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超级虐的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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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往事​​
我问莲姨娘:「姨娘,太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莲姨娘支支吾吾:「就是那个…… 不能生孩子……」

我却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还有这等好事!

我欢欢喜喜嫁给了那个太监。

01

十六岁那年,我被一顶小轿抬着,送进了小太监江得宝的外宅。

江得宝是大太监魏瑾的干儿子。魏瑾权势滔天,而我贪财好色的县令爹因为上峰要来查账,担心贪墨事发,急需抱个大腿。

听说魏瑾要给自己的干儿子娶妻,平日里花枝招展的四五个庶姐庶妹纷纷闭了房门,生怕自己不幸被选中。

我仔细思考之后,主动去找渣爹答应了这门亲事,唯一的条件是他能放了莲姨娘。

莲姨娘是我亲娘,我迟早要嫁人的,她再不逃离这个家,就快被当家主母磋磨死了。

嫁人之前,我问莲姨娘:「姨娘,太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就是那个…… 不能生孩子……」莲姨娘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是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都是她这个当娘的没用连累了我。

我却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还有这等好事!

渣爹前年曾经纳过一个小妾,只比我大了一岁。她爱说爱笑,精力十分充沛。我们时常一起去后院捉蛐蛐、放风筝,直到她慢慢大了肚子才消停下来。

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脸上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不安地揪着手绢问我,「桃桃,听说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你说我这次能不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不会有事的……」我只得一遍遍地宽慰她。

她生产那一夜,整个院子里都是痛苦的哭喊声。莲姨娘不安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嘴里兀自念着保平安的经文。

我偷偷溜去她的房外,看到接生的婆子急匆匆地拿着被沸水煮过的剪刀和白布进去,然后又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

那暗红的血水被倒在旁边的阴沟,混在污泥和枯叶里显得狰狞且刺眼。

我被人拦在了外面,只听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

最后,她和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回去之后,我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在我脑中轮番上演,梦中全是鲜血的红色。

我觉得不生孩子,我大概就能活得久一点,所以内心对这门亲事不再抵触,甚至还有隐约的期待。

出阁前,我捏住莲姨娘伤痕累累的手,「姨娘,别再熬夜做绣活了。和大山叔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莲姨娘怔怔地看着我,一向柔顺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郑重地点点头。

02

揭开我盖头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皮肤细腻白皙,眉清目秀的青年。

我嫁的人,模样比我还出挑啊……

我心中一动,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心中还有些窃喜。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眉头却微微皱了开来。

「怎么这么小?」

我急忙反驳,「不小啦,我已经满十六了。」

他嗤笑一声,「看你这小身板,顶多十三四岁,平日里还是多吃点饭吧。我的情况你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咱们也算知根知底,虽然嫁给我委屈了你,但……」

「不委屈,不委屈。」我急忙表明立场。

他不耐烦地说,「别插话啊!我一个月可以出一次宫,你好好把屋子守着就行。除了柜底那个箱子不能碰,其他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好了,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求?」

啊,还可以互提要求啊。

我羞怯地说,「我希望你能对我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好。」

「哈哈哈……」他哄然大笑,眼泪都快笑了出来,「你怕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可是太监,没有子孙根的太监!」他恶狠狠地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我一个人过惯了,不会放什么心思在女人身上。要不是干爹大寿时喝醉了酒执意要给每个干儿子都娶个妻子,你爹又有所求,我也不能耽搁了你。」

他没再理会我,说完话就把手中的盖头胡乱揉在一旁,「你睡吧。我去堂屋里凑活一晚。」

我拉拉他的衣袖,「不一起睡吗?」

他没好气地呛声道,「我又不能做什么,睡一起膈应得慌。再说谁知道你会不会打呼、磨牙,吵得我睡不好?」

我才不打呼、也不磨牙,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一个人睡就一个人睡吧,这张床又大又宽敞,看样子就很好睡。

我也很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起来,江得宝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他指了指桌上几块小小的碎银,「这些你先用着,等我下个月回来再说。」

我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开了口,「一两银子只能买到半石米,猪肉也要三十文一斤,三两银子一个月的话,想多吃一串糖葫芦都不够……」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反驳,没好气地说,「东街的米要便宜些,肉也只买二十文,你可以走过去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相公……」我不得不提醒道,「你昨晚还说要我多吃一点的。」

江得宝听我这样唤他,浑身僵了一瞬,旋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跳了起来,「别这样叫我啊!肉麻死了!」

「那,夫君?」

「…… 随便吧,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他挠挠头,半响才肉疼地说,「再加五十文,多的一分也没有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笑,「糖吃多了小心牙疼。」

03

通过这短短的接触,我发现太监常有的毛病,自卑、多疑、贪财,江得宝样样不落。

还好还好,他不是一个好色、暴虐的人,刚巧避开了我的雷区。我决定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虽然现在他不太待见我,但我相信自己迟早会笼络住他的心。

在渣爹的后院,不得宠的庶女是什么都要做的。我用绣活换了一捆菜苗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种下,又在角落里搭了个小小的鸡棚,买了十几只小鸡苗喂着。

最后还收留了一只瘸腿的流浪狗。

等到江得宝一个月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焕然一新,多了几分生机的宅子,都快惊呆了。

我赶紧牵住冲着江得宝龇牙咧嘴大叫的狗,「大黄别叫了!这是我相公,也是你的主人!」

江得宝满脸的不爽顿时僵在了脸上,最后只得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院里鸡飞狗跳的,你这小日子过得倒舒坦!」

我笑嘻嘻对他说,「不是我的小日子,是我们的小日子。」

我拉着他走到堂屋里,「我知道今天是你出宫的日子,早早就做好了饭菜,这碗鸡汤我炖了一个上午呢,你先喝一口?」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县令家的小姐,会做这么多事情。」

「我会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我得意洋洋地递过去一双护膝,绣样精巧,针眼密实。

他疑惑地接了过来,「这是…… 给我的?」

「我上次看你老是揉腿,在宫里当差,腿脚得利索才行。」我把护膝翻转过来,里面各绣了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相公你一看见这个就会想到我,就会早早回家了。」

「家……」他晦暗不明地重复了这个字,最后不自然地嘟囔了一句,「谁吃饱了撑着会没事扒开一双护膝瞧。」

他晚上还是睡在了外间。

屋子不隔音,我听见他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的,很晚都没睡着。

等到江得宝该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把身上的钱袋子解下,板着脸说,「我在宫里也不容易,你省着些用。」

他一离开,我赶紧去清点钱袋,里面装了十两碎银,我喜滋滋地收了起来。

江得宝很快就托人给我送了回礼。

一方油纸包着四块小小的枣泥酥,里面还放了一张字条。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娘娘赏的,我不爱吃甜的,坏了也可惜。」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到,那个人是如何不想让我自作多情,才抿直了唇线,不情不愿地写下这些字的。

其实枣泥糕已经有点发干,但是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还是吃出了浓浓的香甜。

04

江得宝只是性子别扭了些,倒还算好相处,但不是人人嫁了太监都会过得顺遂。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户更大更气派的宅子。屋主也是个太监,有一身好武艺,在魏瑾跟前极有脸面。他也娶了妻子,是个布庄掌柜的女儿,羞羞怯怯的,从来都不敢拿正眼看人。

这太监和江得宝休息的日子是同一个时间。他一回来,小媳妇痛苦的喊叫声就会在巷子里回荡。

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能听到那一道道凄厉的哭声。

「相公,我们去看看吧?」

江得宝冷冷地说,「别多管闲事。」

「可是……」

「我惹不起他,」他叹了一口气,和衣躺在我身旁,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别怕,这样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我的背抵在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带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暗香。

我下意识回过头,就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亮晶晶的眸子。

他别扭地呛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转过去!」

我的心跳得厉害,脸颊莫名烫得惊人,转过身不敢再动。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睡了一晚。

小媳妇被折磨得受不了,乘太监回宫的时候逃了出去。

鼻青脸肿的她小心翼翼地来敲我的门。我什么也没问,把剩下的生活费都给了她。

在这个宦官弄权的局势中,听说她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她的结局。

江得宝谨小慎微不想惹事,可是有些人终究是避不开的。

因为借钱的事,太监与我结下了梁子。

他喝醉了酒,双目猩红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

「你就是江得宝讨的老婆?长得倒不错。你敢教唆那个贱人逃跑,今天你就来抵她的缺吧!」

一张臭嘴就要往我脸上拱。

大黄狠狠一口咬在他腿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太监吃痛之下劈了它一掌。

大黄倒在地上,眼角湿漉漉地看着我,死的时候都没有闭眼。

正在屋后除草的江得宝跑了进来,怔怔地看着屋子中的一切。

太监也不怕,反而癫狂地大笑,「小宝子你来得正好,就乖乖坐边上瞧着,我让你看看,女人该怎么弄!」

江得宝面色生寒,冲上去拖开他。太监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可是他紧紧咬着牙,始终没有松手。

他只是噙着血叫我,「快…… 走!」

我横下心,趁太监不备,取下簪子狠狠戳向他的后脑,一下又一下。

太监很快没了气。

江得宝见事已至此,忍着痛找了把匕首又在太监的致命伤口上捅了几刀。

然后用力抱着瑟瑟发抖的我。

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记住,人是我杀的!」

我们把太监悄悄埋在了后山。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江得宝最后还是被抓进了大牢。

他被戴上枷锁捉去时,回头看了看我,表情复杂,最终还是移开视线用唇语对我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走。」

05

我没走。

我把江得宝之前交给我的房契拿上,又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一百多两银子全取了出来,想方设法去求了魏瑾的夫人。

在华丽明亮的屋子里,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正站在窗边逗弄着笼中鸣声婉转的百灵鸟。

她依旧妩媚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为太监求情。小宝子若真死了,你不就解脱了?」

我摇摇头,「相公对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了他。」

「还是太年轻了呀,和一个太监谈感情?」魏夫人笑了,笑声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我才不稀罕你那丁点东西,我只想看一看,你们会走到哪一步。看你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后悔你今天的举动……」

魏夫人果然说话算数,第三天,江得宝被送了回来。

他本来就瘦削的身子上伤痕累累,竟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我烧好热水,为他一点一点擦去身上的血污,心疼极了。

上半身上完药,我去解他的腰带。

江得宝一下涨红了脸,不自在地裹紧了外衣,哑声说道,「很丑,别看。」

我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痛的,你…… 你别哭。」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眼角。

我的泪浸湿了他的指头。

「相公,」我把我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郑重地说,「我一定会把你养好的!」

他羞赧地笑了,冰冷的手指触碰着我脸上温热细腻的皮肤,轻轻说:「桃桃,记住你今天的话……」

「当初叫你走你不肯,以后你可再也走不掉了。」

在黑暗成长中滋养的情爱破土发芽,既然它得到了对方的认可,那就只能不死不休。

江得宝已经被魏瑾所抛弃,没有再进宫。

周围的居民渐渐知道这里住的太监失势了,本就对官府不满的人群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我每天都得趁江得宝没醒时,把院子中被人丢的臭鸡蛋、烂菜叶给清理干净。出去买东西时,还有嘴碎妇人在身后骂我犯贱,更别提一些男人放肆打量的眼神。

江得宝还在屋里养着伤呢,这些都不能让他知道。于是我总是若无其事地挤出笑脸去给他换药。

但他还是慢慢察觉了,性子开始变得阴沉,目光也一天天地冷了下来,只有看到我时,才会恢复一丝柔和。

后来院中没有被人丢的垃圾了,我还高兴了几天,结果是他们换了新的花样。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江得宝用力摇醒了我,「桃桃,快醒醒!」

屋子被人故意放了一把火。

也许那人最初只是想吓一吓我们,但是天干物燥,一点火星都会造成大祸。

火势越来越大,木头劈哩叭啦烧断了直往下掉。江得宝用手护住我的头,一瘸一拐地和我搀扶着逃了出去。

房契、银子、柜底那个箱子……

什么都没能带出来。

其他的也就罢了,可那箱子里珍藏的曾经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江得宝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太监,死后也没有人烧纸,让它一起陪葬,下辈子才能做个全乎人。

眼下他怔怔地看着火光,我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

他这辈子没有指望,就连下辈子的念想也掐断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相公,你还有我!」

我们两个人披头散发,满脸烟灰,就像走在奈何桥上的野鬼。

他看着我,抬起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伸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把我拥在怀中,低低地笑了。

「是啊桃桃,我还有你……」他喃喃地说。

06

我们找了间破庙暂且容身。

我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珠钗当了,换了些药和吃食。

我一边嚼着馒头,一边给他换药,「相公你以前在宫里过得提心吊胆,现在可以摆脱那些身份,倒是一件好事。我会做的事情很多,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傻丫头,这句话该男人说。」

