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被王爷将军从青楼里赎回来的”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我是被王爷将军从青楼里赎回来的”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

我是被王爷从青楼里赎回来的。

那天他是来赎我姐姐的,瞥了一眼我的脸,「这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姐姐在他怀里一撒娇,指着我说:「王爷,我这个妹妹命苦,长相丑陋,您行行好,花个三五子把她也赎了,做我的丫鬟倒也省心。」

王爷大手一挥,扔下了一个银锭,我便也跟着进了王府。

姐姐得以入王府,得益于我。

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我能看穿人心,一个人要什么,恨什么,爱什么,我都知道。

我自然也知道,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让姐姐穿上青衣,配上翠绿耳坠,在眉间点上赤红的小点。

我第一次见到王爷,便知道他爱而不得之人,是如此装扮。

果真,姐姐一场舞,王爷便已神魂颠倒,任人宰割了。

我同姐姐,是自小在青楼生长的。我们的母亲在世时,便是青楼头牌。姐姐貌若天仙,十三岁就成了花魁,我貌丑,一侧脸上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生来就有。老鸨念在我娘的旧日情谊才收留我,如今我十六岁,才第一次出了这青楼的门。

姐姐成了姨娘,我成了姐姐的丫鬟。

「玲珑,你放心,如今姐姐飞黄腾达,日后定给你也物色个好婆家。」

姐姐试图用粉抹胭脂,遮盖我脸颊上的疤痕,试了半天,却还是叹息一口气说,「玲珑,怎就如此命苦。」

我拂去姐姐的手,说,「女子又不是非要嫁人,我之后支个算命摊子,也能养活自己。」

我心中早已明白,有所得必有所失。

姐姐的日子会是红火的,王妃是个没有坏心眼的千金小姐,每日就开开心心的和前来王府探望她的小姐夫人们玩乐,也没把姐姐放在眼里,我心安,便也高兴。

到了王府后,我已经是自由身,终于可以上山采药。我小时候拜过一个师傅,他是我娘的相好,我娘不收他的银两,就是为了要他教我一技之长,让我以后不至于饿死。

我师父不是个好人,倒也尽心尽力教我,毫无保留,后来,他病的得要死,还是我给他诊治好的。

再后来,他说他要去皇宫里挣大钱,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第一天,我上山一上午无所获,便下山喝茶。

山脚茶馆都是老实巴交的种地人,我又一袭男装,倒也无人在意我的样貌,都在叽叽喳喳的说话。

「可听说山中那个恶鬼又出来作祟了?」

「是啊,听说专门揭美貌女子的脸皮。」

「听说就一眨眼的事!真比吃人的鬼还可怕!」

我无奈笑笑,世上哪有鬼,不过是人在作祟罢了。

这时,有一个人忽然坐到我的对面,一把剑随身。

戴着遮盖住脸的斗笠。

「他们说的,你听见没?」

是个好听的年轻男声。

我闭了闭眼,心中失笑。

这是一颗纯净的心,从不谙世事。怕是哪里的贵公子,出来体验生活了。

「听见了又如何?不过是诳语。」我一饮而尽杯中的劣质茶水。

那人倒是毫不客气的端起茶壶就喝。

「可算是得救了,姑娘,你就不怕那个山里的鬼吗?」

我看着他脱下斗笠,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面前。

「我长的丑陋,何惧之有?」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这……」我能感受到他并无恶意。

「算了,你不必解释。」我朝他笑笑,不过摊开手「你喝了我的茶,就得给茶钱。」

这时候,一枚金锭忽然置于桌上。

我抬头一看,另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忽然出现,一把提起正眨巴着眼睛的清秀少年。

「我弟弟不懂事,添麻烦了。」

那个清秀少年明显敌不过他,张牙舞爪的想挣脱。

我闭了闭眼,想看看这个男子是何来头,却一片空白。

我刚想再进一步,却头痛欲裂。

他是什么人?

正抬眼,却与他双目相撞。

是多么俊俏的脸啊,玉色的皮肤,墨黑的双眸和剑眉,耸而直的鼻子,面部的轮廓比那少年更加清晰,也更有男子气概,一股子矜贵的气质根本无法被身上略显质朴的玄色布衣遮挡。这样的公子,怕是整个国都的姑娘都要为他争破头了。

「你给的太多了,这一个金锭,怕是买得起一间上好的合院屋子。」

我还是在努力的去读他的想法,却依旧一无所获,这个人的心似乎铁壁一般,一点突破口也没有。

他没有表情,依旧抓着那个少年的衣服没松手,只是说,「初来乍到,未带碎银,身上只有这个。」

我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将那金锭扔回给他。却听见茶馆之中有人动了坏心思。

「这个小白脸身上的金子可不少。」

「他娘的,我们种地一年也就挣个一两银子,他倒好,随随便便一个金锭都漏出来了。」

我回头看了眼,那两个人已经盯上了这位冷面公子。

「公子,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财不外露,这地方可不比城里,穷乡僻壤的,民风彪悍,你可得小心。」

他终于把那个少年放开。那个少年跑到我身后说:「就是!兄长!和你说了多少次,低调行事!」

那个人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皱着眉头打量着我,「你是谁?」

「我叫玲珑,是……」我想了想还是说:「是一名郎中。」

「郎中?」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很美,比女人的还美,他看我的神色也不像那些人一样,带着厌恶或者怜悯,而是有些敬佩的。

「那你可知道,贵国有一位神医,名叫朱清水?」

朱清水?这不是我师父吗?慢着,他说的是贵国,所以,他不是我们国家的?

「怎么,公子要寻他瞧病?」我站起身来,他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不足之症的,身长高大,修长的身子并不似那样壮实,又能几乎一手提溜起一个男子,像是习武之人。

他似乎对我卸下了点防备,撩开袖子,我吃了一惊。他的小臂上的经脉都已经成了黑色,一看就是中毒不浅。

这是应该是我们国家独有的一种毒药。

恰好,他不必找我师父,我也能医好。只不过,他是哪里的人呢?

如果是敌国的子民,我救了就是犯了死罪,要人头落地的。

人头落地个屁,把住嘴了,又有谁知道。

「我能治。」

我伸出手,「把金锭给我,我还你一条命。」

我可不是张口就来,这毒虽然不能立即使人毙命,却夜夜能让人抓心挠肝一样难受,一般人不到三个月就被折磨致死。

这位公子,看来刚中毒不久,气色还如常。

我要一个金锭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享乐,只因为,这解药的药引实在难寻,需要都城乾漱坊的万蛇丹作配。

每年上供给皇帝都只此一枚。

我总是上山采药去乾漱坊换银钱,知道掌柜手里还有,才斗胆说能救他。

况且嘛,这病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我把他当只老鼠来治,倒也有趣。

可我心中此刻很乱,茶摊上的人心已经被一股邪气吞噬,我能感受到他们心中呼之欲出的渴望。

对那个金灿灿的金锭的渴望。

这位公子的钱袋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走吧!」

我实在受不了这茶馆的浊气,也怕这些人真的脑子一热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还不知二位公子姓甚名谁,哪国人士?」

那个轻浮的人先开口,「吾名唤作游之陵,此乃我兄长,名唤……」

「兀尘。」

我回头看,他已在我身侧,居然所行之处都有凉意袭身。

「一个金锭不行!得两个!」

钱掌柜摸着他的络腮胡,上下打量着我。

我早就听出了他的心思。「这公子瞧着千尊万贵,绝对不是常人,旁边那个年纪小点的看着一副焦急的模样,怕是要两个金锭也给的快呢!只是不知这两位是何来头,不敢太敲竹杠,怕引火上身。」

我回头看见那人正从钱袋中欲取,忙按住他的手。我一愣,他的手冰凉刺骨,好冷。竟不像是活人的温度。我觉得奇怪,却急忙放开,清了清嗓子对钱掌柜说:

「钱掌柜,我们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你不给我面子便罢了,我姐姐再怎么说也是王府里的人。」

敬王是谁呀,整个都城除了皇帝谁能惹得起?手握西北兵权,夫人是镇北侯的独女,一手遮天的人物。

虽然我一眼就看出,那钱掌柜心中想得分明是「区区一个小妾,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可我还是得到了那颗万蛇丹。

因为我只是一个散医,开不起医馆,平日里住在王府又根本不许外人进出。

于是……

我请他俩逛了窑子,也算是给我之前的妈妈介绍个生意。

「这青楼呀,是我们齐国的一大特色,我们这里的青楼不比别处,花魁娘子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不是只会唱浓词艳福的庸脂俗粉,你们来这一趟不容易,也体验一下嘛。」

那位小公子虽然连连摆手,还是在千拥万簇中被带到了那歌舞伎生之处。

我却要带着这位兀尘去治病。

我在这里有一处密阁,小时候师父教我医术,就在这密阁之中。

他轻轻缓缓的跟在我身后,绕了半晌终于坐定。

我摊开我的工具袋。

「把衣衫褪下。」我取出一坛烈酒。

这是师父炼成的酒之精华,有消毒之用。

他并没有犹豫的褪下衣衫。他的外衫单薄简洁,内衫却是精致到了极点的料子,我在王府都未见过。

那衣襟上的扣子,竟有龙纹。

他终于将上身衣袍褪下,我抬眼,竟觉得脸上发烧起来。

他精壮的身体实在是晃眼,只是他的右臂,从手腕开始,黑色的经脉逐渐上爬,竟已到了肩膀。

若是累及肺腑,怕是无可救药了。

「怎么?被吓到了?」他盯着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并没有一个将死之人那样的求生欲。

「要怕,也是你怕。」我笑了笑,从桌下取出那个竹筒,里面是我养的一条小青蛇。

「诺,这便是你的救世主了。」

小青蛇从竹筒中蜿蜒而出,一口咬在了他的血脉之上。

他也在那瞬间服下了万蛇丹。

可是当那经脉的黑色逐渐褪去,我那条师父给的养了三年的小青蛇,居然直接暴毙而亡。变成黑漆漆的一坨僵硬。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惊诧的抬眼,却被急来的一记重掌敲在后脖颈。

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姐姐在我床头。眼圈红红的拉着我的手说,「玲珑,昨日你被妈妈送来的时候,晕的不省人事,我的心都揪着一晚上了。」

我想到昨天最后的那一掌,才觉得后脖颈疼痛起来。

真是过河拆桥。

只是我从床上坐起,猛然看见姐姐下巴上的一块淤青。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姐姐连忙擦干泪说,「罢了,你无事就好,今日王爷要进宫去,我也得送送。」

「他打你了?」

姐姐显然吃惊的紧,义正言辞地说,「休要胡说!王爷对我好得很!」

我看着姐姐如今的模样,已不再身着那姹紫嫣红,而是庄重少花的丝锦,可我感到她的心已经变了。曾经在青楼的时候,虽说日子苦些,她的心是轻快的,如今她的心似乎日渐重了起来,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

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觉得我的脸奇痒无比,我随手蹭了蹭,居然蹭下来一片皮屑。

我看着手上的皮屑,并不去在意,反正这张脸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了。

我穿上衣衫,让姐姐坐下。

「那个色坯子,不就是贪图姐姐你一时的新鲜。若是姐姐不快些怀上孩子,怕是无法在王府站稳脚跟。」

虽然那个王爷正当壮年,风华正茂风流倜傥,可是膝下无一儿半女。我早就看出那人无生育之力,是个空心火铳。

他脾气乖戾,对待王妃那样的侯府千金才会礼让三分,姐姐怕是只有逆来顺受的命。

只是我依旧记得当初姐姐求我,「玲珑,姐姐断不想在这烟花巷柳供人玩赏取乐了,即便王爷府是刀山血海,我也要闯进去。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我也忍得,只要能进王府,我们就能抬起头做人。母亲……九泉下也能安心了……」

如今的姐姐,担着王府侧妃的名头,穿的是最名贵的蜀锦,绣着簇牡丹纹样,戴的是普通百姓见都见不到的珠宝金银钗环。身后随侍数十名婢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的是最精细的私厨名菜。

「玲珑,这是我最好的命了。」

我跟着姐姐出门去,那位敬王已然穿戴整齐准备上轿。他的正妃荣氏正在一侧同他说话,那位女子的容颜也是绝美的,像是一朵气色极佳的芍药,朱唇粉面,富态得很,雪白的脖颈下赫然流连着傲人风韵。她总是微微笑着,可我看得出她的心。

她是丝毫也不在乎这位王爷的,她根本不屑于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只是用那双细细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随便一处发呆。我似乎在她心上看到了另一位公子的背影,只是已经十分模糊了。

姐姐迎上去的时候,王爷斜斜的睨了她一眼,伸出手勾了勾姐姐的下巴,挑逗似的拍拍她的脸颊,犹如在训练一条幼犬。「秋水,本王会尽快回府的。」

「 轻贱的女人。」

我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马蹄声远去,奢华的马车不见了踪影,姐姐才从门口回去。

侍候姐姐休息完,我回了自己的房中,这才发觉脸上依旧痒得紧,几乎到了令人生疑的地步。我终于不得不取出早被我藏在柜中的铜镜。

我害怕照镜子,虽说总是口口声声说不在意自己脸上蜿蜒的疤痕,只是每每看见,心中依旧生厌。

那些从小到大的目光,那些人心中对我的鄙夷,都涌入脑海。

那些时候,我恨自己的读心之术,将人心最黑暗的想法都剥开摊平一般。

铜镜中的脸,已不是孩童那样圆润,不变的是那条黑漆漆的疤痕。只是,疤痕的四周不知为何起了许多的皮。用手一碰,便会掉下来一些。

真是恶心啊。

也许我真要变成怪物,就像传说中永夜城的鬼一样,杀人嗜血,吃肉食髓。

从前,每当心情不好时,我便会和我的小青蛇玩耍,让它绕着我的手指,可是手刚伸向那个总被我别在腰间的竹筒,我想起了。

它死了,吸了那个人的血之后,它便死了。

它是百毒不侵的,即便是那个人中的毒,在它看来,也不过是一顿美餐而已。

我的后脖颈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到底是谁呢?出手阔绰的不可思议,蟠龙纹扣锦袍,浑身冰冷,剧毒的血。

我拿起那个竹筒,才发觉里面有一张银票,那张银票不是我国的,上头画着一个图案,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却有一张纸条:一万两谢礼,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个鬼啊!谢我还把我打晕?这银票也不知真假,还不如给我金子。

想到我的小青蛇,我心里一阵酸楚。

谁知这时,一条凉凉的生物顺着我的脚踝爬了上来,直至我的手腕。

这不就是我的小青蛇?

昨日已经硬邦邦黑漆漆的一坨,今日已经恢复如初了?我看着它脑袋上的一朵乌色,确认了就是我的小青蛇。

它冲我摇了摇头,乖乖爬进了竹筒里。

王府里都知道,我是被王爷用一个银锭子买来的姐姐的陪嫁。是个连青楼女子都不如的赔钱货。

敬王在府中时,时常留宿姐姐的房中,王府上下看姐姐得宠,便对我也尊敬些。其实王府上下,只要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是王爷染指过的,不论是王妃屋里的翠云、暖玉,还是厨房陆奶妈的侄女珠儿。这些女孩儿都是神似那个在王爷脑海中已经朦胧了的姑娘的。那是王爷青梅竹马的女子,窄窄的小脸,眉心一颗红痣,喜爱翠绿色的衣裙,只不过十四岁就死于痨病,我当初也是让姐姐照着她的模样打扮,才得以让敬王失神,稀里糊涂娶了个烟花巷的女子进门。

如今姐姐已经不复初来时的宠爱,我自然也在府里处处受欺压。

「玲珑玲珑,名字倒是好听得紧,长了这样一张刀疤脸,笑死人了。」

我去小厨房给姐姐取菜的时候,那个珠儿坐在桌子上,手中拈了一块酸杏,晃荡着她的小腿。

她早就嫉妒姐姐嫉妒的发疯,她本事满心欢喜等着王爷封她做个通房丫头的,谁知道被我姐姐截胡,还直接封了侧妃?

我不理她,她便跳下桌子,口中念念有词要来打我嘴巴。我松了竹筒的盖子,小青蛇滋溜一下爬到她的小腿咬了一口。小青蛇本身无毒,她却痛的大叫起来,看到那条蜿蜒的青色后更是吓得瘫倒在地。

小青蛇见好就收的偷偷钻回我的竹筒,我眼疾手快的从砧板上偷了块肉塞给了它,够它消化一整天的。

然后端起姐姐的饭菜盒子走了,不由得偷偷笑了笑。

夜已深了,我却依旧无法入眠。

我在烛光中看着那张银票,若真有这一万两,姐姐和我,还不如逃出这王府自己过日子。我这天分,若不是怕招来是非,还不赚他个盆满钵满。

只是那个名叫兀尘的,他就如此消失了一般。

我又不是什么庸俗之人,只认钱的,有一句告别也好。

问过青楼的妈妈,说是并不知道二人去了哪里,只是见到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倒在那里,昏迷不醒了。

他那样好看的人,怕是我连他的一根手指也够不到吧。

我只记得他清冷的墨黑双瞳,我几乎从未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睛。只是看似清澈,他却是唯一一个,我连一点点心思也捉摸不出的人。

还没等我想更多,我的脸却又开始奇痒难耐。我忍不住用手去抠那一道疤痕,却是越抓越痒得厉害。

不对劲,一定是被下了毒了。我于是翻箱倒柜的想找药,却觉得那痒从皮肤渗进去直入血肉。

我恨不得用刀将那一块肉剜去。

只是我终究将刀抵上脸颊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住手哦姐姐,你忍一忍就好啦。」

我惊诧得到望向窗外,我身处楼阁之上,窗外便是王府的围墙,并有一棵槐树。那槐树很高,枝丫直冲天际,枝叶繁茂的几乎可以将整座楼阁遮蔽。

此刻那槐树之上,正斜斜的倚靠着一个白衣少年。月光将他的白衣染成了月牙的颜色。他弯着眼睛看着我说「这是我送给姐姐的谢礼,救我主人于危难的谢礼。」

这就是当日和兀尘一起的那位少年,游之陵。

他见我走到窗前,于是灵巧的从树枝上跳起,敏捷的,几乎是飞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脚尖稳稳地踏在枝丫上,那槐树的枝丫上下浮动了一会儿便平静下来。

他的神色同之前大有不同,若是说之前是个心无城府的天真烂漫之人,如今他的心却是变得千折百绕一般难懂,虽然总好过那位兀尘的空白一片,但也是我从未在尘世见过的心思了。他们似乎给自己的心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游之陵,我的脸到底怎么了?」我痒的抓心挠肝,他却还在一旁悠然自得呢!

他笑着说:「姐姐不必担心,是我自作主张的小礼物。主人知道后怕你会忍不了这奇痒自毁容貌,派我来查看,果然呢!」

「这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烦躁至极,却听见那少年唇中喃喃自语般的在数着什么。

可是面部却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是刀割一般的疼痛。我几乎晕眩过去,这时,忽然一阵凉意袭身,我霎时愣住了,这凉意和不由明说的奇异清香,是他?在我开口之前,我的双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束缚于身后,手中本握着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只觉得脸皮似乎被什么牵拉着,另一只冰凉的手遮住了我的面庞。

一瞬间,我就从剧痛中脱离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感。

他终于放开手,我终于得以看到他的容貌。

是兀尘,依旧是一袭玄衣,却不再是当初那样廉价的粗麻,而是在月色中都泛起华泽的衣料。依旧是那刀刻般精致的面容,月光中,他似是在发光一般,墨黑的发在微风中轻轻扬着,竟不像是尘世之人。

此刻我们站定,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我,只是那诧异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你……」我正想声讨他那天击晕我的举动。

他却先行开口:「游之陵不懂事,在你身上用了秘术,怕你招架不住,于是来看看。」

那个白衣少年在树上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额头。

他们昨日还兄弟相称,怎么现在就是主仆的关系了?

我从身侧取出小青蛇放在掌心直着手臂给他看。「它昨日分明已经死了的。」

那小青蛇似乎嗅到了兀尘的气息,直直的往我袖中钻去,我能感受到它很害怕。

兀尘看着逃窜的小青蛇勾了勾嘴角,我看愣了,这是我初次见他笑,很浅很浅,几乎立马找不到唇角上扬的踪迹,可却在那一瞬间,似乎他周身寒冰似的气息都收敛了些。

「我不会叫我的「救世主」死的。」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下来。

「我主人可是有通天的本事呢!」那个依旧稳稳地立在树梢上的少年说道,只是兀尘抬手示意他噤声。

「姑娘,我们的缘分自此,你从未见过我们,也从未救过我,那一万两银票,可以去令国国都的日月钱庄兑换。」

他欲走。

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要去哪?我能去找你吗?」

他居然对我微笑了一下,「玲珑姑娘,我们不再见面,才能保你一世安稳。」

我几乎要溺死在他深邃的双眸之中。

只是他的衣袖如同烟一般在我手中消散。再回过神,他已经跳出窗外,连同那个少年一起,消失在了月色里。

我怔怔地站着,过了许久,小青蛇才从我的袖子里钻了出来。

「胆小鬼。」我戳了戳它的小脑袋,它张张嘴巴,似乎默认了,垂头丧气。

脸上终于不痒了,我摸了摸脸颊,只觉得是前所未有的滑腻之感,好像摸不够似的。

只是我毫无心情去想这些,我满脑子都是那双绝美的眼睛,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乌潭水。

若是我能再美一些,也许我能对他有些许的奢望。只是他连一个认识的机会也不给我。

他看起来也有二十上下了吧,不知是否有妻室,是如何的女子才能与他作配呢?怕是真得是天上的仙女吧。

也对,即便救了他的命又如何呢?已经给了万两白银为报,居然还痴心妄想能同他有什么交集么?好在我本就有自知之明,也绝不是那伤春感秋之辈,想想也就罢了。我活在世上,苟且至今,不过就是想认识些有趣的人,懂得些道理,缘分无需强求。

只不过游之陵说的他单独送给我的小礼物是什么,我愣是没想明白。

直到我再次坐到那铜镜前。

我差些叫出声来。

镜中的自己还是自己么?五官未变,可是整张脸雪白透亮,像是出生不久的婴孩一般。

那条长长的骇人的疤痕,就如同从未出现过那样,寻不见丝毫踪迹。

原来这就是游之陵所说的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从未哭过的人,居然在此刻,不自觉地落下几滴泪来。

镜中人分明是我,却又似乎是两个人一般。万般情景涌上心头。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夜,盯着这张再也不同的脸,看了一夜。

只是第二天,我依旧用墨水和胭脂,新画了一条疤痕在脸上。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同姐姐说这件蹊跷的事,只想每天把这疤痕画的淡些,就说寻到了好药,慢慢治好了。

早晨去取早膳的时候,听见几个帮厨小丫头嚼舌根,说是城外那个专揭人脸皮的妖怪,好像被打死了吊在了城门示众。

「说是妖怪,也不过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就这么被吊在城门上,也不知道是谁吊上去的呢。」

「啧啧,像是疯子,揭人脸皮做什么,吓死人了。」

我到城门下的时候,那个尸体还高高的悬挂着,是一个干瘦的男人,还披着外衣,蓄着胡子,年近半百的模样。神色平静。可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听说是在他手中紧握的布袋中掉出了几十张人皮面具,才得以确认这就是数月前便猖獗的「妖怪」,专揭女子脸皮。

只是我看着那尸体转圈,我的眼睛从小就尖,那尸体背对我的时候,我分明看清楚他后脖颈处,印着一个记号。

那个记号,和我怀中的万两银票中的特殊符号,一模一样。

到日月钱庄的时候,掌柜看着我递过来的银票愣了愣,细细打量我一番,「取多少?」

我结巴着:「就……就先一百两……」

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就一百两」这几个字。

当沉甸甸的银锭子揣进怀里,我才知道,原来兀尘给的是真银票。心中不由得快活了些。

只是,那个被吊在城门口的男人,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掌柜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国的银票呀?」

掌柜的吃了一惊,似乎很惊讶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毫无回答之意,倒是垮起脸来下了逐客令。「不可说、不可说呀。」

他颤颤巍巍地说着,几乎不敢看我。

有了银子,我自然宽裕许多,诸多药材,针,刀也无需用旧的了。我去市场给姐姐买了一朵绒花,她戴绒花最好看。

我抱着绒花回府的时候,看见敬王的轿子停在大门口,心中立刻暗了下去。真是讨厌这个男人,他这不屑一顾的样子,总是将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践踏。

我从侧门进去,才发觉他搂着一个新的女子,狐媚一般的模样,丹凤眼,双颊绯红胭脂浓重的抹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像是杨柳一般。

论长相,她是胜不过姐姐的,只是姐姐终是有骨子里那一份清高,而她,却自动低到尘埃,去迎合那个男人。

可是我走的越近,却越能闻见那女子身上的香气,如同兀尘一样的奇异香气。

那个女子的目光瞥向我的时候,带了些许的厌恶,她的眉头皱了皱,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指着我说:「王爷,怎的府里有这样倒人胃口的货色?」

她的手腕手指上都带着富有异域风情的饰品,此时叮铃作响。

姐姐忙过来把我护在身后。

「哟,原来是这位姐姐的人,恕妹妹无礼了。」她随即娇艳一笑,眼神里却带有对姐姐的挑衅。

她的心不太干净。我看见了许多黑色,看见了血,妒火,看见了一颗毒辣的心。却有一些部分隐藏了,不太容易在初见时看清。

她的口音很浓重,不像是我们齐国的人。

只是我实在无法忽略她身上传来的异香,我悄悄问姐姐:「姐姐,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你可闻见?」

姐姐疑惑地摇头。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后脑勺看下去,她的后脖颈处却有一个圆形的烙印,像是用滚烫的铁烫过的一块疤痕。

她一个女子,却甘愿承受身体上一个几乎有玉佩大的丑陋的疤。我几乎能感受到滚烫的铁破坏她肌肤时候的痛感。我看见她几近咬碎了牙,眼中积蓄的泪。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乎为了掩饰,别说是一块皮肉,就算是一条胳膊一条腿,她也愿意。

好在,这日我给姐姐化妆描眉之时,特地凭借着王爷心中所想的那位少女的模样模仿,将眉浅浅的描成柳叶,胭脂薄涂眼下,未着口上,显得娇俏了好些。

他便果然来用晚膳。私厨的菜今日做的尤其好,什么山珍海味都上来了,只是都只小小一盘,满满的铺了一桌。

我给他二人斟酒。姐姐靠在他怀中,我看见他的手在姐姐身上游走,只觉得心口恶心,于是总将眼神撇向另一边。

敬王向来厌恶我,厌恶我脸上的疤痕,厌恶我不像其他婢女一样对他谄媚的笑,也厌恶我的机敏。自然,他最厌恶我似乎看透他一切的眼神。我这天赋,有些人是可以觉察到的,只是他们不会相信罢了。

于是我不得不给他斟酒的时候,他随手将我斟的酒泼在了我的脸上。

「贱人,你主子尚且要讨本王的好,本王来此处不是看一条母狗的脸色。」

姐姐忙站起身来,塞给我一块手绢,陪着笑说「王爷,玲珑野惯了,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她很害怕,像是风中飘摇的一叶舟。

我很想保护她,只是我如何能与这手握重权的男人对峙呢?只会害了她。

只是那个男人忽然站起身来,慢慢地靠近我,神色似有疑惑,伸出手来,我以为巴掌要落下来的时候,他的大手在我脸上狠狠地抹了一下。

「居然是假的?」

糟糕,我抬眼看他时,分明看见了他眼中闪过情欲之色。

我看见姐姐惊诧的脸。

敬王已经将我那条用胭脂膏子和墨水化出的疤痕擦去了,他的手掌在我脸上停留。

「没想到,这小姨,竟有如此倾城之色?」

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他心里又一闪而过那个青衣姑娘的影子,可是这一回,当他正视我的眼睛,我终于看透了他一直在隐藏的那颗腐烂的心。

我知道,他永远都在寻找替代品,他永远,都不能再真正爱上另一个人。

那青衣女子,是他的软肋,却也是他午夜梦回的梦魅。

「延哥哥,韶卿很是想你啊」

「延哥哥,为什么不能娶我,咳咳为什么要娶侯府家的小姐。你说你不会负我。你说过的!」

「我就是做鬼也要缠着你不放呢……延哥哥……」

他将那女子的棺木都一把火焚为灰烬,连带着女孩的尸骨一起。

什么爱,只是怕自己的一世荣华毁于一旦罢了。若不是王妃侯府的势力,他又如何能做得了如今只手遮天,连皇上都撼动不了的敬王殿下?

在最深的那一层,我看见他用枕头,狠狠地按在那个患了痨病的姑娘脸上。

我快要呕吐,我几乎能感受到那个姑娘最后的绝望与窒息。

他狠狠地钳住我的手,良久,却忽然笑着放开,「小猫,自然是要慢慢调教的好。有趣。」

他忽然抬手示意身旁的随侍去取东西,那个瘦长得不像话的侍从进来时,手上一个金色托盘,镶嵌着龙纹。

敬王拉着姐姐的手走过去,掀开那上头盖着的红布。

一条项链赫然呈现,二十八颗镶满珍珠的金球串联起来,最上头是一个镶嵌了青金石的扣,最下端是一颗十分莹润的鸡血石,环绕着更加细小的金珠,鸡血石之下又是一颗水滴形的青金石,透着紫气。

极尽华贵,可是那宝石上透出的伤感与泪水,实在是太满。

我感到这不是活人之物,倒像是陪葬品。

「这可是皇帝赏赐的,说是数年前去往永夜城所得。」

「永夜城?书中的永夜城?真有此地?」姐姐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项链震惊道。

「当然,皇帝能做齐国之主,可还是去永夜城求得的。只是如桃花源一般,一般人一辈子也进不得一次。」

姐姐无心看这饰品,却十分激动的看着我,她是在为我高兴,她心里说,「我的妹妹,一定会过的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睡在母亲的闺房之中,仅仅一道屏风就把我和她的床隔开,我听得见母亲和不同的男人同房时的响动,我总是紧紧的把耳朵捂住,很轻很轻的哼着姐姐给我唱的童谣。

可是窗外就是繁花似锦的国都,春日里桃李争妍,即便是晚上,月光也与清风也将那香气送入房间。人潮涌动,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在街道上互相传送着秋波,没有客人的时候,娘、姐姐、还有我便一同从窗外看,看看好人家是如何过日子的。我馋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羡慕他们腰间佩戴的当啷作响的玉佩。

可是这夜的梦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轻纱掩面。在高高的屋顶穿行,却跌落在了我的屋檐下面。一动不动的躺着,几乎被同时掉落的无数花瓣掩盖。

我试图救他,握起他的手却是冰凉刺骨。我揭开他的面纱。

却是兀尘稚嫩的脸。

惊醒。

这个莫名奇妙的梦给了我一身的冷汗。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疤痕的事情暴露,我便用不着遮遮掩掩,于是撇去了胭脂和墨水,洗了把脸就干活去了。

姐姐自然是高兴,张罗着要给我找婆家,我心里闪过兀尘的脸,心想,见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还能看上别人呢。

姐姐这两日独守空房,自然也闲了起来。她便给我打扮。

「到底是年轻几岁,这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她细细的端详着我。「对嘛,这才是我的玲珑。若不是你八岁那年出了事,怎会有那样一条疤痕呢?」

我愣住了。

我这疤痕不是从小就有的吗?

姐姐叹了口气说:「八岁那年,你忽发高烧,这道疤也是当时用药不当现出来的,你醒了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是后来慢慢记起的。」

「怎么会忽发高烧呢?」

「这便是蹊跷,你的身子先是冷的像一块冰,然后忽然滚烫,都说活不成了。还是那位朱清水,也就是你师父救的你呢。」

「为何不早些同我说呢!」

「你有疤本就不幸,若是说是天生倒也认命了,如今你好了,自然可以告诉你真相。」

难道,梦中所见并非是假?

可还未等我问更多,只听得外头叫喊声一片,随即出现的火光几乎将整个夜色都照亮了。

「走水啦!走水啦!」

外头的人慌乱无章,我的心也动荡的利害。这便是我这天赋的弊处,我同姐姐冲出门去,只看见王妃的寝殿火光冲天,巨大的热浪将一盆盆水吞噬得一干二净。

王爷正衣衫不整的同那个异域女子一起,他指挥着佣人们到后院取水,看起来焦头烂额,他逼着几个壮丁进去救人,那几个人哭天抢地的磕头,「王爷,饶我们一命吧!这样大的火势,王妃怕是已经不行了。」敬王大骂着,抽出剑来将这几个人的喉咙砍断,却依旧无人敢去。

他只是在做样子,敬王早就知道王妃对他毫无情意,王妃死了,他比谁都恣意。

我让姐姐千万小心,抱了我的被子,用水打湿。便要冲进去救人。我经过那个依附在王爷身边的女人时,我居然听见了她心中的声音——

「烧吧,都烧光,烧的一干二净吧。」

我回过头,她居然面露笑意的看着这通天的火光,似乎十分满意似的。

「城主,这回,你可不得不来找我了。」

我顾不得太多,依旧冲了进去。

火势很旺,好在烟还不多,只是将人炙烤的快要晕厥过去,被烧的火红的门梁几乎掉落下来,时不时都有残骸下落。

几个丫头都在逃命的时候被掉落的重物压倒,已经没了气息。

我往里走了很久,却寻不见她的踪影。

烟越来越浓重,若是再寻不见,怕是我也要葬身火海。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脚踝。「救我。」

我知道是她,她已无法开口,是她心里的声音。

原来她藏在了床下。

我拉住她的手,使尽了力气。她终于站起了身。不住地咳嗽着。

「快披着!」火势已经太大,几乎是逃不出去了,只剩后门一个出口,可是这时候,我发觉我装小青蛇的竹筒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刚才匆忙,没有来得及放下小青蛇!

我将她推出了那个出口,却如何也寻不见我的小青蛇。

虽说生死有命,但我还是急火攻心一般,不住地寻找。

我听见姐姐的哭喊声,我知道,我不能死。

可是这时候,火势却如同被浇上了油一般忽而暴涨,几乎一切都要爆裂开来。

我吸入了一口烟,霎时间窒息似的狂咳,目光恍惚起来。

怎会如此?不该如此的,我的命要绝于此吗?

这时,一个身影忽而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从天而降般的出现,似乎所有的火焰都在他身边消散,连他的衣角都染不上半点火星。他玉白色的脸被火光照射着,他的眼中也是熊熊的火焰。

他急速地抱起我,用身体护住我,我只觉得他周身冰凉,舒服极了。迷迷糊糊之间,我还是认出了他。

「兀尘。」

「是我。已经无事了。」他往我口中塞入一颗丸药,我胸口便清爽起来。

「我的小青蛇。」

「在此处。」他将那条缠绕在他手腕的小青蛇归还于我。小青蛇慢悠悠的爬到我的袖子里。

只是他居然并不急着要送我出去。

「玲珑,」他静静地看着我,「原来你叫玲珑。」

木头爆裂之声在耳边,只是我忽然感到他曾经空白一片的心,裂了一道口子。

只是我没来得及去揣摩他话语中的深意,一股气流便将我推了出去。

我逃脱的刹那,宫殿应声倒塌。我看见他的身影飞入夜色之中。

姐姐冲过来抱住了我,只是那个妖媚的女人忽然跪下来,冲着兀尘离开的方向狂吼着

「城主!!!为何你来了,也不愿意看看我!!看我一眼也好!!奴婢错了!!带我回去!!城主!!!」

这一场大火,惊动了整个国都。

不仅王府众人都大伤元气,国都百姓都议论纷纷。今晨宫中来的信人,也询问昨日发生何事。

王妃回了娘家养病,说是敬王府乌烟瘴气,不是她此刻可以待的地方。

「玲珑,我谢你救命之恩,等我回来,若是日后有事求我,定当不在话下。」

王妃因为火焰灼伤了皮肤,此刻正敷着药膏,她握了握我的手,便踏上了回候府的马车。我感受到她心境的变化,如果说曾经王妃的心是一朵宁静的云,波澜不惊的随风而变。现在,她似乎终于下决心,再不做那金丝雀,再不做那人偶般谈笑的人。

姐姐同我置气,「那样大的火,想都不想就冲进去,若是你死了,我该怎么活!」

我躺在床上,喝着姐姐送到嘴边的清神汤,有些抱歉的笑,「姐姐,我没事,你回吧。」

姐姐走后,我又将窗户打开。

今日是个雨天,春日的雨依旧是寒而萧瑟的。雾蒙蒙的天,王府的人正在将断垣残壁修整重建。

几个尸体也已经被处理,裹着凉席送出了王府。齐国,下等人就是如此,一条命轻而易举的就能消失,谁也不会在意。

我看着窗外那棵槐树,枝叶繁茂,雨水打在那叶片上,沙沙作响。我想到了那夜,一个白衣一个玄衣在我窗前的人。

他们到底是人是仙?

