,就该平淡如流水,安稳流淌,无大风大浪,偶尔激起小的水花,让它归于平静,才是最终圆满。

平凡人的一生,不该掀起惊涛骇浪,否则会撞得头破血流,哪怕十年二十年,回首过往,嘴里仍有一股血腥味。

很不幸,我便是这样的人。

认识周烬时,我是九京的大一学生。

那时我家住在苹果湾小区 B 幢 5 号楼 601 室。

那是一处传统意义上的老小区,两室一厅,楼房很旧,没有电梯,回家需要爬楼梯。

底层房屋很潮,六楼还好,只是外墙长满了爬山虎,层层叠叠,虽然漂亮,却很招虫子。

夏天家里总是有杀虫剂的味道,因为蟑螂很多。

我和我妈相依为命。

她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上班,做营业员。

我妈很爱我,我考上大学那会,别提她有多高兴了,拿着手机用方言挨个通知我远在四川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

我们是单亲家庭,在淮城举目无亲。

但我妈想庆祝,所以难得奢侈地带我去市区吃川锅火锅。

我们点的鸳鸯锅,一份娃娃菜,一份鱼丸,一份牛肉卷,以及一份蟹肉棒。

那时候的菜品分量很足,但我还是觉得不够吃,又要再点别的。

结果我妈赶忙拦住了我,不住地说:「够了够了,嫣嫣,妈妈下班的时候吃了中午剩的一个包子,现在不太饿。」

我知道她是为了省钱。

果不其然,菜品下锅,她不住地往我碗里夹牛肉和鱼丸,督促我多吃点。

我一脸无奈地嚷嚷:「妈,你这样我都没心情吃了,说好的我们俩庆祝,这摆明了是我一个人的狂欢。」

我是艺考生,学艺术有多费钱我是知道的。

我妈很节省,平时一分钱都不舍得多花。

所以我站起来也夹了菜给她:「一起吃,回头吃不饱的话再要一份面条下锅里,不过分吧?」

我很爱我妈妈,家境普通,但我从没抱怨过。

甚至从初中时开始,每年寒暑假,空闲之余,我会在家里做那种编织的小竹篮,加工一个可以挣两毛钱。

等我上了大学,已经不再是未成年,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份兼职。

那时市区开了一家有名的 KTV,很高端,名字叫钻石。

一个人我是不敢去那种地方兼职的,但我初中同学桃子在那里。

桃子学习成绩不好,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已经出来打工两年了。

钻石是个很大的 KTV,服务员很多,我在三楼的一个小超市负责上货及收银。

跟我一起搭档的有时是桃子,有时是琴姐,她们是全职,需要两班倒。

我在那里上班第三天,就见到了周烬。

一个长得很帅,笑起来很坏,高个头、单眼皮的男生。

那天琴姐去厕所了,我一个人在货架理货,他走了进来,拿了一罐可乐,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我放下手里的货,赶忙就追了过去:「哎,你没付钱呢。」

可乐打开喝了一口,他才好笑地看着我,扬起两道浓黑桀骜的眉:「新来的?」

我皱着眉头看他:「是,你没给钱呢。」

他「哦」了一声,一手拿可乐,一手在裤兜里摸索,最后懊恼道:「没带钱,先欠着吧。」

我是肯定不会让他走的,不悦地瞪着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带钱随便拿饮料,还打开给喝了。」

他看着我笑,嘴角勾起,痞气十足:「我都说了先欠着,姐姐,你别不依不饶啊。」

周烬的声音很好听,声线干净悦耳,含着隐约的揶揄,令我恼红了脸:

「你别来这套,挺大的小伙子,怎么干这种事呢?」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弓下身子看我,黑亮眼眸是止不住的笑意:「我干什么了?你说得我好像十恶不赦一样。」

他离我很近,高了我一个头,足足的压迫感,黑 T 恤下露出的胳膊是健康的小麦色,很结实。

我被他吓了一跳,脸一白,钱也不要了,转头进了小超市。

后来我站在收银台里面,隔着两层透明玻璃小心观望,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冲我笑得灿烂又张扬。

然后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琴姐回来的时候,我懊恼地向她讲述了方才的事,还描述了下他的体貌特征。

本意是想给一楼的王经理打电话,看能不能拦着人,把可乐钱补上。

结果琴姐道:「你说的是周烬吧,记账就好了,他拿东西从来不给钱的。」

于是工作第三天,我知道了周烬这个名字。

跟在钻石的老板付雷身边的一个弟弟。

时间长了,便又通过桃子和琴姐,对他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周烬还在上学,比我还小一岁,是化工职业技校的学生,那学院离九京大学不远。

据说他是付雷老家一个远方穷亲戚家的小孩。

后来周烬亲口跟我证实,他家在农村,很偏远,确实是跟付雷老家属于一个镇子的。

但并不是他亲戚家的小孩。

周烬自幼丧父,母亲改嫁,从小是跟奶奶长大的。

后来奶奶也去世了,他叔叔家占了属于他家的房子,婶子整天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硬是将十岁的他逼得离家出走。

他一路捡破烂、讨饭进的城。

然后居无定所,跟街头的流浪汉睡过同一张毯子,也曾在网吧蹭地方睡觉。

网吧老板是个好心人,给他买过几次蛋炒饭。

后来他便每天晚上来蹭地方睡觉,早上开始帮老板打扫卫生,收拾机子。

蹭了大半年,他学人家买了个马扎子和鞋油之类的东西,在街头给人家擦皮鞋,一块钱一双。

再后来遇到了付雷。

十几年前的付雷,也是农村出身白手起家的年轻小伙。

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敢拼。

他在火车站附近开连锁餐饮店的时候,周烬就在他店门口摆摊给人擦皮鞋。

火车站人来人往,餐饮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周烬有时凌晨两点还在。

有一天晚上付雷蹲在他面前抽烟,跟这个早熟的孩子闲扯了几句,觉得他挺有意思,又是老家同一个镇子上的,便说要帮他。

周烬大喜:「哥,我要进你的餐饮店工作,在后厨刷盘子也行。」

付雷摇了摇头:「你年龄太小,万一有人举报我招童工,这不是玩死我吗。」

「小子,想跟我混,先去上学,大字都认不全,我要你干什么。」

付雷资助他上寄宿初中,初中毕业上技校。

在这期间,付雷的餐饮店因经营不善倒闭了,他又寻了个门面,搞一把大的,跟人合伙投资开 KTV。

钻石开业的时候是真隆重,生意也是真的好。

钱挣得太多会招人嫉妒。

付雷庆幸自己是跟人合伙开的店,那合伙人跟他是多年的朋友,叫孙大闯,人称闯哥。

付雷在火车站开餐饮店的时候,闯哥在后面一条街开修手机店和棋牌室。

他比付雷有脑子,也有实力,火车站附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闯哥在那一带很有名。

有名到什么程度呢。

你上午钱包被偷了,下午托人找到闯哥,闯哥叼着烟打牌,随手打个电话,不出一个时辰,你的钱包就能被送来。

大花臂,粗项链,体形魁梧微胖,长相凶悍,这就是闯哥。

没人知道看着斯斯文文的付雷是怎么跟闯哥成朋友的,事实是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闯哥喝多了的时候,会在酒局上拍着付雷的肩,感慨:「雷子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当年我在火车站开手机店,卖给一个外地人用过的话费充值卡,妈的三十块钱而已,他跟疯了一样拿刀捅我,好长一把刀,我肠子都快出来了,周围的人都吓跑了,要不是雷子冲过来帮我,我 TM 早死在那人手里了。」

过命的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5

我一整个暑假都在钻石打工。

跟周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他拿走了可乐的次日晚上。

KTV 三楼金碧辉煌,灯光璀璨。

小超市在三楼中间位置,为的是方便顾客买东西。

没人的时候,我在吧台切果盘,桃子躲懒去跟她网恋男友打电话。

然后隐隐约约的音浪声中,隔着老远我看到电梯门开了,几个胳膊上满是纹身的男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

然后他们从玻璃门前经过,去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包间。

我顺着目光看了一下,很快低下了头。

为首的男人尤其年轻,双手插兜,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眉眼冷峻,一脸桀骜。

正是周烬。

他们进了包厢,门没关紧,不多时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夹杂着谩骂和哭喊。

最后是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被踹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周烬打人。

抬脚将人踩在脚下,拳头一下下地砸在对方脸上,沉闷的砰砰声,令人心惊胆战。

最后那少年直起身子,掰了下发酸的手腕,神情阴冷地看着那些人:「滚,以后再敢来这儿,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那帮人屁滚尿流的时候,我适时地把头低下了。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真切果盘的时候,脚步声走近,伸过来一只手敲了敲桌子。

「姐姐,咱俩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熟悉如昨日的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凶狠,反而带着几分戏笑和揶揄。

可是那只敲桌子的手,刚刚分明像把锤子在砸人。

我手一顿,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尴尬地笑:「我们昨天才见过,呵呵。」

周烬勾唇,双手撑在桌子两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欠你多少钱来着?」

「啊?你没欠我钱。」我一脸认真,「别闹了弟弟。」

「……」

这声「弟弟」说出口,周烬愣了下,接着眼中笑意渐浓:「你昨天不是这个态度。」

「……你昨天,也没打人。」

「……」

他挑了下眉,很快轻咳一声,解释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打女孩子。」

虽然不打女孩子,但是打架的都不是好孩子。

我在心里腹诽了下,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切水果,心里盼着他赶紧离开。

结果他却悠哉地倚在吧台,一边吃果盘里的水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叫代嫣对吧,九京的学生?」

「你来这里兼职,王德兴给你多少钱?」

「你晚上回家的时候怕不怕?有人接你吗?」

彼此又不熟,问题还这么多,真的很讨人嫌。

但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笑,一脸无畏,漆黑的眼眸坦荡又深邃,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我皱着眉,正想着该如何回答他,玻璃门外,一个染黄头发的青年,叼着烟过来了:

「烬哥,干吗呢,走啊。」

周烬应了一声,起身离开时顺手从一旁货架上拿了两罐可乐。

我以为他是给那黄毛青年拿的,结果他将其中一罐放在吧台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个给你。」

真行。

待他们走后,我将那罐可乐重新放回了货架上。

在我的认知里,周烬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从小学习成绩优异,是周围人眼中的乖乖女。

而周烬,是个混混。

他时常来钻石,因为这里是付雷的地盘,他在替他看场子。

表面光鲜亮丽的钻石,辉煌耀眼,暗地里悄无声息滋生的那些东西,是我这个在小超市收银理货的服务生不会知道的。

我后来经常在钻石见到他。

他常和那个叫他烬哥的黄毛青年在一起。

黄毛看着跟他差不多大,圆圆的鼻头,长得挺有喜感,他们都叫他小六。

在周烬第三次顺手送我可乐时,小六倚着玻璃门,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叫了我一声「嫂子」。

我吓了一跳:「你,你别乱叫啊!」

黄毛一脸无辜,正要开口说什么,被周烬转身一巴掌拍在头上:「滚蛋!」

然后他将一罐可乐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

少年看着镇定,轻咳一声,耳朵还是微微泛红了。

目光对视,我很快移开,将那罐可乐推了回去:

「我不喜欢喝可乐,你拿走吧。」

「那你喜欢喝什么?」

「……白开水。」

「……你有保温壶吗,我去帮你倒。」

「……」

那天下班,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而城市夜生活到处还很热闹,街上车辆也多。

钻石离我家骑电动车也就不到十分钟路程,一开始来这兼职我妈接过我几回,后来在我的劝说下慢慢也放了心,愿意让我自己骑车回家。

但我没想到,那天我刚换完衣服出了门,就看到了周烬。

他骑在一辆很酷很炫的摩托车上,见我出来,将手里的烟给掐灭了,笑得一脸灿烂:

「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离得挺近的。」

「那你送我回家?」

他挑着眉毛,勾起嘴角:「待会我再送你回来?」

我终于叹息一声,无奈道:「周烬,我跟你不熟。」

潜意识里,我觉得应该和他划清界限。

这小混混近日的行径,摆明是想泡我,我应该将他这种念头掐灭在萌芽里。

果然,话说出口,周烬不笑了,看着我认真道:「以后不就熟了,人与人之间哪有一开始就熟悉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压根不是一路人,以后也不会熟的。」

言尽于此,周烬眼神一暗,沉默了下——

「好,我懂了。」

然后他戴上了头盔,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后来我在 KTV 再见到他,他不会多看我一眼,神情漠然,走路目不斜视。

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桃子还凑过来问:「周烬怎么了,之前不是有要追你的苗头吗,这么快就熄火了。」

我敲了下她的头:「你别瞎说。」

两个世界的人,注定是要泾渭分明的。

我是好学生代嫣,他是小混混周烬。

不出意外,永无交集。

然而暑假开学前夕,最后兼职那几天,我看到了一群熟悉的面孔来这里唱 K。

年轻男女,神采飞扬,青春靓丽。

没错,是我那帮家境不错的同班同学。

我上大学后,与班里一些同学相处得不太好。

主要是九京这所名校,在淮城还有另一个名字——贵族学校。

现实生活就是如此,家境优渥的孩子,一出生就赢在起跑线,在我上初中才开始学英语的时候,他们从上幼儿园学的就是双语,已经能够流利地用英语交谈。

小说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其实是很少的。

他们大都品学兼优,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有聪明的大脑,有见多识广的父母,轻轻松松就能上好的学校。

而我和其他一些家境普通甚至贫寒的孩子,为了考上那所大学,挑灯夜读,不知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心血。

