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尽尽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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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中人死在了战场上,我固执地不肯退婚。
我及笄那日,雪下得很大。
他回来了,但是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姑娘,他说他的心另有所属,我们就此一别两宽。
1
我等了他很久。人人都说谢小将军死在了战场上,这婚事由我们姜家退了,也不算是薄情寡义。我向来是姜家最好的姑娘,偏偏在这事上犯了倔,我温柔地说,谢小将军没有死。我说我不信。
我分明记得呢,意气风发的谢宴戈临出征前,坐在他的黑马上衣袂翩飞,日头融化在他的眼里。他说,姜家的小姑娘,你且等等我,我会在你及笄前凯旋,给你带来这世上最珍贵的及笄礼。
彼时我矜于礼节,隔着层面纱脸羞得通红,到底是半晌都没有出声。及笄呀,姑娘及笄之后便是待阁嫁人了。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勇敢地应他一声?怎么连一句好都没有呢。
我及笄这天,下了大雪。捧雪替我描眉时,轻声哄我:「小姐,瑞雪兆丰年呢。」
我抬头往牖窗外看,飞雪堆下,白茫茫一片。来年大抵也确实是个好年。
捧雪从小服侍我,自然话也比旁人亲近些,她劝我过了今日便成人了,小姐也不必被一个回不来的人绊住手脚,自然也该往前看。
长眉连娟,我瞧着铜镜里头的自己,晃了晃神,我画着繁美的妆容一言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捧雪见了也知晓我的意思,只能暗暗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我和谢宴戈的亲事还在,外头隐隐约约传是姜太傅家情厚,即使谢宴戈埋骨沙场,也不忍人走茶凉立刻解了婚约,唯有亲近的人家才知道,这是姜家嫡长女姜琇难得的固执,气得一直以好脾气著称的姜太傅摔坏了好几套茶具。我眉眼低柔地说,他说会在及笄前回来,我等他到那个时候,他会回来的。这才算是达成了妥协。
一遍遍的礼唱过了,我微笑着听着祝辞「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着了最繁重的大袖礼服与最繁复的钗冠已行了两拜,来观礼的京中贵人都不禁点头称赞,说姜家的姑娘仪态端庄、容颜姣姣,生养得极好,不愧是这一届贵女的佼佼者。
只是隐约里可以听见说,可惜可惜。可惜什么呢?可怜我未婚的夫婿死在战场,到头来尸骨都寻不到吗?
我的谢宴戈。我的及笄礼快要成了,你怎么不回来?怎么办啊。我从日头刚出一直等到日落,风雪刮得愈发大了,我无意识地扣着衣袖上的金线,从未觉得如此茫然。我的世界被风雪堆盖了。
我端庄地跪坐着,镇西王府的玉夫人为我去除头上的发钗,旁边侍女手捧的案板上放置着精美的钗冠,再梳这一次头,我便不是未成年的女孩了。再戴上这钗冠,我便已经及笄礼成了。
玉夫人是我的姑母,她为我梳发的时候,也轻轻地和我讲话。
「阿琇,世上的好男儿这样多,谢家的儿郎固然好,可你这样年轻美丽呢,今日过后这门婚事便算作罢了吧。」
我沉默地听她说。这世上的好男儿这样多,可偏偏谢宴戈只有他一个。我十多年被锁在闺阁,父母亲格外重才行,我的仪态举止、琴棋书画、颜容德功规矩、标准得像教习书一般,我从不知晓什么是恣意,是谢宴戈带我知晓的。这十几年来,我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因为这退婚的事情,和父亲僵持不下。
人人都说他死了啊,明明尸骨都没有找到,你们凭什么说我的人死了。
谢宴戈,你说谎,你骗我,你没有来。
赞者开始唱礼,玉夫人伸手要去拿那案上的钗子。四座的贵客因为即将见证礼成而蔓延着喜悦的氛围,上首的父母也渐露微笑。
行礼的正堂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远归的青年披霜带雪,四座皆惊。我猛然转过头去,连指尖都在颤抖。
谢宴戈的残破铠甲上雪和血混在一起,隐约里有风沙磋磨的疲惫。他背后是漫天的风雪,大风吹着雪在他的足边旋转。一双眼淋了风雪有如寒星,现下浅露了一点水光。他长身玉立,唇边沾了星往日漫不经心的笑,放肆得像风。
「听说姜家小姐今日及笄,特来送礼。」
他朝我走过来,每一步好像都踩在心尖上。边上好像嘈杂起来,他们这才从谢小将军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消息里反应回来,可算是喧宾夺主了。可我都听不见了。
谢宴戈在我面前停下来,我的眼睛发涩,真好,你还在。他不在的时候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说,写成了信又不知道往哪寄,如今人在面前了才发现无话可说,只静静地说了句:「啊,你回来啦。」
谢宴戈冲玉夫人行了礼,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发钗,轻轻地「嗯」了一声,极温柔地帮我簪上,一寸寸推入发髻,及此,礼成。
他又蹲下来,从靠近胸口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小囊,他身上脏破不堪,唯有这个鲛丝织就的小囊还完新干净,我握在手里,是温热的。
「姜琇。及笄长乐,岁岁长乐。」
我望进他极黑的眼底,我感觉我要落泪了。
上首父亲早已从惊中恍悟,从座中禁不住起身,也管不得他替我簪笄不合礼数的事了。
谢宴戈笑着冲他作揖:
「太傅,谢恰侥幸从沙场逃生,千里回京仪容不堪,劳您多见谅。稍后还需进宫面圣,便不在此多留了。」
父亲到底也是为官多年的。
「回来便好,便好。你且去面圣要急。」
谢宴戈话头一转:「还有一事要告知:谢在沙场险些丧命,幸得一女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相娶为好。与令爱之婚约,到底是某高攀,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
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
他一揖到底。
我猛地抬头。
什么都听不清,旁边的人轩然大波,从「谢小将军从沙场回来」到「姜琇被退婚」前后不过一炷香。我看不见父亲雷霆大怒,听不见周围吵闹,我只觉得灵台混沌,我一直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从小按着贵女标准长大,是他那样放肆的人最讨厌的规矩模样。我一直心存侥幸。
我没想到这样发展。
他淡淡地对父亲的怒气道歉,但是看得出心意已决。他与他人情投意合,在那些我为他性命辗转难眠的夜里和他人花前月下,在我为自己的固执同整个家族违抗的时候为别人遮风挡雨。
我感觉我的血液一寸寸地冻结,穿着华服繁钗的身躯仿佛盖上了风雪。我好像想要扯住嘴角弯上一个最好的笑,却动不了,玉夫人把我护在怀里,不忍心让我再看再听,好孩子别看。
我知道他说退亲后从没再瞧我一眼,我冷得发抖,是不是门开得大了,雪已经吹到我的裙摆啦。