我站在窗前,只觉得雨水打到身上,冰凉凉的,就像是兀尘的体温。可是,那样冷的身体,冷到连火焰都无法近身的身体,是如何存活于这世上的?

他昨日所言,「原来我叫玲珑,」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小青蛇又忽然从袖中爬了出来,可是嘴中衘了一个小指粗的短笛。

我拿起来吹,却怎么也吹不响。

于是泄气地丢在一边。

烧毁的宫殿开始重建,王府却依旧夜夜笙歌。

新来的那个女子叫拥莲,她是皇帝在征讨蕃国时得到的女人,只因皇上自己年事已高,又要奖赏敬王在国都的作为颇佳,将此女献给他为妾。

她像是有妖术一般紧紧地将敬王缠绕在身边。

只是我依旧记得走水那天她的一切。

火是她放的,可是最后她喊出的那一句,只有我听见了。

她是为了引他来。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兀尘能来。

她脖子后头已经模糊不清的烙印,是否就是那张银票上的那个标记?

因为死了几个侍女,人手不够,晚上我被叫去侍候敬王和拥莲。

酒过三巡,敬王竟然就昏睡在了一旁。他本是海量的。

我去扶那倒了的酒杯。

却被拥莲一把抓住手腕。

「你昨日见他了!对不对!」

我转过头去,看见她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她的眼睛很细长,点缀过多,明媚的有些晃眼。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和城主有所交集!?」她的巴掌欲落下。

「是你放的火。」我并不躲避她的眼睛。

「你后颈的疤,是为了遮盖原来的印记吧。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为何还要后悔呢?」

她的目光局促的闪动着,呼吸也局促起来,「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她忽然笑了,看向我,「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永夜城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你以为你看见的城主是那样温柔。可是,你未曾见过他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只是想活命罢了,可我爱他,如何能放下他。」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心此刻已经乱成了浆糊。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几近癫狂。

永夜城,又是永夜城?

百里之外。

一处山景。

「主人,莲花两年前背叛我城,早就应诛,如今又如此闹事,是否要我去将她结果?」

白衣少年恭敬地站立,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此刻背对着他的男子。

「不必,最近已然过于招摇,莲花又居于王府,更是与齐国有了牵绊,不过,」他转过身来,「她若再伤人,绝不轻饶。」

「主人,此次我们出城已有二月,您的毒已解,千面鬼我们也杀了,要不,咱们回去吧?长老们怕是担心您的安危。」

「他们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也会叛城?」

兀尘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箭,游之陵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抱拳道:

「主人,您是城主!况叛城之人正流窜各国,只城主与我怕是无力招架。」

「雕虫小技。」兀尘轻蔑地笑了笑,那些人不配做自己的对手。

可他不再说话。

其实应归了。

只是为何,竟不似以往来去随心。

竟会想着同一个人的安危。昨日大火,她那样的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呢,若是无他,她怕是已然葬身火海。

十年了,他居然只那日她恢复容貌时,才认出了她。

「罢了。」

他叹了口气。

那时候,她浑身的热气都几乎被自己吞噬。若不是在最后关头他封住了她的穴位,怕是十年前她就会因自己而死。

只是,若是他留在她身边,怕是会惹来更多祸端。

谁都怕他,可是谁,都想找他的软肋。

姐姐将那条敬王赠送的项链戴上了。

美极,金珠与珍珠的光几乎在阳光下扎眼。

只是,终究是太过华贵,姐姐今日周身青衣白裙,总觉得有些压不住那条项链的华美。

那日拥莲说完永夜城,似乎自知失言,仓皇从我面前逃走,前两日,竟失踪于王府,谁也寻不见了。

王爷暴怒了几日,日子倒也安稳起来。

只是我对永夜城的线索,也断了。

他也再没来看过我,像是一场梦,若不是我脸上再也看不见那道疤痕,我似乎都要怀疑是不是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幻境。

只是我如何也没能料到,师父朱清水从宫里出来寻我,向我讨要小青蛇。

「丫头,我这次来,是要你的小青蛇入宫去!」

他急急忙忙低头翻着医典,抬头看我时,大叫一声,绿豆般的眼睛都睁圆了。

「丫头,你的脸好了?这这这!谁治的!神医啊!我朱清水也算是有对手了?!」

我没回答,只是瞪着眼睛看他,「小青蛇没有,要命一条。」

他叹气说:「哎呀!为师也是没办法,你说这青蛇是稀罕物,我这一辈子也就得了一条。若是真有办法,我也不舍得把它晒成蛇干啊!」

听到蛇干,我怒了,冲他叫道:

「老头你疯了!我不会给你的!」

「宫中太子殿下病重,年仅二十岁,皇帝独子如何能让这香火断了啊,老皇帝年事已高就指着这一个儿子!」

太子殿下?每个齐国人都知道的太子殿下齐尧。

自幼丧母,由皇后养着,早年夺嫡的胜出者,只因他的两个兄长都暴毙而亡,几年前西征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稳坐太子之位已有三年了。按理说,不应该是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

可这个太子,是齐国百姓的所有希望。若是他再死,齐国怕是内忧外患,迟早要垮。

我忽然想到,当日遇见游之陵时,他说送我的小礼物除了这脸,还有一个锦囊,里头有两粒丸药。他当时说:「姐姐,若是还有一口气在,吃了,也能立刻活蹦乱的了。」

于是我便同师父一同进宫,他非要拉着我一同入宫,怕我的药不灵,说如果不灵就抢走我的小青蛇去。

但也奇怪,我随随便便就能进入齐国的宫殿。

太子殿里熏了安神香,整个宫殿外头跪着几十个人,里头内殿还是跪了几十个人。

他的宫里一股幽闭之感,虽说依旧是连毯子都沾满金粉的华贵,只是现如今,竟已经像是死人般的静谧了。

「人,来了?」

我听得一声细若游丝的疑问。师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于是说:「奴婢玲珑,带药前来。」

我慢慢走向他的帏帐,果真是太子,连帐子都是层层设防。

我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人不像是有病,一颗心跳动得十分有力。倒像是越来越兴奋似的。

然而已来不及,我的步伐在最后一层帏帐前停住,我只觉得再向前,便要有危险。

只是一只有力的手透过那帏帐揽过我的腰,直直地将我拉了进去。穴位被立刻点住,动弹不得。

我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他捂着我的眼睛,将我放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丝绸的锦被冰丝丝的蹭着我的脖子。

他松开手。

咫尺距离我看见了一张脸。只觉得鼻梁高耸,我无心去仔细看,只因距离实在太近,我只是感到心慌。

只能注意到他的瞳色是浅棕的,肤色苍白,此刻他正跨坐在我的身上,用一种不可明说的目光看着我。

他的衣衫敞开着,估计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此刻的画面过于香艳。

「这就是兀尘的女人么?」他抬手勾了勾我的下巴,「果真绝色。」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可是他的武功实在精妙,正中我的穴位,我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连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离了一番后,许是看见我越来越红的耳朵,终于轻笑一声。从我身上下来,离我稍远了些。

他下床去斟那侍从金制托盘中的酒,我只能斜着眼睛看他,将那酒一饮而尽。

他又倒了一杯,继而端着走向我。

他的身躯十分健硕,胸前还有几道旧疤。

「献药?」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我手中握着的锦囊。

他将酒再次饮尽,一只手却去抽那锦囊。他刻意将我的手指一根根的摸了个遍。

我怒目瞪着他,他觉得有趣似地笑着说:「做什么?多少人排着队想睡储君的床,小小奴婢竟不识抬举?」

他终于将那锦囊抽出,上下翻看一番说:「倒也是,永夜城主夫人,可比太子妃尊贵。」

「你出去,和那庸医说一声,她不走了,就留在此处。」

那名宦官应了一声匆忙出去禀告,我只听见师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王府去报信。

该死的臭老头!我咬紧了牙关。

「能让兀尘不惜抛头露面的去救你,怕不只是美貌这么简单吧。」

他的指尖在我喉头一点,我终于得以说话,骂道:「卑鄙!」

「我卑鄙?卑鄙的是他兀尘!他以为他是谁!?让我齐国都对他卑躬屈膝?!我父皇老糊涂,我可不糊涂呢!」

齐尧取出锦囊中的两粒丸药,冷哼一声,捏成了碎片。

「你干什么作贱好东西!」我气急。

「本宫乐意。」他弹弹身上的药渣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目光又看向我腰侧的竹筒。

「这个竹筒,倒是有趣,不知装了什么。」

我故作淡定,「你随意看吧,反正我也奈不了你何。」

他将竹筒打开,小青蛇十分迅速的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他暗骂一声,猛然甩开,小青蛇便逃窜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

他却猛然掐上我的脖子,「你真以为有兀尘护着你,你就是千尊万贵的主儿了?一日为奴,终身下贱。你不过是一个贱婢罢了。」

「照太子殿下的意思,当朝太子,不论国事,不忧外患,居然在寝宫和一个下贱的奴婢周旋,太子殿下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我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气恼,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况且,奴婢一介弱女子,太子殿下却封住奴婢的穴道,难不成,还怕奴婢使什么花招不成?」

他心中嗤笑一声,识破了我的激将法,却还是明白我真的对他构不成威胁,如此倒还真像欺负了我。

于是他一抬手点了我腰侧,我终于能动弹了。

「奴婢告退!」

我迅速站起身欲走,却又被那个结实的手臂拦住。

「既然太子殿下无病,奴婢该回敬王府了。」

「只要你在此,兀尘便会来。你自然不能走了。」他用口吸出刚被小青蛇咬的伤口中的血液,吐在了侍从端着的金漱盂中。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是棱角分明的脸,虽肤色苍白,却毫无阴柔之气,他说话强硬得不容置疑,一双眼睛却是桃花眼,不似兀尘般清冷漆黑,而是有些勾人的棕,一如他的发色。

他穿得很是单薄随意,仅仅一件丝绸寝褂,暴露太多,我于是总是将眼睛对着地面,只觉得混身不自在。

「倩影?」 他又漱了口,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姑娘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一张圆圆的粉白小脸,虽说不上惊艳,却有些可爱的韵味,身上却毫不沾染这齐国皇宫的污浊之气,清新脱俗得很。额前的刘海微微蓬松,目光却是坚定地看着齐尧。「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带她去洗洗干净。」

那姑娘的目光看向我,又看了看齐尧,一双柳叶眉拧巴了起来,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我看出来了,这姑娘,喜欢他。

只是那姑娘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冷着脸和我说:「随我来吧。」

「太子殿下尊贵,不是你这种王府来的人能伺候好的。太子殿下招你,只是看你一时新鲜,你可别太得意。」

「我可是同太子殿下西征的人,多少女人得宠失宠,我可是独一无二的。」

她在谈及齐尧时,那颗心雀跃的都快飞上天去。可我也无心同她绕舌。方才齐尧说,有兀尘护着我?

我早已没有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就回了那个神秘之地。

我对兀尘,所知甚少。

只能记得他对我展露的几次笑颜,那样冰冷的体温和双眼,却让我如沐春风般。

只是为何,除了我,所有人都那样忌惮他,憎恶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呢?

那日拥莲的话依旧在耳畔——「我是想活命罢了!」

但我想到兀尘,心中只有他如墨色烟云般的衣袖,清冷的声音,还有,唤我玲珑时的目光。

又是一片雨。永夜城中的屋檐正一时不停的滴落下粒粒雨珠。这荒原之境,再无俗世污浊,却也无俗世的鲜活。

兀尘从小便生长在这里。自记事起,便是这偌大之城的城主。仅仅因为流着永夜城最后的纯血,他深陷泥潭却也无能为力的挣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深最深的梦魇。

永夜城并不是什么仙境,恰恰相反,这正是个人间炼狱。不是人人都能进入永夜城,若非城中人,想进,便需用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

有人为了续命献来妻子的心脏,有人为了权力将新生的孩童作为祭品。

兀尘小小年纪便看透了人间道的可恶卑贱。

只是在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出城,和侍女追月一起,寻找母亲的消息,消息透出去,被判离永夜城的三人追杀。

「追月定誓死保卫城主!」

她比他年长两岁,已是婷婷少女,一把软剑挥舞起来七八人近不得身。从小便是服侍兀尘的第一侍女。

只是叛离了永夜城的人,大多习得了永夜城的邪术傍身,又皆为习武几十年的前辈,兀尘身量未足,又长年受寒毒之苦,无论如何,二人皆无胜算。

追月皓臂轻舒,每一剑都像是要刺中那三人的要害,却都被躲开。两个少年背对背护着彼此,体力却越来越不支。

「城主,你先走,我有办法拖住这三人!」

追月口中藏的隐笛吹响,正是那三人身上蛊毒的催命符。只是一口气终有断时,追月还未来得及唤第二口气,她洁白如玉的喉咙就被那脸旁印了黑龙的头陀的青黑色的刀划开了,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那一日,是兀尘永生难忘的日子,也是那一日,他终究是褪去了所有的感情。追月不仅是他的侍女,更像是一个伙伴,是他在这幽冥般永夜之城中的些许慰藉。追月就像是那天上的月一般皎洁。

他依旧在跑,他的身子很轻,房檐之上随意翻飞,只是寒毒因外伤复发攻入心脉,他只知道不停地跑,目光模糊,只能看见前方是灯火通明的人声鼎沸之地,只是他何时晕过去,何时坠落,他一概忘却了,只记得闻见了淡淡的桃花香气。

再睁眼时,是一个粉雕玉啄般的小女孩,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唯一能记得的是那双黑葡萄一般大,又如同在秋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般的眼睛,只是他浑身已经颤抖,他努力的发出声音,「你,愿意救我么?」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他的手,「愿意,可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救?」

「会很难受你也愿意吗?」

那个小女孩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本是绝不该如此的,只是他得留着自己的命。他要杀了那三个人为追月报仇,他要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主宰。就必须得活下去。

于是他终于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热气吸入自己的身体,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本能,在最后关头停手,封住了女孩的穴道。

女孩软软地倒下了,可是他无法停留,他只是用暗器击中了那扇窗,有人发现了女孩,他便遁走在了黑夜之中。

我换上了宫女的衣衫,便要去服侍齐尧。只是他居然要我去骑射场侍候。

我于是迈着步子去了那尘土飞扬的骑射场。

骏马飞驰,一根根箭狠狠地戳中靶心。

齐尧骑着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倒是如天神降临一般威武。

倩影的目光已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可我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骑着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骏马,跟在齐尧身后。

他从容地拉满弓,也是根根直入靶心的精准。

他的目光略过我,似乎知道我会在此一般。

可是我看齐尧对着他笑得灿烂,「好样的,不愧是齐国勇士!」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齐尧,并不认识兀尘啊。

绕着靶场骑了几圈,齐尧终于大汗淋漓地下马,走向帐篷,倩影立即上前为他脱下了盔甲,「太子殿下果然神武!」

齐尧朝她挑挑眉,似乎得意地很。继而指指我,「新来的,倒茶。」

我瞥了眼兀尘,他居然正在远处喂马,我又想起初遇时他身着玄色麻衣的模样。似乎不论高贵抑或低贱,他都自在。只是,他分明可以来去自如,为何偏偏扮作骑射手呢。

我倒了茶,齐尧却不接,「喂本宫喝。」

我并不气恼,毕竟这位太子比起敬王来,还是没那么惹人厌烦。

我将茶水送到他唇边,他似乎惊异于我的顺从,一边用眼睛盯着我一边喝了口茶。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更加羞辱我的方法。

「给他也倒一杯去。」他指了指还在喂马的兀尘。

我于是压着心中的欢喜,拎着茶壶走过去。

是他,那股异香再次淡淡的钻入鼻子。还有他周身泛起的凉意,不会错。

「兀……」

「多谢姑娘。」他接过我手中刚到好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两口。

我愣住了。

他喝完茶水,将杯子递还与我。

「我是想谢你救……」话音未落,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可你身陷此处,只因你与我有所牵扯。」他的目光竟是那样的冷,那夜火光中叫我玲珑时的温柔神色再也不见。

分明是轻缓的声音,我的满心欢喜却被浇了个透。

「所以你来,并非为我?」

「此事因我而起,须有我来平息。」

原来,我的一厢情愿,居然是这样的可笑。

「有什么事?不过是我在此处和在王府的区别罢了。」我苦笑着。

他没再说话,也再不看我。他分明可以直接带我走,可是他没有。

「我同你们口中的永夜城城主毫无干系。」

「是吗?」齐尧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可是有人看见,那日王府大火,是兀尘舍身救你于熊熊烈火。」他勾了勾嘴角,「谁不知道永夜城从不会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见死不救,」他的目光忽然狠厉了起来,「已是惯例了!」

他救我,应该只是想起我曾在儿时救过他一命吧。如今,也是两清了。

「齐国上下,本就已是民怨四起,二十年前皇上继位之时,是大齐无前盛世,如今良民有冤无处申,官员皇宫奢靡无度,却不见远洲饿殍遍地,藩国屡犯边疆而不派重兵前往,只是守着这酒色生欢的国都一片繁花似锦的假象。臣子不明大义,为奴一般的饮酒作乐,偶有醒者上书请愿,皆是拒折。」

齐尧总是喝着酒,自从两位兄长死后,他日日以酒为伴。

老皇帝自上次西征便渐渐糊涂,朝中事务越发敷衍。继位大典却总是被这敬王一拖再拖。

东宫如今势弱,只因有一个敬王。

「本宫定要除掉他。」

齐尧口中喃喃道,想到那日敬王对自己所言,胸口就如同燃起一团火:

「太子殿下的两位兄长,各个都是文武双全之才,虽不及太子,倒也是世间少有的。只是相继在宫中暴死,怕是谁听了都要怀疑到太子殿下身上的。」

「大胆!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是当朝太子殿下!」那日倩影的剑已经出窍,直直地对着敬王的喉咙。她的脸色已经气得发红,一双眼睛目光炯炯。

只是他依旧只能呵斥倩影放下武器,并重则她三十大板,才救了她一条命。

其实齐尧知道,二位兄长之死,便是永夜城所为。

当年父皇登基,便是用二位兄长的各五十年阳寿所换,兄长的名字被轻描淡写的记在了永夜城的往生簿上,这轻描淡写的两笔,竟真的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如今,父皇大势已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皇家的基业!

只有除掉永夜城,这齐国,才能盛世恒昌。他才能做这齐国唯一的主君。

可是他从未见过兀尘,那个在父皇口中神一般的存在。

齐尧自然不知,他父皇口中的兀尘早已去世,他如今能见到的,只会是他的儿子。

永夜城主的名字,永世不变。

夜已深了,我睡在倩影的身边,她已经呼吸渐沉,入梦去了。

我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还是让她的梦境所扰。

我不想去窥探她的心,却也被她过于浓墨重彩的梦烦的睡不着了,到处都是黄沙、酒肉、还有太子。

我在想姐姐现在如何,是否会为我担心。没了我的扶持,也不知道那个敬王会不会对她不利。

可我最是烦心的,竟依旧是兀尘。

他到底为何独自前往这齐国宫殿,即便他有通天本领,也抵不过这三千御林军吧。

这时候,小青蛇忽然爬上了我的腿,这两日它都不见踪影,倒是叫我好生担心。我将毒汁拿出来喂它,它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瓶。

太子的宫殿已经吹熄了大部分的蜡烛,只留了几盏暗灯。

我本以为这太子是好色之徒,这两日却发觉,他除了爱饮酒,目中无人这两点外,并不是个糊涂的人,可以说,他很清醒,至少,他明白这个国家的病重,明白这繁华下的糜烂。

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每每看见这明月,我便会想起娘。

她走了这么多年,我依旧想她。

不论何时,我都记得她的声音,她的手,她把我揽在怀里的温暖。

「阿娘,我们如今已经不愁吃穿,也是好人家了。」

「你看到了吗?」

我在早膳之时看见了拥莲,她依偎在齐尧的怀中,喂他吃了一颗葡萄。她看见我的眼神,怎么都有些幸灾乐祸。

我早该想到的,若不是她,齐尧如何知道兀尘那夜在火中救了我呢。

「父皇将她赐给敬王,他那副视若珍宝的模样,想想就觉得可笑。玲珑,她走了以后,那家伙是否大发雷霆?」

齐尧此时在和门客下棋,他已经要输了还不自知,只是那门客战战兢兢,就是不肯下死手,也是可笑。

「敬王十分爱惜娘娘。」

「娘娘?」

齐尧推开棋盘,似乎不耐烦了,「她不过是永夜城的一个叛徒。本宫留她在身边,只是发挥她最后的一点用处罢了。」

我没有说话,若是拥莲在此,看见了兀尘,那还得了!

我正欲找个借口离开,却发觉齐尧正面露难色地捂着他的右手手腕。

「又是阴雨天。」他骂了一句。

「殿下可是受过旧伤?」

他未答,我这才发现他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绑带。

罢了,算他命好,也当我行善积德吧。

「若你信朱太医,也不必受这么多苦。」

我解开他的绑带,取出针包。

「那个庸医,成日里为我父皇炼药,求长生,可笑至极。」

我心中无奈,也许这就是师父进财之道,弃了本学,倒走起旁门外道。「让奴婢试试吧。」

我握住他的手腕,还没扎下去,他就滋哇乱叫起来,「本宫最怕疼,你若是扎的重了,看本宫不罚你五十大板!」

我心中暗笑,眼疾手快的两针下去,他惊奇地看我。「确有奇效!」

收起针包,才发觉他竟依旧看着我「若你留在我身边做个医官,倒也不错。」一双眼睛竟不似平日里跋扈,倒有些欣赏之色。

他想的美。

三月初六,是皇帝的六十大寿,皇宫夜宴,请皇亲国戚并朝中重臣及其家眷一并入宫庆祝。

我分发请帖给各府信人的时候,看见了姐姐的名字,和敬王与王妃一同受邀。

我本应提醒兀尘拥莲在宫中一事,他却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见踪迹。

「罢了,早就两清了的,再也不见也好。」我嘟囔着,心里却不太快活。

拥莲却在此时进来了。她穿着一条窄腰桃粉色广袖裙,袅娜地走进来。她并未看我,可是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此刻心中的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

华灯初上,宫中夜宴。可是谁又能知道这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的夜宴之中,藏有多少危机。

各宫妃嫔尽态极妍,老皇帝坐在最高处,金杯金盏,美酒佳肴,美人献舞。我注意到敬王妃并未坐在敬王身边,而是在她父亲镇北侯的身旁就坐,并有她家两位兄长。

姐姐坐在敬王身边,许是饮酒的缘故,面色红润的很。她并未看见我,只是静默的吃着菜。

只是从方才开始,我的心口就很不舒服。似乎总是在热烈的狂跳。

金色外罩的灯笼点满了整个皇城,本是万里无云的夜色,忽而却刮起了风来。

「怕是要下雨。」倩影在齐尧耳边说了一句。

夜宴才到一半,此刻下雨,怕是国师的脑袋便要不保了。

只是这风越刮越烈,高挂的灯笼一盏盏被吹熄,献舞的美人们的衣裙也翻飞着,露出白雪一般的腿。

大家却也毫不在意,倒是都兴致更高,男人们只恨不得钻入那罗裙之下,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大臣面露忧心之色。

只是这美人们依旧在舞蹈,舞着舞着,却忽然从衣袖中窜出银晃晃的暗器来。

风将她们的长发吹起,我这才发觉,她们的后脖颈,都有着和拥莲一样被烫出的圆形伤疤。

她们都是永夜城的叛贼!

好在御林军在侧,那暗器被瞬间挡在了盾甲之前。

只是三千御林军,竟挡不住她们十几人的锋芒。

夜宴的宾客已然四处逃窜。

「玲珑快走!」倩影拉了拉我的手。

我才反应过来。只是我的胸口难受得很,每当这样,所有人的心都受惊的时候,我的心会比他们难受百倍。

当我反应过来时,拥莲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前。

「玲珑。」她笑着叫了叫我的名字。

「自从上次大火,你没死,我便日日忧心,今日,我可能做个好梦了。」

她冲我扑过来,却被一粒金珠打中了右肩,她哀嚎一声,却不忘扣住我的喉咙。

我站定时,只看见一袭墨色衣袍的兀尘站在我们面前。

「莲花。我早就说过,念在主仆情谊,我不会杀你,可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拥莲在我耳边不住地咽着口水,她紧张至极,却还是强压着理智说。

「主人。我本是一心待你的。只是,你不让我们再吃秘药。毒发之时抓心挠肝一般的痛!他们有秘药我是一时糊涂。」

「秘药只会让人越陷越深。你沦落今日境地,还不明白么。」

拥莲的泪水已经决堤般的扑簌簌落在我的肩膀,她颤抖着说:「主人那您呢!不练秘术,不吃秘药,你如何能守得住永夜城的体面!」

兀尘抬眼,他的目光忽然就变了,满是杀意。

拥莲开始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跪下一般的颤抖,她感受到了自己即将命绝于此,却将我的喉咙扣的更紧。

「主人留我一条命。不然……」

还没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兀尘便飞身前来,拥莲大叫一声出剑刺他,他却面无表情的迎上她的剑锋,仅仅一掌,拥莲的长指甲在我喉咙轻轻划了一道,便垂了下去,再无气息。

我只觉得自己被轻轻拥入怀中,只是温热的血珠滴滴落在我的肩膀。

他被刺伤了,伤的很深。

这时雨倾盆而下,他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罩于我们二人身上。他的血依旧在流,浓烈的血腥气环绕。我捂着他的伤口,只觉得那灼热的血液一寸一寸顺着我的指缝溢出来。我这才发觉,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会痛会伤会死,无论他的身体多么冰凉,他的血也是热的。

「兀尘,你不必管我的,你欠我的早已还清。」我只觉得自己拖累了他,若不是为了我,他怎会畏手畏脚,连拥莲的一把剑也躲不过?

「管不管,不由你说了算。」

我抬头看他,他的唇已然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深深地盯着我看,带了一丝怒意,像是怪罪我的多舌。

我于是识相的闭嘴。

此刻宫中已是一片腥风血雨。

「容莺,你不要忘了你是敬王妃,此次宫中夜宴,你同我们坐在一处,本就已经失了规矩!」

老侯爷在马车上已然满脸怒容。

赵容莺没有说话,她掀开马车侧边的卷帘,看着窗外已是倾盆的大雨。两位兄长已经带兵入宫镇压叛乱。她心中并无担心,区区十几人,不论多么厉害,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

只是今夜,她又见到了他。

柳世庭。

三年后再见,他似乎一点没变,剑眉星目,推杯换盏之间从容的微笑,还是她旧日所识的庭哥哥,只是身边已然坐了一位夫人,容貌平凡,穿着素色衣裙,只会乖从的笑,同他极不相配。

她没想到他的夫人会是如此普通的中人之姿。

宴中他分明看见了自己,目光却没有丝毫停留。

这时候,同路的马车却赶超上来。

「吾乃柳大人的车队,柳大人要向侯爷请安。」

赵都面色微变,看了眼女儿。她把弄着手腕上的珠串,似乎没听见一般。

还是决定去往一处长亭,毕竟已经三年,再深的怨恨也该解了,如今柳世庭在朝中的势力也不是往日那般可容小觑了。

「你待在此处,不要出来。」

赵容莺看父亲下了车,她从那卷帘之侧看见柳世庭跨下马车,同他夫人一起,他伸手扶着夫人的手,握在一起,恩爱非常。

她握紧了手中的珠串。曾几何时,是他们二人,一同纵马快意,他将这珠串放于她手心。

「莺儿,我柳世庭此生,仅爱你一人。」

赵容莺咬了咬下唇,还是踏下了马车。

她是那样的美,就算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也是一样。「三年未见,怎么柳大人大婚,也不请旧时好友喝一杯喜酒?」

「王妃说笑了,我同庭哥哥成亲之时,他身患重疾,实在不好大办,于是匆匆礼成,并不是……」

听见庭哥哥三个字,赵容莺只觉得胸中一团气闷,只有她才能叫他庭哥哥!

但是她却厉声道:「我在同柳大人说话,柳夫人随意插嘴,可是失礼!」

只是柳世庭却将那女子拉在身后,笑着作了个揖 ,「参见敬王妃。是我夫人无礼了。鄙人替她向敬王妃赔罪。」

口口声声的敬王妃。他的眼神里,空空荡荡,连一丝丝旧日的情意也看不见。

赵都被自己女儿的失态弄得失了些颜面,他没想到三年了,这个他娇惯了二十年的女儿还是如此不端庄。

柳世庭看着赵容莺因为气恼而泛红的脸,只觉得心中忽然一痛。三年未见,即便他再掩饰,再欺骗自己,他也无法全然不顾自己的心。只是早就物是人非,她已是他人妻。

「你伤的这样重。」

我们到了隐蔽处,他靠着一处假山,似乎力竭。

他的伤口几乎贯穿了左肩。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在此处,无容身之所。

我绝望的发现他的身体愈加冰冷起来。

「不用怕,死不了。」

他取出一颗药放入口中。

「你饿不饿?」

他本来闭目养神,却被我这句话惊得睁大了眼睛。如此时刻,想着吃饭的也许只有我了吧。

「看,我偷偷藏的,刚才居然没掉。」

我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糕团。

「我小时候生病,无精打采的,我娘就会给我买这种糕团吃。这宫里的肯定更好吃。」

我拿起一个送到他的嘴边。

他咬了一口,笑笑说,「果真好吃。」我被他此刻的笑容震慑,玲珑啊玲珑,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见着美男子就走不动道似的。

于是我也吃了一口,「可是,如今,再没人给我买糕团了。」

大雨渐渐停了下来。

「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她们都死了。」兀尘十分笃定。

「本就是来此送死,为的就是挑拨永夜城和齐国的关系。」他居然已经像没事人一样的站起身。「是我太仁慈了。早该全部歼灭才是。」

他忽而转过身,「玲珑,你若是见过真的我,你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想与我再见了。」

他扯去方才压在伤口上的布带,那伤口已经奇迹般地复原了。

他向我摊开双手,「我这双手沾了太多血,是不会长命的。」

我看着逆光而立的他,只觉得他的心,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重,似乎有一把铁锤,在不住的摇摆着。一面是光,一面是暗。

他还是没说再见,只是一恍神,他便又消失了踪迹。

可是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他是永夜城城主,他是我孩提时候便见过的人。他是救我于危难的人。

雨已经停了,只觉得空气中飘着血腥味,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却觉得十分安心。

我握着手中残留的糕团,喃喃说:「娘,也许真的会有人在乎我的。」

当年娘死的时候,已经病了很久,身上都是花柳病的脓疮,所有的银钱都用完了,姐姐和我年纪尚小,我们跪在床前。我记得娘已经骨瘦如柴的手抚着我和姐姐的脸,「玲珑,秋水,你们要记住,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爱你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恨不得都摘下呈到你面前,玩够了,就是你跪着,你死了,也不会来看一眼。」

我自此,再不信男子。

他不同,可他,除了如此,似乎也不会来爱我。

我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像是个落汤鸡。

倩影正从寝殿走出来,看见我,拧着眉头说:「方才叫你快跑,跑到哪里去了!」

「我对皇宫并不熟悉,只是像没头苍蝇乱走。」

她看到我衣襟上沾着的血迹,住了口。我刚要走,却看见齐尧从里头走了出来,看了看我染血的衣料。

「怎么回事?」

「跌一跤,无碍。」

「你也是厉害,那些永夜城刺客没伤到你,倒是自己跌一跤。」

他语气嘲讽,却忽然伸手在我脸颊一抹,「好啊你,居然还偷吃糕团。」

我擦擦脸,「你们主子吃不完都是喂狗,我们奴才尝尝有何不可?」

我其实心虚,怕他看出我并未受伤,于是匆匆沐浴去了。

出来的时候,发现房中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盘糕点和一罐药膏,倩影没好气的说:「也不知太子殿下着了你什么道。」

早晨给齐尧沏茶的时候,他忽然和我说:「你知道么,永夜城的人,体内都有一种蛊毒,除了城主天生体内寒气可以压制,其余人,都得靠着永夜城的药过活。」

「有蛊毒的人,生的孩子,也会有。这就是永夜城驭人之道,你瞧。」

他忽然拿出一个小瓶,「这瓶东西,就能让他们身上的蛊毒发作,生不如死。」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心中忐忑,他本将我软禁在此,是以为我是兀尘的女人。

「你试试这药,我就知道你是不是永夜城之人了。」他打趣似的说。

我嗤笑一声「这有何难?」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齐国人,还怕这药不成?

我接过那瓶子,打开,发现只是一瓶无色无味的水。我使劲嗅了嗅,还是没有气味。

「殿下原来是取笑奴」

可是我话音未落,笑容还僵在脸上,浑身上下忽然开始不对劲起来。先是脚底,然后顺着脚踝一路向上,直至小腿,然后是大腿,后腰,直至心脉,似乎都有无数的小虫在噬咬一般。我瞬间倒下,只觉得一股生不如死般的痛苦席卷全身。

手中瓷瓶早被我捏成了碎片,扎到手心里,鲜血淋漓,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那和我此刻全身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啊!!!!」

我凄惨的叫声充斥着整个大殿。

齐尧似乎并没有料想到这一切,他抱住了在地上打滚的我,声音都在颤抖,「怎会如此!我如何救你!如何救你!」

他试图去掰开我的手将瓷片取出,却实在无能为力。

「封锁东宫,谁也不要进来!」

「找我师父。找我师父。」我用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我只觉得我的牙齿都要被咬碎一般。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房中。师父在桌子边坐着,打瞌睡。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透了,我有气无力地叫道:「师父……」

他忽而惊醒,胡子都颤了颤。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眨眨眼说:「哎呀,可算醒了,没事了吧?」

「我是怎么了。我身上怎么会有蛊毒呢?」我几乎无力说话,却还是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他哀叹一声,「你母亲身上便有这病,你身上自然也有。」

他似乎在避重就轻。

我直直地瞪着他,当初他把我引入东宫的帐还没算呢!

他看瞒不过我,拍了拍大腿说:「你娘!也是永夜城出来的人!」

「什么?!永夜城?」

「当年你娘受不住永夜城残暴,同几个人一起偷了秘药逃来齐国,因不愿再用永夜城秘术,又无银钱,只得入这青楼。当时你才一岁,什么也记不得。」

我从小一直在想,若是娘不是青楼女子,那便也不会身染花柳病,三十刚过便没了。

可我无论也想不到。娘是为了逃离永夜城,才将自己清白的身子都献了出去。

「丫头。如今你也大了,师父才同你说。你总以为师父教你医术,是因为占了你娘的便宜,其实非也,若不是她你娘的秘药方子,我怎么能混成如今的神医呢?」

「那我爹呢,我爹是谁?」

我曾经一直以为我是娘和青楼寻欢客生的孩子。

「你爹,你娘从来不肯说」

「那我姐姐?」

「你姐姐并不是你娘亲生骨肉,是她在街边上捡的孩子,那日大雪,你姐姐几乎冻死,是她捡回去,说就是她女儿了的。」

「好啊师父,亏我尊称你一声师父,你如何骗得我这样苦!」

「玲珑!师父我的确是贪财好色,只是从未想过害你!你姐姐嫁到王府,你如今在东宫,方才那太子对你如此紧张,怎能不去想想未来……」

「够了师父,我想一个人静静。」

「玲珑。本来这蛊毒不被刺激,是一辈子也相安无事,谁知道竟发生这样的事,我只能给你用了秘药。」

「师父。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求你。」我此刻实在无法面对任何人。

师父出了门,我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跌跌撞撞从床上起身,只觉得双腿都轻飘飘的。

原来,姐姐非娘亲生,原来我居然身上也流着这永夜城的血。

我不知道师父口中的秘药是何物,我只记得,小时候,每月十五,母亲都要喝用酒冲泡的药粉。也许就是那个吧。

那我,是不是也就是永夜城叛贼,兀尘要歼灭的,是不是也有我?

他是否已经知道?