更难为情的是,当我们好不容易披荆斩棘冲破层层关卡来到罗马,才发现更多的人,一出生就已经在这里。

罗马没有瞧不起我们,会给贫困生补助,老师们也一视同仁。

但它其实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如我们这些「外来者」是一个派系,「本地人」又是一个派系。

九京毕竟是所名校,学生大都有良好的教养,骨子里有再多瞧不上的鄙夷,至少表面上都能和平共处。

我原本也是能跟她们和平共处的。

但是很不幸,我被隔壁物理系的系草陈嘉贺表白了。

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陈嘉贺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腼腆的书卷气,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酒窝。

其实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陈嘉贺性格腼腆内敛,只因为长了一副清隽的面孔,大一刚开学时,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其中就包含了我们宿舍的张佳佳。

张佳佳家境好,家里是开证券公司的,名副其实的白富美,且性格开朗,喜欢陈嘉贺也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口,人尽皆知。

她缠了陈嘉贺很久,导致这个一根筋的傻子,直接站在我们宿舍楼下,当众跟我告白。

他说:「代嫣,我从高中时就喜欢你了,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他不知道,他的喜欢会将我推入怎样的境地。

我跟张佳佳她们的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也没到交恶的地步。

而他促进了这种关系的崩塌。

陈嘉贺没有错,他跟我一样,都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凭着自己的能力努力考上这所大学。

高一时我们还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我理科成绩不好,他还经常帮我讲解数学题。

他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格外好看。

我至今想起来,都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对他有好感的。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们本该是一类人。

家境普通的两个小孩,同样吃过生活的苦,彼此更能理解,心意相通。

相互鼓励和奋进,走到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毕业后踏入社会好好工作,未来会有无限可能。

但我很明智地拒绝了他。

因为那个时候,我更爱的是自己,我要明哲保身。

人心的复杂和险恶,是我很早的时候就体会过的。

陈嘉贺很好,但他还没强大到可以保护我在女生之中不被欺负。

张佳佳看我不顺眼,她们在宿舍里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很快演变成一个帮派。

并且这个帮派越来越大,连一些男生也戴着有色眼镜看我。

她们说瞧不出来啊,装得一脸无辜,这么会勾引人。

越是这种文静老实的女生,骨子里越骚,顶级绿茶,谁喝谁知道。

跟她们交好的一些男生,有的开始试图勾搭我。

我忍了很久,在他们变本加厉之前,收集了证据,交给了辅导员。

我素来成绩好,老实本分,给老师留下的印象很好。

总之就是辅导员逐一约谈了她们之后,还帮我换了个宿舍。

如此一来,他们更记恨我了。

而且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向我碾压。

我和宋俏成了室友。

6

我和宋俏有一个仅有我们俩才知道的秘密。

那个秘密就是,我原本叫宋嫣,不叫代嫣。

她爸爸宋景阳,也是我的爸爸。

不,更准确地说,曾经是我的爸爸。

没人生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只因宋景阳婚内出轨,在我妈身怀有孕时,他谎称单身,仗着一副小白脸的长相,哄了一个物流公司老总的女儿,也怀上了他的孩子。

宋景阳痛哭流涕地跪在我妈面前,说他要是不离婚娶那个女的,那个女的会整死他。

当年的事太遥远,我无从得知我妈是怎样的心情,选择了离婚。

宋景阳净身出户。

他本来也没什么钱,家里一套两室的房子,不多的存款,都给了我妈。

然后他拍拍屁股,施施然住进了女方家的大别墅,去了女方家的公司上班,成了正经的上门女婿。

后来也是混得人模狗样,被人称为宋总。

他们之后除了宋俏,还生了个儿子。

但我知道,外表风光无限,实际宋景阳被那一家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从不敢来看我和我妈一眼,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良心发现来家里一趟,买了很多玩具给我。

后来被他现任老婆发现,差点跟他闹翻了天。

软弱的宋景阳,发誓会跟我们划清界限,再也不来往。

其实他想多了,在他走后,我妈就逼着我将那些玩具扔进了楼下垃圾桶。

我抱着不撒手,她打我,然后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这辈子毁在宋景阳手里。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有爸爸的。

小学六年级时,知道了宋俏的存在。

那时我成绩好,被老师带着去参加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刚巧宋俏也参加了。

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珍珠裙,红皮鞋,两条辫子又黑又亮。

而且带她来参赛的,正是她爸宋景阳。

我原本也应该是由家长带着来的,可惜我妈要上班,不舍得请假,只能麻烦了老师。

我看到了父慈女孝的宋景阳和宋俏,儒雅的他蹲在地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宠溺道:「俏俏千万不要紧张哈,有爸爸在,待会比赛完了,爸爸带你去吃麦当劳。」

那年十一岁的我,还不是很懂事,骨子里对亲情和爸爸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阳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动走到了他面前,也唤了他一声:「爸爸。」

然后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着我,以及宋景阳脸上大惊失色的尴尬神情。

更讽刺的是,那场作文比赛,题目竟然是父亲。

比赛完了之后,宋景阳果真带着宋俏去吃了麦当劳。

老师送我上公交车的时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车,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后我坐在麦当劳门口,隔着透明玻璃,看到那对父女笑意盈盈,温情无限。

最后宋景阳发现了我,我说不出当时他那种眼神多么复杂。

有慌,有恼,有无奈,有厌恶,也有苛责。

最后他买了一份麦当劳给我,趁着宋俏在安心吃薯条时,走到门外,将打包袋丢给了我。

没错,是丢。

他皱着眉说:「赶紧回家,别跟着我!」

我从十一岁那年,独自一人走了好几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区门口时将那袋麦当劳给了一个经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经认同了我妈的话。

我代嫣,没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人。

而她和张佳佳她们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开学前夕,还约着一起来了钻石唱歌。

想来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们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闹着来到三楼时,周烬也在。

当时他窝在外面的沙发上睡觉,随手盖着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脸。

即便这样,宋俏还是认出了他,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

「周烬!好巧,你真的在这儿。」

周烬一脸被吵醒的茫然,浓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么来了?」

他们竟然认识。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还跟张佳佳一个宿舍时,曾听她们闲谈中得知,九京大学与化工职业技校举办过一场篮球联谊赛,宋俏作为当时的美女啦啦队长,对对方篮球队的队长一见钟情。

当时张佳佳说:「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学院,她可真是够执着的,三天两头地扑空,还是坚持往哪儿跑。」

「帅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是听说周烬在这儿,想来碰碰运气。

而且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个女生,提着生日蛋糕,嗲声对周烬说:「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们来 KTV 帮她过,周烬待会你过来嘛,一起帮俏俏庆祝。」

宋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周烬将外套往上拉,盖住了脸:「好困,我要睡觉。」

隔着老远,我听到宋俏捂着嘴笑,声音无比温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时候,我来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烬。」

「嗯。」周烬随口应承,声音带着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跟那一行人先行进了包厢。

我觉得我应该回避一下了。

趁她们还没发现我在这里上班,我必须请假离开。

走的时候,经过外面的沙发,周烬还蜷缩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凌乱的黑发。

我在等电梯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一个处在阴暗角落里的代嫣,内心的卑鄙。

我转身走到周烬面前,蹲下身子,唤了他一声:「周烬?」

原以为睡着的人,抬起了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桀骜的脸,浓眉英挺,细长且漂亮的单眼皮,眸子乌黑深邃,含着一丝诧异。

「嗯?」

「要不要去兜风?」

我试探着问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中诧异褪去,渐渐起了几分玩味:「姐姐,你别耍我。」

「没耍你,走,我请你喝可乐。」

周烬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头,笑容痞气,冲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

我们一起去热闹的夜市吃冰粉、打气球。

他很厉害,隔着老远用 B 弹枪哒哒哒地将气球打了个精光,赢得摊主黑了脸,也成功让我目瞪口呆。

最后我买给他一罐可乐,他送我一个赢来的流氓兔大玩偶。

随后我们又开着摩托车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园溜达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园很大,不时有锻炼身体的暴走团成群结队经过。

树木上的霓虹闪耀,凉风徐徐,我们俩站在长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腻歪在树下椅子上,搂搂抱抱,不多时还吻上了。

我有些尴尬,周烬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这倒是挺意外,像他这样的混混,连一向骄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 KTV 来,竟然还挺纯情。

我们出来的时候,中间他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便给装兜里了。

我猜测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宋俏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他一开始诧异于我也认识宋俏,很快又开口解释:「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姐姐你别误会。」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欢了?」

「不喜欢,我有喜欢的人。」

夜幕下,周烬声音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炽热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静下来,笑了一声:「你喜欢我?」

「嗯。」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

「扑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乐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周烬失望地叹息一声,看着我笑:「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眼熟,下了楼就去找王德兴要了你的身份复印件,代嫣,家住苹果湾小区,我十岁时经常去那一片捡破烂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着眼睛,试探性地问他:「我给过你很多空瓶子,还给过你烧饼和棒棒糖?」

「嗯,你后来还给过我一份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汉堡,也是第一次喝可乐。」

「你竟然是那个小孩?」

我觉得不可思议,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周烬看着我笑,目光深深,认真道:「我就是那个小孩,我还记得你因为把家里的空瓶子装起来都给了我,被你妈拿着拖鞋追到小区楼下揍一顿。」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妈攒的,她可会过了,平时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会捡回家留着卖钱。」

我简直是笑弯了腰,一方面是感叹命运的神奇,一方面着实觉得有趣。

周烬看着我笑,手搭在桥梁上,夜风吹乱了头发,昏暗灯光下,他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

整个人显得轮廓柔和。

「我十岁被我婶子撵出来,一路要饭、捡破烂,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比如庆宁路的始点网吧老板,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学,领着我混饭吃。

「但其实我进城之后,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个买了烧饼分一个给我的人,而且还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妈总是很忙。

商场打折促销,为了那点加班费,她很晚回家。

因此会提前给我零花钱,让我放学后饿了就先买个烧饼垫垫肚子。

五毛钱一个的烧饼,我最开始会买一个,掰一半给那经常在小区溜达捡瓶子的小孩。

后来会干脆买两个,一人一个,蹲在一旁吃完,然后拍拍屁股回家。

那时候的周烬,衣服很旧,穿得很脏。

但他总是把脸洗得很干净,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干净,矮了我一头。

我拿烧饼给他时,会像小大人似的,唤他一声:「小孩,给你。」

他则会小声说一句:「谢谢姐姐。」

声音很轻。

很奇怪,当初比我还要矮一头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个头高高,浓眉星目,笑得张扬又璀璨。

命运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它已经将周烬送到我面前,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着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

我与周烬,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时我一无所知,公园桥上,夜风袭袭,他认真地对我说:「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欢你,那时候喜欢,现在也喜欢。」

面对他含笑的眼神,我细微地轻呼一声,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周烬,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无奈地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吗?宋俏是我妹妹,同父异母的那种。」

我们在一所大学,一个班级,后来诡异地又在一个宿舍。

她没有得罪过我,也没有招惹过我。

甚至在张佳佳她们指桑骂槐地影射我时,她还劝阻,让她们不要再说了,算了。

宋俏皮肤白净,性格烂漫,对谁都很好。

如果没有宋景阳这层关系,我对她不会这么厌恶。

没错,是厌恶。

我还记得九京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我第二天就见到好多年未曾见过的宋景阳。

他登门而入,在我妈不在家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学,这样我很为难。」

他很为难,因为他那强势的有钱老婆,一个不高兴会拿这个为借口,甩脸色,闹情绪。

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没什么可失望的,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事实。

所以考上大学的代嫣已经无坚不摧。

他伤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机,作势拨打 110,开口就是:「我要报警,有坏人私闯民宅,对我进行恐吓威胁……」

那日,宋景阳脸上写满了震惊,然后落荒而逃。

我在他离开的时候,盯着他笑:「宋景阳,别再来恶心我和我妈了,你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样一个渣吗?我警告你,下次再敢过来,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门口拉横幅,告诉所有人你是个抛妻弃女的小人。」

7

我厌恶宋景阳,所以也同样厌恶着他的宝贝女儿宋俏。

哪怕她从未得罪过我。

我们在学校没有说过一句话,老师调宿舍的时候,发现跟她一个屋,我第一反应就是想搬回去。

宁可面对一百个张佳佳,也不想面对一个宋俏。

周烬错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内心的卑鄙,让我将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周烬带了出来。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吗?找不到人的时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没想瞒周烬这些,所以坦坦荡荡地向他说明了一切。

周烬果不其然地骂了一声:「艹。

「所以你把我拐出来,不是因为喜欢我,要跟我谈对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么可能,我们顶多是朋友。」

「为什么?」

周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是因为不是一路人?今个你把话说清楚,我是哪条路上的人?」

年少经历坎坷的人,心智总是显得比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烬。

看着分明是个少年,但他眼神里的很多东西,往往让人招架不住。

我早该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钻石那么大一个场子交给他看管,他又怎么会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万确是个少年。

那时的周烬,聪明,桀骜,自负,也矛盾。

面对喜欢的人他会故作镇定,耳朵泛红。

被拒绝也会态度强势,一脸不服。

桥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个头高高的他,伸出手将我圈在栏杆上,低头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着桥梁护栏,不由自主地往下缩:「周烬,你干什么,别乱来啊。」

他笑了,我往下缩,他也跟着欺身而下,分寸不让,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里直发毛。

然后下一秒,他将我拎了起来,禁锢在他与护栏之间,歪着头看我:「姐姐,我特别讨厌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走这条路是我自己可以选的吗?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们一样上名牌大学,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你说你不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说那种话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捏碎你的冲动,知道吗。」

我脸有些白,愣愣地看着他:「周烬,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会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歧义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说呢?」

「那你指定是误会了,因为我是单亲家庭,也没有良好的出身,并没有比你好哪里去。」

我心平气和道:「我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是因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远,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我从小老实本分,我们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你懂吗?」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姐姐,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说了别耍我。

「而且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也是规规矩矩的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跟我处对象,你不跟我处,我就去找宋俏处。」

果然,混混行经。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皱起了眉:「别动手动脚的,周烬你听清楚,你想跟谁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诉我,我今天拉你出来是一时兴起,你不必拿宋俏说话,跟我无关。」

周烬一愣,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生气了?我开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推开他起身离开:「别闹了,回去。」

——

暑假开学,我已经是大二的学生。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仔细说来,也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周烬时常发信息给我,约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经地回复他,我要上课,要学习,闲暇还要找一找家教兼职工作。

顺口还说了一句,钻石那么大一家 KTV,为什么发工资不及时呢?