他掀起眼睫,一双黑眸中全是寒意,再不复往日的温和,「桃桃,虽然我不算真正的男人,但我不能让别人再任意欺辱你了。」

我们靠着斑驳的墙壁休息。

柔和的夕阳透过破烂的庙顶轻洒在地上,他的脸上似乎也在散发着恬静的光芒,只是眼角还有淡淡的乌青,他也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也是有一次偶然醒来,才发现原来他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在半夜里起来偷偷清理院中的垃圾。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对他的好,他都记着。

我看着他的睡颜甜甜地笑,他对我的好,我也都记着。

后来他去找了三皇子。

有实力争储的就两位,性格懦弱但背景雄厚的大皇子,精明强干但出身不高的三皇子。

魏瑾暗中投靠了大皇子,江得宝就选了三皇子。魏瑾曾吩咐他做过的事,接触的人,虽然不算机密,却也成了他的投名状。

三皇子正在用人之际,自然不会拒绝。

在他的安排下,江得宝借机求了干爹重新回到了宫中,表面上还是魏瑾的人,暗中却为三皇子传递消息。

他看出我的担心,伸出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我耳垂的轮廓,不轻不重,还带了几分狎昵的意味,「是很危险,但是至少桃桃你衣食无忧了。」

这一天江得宝回来得有点晚,身上还沾染了微微的酒味。

「和同僚喝了点酒。呐,给你买的核桃酥。」他大概喝了不止一点酒,献宝似的把手中提着的糕点举了举。

我开开心心地接过来,才咬了小小一口,他就突然凑了上来,就着我手中剩下的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掉,直到……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四唇相触时,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开来,我甚至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期期艾艾地问他,「相公,你…… 你还会动情吗?」

江得宝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坦诚地说,「会。」

他马上用行动证明了。

我们两个人的气息因为过分接近的距离而相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只吃饱喝足的饕餮,难以自抑却又羞愧难当地看着我。

「但是桃桃对不起,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羞涩,赶紧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相公,足够了。」

07

两年后,争斗落下了帷幕。三皇子坐上了最高的那个位置。

魏瑾见大势已去,只得服毒自尽。在他死之前,还强逼着魏夫人自缢而亡。

江德宝被任为首领太监,又在大皇子余孽刺杀时奋不顾身救了新皇,成了宫中的新贵,接手了魏瑾的职位,统领宫中所有太监。

他的权利越来越大,我们换了更华丽的屋子,金银珠宝堆了一屋子。

但我并没有觉得更快乐,只是有隐隐的不安。

午间廊下,我正在看书,突然觉得脖颈上一凉,一条长臂揽住了我的腰身,「桃桃又在看书?看的什么?」

我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吞吞吐吐地说,「《佞幸列传》……」

江德宝的脸色,已不能用「惊愕」二字来形容了。

「我想看看,他们是如何发迹的,最大的依仗是什么,皇上重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为何会落个凄惨的下场。」

我鼓起勇气,干脆一股脑儿把话全说了出来,「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他们,怎样做才能得到善终!」

江德宝若有所思看着我。走廊上很安静,只有风偶尔吹打着珠帘的叮咚声。

「如今我的确已身处漩涡,生死都不由己…… 但我不是佞幸,新皇他,也不会让我成为佞幸。我唯一可以保证的,就是桃桃一定是会善终的那个人。」

不,我想要好好活着的人是你。我在心底想。

但我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江得宝收了手,不再收东西。

却还是有人费尽心思琢磨了半天,听说江总管极为宠爱一位夫人,以为他好这一口,于是又往府里塞了两个美姬。

我看见那两个在下雪天衣着单薄,却还要硬挤出微笑的娇艳美人,气呼呼地问,「贵重礼物现在变成了美人,江大总管还收不收?」

他笑着将人打发了,将我揽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桃桃何必生气?我的心里可只有你。」

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心里只有我,所以他渴求的越来越多。

我去集市逛的时候,不小心丢了荷包。

「这个荷包可是姑娘的?」

一个青年书生拿着我的荷包,含笑对我说,「不知可否问一下姑娘芳名……」

「打听别人娘子的闺名,读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我回头看去,就看见江得宝站在几步之外的一棵树下,阴恻恻地看着我们,一张脸清冷微寒。

他一言不发,强忍着怒气带我回到府中。

「桃桃,刚才那个男的,是不是长得人模狗样的?」

他俯首望着我,冰冷的手指摩挲着我下颌的线条,并不曾用力,却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

我把脸靠在他的手上,一遍一遍地安抚,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桃桃,不要和别的男子亲近,也不要和他们说话。你若真遇到喜欢的男子,至少…… 至少也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他好不好?」他目露哀求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相公,我不会找别人,我这辈子就只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听了这句话,一脸满足地紧锢着我,像是想把我紧紧镶在他身上。

他还加派了人手日夜围着我,不管我到哪里,都有几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过了几日,江得宝也察觉到了我的低落,收敛了几分,将人撤了。

只是他不当值的夜里,都会赶回来紧紧挨着我睡。有一次我半夜里口渴,起来倒水喝,刚一回头看见他坐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紧盯着我。

我无奈地抱着他躺下,「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只会和你在一起。」

08

我有时候会想,若是能有一个既像我又像江得宝的孩子,该有多好。他患得患失的毛病,也许也会有所减轻。

是的,因为他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不再惧怕生孩子。可惜我们这样的夫妻,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去明觉寺上香时,撞到了一个瘦弱的小女童。她跌坐在地上,也不哭,而是爬起来紧张地问我,「姐姐痛不痛?小桃花给你呼呼。」

主持说这孩子是寺里收养的弃婴,因为出生在桃花纷飞的三月,故取名叫小桃花。

我叫桃桃,她叫桃花,真的很有缘分呢。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于是在征得主持的同意后我将她带回了府。

江得宝皱起眉,「你想要孩子,多得是达官贵人上赶着给我们送庶子庶女。机灵的、活泼的、健壮的,喜欢哪种都可以,你怎么偏偏捡了这么个……」他看着羸弱得像猫儿似的女娃娃,还是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

四岁多的孩子已经会察言观色。小桃花怯生生地问我,「姐姐,老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那不是老爷,以后要叫爹爹。我也不是姐姐,以后要叫娘亲。小桃花这么可爱,谁会不喜欢呀。」

又去拉着衣角安抚那个大的,「相公,你以前也嫌弃我太瘦小呢。」

他扯了扯嘴角,「你喜欢,就留下吧。」

然后他很快就后悔了。

夜里小桃花可怜巴巴地抱了小枕头过来,想要和我一起睡。

江得宝紧紧抱住我不肯松开,我温言劝了几句,他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孩子讨厌死了,明日还是送走送走。」

那一晚,小桃花抱着我睡得很香,还打起了小小的呼噜。江总管蜷缩在床脚,委委屈屈混了一夜。

他离开的时候,小桃花眼睛还没睁开,嘴里迷迷糊糊说了句,「爹爹要早点回来哦。」

江得宝一愣,半天才「哦」了一声,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再也没提送走的事。

小桃花交际能力惊人,不是缠着我,就是缠着江得宝。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

江得宝还特意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回来,得意地说别人的女儿有的,他的女儿也要有。

我的渣爹向来没有参与过我们的成长,更别说陪着玩耍。

所以我看着将小桃花扛在肩上摘花的江得宝,觉得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最好的父亲了。

09

朝堂之中一直有很多反对宦官专权的声音。面对朝臣的诘难,江得宝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所以在我们其乐融融的这一刻,没有人想得到,分别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

那一天的雪下得很大,江得宝踏着满地雪色,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走了回来。

我在门口等他,见到这一幕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赶紧跑上前去给他撑伞,又替他抖落肩头的雪,「相公,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没坐车?」

他接过伞,淡淡着说,「雪大,没找到马车,我就想快点回来看看你。」

他今夜格外不同,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微笑着看我,仿佛看不够似的。

他让人支开了小桃花,半晌之后,才缓缓开了口。

「皇上给了我最后的体面,允许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他说着说着,就有黑色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相公!」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皇上早就答应了我的。捧我坐上总管太监的位置,接管魏瑾的势力,摸清所有的底细,再把一切都完完全全交还给他。」

「条件就是会放过你。」

「今日下了朝,他突然说时间已经到了。真是过分呀,多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留。我本以为,还可以为你和小桃花再多筹谋一些的。」

江得宝苦笑着说,「桃桃,我只剩一个时辰的时间了,你陪陪我好吗?」

我忍住眼泪,扶着他缓缓坐到桃树下。

「很快会有人来查抄这里。皇上的话不可尽信,我在地下钱庄里给你们留了银子,你和小桃花要离京城远远的,不要让他再想起来。」

「桃桃,如果有来生……」

我已经泣不成声,「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

「桃桃,若我还是……」

「相公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是你……」

他笑了,「那一年我本就该死在狱中,能陪着你这么几年,已经是幸运。」

「我的桃桃,要好好活下去去呀……」

那双冰凉的手又试图伸出来摸我的额头,却在中途滑落了下去。

然后他轻轻阖上了眼睛,就在我的怀中一点点变冷。

透骨的寒意从他的身体渗进了我全身。

江得宝不在了。

他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的胸口仿佛破了个洞,没有撕心裂肺的疼,就是冷,冻结五脏六腑的冷。

无限的空虚感在心底蔓延开来,我像被一片黑漆漆的云托着往天上飘。

我晕了过去。

10

小桃花哭着摇醒了我。

我强打起精神处理了后事,为江得宝擦净了身子,换上了新衣。

那双里面绣了桃花的护膝他一直舍不得取下,磨损的面料和填塞的棉花我都补了好几次,眼下它在棺里静静陪着他,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

我和小桃花扶着他的棺木走了七日,去了南城,他的故乡。

那是一个常年被飘动的雨雾笼罩着的小城,庙堂的恩怨厮杀,遥远的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江得宝给我们留的钱财,我给善堂捐了大半,剩下的我们在城边买了间小院,将他葬在了院子旁后山的一片野桃林边。

我开了一间小小的糕点铺,其中枣泥糕和核桃酥做得最好,常常还没做好就有客人排着队等候。

有个青年来得最早,站在寒露冻手的清晨等了我半天,笑着说,「我家娘子害喜了这两日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你家的核桃酥。」

我笑着又送了他一盒。

他让我想起当年那个雨后的黄昏,也有一个俊秀的青年,在微醺的醉意里为自己嘴馋的娘子买了一份核桃酥。

我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那滋味…… 好甜啊。

小桃花一天天长大,性情、诗书、女红、厨艺样样出挑,就是那手字,歪歪扭扭地像狗啃过似的怎么也练不好。

和她爹爹一样。

在这里住久了,新结识了不少人,也有好些男子去托了官媒来求亲。

媒人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这个秀才如何谦谦有礼,那个商人如何富有和善。

我微笑着一一拒绝了。

「先夫很小气,他会不开心的。」

因为我曾得一宝,世间再无人能及。

得宝,得宝……

你看,你要我好好活着,我有做善事,我有好好活。

有一天我起床梳妆时,发现满头青丝多了一根刺眼的白发。

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见门口扑通一声,竟是倒了一个人。

城中最近来了不少逃荒的人,这个饿昏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面黄肌瘦,浑身破破烂烂,大抵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收留了他。

谁知道小桃花日后竟和这少年从最初的互相看不过眼变成了最后的两情相悦。

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

我给小桃花做了大红的嫁衣,送她踏上了来接亲的软轿。

透过她娇羞的笑颜,我仿佛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

当时的我怀着忐忑期盼的心情,心跟着轿子起起落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生活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

我当时心情十分复杂,独独没有后悔两个字。

现在也是。

小桃花很快生了一个孩子。他的皮肤皱巴巴的,眉目之间还有淡黄的结痂,一打呵欠,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

我才知道,原来新生的孩子是这么丑…… 又这么可爱。

小夫妻与我商量,他们的孩子以后都姓江。

我走到桃树林,去告诉相公这个好消息。

他不用担心,我们始终记得他。

哪怕我不在了,小桃花不在了,以后也有人记得他是先祖,清明、中元都会有人给他烧纸。

他永远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靠在桃树边轻轻地说着话,只是始终没有人温和地回答,唯有被风吹动轻轻落下的桃花,温柔地坠在我的手上。

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长大,铺子的生意都交给了小夫妻打理,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他。

我的精力越来越不济,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本来想带给他我新做的桃花酿,打开盒子才发现自己竟放了一个空茶壶。就连这条往常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底的小路,仿佛也变得格外漫长,还差点摔了一跤。