「尧儿!你宫中那个女子,分明是在你父王生日宴行刺之人的一员!倩影已将所有事告知于我,你不必再辩解!」

皇后张氏坐在东宫上座,已然一脸怒容。自己的儿子都为了皇上稳坐龙椅散尽阳寿,便宜了这个婢女生的庶子当上了太子,如今却偷偷藏了个女人在宫里,她一点风声也不知,竟还是齐尧身边的女官倩影,担心太子安危才立即上报。

「母后,儿子留她在身边只因她医术超群,她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从未出过国都,不可能与永夜城有瓜葛。」

齐尧微微低头,玲珑不知如今好不好,那日若不是他心血来潮卖弄那宝贝,也不至于害她那样痛苦。

「是么?本宫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说到这句话,齐尧心头一紧。

「你别忘了当初那个彩云是如何死的。」

齐尧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母后的手段,儿臣自然知道,只是,」他忽而向前两步,「儿臣早不是从前的那个懦夫了。」

「若是不处死她,本宫定要上报给皇上!」张氏心中被齐尧的眼神看的阵阵发冷,这个人,果真变了。当初连一句话也不敢和自己顶嘴,如今,居然咄咄逼人起来。

「无妨,此女子的师父,便是父皇最近极为器重的朱太医,日日炼丹,怕是快要飞升了呢。」齐尧嘴角勾起一笑,「母后若是想给自己讨嫌,儿臣自然不拦着。」

张皇后走了,只咬着牙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为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倩影只觉得心中一颤。

「奴婢是担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你知道本宫最讨厌的是什么。」

倩影抬起头,看见一双没有怜悯的眼睛。

「太子殿下。」她跪着去抓他的鞋。

「本宫最讨厌,背叛。」

可是齐尧终究还是把她扶了起来。倩影毕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女人。

倩影把住他的手时,忽然大声的抽泣,一下子钻进了他的怀抱,「太子殿下!倩影为了殿下,死了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齐尧愣了愣,他没有想到倩影的心意。他从来只把她当做自己的一把剑,一个助手,最多是一个朋友。

可是她抱得那样紧,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倒也使他凭空多了俩分怜惜。他本就是个多情之人,只是似乎这些对他来说,很轻很浅,从未有人真正走入过他的心。

我的病刚好。正盘算着马上可以告假回敬王府。

一道晴天霹雳便从天而降。

姐姐没了。

师父拿着讣告来找我的时候。

我骂他,「臭老头,你再和我开玩笑,我要小青蛇咬死你!」

师父落下两滴浊泪,「玲珑,是师父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娘,没照顾好……照顾好你们姐妹俩。」

我拿过那讣告。

玉秋水。

是姐姐的名字。

我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

回到王府,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侧门。王府之中并未挂白绫。甚至连灵堂也只是小小一角侧屋。

我只觉得一颗心犹如碎了一般。

母亲死时,病了半年,我心中已然有意料。可是姐姐。才二十岁的年纪,前两日刚在宫中夜宴时见过,忽然就没了。

我看见敬王此刻衣物如常,只是在灵堂供了一柱香,就走了出去。

我跑过去拦住他,他见到我,倒是很惊讶

「小姨受尽太子宠爱,怎么还舍得回来看你姐姐?」

禽兽不如。我恨不得立刻将他的胸口剖开,看看那颗心到底是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黑。

「敬王。虽说我只是一介奴婢,但是我姐姐几日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就忽然没了。我姐姐死了,可是我还活着。人不能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要一个交代。」

我语无伦次的地说着,几乎要把心吐出来一般,我不想在敬王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

他果然啧啧咂嘴说道:「可怜见的小美人。你既知道自己是奴婢,就该守本分,你姐姐是本王的女人,死了本王怎能不心痛?」

他说着居然要伸手为我拭泪。我后退一步,浑身发抖。他的目光里却满是戏谑。

我不想再和他纠缠,我只想见姐姐。

我冲进灵堂,姐姐已经被放进棺中。

我使劲地去推开那棺盖,终于,姐姐的脸出现眼前。

好似睡着一般的宁静。

「姐姐……姐姐你说过……会和我一起过好久好久……」我说不下去,此刻姐姐的心再也没有了温度,我只是趴在那高高的棺盖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时候,敬王忽然从门外走进来。「好,你不是想知道秋水为何会死么?本王告诉你。」

他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因为,本王用她五十年的阳寿,换本王做齐国下一任皇帝。」

我从棺盖上直起身,看着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

「你说什么?」

「你姐姐甘愿献出她的阳寿助我大业。」

我一步步走向他。

姐姐,你总说,人要惜命,除了我,你绝不会再为任何人牺牲自己。

你怎么会为了他,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献出你的生命呢。

我不信。

姐姐,我们从小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两粒尘埃。我总以为我为你找到了可以依靠一生的归宿,可是我错了。是我把你推向深渊,是我害了你。

可是我不想再忍了,同归于尽也罢。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敬王殿下,你不知道吧,姐姐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什么?」

「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我拂袖,两根银针从袖中直直戳入他的双眼。

他在地上打滚咒骂,我被小厮们瞬间压在了地上。

可是我很高兴。这银针参杂了我特制的毒药,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被关押了起来,毕竟我射瞎了敬王的双眼,还让他中了奇毒。就算师父也解不了的毒。

此刻毒还不会发作,再过两个时辰,他便会恨不能将身上的骨头全部折断。

用我姐姐的阳寿换齐国的皇位?那我倒要看看齐国如何让一个半死的人继承大统。

「又来一个死囚!」

狱卒将我扔进铺满了草垛子的牢房中。

「哟呵。」那吊眼睛的狱卒看了我一眼,立刻招呼其他几个过来。

「瞧瞧瞧瞧,这样的美人,怕是满国都都找不出一个」

「肤若凝脂,手若柔荑,真正无双也!」

「就你识字啊酸秀才!」

他们的眼睛粘在我身上,我此刻心如死灰,心想大不了一死,姐姐九泉之下也有照应。

那个丢我进来的中年狱卒冷哼一声,「小心着些,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小女子,戳瞎了敬王双眼呢。」

他们听闻这句,都大吃一惊,离我远了些。那个中年狱卒倒是走过来,幽暗的烛光中,他的大胡子如同蓬草一般,皮肤黝黑,连眉毛也是浓密的几乎连在一块儿。

「何苦来,大好年华都丢了去!」

我转过身去,不声不响。

只是狠狠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拷打我的时辰,比想象中来的慢。

我被捆在那骇人听闻的老虎凳之上,小时候听说书,感觉酷刑都是血淋哒滴的,可是心死之时,似乎什么也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痛了。

「说!解药在哪儿!」

我看着急的直冒汗的官老爷,若是他拿不到解药,怕是官位不保。

夹板上手的时候,我居然想的是,这双手以后怕是再也拿不稳针和刀了。

痛自然是很痛,只是后来我都有些麻木,即便是浑身都皮开肉绽,只要我想到敬王此刻的痛苦不比我轻松半分,我便自在。

「再打下去,怕是快不行了。」

于是他们将人参汤从我喉咙灌进去,难喝的要命。

被扔回牢中的时候,我连动也动不了了。

「好好的画一样的人物,竟被摧残成这样。唉!」

「怕是活不过三日了。」

「可是那王爷天天在府中求死,这女子心也太毒了些。」

只是恍惚之时,许是到了半夜。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了起来。

是温暖的,便不是兀尘。

他的手有些颤,胳膊却抱得很稳。我闻到了他衣衫上的熏香,是东宫之人。

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身穿一件鸦青色缎面衣衫的男子背对着我站立。

我试着动弹一下,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他立刻转过头来,是齐尧。

「你怎能将自己弄到这般田地!」他面有怒容,眉心皱的很紧。

「你怎会,知……」

他示意我噤声,叹口气说,「是敬王妃托人寄信以我,说了你的事。」

想到那个女子,我不由一阵愧疚。是啊,我是害了害我姐姐的男人,可那个男人,也是敬王妃的夫君。

他用手抚了抚我鬓边的碎发,「本宫没想到,你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气魄。」

我无力再回话,浑身已经上过了药,此时却依旧疼痛难忍。

「随我回东宫去吧,你如今,也无处安身了,不是吗?」

他的目光低垂,我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揪心。

「其实,我该谢你。帮我除了敬王。虽说,你不是为我。」

他的声音愈加温柔起来,「这几日,我很挂念你。」

齐尧琥珀色的双瞳看着我,让我想起了秋日里的梨膏。他在说胡话呢,挂念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东宫的歌舞伎,也不是那个躲着不见人的太子妃。

可他却这样不顾一切地来救我,我心中挂念的那个人,却似乎再也不会来。

入了东宫,我便一日日好起来。

齐尧日日让师父来给我医治,老头子医术极佳,我本几乎碎裂的手指关节都恢复如常了。

但我只能是一个秘密的存在。敬王因受不了毒药的折磨自尽而亡,姐姐的尸首却也不知去了哪里。听师父说,有半仙说是姐姐的魂魄缠上了敬王的身他才得以发病,所以都一把火烧了干净。

我没有哭,姐姐自小就说,等死了就是要烧作灰,才不要等着被地下的蛆虫吃掉。

可是每当暴雨侵盆而下,手指的关节依旧会疼。每月十五,我也必须服下师父送来的秘药才能免于蛊毒之苦。

师父说:「兀尘是永夜城之主,永夜城的人永远都在追杀叛贼。你娘躲了一辈子。如今你蛊毒已经发作,是断不可再见他了!」

我随口答应下来,反正即便我想见,似乎也再没机会相见了。

可我却见到了游之陵。

在万花会,他捧着几束鲜花寻找买家。

「游之陵!」

我张口叫他,他却似乎没听见似的转过头飞跑起来,他的腿脚却好像瘸了一般,竟没我跑得快。

当我终于捉住他的领口,他才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

「游之陵你跑什么?」

他此刻身穿土色粗麻布衣,竟像个庄稼汉,只是那皮肉依旧还算白,但从前那个白衣飘飘的小公子已经不复存在。

「玲珑姐姐,日后你再见到我,权当不认识便可。」

我这才发觉,他的鲜花是绑在他的胳膊上的,他的手筋已经全被挑断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绵软无力。我惊道:「怎会如此是谁干的?」

他摇摇头,「别管了,姐姐,我已不是永夜城之人,自然要把功夫还给他们。」

可是我分明从他的心中窥探到了那个名字——「兀尘。」

我看到他手起刀落的挑断了他的手筋,那样鲜血淋漓。

兀尘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残暴之色。

我吓了一跳,几乎摔倒。

「他怎么会变成那样?」

「数月前,主人匆匆赶回永夜城,带着一具尸首,说是要还一个人的阳寿。」游之陵艰难的用嘴叼起一个倒得半满的茶杯,喝了口水。

「那女子死了已有两日,照理是绝不可的。可主人像是疯了一样,不惜动用了秘术。将那人救了回来。」

我气血上涌,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只记得尸首眉间有一点红,只是一抹就掉了。身上带着一条金珠制成的项链,是之前永夜城赠与齐国的。」

是姐姐!

「那她活过来没有,她现在在何处?!」我急不可耐的问道

「主人动了早被封上的秘书。将她的阳寿生生拽了回来。只是终究天命太难违,救是救回来了,但前事必得悉数忘却。」

「这是何意?」

「就是说。」游之陵顿了顿,「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心中大喜,那兀尘呢?

「主人再次动用秘术,必遭反噬。所以他已经克制不住心魔,他知道我不愿看到他再做那些事,就放我离开了。」

「那你的手筋。」

他目光暗了一下,笑说:「主人没杀我,已是最大仁慈。玲珑姐姐,我从前的一切荣华富贵和体面都是永夜城所赐,如今我离开,必定是要低贱到尘埃里的。」

他站起身来,冲我笑笑,「姐姐,初见时你请我喝了一杯茶,如今,恐怕我又是付不起这茶钱的了。」

我拿出钱袋,在他口袋中塞进去几个金叶子。之前兀尘给我的一万两银票,我还是没有用完。「游之陵,我不能看着你受苦。你同我走吧,我照顾你。」

他后退一步,想要将那几个金叶子从袋中抖落,却终究失败,他说:「姐姐,我已经有人照顾。若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如此决绝离开永夜城。」

话音刚落,从远处跑过来一名少女,笑得十分灿烂,「阿陵阿陵,快去,那里有夫人要买花呢!」

看见我,她愣了愣。

「这是我的朋友,玲珑。这位是我妻子,小萍。」

「呀,好漂亮的姐姐!」小萍穿着桃粉色布裙,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樱桃小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珍珠般的牙齿。

「小萍,你取了花先送去,别叫人等急了。」

小萍高兴地应下,取下游之陵手臂上绑着的花便蹦着远去。

「姐姐,我逃不过一个情字,我爱她。我也不想再看永夜城堕落下去。」游之陵的目光里很沉重

「主人也是为了一个情字,只是他从不承认罢了。他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游之陵看着我,欲言又止,「若是可以,姐姐能。」

我疑惑,「什么?」

「罢了。主人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姐姐,金叶子算是我先借的,日后定当奉还。」

我知道此刻拒绝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点点头,看着昔日如仙般的少年已经落入人间沾染凡尘,我心中不知为何阵阵酸楚起来。

他冲我笑了笑,恍惚之间,我似乎又看见了那日在槐树上靠着,白衣染月,轻飘来去的少年。只是他转过身,却是一瘸一拐的向人潮汹涌中走去。

我则是呆立在人群中。

我姐姐若是活着,我自然是要去见她。只是我该如何谢他呢?

他为了救姐姐,似乎已经要陷入万劫不复。

可是我根本无法在找到永夜城的丝毫踪迹。

游之陵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你姐姐如今已是永夜城之人,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皇家在办完了敬王的丧事之后便一切如常,老皇帝依旧日日跟着师父炼丹求长生。齐尧倒是把敬王手中那些兵权都夺了过来,其中耗费多少心血与精力,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不曾睡觉,经常出入,总是在深夜回到东宫。

「太子殿下,奴婢伤已痊愈,伺候太子殿下多日,只求一事。」我捧着一瓮子燕窝鸡丝粥,小心翼翼地问着此刻正在习作画像的齐尧。

他抬头看我一眼,笑着说:「端着够重的,放下来说话。」

我走过去将粥放在案边,去看他画的人倒有七分像我。

「像么?」他冲我挑挑眉。

「求太子殿下准我出宫。」

他眉头一皱,目光冷了下来。

将画作团成一团扔到一边。「你还是想去找兀尘么?」

我没说话。

他指了指那瓮子粥。轻描淡写地说:「给本宫舀一碗。」

粥很烫,我小心翼翼的盛了一碗,吹凉了些送到他嘴边。

「你倒是殷勤。」他夺过我手中的粥碗,将我忽然抱起,放在了那桌案之上。他并不温柔,桌案的边角磕得我生疼。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似有醋意的拧着眉。

「本宫是太子,齐国储君,跟着本宫,日后什么没有?」

我低下头,「太子殿下,奴婢本就不是什么珍宝,只是太子殿下见惯了闺秀才觉得我等与众不同罢了,奴婢不会是太子殿下的良配。况且。奴婢心中早有他人。」

他似乎笑了一声,逼迫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论你心中是人是鬼,不需你爱我,只要你长久在侧便好,休想逃。是我救了你的命,你该还。」

分明那样高傲的姿态,他的眼尾却染上一丝红色。

真的能惦念一个人一辈子吗?

即使再不相见?

有时我看着皇宫四方的天空,会对自己说。

玲珑,你简直是天底下最违心的人。说了十几年的自由快意,如今却被囚禁在这四方天地。

太子妃,我是见过一次的,她常年幽居在东宫一角,从未出门。听说实在是生娇体弱,连倩影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我见她的那天,天气极好,她到太子跟前请安。

梳着翻刀髻,戴了一支攒花珠花玳瑁步摇。身披湖蓝色印花祥云纹烟纱天香绢。手上戴着一个珊瑚手钏。这些玩意儿都是倩影后来碎碎念说给我听的,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单薄的小女子带着明显不和她年纪的首饰衣衫。

「那女子,是袁将军独女,叫袁桂芝,金贵着呢。太子闭着眼睛选的,真没意思。」

她十分拘束地请了个安。

齐尧眼皮也不抬,回了个好。

可是这几日,她终于不再深居简出,倒是开始日日前来了。不知是不是谁给她出谋划策,她每日来,见了东宫的谁都微微笑着,手上不是端着点心就是补汤。

她对我最是客气,总是拉着我的手叫妹妹。

倩影倒是有话说话,「她还没当上侧妃呢,就抢着叫妹妹了。」

围猎的季节到了。齐国近来整治有方,举国上下已有成色,忠臣受了提拔,蛀虫也清了大半,便也都松了口气。

每年围猎都是极精彩的,今年也不例外。村野猎户也受邀参加,打得越多,奖的银钱也越多。

倩影骑着一匹枣红小马,使一把弓箭,一下就射中两只野鸡。她笑的时候十分可爱,又有飒爽英姿,一点也不见平日的刻薄。

我没什么武功,只是备好了药箱,备不时之需。

齐尧对小的野物没兴趣,竟要去射熊。我心中嘲笑他贪心不足,然后偷偷把小青蛇放了出来,它天天只能在皇宫的花坛里爬来爬去估计也闷透了,让它自己出去找些青蛙解解馋。

太子妃则是同皇上的家眷一起,远远地坐在山头上早就搭建好的据地,好吃好喝伺候着,看着这出好戏。

我看了眼这山,还真是到处都有绝壁,绝不是容易攀爬的山,倒是危机重重的。

只是没想到危险的不是这深山老林,却是那暗箭难防。

当马背上驮着的人鲜血淋漓的回来时,这场围猎便提前结束了。

我看着马车中已经睡去的齐尧,他后背上的伤口已经被我缝合,只是这回宫之路颠簸,实在是不稳妥。他连在睡梦中都是皱着眉的,这一刀,将他的肩胛骨都砍碎。是如何憎恶他的人,会下这样的死手。

他身上的衣服已被剪碎,如今赤裸着上身趴在车中软塌之上,口中依旧是那喃喃的呼痛。他独自一人回来的,所有亲信皆被灭口。

太子妃在我身侧垂泪,「玲珑,你是神医,一定要救活他。」

倩影的双眼已经肿得像是核桃,「太子殿下。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紧紧跟着你。即便我死了,也要护你周全。」

我看着两个泪人,叹口气说

「我要去山上采一味药。」

若是有了那药,齐尧的痛苦可以减少一半。可是回了皇宫,不一定能有那新鲜药材。

「我派两个人跟你去!」太子妃撩开车帘叫来两个小厮。

我跳下车对那两人说,跟我来。」

味草药长在断崖边居多,于是我们往悬崖边走。

终于在一处有山泉的地方找到了那味药。

我转头想让那两人帮忙,却发现他们面露难色地看着我。

「你们愣着作甚,太子殿下的伤等不了了!」

「玲珑姑娘,是太子妃要杀你,我们实在无法。」

我看着那两个七尺男儿,渐渐的逼近我。身后是万丈深渊。

我愣住了,太子妃?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刚才还哭的梨花带雨对我万分感激的女子?

我一步步后退,可终究是退无可退。

「你们看好,这是草药,至少。你们带回去给我师父。」

他们两个也不是恶人,已经哭的乱七八糟,「玲珑姑娘,你做了鬼也别来找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

云雾缭绕的山,怕是要尸骨无存了。

兀尘,也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那夜微风中都是花香,我对着月亮悄悄许愿,要我们永远在一起。你说,许愿不能对月,月有阴晴圆缺。愿望也难保永全。原来,果真如此。

当我终于从那悬崖坠落,我只觉得一生的景色在眼前飞速闪过。

山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穿过雾一般的云。居然没有半分害怕,却像是成仙一般的自由。

醒来的时候,似乎浑身都碎裂一般。

这山边树木众多,于是我层层叠叠的摔下来,居然没能死。

只是一切都混沌至极,除了钻心刺骨的疼痛之外,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唯一能动的是手,我从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中取出一粒救命丸药,拼了命咽下去。

「救命。」

我用尽全力喊着,可是我听不见一丝我自己的声音。

小腿的骨头从侧边戳了出来,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我可能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或者,流血过多我也会死。抑或,当太子妃的人下山来寻找我的尸骨时,会将我真正的杀死。

好在视线依旧清明,神志也很清醒。

我静静地躺在谷底,只求我的血腥味不会吸引来什么饿兽。

当夜幕快要来袭,终于一张黝黑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姑娘你这是?」

他的嘴唇在动,可是也没有声音,我只能读他的唇语。

他年纪看起来不大,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睫毛很长,只穿一件无袖土色棉衫,腰间一条皮毛做的腰带,应该是附近的猎户。

「救救我。」

他看着我几乎支离破碎的模样,默默点点头,一下子就将我拦腰抱起,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板车上。

上面已经堆满了柔软的野兔子。

「姑娘撑住,我们这里经常有人坠崖,你的伤我看了,能治。」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自然也没听见他说的话。

只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一阵剧痛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睁眼一看,才发觉断骨已被接好。

我已经躺在了一张简陋的木床上。

他正满手鲜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努力说。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他却点头微笑。

原来是我聋了。

他似乎早就发觉我听不见,洗干净了手为我端来一碗稀粥。

他很慢很慢的说着话,嘴型尽可能的夸张。

我看见他说:「别担心,会好的。」

他笑得很纯真,我惊讶的发现,他眼睛的颜色和兀尘是一样的,一样漆黑的墨色。

他把勺子递向我的嘴,我喝一口,居然是有名贵食材的粥。实在不像一个猎户能买得起的。

「怎么会坠崖?」他继续口型夸张的问。

「不留神踩空了。」我低头笑笑。

「撒谎。」他皱皱鼻子,似乎并不相信。

他的身上都是野兽的味道,但是并不惹人厌,只觉得很特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小一,大家都叫我小一。」

我看着他的嘴型,他说那个名字的时候,像是在笑。

他在我手心用手指写了两笔。

小,一。

真是简单的名字。每当我身体虚弱的时候,我是没办法探知人心的,况且他救了我,我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

「我叫玲珑。」

他听见,笑笑,似乎说了什么。

我怕宫里会有人寻来,又不想告诉他怕连累他平稳的生活。

于是我说:「其实,我有仇人。他们把我逼下山崖,只是我害怕他们见不到我的尸骨会来搜寻。」

小一笑笑,「放心,我这住处十分隐蔽。除了我,谁也找不见。」他连说带比划,却好像一点也不手忙脚乱,很平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若是我不聋,也许我们会有更多交谈,只是现在,我似乎没有力气再继续说话。

我也许是摔坏了那层耳膜,过两日长好了可能会恢复。也许就永远是个聋子。

我看着小一将一车的兔子剥皮清洗。分明是个那样纯真的人,干起这样血腥的活计却一点也不含糊。

处理完,他将皮毛挂起来,然后支了个架子,烤兔子吃。

香气扑鼻,他居然刷起了调料和油。

虽说浑身疼得要命,我居然馋了。

于是假装咳嗽两声,「那个,小一这兔子肉,好吃么?」其实脸上发烧,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他转过头来,似有无奈之色,摇摇头。

好生奇怪,此刻夜色已至,他的面孔逆着火光,我居然以为是个旧人。

小一应该是他的小名,但是那有什么相干?

他烤熟了兔子,在鼻下嗅了嗅,又很小的咬了一口。我心中觉得好笑,一个猎户,平日吃这个会少吗?竟有些不想下口的样子。

他终于还是放下已经烤的滋滋冒油的兔腿,将锅中剩的粥盛了一碗喝。

小一估计是买卖皮毛为生的吧。

夜色已深,我看他蹲在门口,便叫到:「小一,你过来躺我身边吧。」

他走过来,摆摆手说:「你是姑娘家,我是男人,睡一张床,不好。」

我执意让他躺下休息,于是他叹了口气,爬了上来,缩在床的一角,丝毫也没挨着我。

他身上的野兽气息依旧浓重,我都怀疑他带了个麝香袋子。

「小一。做一个猎户,该是无忧无虑吧。」我没有想听他的回答,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此刻浑身依然剧痛无比,我是睡不着觉的。

「如果他也能是一个猎户就好了。也许他就不会那样痛苦了。」

「我知道的。即便他什么也不说。」

「我好想他,小一。你会有思念的人吗思念到。即便放弃一切,都想见一面的地步?」

我艰难地转过头去,他似乎已经睡着了,静静地闭着眼。

一夜无眠,伤口剧烈的疼痛阵阵袭来,唯有咬牙忍着。也许此刻齐尧也是如此,只是有我的草药,怎么说也能比我现在好受些。

对太子妃,我没什么怨恨,多的只是惊异她温良皮囊下的狠毒罢了。

早晨的时候,吃了小一按照我开的方子抓来的药,我终于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我忽然清醒的多,却继而想到,今日,是二月十五!

每逢十五,我必得服用秘药,不然蛊毒就会折磨的我生不如死。只是这荒山野岭,我怎么能找得到秘药!从这里出去,若是能找到师父,最快也得一日,那时候,我怕是已经肠穿肚烂了。

原来千算万算,居然忘了自己身上的蛊毒。

正万念俱灰之时,小一从外头抱着柴火回来。问我是否饿了,要不要吃东西。

「不必忙,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

我的耳朵已经能听见一点声音,我却并不惊喜了。

「哪里的话。你还有好几十年的快活日子呢,莫要丧气。」他给我倒了杯茶送到我唇边。

「你不懂,太晚了。」我抿了口水,看向他,「小一,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我死后,将我的尸骨一把火烧了,让谁也寻不见,好吗?」

「到底怎么了?」

他忽而皱了皱眉,用指尖点向我眉间。

那一瞬间,一股气流穿过我的全身。

「你身上为何有蛊毒?」他目光瞬变,眼神流转。

我认出了他,只要他稍不掩饰,我瞬间就能认出是他。眼前肤色黝黑,头发如蓬草一般的少年,就是兀尘所扮的!

此刻不知为何,也不知我哪里来的力气,我一下子抱住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体。意料之中的冰冷,意料之中的疼痛。

我口中也突然溢出鲜血来。

他慌了神,立刻封住我的一处穴道。我吐出血来反而舒服了些。他只是一挥手,模样便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真不知道他费尽心力的装成猎户,啃兔肉,煮粥,甚至还砍柴是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装作是猎户呢?」我胸口疼痛,说话也喘起来。

「本想照顾你几日便走,谁料。」他深深地皱着眉「谁料你身上竟有蛊毒。」他恢复如常的模样,虽在不像是小一,那样笑得灿烂,但我不知为何,更喜欢他这样。

「是啊。那我是否也算是,永夜城的叛贼呢。」

他却没有再问。

我靠在他肩膀上喘了一阵,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他,「我姐姐,可还好?听说你为了救她,遭了反噬?可要紧?」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秘书,什么是反噬,只是在游之陵口中,那似乎是再厉害不过的东西。

「比起你姐姐,似乎你此刻更危重。」

「谢谢你救她,我愿意用一切来报答,刀山火海。」

「嘘。少说话。」

他忽而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并一个锦囊,那个锦囊散发出浓烈的麝香气息,原来为了掩盖身上的异香,他竟如此煞费心机。

他将我轻放于床上,起身去倒水,我看见他将一包药粉冲了进去。

他眼神复杂的将药汤喂给我。

「我听过你说的,吃秘药是不好的,对么?可是我们又不像你,若是发作起来,是撑不住的。」

「你不必撑。」他又生气了。

兀尘生气的时候,总是让人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我于是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要叫自己小一呀?」

「随口起的。」

兀尘,小一。我笑说:「不就是去了下头几个笔画么?」

兀尘接过药碗,忽而对我说道:「既然你已无处可去,不如,去看看永夜城,是不是人间炼狱。」

我被他看得面色发烫,可是又忽然一闪而过他挑断游之陵手筋的画面,不由一激灵。

原来,秘药不仅治得了蛊毒,还能促使人伤口复原,仅仅三日,我便恢复如常了。只是秘药那么好,为什么兀尘却不让人吃呢

大雪漫天而落。二月的北境依旧时不时就会变成一片雪白。

似乎要将所有掩埋。

我静静地走在那黑色身影的后面。他忽然停下来,转身,站到我面前。

脱下那长长的墨色披风披到了我的身上。

风雪瞬间被那精细的衣料隔绝。

他的眉上眼睫都立即沾染上了雪尘。

他看了我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着。

兀尘随手取下叶子上结住的冰棱,那冰柱不知怎的瞬间在他手中化为温水。

「喝吧。」

我埋头在他的掌中,终于,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滋养。

他总是如此,似乎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却总是默默的照顾着身边的人。

我身子一好,便总是要说话,况且他在我这儿已经没有太多威慑力了,路途遥远,不说话更是憋得慌。

「兀尘,你今年二十一岁,在齐国,大多都有两三个妻妾,大抵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就没有,有什么旧相好吗?」想当初那拥莲,兀尘都要她的命了,心中还是惦念着他呢。

他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我,并没有回答。

我讨了没趣,于是闭嘴,继续赶路。

只是兀尘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停住了。我跑上前去问他是否安好,他破天荒的又对我笑了笑,「无碍,走吧。」

我很害怕,我怕刚见到他,他就会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于是我上前抓住他的手。

这次,他没有放开,却是牵着我。两个人的脚印总是能瞬间被大雪掩盖。

兀尘和我没有停下脚步。

大雪终究是停了。只是虽然这雪地松软,走多了难免也是浑身酸痛。

他却永远都像是刚开始那般轻松。我都怀疑他根本没在走,分明那样高的一个人,印下的脚印却和我的一样深。

「上来。」

他忽然弯低了身子,侧过头看我。

「你背我?」

「若是按你此刻的速度,怕是再走一日也到不了永夜城。」

我于是爬上了他的背,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腿弯。

趴稳了之后,他居然健步如飞的跑起来,冷风刮在脸上,方才还有些睡意的我瞬间清醒万分。

到了永夜城,我就能看见姐姐了。上一次见到姐姐,是她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丑陋的棺材里。我想到那天的情景,心中依旧一刺。即便她如今已经回生,可是那日几乎将我击垮的痛苦依旧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当被唤醒之时,我看着面前的门,有些诧异。

这门不应算是门,而是一道窄道,两侧是直冲天际的山壁。似乎没有尽头。

我们站在这窄道的另一头,只觉得呼啸的寒风从那漆黑的窄道之中吹来,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走吧。」

兀尘拉起我的手就要往里走。

「兀尘,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他无奈道:「我是此处的主人。」

虽然万分不愿承认,可我是怕黑的。于是几乎把他冰冷的手攥紧。

黑暗之中听见他一声轻笑。

只是这暗道实在太黑,竟似乎有蝙蝠等活物。我于是不自觉的把他整条手臂都抱了起来,恨不能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走了不知多久,他忽而一挥手,整条甬道却忽而亮了起来,原来这山壁上有一些奇特的东西,似乎受了刺激便会发光。

方才为何不早些用!我抬头看他,他倒依旧是一副平静的面容,只是每每看他,总会感叹世上竟有男子如此,此刻金色的光打在他脸上,简直可以入画。

然而这条甬道居然越来越开阔,正像书中所说的桃花源呢。

我正走着,兀尘却忽然拦住我,「慢些,前头没路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这甬道的尽头,居然是万丈深渊。比我坠崖的那个还深不见底。

走出甬道之时,身后的光亮渐渐消散,恢复了漆黑,像是把后路都给断绝了似的。

站在悬崖之上,月亮似乎都比平日更近了些。

「那我们怎么走?」我的声音有些哆嗦。

他忽然笑道:「敢不敢同我一起往下跳?」

未等我回答,他忽然将我拉入怀中,然后飘然一跃。

飞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只是意料之外,紧紧一会儿,兀尘似乎就已经轻轻着地。

我的脚也踩在了地面之上,几乎没有一点冲击。

我睁开眼,只看见一座极高的城门。像是快要刺破天空,此刻正敞开着,巨大的门之下,人都显得十分渺小。

当我踏入那极尽奢华的城门,我似乎终于将永夜城从书中,从脑海中,化成了真实的存在。

谁能将方才断垣残壁一般的悬崖和如此景色联系到一起呢?

城中人都穿着各色绸质衣衫,连街边卖点心的发髻上都斜插着翡翠簪子。

齐国国都也不似如此繁荣。

虽说是夜晚,可是整条街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来往进出不断。这条街道的尽头,就通往着四通八达的枢纽,人们坐着马车或者骑马,不断往来于此。我遥遥望见一座极高的琼楼,似是镶嵌满了琉璃宝石,此刻正发散着七彩光芒。

我以为永夜城是一座静谧的城,所有人都应该穿着黑色衣服,面色严肃,一不留神就会命丧于此的城。可是,人们脸上布满笑容,整座城,像是一个美梦。

「这就是永夜城?」

「是。永无白昼,顾名永夜城。」

我没有注意到兀尘流露出的悲悯神色,我被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深深地震撼。

甚至忘记了书中所说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文字,也忘记了拥莲口中「人间炼狱」般的永夜城。

齐国皇宫中。

齐尧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依旧剧痛难忍。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床榻之上。

忽然,似乎有人静悄悄的进来,他闻见了一股草药的香气。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应该是玲珑。

玲珑是医者,所以一定是她。

来者渐渐走近,然后轻轻坐在了床边。将那碗药先放在了桌上,却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他的伤口是否无碍。

一双凉丝丝的小手抚摸着他灼热的背,竟有些舒服。

「怎么还烧着?」声音柔柔的,不太像是玲珑。

但是齐尧愿意相信这就是玲珑。

脆弱之时,心中浮现之人只有她一个。

当那把利刃砍到后背之时,当随行的御林军全军覆没之时,他心中想的只是,自己还能否活着见到她。

他回到营地的时候,分明听见了玲珑的惊呼,是带了哭腔的。

她在意自己的,一定是在意的。

当她灵巧的手用针线将他背部的伤口缝合之时。她将一条毛巾塞进了自己口中。

「太子殿下,再忍一忍。」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紧紧地拽着她的裙摆。

玲珑是随着自己回宫的,所以,一定是她。

「太子殿下,喝药了,喝了这个就不会那么痛了。」

高烧使齐尧神志恍惚,却不顾一切的拉住面前女子的手腕,将她拉近。

然后狠狠的吻上了她的唇。

甜丝丝的柔软,还有些凉。

他只想占有她,让她属于自己一个人,什么永夜城,她一辈子也不要再去找那个人才好。

令齐尧惊喜的是,那个小小的唇居然也在热烈地回应着他,牙关被轻易地撬开,继而温柔地绕住她的舌尖。

可是背部的伤让他不得不停住了。

那个小女子似乎害羞得紧,断断续续地说:「太子殿下。喝药。」

「来。」他张了张口,便喝下了那略带苦涩的药水。

袁桂芝看着此刻喝了药已经再次睡去的男人,笑着抿了抿唇。

方才的吻如同让她整个人都跌入了蜜罐一般。

母亲是对的,要想赢得太子的心,就该心狠手辣一些。

想当年,自己是如何穿着凤冠霞帔,八抬大轿轰轰烈烈的嫁入东宫的?新婚之夜,太子只是掀了掀自己的红盖头,说了一句「无聊至极。」便倒头就睡。

那夜床上的白喜帕干净如初。

张皇后极不高兴,母亲特地从宫外赶过来骂了自己个劈头盖脸。

她于是病了,病了整整一年。

太子从未来瞧过一眼。他忙着西征,忙着国事,忙着和许多小女子喝酒吟诗,身边还跟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名叫倩影。

独独似乎忘了自己还有个正妻。

袁桂芝是爱太子的,小时候,他跟着爹爹学武,她便爱他了。那双琥珀色的含情眼,随便看一眼,就深陷其中。

还有那身姿,真是万里挑一。

听说自己要做太子妃的时候,她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

可是新婚之夜,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与冷淡。

袁桂芝本以为,细水长流便好,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未来的皇后。

可是当那个叫玲珑的女子出现的时候,她看见齐尧看她的眼神,她就明白,玲珑一日不死,自己如今生不如死的日子就要一直过下去。

杀了一个下贱的奴才算什么呢?她可是袁大将军的独女,只有她,才能和大齐的太子殿下相配。

刚才那热烈的吻,一切的牺牲就都值得。

只是她刚出寝殿,倩影便把她拦了下来。

「太子妃娘娘,说,玲珑在哪?」

倩影纤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盯着她,却似有怒火。

我拉着兀尘的衣袖在车水马龙中穿行。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那高高的宫城。和齐国一样,主君的住处都是万分气派的。

门口重兵把守。这里的人都是一袭黑衣了,手上拿着一人高的长刀。

只是我的心一凉。这长刀,前端尖锐,刀锋占据了一半,长长的手柄握在手中,挥舞起来的力量可瞬间将马腿砍断。

这是陌刀。

前日齐尧的骑兵队的马,好几只都被砍断了腿。

齐尧背后的伤,应是此刀所致。

是他们?要致齐国储君于死地吗?

兀尘,想要他死?