他和父亲告辞,父亲砸了杯子在地上让他滚。他路过我的身边,黑色的披风和我八幅的湖色裙摆短暂相碰,白色的雪轻滚,他没停,一瞬也没有。
他路过了我,重新回归到他的风雪里。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他。他在全上京的贵人们面前,退了我的婚。
谢家的赔礼一抬抬地送到了府里,诚意很足,里头的东西珍贵程度与平常王孙的聘礼也不遑多让。我一眼都没有去瞧过。
庶妹姜珍在与我闲聊时无意中多说,彼时我正作画,长绢铺展开,墨色渲染出一副春日模样。
「里头的珠子最不济也有龙眼那么大,那缎子就像是天边的云彩一眼耀眼。」她忍不住啧啧称赞,「不知道是多少年存下的宝贝。旁的不知晓的人还以为是送了极珍贵的聘礼来。」
我手上无端一颤,大滴的墨滴落下来,晕染出一块狼藉。好好的一幅画,竟是这样毁了。
姜珍年纪小,却也自知失言,知道是勾起了我的伤心事,很是懊恼。
我闷咳两声,淡淡地说了句无妨。
牖窗外的雪霁了,只有零星的一点在飘。
半年前那场大战,谢小将军身先士卒,单带精锐率先深入敌方腹地,燃军草点营地,甚至单枪匹马地取敌将首级,里应外合地赢了这一场大战。当时传他死讯的时候,诸人还可惜一代名将初露锋芒便陨落,现在他平安归来,荣耀只会高不会低。
我听说啦。他如今盛宠优渥,年纪轻轻也已经是职位不低,出身于世袭的武昌侯府,真的是封无可封。圣上便着眼于谢宴戈带回来的那个孤女身上,御笔一点,她已经是个有封地的县主了。日后成婚,也勉勉强强算是门当户对。
我收拢了画卷,从喉咙里又溢出了些咳嗽声。
姜珍眉露关心:「长姐咳得这样厉害,吃药了吗?怎么还费心画画?」
我摆摆手示意无事,药吃了,药不医心。我把废了的画卷起来,这画我陆陆续续画了有几个月,从入了秋就开始画,谢宴戈很久前问我要的,现在毁了也好,本就是再也送不出去的东西。
废了也好,我伸手丢进废纸篓里。
2
马车前进的时候遇到了些阻碍,捧雪出去询问了一下,回来说是前面路上闹了点事。
我又忍不住咳了一下,捧雪忍不住埋怨我:「小姐要澄心堂的纸,差了小厮跑腿便好了,何苦亲自走一趟?」
我笑着摇摇头。
捧雪又喋喋地说:「前面是个姑娘沾上李家的那几个公子哥了呢。李大少爷硬说那姑娘偷了他块玉佩,借机上去揩油,刚碰到脸呢,就被那姑娘一口唾沫喷在脸上。这下子小厮都用上压那姑娘了。」
我知道李家那几个公子哥,家里一代比一代破落,偏偏觉得自己沾了点儿皇家的血,功名才气没有,吃喝嫖赌样样都会。寻常姑娘遇到他们等同民女被恶霸欺凌的话本,没什么好结局。
我拿了姜府的牌子递给捧雪。
捧雪会意。
她下了马车,声音不大,音色倒是清亮,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家马车路过,不料遇上此事。我家小姐问,不知发生了什么值得闹腾的事,可有叫京城尹来查看的必要?」
这话不偏不倚,只把事往大了闹,却是没理的最不敢的。
捧雪自幼在姜府长大,说话也气派。我也就放了心,安坐在马车里抚平裙摆上的一丝褶子,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隐约听见外头声音停却,想必是看见了马车上悬着的姜府牌子,避让了一二。我才放下心,却听见李家那位浪荡子的声音穿过重青色的车帘。
他语气里难掩轻佻:「不过是一些误会,现下已经解除了。因为这档子事阻挡了姜小姐的车辇,李某真是愧疚。不如您出来,我亲自给小姐道个歉。」
声音愈发近,听起来像是往这边走。尾音落下的时候,那个放肆的李家公子大抵已经跨上了马车,令人生呕的声音只与我隔了一道车帘。捧雪吓得一声急呼,可恨我出门紧急未带侍卫,不然一个破落户的纨绔子弟何能近我身?
我眉梢带怒,却免不了生出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往后仰,环佩相撞,我又生出些悲哀,徒然地见李兴那只脏手将要拨开我重青色的车帘。
然而下一瞬,却听见他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是身躯滚落入地的声音。
我听见来人气极怒骂:「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谁都敢碰?」
我掀开车帘,正见到李兴的手被一枚玉簪死死地钉在地上,心口因挨了一脚的缘故呕血不止。我再看向来人,他眉眼间仍有未散去的戾气。
我对上那人的眼睛。眼眸狭长,此刻因为怒气眼角有些戾红,几缕发丝从鬓角垂下。是谢宴戈。
谢宴戈静静地看着我,眼底藏有慌乱与关心。
我的手紧紧地攥着车帘。我怯懦,又怀有隐约的欢喜。谢宴戈啊谢宴戈,你的这滔天怒火、慌乱和关心,是否是因为我?
我以为再见他总归是有怨有恨,谁知道我竟满心都是卑微的苦涩。
我朝他笑,他却避开了我的眼睛。
一个姑娘扑了上来,是那个被李兴与他的一并小厮纠缠的姑娘。模样实在狼狈,说不上多秀致,只是多了分娇蛮,发间戴着铃铛,一动丁丁当当的。穿着窄袖的衣服,有些类似胡服,但现在裂了好几处,玉白的手腕上累了好几个宝石镯子,整个人说不出的生动灵巧。
真要说特别的话,就是和上京,包括我在内的姑娘都不同。
她贴着谢宴戈说话,语气骄横,但到底是受了惊,一双眼又蛮又娇:「谢宴戈!你怎么才来?」
谢宴戈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又仔细地系了带子。一向为非作歹、肆意妄为的谢家小霸王也任她埋怨,轻轻地「嗯」了一句。
「我的错。」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位骄蛮的姑娘原来就是谢宴戈带回来的青铃姑娘。
原来是她。
我这才明白呀,他的怒气、慌乱,他的所有情绪,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抬手捂住嘴轻咳几声,我真怕咳嗽的时候咳出了泪,那可真是把颜面都丢尽了。
谢宴戈立时看过来,眸中情绪转换了几遭,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捧雪已经上了车,替我抚着背,一边气闷,看起来大约是在生自己的气,怪自己多嘴让小姐起了善心,谁知又沾上这两个瘟神。
谢宴戈示意青铃向我道谢。
我摇了摇头说:「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早知她是青铃,我便不会出手了。谢宴戈一向把他的人护得很好,到头来倒是我一个局外人徒增笑料。
我提出了告辞。捧雪为我解下了车帘,我端坐在马车里,裙摆在身旁一丝不乱,我看见帘外珠联璧合,好一双璧人。
车帘落下那一刻,我微笑说:「祝君安好。」
我想起母亲梳着我的长发说:「世上的好儿郎这么多,我们阿琇与谁配不上呢?」
马车轱辘轱辘地前进,捧雪握着我的手说:「姑娘,您哭一次吧,哭出来便好了。」到头来我周围的人都因为我落泪,我却一滴泪都没掉。
我咬着牙格的格的,明明是要开春的时候,怎么冷得这样厉害?
我尽量挺直着腰脊,却最终难受地弯下去,我猛烈地咳嗽起来,悬着的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捧雪哭着说:「姑娘您何苦呢,您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想起十七岁的谢宴戈鲜衣怒马,斜着一双眼恣意地问我:「姜家的大小姐,时时守着规矩步子都精确得像量过一样,你何苦呢?」
我何苦呢?