日头很大,阳光透过斑驳的枝桠照射在我眼上,我的眼角无比酸涩,不自觉地就沾染了泪意。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陪他了。

还好快了。

终于快了。

(全文完)

□ 沈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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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不咕​

我是女将军,小皇帝刚给我了旨意:叶兰符要么卸下兵权娶公主,当个富贵摆设,要是他不同意,就以抗旨不遵的由头,杀了他!
叶兰符虽是我的心上人,但我不能抗旨,不然死的是我!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1

我是个温柔文静的人,一般不在街头揍谁,除非忍不住。

青楼门前围观的人聚了一堆,秦太师的爱子在我手下嚎得像杀猪。

我打人是没人敢拦的,秦观年很快被我揍成了满脸血的猪头,许久没见血,我有些控制不住的兴奋,光挥拳头不过瘾,索性将打挺的秦观年踩直了,拔刀砍向秦观年的大腿根,大庭广众之下当街奸淫小姑娘,那点子玩意儿不要也罢。

迅雷不及掩耳,一枚石子击中我手腕,剧痛之下我的刀差点脱手,我怒而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叶兰符在人群之外看着我,身后站着哈腰佝偻背的京兆府尹。

他眼睛又静又冷,像雪。

整个京都也只有他敢扫我的兴。

我收刀,走向那个被秦观年欺凌的姑娘,府尹大人松了口气,小跑着带人去扶秦观年。

可怜的小姑娘衣不蔽体,寒风中瑟缩一团,我下意识往身上摸,想起自己一身单衣,没等将目光投向叶兰符,他已解下披风走过来,目光避着小姑娘,双眉微蹙打量我,道:“你穿得太少了。”

“抗冻。” 我暗自翻个白眼,心想他屁事真多,我爹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管过我。

我将叶兰符的披风给小姑娘披上,嘱咐手下小兵送她回家,叶兰符道一声且慢,朝小姑娘递出一块玉牌,小姑娘一时怔愣,讷讷看向我,不知该不该接。

我道:“叶大将军这是何意?”

叶兰符看了远处躺在地上哼哼的秦观年一眼,我明了,把他牌子推回去,玉牌这个东西谁还没有,我摘下我将军府的牌子给小姑娘,故意说得大声:“日后若有人胆敢报复你,就是跟我整个花家军作对,叫他自己掂量掂量狗命够不够抵。”

话说到这里,秦观年要是还听不明白,那就真是一头猪了。

热闹散了,拥挤的道路疏通,耽误了这些功夫,面圣迟不得,进宫的路还长,我的马车给了小姑娘,估量了一下距离,原地热身,准备来个跑步进宫。

叶兰符默默看我打了套猴拳,指着自家马车道:“上车。”

我说不用。

跑着跑着,叶家的马车很快追上我,降速与我并行,叶兰符挑车帘看我,伤养了月余,人瘦了一圈儿,面色还是苍白不见血色,越发衬得他墨瞳幽邃,整个人深不可测。

别人都说北军统帅叶兰符是难得一见的儒将,在我看来儒将的意思就是蔫儿坏。

我没好气:“你瞅啥?”

他道:“看你摔跤。”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我就摔了。

摔得彻底,大马趴。

哪个缺心眼儿的在城门楼子底下放石头!

马车从我身边疾驰而去,我被灰扑了一脸,车帘后叶兰符带着笑意的脸一闪,这货绝对故意的,就为我在大街上人前两次拂了他面子。

我一个跟头跳起来,三两步借势登上马车,掀帘而入,叶兰符似是早就料到我要跳上来找他算账,帕子都准备好了,递给我。

我边抹脸边道:“你怎么知道那地方有石头?”

“你打人的时候,府尹大人告诉我的,说前门楼这两日正修缮。”

“我在前面打人,你在后头拉着京兆府尹扯闲篇儿?”

“不然你何以打人打得那么痛快,” 他端起搁在手边的暖炉摩挲,眸色微沉,“那个秦观年,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我:“……”

怎么感觉我替人当了打手呢?

“那我要阉了他,你还拦着我?”

他道:“毕竟是太师之子,打人或可事小,伤人必定事大,为了一个秦观年,不值得。”

也是。

但我还是很生气,正要发怒,叶兰符忽然凑近,眸中笑意清浅,柔声问道:“痛快吗?”

我的气焰一下子退了下去,老实承认:“痛快。”

忒痛快,“以后我见秦观年一次打一次。”

“可以,找个僻静处打,蒙起头来打,事后不认账就是。”

“好。”

顿了顿,我不服:“你知道有石头,为什么又知道我一定会摔?”

他眸子弯成月牙:“你光惦记看我,哪还记得看路?”

“……” 我服了。

宫门前下车,我才后知后觉,今日陛下不止召见了我一个,叶兰符也是来面圣的。

去花府传口谕的公公说,此次乃是陛下私召,叫我随意些,不必着官服,我打量车旁整理仪容的叶兰符,见他素白常服博逸,想来他也跟我收到了一样的口谕。

好端端召见南北两军统帅,我开始好奇小皇帝此举的意图:“叶兰符,陛下找你做甚?”

他将暖炉交给车夫,畏冷端袖,望向巍峨宫阙,道:“等见到陛下不就知道了。”

2

大殿内里暖意融融,少年伏在地毯,翘着脚拆九连环。

我同叶兰符齐齐行礼,行到一半,少年摆手道:“免了免了,这东西朕拆不开,” 他举着那拆了一小半的九连环,问叶兰符,“叶哥哥,你能拆吗?”

叶兰符摇头:“回陛下,微臣愚笨,不擅此物。”

“啧,” 小皇帝摇头,“父皇在世时常说,叶统帅像朕这么大的时候,用兵已然出神入化,精妙无穷,怎么而今连小小的九连环也解不开,真的不是在欺君?”

他变脸如翻书,神情一瞬阴郁。

叶兰符跪地:“陛下恕罪,微臣一介武夫,持刀弄枪可以,对这些精巧之物实在不会。”

小皇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周遭静谧,我跟着屏息,气氛突然紧张。

小皇帝 “噗嗤” 笑了,道:“叶哥哥快平身,朕不过随口问一句,还能为个玩具治我大梁北军统帅的罪不成?”

叶兰符谢恩,起身时捂了捂胸前,该是扯了伤口,可他脸上笑容始终恬淡,和煦若春风。

我看着他二人,一个装傻充愣试探自家臣子,要的不是一个愚臣,要的是能臣甘愿为他伏低做小;另一个更装傻充愣,闭着眼能解十八连环的人,催折一身傲骨,为顺帝王的心意而任其摆布,让俯首就俯首……

室内温暖,我心底生寒。

小皇帝看向我:“花姐姐,你能拆吗?”

我不用装:“回陛下,臣是真不会。”

小皇帝笑得好开心:“无须气馁,花姐姐以女子之身统帅南三军,巾帼不让须眉,很是厉害啦。”

我说是:“臣也觉得自己厉害。”

我就直接问了:“不知陛下召臣和叶将军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两件事,” 小皇帝随手丢了九连环,拾起千重锁,脸上一派天真,“朕想着开国公的忌日就快到了,开国公一生为社稷,曾立下功勋无数,朕要亲自为他操办五周年祭礼,二位是他老人家生前最得意的弟子,可有什么好提议?”

一席话让我如坠冰窖。

我不由看向叶兰符,我感到胸腔里有汪血在咕嘟上涌,冰冷过后,使我全身沸腾。

叶兰符低眉敛目,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师父是我心底永不愈合的伤,是我余生不能提及的痛,五年过去,我以为我忘了,原来我没忘,害死师父的间接凶手是叶兰符。

小皇帝揭开了我竭力粉饰的表面太平,将过往血淋淋呈现在我脑海,我抑制住想杀人的冲动,深吸了口气。

简单商议过后,小皇帝道:“还有第二件事,叶哥哥,朕要给你和我阿姐赐婚,你意下如何?”

叶兰符惊谔抬头,薄唇动了动,小皇帝制止道:“你先不要急着答复,考虑清楚再说,你且退下,朕单独跟花姐姐说几句话。”

叶兰符告退以后,小皇帝翻身坐起,三两下将比九连环复杂百倍的千重锁解开,瘪嘴说没意思。

他仰头,期待地问我:“花姐姐,你想不想杀了叶哥哥?”

3

我走出宫门时,本来就不咋好的天越发阴沉,怕是有一场风雪至。

我这个抗冻体质终于也感受到了一点冷。

叶兰符在车前等我。

尚未走近,已听他迎风咳得嘶声裂肺,他如今这般孱弱,我得负一半责,于是上前扶他道:“送你回去。”

他稳住身形:“不是我送你吗?我的车。”

我道:“都行。”

去我家这一路,我俩默契地绝口不提师父,我和他干瞪眼坐了一阵,为了让自己自在些,没话找话,我道:“长公主性子温婉,乃绝色佳人,恭喜了…… 放下车帘,少吹风,别作死,谢谢。”

他依言回头,神色莫名:“你有什么打算?”

我像只刺猬一样把自己炸开,要不是车有顶,这会儿我能窜出去,我刚正不阿,义正言辞,公事公办:“你跟长公主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有什么打算!”

叶兰符静静看着我。

半晌,他道:“我是说秦观年一事,府尹大人在秦太师面前绝对不敢隐瞒,这会儿秦太师说不定已经告到陛下面前去了,倘或陛下问罪,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哦:“府尹大人夹在中间,总不能叫人家难办。”

唯恐被他看扁,我紧接着道:“打人之前我也是掂量过的。”

“怎么掂量的?”

我与他分析眼下形势:“回京之前我已在军报上写的明明白白,这一冬天南夷那边小动作不断,按照他们的臭德性,明年开春八成有一场硬仗要打,陛下也清楚,除了我花家军,谁也镇不住南夷,” 说到这里我不无得意,“你们北军三师也不能。”

叶兰符抱着暖炉笑了笑没说话。

“所以陛下用得着我,南夷未平之前他不会拿我怎样,至多小惩大诫,秦祎那老狐狸惯会揣测圣意,他也知道陛下用得着我,何况是他儿子秦观年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在先,那么多人看着呢,我要是他,丢人也丢死了,还好意思嚷嚷到陛下跟前去?”

“你打人的时机选的很好,可是打人的地段选的不好,在青楼门前。” 他道。

我挑眉:“打人还得挑地段?”

“秦祎位列三公之首,又是两朝的老人,如果他护子心切,执意要你给个交代,陛下那里就说不过去了,秦观年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他以为那姑娘是青楼女子,起了调笑之意,不知者无罪,而你花将军藐视律法,当街行凶,殴打朝臣之子,届时你有理也成了没理。”

“青楼姑娘就可以不顾意愿,随便调戏了?那小姑娘被摧残成什么模样你也看见了,” 我怒道,“在你们男人眼里,我们女人就如此轻贱呗?那他秦观年要是说,小姑娘故意衣着暴露勾引他,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正是。”

“……”

“不过还好,” 他道,“人尽皆知你脾气爆,到时候你可以说秦观年惊了你的马车,拦了你的路,你着急面圣,才与他发生争执,众人面前将此事圆过去,再加上你说得对,陛下正值用你,不会对你多加为难。”

我点头:“是啊,不管真相如何,只要面上能交代过去就可以了,那我问你,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她自食其力出来卖花,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要遭受无妄之灾,咱们在这里君臣和睦了,可是她呢?她的冤屈谁替她诉,她的仇谁替她报,她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就因为一个禽兽,她后半生可能就此毁了,秦观年不该受到惩罚吗?”

“叶兰符,打仗有多苦你我比谁都清楚,我问你,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秦祎父子那种人吗?”

他低声道:“是为了千千万万像小姑娘一样的百姓。”

“我是你不是,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道,“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

“我没有你这样的本事,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打人就是打了,我认,陛下要怪罪就让他怪罪好了,但是秦观年必须受到他该有的惩罚。”

他苦笑:“如果世上所有的事都能黑白分明,所有的人心都能像你说得这么简单,这么理直气壮就好了。”

说到 “理直气壮”,我忽然心虚,压了一路的心事犹豫着该不该跟他讲,却见他按着胸口呻吟一声,往旁边歪去。

我慌忙扶住他,惊觉他脸色不对劲,一摸烫得厉害。

“你家快到了,替我找个大夫吧,我感觉不太好,” 他倒在我肩膀,“别找杜爷爷,我不想挨他老人家数落。”

4

“余毒未清。” 杜老头白胡子一抖一抖,火冒三丈,“这是哪个蹩脚大夫给他治的伤,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我在旁不敢吭腔,天下第一神医面前,哪个大夫不蹩脚。

杜老头问:“他是怎么受的伤?”