兀尘永远都是淡淡的,似乎世上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可是,我也从未忘记他的话,「玲珑,我这双手沾了太多的血。」

那些守卫见到兀尘,立刻恭敬的站到一边,大喊:「城主万安!」,大门打开,我们终究是进入了永夜城的中心。

除了那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其余的建筑也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只觉得不似齐国般犹如金银堆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庄重感。

奇怪的是,比起宫外百姓五彩斑斓的衣着,除了兀尘身着玄色,宫中之人都是白色衣衫。

兀尘一踏入这里,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呈现一种跪拜之姿,似乎他是无上的主人。

我不自觉的放开了他的衣袖,只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我似乎真的只看到了他的一角。而他从未让我见过的那一面,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更令人费解的是,此刻兀尘周身忽然升起一股我从未感受过的邪气,似乎永夜城激发了他用尽全力深深隐藏的东西。

而此时此刻,我感到我的血液似乎一寸一寸的升腾着。

这就是娘曾经拼尽一切也要逃出来的地方吗。到底是什么让她不顾一切的要离开这里?

这时候,忽然眼前一晃,一个熟悉的身影袅袅前来,一席月白色裙,披着暗纹刻丝的斗篷,头发只是梳成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是姐姐。

她似乎一点没变,却又完全变了。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坚毅的神色,淡淡的,再不复从前的柔情似水。

我知道,我已不能同她相认了。

只要她活着便好,不与我相认,没有什么相干。

「秋水参见主人。」

她起身,看了我一眼。毫无波澜地问:「主人,这位是?」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

兀尘看了我一眼,我笑着说:「姐姐,我叫玲珑。」

姐姐没有笑,冲我点点头。「既然是主人的客,必当好生招待。」

她领着我去了一处厢房,给了我一件同样的月白色衣裙。

兀尘一回此处便不见了踪迹,似乎很放心我的样子。

姐姐说,若是大门敞开之处,便都能进,毕竟我是城主的客,是不用拘束的。

永夜城果真是永夜,即便睡了好久醒来,天空依旧是黑暗的。

这似乎是被笼罩在一层黑云之下,隔绝了真正的天。

送来的早饭十分精细雅致,做的十分逼真的点心,像是一朵荷花,咬一口却是带着荷花香气的酥饼。还有茶水,是我从未喝过的香气。

吃过早饭,我自然是要走走的。

虽然心中依旧有些事未能问出口,但似乎此刻,我并不急着知道答案。

只是许多殿中都空空如也,许多从未见过的宝物,就随意摆放着,一点也不设防。

姐姐曾经那条项链,似乎也又回到了这里。

我走了很久,虽说是夜,但是各处都被不知名的光照得亮亮的,一点也不觉得幽闭。

在一处偏殿之中,我看见了一名老者,相比其余的宫殿,这一处显得十分小巧,他正坐在案前,似乎正在看着什么书籍,手边一盏茶。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而我早就瞥见他书房中挂着的一副丹青,上头画的分明是我。难道这是兀尘的书房?难道他对我

还没等我美完,忽然一只手拉着我便走。

那姑娘是个尖下巴,拉着我的手生疼,「姑娘,你弄疼我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甩开我的手,似乎有些生气。

我摇摇头。

「那是先城主的书房!除了几位长老,谁也不得入内,要是被捉到你进去,怕是得受杖刑。」

先城主?

「那其中的物件,也是先城主留下的?」

「自然如此!你这个新来的怎么这么无知,当初领头的没教你?」

我心中发愣,先城主,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呢?

看着那姑娘抚着胸口,似乎对救了我很是高兴,「你瞧,若不是我,你可得受苦呢,方才我看见长老还在那里。」

「姑娘,我叫玲珑,是新来的,有很多事都不太懂,劳烦你帮帮我。」

我能感受出她的热心肠,她现在心中还美滋滋的,虽然好像想着我能把头上戴的玉簪子给她当谢礼。

于是我毫不犹豫把簪子拔下来送给她。

果然她喜笑颜开地拉着我的手坐下了,「我叫怀雪,是在厨房当差的,昨日城主带回来一个美人儿,秋水姑娘特地吩咐给做的莲花酥呢。我做的莲花酥可好看了,有机会也给你尝尝。」

我咯咯笑,的确是好看又好吃。

「我方才看见,那书房里好像有个女子画像。」

「那我可不知道,也就你敢往里看了,连城主都不踏入半步的地方。」

我好奇道:「这里的一切不都是城主的吗?为何他还无法踏足?」

「先城主虽已身死,还有一份威仪在,长老们也得守住这一份威仪,也算是防城主一人独大,做出荒唐的决定。」

原来,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自由,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来嘛,我带你去厨房吃好吃的。」

我还未回答,怀雪就拉着我站起来。我还以为永夜城的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的怪物呢,原来还是有正常人的。

这里的厨房比我想象中气派很多,几乎可以同齐国的尚书房媲美,厨房而已,却打磨的精致非常。看来永夜城在吃的方面真是十分讲究。怪不得每每见到兀尘,我总觉得他是只喝露水的。毕竟他是那样香气扑鼻的烤兔腿都嫌弃的人。

「祝妈妈,刘妈妈,我带朋友来了,快给我做几个小点心长长脸!」

那两个中年女子从后头走出来,端着两盘子我从未见过的点心,似乎不耐烦说:「又往厨房带人,真是没规矩。」

只是看到我,她们手中的两盘子点心忽然脱离了她们的手。

那两张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吃惊地看着我,她们呆立在原地,张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呀,怎么回事嘛,年纪大了也不至于这样手抖呀,真是浪费了两笼好点心!」

怀雪立刻弯腰去捡,我也帮忙。

直起腰来的时候,她们还在看着我。

「我朋友的确貌若天仙,但是你们城主的面都见过了,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刘妈妈,祝妈妈。我叫玲珑。」

她们心中大惊。我知道事出有妖,事情定不会这么简单。

再联系那张挂在先城主书房的画像。

到底我和这永夜城有什么渊源!

虽我已经多日不用这颗心,但是此刻,我觉得有必要去探探这两位大娘的心境了。

每日用过晚饭,所有人都要去一处祠堂念经,我不知那是什么经,只是兀尘也会去。他坐在最上头,下面是一排长老,最下等的仆役便坐在最下面。

他本要我同姐姐坐在一起,但是如此我便不能入那两位大娘的心了,于是我藏匿在了下面,刚好坐在她们身后。

我闭上眼睛,她们此刻的心依旧十分慌乱,似乎方才见过我之后,就再没有平静下来。她们的脑海中似乎一直闪过同一张脸,我的脸。

可我忽然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两颗痣,在眼尾处,连着的两颗痣。

那是娘的脸。

娘曾经对我说,我要是没了伤疤,就和小时候的她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她们看到我惊讶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和娘十分相像的脸吗?

可是那张脸之后,我又看见了血,落地的人头,一个女人怀中抱着新生的孩子哭求着,还是没能阻止那人的刀。

那个人高高在上的看着跪下的女子,怒吼道:「为了一个下仆!你连主人的垂怜都不要!?」

砍的是谁的人头?那孩子那女人又是谁?那个主人。又是谁?

我闭着眼睛,却似乎身临其境一般,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几乎要咳出血来。

这个时候,冰凉的手忽然握住我的指尖。

我睁开眼,竟是兀尘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他轻声问。

我却将手抽了出来「没,没事。」

他愣了愣,没再说话。抬头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长老都看向了我。他们的眼神之中存有惊异之色,方才在书房中所见之人也在其中。

我赶忙又低下了头,看来,这永夜城,我是不该来的。

我要逃走。

我已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

那天那群长老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要我的命。

不过既然要走,我也得把所有的真相统统挖掘出来。

虽然我的手段不君子,可也是我唯一的办法了。

此刻两位大娘已经中了我的毒,无法动弹,她们含着眼泪看着我说:「玲珑,我们什么也不能说。若是说了,即便你不杀我们,永夜城的人也会杀了我们的。」

「是吗。」我看着她们。

「你们知道么,我娘已经死了多年了。」我笑了笑说,「她一出这永夜城,就去了青楼,出卖自己的身体养活我。我从小就听着她和各个男人在一起。他们有的还算是个人,有的就是畜生!」我蹲下身子看着他们的眼睛。「可是我娘来者不拒。就为了能养活我。」

她们颤抖起来,咬着下唇,浊泪流下。

「有一天,娘为了我过生日,要送我一只金钗子。就答应了那个西域来的男人。然后啊。她得了花柳病,没得治,死了。」我闭上眼睛,那天我把那个金钗子奋力扔进湖水,它居然漂浮了起来,是个假货。

「所以,我一定要知道。」

我看着她们的眼睛,用尽全力说。

原来,我娘和我一样,也有一颗玲珑心。

她的本名叫噙霜,是先城主的贴身侍女,也是永夜城的一把利刃。

「噙霜从不嫌弃我们这些贱仆,即便她几乎是万人之上的贴身女官,也从不颐指气使,是顶好的人。」

「她的眼睛美得像是秋水,那样温润那样清澈。就和你一样。」

「先城主早有婚配,娶得是齐国当时的公主云英公主,只可惜,在生当今城主的时候殁了。」

「谁都知道先城主心里不爱那云英公主,心里装的都是噙霜。」

「只是谁都以为噙霜会是下一任城主夫人的时候。众长老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并在先城主出城期间,把噙霜许配给了永夜城扫地的一个小厮,叫东陵。」

「我们都知道噙霜对城主有意。谁想到,她二话没说就嫁给了东陵,一年后便有了你。」

「先城主归来勃然大怒,看到噙霜手中抱着的你,还有东陵他在众人面前质问噙霜为何不等他回来噙霜却说,她爱东陵。」

「先城主不愿放手,说若是杀了这男人和她怀中的你,他便不计前嫌在娶她为妻。可是噙霜一口拒绝。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的刀就落下,杀了东陵,他还要来杀你是你母亲死死地抱着你,才未能得逞。」

我瘫坐在地,可是我母亲梦中所喊的名字,并不是东陵。

而是阿千。

「谁是阿千?」我低低地问。

她们愣了愣,随即大哭道。

「阿千便是先城主兀尘的小号。如今城主却没有小号了。」

原来她并不爱我爹,她心中真正爱的,是我的杀父仇人,兀尘的爹爹。

还没等我恢复神智,她们却忽然说:

「七窍玲珑心,千年难遇,十分珍贵,你母亲当年就是因为有这玲珑心才得以被重用,这颗心即便脱离人体,也能为永夜城所用姑娘,你快逃,若是被他们发现你的心。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已经知道了。」

原来,兀尘令我来此,他靠近我,都是为了这一颗心吗?

「你娘是为了你能活命,才逃出去的。」

我知道,若是我在永夜城,是长不大的,会有无数的机会杀死我。

而我娘,为了能彻底的隐藏在齐国的百姓之中,连那颗玲珑心,也被她深深地掩盖,就连我,也未能探知。

我的心一阵刺痛,近来我愈加难以控制我的心了,只觉得稍一发力,就刺痛难忍。

我拿出解药给两位大娘喂下,然后冲出了那间房门。

可是一出门,就是乌泱泱的人群。尽数月白衣衫的人,手中握着剑,直直的对着我。

他们似乎知道我要逃离,已经布下阵法,要捉我。

只是我不会任何武功,那么大排场,还真是给我面子。

我看到,人群之后,兀尘缓缓走向前。他似乎更加耀眼,依旧是一袭玄衣,腰间却系了一条龙纹金缕带。在一众白之间,是那样扎眼。

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去逼问自己的身世一般。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十分陌生,「所以,你让我知道身世,就是为了试我是否真的有那玲珑心?」

他没有说话,但似乎已经告诉我一切。

是啊,我怎能痴心妄想,永夜城城主竟会来爱我呢。他救我于水火,救我姐姐的性命,那些不经意的笑容,那些回忆,都只不过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他果真是个合格的城主,为了永夜城的兴旺不息,可以装出那样的温柔。

我想到了游之陵废掉的双手,想到拥莲口中的那个恶魔。

我该相信谁?我看不清他的心,可是那两个人的心,我看的一清二楚。

若不是母亲,我也许会留下,将我欠的还给他。

只是,母亲拼了命也要救我出去的地方,我怎能再回到此处,在这害死我生父之城为奴为婢?

我看着他,用尽全力想看到哪怕一丝一毫他的真心,可是我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那白茫茫一片的心,什么也看不见。

「城主,既然她不肯就范,不如将那颗心挖出来,省得麻烦。」一位长老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我看着那个老的如同枯叶的人,冷哼一声说:「当年我爹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虽说我早已记不得我爹,但是我在那两个大娘眼中见到了。瘦高白皙的脸,笑起来很是和气,他对我和我娘很好,我看到他为了给我买拨浪鼓,去求了许多人出城去买。那是世上不多的爱我之人。

我知道我的眼睛一定是红了,可是我决不能让泪水滴下来,这片土地不值得我的眼泪。这些人,不配。

我一步步后退,可是此刻一把刀居然抵在了我的腰侧,我转过头去看,竟是姐姐,她面色如霜地看着我,一把精雕小刀死死地抵着我。

曾几何时,她是笑着将我搂进怀里的人,她喂我吃亲手做的桃花酒,愁心我的婚事,为我绣手帕的人。

这多年来,也是因为姐姐,我才能支撑着活到现在。

可是她现在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刀稍一用力就能刺进我的身体。

「你们要的不过就是我的心罢了。」我擦了擦眼角,扯起一抹笑容。

然后乘着姐姐不注意夺走了她的刀瞬间抵在了心口上。姐姐是不会武功的,即便重生了也是一样。

我抵的很紧,刀尖刺破了我的皮肤,渗出血来。「你们若是不让我走,那大不了我戳破这颗心,一死了之,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那群人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兀尘抬了抬手,他们便都开始后退。

「兀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情意?」

他淡漠着脸,摇摇头。

「对任何人,都不会有。」

我忽然觉得释然了,既然如此,我也无需顾及任何,「让我走。」

「城主,宁杀了她,也不能放其回到齐国,齐国得女如此,必得对永夜城有所威胁。」

「我能有什么威胁?只是一个会读心的女子,如此恢弘的永夜城,竟也会怕我么?」

兀尘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他很困惑,他在困惑我的愤怒我的无畏,还是在困惑在他身边一个只会听话的女子会忽然如此违逆自己?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八岁那年救了你一命,你有愧于我,才处处对我好。原来,你和世上那些人并无两样。」

我实在没有忍住,落下两滴泪来。

「可、可是,你又救了姐姐。我如何能不感谢你。」

那刀尖划着我的皮肤,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我一步一步往宫门走去,出了宫门,就是街道,穿过街道,就是那硕大无比的城门。

可我终于一步步走到宫门口。

我回过头,居然只有兀尘在我身后。

「你会放我走吗?」

他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墨黑的长发,漠然的双眼,只是他微皱着眉,终于开口说:「既然留不住,我也要送送你。」

可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了。

「你就在此处。我自己走。」

「你如何能走上那峭壁,又如何能走过那窄道?」

我想到那漆黑的窄道,想到我那样紧的拉住他的手,想到他救我出火海,想到他不惜剑戳穿肩膀也要从拥莲的手中救下我,想到他在山崖下捡到奄奄一息的我,喂我粥,喂我药。怎么会都是假的呢。为什么一个人能够将戏演得这么好,甚至都让我以为,他对我的心,也像是我的心呢?

从小到大,因为脸上的疤痕,除了母亲、姐姐和师父,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我。所有人将我当做破烂的抹布。我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会对着我说,「丑八怪,过来收拾桌子!」

「看了就倒胃口,滚!」

就连那个看起来最是斯文的打杂小哥,看到我都避之不及。

他们心中都是对我万分的嫌弃。

可兀尘不是,那日在茶馆之中,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如此,淡淡的,却丝毫没有鄙夷。

原来,那不是垂爱,只不过是一视同仁。

我终究没让他送我,若是无情,便再不要动摇我的心了。

穿过那甬道的时候,我只觉得在地狱之中穿行。

漆黑的一片,我却丝毫不敢停住脚步,我疯一样的奔跑,摔倒了不知多少次,又爬起来。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才跌进了一片草丛之中。

我的衣衫被摔得有些破损,白色的衣料也沾上了尘土。

可是我站起来的时候,依旧是吐出了一口血。

许是这些天实在急火攻心,承受了太多,身体受不住了。

我再也不要用我这颗心了,再也不想去看别人心中想了什么,我已经因此失去了姐姐。也杀了人。几次入险境。似乎这些日子的一切,是我在青楼之中如何也想不到的。

我的小青蛇也被留在了那座我坠崖的山上,也许再也找不见了。

可笑的是,那张永夜城还未用完的银票,还被我贴身放在胸口,已经被我的血浸透了。

我将它撕成碎片随手扔在了地上。

自今日起,我再也不是玲珑。娘要生生世世离开的地方,我也再不会踏足。

兀尘回到人群之中的时候,有些恍惚。

近来,他忘却的事情越来越多。

方才面对玲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面前这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城主!你怎能放那个女子离开!老臣请愿,立刻高手前去捉拿!」

他看着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朽。

那天他执意要救秋水之时,便也是这几个人站出来极力反对。

可是他坚持救了她。为什么那样坚持呢?兀尘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秋水。

为了救她,他失去了心脏的一窍,于是渐渐失去了情感。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曾经动过的情,是以遗忘的方式渐渐消亡。

玲珑那样美的一双眼睛,却充血地盯着他看。

兀尘不明白她为何要流泪,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她流泪,自己的心居然会抽搐一般的疼痛。

他本就是为了她的玲珑心,才在那山谷之下将几乎支离破碎的她救下。

可是他却心甘情愿地放她走了。

「长老不必忧心,即便那女子回到齐国,也活不过十八岁生辰。」

人群中忽有声音传出,众人惊诧望去,只见一带着白色斗篷的男子缓缓走出,将帽子取下时,是一头蓬乱的黑发,古铜色的皮肤,却是蓝眸。

「常人心有四窍,而玲珑心为七窍,虽是可知万人心,却不是长寿的命格,若非习得永夜城秘术,年满十八就会心脉崩裂而亡,所以,不必担心。那女子来时,心脉已不似常人强健,依我看,已经没有三个月活头了。」

然而他的喉咙被兀尘瞬间钳住:「你再说一次!」

那双手已集聚了内力,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就会被轻松扭断。

「主人!」「城主!」

兀尘没有理会众人,却似乎被激怒一般,周身忽然升腾起黑雾。

众位长老惊异道:「布阵!」

他们十三人居然迅速围成一个圈,将兀尘团团围住。

他放开那蓝眼的脖子,将他扔了出去。

神色却已改变,淡漠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当所有冬日残存的凉气消散,齐国宫中的桃花开了。阳光开始逐渐热烈的铺洒下来。

齐尧闻见那香气的时候,终于从终日的高烧之中清醒。背部的伤口开始渐渐恢复。他似乎这两天都在梦中一般。那日突袭的仅仅五人,却把自己的三十护卫杀的片甲不留。他们的兵器十分锋利,那种两手才能挥舞起来的长刀,一下就能将马蹄砍断。

若不是自己的马匹是头半年不遇的良驹,怕是他也要丧生在那冒着森森寒气的长刀之下。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宫人们都手在外殿。齐尧支撑着坐起了身子。这几日一动不动的趴着,只觉得浑身僵硬无比,恨不能起来活动活动,可是一抬右手,还是锥心的痛。

「嘶——」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他吻上那小巧双唇的场景。

那样软,像是花瓣似的。他想着那张肤白如玉的脸,那双闪烁如星的美目,只觉得跌进了蜜糖里。

「哈!」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倩影,把玲珑叫过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

可是奇怪的是,倩影并没有回答。平日里,几乎只要他唤一个「倩」字,她就会甜甜地回「太子殿下有何吩咐?」的。

于是齐尧又叫了两声,这时候,外头的侍女匆忙赶来,跪下说:「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齐尧有些厌烦地问:「倩影在何处,见我昏睡,跑哪里去了?」

那宫女断断续续地说:「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倩影姑娘去找朱太医了。」

「找了这几日都未归?父皇的宫殿离此处最多来回一个时辰,本宫已经睡了几日了。」

「没、没有几日,仅仅一日。最近朱太医出宫去了,怕是倩影姑娘出宫去寻了。」

那小宫女简直要哭出来了,齐尧看她是个生面孔,问道:「你是哪个宫的?本宫又没骂你,哭什么?」

「回太子殿下,奴婢是太子妃娘娘宫里的。」

太子妃,那个病西施?

齐尧并不在意,只是自己觉得睡了很久,怎么就一天?

这时候,也是巧了,门口有人来报,竟是太子妃袁桂芝来了。

齐尧本不想见她,可是怎么说她父亲也是袁大将军,自己伤得这样重,作为妻子,是要尽些本分的,于是便要她进来。

袁桂芝缓缓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瓮子汤。

齐尧看见汤就头痛,这年头宫里的女人,动不动就煲汤做糕,毫无新意,他看都要看吐了。

就像这袁桂芝的名字,俗不可耐。

不过不得不说,袁桂芝长得标致,有些闺秀的样子。只是太无趣,总是一副苦相,娇滴滴小女子的样子,令齐尧也不想同她说话。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今日她倒是很不一样,穿着明艳的鹅黄色裹胸长裙,漏出脖颈的一抹雪白。主要是那殷红的唇瓣,倒像是那窗外盛开的桃花。

「嗯,坐下吧。」

「这是臣妾煲的汤水,对生骨有益的,若是太子殿下有胃口,臣妾给您舀一碗?」

「本宫昏迷了多久?」

「也就一日吧。」那双杏眼眨了两下,随即笑道:「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好的也快些。」

齐尧觉得肚中空空,于是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倒也觉得口齿生香。

虽说他此刻只想见见玲珑,但是毕竟太子妃还在,实在是不合礼数,心中就想快将她打发走。

「本宫乏了,想再睡会儿。」

太子妃似有不舍,「太子殿下不想臣妾陪陪么?」

齐尧心中疑惑,怎么仅仅一日,这太子妃就从连正眼都不敢瞧他变得如此亲昵?

直到他仔细看了看她的唇,左侧有一丝小小的伤口。他记得自己和玲珑亲吻时,过于忘情的咬破了她的唇。

难道,那日不是玲珑?而是袁桂芝?

齐尧突然咳嗽起来,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的确,那日的声音也不是玲珑。

似乎有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齐尧冷下了脸,声音也沉重道:「本宫乏了。」

袁桂芝于是不敢造次,抱着汤走了。

几乎抓心挠肝般的后悔,为什么就偏偏认准了那个人是玲珑!

他在房里踱着步子,实在无聊,就想去玩玩倩影养的蛐蛐儿。

「独角大王今日吃的什么?」他扒开那蛐蛐儿笼子,吃了一惊。

那蛐蛐儿,统统死了,一动不动。像是几天没喂食,饿死了。

原本那笼里绝不会缺少小豆子,可是现在笼中空空如也。

「来人啊!来人!」齐尧靠在椅背上,方才那位胆小的小宫女又来了。

齐尧抿了口茶,「再给你一次机会,倩影哪儿去了!」

那个小宫女赶忙磕起头来「太子殿下,倩影姑娘真的……」

啪!一个茶杯砸到了那宫女的面前,粉碎的渣子溅到她面庞上,划出了一道小口子。外殿的人听到动静,也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把玲珑姑娘叫来。」

齐尧觉得伤口隐隐作痛,似乎动了气,扯动了伤口。

可是没人动弹。

「这东宫是无人了?本宫不想再说第二次!」

「回殿下,玲珑姑娘并未回宫来。」一个小厮上前回答道。

「什么?」

他愣住了,他昏迷这几天,到底给了谁这么做的机会,让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消失了?

是张皇后?还是父皇?

可是,为何太子妃要撒谎自己才昏迷了一日,为何眼前这位宫女,也如是说?

若不是倩影从来不会忘记喂食,他还真的相信她们的话了。

他派人去请袁桂芝,谁知道,袁桂芝却是和张皇后一同前来,齐国皇上。

「尧儿此次出行遇刺,为父实属痛心,好在有惊无险,不然这齐国的皇位还真是后继无人。」

张皇后听罢,便赔笑说:「这不是纳了太子妃么?日后尧儿康复了,便可抓紧给皇上生个孙儿了。」

袁桂芝笑得羞怯,只是用眼睛看着齐尧,不说话。

「尧儿请太子妃过来,怕是有事?」

齐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儿臣身边的两名侍女,名唤玲珑和倩影,近来不知去了何处。」

齐尧瞬间看见袁桂芝的脸色苍白了下去。

心中已经明白一二。

张皇后却说:「本宫倒是知晓原委。那位叫玲珑的女医,说是为了替太子找药材,提前下了马车,太子妃知道那是太子心尖儿上的人物,特地派了两位下人保护,谁知道这位玲珑姑娘敏捷得很,一个不留神就不见踪影,可怜那两个下仆,找了半日都一无所获。」

齐尧愣了愣,她逃走了?她分明早就无处可去,难道,是去了永夜城?

「况且,」张皇后看了眼皇上,似乎是无意间提起,「那姑娘本就是尧儿从民间抢来的。」

齐国老皇帝倒是无所谓的笑笑:「吾儿倒是个多情种子,有你父皇当年的风范。」

张皇后看皇上不怒反笑,倒是尴尬起来,清了清喉咙不说话了。

「那倩影呢?太子妃和儿臣说的是她出宫一日,可如今都已经至少三日。」

「死了。」张皇后忽然说了句。

震得齐尧说不出话来。

「母后,您说什么?」

「她出言顶撞本宫,本宫赏了杖刑一百。」

齐尧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咬牙切齿般的问:「尸首呢?」

「扔出去喂狗了。」

啪!

齐尧一掌拍到了桌面,他只觉得自己的伤口崩裂开来。

「放肆,那是你母后!」皇帝怒目而斥,却看见自己儿子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传太医!」

我蒙着面纱,看见倩影被一个男子抱来的时候,我是惊诧的。

惊诧于她出宫,惊诧于她伤得这样重。

她面色苍白地说:「若是能治,银钱不必担心,我会给。」好在她并不能认出我来,只是我能看出她巨大的痛苦,纤瘦的身子不住的抖动着。

我只是将面纱又加了一层,示意她平躺。

那样残缺的一双腿,是多么狠的心才能下得了手。

我将她麻晕了,开始仔细检查她的双腿。碎肉被我割去,碎骨我尽力的将其拼凑在一起。筋脉断裂之处我也试着缝合起来。

只是缝起来又能如何?她怕是没命挺过这感染的风险。

倩影不过也就十六岁,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此刻安静的躺在台上,身下是几乎没有复原可能的腿,说不定还是会要她的命。

我忽然想到了秘药。

那日我坠下山崖,情况不会比倩影好多少,但是喝了秘药,紧紧三日便恢复如初。

可这麻药的力度很小,倩影醒过来,奋力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说:「求你……我要活下去,回到他身边。我要告诉他真相!」

是什么真相呢?揭穿太子妃的真面目?

倩影,你为何这么傻,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有皇帝和皇后庇佑,我们只是这乱世浮萍,背靠着的,只有自己。

可我还是压着嗓子问:「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吗?」

「一切代价!」

我将秘药和了水,喂入她口中。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努力的吞咽着。

然后沉沉睡去了。

「让她好好休息,等能走了,再来我这里一趟。」我把她交还给那个送她来的少年。

他看起来稚气未脱,虽说一副庄稼汉的打扮,目光中却不似那庄稼汉一样无知无畏。

「她会好起来吗?」那个人轻松地抱起倩影。

我点点头。

「我没有钱,但是地里种了许多地瓜,我明日过来送您一口袋。」

多么纯净的心,清澈见底。我笑着说:「好,正想去买,倒是省钱了,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宋行,我叫宋行。」

「是在何处遇见她的?」

「在乱葬岗,那时候我和爷爷去翻翻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我怔了怔,看着少年怀里的倩影。

她睡得沉沉的,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心中居然也隐隐发酸。

我的身子越来越弱,看诊也只能半日了。曾去那山上找寻过我的小青蛇,也一无所获。也许我和它的缘分也尽了吧。

今早晨起的时候,我又咳出一口血来。

我才知道,并不是急火攻心的病症,是我得了医不好的病了。心口一直阵阵刺痛着,有时候得吃好几粒药才能止住疼。

那日宋行送来的地瓜,我只吃了两口,便再无胃口。今早,我是一口饭也吃不下了,只是喝了两口茶。

我在此处看诊,却谁也没见过我的真面目,还有人传说我是个男子,倒也有趣。

倩影终究是来了,她一席紫衣,同那个少年宋行一块儿来了。

「郎中!」她愉快的大喊:「我来付药钱啦!」

我知道她一好,便要去宫里,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倒也不愿再遮遮掩掩。

我从那屏风后头走出去的时候,倩影愣住了,同时愣住的,还有宋行。

「玲珑,你没死?」倩影的眼睛睁大了,忽而汇聚起一汪泪水。她虽然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居然也会因我还活着高兴落泪。

「快同我一起进宫去,我们去找太子殿下,把那个女人的真面目揭开!」

我没回答,淡淡地看着她。

「玲珑,你不想惩罚她吗?她把你逼下山崖。还那样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你怎么甘心!你又怎么安心!」

我的不甘心早就磨灭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任何的野心。我只是想颇有尊严的活在这世上。

一开始,我只是想姐姐能入王府,我们能不再受人白眼。可是一切就如同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永夜城,东宫,都是我本应永不踏足之地。

如今,我没有几日可以活了,我只想安稳的度过余下的日子。

「倩影,齐国还不是太子的齐国,太子妃的势力能帮他稳坐皇位,他绝不会为了我们二人忤逆皇上。若是回去,只能是再一次的万劫不复。」

她呆立着看我,苦笑说:「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况且太子殿下心中只喜欢你一个。可是我又如何能骗自己我不爱殿下。为了殿下,我死又有何足惜?」

这次我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她的心。我看见她如何在西域陪在他身侧,他们曾经也是那样快乐。长河落日下的两个身影,如何不能让人记挂一辈子。

我留了倩影和宋行吃饭。我能看出来,宋行是喜欢倩影的,一双眼睛总是瞟着她。

「宋行,前两日放榜,考的如何?」

我给他夹了块肉,倩影倒是惊讶,「你居然还科考?」

宋行摸摸头说:「落榜了。这年头,我也就是去碰碰运气罢了,种地的哪有出头之日呢。」

倩影不高兴了,「什么这年头,这年头好着呢,大齐好着呢,你不配说大齐不好!」

我夹了几粒米送进口中,随便嚼了嚼,是啊,这齐国已经是内忧外患,民怨四起了。

只是倩影还未来得及进宫,宫里忽然传出消息,皇上驾崩了,说是暴毙身亡。我怔怔的看着那讣告,心想怕不是老头子炼出了有毒的「仙丹」,把皇上给吃死了?

倩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太子殿下该有多伤心,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我知道齐尧生母是上吊而亡的,为了儿子的前途自愿去死的。只有她死了,自己的儿子才能抹去这卑微的庶出身份,名正言顺的当齐国的储君。

按照齐国的旧俗,新皇登基,必得去永夜城一次。

只是这回,一切都安安静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然后便是招兵的布告,举国上下,年满十六的男丁都要应召入伍。

「这是要攻打永夜城?」人群发出一阵唏嘘。

有老者骂道「这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狗屁的大逆不道,咱们大齐被压了几百年,也该出口恶气,我第一个便要参军去!」

齐尧!你到底要做什么!

齐尧背后的伤已经快要痊愈,新生的骨头代替了碎骨,背后玲珑亲手缝合的线也被拆去了。

那日的刺客已经明确为永夜城之人。

他握紧了拳头。自己是多么无能?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就连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刺客,都无法忤逆。

「是永夜城保佑齐国繁荣昌盛,怎能忤逆!」

那个糊涂的君主用血亲的性命换来的皇位,就那样牢固吗?

大哥,二哥。还有早些年的他未曾谋面的姑姑。

大哥说,姑姑前去永夜城和亲不过一年就传回去世的消息。他永夜城视大齐公主为草芥,为何大齐要对他们卑躬屈膝?

齐国,早就不是最初那个繁荣的国家了,本体不变,再怎么严惩贪官污吏也是无济于事。

这些天他经常想到倩影。那个傻丫头,总是不顾一切地挡在自己身前,从不会为她自己考虑。他眼前浮现起倩影的面容,她该多疼啊,一百杖刑,怕是骨头都会被打碎。

心脏一阵抽痛,齐尧站起身来让自己沐浴在月光下。

却有些令他害怕的预感。

玲珑说要为他采药的,她是个不会言而无信的人,有那么多次机会她都可以离宫,为何偏偏是在山间溜走?

他慌了,只觉得浑身僵硬起来,这时候他望见桌上的药渣,这就是可以安神的药,玲珑曾给他喝过,治疗自己的失眠症,那日她颇为得意的说:「这药只有我自己知道,绝不外传的。」

他当时笑说:「世上无绝对,只是价格未谈拢。」

她却不以为意的说:「只有我死前,才会将它传下去呢。」

「什么?柳世庭为将军,攻打永夜城?!」赵容莺听到这个消息,几乎立刻涨红了脸。

「父亲!天塌下来应该是袁大将军顶着,怎么轮到柳世庭去?!」

自从敬王暴毙身亡,赵容莺便回到了自家侯府去,老侯爷本就看敬王碍眼,后悔将女儿嫁过去,如今虽是成了寡妇,在身边倒也是觉得心中少些当年拆散女儿和柳世庭的愧疚之心。

「新皇登基,怕是着急提拔新材,袁将军年迈,也是担不太起这重任。」

「父亲,这是必死的一战,那永夜城谁都没去过,谁知道是何地貌,柳世庭,就应允了?」

老侯爷喝了口酒说:「君王之命,如何不从?莺儿,你如今还不明白么?你几位兄长也会去的,都逃不掉。」

「我看不是他皇上重用柳大人,倒是像为了自己岳丈能活命把无辜之人推进火坑!」

「放肆!」

老侯爷重重地拍着桌子,「你同他柳世庭是什么关系?他的亲人娘子都不曾说什么,你在此喋喋不休,与你何干!」

说完才发觉自己失言,老侯爷看见赵容莺通红的双眼。

「是吗父亲,女儿为何如此,您当真不知道么?!」

老侯爷冷了半晌,哀叹一声道:「造化弄人啊。莺儿,为父当初也不知道。」

「罢了,女儿乏了,先行告退。」

出了门,赵容莺飞奔回了自己的闺房,放声大哭起来。

不行,自己决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柳府之中,已是一片嘤嘤切切。

柳世庭看着此刻默默垂泪的夫人,心中也有悲切之情。

本就是齐国的臣子,如今是自己该许国的时候了。这些年,虽不似当年爱赵容莺一般对待她,倒也是安安稳稳过到现在,若是亏欠,是没给她一儿半女,自己走后也能留个支柱。

最后的宴会,为自己辞行。

曾经玩世不恭的太子已然一副稳重模样,举手投足间皆是另一种风范。

而宴至一半。

忽然一个身影从宴席之中冲出,老侯爷没能拉住,那女子玉葱般的手指指向齐尧。

「皇上,我仅有一事相问,为何明明国仗大人袁将军更加身经百战,皇上还偏偏要让一个三年来只打过一次仗的人去送死!」

柳世庭看着那桃红色身影怒目而视着上头的主君,那样明艳之色,那样无所畏惧,和三年前的赵容莺一模一样。

「朕当是谁,原来是婶婶。」齐尧轻描淡写的端起一杯酒,「叔叔死了没多日,婶婶就这样为别的男人怒发冲冠,不合礼数吧?」

「皇上,当日是谁给您送信,您怕是也忘了,若不是我,你的可人儿早在天牢中死了!」

「别再和朕提她!」齐尧紧紧地握住酒杯,居然被她激怒。

老侯爷这才匆忙走到大殿中央拉着赵容莺跪下说:「小女一向如此,喝多了酒就要耍酒疯,望皇上恕罪!」

这时候,柳世庭大步上前,行礼道:「皇上,赵家小姐是臣儿时玩伴,性格如此,望皇上宽恕,皇上委臣以大任,臣定当鞠躬尽瘁!」

他看向赵容莺,向她摇了摇头。

赵容莺怔住了,那一瞬间她确信,她的庭哥哥还在,那个将她视若珍宝的庭哥哥还在。

齐尧无心为难赵容莺,挥手说:「做什么这样紧张。不过是几句玩笑话,朕醉了。」

身边的女眷立刻扶着他离开。

柳世庭回席,坐在夫人身边。她依旧是嘤嘤哭泣,不住地用手帕擦着眼泪。而对面的赵容莺,依旧用那双他在梦中想念了千百遍的眸子盯着自己。那样热烈而骄傲,坚定不移。

倩影还是要入宫去,她要把这些日子她受的苦都说给齐尧听。

「倩影,我救了你,那这次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点头。

我说:「别告诉齐尧我的事,就说你没见过我,好吗?」

她虽然不解,但还是应允下来。

我看着倩影和宋行告别,我知道倩影是绝不会爱上宋行的,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在她看来光芒万丈的男子,宋行又如何能入她的眼呢?