我用大袖遮住满脸的泪。
姜琇,你自讨苦吃。
3
我生了一场大病。
病前还见的着的雪色,病好了之后柳枝已经抽条了,却是春色满上京的时候了。
那些事情,像是漫天的雪落下来,却又重归不见了去。
等我痊愈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除却脸色还显得苍白,其他与从前再无二致。
孙宰辅的嫡孙女幼宜送来了个宴贴,正写着个「春日宴」三字。每逢春日,京中总有大大小小的宴会来消遣作乐。
我看了「春日宴」三个字,写得娴雅、大气,和幼宜素日往来也不错,倒也应了下。
春日宴设在城外鄞水旁,我到的时候已经偏晚,人已经差不多到齐。宴主孙幼宜上来拉我的手,笑说:「怎么瘦了这么多,身体好些了没有?」
我笑着说好多了。
幼宜话头一转,低声和我说:「你可算来了,你不在,陆双欢算出尽了风头。你病的这段时间,她一会儿咏雪吹自己有咏絮之才,一会儿故意跑谢宴戈前头采什么雪水煮茶用,可怜谢宴戈带回来的那孤女一脚踩她裙摆上,雪没采成倒是摔了一跤。」
陆双欢是陆侍郎家的姑娘,一直卯了劲和我争个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头。况且,贵女圈里谁不知道,她喜欢谢宴戈呢。
我和孙幼宜这边说这话,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喧哗,怕是出了什么乱子了。
孙幼宜扯着我往前看情况。
只见一个姑娘呆呆地坐着,桌上墨砚被打翻,墨水糟蹋了满桌的东西之后,又沾了她一身。湖碧色的衣裙本来好看得紧,现在打翻了墨染上一片狼藉。她的脸上也划了几道黑痕,怕是没想到会这样发展,眼里的泪与惊愕混在一起,反倒呆住了,滑稽地像戏台上唱戏的戏子。
这姑娘我认得。青铃姑娘。
陆双欢同她玩得好的姑娘本坐在旁边,好像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远远地躲开。你一句我一句地帮腔。
「好好地作一幅画,青铃县主啊,你怎么就和岭南的蛮人一般粗鲁。」
「哎呀,可惜了这好笔,管夫人制的笔,真是糟蹋呀。」
「到底是出身低贱,和她一个宴会我倒觉得低了身份。」
陆双欢欣赏够了青铃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开口:「青铃县主,既然是县主,总要和这身份相匹配,连作个画这样对贵女实在平常的事情,怎么就闹出这样的笑话?」
陆双欢是笃定了无人会怼她,这个青铃本来就出身低下,攀上了个谢家混到了县主又如何?这是最讲血脉与家世的圈子。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我说不准会给她出头,但这是青铃。最多就是孙幼宜这个倒霉宴主出来和稀泥。
我瞧着青铃一个人孤零零、狼狈地坐着,满身的狼藉,又被这种话给讽刺,一双眼蓄满了泪。
倒是可怜。可是上京的规矩便是这样,诸多规矩学不了便是要落得这样难堪的下场。我纵然帮她一次,往后还有千千万万次这种场景。我倒是想,灵动的青铃学了诸多规矩后,是不是也变得和我一样无趣?我真是魔怔了,这样想想,居然觉得畅快。
谁知道青铃见了我,还认识我,一句姜姐姐带了哭腔。周围的人惊讶地看着我,不知晓的还以为我姜家又多了个女儿。
我笑不出来,谢宴戈将她保护得这样天真烂漫,心里到底还是酸涩。
孙幼宜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顾忌我。
她出面替我解了围,怼了陆双欢她们几句,又安抚了青铃,叫了侍女带她下去换衣裳。
孙幼宜坐定后挨着我画画,轻声和我说,谢宴戈极看重她,前段时间调戏了她的李兴,李家现在已经被查下了牢狱,李兴本人更惨些,被人蒙着打了一顿,几乎送了半条命,被废了一只手。
我淡笑着「嗯」了一句,他向来是极其护短的人。至于专门废了李兴一只手,大约是那只手碰了青铃,总不至于是因为那只手差点儿掀起我的车帘。
宴会旁边临湖,湖上渺渺地有人声传过来,我抬眼望去,看见里头泛了几舟。
孙幼宜捂着嘴笑:「里面都是上京有名的公子呢,他们今日在这块玩。说好了的,咱们的画作画了送过去,他们择了喜欢的可以摘了兰草,行洗沐礼。」洗沐礼每个春天都有,其实也就是拿了兰草沾水在女孩子额前点两下,意为驱散晦气、祈福之类的。名正言顺的机会和公子相见。
难怪今日贵女们穿的五颜六色的,也难怪陆双欢她们要毁了青铃的画。
我无意送画,但还是画了。画题与我丢的那副相似:春日宴。
我寥寥勾了几笔,游湖、行舟与姑娘。
舟里头坐着鲜衣少年郎,岸这边站了个姑娘,水吹着舟往前走呀,前面一片春色,岸边结了霜雪。
少年郎,把姑娘丢在了冬日里。
我题字: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
我顿了顿,这词是冯延巳的,接下去该是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继续写:
「三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不要相见了。
姑娘们送去船上的画很快有了回音,难为青铃,硬是把那副染了墨看不出来是画的东西递了出去,却也是她的消息回得最快,小厮讪笑着说谢家的郎君对这画中意得很。
陆双欢的脸色难看得紧,枉费她一腔才华,竟然比不过一张黑纸。
幼宜直接笑出了声。青铃这才找回了主心骨,对陆双欢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我倒早就料到了,他的偏爱如此明显。
谁知道小厮又作了揖,转向我:「二皇子问,怎么不见姑娘的画卷?」
我有些诧异,我确实没有画作外传的习惯,不过这些画卷都是不署名的,从中发现无我也是要废工夫的。只当是顺口提及,便也不放心上,回说等会儿送去。
小厮得到了满意的消息,转头又赴命了。
我来时见宴边有几株桃花,喝了几杯绿酒到底有些闷,就出来走了走。孙府的侍卫已经将这块的危险清除了,像我这样闲逛的也并不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确然是燃烧在枝头的春。
我想着回去好同姜珍酿几坛桃花酒,或许入秋了可以尝。等我转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有人站在不远处不晓得看了多久。
那人站在一簇桃枝旁,其色不逊桃花,青莲为姿。金冠白衣,好像是久住桃林的桃花仙,静静地看着误闯的我。
一片桃花旋转落下,正巧落在他肩头,却少不得让人艳羡那桃花。
二皇子周衍。
我本该行礼,却难得地怔神。
周衍笑,漫天的桃花落在他眼底。
「姜琇,好久不见。」
确实呢,是好久不见了。
周衍从前是我父亲的学生,天资聪颖,父亲向来严苛,对他却忍不住赞叹连连。他母妃又是当朝圣上最宠爱的妃子,故而他也极受圣上的宠爱,势头比皇后出的太子还要盛,但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的事了。在周衍十五岁的时候,燕云十六州终于全部被北齐占去,朝里急急求和,圣上御笔一点,诸多城池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一个周衍作为圣上最疼爱的儿子,被一起送给了北齐。
这次谢宴戈参与的大战就是和北齐打的。当时我父亲还私下里叹了口气,说两国交战,这在北齐当质子的二皇子可怎么办?但他却平安地回来了,只是九死一生的,听说颇惨,浑身血的在雪中爬到卢奇将军马边,差点儿被当作奸细当场刺死。谁晓得这北齐一层层的城关、暗流涌动的黑水河、漫天的风雪和纠缠不休的追兵,他是怎么渡过来的,大约只有他浑身的伤痕知晓了。
眼下看着他仪容堂堂、温润如玉的模样,倒也悄悄地替他放了心。
我微笑着回他:「好久不见。」
他喊的是姜琇,我自然待他如从前朋友一般。从前他常在我府前庭读书,落花就那么散落,我捧着琴从廊前走过。他也喊我,姜琇。以至于他后来去了北齐,我每次路过前庭,看着满地的落花,都想这里缺了个读书的白衣公子。
周衍清澈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一会儿,桃花映着竟泛起水痕,极轻地瞥开眼去,许是我看岔了,我竟然疑心他要落泪。