我心更慌了,想了半天措辞,实在不会编谎,小心翼翼说实情:“那什么,我年前不是要回来述职嘛,路上大意了,遭了一波南夷人埋伏,杜爷爷你知道的,将军回京述职不能带兵,否则要按谋逆罪论处,所以并非我不敌,而是对方人太多。”

杜老头眸光似箭。

我:“这时候你说巧不巧,正好叶兰符路过,该当他倒霉,中了敌人一箭。”

杜老头:“噢,这小子替你挡箭。”

我急赤白脸:“你这小老头非要这么理解…… 也不是不行。”

“你们两个天南地北,你跟我说他是路过?”

我抬头看房梁,我家房梁有个蜘蛛网,真好看。

“这小子情报做得不错。”

“在我南军安插眼线,刺探自己人,杜爷爷你还夸他?”

杜老头道:“你不会也在他北军里头安眼线?”

我气不打一处来,:“安了,没安进去。”

杜老头乐了,看着自打进门以后就晕过去的叶兰符,伸手去解他衣襟,抬头看我还杵着,道:“你不回避一下?”

军旅之人还在乎这个?我道:“他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杜老头:“你跟他睡过了?”

我:“…… 没。”

“你俩好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睡过,你俩到底谁不行,早点告诉我,我好对症下药。”

自从我师父离世,就再也没人能压得住这个小老头放飞自我,我堵着耳朵道:“杜爷爷你可快点的吧。”

“急什么,要治伤,得先将他伤口的腐肉剜去。”

我点头:“能治就行,我还等着他好了以后杀了他呢。”

杜老头手上一顿。

我:“这是小皇帝的旨意,他给了叶兰符两个选择,要么卸下兵权娶公主,留在京都当富贵摆设,如果叶兰符不同意,就以抗旨不遵的由头,让我杀了他,后面这条我还没告诉叶兰符。”

“你答应了?”

“答应了,” 我道,“如果我抗旨,死的就是我。”

杜老头拉开医药箱,取了最大的一把尖刀:“搞那么迂回,我直接不救他就完了。”

“救还是要救,” 我坐在床头半扶起叶兰符,“他不能为我而死,他不配。”

杜老头下刀之际,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等等,老头你生切啊?不用准备点麻沸散什么的吗?”

杜老头瞅我一眼:“谁心疼谁去准备。”

我:“……”

人之初性本善…… 尊老爱幼是我大梁传统美德…… 我人美心善温柔文静…… 忍一时海阔天空…… 神医是国宝,揍了不人道……

5

天亮时分,我派小兵去叶兰符府上告知一声,他们将军谨遵医嘱在我府上养伤,让他家账房心里先有个数。

回到屋里,叶兰符还没醒。

我忧心:“老头,麻沸散的药效该过了吧。”

杜老头道:“要不是你下的太多,早过了。”

“……” 我那是手抖,“麻沸散吃多了有什么副作用吗?”

“有啊,会变成傻子。”

我灵光乍现:“太好了,我再去给叶兰符熬一碗。”

叶兰符真的变成傻子,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小皇帝不用担心他北三师做大功高盖主,我也就不用杀他了。

“我看你才像傻子,” 杜老头看什么似的看着我,“你搞得他半身不遂,后半辈子你养他?”

我怎么想怎么划算:“养就养,叶兰符多好养活,从小师娘就说他乖,给什么吃什么,不像我们其他几个,动辄挑食……”

我的话戛然而止,我把师娘在我家的事给忘了,不能让她见到叶兰符,我急匆匆出门,嘱咐小厮备车,没出走廊,耳朵被人揪住。

师娘凶神恶煞:“躲到杜神医这里我就不敢来揪你了?说,昨天跑哪去了,为什么相亲相一半走了?”

“有事有事,师娘我昨天有事。” 我把人往外哄,“昨天陛下临时召见,我不得不去。”

我,大梁第一女将军,统领南军百万雄狮,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免不了被安排相亲的命运。

昨天那谢公子还没把我看上。

我挽着师娘离开杜老头的院子:“师娘我想开了,你说得对,女子早晚要嫁人,晚嫁不如早嫁,还有啊师娘,一天相一个速度太慢,要不您给我多安排几个?”

我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是我没想到,我师娘在京都三姑六婆里的人脉太广了。

太广。

这天下午,与我相亲的公子哥已经从我家后花园排到了大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花将军在背着陛下招兵,京兆府尹派人往我这跑了三趟,弄清楚我确实是在相亲,放下心来,祝我百年好合。

我好不了了,我对着面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公子,扯了扯早已笑僵的面皮。

我为叶兰符付出的太多了。

那公子问我:“将军绣工如何?”

又来了,我道:“不会绣花,不懂茶道,不精香道,不通花艺,仙人掌养死了十来盆,但是可以给你表演个倒拔垂杨柳,你想看吗?”

公子落荒而逃。

我受不了,遁去杜老头院子看叶兰符醒了没有,进门看见叶兰符被杜老头逼着喝药,那味道之冲,门外都能闻见。

我幸灾乐祸,凑近欣赏叶兰符吃苦。

叶兰符问:“前头那么吵,你在家里练兵了?”

我还没说话,杜老头道:“丫头在背着你相亲。”

我怒:“我相亲为什么要背着他。”

叶兰符看着我:“是啊,为什么?”

我:“……”

不是,什么就为什么,我道:“我是光明正大的相,顶天立地的相!”

“有相中的吗?”

我道:“姻缘岂能说有就有,我不得慢慢相吗?”

叶兰符缓缓道:“你别给人表演倒拔垂杨柳,能成的几率将提升一半。”

麻沸散还是下少了,叶兰符他怎么还不变傻子。

我愤愤起身,叶兰符叫住我,伸手替我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鬓边簪:“你这副打扮倒少见。”

“很好看。”

我低头,身上是师娘逼着置换的衣裙,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一步三摔我是深有体会。

回到前院,师娘在喝茶等我:“干什么去了,脸这么红。”

我…… 脸红吗?

我道:“坐的腿麻,稍微活动了活动。”

师娘狐疑:“这活动的,活像去偷情。”

我:“……”

我坐定拍案:“下一个!”

我为叶兰符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我趁师娘佛堂念经,拎着食盒找叶兰符和杜老头干饭。

我和杜老头吃肉,叶兰符喝粥。

我和杜老头喝酒,叶兰符喝粥。

叶兰符:“粥里给放点糖行不行。”

“该,” 杜老头道,“不惜命的人没资格提要求。”

叶兰符被他数落一整天,这会儿已经麻了,一言不发认命喝粥。

等杜老头被药童叫走,我偷偷往叶兰符碗里扔了一块肉。

叶兰符意外看着我,我恶声恶气:“早点养好早点走,让人看见你赖在我家多不好。”

叶兰符道:“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我道:“南北两军统帅勾结,哪里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行事再端正也总有错处可挑,” 他搅着银匙,“你知道陛下让我杀了你,接管南军吗?”

我 “蹭” 地站起,不可置信。

小皇帝还有两幅面孔?!

我:“什么时候?”

叶兰符道:“一个月之前,你不会真以为偷袭你的是南夷人吧?”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事情的蹊跷,只是诸般推断,我都没往小皇帝身上想,大梁主力之军分为中南北三军,我花家执掌南军,镇守大梁南域,终年与南夷交锋,北军由叶兰符执掌,防御匈奴,固邦北疆。

我师父在时,执掌中军,精兵最多,实力最强,时刻守卫大梁京师,是大梁的脊骨,南军和北军的后盾。

我知道我三军团结一片无法撼动,那龙椅上高座的帝王不可能不忌惮,但我师父三子皆战死沙场,我父亲也相继为国捐躯,先帝在时,与我师父和我爹有少时情谊,信我师父跟我爹忠诚,那时大梁边防薄弱,正需要壮大兵力。

但是继位的小皇帝就不一样了,北疆平定,南夷人也不足为惧,“重兵在握” 成了一把双刃剑,小皇帝开始睡不着,生怕哪天剑悬在了自己头顶。

师父死后,中军主权移交小皇帝,迟钝如我,也看得出来,小皇帝的野心不止于此,南北两军,或者说我和叶兰符,是埋在他心里的两根刺。

正如他在宫里对我所说的话:“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一山也容不得二虎,花姐姐,你若杀了叶兰符,收编北军,花家军便是大梁百世砥柱,你师父、父亲与我父皇永世太平的心愿径情直遂。”

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他早在此之前就想置我于死地。

“太可怕了,” 我道,“这孩子是不是个妖精。”

宫里长大的孩子城府要这么深吗?

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啥来着?哦,上山打兔,下河摸鱼,混迹军营踢蹴鞠,每天欺负叶兰符。

“所以,那些‘南夷人’是小皇帝派来刺杀我的。”

“是也不是,” 叶兰符道,“我当时接到的旨意,是助他们一臂之力,但我知道陛下真正的目的不是在于杀你,而是想让你看到我杀你。”

“他想让我跟你反目?”

叶兰符点头。

我肃然起敬:“昨日进宫,他也让我择机杀了你,看来是同样的道理了。”

叶兰符没有丝毫惊讶。

我喟叹:“这孩子是真不怕玩脱了手,你我联合起来谋反呐。”

叶兰符注视我:“你不会。”

我道:“对,我不会。”

我效忠的是天下百姓,战火四起,遭殃的还是百姓,所以我不会。

“他笃定你不会,是故他挑拨你我反目,真正的目的不是你,一直只是我。” 叶兰符道,“派我去杀你,是为试探我的忠心,生死面前,我会选皇权还是选你,我救下你的那一刻,在陛下眼中,已经是个叛臣了。”

我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他抬眼看我:“你说呢?”

我:“……”

“等你伤一好,就进宫表忠心,让陛下知道你不会反。” 我思忖,“还是带伤去,卖个惨煽煽情更好一点?”

“他不会信的,” 叶兰符笑道,“上位者一旦对谁生疑,便再无可信的余地,而且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我再如何问心无愧,也永远无法做个站在阳光底下的将军。”

“何况,我心里有愧。”

他语气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觉得凄凉,我认真看着他:“那你会反吗?”

问完了我立即开始后悔,如果连我都不信任他,果然他眼中划过受伤。

我道:“不是那个意思……”

“说不准我会,” 他打断我,“师父不是说过吗,一个人若是出生起就被假定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他十有八九就会成为那样的人,小皇帝如此期待我反,不如我反一个给他看看。”

“阿福,” 他忽然唤我小字,“如果我反了,你会帮我吗?”

无需我回答,他已知道答案:“你不会。”

是的,我不会。

只要我活着,绝不许大梁有动荡。

突然我身侧寒光一闪,我本能出手,折断了杜老头一杆药秤,师娘持剑,被我一击之后凌厉不减,将全身破绽留给我,直刺叶兰符。

叶兰符反映一瞬,抬起的手放下,竟是闭眼等死。

一个要杀,一个要死,我要不不管了吧。

我耍赖式抱住师娘的腰,让师娘无从下手,师娘气地锤了我一记,眼眶泛红:“我说没说过,百丈之内若见此子,我必杀之。”

我猛点头,挡在叶兰符面前。

师娘道:“那你还敢将他带回府?”