我兼职了一个半月,算起来有一千八的工资。

桃子她们的工资也没发,她们倒是说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有时候会推迟一两个月才发的,只是不及时而已,不至于赖账。

但我是真的急,我妈生日就快到了,我攒了几千块钱,想给她买一条金项链。

我妈一起在商场工作的同事,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金项链。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在我跟周烬抱怨他们钻石拖欠工资时,当天中午周烬就来了我们学校。

那时我和新结交的同学陈玉一起在食堂吃饭。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时候,周烬就这么突然出现。

穿着一身黑装,腰身紧实,身材修长,走路时一如既往地昂着头,脊梁挺拔,格外引人注目。

那张五官硬朗的脸,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不断张望,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挑着。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经很快地低下头,将身子隐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时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饭,我说和同学约好了在食堂吃,没空。

结果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来了。

学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听到不少人在议论——

「那男的是谁啊,长得好帅啊。」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们学校还有这种帅哥?」

「化工学院的周烬,你们不认识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结果那帮混混都听他的,听说他家是黑道上的,整个学校就没人敢惹他……」

越来越低的声音,给周烬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周烬身边已经不断有人搭话,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匆匆赶过来的宋俏。

一向天真烂漫的宋俏,开心地围了上去——

「周烬!你怎么会在这儿?吃饭了吗,我请你去第五餐厅吃吧,那里中西餐都有……」

「没空,我找个人。」

「啊,你来找谁?」

热闹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烬侧目冲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脸红的神情下,问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吗?」

一瞬间,宋俏神情呆了:「谁,你说你找谁?」

周烬没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四下巡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代嫣!出来!人呢?!」

陈玉震惊的目光下,我缓缓举起了手。

然后就看到一脸坏笑的周烬,大步朝我走来,开口揶揄道:「藏得还挺严实。」

这人大剌剌一坐,把陈玉挤到了别处,一向文静老实的陈玉,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我半捂着脸,瞪眼警告他:「你干什么啊,来学校找我干吗?」

周烬一脸的无所谓,昂着那张招摇的脸,对左右吃饭的人道:

「吃饱了吗,吃饱了你们赶紧走,搁这当电灯泡发光呢。」

很快,连陈玉也赶忙地端着餐盘离开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周烬,你到底想干吗?」

他压低声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谈对象,老是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合适吗?」

我脑子抽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年龄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开车,顿时两眼冒火:「周烬!你说话注意点,耍什么流氓。」

「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脸无辜:「行吧姐姐,我错了,平时跟他们开玩笑开习惯了。」

我压着火,皱眉看他:「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有话快说。」

「我饿了,还没吃饭。」

「说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烬叹息一声,下一秒伸手将我吃了一半的餐盘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烬!」

「没关系,我不嫌弃,小时候捡别人剩饭剩菜的时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认命地站了起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打。」

「姐姐看着办,你买的我都爱吃。」

少年扬着脸,笑得灿烂。

那天我简单打了两荤一素,周烬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

一边吃一边对我道:「你知道钻石是我哥和别人合开的,王德兴和财务那些人是闯哥的人,什么时候发工资他们说了算,我们从来没问过。」

「不过等我晚上见到王德兴会催他的,让他尽快给发一下,你急着用钱吗,着急的话我有钱,可以先给你。」

「那倒不用,我不着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时疑惑道:「钻石好像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财务上的事都不管?」

「什么叫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我和晖哥小六他们不是人啊。」周烬不满。

我心道,那不一样,周烬和赵晖他们说白了就是看场子的外围,负责安保而已,聪明人都知道,掌握运营和财务才是根本。

十九岁时的代嫣,算是个聪明人,但也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钻石兼职时,见过老板孙大闯,唯独没有见过另一个老板付雷。

可见付雷对钻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这么说没道理,那个时候谁都知道,钻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档的 KTV,每年的盈利绝对远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烬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米饭,隐约笑道:「你这种小姑娘懂什么,我哥要的不是这些,对他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我当然不懂,周烬的眼睛太过幽深,明明是个少年,却透着深沉的暗光。

我那时不知,当时不懂,不过很快,我便什么都懂了。

8

我还记得那是 2012 年的 9 月 17 日。

那天,距离我妈四十四岁生日,还差两个星期。

想来是因为周烬的缘故,桃子一早给我打电话,说王经理通知现在让去领工资。

我那时在上课,自然没时间单独跑一趟,于是告诉桃子下午过去。

五点多的时候,我一路从学校赶去钻石。

到地方的时候,人很少,还没到客流多的时候。

王德兴是个中年胖子。

在我的认知里,跟着孙大闯的人,似乎无一例外,跟他一样,心宽体胖。

除了他的弟弟孙小春。

我第一次见到孙小春,便对这个极其嚣张的男人没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金项链,身形很瘦,梳着整齐的大背头,穿着夸张的花衬衫,一脸猥琐。

那时我在三楼超市兼职,看到过他呼朋唤友地来钻石唱歌。

屋子里整得乱七八糟,一群人脏话连篇,还带了几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小太妹,在包厢吞云吐雾,弄得一团糟。

这些都是过后打扫卫生的阿姨说的,房间里还有用过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 KTV 兼职之前,一直觉得那种地方会乱、会不安全。

后来上了班,才慢慢改观,不过就是正经营业的娱乐场所罢了,没必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它。

钻石早期,确实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诉过我,这里最乱的地方,不过就是有些顾客会点佳丽公主进来陪唱喝酒。那是额外收费的,那帮佳丽公主也都是闯哥的人。

闯哥跟雷哥一样,除了钻石之外,各自都还经营别的生意。

如闯哥开的娱乐场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还有足疗店。

他的场子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经的生意人,闯哥却不是。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周烬所说的对付雷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我们都以为,陪唱喝酒就是单纯的陪唱喝酒,夜场佳丽说出去不太好听,也仅是一些人谋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还未曾接触过社会,对人没有太多的防备之心。

更何况等着领工资时,那杯水是我一直认为人很好的王经理端过来的。

事后仔细地回想,我会记得王德兴脸上每一个复杂表情。

他说:「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给你结算工资。」

我说:「好,谢谢经理。」

然后胖乎乎的王德兴起身离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杯水上,迟疑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那杯水里,加了类似氟硝西泮的药,喝了会有两个小时的困乏期,接着会跟吸食毒品一样,让人处于兴奋状态,脑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为这种东西,离我太远太远,与天方夜谭无异。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不知不觉早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如闯哥那些场子,也如他的弟弟孙小春,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

孙小春平时都是混迹在闯哥其他场子的,连周烬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兴是闯哥的人。

在孙小春示意他将这杯水端给我时,他察觉出了不对,但他照做了,没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孙小春。

我当然也是没有得罪过孙小春的。

这些所作所为,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在钻石出现,看到了前来领工资的我,心生不轨。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是初犯,这种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负的女孩,要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么哭天喊地地要去报警,然后再因证据不足,什么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时周烬说了一句,有证据又如何呢?孙小春敢做,便是什么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运。

在我喝了水,感觉不对时,脑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里拉,意识到最后一刻,还知道拽着沙发,说了句:「周烬,我认识周烬!」

那种情况,孙小春根本不会管我认识谁,我直接被拖进了包厢。

我运气好在周烬真的来了。

也运气好在他没有直接上楼,在大厅跟王德兴一起抽了根烟,然后眸光一转,看到了沙发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据说周烬将王德兴一脚踹在了地上。

他来钻石的时候,经常戴着一副半指手套。

那种手套又叫铁指环,拳头部位镶铁,打人特别疼。

便是戴着这副手套,他将孙小春揍得牙齿掉了好多颗,面目全非,住进了医院。

后来小六说:「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晖哥拼命拦着,我烬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总之是周烬救了我。

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我,离开了钻石,将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干净的一室一厅。

在药力发作时,我口吐白沫,整个人跟癫痫了一样,直翻白眼。

周烬应该是吓坏了,他在浴室用凉水冲我,希望能让我清醒。

后果便是第二天,我们俩都感冒了。

早上醒来,我头还很晕,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被换成了男生的大 T 恤。

我在卧室,听到外面客厅有人在说话。

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在与周烬谈论着什么。

隐隐约约,我听到周烬说:「就是因为不想得罪闯哥,他们一再地带人过来,那是唱歌吗,那是卖 Y 卖到了我们这里。

「要忍到什么时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厢聚众了吸,雷哥你以为那些货谁带进来的。

「我以为狠揍一顿他们知道收敛,结果你看见了,孙小春那狗东西什么都敢,这些行径闯哥难道不知道?」

付雷没说话,烟味飘散开来,好一会才听他缓缓道:「阿烬,把头低下来,我现在不能跟他翻脸。」

只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周烬道:「知道了哥。」

年轻时的付雷,就已经很是成熟稳重,连说话声音都有着穿透力,嗓音沉沉:「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让她出面的。」周烬声音平静,了无波澜。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里是这种人?臭小子。」

周烬没说话,透过门缝,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记得吃,来的时候在双七买的,有你喜欢吃的南瓜饼和油条。」

付雷走后,我看到周烬关了门,转身朝着卧室的方向走来,心里一惊,飞快地跑到床上装睡。

结果就是人站在了床边,最后俯身看我,好笑道:「别装了,我刚才都听到动静了。」

我眼睑动了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装,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一道戏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需要一个吻吗?」

我猛然睁眼,结果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周烬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肤好,睫毛长,挺鼻薄唇,凌乱的头发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议。

距离太近,我紧张得忘了说话。

而他目光顺着我的嘴巴往脖颈看了一眼,脸也微微红了,轻咳一声,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滞,整个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给换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湿透了。」

「周烬,你,你……」

我结巴了好一会儿,涨得脸通红,最终泄下气来:「算了,谢谢你。」

周烬凑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我愣了下,也不知为何,后知后觉地白了脸。

是后怕。

那种稍一回想,就浑身汗毛竖起,一身冷汗的后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后周烬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紧,将我的头按在胸口,轻声道:「没事了姐姐,别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闻的气息、铿锵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双放在我头上的手,也不知为何,神奇地抚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从这天起,周烬也不会想到,是我坠入深渊的开始。

因为那晚的夜不归宿,学校不知何人传出风言风语,说我一整个暑假都在 KTV 兼职,缺钱缺疯了,干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当。

还说我被人包养,晚上出去卖去了。

谣言越传越烈,越传越夸张。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陈玉,本就胆子小,老实怕事,连带着被人骂了几次,见到我就躲了起来。

还有陈嘉贺,因为曾经跟我表白过,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人谩骂孤立。

嘲讽他最厉害的,就是张佳佳。

人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而在我一贯的沉默下,换来的是更加恶劣的对待。

那帮男生当面问我怎么收费,邪笑着扯我衣服。

我还未找辅导员,他已经主动找了我,言谈之间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能自甘堕落。

而我与宋俏最后的那点体面,也终于扯破。

寝室里,我被人冷嘲热讽时,装作听不到地戴上了耳机,继续看书。

宋俏在身后拉了那人一把,轻声劝道:「别说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脏都脏死了。」

她以为,我戴了耳机什么都听不到。

可我的耳机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的世界轰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还未到周末,妈妈的同事李阿姨打来电话,只说了句:「小嫣,快来医院,你妈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时候,迟迟不见我妈,李阿姨打了无数电话都没人接,放心不下,骑着电车去我家,结果才发现我妈倒在了家里。

她死了。

检查死于心肌梗塞。

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更没有收到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我想起我妈与宋景阳离婚之后,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热心的街坊邻居给她介绍对象,让她再找一个。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长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发现,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对我很好,实际上根本不会对我视若己出。

最开始的耐心过后,他会吼我,骂我,背着我妈掐我大腿。

我妈哭了,闹掰之后,再也没动过那种念头。

四十四的她,头上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被我发现时,她笑道:「年龄大了当然长白头发了,我这辈子也算熬出头了,将来等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妈妈嫁妆也给你攒得差不多了,你结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帮你带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后找对象可不能嫁得太远,你要在妈妈身边才行,这样以后受了委屈啥的,妈还能帮你出出头。」

「我年轻的时候啊,生孩子没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妈妈干脆把房子一卖,跟着你生活,将来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边清闲,要是没人照顾,就妈妈照顾你。」