我忽觉他大约有许多话想要说。
但他最后出口,含了浅浅的笑意:「三月洗沐过了吗?」
我一愣,轻轻地摇了摇头。
春溪浮柳,日光柔昭。
周衍折了枝柳,绿芽细细地啄了一枝,几片柳叶细长。他沾了溪里的水,轻轻地在我额前点了三下。
溪水点额有些凉,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冷淡的梅香,却意外的好闻。
洗沐礼意在驱散去年晦气,赐予一年的好福气。
他伸手轻轻地揉了我的发,我下意识地抬头,见到他极好看的唇弯起。
周衍才反应过来似的,轻笑道:「呀,忘了我们阿琇已是及笄的姑娘了。」
我正想说什么,余光里见到个什么人。
我转头望去。
黑马停在垂柳旁,谢宴戈懒懒地靠着他的马,手里拿着节新柳,晃得和鞭子似的。他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得好像还没走的冬天全把雪堆上去了一样。
周衍轻笑,笑得也莫名也有些冷。
谢宴戈抬眼,遥遥地望了过来。周衍把快落到我眉骨的水滴拭去,慢慢地和谢宴戈对视。
良久,周衍开口:「谢小将军。」
谢宴戈随意地拨手中的黑柳,也笑。
「我以为二皇子现下应该在陪伴宫中容妃娘娘与幼弟呢。」
我因见了谢宴戈不痛快,竟然不能言语,只低了头去,瞧见周衍云锻做的袖子露出一截玉一般的手,好看极了。却见到那手突然攥紧,筋络发白,但不过一瞬,已恢复原本模样。
容妃娘娘是周衍生母,多年来恩宠不断,在周衍质在北齐的时候,容妃娘娘又生下一子,风光更是无限。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周衍,见到他唇畔仍然衔了丝笑,好像听到的无关紧要。
周衍不答反问:「谢小将军是在等青铃县主行洗沐礼吗?」
谢宴戈脸色不大好看了,下意识地看我。我心里看得难受,却见周衍不着痕迹地往我前头移了一步,恰好挡住他看我的视线。
两三言寥寥。
谢宴戈嗤笑一声,翻身纵马,马蹄碾断地上的新柳枝,踏着春堤像风一样去了。我看过无数次这样的背影了,难免失神。
周衍转过来,在我头上轻敲了一下:
「姜琇呀姜琇。」他苦恼地皱眉,「你就这么伤心?」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才没有。」
周衍俯身直直地看着我的眼,他的眼睛像雪水洗过那么透亮,轻声说:「撒谎。」
4
后来我在府里又常见了周衍。周衍向来是我父亲最喜欢的学生。
他从北齐回来之后,又很快地重新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圣上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又在今春治水患的问题上强压了太子一头,这风头,唯有从战场回来的谢宴戈可以和他相比。
我抱着琴从廊下路过的时候,又一次瞧见了他坐在庭中。正是梨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瓣落了几片在衣襟上,父亲不在,就他一个人坐着。他不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瞧着也是距离很远的一个人。像是高山上的雪,漂亮又孤独。
梨花吹了几片在长廊,我小心地不踩这些花瓣。
本来要去母亲那儿练琴,却鬼使神差地向周衍走过去。
我在他对面落座。
「怎么总是来这儿?」
他回来也不算许多时间,这段时间应该在宫里与他的母妃、父皇多相处。毕竟多年未见。
周衍抬眼看我,眼里才有了点儿神采,又听了我的话,笑得像二月风。
「父皇有他诸多子嗣、妃嫔,母妃有幼弟相伴,我乐得清闲,借你家庭院躲个闲。」
我一面把琴放好,一面回他:「撒谎。不想笑就别笑。」
他这才沉默了,一点笑意浅淡下去。
「听琴吗?我前些日子恰好谱了曲。」
周衍不说话,我便随意勾弹了。
梨花簌簌地落,他不声不响地听。
等琴声停了好久,梨花在我膝上落了好几片了,周衍才开口:「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梨花了,北齐地寒连花卉也不见得几株。我有时会梦到上京。」周衍神思恍惚:「我刚到北齐王城的那个冬天过得不大好。漫天的雪落下来,我发着烧竟以为是梨花瓣落进了我破了的牖窗。」
「北齐有一高楼名摘星楼,我有一回登上去看过。楼很高,只是一重重的青山隔着,连北齐和大周朝相邻波涛汹涌的黑水河都看不见,又罔论看得见上京城呢?又罔论上京城里的……」他看着我,突然顿住。
我实在难言。
他从北齐一遭回来,一点锐气终于被磨得像玉一样周润,愈发看不出心思。偶闻父亲与叔父密聊时说这经历未尝不是福气呢,太子庸碌,二皇子满而不溢,恐怕有大造化。可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只盼他浅笑,高兴地再喊我一声姜琇。
于是我说:「周衍,还有人一直等你的。」
容妃娘娘多年来盛宠不断,除却她天生美貌外,更有圣上愧疚于送周衍去当质子的缘故。京中贵女圈里谁不知晓容妃娘娘一直思念儿子,以至于圣上下令移除宫中周衍物品,以避免容妃娘娘睹物思人、常日落泪。
周衍看着琴上落着的残花,听着话抬眼看我,弯起唇到底笑了:「是。」
我心稍稍落定,捧起了琴。
「我去练琴了,母亲该等急了。」
他起身,替我捻去发间的落花,轻轻「嗯」了声。
周衍身上的香比梨花的好闻,我有些不自在。
等我踏过长廊走到尽头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白衣金冠的青年站在梨花树下目送我,我竟无端心悸了一下,很快地转回头去。
我抱了琴到母亲院子里的时候,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母亲和玉夫人都在。桌上有些画卷还未收起,竟然是清一色的公子画像。我急急地撇开眼去,羞得满脸通红。是了,若是和谢宴戈的婚事没断,我现下应该专心缝制嫁衣待嫁了。
母亲和玉夫人把我唤到跟前,玉夫人半开玩笑地问我:「阿琇,幼宜办的春日宴上可有遇见什么好看的郎君?」
我半是羞恼,却记起周衍在桃枝下微笑的模样,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不曾。」
玉夫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母亲指了指搁置在桌上的一拢画卷,因禀避了左右缘故,说得直白:「这些都是我与你姑母一同挑选的好儿郎,你且看看有无中意的。」
说完母亲到底不平,冷笑道:「若不是那个谢家那个混账东西,我们姜家的姑娘又怎么会平白污了名声?他倒好,春风得意马蹄疾。」
我垂下眼,翻那些画卷。
第一幅翻开,正是国公家的次子,样貌尚可,品行尚可,是既不占长亦不占嫡,无法承爵。
第二幅翻开,书香世家柳家的长子,生得倒好,可惜画下头的小字写了,房中居然已有两房妾室。
我一目目地见过去,却都是这种以前万万够不到和姜家议亲门槛的公子。我不再看,一转头发现母亲已经红了眼眶。
我在母亲跟前跪下,只难受地说道:「是阿琇给姜家蒙羞了。」
玉夫人叹息着摇头。
母亲摸着我头说:「你心里何尝不难受呢?可怜我姜家的女儿出落得如此动人,平白叫人泼上一层墨。」
其实在我十四岁议亲的时候也曾有如此光景。
那时玉夫人和母亲翻阅着如山卷宗,有意结亲的人家甚至亲自送来画卷。母亲和玉夫人探寻了半日,母亲说:「城西王家嫡长子模样清俊、家中太平、为人周正,可为良婿。」
玉夫人说:「郡主娘娘的次子慕琇已久,又下场考取了功名,譬如庭前芝兰,前途不可限量。」
我却难得说话:「谢家门风清秀,有子淇奥。」
但现下我只是浅浅地把头磕在地上。
「亲事但由母亲做主。」
我走出门的时候,梨花铺卷了满地的白,像是冬日里落的雪,我低头捻起一片梨花,其实本该是这样的,听从父母的命令,从一个门踏进另一个门,再过着大抵一样的日子。谢宴戈不招惹我,我却也轻松了许多。
理当如此。
5
变故来得快,皇后召贵女入宫陪赏花,却独独握着我的手夸赞个不停。
我的心头一沉,面上却还要笑得不出错。