“师娘你没听见,” 我急急道,“叶兰符方才说他有愧,他知道错了。”

“我没错,” 叶兰符大概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我有愧,却无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你闭嘴。” 我快坚持不住,杜老头从天而降,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杜老头顺眼。

他懒散靠在门边,对我师娘道:“不是说好了吗小月,只要是我诊治期间的病人,你一个也不能动,这小子还没下病床,自然也算。”

杜老头和我师娘还有师父三人之间那点事我不是很知道,反正师父怕师娘,杜老头怕我师父,我师娘怕杜老头。

他们三个人绕了一辈子,到我师父死的那天也没绕明白。

师娘甩开我,瞪了杜老头一眼,沉着脸走了出去。

我朝杜老头使个眼色,让他看着叶兰符,追着来到我师娘卧房。

一进门我就给师娘跪下了,我自小没了娘,我爹又是个大老粗,打仗在行,养孩子一塌糊涂,我小时候差点被他用米糊撑死,我师娘追着我爹揍了半个山头,从那以后我的抚养权就归了我师娘。

师娘是我的亲娘。

我惹她生了气。

师娘自进屋就一直掉眼泪,我知道她生自己的气比生我的气要多。

她恨自己下不去手杀叶兰符。

从前那么多小孩儿,师娘最喜欢叶兰符,她自己有三个儿子,最疼的却是叶兰符。

可也是叶兰符,要了我师父的命。

“师娘……”

我一开口她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死的是我的心上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劝我大度。”

“可是师娘,” 我道,“如果叶兰符死了,我也会伤心,像您失去师父那么伤心。”

师娘低头看着我,泪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

6

我喜欢叶兰符。

第一次见他,是在师父的山头,早上我起来练功,发下练功台上多了个小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去调戏。

师父那时候任太尉,为先皇秘密培植军事人才,选了一杆优秀的世家子弟进山,师父自己还有三个儿子,我不缺玩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喜欢黏着叶兰符。

大概因为我从小是个粘人精,自言自语能说半天话,一般人受不了我,只有叶兰符不嫌我。

他不嫌我,却也不理我。

我嘚啵嘚半天,他始终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

“我知道你是叶伯伯的儿子,你叫叶兰符。”

我爹我师父还有叶伯伯常坐在一起喝酒,我们几个小孩儿喜欢缠着他们,拿筷子沾酒喝,唯独不见叶伯伯带家属。

我听那些小厮们说,叶将军的夫人有些特殊,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所以甚少出门。

后来我才知道,叶伯母,也就是叶兰符的母亲是匈奴人,更确切的说,叶伯伯爱上她的时候,她是匈奴派到大梁北军的奸细。

叶伯伯策反了她,跟她成亲,有了叶兰符。

匈奴和大梁是世仇,叶伯母杀过很多梁人,嫁给叶伯伯以后融入不了京都,为大梁人所不齿,叶兰符跟着她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其后叶伯伯与匈奴开战,夫妻双双被活捉,匈奴那位大将当着叶伯伯的面凌辱了叶伯母,将他夫妻两个五马分尸,送回了大梁。

我爹和师父得知消息赶回叶府,在人走光的叶府看到一铁箱腐烂的尸块,和蹲在铁箱面前一动不动守了好几天的小孩子。

从那时起,叶兰符就不会说话了。

师娘问我是不是喜欢叶兰符,我说喜欢。

“那我们阿福跟他做好朋友,带着他玩好不好?”

我满心欢喜,拍着胸脯答应,有我霸王花在,谁也不能欺负叶兰符。

叶兰符跟我说第一句话,是一年以后的夏日,我在树荫下练刀。

他原本在旁捧着书看,忽然道:“错了。”

我差点以为自己中暑出现了幻听,他明亮的眸子定定看我片刻,拿过我手中的木头刀,将我练错的招式演了一遍,然后把刀还给我,退回去,继续安静如鸡。

快得好像无事发生。

我不服,他从来也没学过:“你再给我练一遍。”

结果他将我那套刀法从头练了一遍,我出汗了,指着他道:“你偷学!”

师父不许叶兰符跟我们学兵法和习武,他有先生单独上课,每天就是之乎者也,我去听过,可无聊了。

我那时不知师父的良苦用心,问叶兰符:“你是不是也想学兵法?”

他点头。

“那你多说点话,我就去求师父让你上课。” 我想了想,“你叫一声我的名字来听听。”

他道:“阿福。”

我一个吃货,赖叽长辈的方式简单粗暴,我绝食了。

师父和我爹还有杜老头开了赌局,赌我坚持不过一天。

绝食第一天,师娘做了红烧排骨,那叫一个香。

我忍。

绝食第二天,我爹买来了京都最好吃的桂花糕。

我忍得眼泪汪汪:“叶兰符,我为你付出的太多了。”

叶兰符点点头,拈起一片桂花糕,吃得慢条斯理,香味四溢。

我气得咬他,他说:“桂花糕再不吃就坏了,师父说不能浪费粮食,等我给你买更好的。”

绝食第三天,师娘不干了,揪着我师父耳朵吼:“我闺女要被你饿死了!”

我师父决定给叶兰符一个机会。

他将叶兰符吊在悬崖上,仅用一根细绳。

风一吹,叶兰符便左摇右摆,摇摇欲坠,脚下是瀑布激流,掉下去必死无疑。

师父说:“你若求饶,我就放你下来,从此再也不要我面前提军事。”

叶兰符在悬崖上吊了五天,胳膊险些废了,期间他一声也未吭。

我师父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但若是用不好,他会是把凶器。

十九岁,我爹出征南夷,战死,他宝刀血未干,我接了过来。

纸上谈兵无数次,第一次真正临阵我怕到腿肚子打转,一支长枪朝我刺过来时,我躲都不会躲。

叶兰符救了我一命,他面无表情将那个敌兵劈成了两半,血一滴也没溅到我身上。

他因为没有指示私自下山,回去以后被我师父打了个半死。

二十一岁,他在北疆,母亲的旧识找到他,想要从他手里套情报,我知道以后赶去北军大营,耳提面命,就怕他犯错,我说叶兰符,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被妖女蛊惑。

他说我是什么身份?

如果我的母亲是妖女,那我是什么?

他那时太苦了,我们这些孩子从山里出去,最低也从校尉做起,叶兰符不是,他是从一名小兵,一点点爬上来的。

不论他如何优秀,他也永远被怀疑,得不到半分认可。

师父临死之前,我陪他喝了最后一次酒。

从前三个人的酒局,如今只剩了师父自己,师父面前摆着三只碗,另外两只分别属于我爹和叶伯伯。

师父醉了,叮嘱我好几遍,让我一定要看好叶兰符:“他太偏激,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阿福,把你的豁朗分他一半,告诉他玩弄人心,最终也会被人心所玩弄,军人要堂堂正正将分晓见证在沙场上,阿福啊,你要教他一生一世做个好人。”

我们那时都不知道,叶兰符心里的仇恨藏得那样深。

我为父亲报仇,报的是国仇,我的父亲是为国家战死,至死光荣,他的父母不是。

我永远记得大梁与匈奴的最后一战,叶兰符领兵佯败,将大部分兵力蛰伏,为了诱敌深入,演戏逼真,他写信向在京都的我师父求援。

原本计划好应该被匈奴截获的密信真的送到了师父手上,师父不知是计,着急支援叶兰符,偏那时太师秦祎与我师父政见不一,为难我师父,不许我师父带大军离京。

师父百般无奈之下,带了一小支兵马前往北疆援救叶兰符,撞上了被叶兰符引诱而来的匈奴大军。

尽管那之后叶兰符痛击匈奴,打的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可我师父永远回不来了,他死在了救叶兰符的路上,死在了徒弟的圈套里。

师父的丧礼上,叶兰符跪在师娘面前剖白军中有奸细,此事跟秦祎脱不了干系,他没想害死师父。

师娘让他滚。

他绝望地看向我:“阿福,连你也不信我吗?”

我说我信。

“可是叶兰符,信也的的确确是你亲笔所书,不是吗?”

只这一点,你就永远也不值得原谅。

你可以报仇,报仇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你为什么选了师父最痛恨的一种。

那天我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叶兰符,我为什么偏偏喜欢的人是你。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非黑即白,绝对的是非对错,不代表我们要就此沉沦其中,不去追逐心中所向之光。

师父要我拉他叶兰符一把,我失败了。

安抚好师娘,我返回房间,对叶兰符道:“此次回京,你我总要留下一个,我想了又想,假死行不通,按照咱们陛下的秉性,你信不信他能把尸体拆了,让假死变真死。叶兰符,长公主我见过,我是女人,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你娶了她吧。”

叶兰符手里还捧着那只粥碗,像捧了无价珍宝,粥里有块肉,与粥一起凉透。

他笑笑,道:“好。”

“在京都苟活两年,生个娃娃,等陛下彻底放心以后搬出去,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居,不也是挺好的一生。”

“好,听你的。”

“还有……” 我道,“以后不要来了,师娘见了你会难过。”

他道:“好。”

我转身时他叫住我,他说阿福:“如果可以选择做个好人,谁又不想堂堂正正。”

我知道。

7

过了新年就是春。

叶兰符和长公主的婚礼盛大。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明日我就要返程回南域,以前我在南,叶兰符在北,虽然聚少离多,但总有相见时,心里有盼头,日子好过许多。

这次是真正的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我在喜宴上喝酒,旁边坐着小皇帝,周围闹闹哄哄,喜气洋洋。

“花姐姐,” 小皇帝道,“我今日好生高兴,你也应该高兴,秦观年我帮你弄死了,最迟明年,秦祎会下台。”

我道:“北军大权回收,你当然高兴。”

我道:“陛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道理,一个为国卖命的将军,前方搏命,回到后方家里,不该被猜忌。”

“还有,叶兰符不是败给了陛下,他是败给了我。”

“朕不在乎,” 他道,“只要最后的赢家是朕就好了。”

我可能是醉了,靠着桌扶着头听这小孩儿发表膨胀感言,眼前出现一角红衣,笔直若孤竹的叶兰符穿起喜服可真好看,可惜这样好看的叶兰符不属于我,往后他是别人的夫君……

我托腮仰头,怕这幻觉消失得太快,想多贪恋他一会儿,听他道:“还没有走到最后,陛下怎知自己是赢家。”

随着他这一句,周遭宾客纷纷改了装束,从桌椅底下、喜绸后头抽出兵刃,喜宴氛围速变,肃杀之气凛凛。

我酒全醒了。

起身平视叶兰符:“你仍要反。”

叶兰符平静道:“是。”

“我不喜欢把性命拿捏在别人手上,任人宰割,阿福,你以为我服软服输,陛下就能放过我了吗?”

“不会,” 小皇帝还醉着,或者这孩子这辈子就没醒过,刀光剑影重围之下他懒散依旧,“父皇说打虎需一击即中才好,放虎归山留后患便是断自己的退路,不好玩,原本想等明天花姐姐走了再杀了叶哥哥的。”

小皇帝笑吟吟:“花姐姐,看来他一点也不在乎你,不然为何连一天都不愿多等呢?”

“都这时候了,就别想着挑拨离间了。” 我拾起酒壶,急需压惊,我告诉自己不能慌。

我先问叶兰符:“你早就瞒着我谋划好了?”

叶兰符道:“不算太早,从我知道陛下威胁你性命的那一刻。”

“谢谢,挺早的了。” 我说。

“想夺权不一定要血流成河,杀一人即可。” 叶兰符目光对准了小皇帝。

小皇帝半点也不慌,仿佛开了一局新游戏,他看了看抵到眼前的长剑,新奇地转向我:“花姐姐,你还不来护驾吗?”

“阿福。” 与此同时叶兰符也近前一步,叫了我一声。

我:“……”

怎么又特娘的让我选!

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吃饭睡觉打南夷,从前在山上学《谋论》,叶兰符每每考第一,而我节节都逃课,连我师父都说,我们阿福——动脑子不行,打架第一名。

我师父还说,但是我们阿福牢牢握住小兰符就够了。

师父看走了眼,我从来没有猜对过一次叶兰符,他总是前脚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给我一个惊吓,开条岔路让我走,让我骑虎难下。

他可享受我软叽叽地望着他求助。

他有病。

小皇帝也有病,不,小皇帝就从来没有正常过。

我问:“陛下,你说你要杀叶兰符,有没有想过你亲姐姐的感受。”

小皇帝一怔,没想到我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工具的感受。”

“你呢?” 我问叶兰符,“你娶公主,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么一个时机,把陛下从宫里引出来,好方便下手,是不是?”

叶兰符没说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明白了我是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睛。

“可是公主不是工具,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有一辈子要活,叶兰符,你的谋划里可有她?”

“我会给她一个交代。” 叶兰符轻声道。

我再问:“假如我不站你,我今日走得出此地吗?”

叶兰符侧身让出一条路:“请便。”

我问:“假如我选了你,你能答应我,做一个好皇帝吗?让文臣不再沉迷勾心斗角,让武将可以挺起胸膛放心大胆的回家,让前方将士们的热血都不白撒,让我们父辈拼命得来的山河安宁延绵,家国永不动荡,你能吗?”

叶兰符看着我,目光灼灼:“能。”

“假如我选了你,你能答应我,善待公主,让她一片爱意不被辜负,让她不至于为失去亲族而伤心,给她一生一世的关心与爱护吗?”

叶兰符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看着他。

他说:“我答应你。”

小皇帝在我身后踢桌子,我道:“你能答应我,留这破小孩儿一条命,再找个好老师教他做人吗?”

叶兰符道:“好。”

小皇帝歪嘴瞪眼,阴骘对着我,我糊了他一巴掌,早就想这么干了:“乖乖写诏书,然后给我好好学习!”

没事学人当什么病娇。

然后我说,哪位兄弟借我一把刀?

叶兰符挡住我去路,眼神不大放心。

“放心,” 我道,“开国皇帝不得有个护国将军给你开路吗?”