「宋行,你放心,等我见了圣上,一定要还你的功名的!」倩影深深地看了眼宋行,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恩人,也知道少年对她的心,只是有些事勉强不来。

我和宋行一块儿看着她入了皇城。我和她说,要留个心眼,化名入宫,等时机成熟见到了齐尧再袒露身份才最稳妥。

回到医馆,我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一般。越来越严重的病症正在不断蚕食着我的身体。

想着要去关门,却偏偏这时候来了客人。

「今日不看诊了,明日再来吧。」我几乎站立不稳,这时候,来人却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霎时抬眼,撞上一对熟悉的眼眸。

可是这双眼睛此刻充满了杀气,十分陌生,陌生到我只想逃离。

我立刻转身想要往里屋逃去,却被立刻拽住了手臂。

「你认得我你是谁?!」

他逼迫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却被他身上升腾而起的邪气所震慑。

我的手腕几乎要断裂,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我几乎要和他扭打在一起,两只手却都被他牢牢地钳住。

他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讥笑,「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竟也妄想能敌过本君么?」

「兀尘你若是要我的心,拿去便是。就当我把欠你的还了。」

「你果真认得我。」他稍稍松开了我的手,我立刻跌倒在地。

兀尘却俯下身来,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我看。

「我心中有一个声音,要我来找你。只是你是谁,我为何要来找你,我不记得了。所以,」他伸出手来勾起我的下巴,仔细的打量着我,「你是谁?」

他的心已经完全被心魔吞噬,只残存下一丝原有的思想。

我却因为方才的那场扭打,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那鲜红的血,又看了看我。似乎没想到我的身子这么差。

「你快活不长了」他蹲下身想摸我的脉搏,我抽回手,「不用你管。」

他皱着眉将我的手拉去,半晌后甩开我的手腕说:「一个将死之人,我为何要来寻你?」

「既然无事,请你离开吧,我要休息了。」

「不对。」他看着我吐出的那口血,「你血液里有蛊毒,你是永夜城之人。」

我支撑着爬起来,自顾自的将地上的血液抹去,又走入里屋躺下了。

他跟着我的步子走,看着我躺在我那张摇椅上。

这时候,外面忽然风雨大作,第一声春雷终究是落在了我耳畔,接下来就是愈演愈烈的春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落在世间一切上,屋檐的雨柱落下,我看着窗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失了翠绿的叶片上溅起雨水。

我的胸口很疼,不知是那病的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玲珑。」他忽然说:「你是玲珑。」

我感到一阵冰凉意,他忽然俯下身来将我拥入怀中。

我闭上眼,他抱得那样紧,我不知我怎会如此,分明应该推开,分明应该再次和他扭打在一起,分明应该拼尽全力的逃,可我此刻,只想在他怀里,哪怕就这样死了,也不想动弹。

他微微放开我,此刻他的眼神是我熟悉的模样。却也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

「玲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忘记。为了救你的姐姐,我失去了心脏的一窍,许多事我都要忘了。那日在永夜城,我说我是为了你的心,其实不是的。我只想你永远在我身边。」

我没有想到,他为了救我姐姐,失去了心的一窍。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救她。」

「如果她死了,你会活不下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兀尘。他不是要利用我,他无时无刻都为我忧心,即便是忘了为何要来找我,还是来了。即便他只剩下一点点同我的记忆,他还是来了。

可是我就快要死了,我不能,也不愿意他哪怕一点点的为我忧心了。

我知道他能救我,可是这一次,又要让他失去什么呢?他已经变得不像是自己,已经快要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他分明是那样温柔的人,为救我姐姐,他已经抑制不住心魔,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一点点蚕食着他原本的模样。如果这次再救我,那他的命还会残存几分?我这条命,本就轻贱,如果那年,他没能在最后一刻封住我的穴位,我也就那样死了。

「你走吧。」

我支撑着从那摇椅中站起,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玲珑,你同我回永夜城去,我有办法救你!」

「我不会同你走的,你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兀尘了。你救我姐姐的恩情,今生无以为报,若是我死后,这颗心于你有用,你便拿去。」

他似乎又一次动怒,我眼看着他周身升腾起的黑雾笼罩住他颀长的身子。可是他似乎努力抑制着那怒气。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体内的怪物,似乎一有情绪波动,就会失控一般。

「玲珑,你为何还不明白?我要你,我要的是你!」他扳过我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捉着我的肩膀。

他的眼睛像是闪烁的星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升腾起一层薄雾。

「我不愿意再回去。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杀死我爹爹的地方。」我努力的推开他,「我恨那个地方。」

兀尘似乎怔住了,他像是被我的话击中,那目光却忽然变得不容置疑起来,「不论你多么恨永夜城,我也要带你走,我要救你。」

他一下子将我扛了起来,我拼命的想要从那肩膀上下来,几乎用尽我毕生所学的踢打抓挠,他的力气却大到我无法反抗,不容置疑的往门口走去。

可是他没有料到我的迷魂香,我只是轻轻在他鼻尖一抹,他便昏了过去,我随着他的倒下从他肩膀上摔落下来。几乎也晕眩过去。

我喘了半晌,终于直起了身子。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兀尘,他依旧是那个模样,他睡着的模样就像是人畜无害的白面书生,我想,他醒来的时候,应该又会忘记我了。

希望他能永永远远的忘记我,不再记得有这样一个麻烦的姑娘,不要再因为我,受哪怕一点点伤害了。

我将这几日开医馆挣的银子带上,便走了。离开前我把大门锁上,这样便不会有人闯进来,若是兀尘醒过来,翻窗就能走。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地面上,我从未对他表明过我的心意,没想到最后一次的见面,居然是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可是他似乎一点也不痛,连哼都没哼一声。

不知道我这颗心还能支撑我活多久,只是能久一点就久一点吧,我还要去阻止齐尧做出糊涂的事情,他再怎么厌恶永夜城,也不应该用齐国整个国家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国都已然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样,满城都在招兵买马,听说西部的军队已经出征先行前往,再过三日,皇上便要御驾亲征,柳大人挂帅。

可是只怕永夜城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那甬道之后布下天罗地网,即便他们能找到那入城的窄道,怕是在那漆黑的窄道之中就会被乱箭射死了。

我不知道齐尧怎么就变得那样冲动,像是什么都不考虑的疯子。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虽然平日里总是不正经,但是在大事上,绝不会如此昏庸的。

我本以为众臣力鉴,齐尧再怎么样也会妥协,没想到已经足有半月,依旧是络绎不断的年轻人被征用进兵营去。

倩影又是满心满脑都是一个太子殿下,哦,我总是忘记,如今已是皇帝陛下了。

虽然我这病体没几日可活,虽然我人微言轻,我也得试着去阻止这场闹剧的发生。

本来是想看完了那位得了痘症的病人再去宫中的,谁知兀尘却找上门来,才无法耽搁。

我还留着之前在齐尧宫里当值的令牌,自然可以蒙混过关,到了宫里再去找师父给我安一个太医的头衔,我便安全。

我先吞下一颗保心丸,给自己买了身行头换上,便进了那皇城。守门的禁卫军近来也是忧心忡忡,怕自己的性命没几日也要结果在和永夜城的战争中,看我的令牌没问题,也不管新旧就放我进去了。

齐国的皇宫依旧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屋顶铺的都是极贵的琉璃瓦,走进去,就像是立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华服美眷,应是多好的日子。

只是都城十里繁花似锦,却不见边城的落魄。也许齐尧以为只要打败永夜城,齐国就能用更多的精力和银钱去扶持边疆。可是多年的取舍关系,又怎会在朝夕就被打破?怕是迎接齐国百姓的,会是连年不息的战火。

若是曾经,我会劝齐尧和兀尘谈判,可是现在的兀尘,再也不是通情达理的人了。况且,之前在永夜城,我听说,兀尘的亲娘,就是齐国曾经的公主,仅仅嫁给先城主一年就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了。

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若不是在乎他亲娘,他又怎会在十三岁之时出城来探求她的哪怕一点消息,被永夜城的叛贼盯上,几乎丧命呢?

如今的那根刺,怕是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即便齐国不去攻打永夜城,他也不会再让齐国好过。

倩影到齐尧身边,并没有很难。她了解宫中的处事规矩,只要使了银钱,即便是小宫女,也是很容易能到殿前伺候的。

她端着一杯茶走向齐尧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一颗心都雀跃不已。

她的太子殿下,曾经稚嫩的太子殿下,如今已身着龙袍,静默的坐着批阅着奏折。他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又似乎消瘦了许多,面庞的轮廓都锐利了些。

他该是有多累啊,如此突然的成为国君,又那样快的要去出征。

她多么想躲进那温暖的怀抱里,被那双长长的手臂圈着。

这是她的梦,只要能和齐尧在一起,做什么她都愿意。只是他是太子的时候身边就有无数的女子来去,如今已是皇上,她一个出身低微,空有一身武功的侍女,如何能

还未细想,齐尧忽然抬头,倩影吃了一惊,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当那双眼睛看到她的时候,先是惊诧,紧接着,那明黄色的身影欣喜若狂的奔向自己,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倩影,你还活着!玲珑呢?你可曾见到玲珑?她怎么样?」

心陡然一沉。

原来太子殿下看到自己,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好不好,而是问玲珑在哪里。

原来这些日子的思念,这些日子幻想了千万遍的重逢,都只是自以为。在尸体堆里拼尽全力爬出来,支撑自己活下来的信念。居然是这样将自己最后的一丝欣喜冲得一干二净。

太子殿下虽然已经贵为天子,却早早的就忘却了,自己是十二岁就跟了他,十四岁就随着他去了沙漠行军,他们共喝过一个水囊,骑过同一匹马。也是她用一把红缨枪挡住了那蕃国将领的长刀。

太子殿下也忘了,曾经对着长河落日,少年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分明和自己坐在高高的沙堆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自己,说「倩影,我不会忘记的,你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这句话,她记了两年。她以为那句话的含义,是他心中也有她的位置。

可是渐渐的,他忘却了沙漠之中的情谊,他如今已是大齐的君主,再也不会是当初那个和自己共饮的少年了。

可是即便是如此,倩影还是愿意,为他赴刀山火海。

这一次,她要存一点私心。

「皇上,我见到玲珑了,她说她要追随永夜城去。」

倩影明白,齐尧绝不会不信任她的话,因为她从不会对他撒谎。

永夜城么。

那日她闻了那药水,那样痛苦的摔倒在地,他便知道,她身上流着永夜城的血,有永夜城的毒。他当时心头一紧,心中想的却不是如何防备她,而是如何救她于蛊毒之苦。

只是齐尧没有想到,在自己危在旦夕的时刻,那个自己放在心上的人,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去寻找另一个人。

她就这样爱那个永夜城主吗?自己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曾经那样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即便是性命也可以毫不犹豫的给她,她却将其视为无物吗?

自己为了她担惊受怕茶饭不思这么些天,原来是多虑了,她并没有什么事,而是径直走向了他大齐的对立面。去往那个几乎杀死他的永夜城。

而此刻的倩影,红着眼眶。

他终于想起来问:「你怎么会……太后说已将你杖毙了啊。」

「是吗?太后娘娘是如此说的?」

倩影的声音颤抖着,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她知道自己不该以此回报玲珑的救命之恩,可是她恨,恨自己在拿命保护的太子殿下心里仅存的一点位置也要被她掠夺去!

她撩起裙摆,露出膝盖上的累累疤痕。「皇上,奴婢的腿,是一棒一棒被打断的,奴婢被打了整整一百杖,若不是从小习武身子软,怕是早就死了。」

齐尧看着那斑驳的腿,只觉得心中一痛。

他心中暗暗骂自己,怎能刚才一句话不说便问玲珑?倩影也是九死一生回来,自己却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倩影。」

「皇上!没事的,奴婢已经好啦!」倩影看不得他皱眉,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却又认真地说:「陛下,可是我要说,并不是太后娘娘下的令。是德妃。」此刻的袁桂芝已经是德妃,过不了多日就要封后的。

「是她?」 齐尧心中大惊。那个对他永远都是小意温柔的女子,那个只会低声下气的叫他陛下的女子,居然有这样狠的心?

只是,袁桂芝还不能动,他得留着她牵制她爹袁科。

他只是说:「倩影,我知道你受了万般委屈,只是还不是时候,等朕将兵权悉数收回,定还你一个公道。」

倩影点点头,她看着这个身着龙袍的男人,这些日子,没有一日他不在她的心尖上。此刻她多想他能抱一抱自己,哪怕就一下。

可是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他便爱她,而即便自己为齐尧做了千万件事,也是无济于事。那个女子,淡绿罗裙,只要轻轻浅浅的笑笑,陛下的心,就全被她收入囊中了。

在去太医院的路上,正是脚步轻盈,却在回首间看见师父被羁押着从我面前走过,我揉揉眼睛才确认是他。他本来是多么要干净的一个人,此刻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灰白的头发散落肩头,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师父这么老了,他的背都弯了下去,眉眼之间尽是疲态。我只觉得心咚咚地跳着,我想上前拦住他们,问问为什么先帝一死,曾经有功的太医要被这样对待。

可是师父也看到了我,先是大惊,然后给我狠狠地使了个眼色。他让我不要过去。侍卫似乎注意到了师父的目光,向我这边看过来。我只能故作镇定的抬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可我有一种预感,师父这一次真的凶多吉少。我上一次看见这样的人,是要午时砍头的,那时候我还小,经常一个人乱跑,就有一次,我手中握着刚买的糖人,却看到穿着白色囚服的男人被侩子手砍下了头。血液喷射,我几乎吓晕过去,之后我便再也不往那条路走。

我不能看着师父死。

我要去找齐尧,我要他救救师父。可是怎会这样巧,为何我竟然正好撞见师父被压走!

来不及多想,我匆匆混入了浣衣局,偷拿了一件宫女的衣裙换上,凭着记忆,去找皇上的寝宫。我走的很急,心中慌乱,连脚步都乱了。

可是我居然碰见了袁桂芝。

她坐在四人抬着的轿辇之上,流光溢彩的华服着身,容光焕发。身旁跟着数十名随侍的内官和宫女。

她再不似从前那般柔弱,倒是显出几分尊贵的威仪来。

不知为何心中慌乱,我急忙低头站到一边。

是她逼我坠入山崖,把倩影扔进死人堆里的。我再不信这宫里的人了,他们一个个的将真心一层一层的藏起来,毫不犹豫地杀人,害人,一个眨眼就能想到千万种折磨人的法子。

可是如今她却还好好的坐在那华贵的轿辇上,那倩影,倩影怎么办?我那几乎重生一次的痛,她又如何偿还?

也许只要见到齐尧便分晓了,可是如今他已经是皇帝,没了师父的帮助,皇宫这么大,我怎么能寻得见他?

我只能偷偷的跟在袁桂芝的轿辇后头。她身边的侍女提着食篮,想是要给皇上送吃食的。

但是我还没跟上去,一只手便捂住我的嘴将我拉走了。

我根本无法反抗,是一只男人的手,常年舞刀弄棒的粗糙,力大无穷。

直到他将我丢进那个偌大的宫殿,我才看到他的脸,是宫里的御林军统领孙起。

而我面前另一个人,就是齐尧。他变了许多,消减了不少,龙袍着身,竟真有了真龙天子的气质。

他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眉头紧锁。

「奴婢参见皇上。」

「你当真以为,这皇城是来去自如的?若不是孙统领早一步发现你,怕是你早就被当做刺客被射成筛子。」

我抬起头,「皇上恕罪。只是……」

「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是着急要他救我师父。「求陛下救救我师父!」

「你要朕救他?」

「凭什么救他?他是朕亲手关押的。」

「师父所犯何罪?」

「他没有罪。」

「那为何陛下要将他斩首?」

「你师父勾结永夜城之人,罪不该诛么?」

「他是我师父,你恨我是永夜城的人也罢,只求罚我一个人便是,为什么总要别人来给我担罪!」

「你真的不知道么?」

我只觉得面前的男子很陌生,此刻,他垂着眼睛,似乎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笑话一般。

「朕背后的伤口,是你一针一针缝起来的,流了多少血,你不会不清楚。可是你却转头就去了永夜城」

他站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你说,是不是朕死了,于你也无所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忽然把我拉进怀里,他用力地吻着,像是一种惩罚,又像是怕我挣扎似的按住我的后脑,我愤怒的咬他的舌头,可是他不吃痛似的,丝毫没有松开,反而咬上我的嘴唇,疼得都快流泪,直到我狠狠地推他的脖颈,他才终于咳嗽着,远离了,他红着眼睛还要扑上来的时候,我叫道:「你如此侮辱我,实非君子!」

「何为君子?朕喜欢你,坦荡不遮掩。」我的口中都是他的血腥味。

「你是永夜城的细作也罢,是永夜城的城主夫人也罢,在我濒死之时抛下我去永夜城也罢!我不在乎,只要你来我身边。」

我愣住了。我的心此刻被灼得很热。只要我,永远在他身边么?为什么他们,都说些奇怪的话?只要我相伴,而我身边的人却因此落难。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此刻有些湿润,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冤屈。

他淡淡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没有说「朕」,而是说的「我」。

「因为我笃定你不会背叛我,可当倩影告诉我你去投奔永夜城,我居然是松了口气。因为至少你活着。」

我的喉咙紧了紧,倩影分明答应我,她不会说在宫外见过我。我在心中还编排了几次该怎么和齐尧说我近来的事。才能瞒住那袁桂芝派人逼我跳崖的事,才能让让他能好好听我说退兵的事。如今,似乎单单他认为我投奔永夜城,就能要我的命。

可是倩影怎么会知道我去过永夜城?

而他若是知道,我来此并不仅仅为了他能放我师父一马,而是劝他收兵,他会怎么样?

我心中似有万般的死结,我不知该如何解。面对眼前之人炽热的目光,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想要得到我的垂青,偏偏我心悦的,就是不想给我哪怕一丝丝的温情?」

对呀,为何偏偏就要我?我从未想过与他结连理,一开始只觉得这个人是个浪荡的纨绔,后来渐渐觉得他是明事理的纨绔,总是趾高气扬的,把我困在宫里,让我端茶送水,可我中毒之时,也为我忧心不已,那日他后背受重伤,我一针一线缝着,他拽着我的裙摆,将我的裙子都染红,口中还喃喃叫着我的名字。

曾经他硬声硬气对我,我倒是觉得自在。如今,他对我温柔,将真心掏出来给我瞧,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更何况,我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什么也给不了他,他还真是不会挑人呀。

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轻咳,我转头看,居然是方才把我抓进来的御林军统领,他正气凛然的站在那里,原来他一直都在!所以方才齐尧轻薄我,他说的那些话,全被听见了!?

我看了眼齐尧,他似乎也才发现,整张脸有些泛红了,清了清嗓子说:「孙将军,你若无事便可退下,今日你所见所闻,不可说与第二个人听。」

天哪,他怎么能说得出口!孙起一个七尺男儿赤红着脸告退。

我竟然也觉得脸上火烧一般。

若是此时提起退兵,怕是只能火上浇油,但是师父的事情不能等,师父还想着退休出宫娶一房小妾呢,我可不能让他走在我前头。

「皇上,我师父于我,就像是父亲,培养我一身医术,若不是师父,我八岁那年就死了。」

我只觉得眼眶很热,「求求你,别杀他。有什么冲我来,投靠永夜城的是我,与他毫无关系。」

我不知为什么哭了,许是我知道这是女子的武器,许是我知道他不会忍心,许是我知道利用他对我的心。

「你真觉得我会杀了他?我只是恨你,恨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在乎的。」我抿了抿唇,「我在乎的。」

虽不是他所盼望的爱,可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骗自己,他是我,重要的人。

「你,休要进去。」孙起的身子如同一座山,挡在少女面前。

「孙统领,你好生奇怪,这青云殿我从来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你拦我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像是一朵清晨还带着朝露的茉莉,笑容挂在脸上。

其实在西域,他便注意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齐尧身边的这个女子。

孙起的母亲是西域王室的女儿,父亲是齐国过去的平远侯。他从小在西域长大,当初出征蕃国途径西域,他还请倩影尝了西域的羊肉和奶酒。那时候她的嘴塞得满满的,还要叽里咕噜的说话,「太子殿下身娇体贵,吃不得这些,可把我馋坏了,谢谢你阿起!」

当时他还只是作为一个护卫在殿下身边,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只是个平头百姓。倩影也是一样。

他本以为这也只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子,目不识丁,只是给太子端茶送水,直到他见识到她挥舞着红缨枪,将十几个男子都打趴下。

心中便有所触动。直至今日。

然而此刻,他还是伸出长臂拦住她。

「里头,陛下正忙着。」孙起想起方才陛下抱着那女子,嘴对嘴的场景,不由得又感到耳朵火辣辣。

「孙统领,你耳朵怎么了,这样红!」倩影伸长了手去摸,才触碰到一点,就被眼前的男子躲开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失了体统。」

他更热了,脸上也开始发烧。

「哈哈哈,孙统领,你是害羞了,害羞了哦?」

倩影乘机想溜进去,却被长长的手臂拦腰抱起,仅仅一只手就将她提溜起来了。

「孙统领,你这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陛下吩咐,不得入内。」

他将挣扎的少女放下,倩影还想争辩什么,却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袁桂芝,倩影自从同齐尧说了她是被袁桂芝处以极刑的事之后,齐尧震惊之余,思虑良久,念在袁家朝中势力如今依旧庞大,只能委屈她先躲着。于是她急忙说:「千万别说我刚刚在这儿!」便一溜烟跑了。

青云殿中。齐尧听了我说的话,他似乎会错了意,忽而欣喜的笑了起来,似乎又要朝我扑过来,这时候殿门口有人通报,「陛下,德妃娘娘前来看望。」

我着急要躲,齐尧却拉住我的手说:「你怕什么?」

还没等我挣脱,德妃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五六个宫女,面容上的喜色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手中的那个食盒都要掉下去似的。

德妃将那食盒撇于地上,忽而就从眼睛里落下两大滴泪水,小跑到齐尧跟前说:「陛下,臣妾冤枉,都是这个婢子污蔑臣妾的!那日,真的是她自己逃走的!」

我怔住了,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袁桂芝,我心中暗叹。

我本不想生事,她怎么不打自招了?

「德妃所说何事,朕不是很明白。」

齐尧微笑了起来,只是我看出那笑容连一份真心也没有。「玲珑回宫来了,我们正叙旧呢。」

袁桂芝的眼泪挂在脸上,似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还是笑着说:「是臣妾糊涂了。臣妾念着陛下喜欢龙须酥,便令小厨房做了些。」说着就将那地上的食盒打开。

那龙须酥已经被摔成了渣渣。

齐尧依旧笑着,极尽温柔的说:「莫要忙了,今日太后生辰,想必你也劳心费力,该在自己宫中好好休息,就不必来请安了。」

袁桂芝急忙抬头说:「皇上,近来臣妾都未曾面圣,心中甚是想念。」

我看着二人相敬如宾的画面,又想到刚才齐尧对我的失态,只觉得心中有些复杂。他还是为了袁家的兵权宠爱了她,即便他知道倩影被打了一百杖,他也不会哪怕苛责袁桂芝分毫。

「德妃,朕近来的确冷落了你,今晚朕来你宫中用膳,可好?」

袁桂芝面上忽有喜色,「自然是恭候圣驾,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她告退之时,用眼睛轻飘飘的看着我,似乎在提醒说,即便陛下知道了一切,也不会有半分区别。

袁桂芝前脚出宫,齐尧便将我的肩膀掰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

我笑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

「她觉得你应该对我说的事,是什么?」他不依不饶的要我说实话。

可是他终究是要好好待袁桂芝的,我说的越真,他面对袁桂芝时就越痛苦,所以我扯了个谎说,「那天,你重伤昏迷,我为了给你去采药晚一步回宫,德妃娘娘派了两个随从保护我,结果我不慎坠崖,许是那两个随从怕担罪名,才说我跑了的。」

「坠崖!?」他瞪着眼睛将我转了个圈,「你可有事?可治愈了?」

「我,无碍了。」我朝他笑笑,却忽感到心口一阵疼痛,近来,这疼痛越发频繁了。

「那倩影说在宫外见过你,说你投靠永夜城,又是什么意思?」

我心想,这个小妮子还真是忘恩负义,却也随口说:「倩影误会了,我能活命,全靠吃永夜城的秘药,她以为我是投靠了永夜城才得的药,你在她心中分量那样重,自然怕我对你不利。」

齐尧清了清嗓子,「若是你能像倩影那样待我,我不知会有多高兴。」他又说,「不过也幸好你未投靠永夜城,不然刀剑无眼,我也会伤你。」

「陛下为何非要攻打那永夜城呢?」

他怔住了,看了我良久,眼神却逐渐空洞,我看着他眼中的光灭下去,他终于放开我的手臂,力道很大,我几乎摔倒,他苦笑两声,「原来如此,你来宫里,并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劝我永夜城一事。」

「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永夜城如今还不是齐国能撼动的。」我忍了忍晕眩努力平缓的说道。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除了这永夜城,当务之急是处理蕃国和南廉国!但是永夜城与齐国几十年来的纷争,总该有个结果。」他扶额说道,声音嘶哑。

我能看出来他近日的操劳,几乎已经要将他整个人击垮。锦衣玉食又有何用,九五之尊又有何用?他的心凄苦的就像是一片枯叶一般。他说他喜欢我,是从第一眼便开始的,我相信,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即便是陪伴也无法长久。我带着极强的目的来见他,他却以为我是因思念心忧而来,我怎么配得上他的喜欢呢?

「你走吧,玲珑,既然你心里没有我,既然你执意要劝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师父我会放他出宫,你也不必为此故作对我还有情谊。」

他背对着我,再不说话。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死,他的心此刻十分固执,我知道我再怎么说也是徒劳。

他齐尧才是这齐国的君,我撼动不了他,说动不了他。

「陛下想的是报仇,可百姓想的是过平稳的日子。而且,只有放下心中的恨,才能自渡。」

我其实早就看出他非攻打永夜城不可的真正原由。他恨永夜城取走了两位兄长的阳寿,恨永夜城夺走姑姑的性命,恨永夜城害的他父兄相残,恨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那好,你只要前去那永夜城,让他们归还我大齐钟凌公主的灵柩,约定再不干涉大齐内政,我便退兵不战。」

如果我没这玲珑心,也许我就相信了,只是即便我这颗心已经千疮百孔,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心中已然酝酿成型的计谋。

他是要我,去找到前往永夜城的捷径。

「是那齐国的皇帝派你来的?」 兀尘手中拈着一个酒杯,半倚在雕花靠背之上,随意的问。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求你。」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我还是答应了齐尧的请求,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若是我不来,他们势必会强攻那线人提供的城门,伤亡只会更惨烈。

如今,虽然心知肚明齐尧的计策,可我还是有一线希望能够扭转。

他忽然走近,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我看不清他的心,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是孤身一人前来,还是已经知道数十万死士已经埋伏在了甬道前的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中。

「我们见过面,之前你在医馆,我来找过你。只是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

「是,那时候你想带我回永夜城,我就将你迷晕了。」我冷冷的说。

「哦?那这个疤痕,也是你留下的?」

他褪下外衫,露出肩膀上一块淡红色印记。是我曾经一口咬上去的。

「是。」他挑挑眉毛,颇为佩服似的。

「还从未有人咬过本君不过我还记得,你快死了。」他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直直的将人贯穿一般。原来他看陌生人的眼神,是这样狠厉。

「对。」我抬起头笑了笑,「如今也是一样。」「你若是来此为我能救你一命,还是死心吧。除非你能用别人的命来换。」他笑着喝了口酒,「这都算麻烦事了,若不是本君觉得你有趣,我才懒得管。」

「我不会牺牲任何人,是我的命,我认了。我来这儿,是想劝劝你,与齐国讲和。」

「那个国家,各个人都贪婪无度,我十分厌弃。」

「凡人皆有欲,若是仅仅有了贪欲就要去死,那你我怕是都不能活在这世上。」

「是么?」他从高处跃下。「我一直都在这座躯体中困着。被一股气狠狠压制。分明有那样多的怒火,伤痛,这座躯体用尽了全力去压制。把我压制的好苦。」

我想到曾经那个少言寡语的兀尘,他那样淡然稳定的情绪,就是这样死死压住心中的恨与怒,才得来的。

「就像,分明我与你并无情谊,为何,我会觉得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为何……我不太想让你死。」「又为何,」他渐渐靠近,眼神中充满了疑虑,可又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那冰冷的手触碰我的额头时我警觉的后退一步。

「我的手天生就很凉。」他似乎并不抱歉。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不会杀一个本来就不剩多少时日的女子。」可是他忽然又对我说:「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兴许我会改主意。」

此刻天空暮色渐沉,一轮明月已然挂于夜空。我并没有拒绝,我想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他不记得我,哪怕他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抓住我的手。」我握上他的手,他却将我拉过去,环住我的腰。继而带着我腾空而起,我和他穿行在夜色之中。他的发带忽而扫过脸侧,依旧是那熟悉的模样。清风拂面,其实我本来已经累极,只觉得下一刻便会睡过去。可是这样清明的夜色,清风,我竟然清醒万分。像是胸口瘀塞多日的沉闷都暂时消散了。

他飘然落在一叶舟上,空旷的江面上,只这一叶舟。像是天地之间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落在这一叶舟上的时候,这小船都没有移动分毫。

「不冷吗?」直到他说话,我才发觉我还在他怀中,我从他怀中脱出,站远了一些。他并不在意,俯身从船上取出一坛酒。打开酒盖,那酒香便弥漫出来。兀尘仰首,将那酒倒入口中,清冽的像水一般。

「你也喝一口。」他将那坛子递给我。

其实饮酒对我来说并无好处,可是此刻我不敢拒绝他,接过那酒坛子的时候却发觉,那坛酒已经被热过了,此刻是温的。

我喝了一小口,烈而不冲,居然是我从未喝过的佳酿。

「你怎么会将这酒藏在船上?」

「一人悠哉时,总是要醉一醉。」

这时的兀尘,虽是心脏少了一窍,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曾经他那样几近折磨的压抑自己,倒不如如今来的痛快。

「那你为何带我来此?」

「心中的话总说给明月听,我也腻了。倒不如说给你这个将死之人听听。」

兀尘将我手中的酒坛夺去,又喝了一口。

「对啊,反正我死了,你的话就带进土里去了。」

他没理会我,只是盘腿坐下,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了。他看着我的淡绿色罗裙说:「可惜这好看的衣裙了,要随你入土。」

也许是酒壮人胆,或是我酒量太差,我居然调笑说:「说我人好看便罢,非要扯那衣裙。」我好似看见他嘴角上扬,又好似没有。

「你有娘吗?」他忽然看着我说了一句。我想到记忆之中那个女子,金钗桃裙,眉目如画,脱口而出:「有的。」

「我没有。」兀尘抬首望天,「我生下来,我娘就被我害死了。」「她不是永夜城的人,扛不住永夜城主的血脉。我生来带着寒毒,并不是难产,是一开始,她就注定要死。」兀尘忽然笑的肩膀抖动,「正是那齐国人,为了自己能登上皇位,牺牲自己两个儿子还不够。还要将齐国的公主作为物品般献给我父亲。」他看向我,一双眼里尽是嘲讽之色,像是嘲讽我不自量力的规劝。「我恨齐国人,视其为蝼蚁。」

「恨吧。」我看着他笑道,「我以前也恨过很多人。」

他的目光愣了愣。我站起身来,走到船头,我蹲下去看那明月在水中的倒影。我伸手想要触碰,却漾开层层涟漪。

此刻天寒,我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直到又咳出了血。我用手蹭了蹭嘴角边的血迹。

「我不能救你,但是也能满足你别的愿望。」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倒是没了那嚣张跋扈的口吻,有些像是从前的兀尘了。

「你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好,怕不是,喜欢我?」我挤出一个笑容。从前我不敢做的,不能做的,如今既然他都忘了,既然我也快要离开这人世,也许,就最后一次,任性妄为一次。

「我杀那几个老头子就是一刹那的事,你若是想早些死,直说便是。」

他早将永夜城的长老杀了个干净,城中人也尽数身着黑衣,不再是那月白衣袍了。

月色洒在他的眼角眉梢,分明是那样熟悉的眉眼,声音,腰间也是熟悉的佩剑,玉佩,玄青色龙纹发带,为何偏偏忘却了我?

我怎么舍得死呢?我多想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可是我留不住我的命,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伤感起来。

「你哭什么?每个人我面前都拼了命的笑。」

「谁哭了?」我擦去落到下巴上的泪珠,又喝了一口那酒,却被他皱着眉夺走。

「你再喝,怕是要死在这船上。」他伸手擦了擦我的嘴角,是一抹我未擦干净的血迹。

我被他这一举动惊吓到,站起身来的时候却觉得头晕目眩,只是一晃,身子便直直坠入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兀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毫不犹豫就跳入那湖水的。

只是觉得,如果那个小女子死了,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当湖水漫过发梢。

他睁开眼睛,那个女子在水中静静的样子,好像是睡着一般。绿色罗裙如同花一般绽放。

他奋力朝她游去。

玲珑,玲珑。

心中忽然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叫着。

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却惊异于她的消瘦。

原来她真的快死了。

可是当真切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什么心脏会这样隐隐作痛?

她一直在下坠着,于是兀尘干脆将她抱住。在水下便给她渡气。

她的唇紧闭着,他废了很大的内力才度给她。

当她终于有了反应,兀尘才奋力向上将她托出了水面。

她躺在那艘小船上不住的咳嗽着,像是一只溺水的小猫。

可是她咳嗽着,又忽然从口中喷涌出鲜血来。

兀尘将她抱在怀中,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怀中的「小猫」咳嗽着,轻得不能再轻的说:「玲珑。」

是真的。那个声音是真的。

所以,这是自己的旧相识。

「你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他用手擦去她嘴边的血污。

「是。你是兀尘,是兀尘……」

怀中的人已经意识不清。

兀尘怀疑的看着她,自己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刀下的鬼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景没见过,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硬如磐石。

可是为什么,看着这小女子受苦,他居然不忍心?

他紧紧的将她拥在怀里,虽然兀尘天生周身冰冷,可是只要运气便能恢复常人体温甚至更甚。

他将内力传输给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子,抱着她回了永夜城的宫中。

「主人,这是」

秋水认出了他怀中的女子,正是数月前曾到访永夜城的人。也是她走的那一天,主人才彻底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杀了十二长老,将永夜城上下都翻了一翻。

连她,都十分忌惮此刻的兀尘。

「找几个人帮她把衣服换了,放我床上。」

兀尘将自行将湿衣服脱下,两个随从将新的衣袍服侍他换上。

「你们都退下去,谁也不要进来服侍。」

「遵命,城主。」

回到寝殿的时候,果然,那个叫玲珑的女子已经换上了干爽的寝衣,只是。那些侍女似乎会错了意,此刻床上的女子,只穿着一件薄而又薄的中衣,雪白的肌肤都若隐若现。

兀尘心中虽然燃起一阵火,却还是将那锦被给她盖的严实了些。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端详着这个女子。

她似乎比那日在医馆还要瘦,分明已经病入膏肓,她却还要走这样远的路来这里,还要喝他的酒,还要在他面前笑着,装作自己根本不在乎生死。

兀尘走近了些,他将手放在她的心跳处,那柔软皮肉下跳动是那样弱,似乎下一秒就会停止一般。

而那床榻上的人却忽然猛的抓住他冰凉的手。好小的手,却那样暖,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掌。

「不要。不要。」

兀尘俯下身去,将耳贴在她的唇边,只听见她极小声地说:「娘……姐姐……」

他看着那张苍白小脸,居然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臂。

却又看她微微睁开眼,「不,你是兀尘。」

咫尺距离,那因为发烧而越发嫣红的唇吐出炽热的气息。

兀尘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盯着玲珑看了很久,而她又睡了过去,一双眼睛闭的紧紧的。

他于是直起身子,坐在了床边。

窗边的小桌上已然放了一碗药汤,是他命秋水调配的,玲珑坠入永夜城的寒湖,又有心疾,若是不喝这药,怕是今晚都挺不过去。

其实那日她站在宫门口求见,兀尘只是想取出她的玲珑心炼药。可是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低了那样多,还冷冷的和自己说话,他就不想杀她了。

去了寒湖,看着她的面庞被月色镀上一层朦胧光辉,看她故作坚强的擦去落到下巴的泪水,心中居然会产生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酥麻麻的,并不讨厌,却实在不知是什么。

手臂从她的后背穿过去,只轻轻一抬,那个人便轻轻的靠在了自己肩膀之上。他身体凉,只觉得此刻的女子像是一个火炉,灼得他有些受不住。

兀尘用勺子舀起一勺药汤,试着从她口中灌进去,可是她牙关紧咬,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再不张口,我便灌了。」

她似乎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依旧紧闭着唇。

于是冰凉的手捏住她的鼻子,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像是窒息般的张口呼吸起来,药汤毫不手软的灌进去,她咕嘟咕嘟的喝了个干净。

「啊……好苦,这药方太烈。」怀中人眼睛闭着,口中却是喃喃说话。

真的那么苦么?还敢质疑自己的药方不好?