我妈是个很啰嗦的人,她很能想象,把将来我结婚生孩子的画面都计划好了。

在那幅画面里,将来她抱着小外孙,我推着推车,我们娘仨逛超市,边说边笑。

甚至还有她跟着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喜笑颜开地告诉别人,我闺女和闺女婿工作忙,我得帮忙带孩子做饭,他们离不开我。

其实她说那些的时候,我不屑一顾,但不知不觉也已经被洗脑了。

将来我会如她所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能还会生两个孩子,工作闲暇之余,和我丈夫一起开车,带孩子带她,去海边捡贝壳,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带着一把年纪的外公外婆,从四川老家赶过来。

处理完后事,他们问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摇了摇头,从此之后,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9

我后来患了抑郁症。

因为学校的霸凌,也因为我妈去世的打击。

还因为,我翻看我妈的手机时,发现她在去世的那天,见了宋景阳。

真是阴魂不散的一个人。

他老婆去逛商场,无意间看到了我妈,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着他撒泼。

宋景阳这辈子做过两件触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说我不能跟他的宝贝女儿上同一所大学,这样他很为难。

一件是他来找我妈,告诉她今后在商场有点眼力见,看到了他老婆记得躲起来别出现。

说完他轻飘飘地走了,我妈急性心梗,死在了家里。

患抑郁症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得抑郁症的。

我正常上学,正常下课,正常吃饭睡觉。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寝室没人的时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杀了。

血流了满床,也染红了她的裙子。

后来我和宋俏都休学了。

不同的是,我其实是差点被劝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是周烬在陪我。

那是极其漫长黑暗的一年。

陪一个抑郁症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个人的精力全部耗尽的。

周烬搬到了我家,照顾我的同时,还要定期陪我去医院,监督我吃药。

宋俏在家里的安排下,送出国留学了。

想来宋景阳也知道害怕了,怕我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会拉他的宝贝女儿一起死。

我其实还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后,我在陈嘉贺口中得知,当时传出我在 KTV 干夜场那个消息的人,是宋俏。

我后来还见过一次宋景阳。

他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对不起我和我妈,他愿意弥补。

弥补的方式就是,给我一大笔钱。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女儿送走了对吧,没关系,你还有儿子。」

宋景阳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眼中有一瞬间的恐惧,继而演变成恨:「你想干什么,你要去陪你妈尽管去,没人拦着你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对你不客气。」

瞧瞧,我这道貌岸然的父亲,为了另一双儿女,恨不能掐死了我。

谁能看下去呢,连周烬也不能。

身形高大的他半倚在门口,吸了口烟,吞云吐雾中,缓缓眯起了眼睛,勾起嘴角对宋景阳道:

「你试试,看我会不会弄死你。」

周烬一副混混行径,微微凌乱的头发下,神情生冷,一双眼睛暗沉如黑河。

分明是平静的声线,毫无波澜,可硬是让宋景阳感觉到了惧意。

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戾气,周烬身上尤其重。

宋景阳怕了,像他这种成功人士,只需稍一打听,便会知道钻石背后的势力,是他老丈人家也不愿得罪的。

但他当时不知,他骂我道:「你就是跟这种人整天混在一起,自甘堕落,学得不三不四,才惹得你妈突发心梗……」

可惜话未说完,周烬上前捏住了他的嘴,把手里正烧着的烟头丢了进去,然后合上他的下巴,照着鼻子就是一拳。

宋景阳捂着脸瘫在地,一手的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周烬蹲在他面前:「叔,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下次别说这种蠢话。」

众所皆知,我是周烬的女朋友。

我们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为了我打了孙小春,得罪了闯哥,后来在饭局上向闯哥道歉,被闯哥身边的人拿酒瓶爆了头。

然而事情过后,闯哥见了他,仍如往常一样热络地叫一声阿烬。

付雷那句把头低下来,大抵就是这种结果。

在他伤势恢复后,才得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变故。

他说:「抱歉代嫣,我来晚了。」

我和周烬,其实都是芸芸众生里何其渺小的存在。

可就是这么两座孤岛,在狂风暴雨的汪洋之中,沉沉浮浮,依偎在了一起。

他站在我身边,四面潮涌,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伸手捂上了我的耳朵。

「代嫣,别回头,你要一直往前走。」

抑郁症患者,白天与正常人无异,我在屋里画画,废稿扔在地上,他一张张地捡起来,仔细地抹平褶皱,收藏在抽屉里。

他还学会了做饭,炒西红柿鸡蛋,土豆片,炖排骨,连包饺子也有模有样。

我会跟他说笑,说着说着,突然有一瞬间的孤寂。

四面八方都是虚幻,只有我一个人。

周烬错了,从来没有两座可以依偎在一起的孤岛。

某个瞬间我会看清一望无际的汪洋,实际只有我一个人。

如溺死之人,一点点地沉入海底,无法呼吸。

我后来又自杀过一次。

在周烬不在的时候,关闭门窗,打开了家里的煤气……

夜里的时候,无数次崩溃,流泪,周而复始。

没有周烬,代嫣是活不下去的。

他骑着摩托车,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带我穿梭在大街上,不知疲惫,一直前行。

我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们去海边,去泰山,后来还去了一趟西藏。

耿培乌孜山的哲蚌寺,措钦大殿的一百八十三根巨大木柱,他看着我挨个地抬头仰望。

僧俗朝拜展佛,巨大的释迦牟尼像挂在乌孜山,朝霞染红天际时,香烟袅袅,人们涌向大佛。

我们还去了天葬台。

明明是死亡之地,却被赋予永生永恒之意。

总会过去的,人生来就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周烬说:「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坎,咬着牙就能过,人到绝境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代嫣,眼睛长在前面,是要告诉我们永远记得往前走。」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喇嘛念经时,周烬拜了一拜。

虔诚信仰的根源,源于苦难。

而一切的苦难,皆有救赎。

……

我妈去世的第四年,我和周烬打算结婚了。

我那省吃俭用一辈子的妈,留下十几万的存折。

我说要把家里那套老房子卖掉,凑钱买一套新的。

周烬不许,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金额数目比我的存折还多。

他跟了付雷十年,长大成人后开始帮他做事,每个月卡里都有进账。

买房根本不是问题。

付雷听说我们有结婚的打算,直接就提出他来给买房。

如今的付雷哥,与曾经又今非昔比了。

当年他说不能跟闯哥翻脸,果真是对的。

闯哥那个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道行早就是付雷无法相比的。

他惹不起他,也不能惹他。

更甚至,其实他和闯哥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他也得葬身鱼腹。

一路走来,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随着闯哥越来越强势的干预,钻石终究还是沦陷入阴影之中。

从明目张胆地招揽坐台小姐,到黑色产业链占据齐全,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钱挣得比从前更多,连晖哥都拿得不安心。

周烬更是从他们带货进场那日起,就跟付雷恼了。

他受付雷恩惠,把他当成亲哥。

但他也是有底线的人。

付雷送他去上学是对的。

无论成绩好坏,根深蒂固的中国式教育告诉他,有些东西不能碰,不该碰。

周烬没再去过钻石。

那是他看护了多年的场子,最终失了防守。

付雷要帮我们买房,周烬拒绝了。

那时的他,二十二岁,已经不复少年模样,眉眼之间皆是深沉。

付雷说:「阿烬,我们目前没有跟闯哥翻脸的资本。」

少年早熟的周烬,笑了一声:「哥,这句话你说了多少年了,其实也不是不行,你只是不愿做出取舍罢了。」

付雷道:「我走到今天,用了半辈子,你还年轻,别太天真了。」

是啊,他还年轻,所以固执,所以天真。

他看着付雷:「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你有自己的底线,现在你还承认吗?」

付雷没说话了,他沉默了。

周烬带我离开,那天我们约好了下午去看新房,并且很容易地就敲定了满意的户型。

等着签购房合同的时候,他说:「阿嫣,签你的名就好了,我出去抽根烟。」

我知道他心情烦躁,爽快地应了一声。

一切搞定的时候,我在售楼处门口看到他。

喷泉水柱,花团锦簇,他蹲在台阶处慢条斯理地抽烟,姿态肆意又懒散,引得售楼处的小姑娘不时观望。

我看到有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很快地跑过去,笑得很甜,似乎在向他要手机号。

周烬斜睨着看她,嘴角一抹坏笑,瞬间让她红了脸。

下一秒他说:「我老婆在里面签合同,你不怕她出来扇你啊?」

我隔着距离咳嗽一声,小姑娘落荒而逃。

周烬听到动静,掐灭了烟,起身望向我,挑眉笑道:「搞定了?」

我冲他扬了扬购房合同:「嗯,你看。」

他走到我面前,以绝对的身高优势揽着我的肩:「是不是该庆祝一下,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回家切点黄瓜吃凉拌面吧,最近天热,没太有胃口,就想吃点清淡的。」

「……老婆,你不会怀孕了吧?」

「……怎么可能!我们每次都做了措施的。」

周烬眉眼皆是笑意,揉了揉我的头发:「没有就没有,嗓门那么高干吗,怕别人不知道?嗯?」

我环顾四周,瞪了他一眼,胳膊肘捣了下他胸口。

周烬故作吃痛,用力地勾住我的脖子,顺势把头埋下来,一米八九的大个子,在我脖颈处钻痒痒,不满道:「打我干吗,回去加把劲就是了。」

「周烬!」

「哎,姐姐您说,尽管吩咐,小的伺候到位。」

「你闭嘴吧。」

「……好,那咱们回家说。」

 

10

在我和周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在一家画室应聘做了老师,教小朋友学画画。

周烬比我厉害,他摩托车玩得很溜,参加过各种越野摩托锦标赛,获得过很多奖杯和奖金。

我的梦想是将来自己开一家画室,他的梦想是将来自己成立一个摩托俱乐部,带出一支勇夺世界冠军的车队。

我们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周烬总说要往前走,往前看,可惜没人告诉我们,有时候人生的路,回不回头,身不由己。

付雷突然打电话说闯哥点名要请周烬和我吃饭。

他拒绝不了,淮城那时最大的黑社会无疑是闯哥,谁也得罪不起。

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大酒店,摆了一桌山珍海味。

除了付雷和周烬,几乎都是生面孔。

哦不,我认识的还有闯哥和他的弟弟孙小春。

孙小春一口一个「弟妹」,似乎全然不在乎曾经与周烬结下过梁子。

他主动敬我酒,说是为之前犯下的混账事道歉。

我握着酒杯不知该不该喝,周烬伸手轻飘飘地接过:「小春哥,我替阿嫣喝了,她不会喝酒。」

「周烬你这就没意思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什么会喝不会喝,抿一口都不行?是不是还记着那事过不去了?」孙小春挑着嗓门,一脸不快。

我的脸有些白,周烬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姿势随意地往后仰了下,握住了我的手。

「哥哥们见谅,我老婆在备孕,你们真要她喝,只能以茶代酒了。」周烬面上含笑,声线却很淡。

「阿烬,你这要结婚的消息我还没消化,连孩子都要有了。」

桌上一个穿西装的大哥,头发梳得锃亮,一边抽雪茄,一边笑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多大,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哥哥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种打小没家的人,心心念念就想有个家,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周烬笑得坦然。

闯哥与前些年相比,倒少了一些凶神恶煞的气质,手里把玩一串古玩佛珠手串,胖胖的脸上戴了一副近视镜,看着有几分蒜要开花装水仙的意味。

然后他敲了敲桌子,用佛珠手串指了指桌上抽雪茄的人:

「还抽呢,都掐了吧,不知道今天请的是谁,没点眼力见。」

声音不悦地说完,转而又像个好脾气的老大哥似的,对我道:「小嫣,初次见面,哥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手串送你了,可别嫌孬。」

「瞧咱们闯哥,这全鬼眼的海黄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记得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一件藏品呢。」

坐在闯哥身边的一个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打扮得妩媚性感,胳膊肘搭在孙大闯肩头,凤眼含笑,对我道:「妹妹,闯哥这是真心喜欢你呢,还不赶快收了。」

进来之前,周烬为我逐一介绍过,这女人该称呼一声娟姐,跟了孙大闯好些年了。

屋内除了她,还有几个明眼看得出的陪酒女,个个明艳漂亮,三三两两地坐在他们之中。

闯哥给的东西,付雷和周烬都笑着让我收下,周烬还谢了他。

一桌人还算和气地敬了酒,听闯哥聊了会儿古玩鉴赏,又聊了会儿以前的陈年旧事。

他着重谈到了周烬。

说周烬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付雷把他当弟弟,他也把他当弟弟。

周烬十六岁时,钻石开业有一年了,因为一些道上的事,闯哥他们在澳门捞吃饭时,被一群人拿刀追过来砍。

十六岁的周烬,凭着一股狠劲,拎着刀专挑人耳朵削。

最后削下十几只血淋淋的人耳朵。

那些过往自然是我不知道,我才知道周烬有个很出名的外号——周小疯。

他待过的那个世界,其实我一直未曾了解。

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我却有些反胃,喝了些柠檬水才压了下去。

周烬握了握我的手,饭局也进行了一半了,于是跟闯哥提出让我先回去。

闯哥挽留了一句,然后心照不宣地让娟姐送我。

我走的时候,正巧看到又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吊带裙,喜笑颜开地进了房间。

娟姐瞧着我笑:「下半场是她们的,你走了他们才好敞开了玩。」

周烬应该会回来得很晚,因为娟姐说他们待会吃完还要通宵打麻将。

我回到家,洗完澡便上床睡觉了。

黑暗之中睁着眼睛,一直未曾踏实。

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周烬回来了,手探过来,整个人直往我怀里钻。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个小狗似的,呼吸间有酒气,眼睛却还很清醒,深邃之中氤氲着暗光。