喜堂四面道路呈 “回” 字,极容易被包抄,我道:“我去左边。”

叶兰符点头:“我去右边。”

“御林军现任统领是谁?”

“谢言。”

我想起来了:“妈的,还相过亲。”

我提刀出门,左拐,道路尽头,御林军密密麻麻。

我是个温柔文静的人,一般不在街头打架。

我道:“各位,听我说一句,那小孩儿真不适合当皇帝,不如我们握手言和,我请兄弟们喝酒,一起等新皇登基,好不好?”

御林军被我感动了,齐刷刷亮刃。

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说:“我手下留情,尽量不打各位脸。”

8

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春天尾巴,我又过上了吃饭睡觉打南夷的安定生活。

一战结束,小兵喊我接收朝廷分发下来的粮草,其中有一份补给是单独给南军统帅的。

皇后亲手做的桂花糕。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桂花糕。

新皇登基第二年的夏天,师娘来信说,她要和杜老头去江湖走走,叫我不要因为她不在就松懈了相亲事业。

新皇登基第三年的秋天,国泰民安,天下再无仗可打,好闲,怀念南夷那个大脸胡子将军,听说南夷投降以后他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脸又大了好几圈。

新皇登基第四年的冬天,我回京述职,明堂之上,叶兰符是披着玄色龙袍的天下君,我是身着铠甲的阶前臣,仅此而已。

随众人参拜时他说,诸位将军铠甲在身,不必跪了。

军机阁主持议会的那老头儿忒啰嗦,屁大点事儿让他拖成了老太太的裹脚布,等我出宫,天已黑透。

宫人提灯在前引路,我走着走着停步,感觉身后有人看着我,宫人左右环顾,最后与我道:“将军,是陛下在摘星楼上。”

我没有回头。

我问那宫人:“摘星楼高吗?”

宫人答:“是宫里最高的楼。”

“最高是有多高?”

“能一直看到宫门口。”

我走到宫门口,背对着宫门挥了挥手。(完)

标题:一山不容二虎

作者:摩羯大鱼

百里岁岁

和檀君见面的那一天,时维六月,岁属三夏。

那时是我穿进这本仙侠文的第三个年头。

而檀君不仅是将来会屠灭我魔教的罪魁祸首——

还是这次和我网恋奔现的原书男主!

仓皇间我才知道,当年打劫抢的传信玉简,正是原书女主和男主鸿雁传书的那一块!

作为魔教之女的我,自然得捂好马甲,迅速从此地逃离。

这造的什么孽!

早知道当时就不心血来潮和这人搞玉简恋了!

说起穿书那就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了,当我反应过来之时,我已经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书中大反派的女儿。

我爹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大魔头。

托他的洪福,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天上地下独一位的小魔头。

反正怨天尤人也回不去,我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这尊贵无双的魔头之女。

日子是清闲富贵起来,但人一闲就容易出事。

之所以会误打误撞拿走女主的传信玉简。

完全是因为我在宗门里百无聊赖,下山顺手救了一位被追杀的女子。

想着本小姐既然出手,就没有白来的道理,遂心安理得地抢走了她腰上的玉佩。

彼时我不知道那是女主,也不知道那玉佩就是玉简,而玉简是用来传讯的。

更不知道玉简当中的男声是檀君。

忘了说了,玉简只有仙门有,我魔教可不用这玩意儿。

我知道玉简可以用来传话还是在那天晚上。

我躺在床头,骤然听见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在我屋内幽幽响起。

我被吓得魔力乍起。

惊得我那魔头爹爹拥被而来,以为我遭遇什么不测。

我哪敢说屋子里面有个男人声音,只能搪塞我爹离开屋子,才捧着那枚玉简小心研究起来。

这一研究,我才发现,玉佩是可以用来传话的。

而单从玉简里的男人所言,大概是因为先前那女主遭遇不测,中途救急的联系人。

「什么事?」

男人的声音很简短,大抵本就没有多少话要同我说。

说来我当时我是真的无聊,周围大大小小的魔修都怕我,我只能和玉简里的檀君聊起天来。

随着日子渐长,我便发现,檀君并不认识这玉简主人。

檀君说,「那日只是接到求救讯号,但彼时我正忙,想来应是旁人去救你了吧?」

我哪敢说自己这玉简是抢来的,只能忙不迭地应「是」。

如此,我胆子便大了起来,仗着我看过的数本网恋套路小说,心安理得地扮起了玉简主人。

谁知道奔现后才发现这对面竟然是仙门仙尊!

还是修仙界盛名远扬的檀月仙尊!

而那天我见义勇为,应当就是女主故意将求救信号发给檀月,让檀月来个英雄救美。

没承想被我截了胡。

我是真想不到檀月仙尊这样日理万机的人物,是怎么抽出空来和我玉简传信,又是怎么有闲情逸致同我打情骂俏。

虽然这打情骂俏多是我单方面骚扰他——

其中不乏是一些:您早饭吃了吗,您晚饭吃了吗。

起先他并不会回我的消息,但日子久了,倒也偶尔会应我两声。

但我太低估檀月仙尊的主动性了,随着聊天越久,这人已经不太满足每夜听我问吃了没睡了没——

他想要和我奔现。

说实话,当时我也很想要看看这檀君长什么样。

虽然我盗号和他网恋实在让人不齿,但不妨碍我和檀君产生一些朦朦胧胧的好感。

所以当我兴致勃勃地去了约定的地点之后,就瞧见作为仙门仙尊的檀月仙尊,飘飘然立在不远处。

我看见他拿起玉简,同时,我的玉简里面传来檀君温朗的声音。

「阿南,我到了,你在何处?」

「……」

何处个捶捶!

檀君竟然是檀月!

我吓得肝肠颤了三分,仗着人多他认不出来我,转身就跑!

一直跑到了仙门五里之外,我才松了口气。

我之所以认出来他是原书男主,不是因为我曾见过,而是檀月仙尊美名天下传,其俊脸也是我在人间百相谱中看过百千回了。

作为一位反派的女儿,我天生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更何况是将来要灭我门的男主。

我却一直不知道,这男主上网冲浪竟然还用化名!

离谱!

冷静下来,我就想赶紧毁尸灭迹,迅速将这玉简销赃。

然而在我拼命摔玉简之时,一旁的看官却说了,「玉简乃气运之物,可鉴生死,除非人死,玉简不碎。」

这下我只能把这玉简给丢了。

虽然我确实有点舍不得檀君,但身家性命在前,我还是尽量避免和檀君交锋,免得让灭门之灾提前到来。

还没等我动身,玉简又传了声音来。

「阿南?你来了吗?莫非是被我吓走了?」

看来这仙尊对自己认知颇为清楚。

我倒是感谢他未捏个幻形术来面基,若不然我这可真就是领了个祖宗回魔山啊!

我一边后怕,一边搪塞着他,「檀君,我身体不适,若不然就明日吧?」

「身体不适?」檀君声音有些忧虑,「不必明日,我这就去寻你。」

寻我?他怎么寻我?

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只缓缓地说,「玉简一直有寻人之用,此番我顺着气息,便能——」

说到这里,他一顿,「你是百乐仙门弟子?」

什么?!

男主要顺着网线来找我了?

那还了得!

得亏我们面基的地方是百乐仙门!

若不然这檀君一查,发现我是魔教魔女,那我岂不就当场被灭!

吓得我当即把玉简一扔,生怕那仙尊寻线而来,直接一套大威天龙,将我收入钵中。

可丢在地上,我到底是有些不舍。

刚弯腰去捡,就被一双秀美匀称的手,先拾了起来。

我心中一梗,忙顺手向上看去,就瞧见——

「是你!」

我和她同时惊呼一声,各自在彼此眼中瞧见了震惊。

这是女主!

是百乐仙门的女弟子!

「那个……」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虽然我很想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但这女主看我的眼神摆明了是寻信而来。

她敛着眉梢,轻哼一声,「你这小贼挺会跑,逃去魔山那等粗烂之地,害我找了许久。」

什么?魔山?粗烂之地!

许是看出来我眼中的震惊,她将玉佩回收到自己袖内,才扬眉冲我道,「自然,大千世界只有魔山能敛住玉简的气息,让人搜寻不到。」

「……」

那完了,檀君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是魔山人士?

这下好了!

他不会是专门过来守株待兔,想要将我绳之以法吧?

我背后不禁发凉,万分忏悔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何苦招惹这么大一个祸害!

女主叫做鹿千,和男主走的是甜宠轻缓的路线。

男女主只铲除了我爹这个大反派,就和和美美过日子去了。

我虽已经让我爹防范正派,但我爹到底有没有听到心里,我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我问她,「会不会还有旁的原因,可以蒙蔽玉简的气息?」

鹿千白了我一眼,「法力高深者可以,但你——」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道,「也是,那天你既救我于贼人之手,想必功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抢了我的玉简了。」

我这才长舒一口气。

虽说将玉简还给鹿千有些不舍,但我向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同一个网恋对象比起来,爹爹和门派教徒的性命显然更为重要。

玉佩既已经交还给鹿千,眼下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我决定早些回魔教,同我爹好好部署一下退休计划,免得被男女主一锅端。

可我刚走到门前,就与一阵茶香撞了个满怀。

这阵香刚入我鼻尖,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浅弱的惊呼。

「师叔…… 您……」

「!!!」

我瞠目结舌地抬头,果然看见檀君那张净白润朗的俊脸!

熟料檀君压根没认出来我,那阵清茶香仿佛是百乐仙门山巅的云雾,缥缈而不可捉,就那样从我面前淡淡溜走。

檀君只是敛着眉头,在茶馆巡视了一圈,而后指尖微动。

众目睽睽之下,我看见那枚精巧的玉简,自鹿千袖中飘出,而后悬在空中。

「……」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我看见檀君面上飞快闪出一抹错愕,最终,又成了一种难堪。

鹿千神情更是一惧。

我几乎能从她颤抖的眼睫读出来她的心理活动。

暗中对自己的师叔心怀不轨,还被师叔当场抓获!

她一直对檀君心生濡慕,若不然那日也不会越过师父,对师叔发求救讯号。

她眉头微皱,似乎在想:

为什么素来缥若谪仙的檀月仙尊,能够屈尊来到这座茶馆,又为什么一言不发直接来寻这枚玉简。

鹿千当然不是傻子,当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之后,我就知道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是我!偷了她的玉简!

是我!胆大妄为的和檀月仙尊奔现!

也是我见事态不对,跑了之后,将玉简一股脑地塞给了她!

檀君薄唇微启,「鹿——」

鹿千赶忙打断他的话茬,「可巧!今天我捡到了一枚玉简!正在这里等着玉简之主回来呢!」

没等檀君多说,鹿千急中生智,忙道,「难不成师叔你是这玉简的主人?」

檀君长眉微拧,接过那枚玉简,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并非。你在何处捡到?」

鹿千显然想把锅甩到我身上,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被我瞪了回去。

只要她敢说,我就说这玉简是她的!

果不其然,鹿千没敢再多说。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我旁边,牢牢拉着蠢蠢欲逃的我,思索着道,「就在此处。我想如若有人丢了,定然会回来寻找,便在此处等着了。」

果然不愧是女主,思绪之敏捷,令我颇为佩服。

好在檀月仙尊是个正经人,也没多想。

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敢多想。

毕竟如果他的网恋女友成了自己的师侄,说出去实在不雅。

我只看见他持着那玉简,未理会茶馆内众人,只寻一方茶桌坐了下来。

他语气微冷,「既如此,那我便在这里一起等。」

此话一出,茶馆里的众弟子哪敢逗留,生怕被这檀月仙尊抽查功课,忙作鸟兽散。

我当即也想跑,把烂摊子丢给女主。

可鹿千拉住我是用了死力。

我要是想跑,只能和她大打出手,来个路人皆知。

到时候只怕檀君一巴掌就将我打回原形了。

我俩只能站在大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彼此。

她用眼神说:你敢跑就完了。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思索着:要不咱俩一起跑?

没等我思绪变幻,忽而觉手腕一痛,忍不住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檀君也顺势望了过来,似乎才留意到我这个路人甲。

他眼中有些疑惑,转而又和声开口,「鹿千,这位是你的好友?声音竟是有些熟悉。」

「……」

鹿千死死地拉着我的手,扯出来一抹僵笑。

「师叔你听错了,这只是门内一位洒扫弟子,师叔未曾见过才是。」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听见了鹿千的传声入耳。

「方才我与你结了同心咒,你暂时离不开我。我们能够避人谈话,你可以在脑海里说话,我能听见。」

好家伙!

仙门竟然还有这等妖术!