兀尘尝了口碗底残留的药汤回道:「分明不苦。」

而怀中的人似乎因为药效稍稍清醒了些,皱着眉,「那为何我口中这样苦。」

一来二去的,像是哄孩子一般。若是属下看见了,一定吓得目瞪口袋。平日里那样冷峻残暴的城主,居然会这样轻柔的对一个人说话。

正想去寻看手边有没有糖能解苦,却发觉那个叫苦的人儿咂咂嘴,又睡了。

他这味药是很珍贵的,即便她的心都快不跳了,也能给她救回来几日。

将肩上的「火炉」放回床上的时候,她的衣领却不知何时解开了,露出一片晃眼的雪白,兀尘喉咙紧了紧,给她系上了。

该死,真该罚那几个给她换寝衣的婢子,让他无端受这些苦。

正是此时,城外的探子回城,说是有要事相告。

兀尘从内殿走出去,吩咐秋水照料好玲珑,便去往议事阁。

里头已有整齐站立的三十名带刀卫士,都是穿着便于行动的褐色盘领窄袖戎袍,他们的刀都别在腰侧,长而轻巧,刀鞘上纹路纵横,是十分精细的工艺,并不是城门口侍卫那般长而重的陌刀。

见兀尘入内,纷纷抱拳行礼,「参见城主!」

兀尘径直走向那上座,拂摆坐下。

「说说吧,看了几日,有何发现。」

那几名卫士虽也都是出身贵族,却也不免胆颤,这声音似是寒冰,怕是说不出所以然的话,小命就要不保了。

领头的是个纤瘦的少年,虽说年纪是这些人中最小,却也是本领最高强的,他的眼睛很圆,眉毛很粗,看着有些可爱的神态,可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可以瞬间将一个人的喉骨捏成粉末。此刻他站出来说:「回城主。城外埋伏人数虽多,大多是没什么功夫的步兵,除了几名将领可能身手不凡,其余的不足为惧。」

兀尘笑了两声,他哪里问的是这个,他从来没忌惮过分毫城门外的大军。他想问的是,他要寻的,生母云英公主生前托人送出永夜城的那封信。

父亲在世之时,每当提起母亲的事,他都大发雷霆。

「她不过是个齐国的女人,不配做你的娘。」

她死在了兀尘出生的那一个夜晚,讽刺的是,那夜出现了一个千年难遇的星象,这先城主口中不值一文的女子,生下了永夜城的下一任主人。

然而,也终像是长老所言,一城无二主,当着新生的孩儿逐渐长大到锋芒不可挡时。先城主便陨落了。

先城主痴迷于秘药与秘术,终于走火入魔,六脉尽断,气绝而亡。

那一年,兀尘十六岁,成了新一任永夜城的主人。

「莫要说这些毫无意思的消息。」

众人低头不语,倒又是那领头的少年回答道:「城主,云英公主的书信,是当年她的贴身侍女龙青带出去的。龙青那时回齐国报丧,怕是那封书信,就是送回齐国皇宫之中了。」

「不会。」兀尘摇头「我数月前曾去往齐国皇宫,找了数日,并无所获。」

兀尘记得,当初自己是扮作骑射手进入齐国宫中。见到了那齐国太子。

那是个骑射俱佳的男子,只是行事鲁莽,意气用事居多,不过倒也是个真性情的人。

他身边跟着两个女子,一个咋咋呼呼,还有一个他居然想不起来了,那张脸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就是无法汇聚起来。

好生奇怪。

思绪飘走,下头那个少年却半跪了下来

「属下该死,属下立刻再去查验!」

「只是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数日前,当今齐国皇帝还是太子之时,去山中狩猎,被人偷袭砍伤,用的,是陌刀。」

永夜城特有的陌刀。

可是只有城中人才知道,如今除了最下等的侍卫,早已都换成了轻便的长刀。

还有那日在齐国宫中夜宴时候出现的十几个刺客,也都是装作是永夜城人士的模样。

那天兀尘也在,静静的在暗处看着。

她们的后脖颈原来印下的永夜城标记,都被烧毁了,皮肉上只剩一个圆形的伤疤。

可是那天他是受伤了的,如何受的伤,却忘却了。

几个叛贼而已,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只是那刹那的疼痛还在记忆之中,对了,是拥莲刺伤了他,可是记忆中那个女子对自己唯命是从,她怎敢伤自己?

况且,拥莲也不过是一个下等侍女,即便来一千个,也伤不了他分毫。

除非,自己是故意受伤的。

然而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一个场景,一双小小的手按着自己的伤口,还有递到嘴边的,一口香甜的点心。

他怀抱着一个人。

在雨幕之中。

可是这一幕转瞬即逝,他还未来得及去看那人的脸,一切便归于空白。

永夜城外无边无际的草原,此刻正是草长莺飞之际,那不知是何品种的绿草几乎要长的超过男子的肩膀。

齐尧

齐国的营帐扎在了距离那甬道十里外的山脚。

十万大军,是不可能隐蔽的。

只是,他们从来也没想过隐蔽。这不是偷袭,而是一场宣战。三日前,玲珑站在齐尧的面前,缓缓地说:「好,我答应你,我去让兀尘将云英公主的灵柩还给齐国,并让永夜城俯首称臣。」

她说的那样坚定,似乎势在必得一般。

可是齐尧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只是为了让玲珑知难而退,让她能站到自己这边,还有,利用她找到那条进入永夜城的捷径。

可是她的眼睛坚定的看着自己,轻启双唇淡淡的说:「七日之期,一言为定。」

齐尧自然没看出来玲珑的伪装,她伪装的信心满满。其实,她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买卖。

让强者俯身于弱者?

世上全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倩影穿行在草地之中,那样茂盛的草将她整个人都掩盖住了。她将头发束成男子的发髻,簪了根雕花簪子。

此次出宫随征,她开心得很,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些宫里的小女子吟诗作对跳舞唱歌行,打架那可是她最在行。

虽说是随征,皇上却在更后方,此刻她身边的是孙起,更前方的便是此次挂帅的柳世庭柳大人。

「倩影姑娘,你再怎么说也是女子,何不在营帐中休息?」

孙起高大的身躯在侧,行走时特意帮她将高草折断。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打仗,打仗的时候哪里分男女?」声音似有怒意。

一阵静默,倩影看着眼前这个木头一般的统领,笑道:「你堂堂一个御林军统领,怎么这样不会说话,我逗你玩儿呢。」

「此次行军多有不便,也不知道玲珑姑娘能不能说动永夜城主。」

孙起抬头看看天,还算晴朗,若是下雨,可不知道有多麻烦。

齐国营帐中。

齐尧身着软甲,看着术士画出的地形图,心思却在玲珑的身上,已然四天了。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虽说他向来知道玲珑与那永夜城城主的关系不一般,可是他依旧莫名的担心着。

如今他已经达到了目的,找到了那条通往永夜城的甬道。

可是甬道之后是什么,还是未知。

「陛下,臣认为,需得尽快派人通过甬道一探究竟!」

「我们人数众多,定是已经引起注意,偷袭已是无稽之谈,唯有硬攻,永夜城兵力绝不敌我们,这是大齐唯一的胜算。」

「不。再等等。」他在等玲珑出来,不论结果如何,他要玲珑全身而退。

那日她与自己争辩时,脸色那样苍白,应该是病了,他后悔那天没能同她好好说话。还如此暗地利用她找到这条捷径。

玲珑若是知道会如何?怕是再也不会信他了,心中一阵揪痛。

只是他别无他法,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还是齐国的君主,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知道这次也许是以卵击石,可是为了后世的齐国子民,即便败了,也要让永夜城知道,大齐,并不是像蕃国南廉国那样的懦弱之辈!

齐尧直起身子走到营帐之外,茫茫的草原。

几日前他在远处看着玲珑骑着马独自穿过这篇草原。

他低下头,取下了在腰侧的一个小竹篓,将一块干的生牛肉塞了进去。

那是玲珑的小青蛇,曾经一口咬到自己掌侧的小青蛇,头上一朵墨色的乌云。

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找遍了那座山才找到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给她。

玲珑

我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浑身如同散了架。

还真是多灾多难,自从恢复容貌以来,不是受伤就是中毒。连我现在快要死了的身体,还得受这高烧的折磨。

其实冰冷的湖水讲我吞没之时,我居然想就此解脱。什么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与我何干,什么情爱,也都散了才好,正是因为我心中的那个人,我才过的这样累,才在每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都要忍很久才能不掉眼泪。支撑着坐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寝宫之中,处处都是我没见过的装扮。好生新奇。

这兴许便是兀尘的寝宫吧,估计是他还不想让我死,把我救了起来。

然而脑海中忽然闪过在水中,他给我渡气的场景。

我吃了一惊的摸上嘴唇。

我与他居然……

浑身又热了起来,我只是要去找水喝,赤着脚走了两步,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恍若无物,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这件寝衣简直薄的透明,若隐若现,欲拒还迎的模样,还不如光着身子

霎时间愣住了。

好在想来兀尘应该也不会亲自照顾我,应该不会看见我这样不得体的样子吧。

喝下一口水。

自己应该是只睡了一日,与齐尧约定的七日之期还有三日。

我摸了摸我脖子上的长命锁,打开,里面的字条还完好无损。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娘逝世以后,我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她写的书信,从未寄出的书信。

在独自行医的那些日子里,我终于打开了那一封封书信,看到了那些泣血的文字,阿娘的痛苦是刻进骨髓之中的。

她分明爱先城主,可是却知道不可违抗十二长老嫁给了我爹,当她决心好好过日子的时候,那个她魂牵梦萦的男人却又将一切毁掉。可是,除了这些,她还写了:

「若是永夜城终究要将这世间化为永夜,则万请诛之。」下面附了几个字。

那不是中原的文字,我并没有看懂,只是将这些文字描写下来后,一把火将这些信都烧光了。

那张描下这句文字的字条,就藏在我的长命锁之中。

那晚,我知道了永夜城最深最深的秘密,就藏在永夜城一处密阁之中。

若是将它毁掉,那么这永夜便再也不复存在。

我留着这张字条,就是为了有一天,如果兀尘的心魔真的将他完全吞噬的那一天,如果他真的变成了魔头的那一天,我能有机会,将一切都化为灰烬。

只是我不知道那个秘密藏在何处,也不知道这句密文的用处。

我也,绝不想走到那一步。

我握紧了我的长命锁。

不知为何,醒来的时候,我居然觉得心口比之前舒服了一些。口中的血腥味也少了,把了把脉,虽依旧是很脆弱的脉象,倒是比原先跳的有规律些。

我朝外头望了望,这时候姐姐正好从外头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食盒。

她面无表情的将食盒中的粥端了出来。

我看着那碗粥发愣,这粥,和之前我坠崖时兀尘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姐姐。」

「莫要叫我姐姐。我分明只见过你几面,哪有什么姐妹情分。」她斜着眼睛睨了我一眼,冷笑一声说。

「城主变成如今的模样,都是你害的,你还要回来做什么。」

我怔住了。

眼前的姐姐还是姐姐,可是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我,说着我从未在她口中听过的话。

是啊,若不是当初他为了不让我伤心,牺牲了心脉的一窍来救姐姐回来,他怎么会忘了我,怎么会杀死十二长老,怎么会让永夜城继续修习邪术使用秘药。

怎么会,性情大变得让我那样陌生。又怎会,不顾多年主仆情谊,分明知道游之陵绝不会再用永夜城的武功,还挑断他的手筋又让他成了个瘸子?

又怎么会……让这场大战变得没有商量。

「那日你离开永夜城之后,只是因为人群中有一蓝眼男子说你身患重疾活不过十八岁生辰,他就……」

姐姐的目光变得闪烁起来,似乎想起了极其恐怖的画面。「我刚来时,主人虽然权力通天,倒也是温文,敬重长老,渐渐的便越发……」

逆天改命,本就是不可行的,天命不可违,可是他为了我,将这天命也违抗了。

那怎能全身而退,怎能不耗损至此?

而若是姐姐知道,兀尘是因救了她的命变成此番模样,她又会如何?

「你好自为之。」姐姐拂袖而去。

我终于还是坐了下来,用勺子舀动那一碗粥,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果真是一样的味道,「原来这永夜城的粥,味道都是一样的么。」

「自然不是。」

我抬起头,却发现一抹玄色闯入眼中。我急忙站起来,「兀尘!」

他却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若是想以身相许谢本君救命之恩,本君倒也不介意。」

我吃了一惊,要是从前,他那样冰冷自持,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然而我下一瞬间才想起我几乎衣不蔽体,直直的爬上床将被子从脚蒙到头。

而他似乎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而是将我脸上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轻松拉下。

用那双墨色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本君也是男人,对你这样娇俏可人的女子,自然也是颇为喜欢。若是你愿意好好服侍本君,保不住本君一高兴,就把你救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心想难道他本性如此,从前自我约束,如今放飞自我?

他却目光微冷,松开手说「你若是无事,便可以离开了。我不要你的玲珑心。你也不要再劝说什么,齐国大军已兵临城下,只是……」

他忽然笑了笑,似是鄙夷,又似是故意要我忧心一般的说:「他们只要敢进入那条甬道,来一个,死一个。」

「兀尘!」

「本君知道,你同那齐国皇帝相好。你为他不惜自己的安危只身前来,还给他们引了路,真是可歌可泣。」

他淡淡的笑着说着这些话。

「只可惜,本君一个也不想放过。特别是那个齐尧。」

「兀尘,我来此处,是为了和你谈判的。」

「谈判? 你有何筹码和本君谈判?」他忽然离我更近了些。「不过只要你叛离那齐国,来我永夜城,我便将永夜城的内功心法传授于你,救你性命。」

他靠近的时候,我又闻见他那奇异的淡香,还有周身席卷而来的凉意。

「你到底为何,不给齐国一条活路?」

「活路?」他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说:「这世上的人,早该归依永夜城。如果他们不来,本君也会去。」

「你说什么?」

「有些人,不配活在这世上。永夜城中千万密卷上写下的那些名字,都不配,活在这世上。」

「秘卷?」

他却似乎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却只是用眼睛盯着我。

「玲珑,我们真的不是旧相识么?」

他忽而变了眼神,「不知为何,每当我靠近你之时,我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嘴唇,很轻很轻,他靠得越来越近,将要吻上来的时候,我偏了偏头,远离了些。

「兀尘,」我笑了笑说,「其实我是一个俗而又俗的人。我不想心怀天下。我不过是一个流着永夜城带有蛊毒之血的小人物,谁知造化弄人如此。娘亲早逝,姐姐也不在了。我这颗生来奇异的心又居然只可支撑我活十八载。」

「我自小生活在繁花似锦的齐国国都,却过着最为不堪的生活。我看尽了世间百态,虽一世清贫,行路于那十里繁花般的帝都,就像是一只风雨飘摇中的木舟。可我也,从未想过要将一切都毁于一旦,即便所有人因为我的样貌出身而厌弃我,我也从未因此想过杀之泄愤。」

「你的样貌?」他似乎不明白。

「我从小便有一条疤痕生于脸上,直至不久前才去除。」我不自觉的摸了摸我的颊侧。他盯着我,目光有些疑惑,却也只是轻笑出声,「所以你是想劝本君,放下?」

「不,我懂。我不会劝你忘记,有些事是一辈子也不可忘却的,只是,值得吗?」

我多希望他放弃,这样我就不用骗他,利用他,站在他的对立面了。

可是他清澈的双眼看着我,坚定的说:「值得。」

我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此刻我终于明白,我面对的,再不是曾经的兀尘了,我不能再留下哪怕一点点的心软。

我迎上前去,吻上了他的唇角。

「是,我们认识,很久之前我们便认识。」

「你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出宫寻找你母亲遇刺受伤吗?」

他惊诧的看着我,点点头,

「那时候,是你吸收了我的热气对抗你的寒毒,才得以活下去。」

「还有……」

我将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他听。

他第一次这样安静的听着,竟分毫没有质疑。

「玲珑,本君且来问你。」他忽而开口,「你是否,心悦于我?」

他的神色竟不似之前那样淡然不屑,倒是十分认真,似乎十分急迫的想知道答案。

我的心猛地一沉,即便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又怎么能说,这是一个谎言?

「我自然,心悦。」

他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没想到,却是如今他才能毫无顾忌的问出口来。我也没想到,说出答案的那一瞬,我会心如刀绞。

我话音未落,忽然周身一凉,他竟然将我身上的被子扔去床尾,将我搂进了怀里。

他的眼睛离我的这样近,我几乎看清了他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他唇角微扬,几乎勾人射魄。若是说从前的兀尘是个绝美而不自知的仙人,如今的他却是风情无边,我只觉得让他这样看着便已然呼吸不过来了。

「若是如此,那你更不能躲。」

他勾起我的下巴,只是深而又深的吻了下去。这时候,我感到他冰凉的身子逐渐热了起来,竟然恢复了常人的体温。

他将我的双手抓起放于他的颈后,而后便更紧的搂住了我的腰。

吻了一阵子,我只觉得快要晕过去。我的心脉受损,承受不住这样热烈的心跳。

他微微放开我,他染上了润色的眼脉脉的看着我,「玲珑,我不懂什么是情爱,只是想来奇怪,每次见你,似乎从心底生出一种欢喜来。」

我怔住了。

他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是……」

「玲珑,你若是心悦于我,便要站在我身边,再别提齐国的事了。」

他严肃起来,说:「因为你说你喜欢本君,是不可再为旁人说一句话的,齐尧,也不要再提。」

见我面色苍白,他又吻了吻我的脸颊,「你这病拖不得,若是你愿意,我便将永夜城的内功传给你。但是有了城中的内功,你便是永夜城的人,是我的人。」

是他的人?

我并不是为了我这条命委身与他,却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永夜城密阁才如此假装妥协。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可是。我也不能看着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为其陪葬。

就算东窗事发,他恨我入骨,我也认了。

到时候,唯有我一死,也无憾了。

于是我点点头,「我愿意。」

他擦了擦我额边沁出的汗。

缓缓的说:「传功,需是皮肉贴合才能达到至上之法。本来永夜城之人都是从小修习,练到你这个年纪的内功则足矣救你的心病。只是你从未练功,又病入膏肓,只有此法可以救你。」

「皮肉贴合?」我不解「是手心贴手心么?」

他听闻此言,居然笑的前仰后合,说着「非也。」

便将他的外衫脱了随手扔在地上。

这宫殿很大,却没人上前服侍,像是都被赶出去一般静谧。只我们两个四目相对。

我心中已然明了。

「你是说,要脱衣服?」

他并未回答,只是将他层层叠叠的精致衣衫一层层褪去,我再抬眼时,闯进眼睛的竟已然是他赤裸强韧的胸膛。虽然早在初见之日便已经见过,可是此刻此时,我恨不能立刻躲进那床锦被之中,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

「放心,本君只是为了救你,并不会乘人之危。」

我不敢将视线向下,因为我知道,他全身的衣衫都褪尽了。

我横了横心,终于抬手要解开我中衣的系带。可是这不知道是谁打的结,我使了半天得劲儿,怎么也打不开,我的手指绕在里头半日,那个结还是死死地系着。

「这个节,只要找到命门,便轻松化解。」

一只已经恢复凉意的手轻轻一扯,那中衣领口上唯一的结便散落开来。

「你别看。」

我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双睫在我手心扫了两下,他微微勾了勾唇角,「你背过身去,我便看不见了。」

我于是迅速的收回手转了过去。

他却在身后,将我身上的寝衣扯去了。那衣衫太薄,轻轻的从我身上滑了下去。

我只感到一双炽热的手贴上我的后背,炽热的我都有些受不住,果然他运气之时,周身寒意便会消失不见。

「忍着,什么时候受不住了便说一声。」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他双手与我贴合的那一块烫的人发晕,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内力像是流水一般钻进我的身体。很烫,烫的我几乎觉得疼痛,可是我咬着牙没有吭声。

「疼么?」他的声音有些抖。

「如此太慢,怕是把你的皮肉都灼伤了也来不及。」他却没等我回话,一下将我拽进那已然滚烫的怀抱之中。

他垂着眼睛看我,像是捉住了一只可口的猎物一般打量着,我抬起头,只觉得浑身舒服极了,方才的灼热之感被分散到了全身,自然减轻了许多。

「方才那样主动的吻我,此刻倒是怕了?」他双目微微眯了起来。

「你是要治我的病。我自然不会怕。」

「要治你的病,还有一至上法,你可想知道?」他的手袭上我的颈部,颇为温柔的抚了抚。

「你方才说,只是疗伤的。」我看着他勾魂摄魄般的双眼,只觉得神思已然模糊起来。

忽然间,后背一阵凉意,我整个人随他倒在了这软榻之上,瞬间,殿内的灯烛灭了大半,我们之间霎时暗了下来。

我看着他在昏暗光线下的脸,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他的心脏跳的很快很重,呼吸也是一样。我们之间萦绕着他的淡淡异香,只是一切都热的令人晕眩。

「抱紧我便好。」

我伸出手,抱住了他的后背,闭上了眼睛。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在身体中横冲直撞起来,周身却似乎跌入了让一个梦境。

我的心已经许久没有那样舒服。

然而他只是抱着我,将他的内力传送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温暖中沉沉睡去,醒来之时,身上已经穿上了寝衣。

身边的兀尘也已经换上了寝褂。

我却深刻的感受到,我已经好了,这颗心已经彻底的好了。

我抚摸着胸口,它强劲有力的跳动着,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可是身边的人却睡得很沉,我想给他把把脉,却在手指靠近的瞬间被抓住了手腕。

居然睡觉也如此警觉。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放开我的手腕下了床。

唤来俩个婢子进来,那两个婢子手捧托盘,上面是新的衣物,一件玄色,一件水绿色。

婢子服侍兀尘穿上那玄色衣袍,他却又招呼我过去,将那新做的水绿色衣裙递给我。

「你穿这个。」

「可是永夜城中都是穿黑色的呀。」

「那才显你不同。」他居然对我温柔的笑了笑。

那两个婢子也是惊诧神色,我听见她们心想:这数月以来,城主鲜少展露笑容,却因为这个女子才几日便笑了数次。况这地上一片凌乱,怕是昨日已经……

我真想跳出来为自己争辩,却想到昨日那样赤裸裸的依偎在一起,即便什么也没做,即便是为了治我的心疾,也似乎过于亲密了。

我却也没有想到原来治我这病只需要他传功力给我,还以为又要像当初救姐姐一样要他另一脉心窍呢!

我自然不知道,他几乎将他十年的功力都传给了我,这十年功力需要他服下永夜城至烈的补药,夜夜潜心修炼多日才能恢复,我只以为他轻飘飘的就随手救了我,却不知这也是损了他的根本,要极痛苦的修行才能弥补。

「你既受我恩惠,便是永夜城之人,今日,我要你同我一起,去给外头十万齐国士兵下战书。」

他拉起我的手,「玲珑,等永夜城统一天下,你我二人便可共赏这盛世。」

我挤出一个笑容。

不会的,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我一定要阻止你,哪怕,哪怕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哪怕你永远不会原谅我,哪怕需要我的命来偿还。

只是我如同芥子一般的小人物,活了这十八载,除了姐姐与阿娘,从未有这么多人视我为珍宝,可是如今看来,必是三败俱伤,谁也要对我失望透顶了。

城楼之上,那把弓箭大的骇人。

需要几人才能拉动。

那支箭中,藏着战书。

当那支巨箭终于冲破天际,飞入那草原之上时,瞬间就被无数的箭击落了。

「报!!!」

那只箭一步步传到最后方的齐尧营帐之中。

他解开箭上头的卷轴,摊开来,是简洁的百余字。却看得他面色红涨,暴怒起来。

将那卷轴拍于案上。

特别是最后那署名:「永夜城主兀尘并玲珑」

似乎是在告诉他,他派去的那个人,他还忧心的那个人,已经转投永夜城,再别报任何幻想了。

「玉玲珑!你怎可如那卑贱的墙头草,摇摆不定,亏我还信你忧你有愧于你!」

他将那帛书扔进炭火,哔啵之声响起。

他取下腰间装有小青蛇的竹篓,扬了扬手,却终究没有扔进去。

「陛下,以微臣看来,怕是那女子本就是永夜城的探子,就连这入口,也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是么?

她居然是那样会撒谎的人么?指甲扣入掌心,齐尧的拳头已然紧握。分明也曾怀疑过她是否衷心,可是如今事已至此,心中却如同被生剜去了一块肉般流血疼痛不止。

前方却再次传来急报,说是已有永夜城之人出城开战。

齐尧冲出营帐,前面已经是喊声震天,却不像是大军来袭之声。

「传令给柳大人,万分守住几处地形要地。你,去带上几十人,将我们这里的火药输送过去!」

倩影看见那几把明晃晃的长刀向她砍来。

她第一次慌张了,这些人的武力几乎均在她之上。

她已经很累,已经好几个回合,她的红缨枪已不似初时那样快了。

「挡我者死!」

她还是呐喊了一句,只觉得刀光剑影扑面而来,她的身上瞬间多了几道口子。却已经感受不到疼,杀红了眼了,只知道往前冲。

却瞬间处在了下风。

「停手!」

忽有一声怒喝。

倩影抬头,看见这几个人的身后,走出一个少年来,圆眼浓眉,比自己看起来还小一两岁。倒像是这群人的首领。

「我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有违祖训!莫逗留,走!」

那些人正要略过她继续向前,倩影却将那红缨枪直直的对准他们。

「如今逞什么英雄!当初秘密刺杀我们太子殿下之时,怎么不说违背祖训?!哦,原来你们的组训只叫你们不可欺负女子,却不教你们礼义廉耻!」

「好好一个姑娘,长的也不难看,不呆在家里学学女红,出来送死!」

那个少年的目光变飞一片肃杀,让其余人先走,自己来对付她。

只是一出手,倩影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那个人的刀快的像是从未出手一般,她根本抵挡不住。

当那刀锋终于要落下的时候,一柄重剑抵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孙起!他虽然也已经满脸血污,但那都不是他的血。

此刻孙起和那个少年。

一轻一重,一矮一高。

两个人竟是完全不一样的功夫。

「倩影快走!回到陛下的营帐去!」

孙起的刀那样厚重,竟似乎抵挡不住那少年的薄刃。

「没想到齐国的将领,竟还有几分真功夫!」那少年将那刀横于身前,咧开嘴笑了笑。

孙起皱着眉「黄口小儿少废话!」

刀锋相见,流血是必须的。

只是这似乎只是永夜城的一场刺探,他们并不恋战,只是向前冲锋了一余里,便急急撤退,遁入甬道之中

倩影带兵欲追,被柳世庭拦住了。「圣上下令,不可轻举妄动。」

她只好将那沾满了血的红缨枪扔于地上。此次交战,未得一个俘虏,存活的永夜城人士皆咬破毒囊而死。

「不可轻举妄动不可轻举妄动。」倩影喃喃自语,却渐渐的被泪水模糊视线。陛下不愿轻举妄动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玲珑正在城内,他忧心她的安危吗?这一战,仅仅永夜城一千将士就杀了齐国五千余人。

柳世庭面露愁色的看着那黑漆漆的甬道,这一战已然打响,然而胜算又有几分呢?他不由得握了握腰侧那枚缠上了红线的铜钱。这是他唯一带在身边的物什,是多年前赵容莺的馈赠,那时候她才及笄之年,身量小小的,手也笨,这样简单的结也是编了许久的。他转过头看了看垂泪的倩影,叹了口气。

孙起受了伤,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不长,却很深,流下很多血。倩影到他的营帐之中,看见他正在换药,方才他挡在自己身前对付那个高手的样子在眼前浮现,心中感激,于是上前说:

「孙将军。方才谢谢你。」

孙起看她来,立刻直起了身子,装作毫不痛苦的模样,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说「我们二人并肩作战,自然要相互提携。」

倩影看见他紧紧咬着的后槽牙,「若是疼,叫出来才好。」

「小伤而已。」孙起煞白着脸色,依旧面无表情,铠甲依旧在身上,神威无比。

这家伙,怎么那么爱逞能呢?却也叫人隐隐的生出心疼之意来。

「喏,给你。这是我自己去庙里求的平安符,送你。」

那个小小的平安福被塞进了手里。孙起愣愣的盯着她。

「不要还我。」她似乎要来抢。

他连忙塞进了胸口,「要!要!」

「既已是本君的人,为何不可嫁于本君?」

看我神色踌躇,兀尘又款款上前说,「莫要担心,等交战完毕,我定送你凤冠霞被,盛大无前的婚礼。」

他眼中光彩流转,似是很高兴。

我笑说:「只是我怎么敢来呢,都传说永夜城是炼狱,就连你,兀尘,也是臭名昭著呢。」

他不恼,倒是朝我说:「我都救了你性命你还不信我?」

「罢了,随我来。」

他拉起我的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是他跑的很快,我因为得了永夜城的功力,居然也能几乎脚不沾地的飞跑起来。

我们风一般的穿过一片紫竹林,一汪碧色湖水,人迹愈来愈少,我也惊异于这宫城之大。

然而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望着那山门口的大门,「这是什么地方?」

「永夜城的密阁。」他淡淡的说,「既然你还不信任本君,那本君就将这永夜城根本给你看看。」

他一挥袖,那巨大的石门便缓缓打开。

他牵着我的手,缓缓的走进去。

「这密阁。是为何用?」

「探究长生之法。我父亲究其一生,也未能从中习得。」他忽然看着我说道,「密阁藏万卷,有天机,也记那些愚人的阳寿。」

「愚人?」

「用阳寿亲人换东西,非愚人?」我抬头看着那高高的圆弧形状的顶,上面描摹着极尽精细的画,精细到一棵菩提树的每一片叶。

只是那顶隔的太远,我实在看不清这密密麻麻的画,像是画又像是地图,又像是文字,千回百转的眼花缭乱。

这高顶之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与他两个人。「那你说的密卷,就是这顶上的画?」兀尘不知怎的从袖中脱出一颗珠子,往那顶上射去,我看到那颗珠子分毫不差的击中了那颗周遭画满了纹路的菩提果。

忽而周身传来凉意,有风!而本来平滑的四周墙壁,却忽然层层叠叠的显现出一格格的金丝楠木暗格。每一格上都有一个锦盒。我抽出一个就近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卷丝绸卷轴。「上头的文字,是永夜城特有的经文。十二长老在时,立下规矩每日去祠堂念的经,就是这个。」

这就是永夜城的密卷么。

上头记载了这些年多少人的命格,多少人的阳寿。

我想起了我那藏在长命锁之中的文字,若是能习得,那我便能知道娘要给我留下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接连看了几卷,每一卷上,都有一个特殊的标记。

期中,我看到了一卷,同娘字条中的一个字吻合。

「兀尘,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只是标记罢了。」他瞥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也随手取了一卷来看。

我记住了这卷轴的位置。可是按照字条来看,应该还有六卷。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在这偌大的山中宫殿中到处逛着,试图找到余下的六卷。

只是这些暗格高低错落,最高的暗格直通高顶之上,实在无法逐一寻找。

「这暗格这么高,最上头的卷轴怎么能拿得到呢?」

「对本君来说自然不是难事。」兀尘只是轻轻一跳,随着脚尖轻踏每一级暗格,就飞到了最高处,信手拈来那金光闪闪的卷轴,再翻飞落地,将那卷轴递与我。

「长生之法便藏在最高处的卷轴之中,只是我始终觉得,这不过是收拢人心的幌子,世上哪有长生之法?」

他不屑一顾的看着手中的卷轴。

是啊,他那样手起刀落杀死了十二长老,废除了念经的活动,自然是不信的。他的目光冷冷的看着那丝质的卷轴,却在望向我的时候又闪出温柔的光来。

我的心隐隐的有些痛,他即便已经不再有从前那个兀尘的记忆性格,甚至一丝慈悲也消失不见,可是我又如何能说服自己他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呢?眉眼发梢,没有丝毫是不同的,如今,就连眼神,也越来越相似了。

我多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永夜城的信徒继续服用秘药,练习从前他所不齿的秘术,我想问问难道之前的善,都是他对我的伪装吗?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故作笑容的打开那卷锦帛,上面的经文又是我所看不懂的文字。只是这锦帛已然是半新不旧,磨损严重,想来是被无数次打开抚摸过了。

我看着那卷轴发愣,兀尘却忽然又从身后将我抱住,凉凉的,却又那样炽热的吐息,「不过若是你想同本君长生永不分离,那我,自然可以为你破这个戒。」

怎么回事,心中居然如此难受,又痛又酸。竟然眼眶也酸酸的。

我最爱的,一直都只是从前那个兀尘呀,我为的分明是大义呀,为何此刻,我居然觉得不忍心,我居然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卑鄙之人?

「你的手怎么这样抖?这地方确是寒冷,我们回去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痴痴地点头。他将我手中的卷轴放回原处,又抬手击中那颗菩提果,所有暗格都陆续回到墙中,四周又是光洁如初。

他再次将我搂在身边,这次我们慢悠悠的步行在山间小道,闻着雨后的清香。当紫竹林的竹叶沙沙作响之时,我以为身处仙境。他似乎心情好极,随手截住一片落下的竹叶,放于唇间吹起一首曲子,十分悠扬,可不知为何,我无法从那首曲子中听出丝毫的快意。我转过头看他,他的眼看着前方,我觉得他的眼睛很湿润,却又看不真切。

我记住了那颗菩提果的位置,记住了从太极殿到此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做。

若是下辈子还能相遇的话,我即便抛弃一切也会站在你的身边,这短短的几日,说来惭愧,竟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只是你与我说凤冠霞被,我怎敢去想呢?也许我们本就不会是同路人,你生长于永夜之城,我生长于庸碌人世间,若不是那年你跌落在我窗台之下,怕是我们一生也不会有交集。

能陪伴我这些日子,我已然是满足至极。只是我终究要背弃你,因为我不懂什么是爱,所以再靠近只会让我这颗异于常人的心碎掉,如果你终究要杀死我,将我碎尸万段,我又怎敢有怨言呢,毕竟,我的命已经是你给的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恣意快活,除了一道疤为我引来的恶意之外,我什么也不愁。

走了不知多久,只顾着看那风景,回到宫里,已有众多武士候命。我看到一个还像是个孩子般的武士站在最前头,他的脸上挂了彩,却丝毫不在意一般,看见我们来了,立马抱拳半跪说,「属下拜见城主城主夫人!」

我大吃一惊,连忙摆手说,「我不是……」

却被身旁之人打断,「如何?」

「回城主,我们牺牲百余人,齐国士兵我们至少杀了五千余人!」那个少年瞪圆了眼睛,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倒颇有些英雄气概。

我却因为他的话怔住了。只是小小的交战,就能折损齐国五千兵卒,那若是真的打起来,一路冲到国都,踏平齐国,似乎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件难事。

我没注意到兀尘看我的眼光,我只是在心里想着那些流血死去的人,他们又是谁的夫君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虽然向来战争就是如此,只是,分明可以避免的交战,为何还要白白去死?

而这时,却又有齐国战书呈上。

「并请永夜城主夫人玉玲珑与朕一见。」

前面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是最后一句,直直的戳入我的心口。

齐尧要见我?是了,他必定认为我投靠了永夜城,要向我讨说法呢。

「齐国皇帝对你还真是痴心一片,竟不惜独自来城门下见你。」

什么?独自?他是不要命了么!