皇后是圣上的结发妻子,如今已经四十有余,不知什么缘故,竟是老得如同五十岁一般。太子已经二十四五,府上已有正妃,侧妃虚待。我心头冷笑,皇后急着给太子找侧妃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皇后笑得眼角叠纹,我却觉得她握着我的手愈发黏腻。
她说要赐一对玉如意给我。我连忙扯起裙摆跪在地上,自称无德无功,愧不敢受。
皇后眯起眼,十指蔻丹长得出奇,笑里藏了分凉,却是带着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语气。
「本宫赐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
一对皇后赐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妆第一抬撑脸面的东西。可谁不知我现下议亲,谁又不知太子侧妃位空悬,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下怕是再歪瓜裂枣的公子也不愿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两下,正准备谢恩。却听见有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你原来在这里,倒是叫我好找。」
我转头望去,金冠云袖的青年从殿口光亮处走来,朗朗如日月入怀。周衍含笑向皇后行礼,又旁若无人地顺手把我牵了起来。
他又转过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寻了阿琇已久,衍儿要从您这儿借一会儿人了。」
皇后的蔻丹敲在案几上露了声响,笑得却还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着要见,本宫也不卡着人了。」
我见到容妃的时候,才知晓她多年宠爱不衰却是有道理的,与我站一块还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绮丽,难怪周衍的模样生得那样好看。
容妃娘娘见了我高兴,第一句话却不是对我说的,侧了脸和周衍说一句:「原来是她啊。」
周衍微笑说:「是。」
她从手上褪下一个红珊瑚的手钏予我,想要同我多说些什么,可惜宫中乳母抱着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没有精力招待我们,满心哄着小皇子。周衍神色不变,行了礼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只摆了摆手。
我与周衍踏出殿门,犹然可以听见小儿哭闹不止,隐约还有容妃柔声哄七皇子的声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像并不在意。
正是天色渐暮的时候,他的侧颜一半剪在了日落里,美得不像话。
周衍好笑地转过头来。
「我好心解你围,你做什么用可怜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诚恳地摇了摇头,原是我从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并非如同从前传言一般多么思念自己的儿子。先前在容妃殿里,分明两人瞧着都是柔和的模样,碰在一起却是不温不火,到底是疏远了。
只可怜公子渡水沐雪地回来,兄弟父母俱全,阖宫之大,竟是没有一个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怜他的模样,凑近我,笑得越发柔和:
「姜琇,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柔和里却藏了十分的痛,「当初我当质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着向父皇求来的。」
与北齐开战之前,宫中最受宠的不是皇后,亦不是容妃,而是谢家的女儿、谢宴戈的姑母谢灵芸与北齐的王女齐缨,二女惊才绝艳,并分宫中春秋二色。一桩宫廷斗争让圣上大怒,处死了谢灵芸与齐缨,却被早有干戈之心的北齐拿住话脚,以公主之死问责大周,出师南下。
当初燕云十六州沦陷,财帛城池填补了北齐的胃口,而一个比太子还要受宠的质子更是增添了北齐获胜的颜面。北齐至此已经满意,不再南下攻打。圣上已经满意,至少江山短期内再没有忧愁。皇后已经满意,愚钝的太子再没有一个灵秀的皇子与其争锋。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爱来得长久。
但周衍,是弃子。
是这人人圆满里的唯一不圆满。
我轻声问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楼回看,看见的是什么?」
周衍看着我,倒是没有再笑,眼里黑沉沉的,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笑说:「我和你说过了,一重重的青山,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我叹了一口气,这才记起来和周衍道谢,只是如何避免与皇后结亲,未免让人头疼。
我正伏身道谢,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这儿,你永远不需要道谢。」
我心一乱,正对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与我碧色的袖子在风里相碰。
我听见他说:「恰好你退了亲,恰好我正妃位子虚待,又恰好我向来和皇后太子过不去,再得罪一次也无妨。恰好你要定亲,又恰好我母妃给我张罗要娶妻,你看,这么多地恰好在一块,我们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乱得像被风吹过一样,他逼我看他的眼睛。
暮色好像即将落尽,我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乱说道:「天色晚了,我该归去了。」
我离开得匆忙,提着裙摆像逃一样。
我上车辇的时候被叫住。
我没想过「姜琇」这两个字能再给他念出来。
我顿了一下,转过身去,拢着袖展眉看着谢宴戈。
头两次见他没有细看,原来时隔一年多,他已经长得更高了。从前我还到勉强到他肩头,现下大约只有胸膛了。少年意气仍在,还多了分沙场磨砺的冷气。
他踏着暮光走过来,我只能,徒然地微笑。
他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我已经不能接受和他相距三尺之内。
谢宴戈将视线从我后退的足上收回,手搭在剑鞘上一哒一哒的,我猜想他生气了,向来只有他嫌弃别人的,没有别人嫌弃他的,他大概也难以忍受。
他看向我。
「姜琇,离周衍远一些。」
我听了兀自好笑。
「你见他面上温润,知晓他是什么样城府的人?在北齐四年,你又知晓他如何在北齐引得几位皇子厮杀内斗,自个儿又过得极其安适无恙的?」谢宴戈说着有点儿火气上来了:「世上好儿郎这么多,周衍你最不该近。」
这话听得好似他做了多大牺牲一般。我眼里酸,却还要笑。
我说:「纵然千般如此,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宴戈,我为草为萤,又与你何关?与你谢宴戈有什么关系?
他一下哑住了,脸上霜白一片。
我继续说:「天下的好儿郎这样多?」我唇生讽色,压低了声音:「太子的侧妃、无法承爵的国公庶子、家有妾室的柳家子,这样的人家与我姜府议亲。谢宴戈——真是,拜你所赐。天下的好儿郎与我大半没了关系。」
我将最不堪的模样翻出来,刺得自己鲜血淋漓。谢宴戈踉跄往后退两步,我听闻他纵战场上单枪匹马地横对千军也颜色不变、半步不退。
我自己痛得厉害,瞧见了他失意的模样却觉得畅快。他这样骄傲的人,平生未免没有这样下脸的时候。
谁家姑娘,咬牙切齿地去爱、去恨一个人。满脸的泪还在笑。
我怨你陪她人左右相欢,怨你偶然想起我有愧疚,更怨你因为这愧疚不得不来提点我。
可是,谁要你愧疚,谁要你可怜?