我瞪着她,「你凭什么说我是洒扫弟子!你信不信我全盘托出!」

鹿千在我脑海里冷笑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和我师叔见面,半路逃跑的。你要是敢抖露出来,还会站在这不走?」

这女主果然不好惹!

这要是和檀月强强联手,那我魔修众人岂不是多一位对手?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原书当中,女主一直暗恋檀月,这会儿不是应该自爆家门和男主来个见光死吗?

她拉着我做什么?

鹿千恶狠狠地说,「等会儿我将玉简骗回来,你继续帮我周旋师叔,若不然我就将此事抖落出去。」

我瞥了一眼远处的檀月,自觉脑袋一缩,还是先听鹿千的安排。

我害怕鹿千将我的老底给兜了出来,只能和鹿千狼狈为奸。

鹿千和我商量的决定是,让我先回仙门待上一段时间,等同心咒结束就可以放我走。

这当中还有一条,就是让我继续和檀月网恋。

我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只能应了下来。

因为我可以借此去仙门看看,这些正派人士是计划怎么攻克魔教的。

鹿千见我应得这样爽快,虽有疑虑,但也没多想。

我抬头,檀君衣衫繁复,叆叇如云,是轻纱曼拢,广袖翩然。

他只端坐在这简陋的茶馆,便让这凡俗雕楼,添了几分缭绕的仙气。

那枚玉简被他捏在手心,似乎想要透过这枚玉简瞧见另一面的人物。

我心中无端泛起来几分不是滋味。

他那清俊的眉目里面,竟有一分罕见的忧伤。

我能看见这忧伤,暗恋檀月已久的鹿千,自然也能看出来。

她又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估计是觉着我这等来历不明的人物,不配让她师叔神伤。

她往前蹭了两步,「那个师叔,其实——」

「嗯?」他浅淡的目光抬了起来,「你们先回去吧,我在此处等着就行。」

鹿千试探性地问,「师叔,你是不是要等那位女子的人来?」

我看见檀君目光微亮,冲我和鹿千投来,「怎么?」

「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师叔,」鹿千两眼一闭,「那女子说让我拿着这枚玉佩等一个人,若是这人来了,就让他先回去,她暂时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说实话,这个谎言不算高明,但奇怪的是,檀君并没有深究。

他的面色只是越来越沉。

鹿千咬着牙,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后面的话,「若不然,她就一直藏起来。」

檀君生气了。

这是我的直观感觉。

当然我更直观的感受是,女主确实不好惹且更聪明。

她不过短短一瞬,竟就理清了这些来龙去脉,还顺理成章地编出来一个谎言。

可怕。

檀君把玩着那枚玉简,「哦?那我非要在这里等呢。」

他一边说着,却将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心中大骇,但这会儿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欲盖弥彰。

何况,他没有理由怀疑我,不是吗?

我努力装作一个小师妹的样子,怯生生又懵懂懂地冲他点了点头。

檀君又盯着那玉简看了好大一会儿,最终,在我和鹿千紧张的目光当中,施施然地放下了那枚玉简。

我俩悬着的心同时落地。

我听他说,「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他起身,带着一身清茶香味,悠悠地从我眼前掠过。

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我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只捏了个决。

而后,消失在这凡尘俗世。

就这样,我和鹿千达成了罪恶交易。

进山门之前,鹿千帮我隐匿了玉简的气息。

好在檀月还算是个正派人物,不至于在他网恋女友的玉简上下追踪印。

至少,我是没有看出来。

鹿千说的倒是好听,美其名曰怕我出了百乐仙门被魔修拐去,误入歧途。

她恐吓我,说魔山一片乌烟瘴气,里面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修。

尤其是那魔教妖女,也就是我,更是出了名的暴虐残忍,杀人如麻。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我领到洒扫弟子的住处。

好像是觉着我一路沉默有些古怪,她便偏头看我一眼,语气有些倨傲。

「寻常人想来百乐仙门,还得要考核呢。你呀!是享了洪福了!」

呸!

本魔女自小到大连扫帚都没摸过,她竟然敢让我扫地?

要不是我想潜入百乐仙门,这会儿我早就解了这劳什子的同心结,逃之夭夭了。

这鹿千也确实单纯,真就以为这小法诀能困住我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女?

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在百乐仙门潜伏了下来。

鹿千看我看得很严,但却没有太多功夫来骚扰我,至多只是下了课来寻我,接着问我和檀月的私密之事。

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来了。

她只是想要熟悉我和檀君的聊天,而后将我取而代之。

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我白日就在住的门前扫扫落叶,日子倒也还算清闲。

我觉着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那日回来,檀君并没有对我生气。

反倒是一如既往地同我嘘寒问暖,极尽一个网恋男友的义务。

但我对他却冷淡了下来。

是夜,我躺在床上,抱着那枚玉简思索了好些时候。

最终决定,还是不去联络檀君。

他生气最好,至少这样渐渐冷淡下去,比他某日同一个假我恋爱,更好。

我承认自己这样冷暴力很卑劣,也很无耻。

但我没有办法。

因为他是正派仙尊,我若是识趣一点,自当敬而远之。

而不是最后仙魔大战,我俩夹在其中,为天下苍生和各自阵营,闹得进退两难。

我和他,总有一日要兵戎相见的。

我恨自己想太多,但没办法,人一到晚上就开始网抑云——

哪怕是我穿越成了魔女也一样。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玉简出声了。

「阿南。」

实不相瞒,这一声吓得我浑身一哆嗦,险些没控制住法力。

能不能不要突然出声诶?

这在仙门若是有魔力波动,那诸位仙尊岂不是瓮中捉鳖,将我就地正法?

许是察觉到我最近的冷淡,他说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日,你应当看见了我。」他又补充了一句,「莫不是,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倒是难得见仙尊如此小心试探的时候。

我心里不由一酸,蓦地想起那日他从我跟前擦肩而过的清茶凛香,以及他略带惆怅的眼眸。

谁会不喜欢皎皎如月的檀月仙尊呢?

他长得那么俊。

罢了,我魔教妖女向来及时行乐,想那么多远的事情干嘛。

念及此,我软了心肠,柔声道,「岂会,只是我近来身子不适,并未见过你。」

我听见那头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但却没有再应我的这句话。

这笑声,让我想起来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那时候是我见到这枚玉简的数月后,起先檀月对我并非那样亲密,顶多是互有好感。

但我实在太无聊,就三天两头去找他说话。

一来二去之后,檀月同我的关系就亲近了很多。

拉近我同他关系的是今年新岁,我喝多了酒,恬不知耻地对着玉简喊相公。

檀月并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应着——我喊一遍,他应一遍。

酒醒之后,我问他,对我的心思是不是真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继而说,此心可鉴,日月昭昭。

这八个字,彻底打碎了我以无聊而产生的情绪,因而也认真起来。

却未曾想奔现奔到了男主角!

玉简那边还传来熟悉的鸟鸣与泉涧,唤醒了出神的我。

更清晰的还是檀月的呼吸。

我又问,「檀君,你对我的心思,是真是假?」

就像现在谈恋爱,很多人会问对方,你爱不爱我。

他们想要的或许是爱,但这会儿,我却更希望他怒骂我一声,说此心是假。

这样我同他就不必有太多的牵扯,放弃的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一些。

但是没有。

檀月仍旧是掷地有声地说,「此心可鉴,日月昭昭。」

我承认,我动容了。

眼见原书剧情已经崩坏,若我当真和正派仙尊喜结连理,兴许仙魔两派的矛盾便没有这样尖锐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幻想。

我虽然活在幻想当中,但我还是能认清现实的。

仙魔之争是这个世界的主要世界观,绝不是我和檀月这段露水之缘可以缓解的。

我来到仙门可不是为了和檀月网恋的。

我得尽快找到仙门企图攻破魔修的计划,尽可能地保全我爹以及众弟子。

除此以外,我也绝不会在我离开之后,让鹿千以我的身份和檀月继续恋爱。

所以借病之由,隐约暗示檀月,我命不久矣。

我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一直爱我吗?」

檀月沉默了好久,才说,「我不会让你死。」

这话让我没话说,我只能转移话题,「听说仙门近日来,会有三夏典,要一同去百乐仙门赴会,不知你去吗?」

各大仙门以百乐仙门为首,春夏秋冬都有一次庆典,到时群仙聚集,美女如云仙男无数。

檀月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点轻快,「你想见我吗?」

我当然不想。

但是我想去三夏典。

毕竟以往我作为魔女,和仙门势不两立,是无论如何也凑不上这等热闹的。

我并没有说魔山不好,但魔山的文娱活动属实不够发达,诸多弟子努力修炼,只想一统三界。

诚然,我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魔头,同魔山气氛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檀月似乎真相信了我未曾见过他,他甚至对那日鹿千的话,连一丝怀疑都没有。

这让我很不爽。

但我又不知道自己不爽在何处。

我应道,「近来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三夏典了。」

檀月倒是未再多说,只是嘱托我多休息休息。

这厢和他结束聊天之后,鹿千便推门而入。她先是瞥了一眼玉简,而后才坐到我身侧。

「过几日三夏典,我师父带弟子去云游,便由师叔带我们一同去。」

他说的是我们。

我惊道,「我为何要去?我不过是个洒扫弟子。」

鹿千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耐地摆摆手,「三夏典上,你离师叔远一点。」

我巴不得如此,但听她这番语气,我却有点反感。

让我替她网恋的是她,让我远一点的还是她。

合着便宜都让她给占去了呗。

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没好气地应了声,「知道了。」

到了三夏典上我才知道,为何这次会带我这个洒扫弟子来了。

因为鹿千的师父携去全部弟子去封印凶兽,所以这青阳仙尊门下只有鹿千一人。

檀月仙尊觉着只带一个女弟子出门,会遭人非议。

因而就从外门弟子中,抽出来几个样貌不错的,来此赴会。

这理由听着挺扯的,但宴典上的各路人马都这样传,我也只能信以为真了。

反正真真假假,同我又没有半分关系。

但有关系的是落座的时候。

我对面是仙尊席,仙尊对面是弟子席,大家按门派前前后后坐了下来。

好巧不巧,檀月仙尊正坐在我对面。

「……」

檀月仙尊当真生了一副好相貌呐。

尤其是他坐在一群白眉老道当中,瞧着是眉若浓墨,眼若云叇,是天然一副要成神的根骨。

他正认真听着旁边仙尊说话。

许是察觉到什么,他忽而抬眼,霎时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清亮的眼神蓦地一暗,带着些无端由的危险,让我忽而坐如针毡。

老实说,和网恋男友装作不相识,属实有点压力。

鹿千用胳膊肘捅我一下,她语气发寒,「谁让你这样看师叔的?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

我想,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看谁看谁。

可现在我不能和她闹僵,我还得在仙门里面潜伏一段时间呢。

我面上敷衍地应着她,转头趁她不注意,故意多看檀月两眼。

可巧,真是这两眼又和他撞上一起。

这下他彻底敛了唇角的笑意,眉眼深沉地望着我。

我做贼心虚,自然暗叫不好,合计方才就不该和鹿千赌气,多看这檀月仙尊两眼!

不过鹿千既然已经将玉简气息掩藏,檀月应当认不出来我才是。

我又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吃席了。

宴席结束倒没有什么旁的要紧事。

唯一一件要紧事,就是由于青阳怕耽误鹿千功课,特传音让鹿千随同檀月回月巳山修炼。

这点倒没有什么,问题是,鹿千还要看着我和檀月网恋,自然得把我带着。

所以,我就同鹿千一起搬去月巳山了。

想应是鹿千也觉着带着我这个电灯泡影响感情,到达月巳山之后,那玉简就被鹿千要回去了。

她自觉已经知道我和檀月如何相处,便决定提早夺回身份。

瞧她那副神情,好像我不会对檀月动情似的。

但我确实是不能。

因而,我就从青阳仙门的洒扫弟子,变成了檀月仙门的洒扫弟子。

兴许正是洒扫弟子的原因。

我压根够不上格去探听什么仙门机密。

倒是偶有几次,能够瞧见檀月乘着月色而来。

日日如此,倒像是分外繁忙。

我不知道鹿千和他网聊如何,但我已经有半月未曾同他说话,未曾听见他那轻柔温朗的声音。

一想到这些东西都要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我的心里竟揪的疼。

我不在乎失去,但是我怀念曾经拥有。

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我不可能向他全盘托出我的身份。

这一次,我以为他还是会从我的眼前掠过,但他却停在了我的跟前。

我条件反射想跑,但这会儿以不变应万变应当才是最好的法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立定,忽而朗声问我。

叫什么名字?

这个花心大萝卜!