「怎么,你是怕本君会暗算他?」兀尘似有醋意,一双眼睛压迫般的盯着我。

我正了正神色,笑道:「既然我已经是永夜城的人,自然同他毫无干系,他要见我,我便去见,让他死了这条心也好。」

我惊诧于自己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兀尘也有惊讶之色,却也淡淡笑说:「原来你竟是这样绝情之人?本君可是有些忌惮了。」

我只是笑着。

当与兀尘站在城楼之上时,我低头看见单枪匹马而来的齐尧。他穿着银色的软甲,骑着一匹棕红色的良驹。

兀尘果然守信,即便他是独自前来,穿过甬道时,也未遭暗算。城楼不同那大门,不算很高。我能将齐尧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紧绷着一张脸,即便是数百名弓箭手对着他,只要兀尘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射成筛子,他也毫无忌惮之色。

「玲珑!」他仰天吼了一声。

随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好红的眼。

他应该是恨我至极了,那双眼睛充满了恨意,连带眼角眉梢一起,似乎都恨不得冲过来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只是他若是恨我,为何还要哭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落下两滴晶莹的泪,似有魔力一般,竟也要将我眼中带出泪水来。

我心虚的看向身旁的兀尘,他却没有看我,而是颇为戏谑的看着城楼下的齐尧,讥讽道:「齐国皇帝如此失态,莫不是为了我的夫人?」

他握起我的手,抬起来,让齐尧看得清清楚楚。

齐尧闭上眼,竟然不可自抑的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动,却没有丝毫真心欢喜,只是叫人心中很苦。「罢了,不过一个女人。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令夫人,如此轻易易主,与那水性杨花的青楼女子何异?!」

似乎有人捏住我的鼻子,灌进去一股辛辣万分的辣椒水一般,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娘亲、姐姐和我都是在青楼长大的,他如此侮辱我,是真的对我死心了。

我走上前去,狠狠地咬着牙,努力不让声音颤抖着说:「原来你竟从未将我看做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原来在你眼中,我永远都是青楼中,」我顿了顿,「水性杨花之人。」

「否则!?」他朝我大吼道,「你同我说,是来永夜城谈判,要他兀尘送还云英公主灵柩,并对齐国俯首称臣,可你却做了他兀尘的夫人!」

这时候,冰凉的手将我拉到身后,「齐国皇帝,你说的这些,不觉得贻笑大方么?」

我看向兀尘,他微微的眯着笑,一点不似城楼下齐尧的歇斯底里。

「云英公主为吾母亲,按理就是供奉在永夜城之中。称臣一事么,」他似乎在思考,继而说:「若是吾没记错,你登基后还未向本城进贡吧。从来都是臣给君进贡,你此番可是坏了规矩。」

齐尧似乎气急,却忽然静了下来,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兀尘的容貌,忽然说道:「居然是你,没想到那么久之前朕就见过你。果真卑鄙,扮作骑射手在朕左右数日,朕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齐尧还想说什么,我却深深地看着他,对他轻而又轻的摇了摇头。

他一瞬间怔住,却又随即神色如常。

「既然你已经做了永夜城主夫人,那自今日起你便与齐国恩断义绝,再不可踏入我国土地半步!」

他又从身侧取出一个竹篓,看了看,苦笑说:「枉我对你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

他将那小竹篓扔给我,我接住一看,居然是我的小青蛇。

而我抬眼之时,他已经骑马离去。

而我抬手之间,看见那个竹篓中的小青蛇。我找了那么久都寻不见的小青蛇,此刻再一次绕上我的手腕,它长大了一些,其余却还是一点也没变。

没想到,居然是他给我找见了。

兀尘看着我手上的小青蛇,忽而好奇说:「怎么如此眼熟?」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是你到齐国求医,你身中齐国一种奇特的剧毒,几乎毒至心脉,就是它,吸了你的毒汁。救了你的命。」

他伸出手触了触小青蛇的头,小青蛇在山林中生活这许多日,野性初现,竟然张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来。

我看见兀尘的眼中又一闪而过一丝杀意,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也急忙将小青蛇收入袖中。

兀尘收回视线,看向远处。远处已是一片氤氲,雾气升起来,像是一切都被笼罩在了水雾之下。

其实我一直想问,他深居于永夜城,是如何染上齐国的剧毒的。

「明日,便是齐国士兵身死兵败之时。」

我被他冰冷的声线吓了一跳,抬起头时,只看见他皱着眉,看着那早已模糊一片的远方。永夜城的云街,已经亮起了灯火,百姓似乎毫不在意这场交战,他们依旧醉生梦死般的笑着,还是那五颜六色的衣着,却独独不见我身上的水绿色。是兀尘下令,百姓绝不可身穿皇族衣色,他已然,将我当成是他的亲人了么?

可是这一切假的像是一场梦境,想是我也身处这一场宏大的梦境之中一般。

我握紧了双手,闭上眼,试着回忆了一下那条通往密阁的路。可是不知怎么,想到的竟全是兀尘的脸,他如何吹响那一片竹叶,如何湿润的双眼,如何同我穿行在那竹叶清香的山林中。

用晚膳的时候,兀尘带来了一坛酒。和我们当初在寒湖喝的那一坛一样的酒。香而不烈,充斥着浓烈的桃花香气。他为我斟酒,「明日过后,我们会直驱齐国国都,昨日那齐尧如何侮辱你,本君定要他百倍奉还。」

他微微勾唇,饮下一杯酒,将他给我斟的那一杯酒递给我。

我没有接,倒是起身坐到他的身边。他低头看我,眼中万般风情,他今日来时未束发,只斜插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此刻乌发散落在我手背上,只觉得凉丝丝的很舒服。

「不如,我们来喝一次交杯酒吧。」我此时才接过他手中那杯酒,兀尘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对我的言语甚是喜欢。

他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且共从容?只可惜,今日过后,我再不能驻足。

当我们的手臂交错,我饮下那酒,还未来得及放下酒杯,便是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下来,桃花的香气在唇齿之间萦绕不休。他冰冷的手掌托住我的后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却将我箍得更紧。

我将那药藏在舌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咬破,他未事先服下解药,只一瞬间,他的力道便消散下来。我看着他缓缓地失去意识,我扶着他的头让他躺了下去。无意识中,他竟忽然拉了下我的手,却又立刻垂了下去,眉头微皱。

我别的本事没有,制作迷药最为拿手。

我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将灯吹熄。

每每他同我在一块儿,殿外都是无人的。于是我轻而易举的溜了出去。我穿过那紫竹林,穿过那寒湖,直到我走到那密阁之前。

我学着兀尘之前的样子,用内功去击打那大门,可是那门纹丝不动。我于是胡乱的拍着那扇门,不知怎的,它居然缓缓打开。

我心中大喜,一个闪身便走了进去。

此处是永夜城重地,却无人把守,想来十分奇怪。

里面永远都是亮堂的,四面似乎有之前甬道之中的发光物,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是什么。

我记得那颗画在顶上的菩提果,可是此刻我抬起头,却怎么也寻不见那菩提果,只是密密麻麻的枝叶,眼花缭乱,怕是一晚上亦可能找不见,若不在今晚事成,则功亏一篑。

我握紧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石子,如今我有了永夜城的内功,如此高度不是问题,只是若找不到窍门,一切都是徒劳。

我记得,那颗菩提果画在一尊佛像的脚下,那尊佛像是不同的,应在东南方向,有数丈之高。

在那里!我立刻抬手将那石子打去,几次之后,终于击中。

我已出了一身薄汗。终于,四周墙面中的暗格突显而出。

而这时,我也听见了密阁之外愈来愈近的人声,他们发觉了,他们是要来抓我的。

我取出身上所有的火折子,用最快的速度扔向四面八方,终于火苗从一簇簇化为几丈高的火焰,四周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我被浓烟呛得狂咳不止,本能的向那门口逃去,当我推开那扇门。

我看见一袭玄色衣袍的兀尘如神一般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我一般,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武士,他们手持着火把,并未着急去救火。兀尘的眼神冷的如同玄冰,他幽幽开口,「玲珑,本君终究是等到了。」

兀尘看着站立在滔天火光之前的女子,她穿着他赠予她的水绿色衣裙,她的脸被火光照射的很红,此刻看着她无措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竟没有想象中那样感到舒心。

分明在她第一次主动吻上自己之时就已经知道,她是有目的要接近自己,一步步的顺着她的意,让她一步步露出马脚来。故意带她来这假的密阁,教她如何解机关。

终于,她落入圈套般的烧了这假密阁。终于,能将她的伪装撕碎。

可是其中代价。是否太过重了?

若只是演戏,自己何以将十年功力全数传给她?为何此刻,竟然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而不是计谋得逞的快意,愤怒自己这么些日子,竟还是无法转变她的心?

「玲珑姑娘还真是心怀天下。」他站在数百将士之前,语气之中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分毫情绪,只是用那双眼睛剜着我。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如此顺当,我如此顺利的来到密阁,如此顺利的打开这石门,找到这菩提果机关都是他设计好的圈套。

「早知道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说喜欢本君也是假的。曾经认识救过本君,也是假的。」他缓缓上前说:「本君本以为,留你在身边有个乐趣,救你一命,原来又是个恩将仇报养不熟的。」

他伸出一只手,只对着我,一股强大的气焰便将我直直的拖向他处。

他的手指瞬间掐住我的脖子。

兀尘的手此刻冰冷的令人血液都要凝固一般,我无法呼吸,条件反射般的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周身升腾起来的魔气震慑开来。

他忽然一甩手,我就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终于得以呼吸,抬起头看他,他半垂着眼,似乎嫌恶至极。

「好在,本君留有一手。」

兀尘从袖中取出一颗白色丸药,依旧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你虽是吸收了永夜城的功夫,可是还有这最后一味药,你若是不服下,在你十八岁生辰那天,你依旧要死。」

他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丸药碾成碎末,一张开手指,便扬在了风里。

我看着那化为一缕白烟的丸药,内心并无波澜。是我错了,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一意孤行,是我用这自以为并不高明的手段想去骗他。

而他却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

他失去了完整的心,变成了他曾经所厌恶的模样,甚至杀了十二长老,挑断了游之陵的筋脉。

我却还要来骗他,若是我成功,那永夜城便会毁为一旦。

即便是阻止了这两国的交战又如何?怕是我千刀万剐,也还不尽我欠他的债。

「我不愿看见你这样。兀尘,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伸手拽住他的衣摆。

「什么意思?」

这时候,他身边两名亲信忽而将我驾了起来,「主人,此女居心叵测,望主人以极刑处置!」

「不忙。」他弯下腰来,看着我,「你倒是说,本君原来什么样?」

见我不说话,他嫌恶的移开眼睛,似乎一眼也不愿意再多看我,幽幽开口:「曾经本君,优柔寡断,违逆祖训,使得永夜城势微,本君再也不愿回到那时的模样。」

他顿了顿,却又转身捏上我的下巴,力道很大,「你莫要再编排什么,你若再敢说我们曾经两情相悦这样的谎话,本君便立刻取你性命。」

是错觉吗,分明是寒冰般的眼神,似乎我是他再不愿见到的人,我却在他眼里读到了丝丝伤情。

此刻身后的山洞已经轰然倒塌,纷飞的石块向人群飞射而来。

我只觉得额上气流汹涌,居然是兀尘为我挡去了那即将落于额头的碎石。

人群急退。

火光依旧热烈,山边几棵百年老树也烧成了黑炭。

而这时,忽然一把冷剑向我身边那颀长的身子刺去,明晃晃,谁也来不及去挡,我大叫一声,条件反射般的扑过去,却被兀尘轻飘飘的拉在身后,我们向后退了数丈远。他却只是抬手迎击一掌,剑锋都为触碰到他的掌心,便如同竹片一般断裂了。

我站立不稳,被落石绊倒,就在我以为要跌下数丈高的山崖时,忽然一股力道将我往上拽了拽,我便稳住了身子,只看见兀尘的背影,他几乎纹丝不动,只有衣袖在翻飞。

那些永夜城武士已经将来人团团围住。

却见到兀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当包围圈褪去,我看见从那包围圈中缓缓站起来的游之陵。

他穿着永夜城下等士兵的衣服,仇视地看着他面前的兀尘。

他的手怎么居然好了?

「哪里找的医者,妙手回春呢。」兀尘戏谑的看了看游之陵此刻略有颤抖的双手。

「兀尘,就算我死了,外头亦有万千人会要你的命。」

「要本君的命?这世上还无人能做到。」

我缓缓走向前去,游之陵看到我并没有惊讶,而是用一种同样仇视的目光看着我。

「游之陵。」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却绝望的笑起来说

「本以为你能成事,没想到不过也是个蠢货!」

「当初你救他便是源头若不是你解了他的毒,我便能诓他去宫中找寻朱清水,就能将他活活锁在天牢之中。」

我心中一顿。

身边的兀尘也面色微变,「你说,她真的救过我?」

游之陵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离,他已经受了重伤,方才那一掌怕是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此刻他的口中都是腥红的血沫。

他哈哈大笑说,「不!是我说错了!你们毫无关系,毫无关系!咳咳咳!」

「兀尘,你真是命大,齐国那样烈的毒药,你生生拖了十日都没死。可是我也不差,你当时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我还不是能咳咳,能再来刺你一刺。」

「你知道这是送死,为何还要来?」

相比游之陵的歇斯底里,兀尘平静的过了头,他将游之陵的眼睛遮了起来,「不必说了,念在主仆一场,给你个痛快。」

只一瞬间,他的脖子便被拧断了。

我看着游之陵的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了无生气。他的双目圆睁,十分可怖。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见之时,他一袭白衣赛雪,提起我桌前的一壶茶水猛灌的样子,那时候我分明看过他的心,是一片纯净,原是他那时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么?

兀尘松开手,转身看我,「你怎会认得他?」

却不等我回答,他便讥讽道:「哦,是了,你们都是齐国的细作,又怎能不相识?」

细作?游之陵是齐国的细作?

「念在主仆多年的情分上,本君饶了他一命,只是挑断手筋脚筋,谁知道他执迷不悟,非要死在本君的手中。」

他缓缓又走向我,「不过,你为何要惊讶呢?难道不是你治好他的断手么?」他忽而笑了,「你看起来真是,可怜至极。」

不是我。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世上能接起这手筋的人,只有我师父,朱清水。然而这手术要做成定要在刚受伤之时就及时医治,所以那日我在花都汇见到双手残废的游之陵,是他装的。

为什么,到底为何要骗我。师父又和此事有什么关系。既然是齐国的细作,齐尧又怎会一概不知他们让我看到的,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

「城主,叛贼游之陵身上搜出了这些东西。」

我看到那个和他曾经给过我装着所谓救命丸药的锦囊一模一样的东西。兀尘接过锦囊,取出了一模一样的棕色丸药

身旁的随从见状,面色大变。「城主,这叛贼居然有永夜城的毒药,怕是齐国已经通晓之,制得解药了。」

原来当初游之陵给我的救命丸药,竟是毒药?!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想置我于死地么?因为我破坏了他要杀死兀尘的计划。那后来,他为何又不杀我?

兀尘面色微冷,似有所思。

「明日交战要紧,此女先押入水牢。」

我却看见他轻咳了两声,眉心微皱。

在梦中惊醒,四周是寒冰一般的水牢。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腿脚都被铁链锁了起来。梦中景象,本是繁花似锦的国都,娘亲、姐姐都在身侧,我们手牵手穿行在人潮之中。娘亲不再是烟花女子,姐姐也还记得我是谁,我们一同去吃了藕粉圆子,小饽饽,又一起去看戏,快乐到了极点,可是画面一转,我瞬间跌入一片黑夜之中,师父、齐尧、游之陵,他们手中握着剑,围住我,面露凶色,口中喃喃的说着要刺死我,还有两个蒙着面的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退下面纱,居然是兀尘和姐姐,我吃了一吓,便浑身冷汗的醒了过来。

心中淤塞不解,只觉得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小青蛇此刻正轻轻地撞击着竹篓,似乎想让我放它出去。

此刻我身处水牢中央,四周是深不见底的水。我只能以这样的姿势坐在这块小小的石板之上。我打开竹篓,小青蛇便爬了出来,它水性很好,一下子就钻入水中。

我看见它破开水面游向那天牢尽头,那里便是出口。方才是被小船带来,如今哪里还有出去的可能?

其实我虽然水性不通,但也是会游水的,只是如今被沉重的铁链锁住,一入水就要沉在水底动弹不得了。

这水常年幽闭在地下,虽然清澈不成冰,却是寒气刺骨,若不是我已经有了永夜城的内功,怕是不被淹死,也要被活活冻死。

我依旧在想游之陵的话。原来,是他给兀尘下的毒,齐国土地上才生长的见血封喉加上百种毒物的烈性毒药,若不是无尘体内寒毒与之抵抗,怕是会立刻毙命而亡。

也只有他,这个从小便生长在兀尘身边的人,才能让心细如针的他放松警惕。

可是,他能在我面前如此伪装,怕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有玲珑心,就知道我能看见他心中所想?

可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玲珑心的,就只有师父。

我不敢再想下去,这时,小青蛇却忽然爬上石板,它一张口,吐出一把钥匙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惊异于它的聪颖,可是就连这小青蛇,也是师父赠与我养的。

这钥匙虽小,却真的将我身上的锁链打开。我看到小青蛇口边沾着血迹,想来是将人毒晕过去得了钥匙。

我将脚伸入那刺骨的水中,却迟疑了。

就算我要逃出去,又该去哪儿呢?我摸上了我的长命锁,却觉得有些讽刺,母亲将这长命锁赠与我,是想要我岁岁平安百年康健,可是我却要死在十八岁这年。这藏在长命锁之中的文字,我也许再也搞不明白了。

可是我还是跳入了那水中,冷水将全身淹没,我努力睁开双眼想向前游去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看似清澈的水底,有好几具尸体,竟像是刚死之人,皮肉毫无腐烂肿胀痕迹。我拼尽全力向上冲出水面,疯狂的咳嗽起来。

早就听说被关进水牢的人,是被活活饿死的,再加上寒气腐蚀,死得很快。死后尸身涂上特质药水,继续封于水牢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好恶毒的水牢。

我是医者,自然不怕尸首,于是继续下潜想看看明白,那些人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一般。只是这些人他们都穿着齐国服饰,有一个人背对着我,我看见他后脖颈上的圆形烫伤。我心中好奇,又去看其余几具尸体后边,竟然都是圆形的疤痕。看来这些人便都是永夜城捉回来的叛贼了。

然而我想上去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他们其中几人佩戴的玉佩。

师父也有一块,他平日里不示人,若不是那天我忽然闯进他的书房,我是见不到的。

在我气息未尽的时候,我游过去,扯下了一块玉佩握在手里。

我终于浮上水面大口呼吸起来。

出了水牢,我看见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几名狱卒。小青蛇本是无毒的,可是偶尔防备之时会有轻微毒性,这些人应该只是暂时晕厥并无大碍。

我换上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衣服。虽然宽大,但也算能遮一遮我那晃眼的水绿色衣裙。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握着的玉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师父会和永夜城的叛贼有所牵扯?

可是我该往哪里逃呢?这千转百绕的水牢,我该怎么出去?

「玲珑。」

忽然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条件反射般的拔下发簪对着她。

转过身才发现,原来是姐姐。

「姐……秋水姑娘。」我缓缓放下了簪子,苦笑说:「既然你已经发现我,那速速去禀报城主才是。」

她摇摇头,「我放你走。」

「你只要记住,你从未见过我,你只是误打误撞出了这天牢的门,若是日后再相见,你要绝口不提。」

「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你便不要管了。」她的目光依旧是冷冷的,「你跟着我走,不要抬头。」

我听见她的心砰砰的跳,似乎在对我撒谎。

我低头跟着那双绣花鞋疾步走着,她的鞋上绣了一朵牡丹,她之前便是喜欢牡丹的。

她的心越跳越快,我看见她心中的画面。是我与她小时候,一起去元宵节的灯会的画面。是我拉着她的手,一句一句叫着姐姐,姐姐。这些画面在她心中反复流转着。

她想起来了?怎么会?不是应该永远都记不起?我盯着她的背影,那样瘦弱的背影,此刻奔跑,未全部拢起的发飞舞着,我恍惚起。

一路未停,我们出了天牢,继而除了皇城,那些兵卒都十分尊敬姐姐,称她一句秋水姑娘,一路畅通无阻,她领着我穿过了那条繁华的云街,我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似乎耳边的嘈杂都归于宁静,似乎眼花缭乱的人都化为虚无,似乎天地之间只有我与她两人在穿行。

她送我到了那条路口,才终于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说,「玲珑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就算我求你。」

「姐姐,和我一起走吧。」我抓住她的手。

她吃了一惊,却故作镇定的说:「玲珑姑娘,我与你只不过见了几面,你这么说,实属可笑。」

我心中翻涌。

「姐姐!」

「玲珑,有些事,已经物是人非,我选择在此,是身不由己。有人为我牺牲太多,我该还债。」

我看着姐姐的墨色衣裙在今夜的清风晓月中泛起华泽,她依旧是那样美,而她看我的眼神,终于熟悉了起来。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对我展露一笑,伴有泪珠滑落,「玲珑,我知道你明白姐姐的,我知道你心中早有定夺。」

我知道,我明白,可我却总不愿承认。

「可是你放走我,兀尘他总会查出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是不忍杀你的。你以为,是谁让我来救你的?」

我目光一滞。

「虽说我已经有了一死的准备,可是城主他,他应允我来救你。他说,只要你能永远不回来,他就不会杀你。」

「走吧,玲珑。」姐姐含泪看着我。「这条路,是只有他知道的。你不必担心齐国的军队。」

那双眼睛真美,就像是两汪秋水,正如其名。

我扑了过去,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姐姐,姐姐……我真的好想你。」

从未想到眼泪会如此汹涌,几乎争先恐后般的掉落。

「是我对不起你,把你推进那个敬王府,可是我已经将敬王杀死了,他偿命了。」

「玲珑,你为什么这么傻?」她拍着我的后背,我感到灼热的泪水湿了我的肩膀。

「我从未怪过你,若不是你我怎能从那烟花巷出来?你一直是姐姐最亲的人。只是从今往后,万不可来找我,走的远远的,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各自安好。

此刻月色那样美,是月圆。姐姐抽出剑,割下一缕青丝,带泪笑道:「虽说这青丝都是男女相赠,只是你我情谊不比那男女之情浅,以后再难相见,见青丝便如见我。」

我将那青丝接过来分出半缕,又将我的头发割下来一缕,两股青丝编织在一起,我递给姐姐,并不再说话,转头便踏上了出城之路。她想来是不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吧,不过也无妨,让她以为我长命百岁就好。

一路不敢停歇,一出永夜城我便脱下了永夜城狱卒的外衣,我得了永夜城的武功之后,行路也快了许多,脚不沾地的走,又搭上了顺路的马车,很快就到了齐国的地界。

此刻齐国国都戒备森严,好在我本是齐国生长,又是一介女流,还是安全入了关。

一刻不停的赶路,口舌生烟,我去附近的茶馆喝了一口水。

握了握手中的玉佩。怎么能找到师父呢?可是就算找到了,我该如何应对?他早知道我有读心之计,定是将心中真实所想深深隐藏。

「姑娘,怎么一人行路,如此美貌,无人同行,岂不可惜?」我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打扮妖冶的男子,面容清秀,一头如瀑的乌发,竟不似男子般束成一个发髻,而是随意披着,眼尾竟还涂了胭脂。此刻一双狐狸眼斜斜瞥着我。我心中烦躁,只是不搭理他,继续想正事儿。

他却不依不饶的说:「真是奇怪,全国都的千金小姐都喜欢我呢,你真奇怪。」

我将茶钱拍于案上,转身欲走,却被他拦住。他一动,身上幽香袭来。

永夜城的味道。

这种味道,大多是在永夜城生活了多年的人身上会有的。

兀尘有,游之陵有,当初的拥莲有。

他也有。

但是这味道,若是长时间离开永夜城,便是会消失的,娘就没有这个味道。

我于是装作生气的说,「让开。」

他只是微笑的看我,并无动作。于是我顺势一闪到他身后,挥手撩起他的长发。

圆形疤痕!

「姑娘,我不过是看你长的美,想同你交个朋友,做什么如此粗鲁。」他收回手,面色委屈的擦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其实我能看出他的武功极高。

我闭上眼,试着进入他的心。

迷雾迷雾。

迷雾之外,我看见了师父,看见了一群人。他们聚在一起。

万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我是谁,他与我多舌纯粹是因为他好色。

但是我并没把握能冒充永夜城叛贼从他口中套出师父的底细,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机极深。

我于是退后一步,「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他瞬间笑了起来,「你如此美貌,我自然不会怪你。」

他笑起来十分妖媚,竟比女子还要柔情。说着就要上前挽我的手。

我抽回手,「如今齐国同永夜城大战在即,人人都愁眉不展,你怎么丝毫不在乎?」

他将长发理了理,「君王之事,与我等有何关系?小美人,这与你也没关系呀。」

「你身处齐国,若是齐国败了,永夜城接管,那岂不是民不聊生,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呀?」我退后一步,故意试探的问。

「我只要有酒喝,有曲听,还有,」他又上前一步,「有美人为伴便是极乐咯!」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嘛。」

他长臂向我袭来,我抓住他的手腕一拧,他便子哇乱叫起来,「小娘子你手段这样厉害,是嫁不出去的了!」

虽是在茶摊相遇,他却有些未散的酒气。

看来空口白话是套不出什么来的。

「你别来挡我的路,我要去宫里寻我师父!」我将他的手腕一推。

「你师父?什么师父?有我长得俊俏吗?」他跌跌撞撞的倚在茶馆外的栏杆上,双眸半睁。

我心中一笑,故意说:「我师父是远近闻名的太医,名唤朱清水。」

他一愣,心中明明白白的浮现出师父的脸来。面色却无异样,只是依旧懒洋洋的问:「太医?我还真没听说过,我不关心你师父的名字,我只关心你,这连国都都鲜见的美人的芳名。」

「玉玲珑。」

「这名字甚妙,不过颇有烟花女子的风韵。」他似乎故意要惹恼我,我微微一笑说

「你呢,你叫什么。」

似乎他知道我是朱清水的徒弟以后,对我更谨慎了些,不过他并未心生怀疑。

「我本无名,不过美人在此,若是能给我取个名字,我便用那个名字,如何?」

他的名字,是翼无心。那个被他深深埋葬在心里的名字,似乎这个名字承载了巨大的伤痛,他不愿再提起。

「名字岂能乱取,你既不愿告诉我,便罢了,我有急事,告辞。」

他还要拦我,我于是不耐烦的放出小青蛇,它张开嘴露出獠牙,翼无心见状,瞬间一个箭步闪开了。我心想在此与他周旋实在费事,还是先找到师父再定夺。

「喂,美人!」他在身后叫嚷,「你怕是去皇宫也见不到你师父的!」

「你若和我交朋友,我倒是能领你去见他呢!」

脚步停下,我转身用剑抵着他,「你认得我师父?快说他在哪里!他是否有危险?!」

「玲珑,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嘛。」

虽说他的确像是落入我的圈套,但也实在令人气恼。

我看他还不像是想露出功夫的时候,于是把剑拍在了桌上,「给你一个机会,说还是不说!」

他装作害怕的赔笑说,「你怕是离开国都有些日子了。你师父早就出宫,开了家医堂,国都闻名。」

他没在撒谎。只是,若是他真是永夜城叛贼,如此未免太不谨慎了。

我伸出两根手指钳住他的手腕,居然是中毒之相。

他却顺着我的手指想要摸上来,

「都快死了,居然还如此不得体!」

不过我与他倒也算是半斤八两,都没几日活头了。

「是啊,就是因为无几日可活了,随你是想杀了朱清水还是什么,我都无所谓,你要去,我便带你去。」

他忽然朝我笑了笑,「你师父早就料到你会来寻他,要我来引路呢。」

「若不是我看你漂亮,才不和你多废话,直接打晕了带回去,多省事儿。」他站直了,理了理衣襟。「走吧小美人儿。」

「翼无心。」我轻轻的叫到。

他神色大变,方才所有的假面似乎霎时间崩塌殆尽,一双眼睛瞬间血红,我只觉得他浑身真气翻涌,几乎要将我冲倒,「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他的心中万千画面涌入我的眼睛。

我看到他和兀尘曾经把酒言欢的样子,两个人在至高之处,晨光熹微,笑语阑珊。

那时候的翼无心,也是一袭白衣,发丝一丝不苟的束成发髻,比起如今的妖冶,更多的是少年人的正气。他身边的兀尘,一袭玄衣,眉目如画,不知为何,翼无心心中的那个兀尘,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夹杂了万般温柔情谊。

万千画面,皆是兀尘。直到最后那把对准胸口的冰冷的剑。

「师父没告诉你么?」我知道,如果他此刻硬要将我带走,我是没有反击能力的。

「你倒是说!你从哪里来的!?见过谁?!」

茶馆中的人纷纷侧目逃窜,翼无心此刻实在恐怖,像是下一瞬就要血刃我一般。

「你知道我见过谁。」我强装镇定,声音却微微的抖了。

「他好吗?他好吗?」他眼中的狠意瞬间消散,却立刻起了一层泪水。

我的心一阵抽痛,翼无心此刻的心一定比我痛上千倍。

「是他要你来见我的吗?他要我回去吗?」

他忽然急不可耐的上前捉住我的手。「他同你怎么说的我?」

「你若告诉我,你为何当了永夜城的叛贼,我师父又是什么人,我便告诉你。」

「永夜城世代练习秘术,食秘药,求长生。我们所有的功夫,皆是邪术,重气,轻功。并不是什么能摆在明面上看的武功。」

「可是那邪术,比世间万般武艺都技高一筹,无人能敌。被我们奉为金科玉律。」

「直到兀尘成了城主,要废邪术,习正道,可是练了一辈子邪术之人如何停的下来?我们生来体内就有蛊毒,若是无秘药为医,便要每月分出一脉内功来抵抗蛊毒。内功本就难习,便有人不满。只是城主那时虽为少年,却丝毫无动摇之意,犯了戒的都就地斩杀。」

「从那时起,便有人出逃永夜城。」

「若是想光明正大的走,便要废了一身的武功,挑断手脚筋脉做个废人。可是谁都不愿意如此。我还记得那时候,无数的箭矢飞来,将藏匿在水中的人都射死了,寒湖都是一片血色。我趴在船上,身上是成堆的尸首。」翼无心目光闪烁,我在他心中看到了那夜的场景,静静的湖面上的一条小舟,月色很美,却映照在一片满是浮尸的湖中。那是我和兀尘曾经去过的湖。原来时光流转,再怎么充满了鲜血的湖水也会再次清澈见底。

我定了定心,问道:「你为何要走?是为了练习邪术?」

翼无心看着我摇摇头,苦笑说:「那时候,我同他生了嫌隙。他身边那个游之陵,我觉得有问题,他同我吵将起来,我气不过,便跑了,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六年。」

「那你们为何,要拜朱清水为帮主?」

「朱清水是早些年齐国的郎中。他因救了早年间出逃永夜城的擒霜,得了秘药,并且配出了药方。他用秘药控制我们,要我们为他卖命。」

「我本来早就想回去。可是谁知道,朱清水在秘药中加了一味药,名唤落珊,几乎每日都要服下解药,不然就会慢性中毒而死。」他捻指算了算,「我已有七日未服药了,想来中毒已深。」

「他想要什么?到底为何这么做?为何要挑拨齐国与永夜城的关系?」

「他是蕃国后裔,蕃国百年来都是弹丸小国。被侵略了不知多少次。他要复兴蕃国,便是要打倒这最为强盛的两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都说了,该你说了吧。他怎么样,他的寒毒可好些了?」

我想起如今的兀尘,怕是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恨我当初背弃他?可他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在此度日如年般做着违心的事,去做对他不利的事,每每如此,我都恨不得能将自己千刀万剐而死。」

然而我刚想开口,却又忽觉心口剧痛,吐出一口乌血来。

翼无心大惊,看了看那口血。

「哈哈哈,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将死之人。我们也算是心心相惜了吧。」

我不在乎的擦擦嘴,「那,朱清水要你捉我过去意欲何为?」

「你先回答我,他到底如何说我?」

我该怎么说,我从未听兀尘提起过他呢?我只听他说过,只要是背叛过他的人,他再也不会相信第二次。

我忽而想到自己,心中不由苦涩。

却觉得这样的话太过残忍,我于是说道:「城主说,他犹记得山林月色共饮,那是回不去的好时节了。」

「他真的这么说?!」

他的眼睛里闪出光来,似乎喜极,可那欣喜却又瞬间消失了,他失去力气一般的放开我的手。

「他说回不去了。看来他终究不肯原谅我。」

他狠狠地握紧手中的折扇,指节都发白了。

「你走吧。」

他一双明目看着我,上下打量说:「虽不知道朱清水要你何用。但既然你是兀尘的人,我便要保。」

「你不怕死么?」

「我早就不想苟活于世了。我这些日子都未服解药,本就是毒入骨髓。」他冲我无所谓的笑笑,「既然他已经不在意我了,我是死是活更无意义了。」

然而他乘我不备,一把拽起我的手掌,一股热流涌入,只觉得我体内的内功与之抗衡起来。

翼无心忽然皱眉看向我,「你这内功是他的!你区区一个下卫,他怎会给你渡功!」

他瞳孔震颤了两下,低声问:「莫非,你是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会是呢?他早就失去了感知情爱的能力,又怎么会爱我呢?

可是他又为何要放我离开,为何不干脆就杀了我呢?

眼前闪过他的一双眼,却觉得心中郁涩难开,只淡淡的说:

「因为我骗了他。」

「我骗他说我救过他,我骗他说我爱他,我骗他说他也爱我。因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几乎吼着说出这一切,喉咙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可我的心更加痛上百倍。

翼无心怔怔的盯着我看,「你哭起来真叫人心疼,怕不是这眼泪骗了他吧。他是最怕人哭的。」

「对啊,他最怕人哭了。」

可是翼无心还不知道,此刻的兀尘已经不是从前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他不再慈悲,不再仁义,他嗜血无情,可是我依旧爱上了他。

我好恨,即便他面目全非,我依旧爱他。我好恨,明明是我让他变成如今模样,我却还一次次以此为借口伤害他,欺骗他,即便他早就料到我的计谋,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

可是翼无心听完我的话,居然如释重负般的吐了口气说

「看来你也是真心在意他的。那我便放心了。」

我不想多说,只是问:「翼无心,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残缺的人恢复如初?」

「逆天改命,是要付出好几倍的代价的。你从永夜城而来,不会不明白吧。」

「可是那个人是为了我变残缺的,我要还这笔债。」

翼无心看着我,目光忽而怀疑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兀尘?!」

他疯了一般的抓住我的肩膀,「你做了什么?!他怎么了?!你说!你说啊!」

「我害了他,他失了心脉的一窍。他从前的良善温柔,都不见了。」

「什么失了心脉的一窍?你怎敢如此害他!」折扇打开,根根扇骨上的利刃现出,寒意乍现。翼无心周身升腾起杀气,眼中皆是狠意。

「他本就孤苦,你怎么舍得如此待他!」

他将那折扇抵在我的脖颈,「你是如何骗得他让他为你失了心脉?!说!如何?!」

我没有骗,也没有求。是他自己,那样傻。

「你杀了我吧,反正我最在意的,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我闭上眼,却没有疼痛袭来,而是听见翼无心喃喃自语道:「他那样薄情的一个人,也会那样热烈的爱别人吗?」

我听见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要问的,我知道。」铁刃相撞之声袭来,翼无心收回了折扇。

「南国之境,有一蓬岛。你可去那里寻求秘宝。」

那一刻,我没敢去读他的心,我怕他说的是假,我怕我再无机会救他,哪怕是假的,我也要去一看究竟。

「我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忘了很久。只是我每每见到她时的那种酸楚,不太舒服,却又如有瘾一般割舍不了。」

兀尘半倚在那张巨大的雕花椅上,发丝微微垂落,一双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却伴有深深愁思。他手中不知从何处摘得一只玉兰,轻捻一片花瓣,微一用力那花瓣便掉落膝头。

秋水站在兀尘身侧,看着那瓣瓣玉兰坠落。「也许城主是否想过,是自己真的忘了?」

「忘,为何而忘。怕是忘了,也是好事。」

他手指一放,那朵玉兰的残花也掉落下来。

前方战火四起,那天玲珑走后不久,双方交战便开始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会落到今日的局面。

这是一盘大棋。由他兀尘和齐尧布下,要杀的,只是朱清水为首的叛军。

他们骗过所有人,才能骗那狡兔三窟之人露出马脚一举歼灭之。

只是那个名唤玲珑的女子,她费尽心力的要阻止这场没有意义的战争。而那齐国君主,竟然为她对自己的心,妒火中烧,几乎决裂。

好在他依旧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

只是要想戏做的逼真,就不能把它当作是一场戏。

战场交锋,也必定是生死对决。

铺天盖地的齐国士兵涌来,被轻而易举的射杀之人不在少数。但齐国的弓箭,也伤了太多永夜城的侍卫武士。

齐尧在马上,只看见城楼之上的兀尘飞身而下,兀尘并未穿铠甲,一如往常的一身玄色锦袍,可是无人近得了他的身。

齐尧拉起弓,三根羽箭直直的对着他的胸口。

这三根箭本绝伤不了兀尘,只是他这箭是射给军营之中的叛贼看的。

只是这件事,只有二人知晓。

漆黑的羽箭飞速射向他,兀尘察觉到那根箭射来,偏偏不躲,确实在没有料到那根箭直直的插入玉秋水的心,她的身子霎时间跌落在了兀尘的怀中,她的血从那伤口中泅泅流出,灼得他冰冷的手疼痛不已。

「城主。」气若游丝,神形就要俱灭。

「秋水,你忠心护主,本君谢你。」他皱着眉看她,只是他看过太多生死,早就明白生死各有时。此刻心中唯有平静和淡淡的可惜。

「城主。我知道曾经是你救了我,这条命是还你的。」朱唇轻启时,鲜血也随之涌出。

「什么?」

「我知道,你救我是为我妹妹,可是我依旧很感激你。」

她又怎敢说,她对他的心呢?