谢宴戈往回走,我在他身后,冷冷地吐声:「我唯有一愿,求君成全。」
他停住。夕阳的余晖到底散尽了,冷月如银般倾洒。
少年郎的影子在我满眼的泪里模糊,风里春寒刮人疼。
我说:「但愿不见。」
不见便不知晓,不知晓你在及笄时回来,不知晓你与他人情投意合,不知晓你与他人三拜天地。我纵然日后听见有人传谢家的郎君与其妻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我亦可笑骗自己,我未婚的夫婿已死在那年的战役里;他十九,死在了要回来娶我的梦里。至于后来,再也不提。
我前世欠你几何,到头来要我今生用泪用颜面来还。
但愿不见,你从此不出现在我眼前,我便当你我两清。
谢宴戈转过身来,银月高悬在他之上,他眼角沾三分戾红,斩人间无尽风流。
年少的将军挺直了脊背。
「我亦有一愿。」
「愿你所愿皆如愿。」
那日的月色是那么冷。
我淌了满脸的泪,弯起唇微笑。
那时鲜衣怒马年少,未免想到后来竟是不愿相见。
6
京中近来有两热闻。
一是近日来越发炙手可热、成了不少贵女梦中人的二皇子周衍,和刚退了亲的姜太傅家嫡长女姜琇定亲了。
二是朝堂上以谢家为首的主战派,因为是否继续出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问题,与以皇后母家永昌侯为首的主和派,在朝堂上争执不止。
后者我隐隐约约有耳闻,实在是闹得厉害。燕云十六州不仅地处要塞,更代表了大周多年前被北齐打到地上的颜面,谢宴戈的两位叔父,皆是战死在了守城的战场上。
但与我没有关系了。
因为我要嫁人了。
母亲挑剔,却也对周衍挑不出毛病来。周衍人生得毓秀,心意也足,请的是木府全福夫人木老太太来说亲。下聘的时候手笔惊得母亲也变了颜色。
玉夫人调笑我说,这二皇子莫不是把容妃娘娘的库房都尽数搬来下聘了。
我面上发热。
等到又见到周衍的时候,相处便不如之前自然,更何况未成亲的男女本就应该避嫌。
故而在我一见周衍就准备绕路走的时候,周衍好长叹了一口气。
我顿住,听见他在后头叹道:「早知道姜小姐收了我的聘礼,转眼便不认人了,到头来竟是人财两空。」
我转头,怒羞相加。
「谁平白不认人了?」
却惶然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狭长眼眸,我耳根蓦然发热。
「姜琇啊姜琇,你不是对本皇子有什么不轨之心吧,怎么这样羞?」
我半晌没支吾出话来。
周衍把手背在身后,俯身同我说:「我呢,闲散皇子,最是不缺时间。那便请姜小姐,多多指教。」
梨花轻轻地落,他眉眼含三分温柔缱绻。
我明明生着气,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大抵嫁给周衍,也不是什么坏事。
7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已经是蝉鸣荷初的时候了。婚期定在来年初春。母亲本想多留我两年,周衍往母亲那坐了两遭便说服了她。
我的箜篌和琴都闲置了,母亲对我的女红上心,时常要过来瞧我绣的嫁衣模样。
宫中难得开宴,母亲带了我和姜珍去赴宫宴。孙幼宜婚期紧,初秋便要嫁到保定卫家去,便没有再来。陆双欢倒是来了,她也已经定亲,大抵多年等不到谢宴戈半点儿回音,也绝望了。
虽然是宫里的宴会,规矩多了一点,但是女人们凑一堆,小话总是说不完的。
从朝堂上离奇的事说到哪家的公子爷为花魁一掷千金,诸般皆有涉及。
我含着笑侧耳静听。
我这边正为姜珍满上一杯梅子酒,甜津津的。我突然听见。
「谢小将军怎么这样糊涂,犯下这样通天的大事?往日里看着一等恣意,到头来连累母亲生生地被气死,谢家数代人的光彩门楣,都给他一个人糟蹋了。」
我陡然一惊,姜珍小声提醒我:「长姐,已满溢出来了。」
我这才回神,收起玉壶。
我侧过身微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她们正说得热烈,转头略带诧异地看着我,看见是我,却也了然。
「姜小姐啊,你不知道?谢家那位太过得意,因为和何太史朝堂上总是不合,竟然把何太史家的姑娘糟蹋了,寻旨再一查,他居然和北齐暗通兵械以发横财,怪不得一力主战。现下谢家满门收押,而他却带着个青铃县主不知道往哪儿逃去了。真是作孽。」
因为先前诸般缘故,家中并不许传谢家的消息,我又待嫁闺中,许久不踏出门,竟是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朝堂上面竟然因为这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闹得这样厉害,谢家也躲不过去。是,纵然谢宴戈与我之间千般错,我却仍然知道他风光霁月、少年风流,有一腔势必要夺回燕云十六州的志气。
柳家的姑娘似庆幸似、怜悯地瞧我一眼,缓缓开口:「姜琇你可算有福气,好在他早前便退了你婚。」
我瞧着这目光熟悉,想起来我被谢宴戈退婚之后她也这么怜悯地看我,说:「姜琇你也莫要太伤心,谢小将军毕竟年少风流。」
我扶了扶鬓边的钗子,平静地反问:「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她一哽,转回头继续讲话了。
我看见陆双欢一副要说话的样子,以为她是为谢宴戈打不平,谁知道她一出口就是:「早前我就知道他并非什么正人君子,死缠我不说,甚至屡次想非礼,我以往被一副皮囊所骗,如今终于识得他真面目了。枉我从前觉得他少年英雄。可怜何太史家的姑娘,红颜到底薄幸。」
竟然是如同被欺骗一般的愤懑。
我顿住。
眼往周围扫去,聚拢一块的小姐们个个捂着嘴满脸嫌恶,谁又能知晓数月前谢宴戈风光得意的时候,这一个个都是忙着给他丢绢花的呢?
世事轮转,当初不过一分喜欢,现在要用百倍谩骂来还。
姜珍握住了我的手腕,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了想,还是挣开了。
谢宴戈并非只是谢宴戈,更是一年前在战场上银枪浴血的谢小将军。我从前读了那么多书,没有一桩是教我,在真相叵测前,这样对待英雄的。
我的手拢在袖里,一分不乱,再抬起一点下巴,恰好是轻蔑的弧度。
我慢慢地开口:「陆双欢,好话都让你说尽了,谢宴戈百般缠你?倘若你真有一分自知之明与廉耻,便说不出这种白日荒梦。」
有小姐一下就笑出了声,陆双欢从前诸般缠着谢宴戈,贵女圈里谁人不知?谢宴戈烦陆双欢烦得要死,又谁人不知?
我又一张张脸稳稳地扫视过去,一张张脸闪躲地避开我的眼神。
我平静地说:「去年北齐虎狼之师再南下,京中公子多避让不愿前去,是谢宴戈主动请缨,于此之前谢家已有数名将领为国捐躯。是他先深入敌营、燃草偷袭,冒九死而取一生,单枪取敌将首级。女儿家若有半分敬畏心,便不该在因果清白尚未掷地前,一张嘴颠倒黑白。须知,言语之痛,更甚兵刃。」
倒听见鼓掌声,因为这是女宴,只有皇后在此。
果然人群退散开了一些,皇后出来了。
「说得倒是好。」
皇后的精神似乎比上次见她要好了许多,仍然是满面的柔善笑意。免了我的礼。
何太史是皇后外祖家。皇后与太子党主和,与谢家不和。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况且我与周衍定亲,确实是不给她面子。
「那你说说,什么又是黑白?」
我说:「臣女愚钝,说不出来什么。但只一条,臣女知道大理寺与朝廷的结果就是白。」
「那便是如此了。」
我半夜将将入眠的时候,被轻轻的一声声「阿琇」「阿琇」给唤醒,帐前朦胧一个身影,我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却被温厚的手掌捂住了口。
谁能想到被满上京通缉的谢小将军,此刻就在我帐前。
我半坐起来,拢起被子。
他这般狼狈的时候,我平生大约只能见两次,一次在我及笄礼,一次便是现下。
谢宴戈侧过身去,他素来得意骄傲,也未必肯让我见到他如此狼狈模样。
我压低了嗓音,却止不住牙关相碰得害怕:
「你….这是做什么?!」
谢宴戈侧脸避开我的眼。
「我来问你要一幅画。」像是怕我不应,又加上半句,「你早前应过的。」
是了,他出征之前,我应下一副《春日宴》送他,画了又废,最后在孙幼宜的宴上寥寥有一幅,给我放在桌案的筒里了。
是那副岁岁不见的画。
我咬牙切齿,一字字都难吐:「应下又怎么样?世上许诺何尝多,又岂非个个都守诺得了。」
「一幅画值得多少钱?又值得你多跑一趟?你项上人头尚且不保,却有心来寻一个缥渺的诺。」
谢宴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无端感觉他落到了尘埃里,我也痛极。
我居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我恨意昭然:「谢宴戈,我前世究竟欠你几何?要我今生泪血相偿啊。」
谢宴戈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泪,眉骨上划出一道血。他的手在颤抖。
「姜琇,你听好,我们不相干了。」
不相干是为何物?