「阿嫣,你还好吗?」他一脸担忧。

我睡意蒙眬,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喝了酒的他有些黏人,一动不动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胸口:「对不起,今天,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他声音惶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周烬,不怪你,就像你曾经说的,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阿嫣,我后悔了。」

我的手一顿:「怎么了?」

「我后悔靠近你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的选,混口饭吃罢了,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以为,只要坚守底线,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那么除了出身不好,我跟你们是没区别的,我真的从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阿嫣,我爱你,我曾经自负地以为,没人能比我对你更好,只要我足够爱你,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可是我好像错了。」

「周烬,你在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呢,想抽身太难了,放弃你我又做不到,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嫣,你原谅我,我真的很自私。」

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紧得有些疼。

我想我应该懂他的意思了,他抽不了身,付雷愿意,闯哥不肯。

其实周烬是个很纯粹的人。

在他的认知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只要不沾,坚守底线,他就是白的。

可他如今一只脚已经沾边了。

混黑道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点他似乎格外清楚。

跟我在一起时,他清清白白,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应该放我离开。

但他舍不得。

我叹息一声,笑道:「傻子,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眼睛长在前面,只管往前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阿烬,别担心,会好的,实在不行,我们日后找个说辞离开这里好了。」

「你愿意?」周烬握着我的手,眸光微动。

「为什么不愿意?」我不解。

「我们刚买了房子,而且你从小生活在淮城,家在这里,我以为……」

「周烬,我们俩在一起,才是家。」

我打断他的话,笑着看他。

床头灯光昏暗,周烬一瞬间神情柔软下来,眼睛有些泛红,下巴抵在我脖颈上,声音微微哽咽:「阿嫣,我真的好爱你,有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我会永远爱你,永远对你忠诚。」

「不见得吧。」

我翻了个白眼:「我离开饭店的时候看到有小姑娘进去了,你们玩得挺开心吧。」

周烬抬头看我,昏暗之中,一双眼睛含笑,湿漉漉像蒙了一层雾光。

然后他的吻落在我耳畔,好笑道:「随时欢迎姐姐检验,我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你一个人的,干干净净。」

「知道了,睡吧。」我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

「不行,现在就还我清白。」

昏暗的房间,男人不满地覆上我的唇,声音哑欲。

我嫌弃地将他推开:「洗澡去,你一身烟味。」

——

钻石变成今朝的时候,付雷混得一天比一天好。

后来他沉迷于造园艺术,为了一棵松树不惜花销千万。

当年的闯哥,在淮城无人能及时,也迷恋过古玩文物。

他送我的佛珠手串,是极品全鬼眼野生海黄珠子,对眼的珠子原料很难得,更何况那是整整一串极品对眼。

闯哥为了自己的爱好,开了好几家古玩店。

就如同付雷后来专门成立了园艺公司。

闯哥其实对周烬很好。

我相信他是真的欣赏周烬。

孙大闯这个人,从小在刀尖拭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眼睛很毒。

他觉得周烬不错,因为周烬讲义气有血性,还有良心。

他很早之前就对付雷说过,阿烬这小孩好好栽培,将来是个好苗子。

适合留在他们身边混黑道的好苗子。

闯哥要周烬留在他身边帮忙。

他只需一句:「阿烬你是瞧不上哥哥这人,还是心里对哥哥有意见?」

没人能不识好歹地拒绝他。

连付雷也道:「既然闯哥赏脸,阿烬你就去闯哥那里帮衬一下吧,跟着闯哥能学到很多东西。」

付雷哥有自己的打算,他当然是为周烬着想的。

他说,当着这么多人不能不给闯哥面子,而且闯哥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都交出去有人打理,周烬没机会碰到的。

他还说了,闯哥不是不讲理的人,周烬那些想法可以慢慢跟他说,多提几次,闯哥不至于霸占着人不放。

至于付雷,也会劝孙大闯放周烬离开。

嗯,一切都跟我们想的一样。

可是半年之后,海港岸边,警方追捕,闯哥被当场击毙,周烬跳了海。

我不明白。

阿烬明明说过,那些东西他没碰过,孙大闯也不会让他碰。

周烬在他身边,无非是帮他盯着点古玩店的货,跟他一起去古货市场,也听人讲翡翠等级,蜜蜡真假。

闯哥还经常带他去各地拜佛。

他们去宝华寺,宝莲寺,大相国寺。

也去普陀山。

那时候我在挂老房子出售,因为周烬说了,闯哥答应了可以让他离开。

他拍了拍周烬的肩膀:「雷子给我说了,这样,哥哥也不为难你,你自己想清楚,咱们这条路,踏上了很少有能回头的,你瞧我,仇家太多了,我要是跟你一样放下了,指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

「你想清楚了,以后想回来,闯哥随时欢迎。」

阿烬当然跟他不一样,他的手还很干净。

十一月初,周烬与闯哥一起去海港码头接最后一批货。

他说是孙大闯与云南佬敲定的一批象牙制品。

孙大闯很重视这批货,因为里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极品天眼珠。

他们一行人于深夜去了海港,再也没能回来。

寒冬的天气,跳海,基本无生还机会。

明明他走时说,这是最后一趟,明天开始,他就不必再去闯哥那里了。

 

11

 

我三十岁生日这年,周烬已经失踪了整整七年。

我们的新房,早就装修入住了。

卧室阳台是一面落地窗,很宽敞,是我喜欢的那种。

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懒散地躺在阳台椅子上,吞云吐雾。

三十岁的代嫣,有长卷发,精致的脸,好看的指甲。

有房子,也有钱,还有人追。

比如那位外表不苟言笑的端庄律师,在我甩了他之后,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对我感了兴趣。

我不见他,他便打电话到金朝,轻飘飘一句:「我要订厢。」

叶诚自己订了个大包厢,既不唱歌,也不要小妹陪酒,只让人叫我过来,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代嫣,我们谈谈。」

「叶律师,我们不熟,没什么好谈的。」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他同样好笑地看着我:「床都上了,别总说我们不熟。」

「上了床就算熟人?那我熟人可太多了。」

我笑得漫不经心,叶诚面色顿时不好看,抿着唇,下颌线绷紧。

「我不信。」

「随你便。」

我在包厢点歌,唱大悲咒。

这是我的拿手曲,唱得很流利,曾被阿静调侃听完了想四大皆空,快点出家。

她还曾买给我一只木鱼,告诉我可以边唱边敲,最好敲得客户都清心寡欲,皈依佛门。

我是个奇葩,叶诚也是个奇葩。

我唱大悲咒,他便安静地看着我唱大悲咒,我唱心经梵唱,他便安静地听我唱心经,神情平静,有时还后仰着闭目养神,包厢灯光下,金丝眼镜折射出光芒。

他后来又订了几次厢,专程来听我唱大悲咒和心经梵唱。

他说做律师久了,见惯了太多人性的黑暗,有时候自己也很茫然,因为法律并非万能,很多时候无法完美。

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也喜欢听歌。

只没想到,我唱的大悲咒更能让他心境平和。

我说:「这说明叶律师与佛有缘,出家吧。」

他说:「嫣嫣,别闹。」

一向不苟言笑的叶大状,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柔软。

也会在我凌晨下班的时候,隔着老远专程开车等我。

他想送我回家。

但很遗憾,后来我敲了敲大堂前台桌子:

「京淮事务所的叶律师,再来订厢就说没了。」

周烬走后,我挺喜欢研究刑法。

贩毒量刑标准,海洛因,3g,一年;10g,七年;50g,十五年;100g,无期;200g,死刑。

我一直想不明白,孙大闯为什么会胆子大到用货物贩毒,还是明目张胆地在海港码头。

后来付雷说:「这种事谁好说呢,本来就是生死由命,没有人能只手遮天,闯哥后来实在是太飘了,得罪的人太多,只是阿烬的事,很抱歉,我真没想到……」

「雷哥,不怪你,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当时都差点自身难保。」

我认真地看着他,笑了一声:「犯了罪就该死,闯哥是罪有应得,至于阿烬,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前两年,我是真的以为他运气不好。

付雷以为我留在今朝上班,是因为对周烬念念不忘。

一开始确实如此。

周烬不在了,我也没了离开淮城的必要。

更何况我不确定他是真的死了,万一哪天他能活着回来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七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完全相信,他真的死了。

若他活着,只要有一口气,他都不舍得丢下我的。

早就该放下了,三年前我就想放下。

可是我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跟阿烬一样失踪了很久很久的小六打来的。

当年海港接货,他是和周烬一起去的。

小六跟阿烬一样,是个孤儿。

街头混混而已,遇到了阿烬,从此就跟他一直在一起。

阿烬离开钻石时,说将来要成立一个摩托俱乐部,带出一支勇夺世界冠军的车队。

小六就跟着瞎起哄,说要当车队的经纪人。

后来阿烬去了闯哥身边,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我只知孙大闯被击毙,周烬跳海,报纸上简单地刊登了一则新闻——

当地警方在海港岸口查获一起重大贩毒案,犯罪分子拒捕,多数被击毙。

没人关心小六这种小喽啰,是死是活。

所以他才会在多年后的一个深夜,哆哆嗦嗦地拨通我一直未换的手机号。

「……嫣姐,我是小六。」

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我在午夜醒来,一头的汗,激出层层寒意。

小六含着哭腔说:「我还没到地方,烬哥突然打电话让我快跑,电话里枪一直在响,烬哥说让我告诉你,他,他……」

「他说什么?」

小六嚎啕大哭:「他没来得及说,他刚说完你告诉阿嫣,然后电话就没音了,没音了……」

像是一场梦,凌晨的风吹了又吹,我呆坐在床边,披散头发,隔着手机,声音嘶哑:「小六,你为什么没有回淮城?你跑什么?」

「我怕。」

「你怕什么,付雷现在有实力罩着你。」

「……嫣姐,我怕的就是他。」

——

近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上大学时,那个胆子很小却一向与我交情不错的陈玉,突然打电话约我吃饭。

她已经嫁人了,生了两个孩子,老公是一家广告公司小领导。

陈玉是唯一一个与我还有联系的大学同学。

哦不,还有陈嘉贺,毕业之后他读完硕士又读了博士,因为学术业绩优异,留九京做了一名大学教授。

他至今未婚,逢年过节会简单跟我聊几句。

陈玉约我吃饭,在城东一家挺有名的饭店。

我开玩笑地问她:「你发财了?挑了个这么贵的地?」

当了宝妈的陈玉,一如既往地腼腆:「哪有,我家大宝上学的事,还不多亏了你帮忙吗,而且这家饭店是我老公公司老板家开的,过年的时候给了折扣券,我想着给用掉呢。」

「别,这点小事不至于。」

我半开玩笑地夹着手机,用肥皂认认真真地洗手。

确实不至于,当初陈玉因为孩子户籍问题,进不了想上的小学,想花钱进,结果要几万块。

她老公工资还不错,所以当初生二胎的时候,因为家里没人带孩子,她便安心地辞职在家带即将上小学的儿子,和还在吃奶的小闺女。

家里两个孩子开销一下大了起来,加上这两年疫情影响各行各业,她老公压力倍增,夫妻俩因为这几万块钱吵了几次架。

我听她诉苦时,冷不丁想起阿静曾经说过,她有个姨父是小学校长。

几万块钱的事,最后轻轻松松给搞定了。

陈玉执意请我吃饭。

我想了想,叫上了阿静。

我们俩开车出发的时候,我还特意去路边的母婴店,买了两罐奶粉送给陈玉家的小宝宝。

阿静感慨道:「嫣嫣,我发现你这人特别好,真的,心地善良,对谁都很真诚。」

车是她在开,我把奶粉往后座一放,笑道:「陈玉养孩子压力太大了,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几百块,我怎么好意思。」

阿静又在喋喋不休,说什么现代社会生活压力太大,要不是压力大,她也不会两次掉进杀猪盘,快要结婚的男朋友也吹了,她一把年纪了还要来夜总会上班还债。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我目光遥遥地望着车窗外,白日喧闹,川流不息。

如果我和阿烬的孩子还在,应该也快上小学了吧。

很可惜,阿烬走了,孩子也没有留下。

我还记得那时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也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一个人在医院病房望着窗户发呆时,陈玉来看过我。

那时照顾我的是付雷的老婆,姚洁。

我其实一直很感激她们。

可是当我和阿静笑着推开饭店包厢的门时,我突然意识到,你真心对待的人,原来也会毫不留情地选择践踏你。

很大的房间,装修得高端大气,坐满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有张佳佳,程孔,许依然,徐朗……还有我多年未见,刚刚回国的妹妹——宋俏。

上学时疯传我在 KTV 干夜场的那些人,寻着机会肆意辱骂欺负我的那些人,基本都在。

很好,还有一个畏畏缩缩、面色苍白的陈玉。

阿静不明所以,拉着我问:「怎么这么多人啊,不是说只有我们三个吗?」

张佳佳和宋俏坐在一起,冲我笑:「老同学,怎么,见到我们不高兴?」

我没搭理她们,提起那两罐奶粉,走过去放在了陈玉面前:

「给宝宝的,今天这顿饭就算了吧,以后也不必再请了。」

我转身离开,突然被陈玉一把抓住手,她鼻子有些红,声音很不自然:「代嫣,来都来了,吃完再走吧。」

我看她一眼,她不肯与我对视,低下头去。

身旁是宋俏意有所指的笑声:「代嫣,没人给你撑腰了,连顿饭都不敢吃?」

撑腰?