这么快就去搭讪别的女人了!

我不敢抬头,只应道,「南音。」

原先通过玉简,我告诉他我叫阿南,他倒是不知道我的全名。

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叫檀月一样!

我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只是轻「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捏起来我鬓间的一枚枯叶。

我耳畔无端一热,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他撩袍离开。

我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看了好大一会儿,想着,是什么值得檀月仙尊,日日操劳呢?

原先在玉简中,他可是早早就回到了月巳山呢。

念及此,我想先回魔山看一看究竟。

免得这些人一肚子坏水,到时候打的我爹猝不及防。

我搞不懂,仙修想一统天下,合乎其理。

我魔修想要占山为王,就成了社会败类?

魔道并非没有屠狗辈,仙道更全非仗义人,凭什么天天高人一等?

我就看不惯这些带有色眼镜的人。

在我决定走的第二天夜里,我就又在月巳山内看见了檀月。

主要是在人家地盘,我想看不见他都难。

但这次,看见的还有鹿千。

她跪在檀月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我忙想拿着扫帚躲起来,却蓦地撞上檀月那双阴沉的眼眸。

败露了。

我脑袋里面就播报了三个字。

然后在檀月那颇具威压的眼神中,当场死机。

我之所以有这个想法的主要原因是在于鹿千的哭诉。

「师叔,我,我不是有意想要玩弄你的感情——只是,只是我的玉简确实是叫人偷了,那日,那日我确实是故意搪塞,就是害怕师叔你……」

笑死,幸亏这书里面没有热搜。

要不然明天仙门第一热点就是,师侄女玩弄师叔感情,竟被逼当场下跪。

檀月脸色铁青,但我觉着当中却有大古怪。

毕竟鹿千这谎言实在不够高明,前提是那日她先说这玉简是旁人丢的,又说有别人告诉她会有人来捡,紧接着现在又说玉简是让人偷了。

这么多谎言凑在一起,最终只有一个真相。

那就是鹿千一定认识玩弄师叔感情的嫌疑人。

若不然她的谎言不会如此正中檀月下怀,说得跟真的一样。

檀月自然清楚,他只冷声问,「先前那个人,是谁。」

奇怪,倒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然后我就听见鹿千的声音,她昂头惨笑,「是谁,师叔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我拔腿就跑。

「站住。」檀月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很想跑,但我跑不动。

檀月仙尊用仙术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你跑什么?」

听这意思,好像还不知道是我?

鹿千也是一脸惊愕地望着这般变化。

她慌忙抹了两把眼泪,格外恶毒地说,「师叔,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那女子已经死了。我生怕您伤心,这才假扮她。」

好家伙,这女主不去说书太可惜了。

也就是说这鹿千确实是被发现了,但是檀月还没发现和他网恋的是我?

我心里打着鼓,又有些佩服鹿千这脑子。

这样一看,事情又无懈可击起来。

可我心情却没有轻松,我只觉着檀月有些可怜,但我没有资格可怜他。

我安慰自己,算是让檀月知道一下社会险恶,不要那般随意网恋。

网络水很深的,及时止损是最好的办法。

「死了?」他低声问,但眼神却幽幽地落在我身上。

我想躲,但我动不了,只能被迫和他那深沉阴郁的目光对视。

我从未见过这样阴沉的檀月仙尊,借着无边夜色,说他是魔修也不足为怪。

就当我死了吧。

我侥幸地想。

十一

我承认我的想法很自私,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想去赌什么檀月可以接受我是魔女,也不想去让檀月在大道正义和我之间做决断。

至少,我认为我们的感情没到那个地步。

所幸就此结束,对谁都好。

檀月没有再听鹿千解释什么,只是飞身从月巳山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他在悲伤吗?他会悲伤吗?

为何,我从他眼中并未读到这种情绪,只有一种至深的阴郁。

让人捉摸不透。

他一走,我身上的术法就消失了。

鹿千那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霎时收敛,整个人要比方才的檀月更为阴沉,我莫名有些害怕。

因为在百乐仙门,我不可随意使用术法。

她在夜色中冲我勾出一个颇为渗人的笑,「是不是你告密?怎么,自己得不到也不让我得到?」

那本来就是我的。

她要是想得到,自可以坦荡去求,而不是冒用我的身份。

但告密确实不是我的原因,因为哪怕她用术法伪造自己的一切,但不是就不是。

谁也不可能装扮谁一辈子。

鹿千压根不想听我的解释。

她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决定不日就从百乐仙门离开。

前尘往事,就当做一场误入歧途的幻梦。

十二

从百乐仙门离开的前一天,青阳仙尊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那日檀月仙尊去干嘛了。

他去禁地找青阳师尊回来主持公道——他是真的狠。

因为我听说鹿千被逐出师门,成了外门弟子。

原因自不必多说,定是对师叔动了不该起的念头。

我想,鹿千这应该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但凡那会儿她说不认识玉简的主人,都不会有这等祸事。

我启程当天,鹿千来找我了。

她一身落魄,瞧着确实有些可怜。但我不会可怜她,谁让她自作自受。

这会儿她说话倒是和气,说相信不是我告的密,为了赔罪,决定带我去百乐仙门逛逛。

我想她真的是闲,没好气地就拒绝了她。

未曾想,我手腕上一痛,那同心结印忽而光芒大盛,顷刻间就禁锢了我的肢体。

我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冷眼看着鹿千将我带到了后山禁地。

她本就是青阳仙尊的弟子,对此的更是熟稔于心,便避开众人耳目,将我送到了看守凶兽的地界。

这鹿千,倒真是心狠手辣。

眼见地方僻静起来,我心思活络,法力骤起。

区区仙门小术,又岂会是我的对手?

「魔修!你是魔修!」

「是又怎么样?」

我眯着眼看着惊慌失措的鹿千,决定先将她斩草除根。

我又不是圣母,杀她,只是因为她想杀我。

可鹿千动作更快,就在我犹豫的一瞬间,她捏了个法诀,直接往我的命门袭来。

我忙避开,却漏算一步。

鹿千对此地异常熟悉,趁我不注意,不知道踩到什么法阵,当即从我眼前消失。

苍茫山野间,我听见她冷然的声音,回荡起伏。

「既然已经死了,那就死的干净一点。」

死得干净一点么?

背后忽而传来一声巨兽惊呼。

我回过头,就对上那一双惊天巨瞳。

可谓是横眉怒目,凶神恶煞,好生怕人。

看来,这次我会死得很干净了。

十三

虽说我早就知道沾上世界主角,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但我从未想过,死亡能来得如此之快。

毕竟我才来到这三年,就因为网恋奔现被人杀了?

传出去岂不是觉着我魔修众人都是傻子?

我虽很想和这凶兽大干一场,但显然,凶兽是被困在法阵里面。

我也同样被困在法阵里面,全无半点魔力。

眼下,我和这小山一样的凶兽,只能以肉搏决定谁胜谁负。

然,胜败一眼就能判出。

我还不够这凶兽塞牙缝的呢。

鹿千属实是心狠手辣!

我慌不择路跌坐在地,眼见那妖兽巨掌冲我猛拍而来。

我双目一闭,静候死神光临。

但不知为何,我忽而觉着耳畔一热。

好像有一股灵力,自我双耳散开。

无端由地,我想起来那夜檀月仙尊问我名姓之后,俯身为我摘下耳鬓落叶的一瞬。

疼痛迟迟未曾落下来,但我的心却咯噔一下。

我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立着一位挺拔劲瘦的背影。

檀月广袖流纱,周围灵力如月巳山上的云雾,浓得散不开,白得恍人眼。

他立在其中,确实担得起气态无双一词。

我只觉着心神一动,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心房之前碎了一地。

那应当是我所有积累起来的倔强和理智,因为当他偏头看我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

去他的仙魔之争,我只要眼下这一瞬。

他气定神闲地对着凶兽,还有空对我说出一句闲话。

那声音低沉又夹杂着危险,「阿南,还想藏起来吗?」

「……」

十四

檀月显然并不想和我解释这么多。

我不明白这阵法为何对他无用,反正他轻而易举地击退了那妖兽。

然后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带回了月巳山。

月巳山上人最多的时候,就是前些日。

我,檀月,还有鹿千。

此时山门内只有鸟鸣虫涧,以及我和檀月踩过枯枝落叶的脚步声。

他身上的茶香被夜风时浓时淡的卷过来,就如同我不安的心跳一样。

他不说话,好像只要我不开口,便可以一直沉默到天长地久。

但我打破了这场厚重且尴尬的窒息,我问,「你何时…… 认出我来的?」

他这人坏得很。

明明是一副温雅出尘的谪仙模样,说起话来,却丝毫没有文雅之意。

「怎么?我会忘记曾喊我夫君的声音?」

也就是说,打一开始他就从声音认出来我了?

!!!

那他!

一直看我自导自演?

我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心虚地说,「是那日,在茶馆里面?」

他似乎是觉着好笑,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而后,渐渐向我逼近。

直到我退无可退,他才将我挤在墙边。

那阵茶香忽而浓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强势的威压。

他分明没有动手动脚,只是立在我眼前,用那双温雅的面孔笑眯眯地看着我,就让我尾椎发凉,逃无可逃。

「下次,再用如此这样拙劣的谎言骗我,我会真的生气。」

我感觉他已经在生气了。

我吞了口唾沫,本着识时务为俊杰的想法,赶忙向他服软。

「檀君~~ 别生气嘛~~ 人家也害怕和你搞叔侄恋被逐出师门嘛~~~」

檀月微微弯腰,平视着我的眼睛,「你不会。」

似乎是觉着我没听懂,他又小声而谨慎地补充一句,「我连你的气都舍不得生,又岂会舍得让你颜面扫地。」

说实话,他这话说出来,我只觉着有霜刃割开地火之脉。

滚烫的岩浆从我的心流淌出来,却将我的心烧成一片焦土。

我可悲地发现,当我听见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我竟然是害怕。

在夜风中,我贴近他的胸膛,谛听着他的心跳。

我问,「那你会舍得伤害我吗?」

他说,「不会。」

十五

檀月可能不知道,这两个字我记了很多年。

或许是因为那夜秋风凌乱,桂子飘香,我无可避免地心动了。

事实上,在见檀月的第一眼我就心动了,但那时理智扼住命脉,我只能选择戛然而止。

没办法,比起心动,小命更为重要。

但现在我想疯狂一次。

月巳山上吃喝不愁,我想要什么,檀月都会第一时间去给我备来。

有时甚至不远万里,奔赴人间,只为给我带回两串糖葫芦。

我盯着那串冰糖葫芦,情不自禁地走了神。

檀月便坐下来问我,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只是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我刚穿到此书的时候,对这些古早饭菜百般不适应。

我当然可以选择辟谷,但人活着不吃东西,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那时候,是我爹暂时放弃一秒搞事业,去凡俗闹市,给我带回来了一棒子糖葫芦。

于是我决定好好当魔道妖女,哪怕没有人敢和我这小魔头说话。

檀月见我愣神,便问我,「难不成你不喜欢?」

我自然是喜欢的。

我将竹签上头那一颗最大的山楂递到他的唇边,檀月看了我一眼,就启唇含住了那粒红果。

我俯身而下,吻在了他甘甜酸涩的唇角,分去了他一半果肉。

唇齿交融,爱意翻涌。

我看见那张净白的面皮上,升腾起来几分不正常的红晕。

我便取笑他,「堂堂仙尊,竟也会脸红。」

他笑而不应,只是在我吃下另一颗山楂之时,便欺身而下,强势而霸道地卷走了那整颗果肉。

看来这位仙尊,确实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一吻终毕,他用手指揩去了我唇瓣凌乱的脂膏,用最深情款款的口吻说,「南音,你同我结成仙侣如何?」

这一句话,顷刻间将我从温存中唤醒。

我没有应他,只是转而问道,「近日来,倒是未曾听说过鹿千的下落。」

鹿千是知道我是魔道妖女的。

但这几日我幻形去仙门中游荡,倒是并没有看见鹿千的身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鲜少有人提起。

倒是奇怪。

檀月神情微顿,但没等我发现,便又恢复如常。

他道,「鹿千擅闯禁地,私动法阵,险些将凶兽放出,被青阳仙尊发现之后,已经剥除仙根,送返归乡了。」

也就是说,她还活着。

檀月补充道,「但她不愿受此大辱,根骨剥除之后,便撞柱而亡了。」

他说出这话之时,表情连变都没变,好像死去的只是一只飞虫。

我想,于檀月而言,他虽是仙门之尊,但根骨却于山河湖海连在一起,不像是有情有义的模样。

可他对我,又是这般真情切切,让人沦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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