是嫁娶不相干。我会目送你踏上别人的花轿,我会看他人佑你岁岁长乐,我会含笑听闻你儿孙弄膝。
是生死不相干。这条路上这么黑,我一个人走便好了。
我说好。
画就在桌上,字总归是我改了,他原本要的是三愿如同梁上燕那幅,现下拿走了岁岁不想见,倒也是妥帖得紧。
谢宴戈要走的时候我问:「你会死吗?」
他说:「很大可能会。」
我问:「你后悔吗?」
他顿住,却说:「不悔。」
我说好。其实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万事皆说有转机,但是却没人说过,自始至终,有些人都只有一个选择,为了血脉里传承的那么一点使命,必然要丢掉一些东西。谢宴戈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我成了姜太傅家最好的嫡长女。
他从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成了一个朝廷在逃嫌犯,不论从前风光抑或是现下狼万般模样,皆因如此。
8
大雨倾斜,海棠打谢。
长廊八角灯点亮两盏,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我撑着伞在雨中等,不声不响。
雨濡湿裙摆,像是蜒出了一幅画。
门终于被打开,白衣的公子走出来,风雨吹不到他,却不辨了他眉眼神色。
我抬起头:「周衍,求你救他。」
周衍站在高阶上,往下看我,我从未觉得他如此远。
「是救谢宴戈,还是救谢小将军?」他的声音穿过雨帘。
是救与你曾有情谊的谢宴戈,还是救为国尽忠、如今遭人陷害的谢小将军?
我颤着长睫,冷气灌进来。
我站了很久,海棠花在我脚下安然死去,我说:「是谢将军。」
过往种种,和海棠一起入眠了。
他轻笑,却莫名带了雨冷。
白衣的公子拾级而下,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却置之不理。
他走到我的面前,微俯了身,我这才瞧见淋了雨下他的神情,眉眼里冷淡如霜。
我把伞递了一些过去。
周衍捏住我的下巴。
「我刚到北齐时,有贵族以欺辱我为乐,后来王室围猎,我在山林中拨了长箭,一箭取了他性命。」
「北齐宫妃贪我容颜,想下我药,我便送了她这世间最肮脏的男人。」
他指下用力,眼底愈发黑。
「姜琇,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生善人吗?」
矜贵的公子终于对我露出了他一角黑色的内里。
我松开了伞,雨打下来,我感到了通身寒意,却轻轻地、极轻地,抱住了周衍。
这是一个炙热的身体,却因为我突然的亲近而僵硬。
黑莲花公子想用自己不堪入目的往事吓面前的姑娘,却怎么能料到她没有出现惊慌、恶心的模样,只是轻轻地抱住了他呢?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海棠在庭榭之中沉湎。
我叹:「周衍。我在。」
周衍极轻地回抱住我,好像拥抱的是一片云般。但他越发用力,好像要把我嵌进骨血一般。
他的声音倒是冷得平静:「姜琇。」
「命归他。
你,从此归我。」
9
我的嫁衣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已经入了秋。
孙幼宜已经嫁到保定去了,临走之前她眉眼里含的都是笑意,大概也对夫婿很满意。我祝福她。她凑过来抱住我,在我耳畔说:「阿琇,莫管从前了。世上难寻第二个像周衍一样对你用心的人了。」
大抵情深都看得出来,你以为自己周润深沉,诸般情愫瞒得极好,可旁人一眼,就瞧见你眼底的情意。
周衍。周衍。
我本不至于再听谢宴戈的事,只是风浪太大,难免入耳。
听闻谢宴戈与青铃迟迟没有被捕,皇后的哥哥永昌侯在朝上进言,证据确凿难以狡辩,已入狱的谢家人已可治罪,以儆效尤。圣上说准奏。
向来对此事默不作声的二皇子周衍却缓缓地走了出来,说有事启奏。这一事启奏可就变了天。
从前指认谢家的诸人皆反了矛头。何太史哭着说女儿天生痴傻,养在阁中见不得人,谢将军是否能下得了手还有待商榷。督尉说与北齐暗通兵械以发横财倒是确有其事,只是却是皇后母族干的。几个御史当即老泪纵横地进言,太子一脉有诸多欺民之事。
这倒是小菜。谁能想到,消失多日的谢宴戈与青铃出现。意气消沉、双颊凹陷,但到底眼亮如星。往御座一跪,跪出了一桩宫廷秘闻。
当今圣上原不是这般不作为的皇帝,诸多转变归根到底逃不开谢家的谢灵芸与北齐王女齐缨之死。二人风光无限到草盖一卷,卷走两位倾世佳人的一切。这时至今日仍然是上京禁闻。但离奇小道消息传说,是齐缨公主生下了个怪物,在谢灵芸的宫中又发现了巫蛊之术。圣上大怒之下,二人香消玉殒。
谢宴戈冲被匆匆纠过来的皇后笑,问:「娘娘可记得,当初让十六州沦落的导火索?齐缨公主生下了个不吉祥的怪物,最后让我谢家的姑娘代死。公主的后裔在此。「
青铃叩首,她上次一叩,从不明来路的孤女叩成了县主,现在一叩,从县主又叩成了公主。
诸般反转,估摸在上京可充当一年的饭后谈资。话本子里再写,以后几十年也消停不了。
太子倒台、皇后废黜,谢家又重回往日光辉,谢小将军又亲自迎了姑母的衣冠入祖坟。往小了说,是谢小将军又成了贵女眼中的香饽饽;往大了说是,主和派倒了个一干二净,燕云十六州还得自己拿回来。
圣上儿女并不多,现在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周衍一个。风光大盛下,众人皆知,这位二皇子并非面上那般良善。重新站队、洗牌,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现下这位二皇子便在我对面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长睫垂下,十分闲适自在。
我看了他许久,到底没忍住:「齐缨与谢灵芸那事儿究竟是怎么样的?」
周衍等了半天的话,大抵没想到我问的是这个,却忍不住笑了,淡淡地说道:「齐缨公主与芸妃娘娘啊,其实二人关系并不如外界所传的那么糟,倒要说相反,两人关系好得并非平常姐妹情谊。齐缨怀孕产女,却被皇后设计换成一只剥皮狸猫,又推给芸妃巫蛊之术的缘故。我母妃也在里面若有若无地推送了一把力,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宫斗戏码罢了。」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我却能感受到其中骇浪。
我本意不过是好奇,却难免觉得他从前日子难过。
「宫里都是这样吗?」
周衍抬眼看过来,微笑着说:「绝大部分情况是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轻而坚定。
「但我们不会这样。」
我有心逗他。
「我们?哪些们呀?」
「只有我和你。我们。」
「我们不会哪样?」
周衍站起来朝我俯下身,小桌上的茶杯被他的广袖扫到地上,他的唇温淡,从我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往下循,终于和我的唇相贴。我想往后靠,但被他一只手拢入发里,禁锢住了后脑。
他的睫毛实在长,落在我脸上像搔到心里去一样,他像一只蛰伏的兽,温柔地描摹着我的唇,等我松懈的时候,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我无路可逃。
我微喘,他良久才放开我,脸上难得出现一点儿满意的神情。
周衍抵住我的额头,眼神那么认真:「只有你,以后也是。我也只喜欢你。姜琇。」
青铃公主要见我,说起来这也是自从我知道她存在后第一次私下见面。
她仍然生动,也该是边境才开得出这样轻灵的花。
青铃红着眼圈,说自己有错。
我问,你有什么错呢?