我顿时了然,看来她人在国外,消息倒是挺灵通。

我受校园霸凌的时候,患了抑郁症,一直是周烬照顾着。

甚至后来休学结束,回去上课时,也是周烬每天接送。

那个时候,张佳佳她们已经不敢欺负我了。

没错,因为周烬的存在。

那个绰号周小疯的男人,直接把当初跟她们合伙欺负我的几个男生给绑了。

几个沙袋吊在废弃修车厂,被揍得奄奄一息,隔了两天才被发现。

待他们养伤结束重新回了学校,我和周烬在食堂吃饭,他突然餐盘一推,大步起身去了他们那桌。

张佳佳等人也在。

周烬大剌剌地坐在他们之中,身子微微后仰,懒散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将烟灰弹在了他们的菜里。

然后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张佳佳等人敢怒不敢言,那几个男生,却是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都是家境不错的学生,出事后家里也都报了警。

可惜,没有证据能说明是周烬绑的人。

没闹出人命,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事后付雷哥骂了周烬一顿。

 

12

宋俏说得没错,没人给我撑腰了。

我的阿烬不在了,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我拉着阿静坐下,静静地看她们表演。

这么多年了,在座的那些同学,变化都很大。

有的在银行工作,有的自己开公司,有的早已结婚生子,有的事业还在上升期,在外要被人称呼一声「徐总」。

容貌都有了一些变化,连嘲讽和欺负都显得文质彬彬。

张佳佳问我:「听说你现在还在夜总会上班?挣得挺多的吧,不然也不会一直干这个。」

我没说话,一旁的程孔立刻接道:「这还用说吗,挣钱对代嫣来说早就是小意思了,现在这个社会,主要是人脉,老同学各行各业都认识不少人吧,听说陈玉孩子上学的事,还是你给搞定的,我还挺纳闷的,小学校长也去夜总会吗?」

一直脑子晕晕的阿静反应过来,愤怒道:「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我拉了拉她的手,笑着让她坐下。

然后从她包里拿了盒烟,从容地点燃。

深吸一口,我望向宋俏:「听说你找了个美国人结婚了?不是定居在国外吗,怎么回来了?」

何止是宋俏对我感兴趣,这些年来,我对她也是念念不忘。

刚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约了这场饭局,可见她对我的感情之深。

宋俏脸色平静,对着我笑:「回国探亲而已,挺想你们这些老同学的,徐朗说有同学聚会,我就抽时间过来了。」

「哦,那还真是辛苦你百忙之中抽出空。」

我夹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宋俏嘴角勾起:「代嫣,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没结婚,又不用生孩子,能不年轻漂亮吗?」

张佳佳故作叹息,意有所指:「你瞧瞧我现在,生完孩子胖十斤,怎么都减不下去,还是代嫣好啊,什么都不用做,随便躺躺就有钱赚,滋润得跟朵花似的。」

「扑哧……」

屋里很多人在笑,尤其是她一旁的程孔,花枝乱颤:「我这快三十的人了,男朋友都没有一个,整天被家里催,人家代嫣可好,天天换男人。」

阿静已经气得手哆嗦了,我按住了她,歪着头对程孔好笑道:「不用羡慕,你也可以来,我介绍几个优质客户,天天让你做新娘。」

程孔的笑凝结在嘴角,脸色变了:「不要脸,谁像你一样贱,也不怕得病。」

一句话,撕破了遮丑的面纱。

我望向同坐在桌上的几位男士,抬头示意了下徐朗:「徐总,我上次在夜总会好像看到你了,下次别去了,也不怕得病。」

相比她们的恶意,其实徐朗他们反而更成熟一些,脸上有微微尴尬的神色。

这么多年,人是会变的。

兴许他们也觉得曾经那些事很幼稚,又兴许是被周烬打过的经历留下了阴影,还兴许他们知道,他们惹不起付雷。

「臭婊子。」

撕破脸后,其中一个女人冷笑着骂了我一声。

是跟张佳佳的恶毒如出一辙的许依然。

宋俏勾起嘴角,眼神嘲讽地看着我。

「你 TM 再骂一句试试!」

阿静实在忍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过去扇她。

仗着人多,许依然无所畏惧,又骂了一句:「臭婊子!我骂了,怎么着,我管你跟谁睡过,出来卖还怕人骂。」

话未说完,阿静扯了她的头发,张佳佳等人站起来就去扇阿静。

高学历高素质的女性,打起架来不过如此。

几个女人围着阿静打,宋俏在一旁噙着笑看笑话。

她大概以为我会冲上去阻拦,顺便一起被围殴。

但我只是冲她笑笑,吸了口烟,然后站起来,拿起手机调出视频,仔细地拍摄。

一边拍一边煞有介事地介绍:

「……大奥证券公司张志林张总的女儿,张佳佳女士,穿黄裙子的是金盼烟花厂程老板的女儿程孔女士,骂人的那个叫许依然,她家搞房地产开发的,她爸好像叫许强。」

宋俏脸色一变。

「别打了,不准拍!」

回过神来,我对着她的脸,连她这副恼怒的样子一起拍了进去。

「宋俏,美籍华人,家里是搞运输业的,就是那个快倒闭的通达集团……」

「代嫣!」

宋俏恼羞成怒地冲过来,招呼着张佳佳等人一起抢手机。

我踩在椅子上,高举着手机,动作很快地把视频发到了群里。

然后锁屏,不在乎地把手机扔给了她们。

视频发在了今朝夜总会我那组小姐妹建立的群,大约有十几个人在里面。

在她们围观手机的时候,我坐在一旁,眯着眼睛抽烟。

什么年代了,还敢动手打人,真脑残。

吸了一口,我将半截烟递给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阿静。

我嗤笑:「何星海打人赔了七十万,待会你去医院验个伤,你那些债马上也能还清了。」

阿静镇定地接过烟,脸肿得老高,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艹,我谢谢你。」

打架那一会儿,动静不小。

饭店的经理带人过来询问情况时,房间门大敞,几位恰巧经过的客人,也侧目看过来。

西装革履的几个男人,像是来谈事情,穿得很精英。

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微微侧身,很快走了过来。

身材颀长,气质清冷,端正的五官,眸光犀利,架着一副金丝框架眼镜。

很不巧,是叶诚。

他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房间,目光望向了我:「代嫣?你怎么在这儿?」

「叶诚。」

最先跟他打招呼的,居然是许依然。

刚才还恶狠狠扇人耳光的女人,眸光微动,一副气愤的模样,急声对他道:「你认识她?正好,刚刚就是这个女人,拍视频威胁我们,你知不知道她在夜场上班,是个婊……」

我不知她跟叶诚是什么关系。

只看到叶诚皱了眉,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自顾自地上前,半蹲在我面前——

「嫣嫣,拜托,今晚给我留个厢……」

许依然瞬间愣住。

满屋的人都愣了下。

想来也不奇怪,叶诚上学的时候很出名,如今做了律师也很出名,还是同所大学的学弟,谁不认识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叶大状。

眼下这一贯性情清冷的叶大状,竟然让我给他留个包厢。

我也觉得好笑,侧目对他道:「叶律师,我们好像没那么熟。」

「熟不熟,你自己清楚。」他一本正经。

我挑了下眉:「又要听大悲咒?」

「都行,只要有厢就好。」

「我们的厢很难订?」我明知故问。

他竟然点了点头:「最近打了两次电话过去,都满了,你们生意很好。」

「扑哧……」

我忍俊不禁,他皱了眉:「笑什么?」

「没事,叶律师,你们最近生意好不好,帮我打个官司。」

「打什么官司?」

我指了指一旁被打成猪头的阿静:「打成这样,应该可以追究刑事责任吧?」

「可以,我们晚上聊。」

叶诚起身,门外他的同事在叫他。

离开前,许依然又叫了他一声,满脸失望和不敢置信:「叶诚,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他转身,清俊面容泛着冷意:「许小姐,我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批判,我们事务所只是接了许总委托的拆迁官司而已,我跟你并无深交,也不熟悉。」

撇清关系后,他又对我道:「嫣嫣,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都是触犯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的,你可以起诉。」

「好的叶律师。」

我笑着送他离开,挑眉对满屋子的老同学道:「私了还是公了?」

傲慢惯了的大小姐们,自然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张佳佳还在讽刺我:「仗着你在夜总会认识的那些男人,就想威胁我们?代嫣,我不是吃素的。」

「你吃什么跟我没关系,不过你真的说对了,我们那帮小姐妹,认识什么媒体大 V,你说这么有噱头的视频,发酵起来应该挺轰动吧。」

我啧啧称奇:「名媛群殴夜场女,你说会不会把你家的证券公司拉下来。」

张佳佳冷笑:「你少吓唬我,就凭你?」

「试试?再不济留个案底吧,反正你不可能置身事外的,这么好的机会,不咬你一口,我怎么甘心。」

我笑着看她,眸光眯起,四目相对,直看到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慌。

斟酌再三,她松了口:「你想怎么私了。」

「道歉,赔钱。」

我说了个不小的金额,她们又是一阵气急败坏。

不过无所谓,我给了她们二十分钟的考虑时间。

在这个时间段,我盛了一碗汤,慢条斯理地喝,还不忘问阿静要不要尝尝。

阿静心一横:「喝,老娘晚上还没吃饭呢,饿死了。」

我们俩吃饭的空,房间门再次被推开,一气喘吁吁的年轻小伙儿进来。

穿着灰西装外套,个头不高,脸挺白,长得很精神。

小伙儿进门就叫「姐姐」。

宋俏看到他,顿时一愣:「小智,你怎么来了?」

「看到你发的微信,我立刻就开车过来了,姐姐你没事吧?」

没错,这年轻小伙儿叫宋智,是宋景阳的儿子,宋俏的弟弟,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好弟弟。

宋俏不会想到,他进门叫的那声姐姐,唤的是我。

说的那句姐姐你没事吧,也是在关心地问我。

宋俏呆若木鸡。

我的手漫不经心地敲在桌子上,侧目看宋智:「有事,我朋友快被你那个姐姐打死了。」

宋智看了一眼宋俏,皱眉:「你搞什么,刚回国就惹事?快道歉!」

宋俏的脸一阵白,拉过他,厉声质问:「该是我问你搞什么,你叫谁姐姐呢!」

我好笑地看着她们姐弟争执,从盒里又拿了支烟,含在嘴里。

宋智推搡宋俏一把,过来帮我点烟。

「姐姐,别生气了,跟她计较什么,她刚刚离婚回国,情绪不稳,别搭理。」

「哦?所以是离婚回的国,不是探亲?」我疑惑道。

「探个鬼的亲,那美国佬喝多了家暴,快把人打死了,她好不容易回的国,连孩子都不要了……」

「宋智!你胡说什么!」

宋俏又急又气,冲过来拽他,结果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热络地叫我姐姐的男人,对着她目光阴沉,像变了个人:「你 TM 闭嘴吧,回国了就老实待着,别丢人现眼了!」

宋俏瘫在地上,胸口起伏,气得说不出话。

我起了身,半蹲在她面前,目光玩味,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你这些年在国外挺安逸呀,对你家的状况一无所知?」

怎会一无所知,在我说出「那个快倒闭的通达集团」时,她脸上的恼怒那么明显。

曾经辉煌的通达物流,早就因为各方面原因濒临破产。

而之所以没破产,是因为付雷这个大客户的支撑。

付雷之所以伸出援手,自然是因为我一句轻飘飘的话。

宋智从接手了通达,就上赶着巴结我,套近乎。

他很聪明,付雷一个不高兴,他们随时会破产。

这些年,宋景阳老得很快,还有他老婆赵欢。

任谁被亲生儿子逼着去给人赔笑,大概都会悲愤交加。

尤其这人还是被他舍弃的女儿。

13

宋景阳没办法。

他若是惹我不高兴,我会对他儿子宋智使脸色。

看着斯斯文文的宋智,回家会像个疯批一样乱砸一气——

「你们把公司交给我的时候,就 TM 快不行了,我撑得多辛苦你知道吗,我累死累活,在外面跟孙子似的,你们在家享清福,还要拖我后腿!