虽然也就百余个日夜,朝夕相见,那永远不敢说出的那句话,永远不敢触碰的衣角,永远不敢久久对视的双眼。

他为了救自己的性命断了情,可当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爱上他了。

那时候他说:「你叫玉秋水。」

那时候她还没想起妹妹,没想起自己嫁过人,嫁错过人,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救了自己,把自己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拉扯出来,他又长的像是天上的仙一般,便是无情也动人。

直到那天,她刚训斥完那个从齐国来的玲珑,她便想起来了,往事犹如潮水一般覆灭了她的心。她想起了一切,想起在青楼的二十年,想起娘亲,妹妹,想起那年凤冠霞帔入王府,又想起了那天一杯毒酒在她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的男人手中递过来。他一步步的靠近却只是轻飘飘的说了句:「喝吧。」

眼睛带笑,「等你去了,我会帮你照顾你妹妹。不然,你们都得死。」

那日的天很亮,亮到天光明晃晃的照进她的寝殿。她不爱敬王,可是她感激他的怜悯,那日他所谓的怜悯成了笑话。

「王爷,你真的相信,我的死,能助你成大业么。你真的相信那虚无缥缈的传说?」

「已经有人已经同我保证。只要你死,我便可为皇。」

饮下毒酒,肝肠寸断。她记得自己很快就死了,那时候竟然那么痛她都忍受了,如今这一点点的心痛,她却忍不下去。

而再次醒来,却看见一双墨色瞳仁,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后来听他说自己叫秋水,是他的侍女。自己不会武功,便慢慢的练,只要在他身边,似乎一切都不是难事。

多活了这些时日,够了,足够了。够如此真心实意的爱一个人,够再和玲珑好好告个别,接下来的阳寿,是要还回去的。

「城主,若有来生。」

我不想做烟花女子,我不想。

我只想,化作一滴雨,落在你的肩头。

当怀中的女子闭上眼。

那颗心脏停止跳动之时。

不知为何,兀尘只觉得万千思绪涌入心头。重重一击,他竟觉得神情恍惚,头晕目眩。

心中凛然出现一个名字。

那个他自以为记得一清二楚,实则早就深深忘记的名字。

玲珑。

那一脉心窍终究是随着秋水的死回来了。

他在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只觉得心像是被揉碎一般疼痛不已。前方的喊声震天,兀尘放下怀中已经停止呼吸的秋水,站了起来,他看着无数的将士厮杀战场,原本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如今已被鲜血深深染红。

可是他依旧握起了手中的剑,高声喊到——「杀!」

他要把这场戏演完,同那齐国皇上一起。

即便尸横遍野,即便这似乎对玲珑来说,实在是不公平到了极点。

原来生死有命,即便用代价换回来的命,也终会急急逝去。他自以为如此便能让玲珑免于丧亲之痛,真是太过自负。

为何没能早点想起她,为何没能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真心待她,为何竟以为她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

种种折磨冷血的回忆冲进脑海,居然有如刀剑般伤人。可是现在,他还不能倒下。

而他心头忽然一震,她的病,还没有完全医好!那颗最后的药,她并没有服下。

「断仇,你去齐国寻找玲珑姑娘,定要将这粒药丸给她,切记!」

他实在无法走开,只能将药交给那位粗眉圆眼的少年,永夜城除了自己以外,他的武功最好。

少年接过锦盒,抱拳半跪:「定不负城主所托!」

「齐国永夜城叛贼聚集,万加小心。」

「是!」

那黑色身影欲走。

「慢。」

少年疑惑回头。

「定要亲眼看见她服下。」

断仇第一次看见城主这样的眼神。

看的他心中不明所以的酸楚,只能低头说:「臣万死莫辞。」

「还要同她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若是她愿意见我,便带她回来。」

断仇的身影遁入人海。

即便断仇去,兀尘也不会放心,他一定是要亲自再去一次的,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断仇穿过那片已经布满断肢残臂的草原,挥舞着他的轻刀,不知道砍到了谁,也不知道谁的血溅到了脸上,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要找到玲珑。

断仇只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前所未有,连他都有些作呕。他走的很快,无人可挡。

直到一把红缨枪挡住了他的去路。

「又见面了,小弟弟。」

他抬起头,居然是上次那位不敌自己的女子,此刻枪头染血,直指自己。

「识相的就滚开。」

话音刚落,那把红缨枪就刺向自己,带着怒火,连锋芒都更盛。

只是二人实力悬殊太大,断仇不恋战,只是从袖中打出一粒金珠,将她定住了身,却又担心她会被乱箭所伤,胜之不武,跑出了两步后给她又飞石解了穴。

倩影轻咳两声,看着那个向齐国方向奔去的身影,心中疑惑。

「陛下,方才交战,奴婢看见永夜城一个首领往齐国方向奔去,他武功太高,无人拦得住他。」

齐尧正在帐中,他心中本无慌乱,这毕竟是他和兀尘的一个局。可是这件事,他是不知道的。

「派人去追,务必弄清楚他们永夜城在搞什么花样!」

「陛下,他一人之力,无法在齐国闹出什么水花,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此处吗?」

倩影急得跳脚,齐国的士兵已经死了将近一半,再这样下去,齐国要大败。

「倩影,如今告诉你也无妨。」齐尧将其余人支出营帐。

「这场仗,赢或者输,根本就毫无意义。这根本就是一场假的战争,是朕和兀尘之间的约定,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引出身居在齐国的乱臣贼子。」他不紧不慢的说着,却看见眼前的倩影面色逐渐发白。

「假的?」倩影的目光呆滞了许久,忽而睁大眼睛问:「那什么是真的?!那些枉死的士兵他们为了一场假的战争而死他们的命也是假的吗?!」

她第一次这样和齐尧说话,她没想到她心目中的太子殿下,居然是这样一个冷血之人,一切的回忆与美好在她心中赫然崩塌,他曾经,是连受伤的小马驹,落水的小猫都要救的人,怎么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

「倩影,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怎能是枉死?他们也是为了大齐而死的!」

「是。您是陛下,奴婢不该如此。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这就飞鸽传书给后方的柳将军,让他千万拦住那个人。」

这一刻,倩影心中的太子殿下死了,她心中终于化为一片荒芜。

是她自己太傻,皇家人,怎么会有心呢?他们只顾着建功立业,只顾着保住他们的皇族地位。

人命在他们看来,不值一提。

「回帮主,翼无心未归。」

「派去的其他线人呢?」

朱清水半垂着眼,盯着底下跪着的下属,那人哆哆嗦嗦的摇了摇头。

「翼无心的住处,搜过了,没有。」

「搜过了,搜出来好几瓶秘药,他应是已经多日没有服药了。」

「砰!」

朱清水狠狠地拍了拍椅子的把手。「废物!一群废物!」

「帮主,你要玉玲珑回来,不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若是不成事,能以她要挟齐国皇帝,放我们回蕃国吗?」

朱清水瞪了他一眼,却又抚了抚胡子说:「我看着她长大。她自小聪明伶俐,本是天下无双之貌,本想着培养此女入宫,未曾想八岁那年遇上兀尘。她那时身上分明是寒气入体,那寒气,如九天玄冰一般,唯有永夜城主所有。她本就是永夜城之人擒霜所出,那时候,我便知道,这老天爷都有意要我下一盘大棋。」

「她若是面容姣好,免不得招蜂引蝶,于是我特意让她生出一条疤痕来。」

「游之陵替我在永夜城埋伏多年,找准时机布下剧毒,我知道他杀人心切。我怕坏了我的棋局,特意减弱了那毒药的烈性,让兀尘能撑着来求医。只是我没料到这天定之缘,居然让他们先遇见了玲珑!」

「我曾和游之陵说,若是兀尘得见玲珑,一定要将她面上疤痕去除,让他知道这便是多年前相救的女孩。」

「其实我又何曾冷血无情?玲珑不过是一个孤女,她每每天真烂漫叫我是师父,我怎能不心痛!只是,一个小女子,决不能阻碍我的大业!她做的,是应该的!我为她花尽心血,教她医术。可是她偏偏长了一颗玲珑心,我无法长久的和她待在一起,每每隐藏内心所想已经是极难,如今游之陵一死,她心中应该早已生疑了。」

朱清水叹息一声,似乎惋惜,可是如今齐国与永夜城正在厮杀,他的复国大业,很快就能达成了。被欺压了那么久的蕃国,终于要壮大起来,只差最后一步,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可是他忍不住的说着,似乎想把自己对玲珑做的一切都说出来,是不是说出来,心中的愧疚会少一些?

自己年逾半百,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在意她恨不恨自己做什么?

他还在说着,「那瓶能让蛊毒发作的药水,也是我秘密给予齐尧的,只为让他知晓她永夜城后裔的身份。」

「那只小青蛇,是我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底下的人似乎愣住了,没想到帮主会连珠炮般的说这么多。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多一些,一根银针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听我说了这么多,自然留你不得,如此废物,更是留你不得。」

朱清水深深吐了口气,似乎觉得的确爽快很多。那人的尸首被拖拽了下去。

「叛贼就是叛贼,下贱至极。」朱清水冷哼一声。他作为蕃国的贵族,一心为蕃国效力,自认是忠肝义胆,而这群人,都是为了秘药可以为他所摆布,他只是视其为蝼蚁。

「加派人手,全城搜寻玲珑和翼无心的下落!」

当断仇的长刀碰见一柄重剑之时,他便知道,他碰见了上次交战的那位对手。

本并不心慌,他逃命的功夫也是一绝的,可是当另一侧出现另一个魁梧的身影,手中那把,是柳家刀。

柳世庭,孙起二人受皇命,前来活捉他。

断仇虽然少年神力,可是两位高手左右夹击,也难逃出生天。

他们都不知道这场战争是一个局,都使出了全力。刀刃相见,竟有火星冒出。每一刀都快如闪电,断仇根本没有机会使出暗器,只能实打实的抵挡着。

断仇只是护着胸口,那里是城主的锦囊,绝不可丢。他的腰侧,大腿,甚至脖颈,都已经布满了伤口。

柳世庭和孙起,人多势众,伤的自然轻了许多。

「束手就擒吧,再这样下去下场唯有一死!」

「痴人说梦,小爷我死不了!」

话虽倔强,可柳世庭的柳家刀实在难挡,断仇被一刀砍中肩膀,孙起的重剑就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把剑犹如千斤般,他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孙起和柳世庭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而重剑之下的少年嘶吼着,双眼血红却无能为力,他霎时间从袖口抽出一只鸣笛,想向城主报信,可还没来得及放,就被柳世庭一掌击中胸口,断仇口喷鲜血,霎时晕厥过去。

「陛下,这是从永夜城之人身上搜出来的。」

齐尧打开那个锦囊,是一颗白色丸药,指甲盖大小。

「那个人醒了没?」他此刻已然脱下了盔甲,只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袍。如今战火暂休,一切就快尘埃落定,他同兀尘约定的大战七日还剩下最后两日了。

「他身受重伤,还没醒。」倩影想起那个满身伤痕却一声不吭的躺着的人,一口药也灌不进去,怕是快要死了。

他盯着那粒丸药。是什么丸药,要他兀尘那样急切的送出去?

那日线人来报,说是玲珑已经出城回了齐国,这药,莫不是给玲珑的?

那天,他在城下怒骂之时,玲珑复杂的神色,他也早已解开谜底。

那天的大火,连城外也得以窥见。是她放的火,原来她说的把握,是假装委身于兀尘,获取他的信任,再一把火烧了永夜城的根本?

他错怪她了,彻彻底底。

那天,分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同兀尘的一场戏,自己却还是觉得心如刀绞,看到玲珑握着兀尘的手,失言失态,说了那样伤她心的话。

那天他回营,竟问倩影:「倩影,朕也听过不爱朕的人说过爱朕之言。可是,为何她连说也不肯说一句。朕贵为国君,已经为了她放下诸多身段,她为何看不见?」

「本以为,彩云是朕这辈子也不会忘却的了,可谁知,忘却是忘不了,心中的位置却都让位给了另一个人。」

「此乃薄情寡义之至吧。」

那时候倩影说:「皇上,情,是最摸不透看不见的。奴婢曾经那样爱,却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单恋之苦,太苦。若非两情相悦,不如就放下吧。」

思绪被来人打断。

「皇上,永夜城人说话了,那人半醒之间,只喃喃说这几个字,他说,玲珑,要救命。」

「玲珑,要救命?」齐尧重复着这一句话。

又看向手中锦囊,「玲珑,药,救命!」

这药是救玲珑性命的?

「来不及……救命……药……」

倩影贴在那少年的唇边听了半晌。

床上的少年紧闭双眼,只能说出断断续续的字。

「皇上,此药无毒,可若真是玲珑姑娘的救命药,耽搁不得呀!」

「倩影,你取一匹最好的马,连夜赶回国都,必定将此药送给玲珑!」

「你真要去?南国蓬岛距离国都少说也有一月路程,你这身子骨,怕是还没到,就要死了。」

一桶冷水淋下,是啊,我的生辰还有不到十日。

我是不可能活着到蓬岛的。

「况且,你不怕我骗你?若是我只是恨你伤害兀尘,想要你去白白受苦呢?」

「别说了!」我颤抖着,「即便是说谎话,也别让我知道,我信你,我信。」

「那好,我不留你,你走啊,再不走,怕是朱清水就要把你捉回去,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翼无心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他甩开那把折扇轻轻扇着,他的手上筋脉已然变黑。

原来他口中的毒,是这个?

我不由分说的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撩开袖子,果然,那黑色经脉顺着小臂一路向上。到大臂处停滞了。

「你做什么?」他抽回手,似有怒意。

「我能救你,只是没有万蛇丹,得让你受些苦。」

翼无心难掩惊讶,看着我从腰侧取出小青蛇,他便吓得大叫起来:「这这这是何物,拿走拿走!」

武功绝顶,胆子是真的小,不愧是「美人」。

「不疼的。」

我眼疾手快的将小青蛇的牙触碰上他的手臂,他嘤嘤切切叫了几声,黑色经脉褪去,可是因为没有万蛇丹为引,他也晕了过去。

我咬了咬牙,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方才为了说话,我们躲进一处废弃草屋,应是隐蔽的。

我给自己把了脉,果不其然,虽然已有永夜城的武功护体,可是没有那药作为调和,我依旧没能自愈。

可是,我一定要去南国,我一定要把兀尘失去的一窍心脉找回来。

即便是死。

我取出针包,从小,师父教过我,人身上有几处隐秘的穴道,只要先后施针,即便是弥留之际,也能多挺住几日。

我伸出手臂,咬了咬牙,狠狠地将银针扎了进去。

那是我从未受过的痛,分明针扎在手臂上,五脏六腑却都如同移位一般疼痛。

每扎一针,那痛苦就多一分。直到最后一针颤抖着扎入下颌,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可是脉搏跳的有力了些,定可以助我撑到南国。

将针包收好,我支撑着站起来,看了一眼昏睡的翼无心,他的毒已解,等醒来便无事了。

可是刚出那间草堂,就看见十几名黑衣剑士站在那里,似乎等着我一般。

「玲珑姑娘,我们奉帮主之命,接您回去!」

手中的迷药早已备好,可是当我伸手一撒,他们却没人倒下。

「玲珑姑娘,帮主早做准备,我们早就服过解药了。」

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我一人之力,要逃出去,天方夜谭。

当万念俱灰之时,忽有一暗紫色身影从天而降,信手打出十几颗石子将他们全部定住了身。

继而一把红缨枪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人都捅了个对穿。

「倩影!」

那个身影翻身上马,急急向我跑来。

「你命真好,此地不宜久留,随我来!」

她将我拉上马背,一路飞驰。

「这颗药,你可认得?」

我看着她手中那颗白色丸药,心中大喜,这不就是能救我一命的解药吗?

「这药,是哪里来的?」

「我们捉了一个俘虏,从他身上搜来的。他口中说着要给你救命,陛下就吩咐我来送给你。」

想到两国交战,我忽然心头一刺。

「如今,战况如何?」

倩影将药塞给我,冷哼一声:「战况如何,又与你何干?你是帮齐国,还是帮永夜城?你快吃了,我好尽快回去复命!」

我于是吃下药。

「觉得如何?」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颗药从入口,一路热辣辣的,直至胃部,浑身都烧了起来,却很舒服。

我于是点点头。

倩影打量了我一番,并没有笑意,「你好自为之,最好再别让我见到你。」

她再次骑上那匹汗血宝马,一骑绝尘。

倩影走后,我才回味起她说的话。

是永夜城的人,说要救我?

那是不是,兀尘他,原谅我了?

心中一阵热流涌过,我竟不由得笑了笑。我不记得我多久没有这样笑了,竟觉得有些不自在。

倩影将我带到的地方,正是驿站,有马车可供租赁。

去往南国便不是难事。

我身上还有一些曾经在齐国行医攒的银两,去掌柜那里买了一身厚衣服,打扮成了一个男人,行路也方便些。

老板娘十分客套的送了我十斤干粮。

「姑娘,你一个人走实在危险,这样,我家伙计正好也要去南国进货,你同他结个伴,我们有车队,行路安全些。」

我刚要推辞,所看见里屋走出一个熟悉的少年人,这不是当初救了倩影来医馆找我的宋行么?

「玲珑姑娘?」

宋行看着我很是惊讶,「许久未见了!你的医馆怎么说关就关了,我总想去找你,送些蔬果,可是你再也没开张了。」

「说来话长,我着急赶路,快走吧。」

这一路,便走了二十天,我熬过了生辰,身体一天天的健朗起来。

宋行原来是因为爷爷去世,才来驿站寻一个差事,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问我倩影的事,我只说她在宫中一切都好,要他别挂念。

到了南国,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他去鹿城进货,我便坐着船去蓬岛。

那是一个巨大的环山湖,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带着斗笠坐在船上,只觉得那雨水也系数飘洒在脸上。

四周高耸入云的青山被烟雾缭绕。

「小兄弟,你去蓬岛做什么?那里人烟稀少,不是做生意的去处呀。」

船家年纪尚轻,是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她船上的茶水很好喝,有一股荷叶的清香。

我看着深不见底的湖水说:「去寻一个人,求一件宝物。」

「蓬岛哪有什么宝物,你可别是被骗了呢。」

「不会。」

一定有的。

翼无心的话回荡耳边,「蓬岛有一灵山,山中庙宇之主,便是你要找的人。」

「你在此为我奴三年,助我练功,我便圆你的心愿。给你秘宝。」

蓬岛高人年过半百,幽居于灵山。

我不知道的是,这蓬岛高人,是永夜城十二长老的友人,幽居于此。而兀尘屠杀十二长老之事,早就传入了他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翼无心有心引我至此,就是为了让我付出应有的代价。

蓬岛高人说的需要我帮忙练功,不过是在手腕之处,用细小管针戳个小口,放出我的血来,十日一次。

我没来之前,他都是用鸡鸭牛羊的血。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折磨我。他将对兀尘的恨意悉数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

他膝下有不少侍女,期中一个名叫偃雪的,最是不俗。

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好几次,啧啧称奇,「齐国女子真美。我也是多年没见过如此招人喜欢的女子了。」

她虽是少女模样的打扮,可是我总觉得奇怪,她的眼神并不是年轻的模样,倒像是垂垂老矣。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她,竟觉得有些心心相惜之感。

晚上我同她挤在一张竹床上,偃雪的心很静,我竟没有被她烦扰,我也没有刻意去读她的心。

她却翻来覆去了半晌,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那个糟老头子,你这任劳任怨供他驱使,他如今还忌惮几分兀尘不敢真的拿你怎样,若是有朝一日他顾不得了,你的清白都可能要失去!他可是个色胚子呢!」偃雪不知为何,丝毫不尊敬她的主子,语气中多有鄙夷。

「三年而已。」

就是为了能让他恢复。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三年呢!你知不知道,人的气血是有定数的,糟老头子放你的血是要短你命的!」

我看着手腕的红色疤痕,笑道:「我知道。只是我发觉,我身上痛一分,我心里就舒服一分。」

「…傻丫头。」她嘟囔了一句。

「玲珑,我问你一个问题,若是我许你长生,但你得放弃心中求兀尘恢复的执念,你换不换?」

「不换。」

「为什么嘛,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知道吗,那个比天大的永夜城,历任城主终其一生也不得期中奥秘,姥姥。哦不,我是看你同我一样百年不遇的体格,才……」

偃雪越说越激动,我打断她:「长生孤寂,我只想好好过完这一世,有人相伴,而不是看着一个个都先我而去。」

偃雪怔怔的看着我,「真是傻子,你如此心意,他根本不会知道,男人哪有长情的嘛。」

我转过身去,从窗口往外望,是一轮明月。我知道,此刻战火应该已经停歇。

此刻蓬岛于我来说,其实已经有如世外一般。虽然身苦,可是心,却时隔多日终于宁静起来。

蓬岛三年,绕过春去又赴冬。

我踏过了灵山几乎每一寸土地,一双手已经长满了茧子。那是手掌开裂破皮无数次长成的。 好在,我还活着。

日日如同百年,可依旧是被我挨过了这三年。小青蛇都长大,如今已经不能呆在我的竹筒里了。

再有十日,就是三年之期。

当兀尘终于找到翼无心的时候,翼无心瞬间愣在了原地。兀尘一点也没变,翼无心心心念念的脸依旧是那样的矜贵冷傲,像是一切永远都在股掌之中的淡然。一袭墨色衣袍,腰间配有白玉,一把雕花长剑在手,无人可挡。

翼无心曾经无数次的靠近,他却从未敢说出心中对他的情意。如今再见,兀尘的第一句话是,「你见过玲珑,是吗?」

她果真是他的心上人,翼无心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一个人的样子。

「城主,快十年了,我们已经那么久没见了,怎么开口,就要问别人?」

他忽而笑的张狂,一步步的靠近。

「是我恨她伤害你,所以骗她的。兀尘,你若要为此杀我,我无话可说,本应在三年前就死的身体,如今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了。」

「她在哪里。」

一股强烈的气流扑面而来,翼无心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弹。

「你真就这样爱她么?凭什么?她将你害的失去了心窍,都三年了,你如今,还是要寻她?」翼无心的眼角愈加发红,终于是落下一滴泪来。

「无心。我从未想过要杀你,那年,是我错信了游之陵逼得你出走,我很少认错,但是今日,我欠你一句,是我错了。」

翼无心看着眼前的人。

那个夜夜在梦中才得以相见的人,熬了快十年,才等到他一句抱歉的人。

分明应该恨他的,可是当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刹那,翼无心就知道,他输了,一败涂地,永世不得超生。

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恨他。

自从他第一次对自己笑,那夜月光落下华泽。他就像是偶然下凡的谪仙一般。那样高不可攀,却又霸道的占据他的心。

如果兀尘能快乐,自己如何又有什么相干?而且若不是当初玲珑为自己解毒,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南国蓬岛,灵山之上。」他吐出这几个字,却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

如此成全,为何依旧不甘呢?

那年他与齐国皇帝设下的局,剿灭了那群叛贼,却偏偏被朱清水金蝉脱壳。

齐国与永夜城签订了永不交战的契约,云英公主的灵柩回到了齐国,兀尘知道那是母亲的愿望。

断仇是在战后被送回来的,他跪地时,自己的心都揪成一团,生怕他说出没能送到灵药一言。

可是好在,断仇说倩影已将药送到,可是却也不知她的去向。

直到兀尘只身前往齐国,几经转折,齐国地大物博,竟寻了快三年,才得到她的消息。

原来玲珑竟为了自己,只身去往南国,去寻找所谓的秘宝?她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恢复如初,曾经的点滴回忆早就回来了。

可她有读心之术,又怎会不知翼无心所言是假?

况且这居于灵山上的人,怕是视自己为宿敌。

这三年,她怎么熬的过呢。越想,越觉得心中郁塞苦闷。

环山湖之上。

「公子,您不是南国人士吧?你的模样和三年前一位小公子一样,都好看极了。」

嗯?

「那位小公子白净极了,像是个女子呢,说着要去寻秘宝,如今快三年了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寻见了没。」

「那位公子,可是去蓬岛灵山的?」

「对对对,怎么,公子你也要去寻秘宝?」

兀尘心中翻涌,确并未说话。

船家却喋喋不休,「那位小公子可真是倔强我劝了他几回,他还偏要去。」

为何命运捉弄至此,分明曾经有机会得到想要的一切,有机会让她长伴左右,可是自己却生生的放开了那双手。

近来,那位高人很是奇怪。

我为他端茶之时,竟感到他有些许的杀意。

只是,他杀我做什么呢?

这杀意伴随着他每日从山下而来的童子回话而来。

他身居于灵山,却并不与外界隔绝,有数十名童子充当信人,日日传递世间要事。

其实年岁过去,我早就知道,我在此不过是为自己赎罪,他口中的秘宝,并不能帮我。

我也早就知道,原来当初我拼尽全力想要阻止的战争,不过是两国主君的一场游戏。为的,是歼灭一直从中作梗的永夜城叛贼。

本想着三年之期一到,我便下山去,在南国开一家医馆,赚点小钱,了此残生。

可是,如今我居然担心起来,他会不会放我走。

「玲珑,你在此三年如一日的侍奉我,如今时日快到了,只是这秘药么。」他抚了抚胡子,「若想得到,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

不用他说,我从他眼睛里就读到了他的意思。

我明知故问道:「请问主子,是什么事?」

「这事,得睡下说。」

他的手忽而盘住我的肩膀,在他滑向我的手臂之前,我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一掌劈来,似乎想将我击晕,我偏了偏头,一个转身说「主子,您请自重!」

他忽而奸笑道:「如今我也不瞒你,等你侍奉好了我,我便杀了你,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你曾来过,无论谁找上门来!我虽隐退多年,但是依旧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你服侍我一回,并不是作践!」

他道貌岸然的说着令人作呕的话。我冷笑说:「为老不尊,还真是响当当。」

他似乎气急,我想,若是实在到了末路大不了同归于尽,可是这时,忽而齐刷刷的飞出三根银针,几乎直中他的命门。

那高人飞身躲闪,却展露狼狈之感。

而我身后,那银针丝毫未停,我转过头,竟是偃雪。

「老匹夫,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骗人给你放血练功不算,还要玷污人家身子,本看你还算本分,想饶你一命,如今看来,哼哼!」

那人震惊的看着偃雪,「你究竟是谁!你怎会……」

「还记得你小时候尿裤裆的事儿吧,老匹夫!」偃雪眼神忽变,她此刻气血翻涌,浑身真气都提了起来。

「竟然是你!几十年了!你居然一点也没变?」

他吓得连连后退。「原来十二长老说的是真的世上真有长生法。」

「不错,不过他们永夜城又怎会知道,他们世代守护的长生之法,其实根本保的不是他们的长生呢?哈哈哈!你与十二长老交好,不就是为了能在长生之法得以成真之日分一杯羹么?」

「只可惜哈哈哈,只可惜那个小孩儿,那个新城主,竟然把他们一锅端了!妙极,妙极!」

偃雪走来,将我护在身后,「放心吧丫头,有我在,他动不了你。」

那位高人此刻哆嗦着,还想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额头上却都是冷汗。

「我看着你长大,若是你诚心悔悟,我也不杀你。」

然而下一瞬,一根银针贯穿了那满头冷汗的男人。

「他没有悔改。我听见了。」

偃雪回过头对我说:「我相信,你也听见了。」

我的确听见他的心在想着如何至偃雪于死地。

「你……你也能看透人心?」

「丫头,我早就说了,你和我的体格是一样的。」

偃雪的眼睛里,我居然看到些许慈爱。

「我们的族人,如今只剩下你我。你母亲的祖母曾与我是好姐妹,你母亲曾经流落于永夜城,后又在齐国讨生活,可是当初,我无力对抗永夜城,只能幽居在这灵山之上。没能帮她。」

偃雪落下泪来,「可是如今,我遇见你了。孩子,你真的不要长生?」

我摇摇头。

她叹气道:「也是,我怎能贪心将你留于我膝下,是我看你实在是个好孩子。」

她握住我的手说:「你要等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灵山之上,烟雾缭绕。

兀尘踏上这片土地之时,已是黄昏。

似乎命定一般,只是向上走了半晌,一个身影便进入视线。

她穿着一袭素衣,洗的很旧,却很干净。

她的面色不在像是从前那般白皙中带着一摸飞粉,除了苍白还是苍白,她的唇都失了血色,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

她提着一盏灯笼,从那高处缓缓走下来。她只是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那盏灯笼发出微黄的光,在黄昏之色中,似有若无。

心脏像是被击碎一般疼痛。

「玲珑。」

当那墨色衣衫闯进我的眼睛,我心中问了自己三次,是不是在做梦。灯笼从手中滑落,一路顺着山路滚下去,沾上尘土,直至熄灭。

直到他飞奔而来将我拢入怀中,轻而又轻的抱住,似乎害怕稍一用力眼前的女子就会破碎一般的小心,我真实的躲进了他的怀中,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来了,不是梦中的幻象。

我感受到他在颤抖,他冰凉的指尖触碰着我的背脊。

这个时候,我感受到,眼前人的心,再也不是一片白茫荒芜,而是变成了一片完全光明境地。

他不必说一个字,我就知道,他全想起来了。曾经的一切,周而复始,终于是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良久,谁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两颗心热烈的跳动着,撞击着胸口想要贴的更近。

他稍稍放开我。

那双眼睛似蕴藏万语千言。

我感受到,他的悔,他的痛,没有比我少一分。

我们之间曾经存在的万千欺骗,计谋,勾心斗角的心思,此刻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消散不见。

我怔怔开口道:「我常常想,会有一日再见么。我于是一直等,只是聚散不由己,我能做的也只有等。等我拿到那虚无缥缈的金丹,等你有一时忽而想起了我。」

「上天待我不薄,我等到了。」

他静静的盯着我的眼睛,鼻子,嘴唇,然后深深地吻了下来,温柔缱绻。

他居然落下一滴泪,冰凉凉的瞬间滴落在我的手背之上。

「若是我早一步想起你,抑或若是能早一步见到你,你便不用受这样的苦。」

他抬起我的手腕,看到我经久不愈的伤疤和伤痕累累的手掌。

「带我去见见这位高人。」他声音冷了下来,眼神也冷若寒冰。

「不必,姥姥我早帮你把他杀咯。」

我抬起头,看见偃雪抱着胳膊看着我们俩,「这小孩儿果真如同天外飞仙呢,怪不得你长生都不要啊臭丫头!」

我红了脸,「别瞎说啦!」

兀尘倒是大方,「这位是?」

「我是玲珑的好姐妹。」她蹦跳着下来搂住我的肩膀,又上下看了看兀尘,「真是的,永夜城那么毒都地方,生的孩子个个都是绝尘脱俗般的容貌啊,上天不公喔!」

「兀尘,我且问你,若是我同你说,你永夜城那几本长生经文我已经参透天机,只要你让玲珑以后都陪着我,我便系数告诉你,你愿不愿意?」

我拉了拉偃雪的衣角。兀尘看向偃雪,握了握我的手说:「前辈,永夜城长生的经文,已被我一把火烧尽,你说的长生法,于我无用了。」

兀尘微微笑道:「数百年来,世人都将永夜城奉若神明,传说可以血肉换金钱,更是有长生经文。只是也许只有我知道此中厉害,曾几何时,我失了心脉,差点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如今清醒过来,只觉得那些交易实在血腥。」

偃雪怔怔的看着他,忽而笑道:「原来,你们家的人也不是都冷血无情的呢罢了,我便不留了,只不过,我有一件礼物,送与你们。」

她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们,「那个贼人,躲在蕃国,我想,永夜城主是想得而诛之的。」

「朱清水?」兀尘皱眉,「只是蕃国虽小,他躲藏起来,又有国人庇护,怕也是难以捉拿。」

「不妨事,若是以玲珑为饵,倒也不算难。」

当朱清水真的出来见我,我的心居然为之一沉。

他苍老了太多,一双眼睛浑浊不堪。他再也没有一见我就笑呵呵的叫我丫头,而是深沉的叹了口气:「玲珑,你如今是什么也知道了吧?」

「从始至终都是利用。」我冷冷的看着他。「你如果不出来见我,至少还可以苟活。」

「玲珑,其实我没害你娘,我只不过威胁她给我秘药,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了。」

「玲珑,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师父?」

他的眼里已经失去了光,我只能看见万念俱灰的神色,他的心已经跳的很乱很轻,我知道,他就快走了。

我恨他,我恨他把我当做一颗棋子,恨他瞒了我这么多事,恨原来我曾经当做唯一依靠的师父,竟然从始至终都戴着面具。

可是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每一个对我慈爱笑容,为我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菜肴,我曾经烦而又烦的说教,那条送我的小青蛇,都是他为了利用我演的戏吗?

我狠狠地咬着牙,努力冷冷的看着他,「永远不会再叫了。」

他的头低下去。苦笑一声,却还未来得及收回那嘴角,笑就僵在了脸上。

原来他早在见我之前,就服下了慢性毒药。

我终于送出一口气,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我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轻轻用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师父,你走好。」

月色正好,繁星满天,齐国的漫湖上零零星星停了王孙公子赏月的船只。夜色渐深,湖面上浮起薄雾,像是给大小船只隔离开来一般,更显幽静。

我踏上那艘灯火葳蕤的船,船头上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并有一个船家在撑桨。

「你还是来了。」

推开那扇雕花小门,我看见齐尧坐在那里,似乎在等着我。

灯火染红了他的眉,他看我的眼神却不似当初城楼之下那般狠意。

「我来同你道别。」

「去哪里?」他转着手上的玉杯。

「你知道的,我会去永夜城。」

「玲珑,哪怕一点点的爱,都不能给我吗?」他忽然抬眼看我,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问出这句。

「齐尧,其实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师父是卧底。你知道,可是你也从未想过告诉我,你只不过也是一直在演戏。你的皇位,比什么都重要。况且,」我深吸一口气说:「我从未爱过你。」

他的目光润润的,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却忽然笑了,「其实说到欺骗,谁又是全然清白?只不过那一句,你不爱我是真。」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原路而返,也再不是从前模样。」

忽然一瞬,一个场景在我眼前闪过。

是德妃夏桂芝在歇斯底里的吼着:「只是也许只有陛下您知道,您做过什么!」

「臣妾难道不知道陛下对臣妾的一切都是假的么?只是臣妾一直在欺骗自己,以为将陛下心中所爱除去,便可以取代她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陛下遇刺那几日,她本是要去给陛下采药,却早被臣妾安排的人推入山崖,本以为早就粉身碎骨,没想到居然还能回来,竟然还为了陛下不说出实情?想来真是。愚蠢至极!」

齐尧不动声色的令下人端上一杯毒酒,「蛇蝎之人,就该喝这世间至毒。」

袁桂芝被灌下毒酒,死相凄惨的在我眼前。

我吃了一吓,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

「我知道你有读心之术,也读得了我的记忆。不错,我是杀了袁桂芝。」

「谢谢你。」

可我也只能说一句,谢谢。

「其实我本来,也只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谁知道,人心脆弱不堪,我竟然是对你无可奈何了。」

他笑了笑,忽而哼起一首歌来,那是谁的诗句?我记不清了。

只听他唱:「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他唱的凄婉,却总是微笑着,直到外头微微的敲门声响起,「陛下,该回了。」

他停下歌声,从袖口取下一个平安符递给我。

「祝好。」

齐尧离去后,我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准备离开,当我踏上岸时,那个平安符从我袖中脱出掉落河水之中,我想俯身去捞,却再也寻不见了。

正叹息,忽而一个墨色身影将我拉起,不用说也知道是兀尘。

「怎么,东西掉了?」

「我可以帮你捡回来。」

「罢了罢了,捡回来也湿烂了。」

他弹了我脑门一下「走,回家吧。」

「好。回家。」

他携起我的手,在晓风明月中缓步走着。他的手依旧是冰凉的,可是却那样舒服。

他低头看我,居然忍不住在我脸上轻啄一口。

我捂着脸,「大庭广众!」

他笑道:「夫人何必害羞,漫漫夜色怕是人人只在意眼前人。况且再过分的,也不是没有。」

我的心跳的如同擂鼓,却终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似乎我们要去的那座世人都说是地狱的可怕之地,却是一个和平安然的桃花源。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今夜月色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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