她说,若非她的缘故,未必会如此。
如此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我说,不是的。
青铃讲起了一段我没听过的故事。
她说当初谢宴戈在战场上原本可以全胜而退,又加上早就暗中搜查到青铃被宫人暗藏的位置正巧在附近,便秘密前往亲自迎接。没想到受到了伏击,亲信左右皆死。他和青铃一路上遇到的刺杀数不胜数,他也愈发明白这是如何难走的一条路。
青铃说,姜姐姐,他一路上脏乱得如同乞丐,却每每讲究要先用雪水一点一点地揩去手上灰尘,拿出贴着心口安放的东西,他反复柔挲,却从不见他打开。我有时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他不说话,转过头来却冲我笑,第二日便抓紧时间赶路,他说他要去赴一场最好的及笄礼,有人尚在等他。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话这么快乐,却听起来这么让人难过。
青铃说,就如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满心满意地回来,却又当众退了婚。那日帘子掀开的时候,我见到你端坐在车里。我就知道,那人是你,只会是你。我让你伤心了。回去之后谢宴戈又练了一晚上的剑,竹子被他砍得乱七八糟的。他和我说,青铃,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后来我知道了。如果不是借着情爱这种摸不清的缘由,谁又能时时刻刻和他绑在一起,躲掉那些猜忌和数不清的暗箭刺杀。
还有一个缘由。
如果命运悬了刀在你的头上,你还敢不敢拉着你的姑娘一起承受?
他也怕。他那样的人也怕。
我看着青铃哭得难喘,一滴泪突然落在手上,我一摸,原来已是满脸的泪。
我止住她,不必再说了。
当然好。至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原来在那段苦撑的岁月里,无人辜负我。我已经满足了。
我曾经有一个冬天,病得恍恍惚惚,有时看见窗外玄衣少年骑着黑马长笑而过,有时又见满堂惊愕的宾客、一个往风雪里走的决绝背影;有时想起那年出街,帏帽被风吹翻、拾级而下的少年郎懒笑一句好颜色。
但我已经不停留在冬天了。
有人拭去我腮边最后一滴泪,我懵懂地抬起头。
周衍看着我:「我也只许你为他再哭这么一次。」
「好。」
10
圣上自太子一事后病重,由二皇子周衍监国。
下了第一场冬雪的时候,周衍借了容妃娘娘的名头接我进宫。
周衍正和谢宴戈在亭前煮茶说话,大概是为了今岁出征的事。我走过去,周衍极自然地握住我的手,问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笑着说够多了。
一回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宴戈已经走了。
雪已经停了,他一个人往前走。雪里白茫茫的,为了清雅的缘故,这块的雪向来是不清的。谢宴戈一脚一脚地走,却好像一绊,突然摔在了雪里,半晌力竭爬不起来。
周衍转头朝我笑,说:「我们也走吧。」
嗯,我们。
周衍在前面走,我沿着他踩出的鞋印走。
风被他挡在前头,雪白润润的。
我突然想,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也未免不可。
谢宴戈番外——世间安得两全法
谢宴戈曾经年少轻狂,自诩人间第一流。他的姑母宠冠后宫,父辈祖辈都是镇守大周河山的英雄,他的人生起首,本就是老天都要说一声得意的模样。谢父问:「我儿,你的志向是什么呢?」他收回手中剑,剑上一朵桃花宛然不颤,谢宴戈凝眉不语。
后来姑母枉死,两位叔父长眠于燕云十六州的战场上,谢府里哭成一片,燕云十六州沦陷了。谢家百年不动的荣耀终于蒙上一片荫翳。谢宴戈对着叔父的灵柩跪下,他闭上眼,他知道了,平生志向并非做第一等风流少年郎,乃是为祖辈夺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谢宴戈恣意鲜明,无论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他从来不悔初见。他拾级而下,风吹起十五岁少女的面纱,刚好落到他足下。他捡起,世上若真有一见君子误终生这回事,那便也该有,一见姜琇误终生这回事。那日日光宛然如同琉璃,少女盈盈而立,从脖颈到眉眼都有疏离清冷的脆弱感。谢宴戈不识情爱,压下心头酸涩砰然,还如同平日般慵懒倨傲,流连地说一句「好颜色」。
他一生去过那样多的地方,却始终忘不了那片竹林飒飒,他见姜琇,如见神女。
姜府在城东,谢府在城西,谢宴戈时常便策马越过大半个上京,他的运气向来不太好,十次里九次遇不到姜琇。唯有的那么一次,他勒马停住,满心砰然,却还要端着他谢家公子的三分疏离倨傲。他从未讨过人欢喜,便也无怪这少年郎莽撞,谢宴戈百般哑然,垂眼瞧着姜琇说:「姜家的大小姐,时时守着规矩,每步都好像量过一般,你何苦呢?」
他是那样不懂讨姑娘喜欢的、不安分的少年,却时常守在姜府巷角的书画铺子喝茶。他知道有一个长眉乌发的姑娘在隔壁安坐,有时弹琴有时箜篌,声音一直传到这边。谢宴戈便抵着鬓角笑。他十七岁的时候遇见姜琇,从此平生大愿里便多了一个姜琇。
最美的时候絮花扬城,谢宴戈如愿与姜家结亲。最美的时候发生许多事,比如燕云城又起干戈,比如公主的下落有了线索。
他仍然记得,姜琇即将及笄,他出征的时候和她说,让她等等他,说给她送上最好的及笄礼。谢宴戈那时年少,还不知道世事难测,最好的承诺永远往往得不到圆满。
在大战结束之后,他急着接回青铃,伏击之下,亲信无一幸免,他带着青铃侥幸逃生,一路上又追杀不断。谢宴戈一路顺风顺水,从未遇见过如此绝境,那时他才明白,在这层出不穷的追杀后,浓稠得如墨般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他准备的及笄礼是一盏琉璃冠,平城公主沦落民间的陪嫁,举国之力铸就的奇器名饰,在血里却碎得毫不留情。
谢宴戈平生只哭过那么一次,他从雪里爬出来,仰倒在漫天的雪里,眼泪和血一起在雪里沉眠,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在冬天了,可他又记起尚且有人在等他。她在那个廊下,落花铺满地面,姜琇在等他。
可是怎么办呢?我怎么敢拉她一起往黑路上走。
他这样想着,却又更痛了。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十九岁的少年将军流着泪和血,做了一个他不能再痛却又不悔的决定。
年数于不在意的人眼里不过是屈指一弹,谢宴戈后来有过很多次在绝境的时候,却再也不见当初绝望模样。后生为他列传,问谢君平生顺遂,可有遗憾?他摇头不语。
平生遗憾悔恨,竟然痛至不能言。
他为他曾经的未婚妻子笄发时痛,低头可看见她历历可数的长睫,她那么小,好像轻轻一搂就能入怀。他那时笑着说,心有所属,婚约作罢。
他曾为纨绔子弟羞辱她而气怒,鲜衣策马路过她与旁人新柳洗沐。
他余生可留念想不过一副用命求来的书画,上头「三愿岁岁年年不相见」够禁锢他一辈子的快乐。
他目送她踏上别人的花轿,不知道自己当初以退亲之名假借送出去的聘礼是否又混入那一箱箱的嫁妆中。他曾经想过无数次与她举案齐眉、以共白头,如今连半步都靠近不得。
他向来守诺,月光下也说的都是实话。他说,愿她所愿皆如愿。
他二十四岁那年,燕云十六洲终于收复,那还是一个冬天,听闻她生下一女,如珠如玉。他也喜欢女儿,料想定如同姜琇般可爱。
可他在雪里慢慢地走,终于还是摔在了雪里。他想起十五岁的姜琇,清透婉容,那样的鲜妍。燕云十六洲已然收复,姑母、叔父之名已正,可他从未如此绝望地意识到,他被困在了那个冬天里,再也不愿走出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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