「笑,都 TM 给我笑!哭丧着脸干什么!家里死人了?!」

怪只怪,宋景阳两口子打小对儿子的娇生惯养,无限溺爱。

赵欢第一次向我低头的时候,又怨恨又悲愤。

曾经的贵妇人,哭得难看:「对不起,小嫣,阿姨错了,阿姨当初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导致你从小没有爸爸……」

话没说完,她先崩溃了。

我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你确实错了,那么个垃圾男人,恶心都来不及,你竟然宝贝了半辈子。」

宋景阳睚眦欲裂,新仇旧恨,恨不能当场杀了我:「代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他想打我,但他的宝贝儿子,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气急败坏地拦着。

杀人诛心,我当着他们的面,缓缓勾起嘴角,对宋智和他母亲赵欢道:「记住,你们家走到今天,全拜宋景阳所赐。」

宋景阳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智每天骂骂咧咧,连赵欢也有了怨言。

只有一个懵着脑子回国的宋俏,还摸不清情况,送上门来挑衅我。

我满意地看着她煞白的脸,轻笑一声:「宋俏,梦醒了,接受现实吧。」

离开饭店的时候,陈玉急急地冲过来解释:「代嫣,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张佳佳威胁我,说要让我老公被裁员,你知道这两年行业不景气……」

「别说了,到此为止吧陈玉。」

我声音平静,没再看她,扶着阿静上了车。

我要带她去医院验伤。

只没想到陈玉之后,宋俏还会追出来。

她一脸的失魂落魄,拦着我的车,趴在车窗喃喃地问我:「代嫣,我们有什么仇?父辈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启动了车子,目不斜视,也不打算搭理她。

她纠缠不放,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知道吗,周烬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这些年在异国他乡,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如果不是你,我们会有一个好结果的,我第一次见他时,那场篮球比赛,我红着脸递水给他,他对我笑,说你不是九京的啦啦队长吗,待会如果敢在场子上替化校加油,我请你吃饭。

「我不顾一切地那么做了,他也当真信守承诺,请我去吃烤鱼。

「我坐过他的摩托车,揽过他的腰,他为了让我揽得更紧一点,还故意使坏,加速前进……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吗,我跟他告白,红着脸吻了他的脸,他说如果要找女朋友,会优先考虑我的,我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横刀夺爱,周烬根本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有那种下场……」

宋俏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没错,周烬要是没那种下场,你们家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地步,宋俏,输了就是输了,我们俩无冤无仇,要怪,你就怪宋景阳吧。」

我冷笑一声,缓缓关上车窗。

车子启动离开,还见她追上来,不停地拍打窗户:「代嫣,你梦到过他吗,你梦里的周烬是什么样子,你告诉我……」

车子驶入主路,一路前行。

等红绿灯的时候,阿静担忧地看着我:「嫣嫣,你没事吧。」

我神情明明那么平静,可脸上冰凉一片。

我知道我可能哭了。

可代嫣一向要强。

我抹了下脸,笑了:「没事,就是有点生气。」

该死的周烬,死了那么多年,还能让我吃醋吃得要死。

摩托车上竟然带过别的女孩,还被人吻过脸。

狗男人。

——

我猜付雷最近有些焦头烂额。

因为他老婆姚洁出轨了一个健身教练,证据确凿。

找私家侦探拍照的不是旁人,是他的生活助理,姜晴。

当然不是付雷授意的,是姜晴自己的主意。

众所周知,她是付雷的女人。

这不是姜晴第一次逼宫了。

只不过这次是歪打正着。

也不算,付雷甚至怀疑是姜晴勾结了那个健身教练,故意给他老婆姚洁挖坑。

姚洁虽然四十岁,不再年轻,但是曾经也是风风雨雨跟他一起走过来的。

我到他东城区的家时,看到的是脸肿得老高的姜晴。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见人被打。

我有些无奈。

曾经面容姣好的姜晴,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失魂落魄。

敢打她的人,除了付雷,没有第二个人。

我猜想,应该是坐实了她栽赃姚洁的罪名。

付雷一向厌恶别人算计他。

况且姚洁还是他孩子的妈。

这是姜晴第二次被打了。

她也算是个勇士,明知付雷的底线和雷区,还敢一脚踩进去。

第一次被打我记得还是去年,说起来还有一部分我的原因。

付雷开的那个造园公司,姜晴一直以为是以她的名义开的,结果法人是我,企业账户也是我。

甚至专门的收款流动账户,也是我的身份办的。

这些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付雷管我要身份证时,我也只是借给他。

名义上的园林公司老板而已,银行账户和卡都不在我手里,压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姜晴不那么认为。

付雷的园林公司在国内是首屈一指,赚钱很多。

而她已经跟了付雷三年了。

不敢跟他闹,她只能跟我吵。

平时看着那么文静的女孩子,质问起人很难听。

问我是不是跟付雷有一腿,跟他睡过。

还说早就察觉到我们俩关系不对,私底下不知勾搭了多少回……

她情绪激动,连付雷出现了也不知道。

最后结果是付雷给了她一巴掌。

力道太大,耳穿孔。

还是我开车送她去的医院。

不过她挺牛掰,去医院路上非我要拐个弯,去警局报警。

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起诉付雷。

付雷原本恼怒的心情,直接被她逗笑了。

不得不说,姜晴能在他身边三年,有她的本事。

她长得漂亮,性格直率得简直蠢萌。

比如付雷问她是不是找健身教练勾搭的姚洁,她一口承认下来。

其实,若她有坏心思,完全可以推给我。

因为那个健身场所,是我推荐姚洁去的。

付雷这次真的生气了。

姜晴被打得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但她坐在沙发上,脸上竟然还能看出几分倔强和不服。

我说她其实有点可爱,是因为她性格确实直率。

上次因为我被打得耳穿孔,结果事情过后,她一点也不记仇,还能拉着我的手,开开心心地问我:

「嫣姐,你看我新做的头发好看吧,那个托尼老师手艺不错,我特别满意。」

这次打电话让我来的,也是姜晴。

她让我送她去医院验伤。

我无奈地看着付雷,付雷根本毫不在意,冷笑一声,上了楼。

于是跟上次如出一辙的流程,我开她的车,将她送去医院。

然后办理了住院,她顺便在医院报了警,还联系了律师要起诉付雷。

我叹息一声:「你做这些都是徒劳。」

姜晴压根不搭理我,自顾自地咨询律师。

我知道,她又在闹脾气了,这次连我也一起又怨上了。

我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的那辆红色宝马跑车,车头一个保平安的实心葫芦挂件,轻轻晃动,质地上乘。

差不多的挂件,我车上也有一个。

是付雷送的文玩葫芦,值不值钱另说,主要是请金五台的大和尚开过光,据说挺灵。

我只不过随口跟姜晴闲聊一句:

「雷哥对你挺好的呀,你干吗非要跟姚姐争呢,姚姐都没找你麻烦,你老老实实的不行吗?」

她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似的,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知道你和姚洁关系好,你们都品德高尚,就我一个给人当情妇的,是个阴险小人。」

我好脾气地笑了:「用不着这样,你自己选的路,好坏可不得自己担着。」

姜晴坐在副驾,目光沉沉,抿唇看着车窗外,突然回头冲我发火:「我怎么走的这条路,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走这条路!」

我皱了眉:「姜晴,你发什么疯。」

「嫣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贫穷的女大学生,毕业后到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应聘助理,她运气很好,同时来应聘的比她优秀的人多得是,结果那家公司负责招聘的秘书一眼就看中了她,问旁人这女孩看着是不是眼熟,大家都摇头,就他坚持说很像。

「我做了雷哥三年助理,我没办法不对他动心,这世上的有钱人很多,可像他这样对我好的只有一个,他成熟稳重,温柔体贴,分寸掌控得刚刚好,温水煮青蛙似的,我也曾内心煎熬过,但我克制不住地爱他,我拒绝不了他。

「所以嫣姐,你呢,你能拒绝雷哥吗?」

我开着车,诧异道:「你说什么呢?」

姜晴冷笑:「其实我们俩长得并不像,我曾经还在心里嘲笑过杨秘书眼瞎,但是雷哥第一次见到我,挑了下眉,我后来在他书房看到一张合影,里面有你,扎着马尾辫,纯天然的一张脸,标准的清纯女学生长相,我那时能应聘上,无非当时也是这种类型的女孩罢了。

「嫣姐,你敢说雷哥不喜欢你吗?」

我沉下脸来:「你别胡说,雷哥不是那种人。」

「他当然不是那种人,他要是那种人,就不会把我留在身边了。」

姜晴声音嘲讽:「他对我好是真的,但是把我打得耳穿孔也是真的,我是做了很多触怒他的事,你就不一样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拿梯子去给你摘。」

「你别说了。」

我有些烦躁。姜晴不依不饶:「我为什么不说,园林公司是你的,挣的钱都存了海外账户,你还不知道吧,海外户头也是你的名字,除了你,将来谁都拿不到那笔钱。

「嫣姐,雷哥不敢承认的事,你也不敢承认么,这场游戏,我真 TM 玩腻了。」

她说着,一把扯下车上挂着的葫芦挂件,扔出了车窗。

 

14

 

安顿好了姜晴之后,我回去见了付雷。

他心情不佳,独自一人在喝红酒。

顺手也给我倒了一杯。

我迟疑道:「雷哥,姚姐她……」

「我不想提她。」

付雷皱眉,深吸一口气,眼眸深沉,神情阴冷。

以他的行事手段,姚姐此时应该不太好过。

我有些难过,因为姚洁这个人,性格大大咧咧,嗓门也高,心肠却很好。

多年前我和周烬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们就颇多照顾,她把周烬当弟弟,经常打电话让我们去她家吃饭。

周烬走后,她对我也一直很关心。

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我忍不住劝道:「雷哥,你要为尔尔着想,她还在上高中,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她。」

付嘉尔,是付雷和姚洁的女儿。

果真也是付雷的软肋,他揉了揉眉心,声音疲惫:「小嫣,这里有份离婚协议,你拿去给姚洁签。」

我愣了下:「……雷哥。」

「劝她老老实实地签字,该给她的我都会给,这么些年,一点脑子也不长,再不跟她离婚,我早晚死在她手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付雷这个人,是洗白过的。

但是洗过,并不能掩盖掉曾经的事实。

三年前他被人检举过。

而且是跳过淮城那些官场,向扫黑除恶巡检组直接举报。

当然也有人过来调查了,只是最后并没有查出什么确切的犯罪行为。

想来也是,如果查得出,当初孙大闯倒台的时候,他早就跟着遭殃了。

付雷的心机,其实远在孙大闯之上。

他一点也不怕被查,坦荡荡地配合。

只是最终,还是被那封检举信里描述的一些事触怒到了。

有些事,除非是身边特别亲密的人,旁人是没机会知道的。

付雷怀疑过很多人。

连我也不曾幸免。

不止我,姚姐,晖哥,杨天奇……身边每个人都曾生活在他的监管之下。

他比曾经的闯哥谨慎一百倍。

如果他的手已经变得十分干净,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只是不喜欢生活在威胁之中。

那个匿名举报的人,成了他的一根刺。

我按照他的要求,将离婚协议给了姚姐。

曾经心宽体胖的姚姐,明显憔悴不堪,她还很害怕,抓着我的手问:「小邢怎么样了,我联系不到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邢,是她出轨的那个健身教练。

我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已经不在那个健身馆了。」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小嫣,你雷哥不会放过他的,你帮帮我,救救他。」姚姐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不忍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他干吗。」

「小邢是个很好的人,我害了他,呜呜……」

姚姐掩面痛哭:「你跟你雷哥早就没感情了,你也知道他外面有女人,他都好几年没跟我睡一张床了,我们之间除了尔尔没有别的话题。

「小嫣,你可能瞧不起我,但是我也是个正常女人,凭什么他能找女人,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寄托。」

我安慰了她一番,姚姐哭够之后,根本不用我劝,主动签了离婚协议。

她明显很怕付雷。

付嘉尔学习成绩很好,按照计划,高中毕业之后会到国外留学。

姚姐打算到时候一起过去。

她精神状态很差,签完字后,又神经兮兮地问我:「小嫣,能不能帮我问问,小邢到底是死是活,你救救他,你雷哥平时最听你话了,你帮帮大姐。」

女人的恋爱脑,真的是不分年龄。

算计姚洁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丝不忍的。

健身教练小邢,早于几天前就离开了。

离开之前,我给了他一张银行卡。

里面有五十万。

当时他说:「嫣姐,你放心,就算我被抓了,也不会把你说出来。」

我笑了下:「你没机会说的,付雷压根不会给你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愣了下,脸色有些难看。

我缓缓道:「所以你聪明一点,跑远一些,永远不要回淮城。」

我没有吓唬他,付雷一身干净,但他底下的人不是吃素的。

——

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在小区地下车库待了一会儿。

车里循环放了一首歌,是大悲咒。

阿静曾说,我年纪轻轻,大悲咒再听下去就要遁入空门了。

她让我换一首歌听,还特意拷贝了一个 U 盘给我。

但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靠这首歌撑下来的。

大悲心陀罗尼,对众生起慈悲心。

那诵持之音,木鱼声响,如我曾经听过的喇嘛念经。

世上有没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总有那么一些如菩萨化身的人,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若向火山,火山自枯竭。

大雾四起,有人身向地狱,地狱因此消散。

众生皆苦,总得救赎。

车头挂着的葫芦挂件,被我取下。

连同多年以前闯哥送的全鬼眼海黄佛珠,一起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的晚上,我去找了付雷。

在他城西香山麓的四合院。

小院里潺潺流水,精心修剪过的黑松朝气蓬勃,在灯光的照射下,层层伸展,硕大而飘逸。

付雷很喜欢这棵黑松。

我们在院里散步,走了很久,直到站在这棵黑松面前,他仰头看,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眸深邃,侧目鼻梁高挺,极薄的唇,下颌线条流畅,如雕刻家精心细琢一般。

他在看松,我在看他。

直到他回过神来,噙着笑看我:「小嫣,怎么了?」

我笑道:「突然觉得,雷哥好像就是这棵黑松,无时无刻不高耸,无所不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声愉悦:「你这丫头在说什么呢,一棵松树而已,怎么能无所不能。」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

付雷突然又道:「上次你说的那个金鱼叫什么来着?」

我愣了下,「兰寿?」

「对,兰寿,我托人从日本买了不少,在前面的池子里养着,走,我带你去看看。」

付雷院里养的,其实是精品锦鲤。

只是上次我过来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锦鲤一点也不可爱,我上次在网上看到了一种兰寿小金鱼,胖嘟嘟的,又蠢又萌,可有意思了。

只没想到,付雷将满池锦鲤,全部换成了兰寿金鱼。

晚上的园林小院,亦处处是美景。

只是有些地方灯光照射不到,显得很暗。

我跟在付雷身后,正走着,他回头对我道:「这里很黑,小心一点。」

说罢,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愣了下,抬头看他,对上他平静且漆黑的眼睛。

他笑了笑:「走吧。」

这莫名其妙的牵手,很多事都变得不言而喻。

溜达完了园林小院,进了中式住宅,付雷倒了杯红酒给我。

我没有喝,只轻声道:「雷哥,我先回去了。」

他自顾自地饮了一杯,回头看我,深沉眼眸如暗涌的黑河。

「小嫣,过来。」

屋内有酒香,即便不喝,也能让人头脑昏昏。

我听话地走了过去,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紧扣,突然将我抵在了身后的酒柜上。

近在咫尺,我慌道:「雷哥……」

付雷温热的呼吸满是酒香,低声道:「小嫣,我娶你好不好。」

明明该是询问,他却语气笃定,如陈述一般。

也没有给我回答机会,手掌摩挲我的脑袋,吻了下来。

深夜起了风,有树叶作响的声音。

屋内衬衫扯开,如梦境一般,他在我耳边呢喃:「小嫣,我会对你好的,姜晴说得没错,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拿梯子去帮你摘。」

15

我躲了付雷几日。

直到他亲自找上门来。

晚上十一点的今朝,气氛正浓,我在包厢跟一熟悉的客户闲聊几句,喝了几杯。

付雷推门而入。

身后跟着的,是晖哥等人。

我的笑凝结在唇边。

付雷面色不善,晖哥帮忙招呼客人换个房间,还说要送 XO 套餐。

如此大手笔,果真是今朝的老板才做得出的事。

屋内的人鱼贯而出。

只剩我和付雷的时候,我坐在点歌台点了歌——

「雷哥,你听大悲咒吗,我唱给你听。」

他不像叶诚,也没有那么大的耐心。

他走到我面前,拿下了话筒。

然后坐在了沙发上,拉我站在他面前。

付雷认真地说:「姜晴这边我会处理干净,不会亏待她,今后你不要来今朝上班了,搬去香山麓,你要是觉得闷,就去园艺公司上班。」

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我愣怔地摇了摇头:「雷哥,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阿烬。」

他看着我,神情柔软:「傻瓜,阿烬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其实那一刻,我该问他的,阿烬到底是怎么死的。

但我忍住了。

付雷等不到娶我的那天,几天之后,他死了。

在我和我妈从小生活的那处老宅子。

苹果湾小区附近废弃的修车厂。

开车撞死他的人是姜晴。

姜晴主动投案自首。

她有足够多撞死付雷的理由。

有医院的验伤报告,有两次的报警记录。

她很冷静,说付雷经常打她,这一次更是想杀了她。

她报警了,但是没用,付雷在淮城只手遮天,她不能眼睁睁地等着付雷弄死她,所以才先下手为强。

这起案子,轰动了整个淮城。

又因某些特殊原因,上层成立了专案组,涉及到了扫黑除恶的层面。

我去找了叶诚,请他做姜晴的律师,最大程度地保全她。

我要的是无罪辩护。

我还拿得出一些确凿的证据,关于付雷犯下的一些罪。

叶诚皱眉,他似乎知道这个案子有多复杂。

但他拒绝不了,我拿出手机,随便给他发了几张照片。

斯文儒雅的叶大状,震惊地看着我——

「代嫣,你从看我第一眼就在算计我。」

我笑着看他,不急不慢道:「叶诚,我知道你的能耐,你很擅长刑事辩护,你父亲是法官,母亲是检察院的人,所以现在拿出你所有的实力,不畏权势,伸张正义,或者,你身败名裂。」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从三年前那个夜晚,接到小六鬼魅一般的电话开始,我不停地做噩梦。

怎么会呢,明明是象牙制品。为什么会变成毒品。

闯哥竟然会蠢到亲自去接毒品?

我和小六都知道,万不得已,阿烬是不会跳海的。

他一身清白,没做过的事根本不会怕。

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让我担心。

被抓也好,坐牢也罢,他总该知道,不能让我一个人担惊受怕。

可他最后给小六打的那个电话,让他快跑。

小六说,他们是被灭口的。

孙大闯根本没在怕,他们那帮人还没搞清楚状况,跑什么。

之所以会跑,只有一种情况,他们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有。

枪声响起,不跑就是死路一条。

阿烬提前发现了不对,因为那帮送货的,不像云南佬,更像是缅甸人。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那年海港湾,我的阿烬在十一月份的寒冬,跳了海。

警方追捕,那帮送货的「云南佬」却全身而退。

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去的啊。

闯哥得罪的人太多了,做的孽也太多了,可是天网恢恢没有来,原本护着他的人,先要他死。

幕后的人是谁我不知道,我也一直不确定付雷有没有参与。

哪怕小六,也只是怀疑罢了。

可事实是,付雷没有受到牵连,反而顶替了闯哥的位置,混到了如今的地位。

他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确定他也参与其中,是因为姚洁。

她确实是个没心机的,跟我关系不错,几杯酒下肚,就说出了付雷在官场上认识的一些朋友,以及他曾经跟缅甸境外的一些人谈生意。

但她也仅知道这些罢了。

这些也够了。

我曾经失败过,以一封匿名检举信,以及自以为是的证据,试图扳倒付雷。

后果是遭到了他长久的监视。

不仅是我,连同姜晴等人,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姜晴车上的葫芦挂件,和我那个一样,都是装了窃听的。

付雷金盆洗手后,要是真的清白,根本不会给我们扳倒他的机会。

事实是,除了不再贩毒,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在他的会所里也是有的。

没错,我和姜晴三年前就认识,我们一直在演戏。

让付雷付出代价,是我们共同的目的。

我为的是阿烬,她为的是她哥哥。

姜晴家境贫寒,从小跟她哥哥相依为命。

她哥哥供她上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很早混社会的人,会接触各种三教九流。

姜晴哥哥是缉毒警方的线人,为了挣那些线人费,也为了心底的一份良知。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记得付雷身边有没有这号人。

因为那个时候,我跟周烬在一起,对付雷并不熟悉。

如果阿烬还在的话,想必是认识她哥哥的。

阿烬失踪,最起码我知道他是跳了海。

姜晴就不同了,她哥哥是莫名其妙地就没了踪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世上从没有这个人存在。

我也曾不动声色地向晖哥打听过。

晖哥只道以前混黑道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了,经常打打杀杀,谁知道是不是被砍死了。

我不信,后来又去套姚姐的话,姚姐仔细回想,倒是说了付雷身边曾经有个叫姜宁的小伙子,很能干,后来也不知去哪儿。

既然是付雷身边的人,晖哥没道理说不熟悉。

凶多吉少,是肯定的。

连警方的人也是这样告诉姜晴,很大可能是暴露了。

可是谁也没有证据治付雷的罪。

他太狡猾了。

有专业的律师团队,行事又小心,会所一些犯罪勾当,永远有人顶包,伤不到他分毫。

我很早就说过,他是手很干净的一个人。

但是不该这样啊。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谁也不能例外。

洗白了也不行。

我和姜晴计划了很多扳倒他的方法,可是那些黑暗的现实告诉我们,不能再铤而走险。

直到最后,付雷栽在了我手里。

他说要娶我,我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惊慌失措地告诉他,姜晴疯了,想杀了我。

电话那头,一贯冷静的付雷竟然慌了,他问我在哪儿,然后立刻开车出来找我。

在我家附近的修车厂,付雷那辆福特 650 如黑夜之中的猛兽。

他下了车四下寻我,急声呼叫我的名字,我扑到了他怀里,哭着告诉他姜晴约了我在这儿见面,说要跟我谈谈,结果她拿出了刀子要杀我。

我捂着胳膊,胳膊上有血。

付雷脸上阴寒至极。

他安慰着我,说:「小嫣,不要怕,我在这儿。」

然后他让我上车等他。

区区一个姜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很快找到了姜晴,将她从她那辆红色宝马跑车上拽了下来。

付雷真狠啊,痛下死手。

陪了他三年的女人,被他拖着头发踹倒在地。

他面色冰冷得像个杀人机器。

我看着他在打姜晴,哆哆嗦嗦地坐在车上点了支烟。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周烬。

他打人的时候也很凶,但他过后会轻咳一声,跟我解释:「你怕什么,我又不打女孩子。」

女孩子,不该打的呀。

付雷的车没熄火,车灯照耀前方,亮如白昼。

凶狠的男人快把女人打死了。

我冷静地叫了他一声——

「雷哥。」

付雷停下动作,直起身子,挽了挽袖口,转身朝我走来时像一位绅士。

刚刚打人的仿佛不是他,他迎着光,神情含笑,温柔美好得不可思议。

我戴上了手套,启动了车子。

猛兽快速出击,油门一踩到底,轰的一声,我撞飞了他。

巨大的冲击力下,人就像一具玩偶,飞起又落下。

然后我下了车,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付雷倒在血泊之中,最后一刻,目光涣散而茫然。

他努力而不甘地唤了我一声——

「小嫣……」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道:「你的黑松下面,是不是埋着我的阿烬。」

黑松高高在上,枝繁叶茂,汲取的营养,是不是我阿烬的尸骸。

你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踩着我的阿烬,知不知道他有多疼。

寒冬腊月,跳了海,我的阿烬有多冷。

他拖小六带给我的那句话,最终也没有说出,我的阿烬,该是多么的遗憾和心有不甘。

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可是阿烬疼的时候,我感同身受。

「雷哥,没有人可以踩着别人的尸骸,站在高处。」

付雷想说话,他嘴里涌出血,源源不断,扯着脸上的肌肉,像是在笑。

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说,不要去……

「他没有,听……」

我说不要去,他没有听……

我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以及那年意气风发的周烬,逆着光冲我笑:「阿嫣,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们自由了。」

付雷眼角有泪滑落,然后睁着眼睛,最终咽了气。

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姜晴挣扎着起身,推了我一把——

「快走。」

没错,按照计划,撞死他的是姜晴。

她有足够的理由指控正当防卫。

她上了付雷的车,启动车子,脸上带着狠,又撞了他一下。

我离开了现场。

——

法庭审判现场,我作为证人,亲口证实了付雷的暴力倾向。

姜晴两次住院,都是我送去的医院。

缉毒警方公示了一些确凿的犯罪证据。

然而因为一些不明势力的施压,案件被草草了结。

叶诚据理力争,姜晴最后被判了三年。

付雷全部资产被查处,除了他洗得最干净的园艺公司。

姚姐因为离婚,也保全了自己那份。

如姜晴所说,那海外账户里的钱,只有我能动。

不过我委托了叶诚,将钱全部捐了出去。

同时捐出去的,还有一串鬼眼海黄佛珠。

叶诚在案件尘埃落定后,忽然异常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出事那晚,你到底在哪里?」

我抬头看他,四目相对,金丝眼镜下,他眸光幽深,直击人心灵深处。

「叶律师这是在怀疑我。」

「你说呢。」

「我那天身体不舒服,去市一院打吊针了,医院应该有就诊记录,你可以去查。」

我毫无畏惧地看他,一脸坦荡。

我没骗他,那天我确实去了医院找医生看病。

只不过后来拿着单子去护士站输液的人,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戴着口罩和帽子,身形与我无异,却不是我。

是阿静。

叶诚身子微微往后仰,轻叹一声:「今后有什么打算?」

「哪方面?」

今朝被查处了,我以为他在问我工作的打算。

可显然不是,叶诚抿了抿唇,道:「代嫣,你今年三十了吧。」

「嗯。」

「有没有想过,结婚。」

「没有。」

「……那你要找工作吗,可以来我们事务所。」

「不必了叶律师,过段时间,我就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儿?」

「无可奉告。」

离开淮城之前,我见了姜晴一面。

她精神状态很好,笑着跟我告别:「一路顺风。」

「安顿好一切,等你出狱,我来接你。」

「好。」

……

我开车走了,一路前行,风和日丽。

车后座有一幅最新画作——

一只断了翅膀的雁,被同伴托举,在乌云压顶的雷霆下,飞向前方透过一丝光亮的青天。

这幅画还未命名,但它将出现在沪城的国际画展。

是海上画派名家吴老先生向我预定的。

我跟他是网友,其实未曾见过面,但近些年提供给他过好几幅画。

落笔是烬燃,一个不知名的新派画家。

这一次,他约我见面。

车子过了收费站,又过了原野荒原。

路上听的依旧是大悲咒。

经文教人念佛忆佛,迷途知返。

然众生痴迷,从无人能广大圆满。

因为救赎从来不在神佛。

世间疾苦,也要砥砺前行。

如那年周烬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我走进去,双手插兜,在背后冲我喊了一句:

「你只管往前走,总有一天,我们以为的坏日子,回过头来看,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他是对的。

一切都会过去,人在绝境应生出无限的勇气,遇山开路,遇水架桥。

只有内心足够强大,回首过往,才能一笑了之。

周烬最后那句没有说出的话,我猜他是想告诉我,阿嫣,不要怕,勇敢向前走。

这世上永远有一个周烬,停在了最爱我的时候,如他所言,会永远爱我,忠诚于我。

大悲咒听完,我想是该重新开始了。

我将阿静之前给我的 U 盘插上了——

歌很好听。

路不停来又来去又去

前生的印记

消失的风景画冬如期

此刻触手不及

……

下一场蜿蜒曲折剧情

永生眷念苍生的怜悯

停在这里,云淡风轻

那全部都是为你

……

(完)备案号:YXX1ogBK1lT5DMdkp1sdP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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