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一个侧妃」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我是一个侧妃」开头写一个故事? -

《王妃万福》(正文已完结)

我是一个侧妃,但我与正妃的关系相当不错。

世人皆知,云王府后庭,那是一派和谐。正妃不善妒,侧妃没心眼儿,且二妃温良恭俭,入府后遣散了所有侍婢。此事,就连圣上都对云王赞许有加。

只是正妃嫁了两年,我也嫁了半年,肚子却毫无响动,难免让人怀疑云王有点儿那啥或是那啥。

云王很着急,我俩很无奈。正妃不能生,而我,与云王从不同寝。

我虽是个侧妃,可却是云王府里唯一的一个女人。云王是个男的,满后庭的侍从都是男的,连云王正妃,都是个男的。

谁能想到,两年前,云王李枕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景安侯府嫡女竟是个英俊少年郎?

昔日,景安侯手握重兵,十年内连生了五个儿子。后景安侯夫人又有身孕,听闻皇帝忍无可忍,同亲近的太监说,若景安侯此次仍是个儿子,他就要出手了。

这事儿,说来也要怪前任大国师,他曾夜观星象,称周国气数将近,而手持刀剑者将建立新的帝国。时景安侯乃当朝第一武将,提到手持刀剑,自然第一个想到了他。自此,圣上猜忌,又不好明说。那大国师说了一大堆,自以为推心置腹,一心为国,却没得到什么好处。圣上治了他祸乱之罪,贬他去了泉州观星。国师走后郁郁寡欢,死前还不甘心得留下六字箴言。曰:

六子出,天下亡。

听了这遗言,皇帝的头更大了,景安侯的头也更大了。那时候,他夫人已怀有身孕,一家人万分紧张。几个月后果不其然,又是个儿子。这吓惨了景安侯一家,但还好负责接生的是跟了景安侯夫人二十几年的老嬷嬷。于是他们连夜做了一个决定,把六子当女孩儿养大,取名顾容。

得知景安侯府生下来的是个女娃娃,乐坏了圣上。当即就给女娃娃跟皇室定下了娃娃亲。此后皇帝舒服了,景安侯府也舒服了,唯独顾容不舒服。

话再说回来,顾容也是争气,自小长得俊俏,倒真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郎君。听闻少时太子和三皇子都惦记过他。其实哪个皇子都不傻,景安侯府军权在握,娶了顾容就等于娶了大周国的半壁江山。这可是个天大的馅饼。

可谁也没想到这馅饼最终会砸到了五皇子李枕的头上。五皇子李枕,母妃早逝,身后无权势可以倚仗。世人都想不明白,为啥景安侯府千挑万选,选了这么根小野草。

可是我知道。全天下知道顾容真正面貌的,除了他的父母、五位兄长及那早就过世的负责接生的老嬷嬷,便只有我与李枕。所以,这门亲事不是挑出来的,而是求出来的。

时景安侯府的嫡小姐,哦不,六公子顾容眼泪巴巴儿得看着李枕,真挚得握着他的手,说:

「哥,求你,娶我。」

就这五个字,李枕暴跳如雷,一把刀差点儿横在顾容的脖子上。不由分说,李枕甩袖而去,留我一人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人真的不能看笑话。看着看着就容易看到自己的头上。求娶不成的几日后,顾容登门拜访。一见面,他就说:

「李枕答应娶我了。」

「哦?」 我边塞进嘴一瓣橘子,边问:「他倒是够意思。」

顾容嘿嘿笑了:「那你够意思不?」

「啥?」 我没听明白。

顾容慢条斯理道:「他是答应了,不过他有个条件,就是让你也嫁给他。」

「啥???!!!」 我怒目圆睁,拍案而起。

「说什么狗屁话?!」

我感觉我呼吸不畅,大脑乏氧,随时可能昏厥。

其实我早就知道,以二人的关系还有李枕的性格,他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我没想到他怕此事露馅儿,还想拉帮结伙儿。

不待我反应过来,李枕这兔崽子就亲自跑去了我家,求下了这门亲事。我爹是景安侯的旧部,因为重伤离开了军队,如今不过闲职。自家的庶女能够嫁入皇室,他可别提多高兴。于是,正妃没有进门,连侧妃的位置都被占上了。

彼时我气冲冲跑去质问李枕。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昔日婚事落定不久,李枕被封了云王,赐了一个位置绝佳的好府邸。

我以前幻想过无数次我大婚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也许交杯酒下肚晕晕沉沉,烛火摇曳身姿,暧昧的气氛下,我的夫君会悄悄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一句:

「夫人,今夜的你就像是五月最美的石榴花。」

即便不是这样,大抵也会有人轻轻揽住我的腰,有些害羞却直白得问:

「我可以吻你么?」

但我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我的大婚当夜,会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像是三根被绑在一起的木头棒子。

「你们不觉得挤么?」

我很无语。

「那怎么办?下人们都看着呢,你我大婚,我总不好不留宿吧。」 是李枕的声音。

「是啊…若他不留宿,你可要被京都城那些长舌妇讲究死的。」

闻顾容声音,语重心长。我无语凝噎,问道:

「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顾容仿佛不以为意。

我咬了咬牙,拳头都握紧了:

「你为何不回自己的房间?!」

顾容眨了眨眼,煞有介事抓住了我的手:

「簪簪,我害怕。」

一晃眼,我嫁到云王府已半年余。期间一切安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半月后是太后寿辰,皇宫给云王府送了两张请帖。这大场面,自然是没我的份儿的,顾容收到请帖十分紧张。去年太后生辰,闻各位王妃都准备了节目,顾容因啥也不会便借病推了。今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称病留在府上了。

彼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簪簪,要不你替我去吧。」

我一把推开他,端正态度:

「我可不去,我是侧妃,可不趟那浑水。」

于是,顾容无奈之下开始苦练。琴是来不及了,于是他选择了舞。

此刻,我坐在院中一口大缸上,百无聊赖得磕着瓜子,看着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卖弄风骚。

「顾西枫,你恶心到我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五官扭曲得盯着顾容。

顾容掩面而笑,捏着嗓子问道:

「臣妾的舞不美么?」

我没说话,镇静得将瓜子揣进了荷包里,缓缓脱下一只鞋,飞速向顾容扔了过去。

「给老子滚!!!」 我大吼一声儿。

太后寿辰当日,我乔装了一番,跟着云王的车进宫了。

其实我本计划着那天请个戏班子过府唱大戏的,岂料顾容把我打扮成了婢女,要贴身带进宫去。

彼时,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裙子,扎着俩奇奇怪怪的丸子头。我问:

「你确定…婢女是打扮成这样的?」

顾容大手一挥:「害…不必在意细节。」

我又说:「可云王府没有婢女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顾容给我紧了紧丸子头,毫不在意:「无妨,就说新来的。以后再有人问起,就说做事不勤快,打发了。」

「呵…你倒想得周全。」 我嘟嘟囔囔,却还是乖乖钻进了马车。

这一路,李枕有些紧张。我估摸着他是怕顾容给他捅娄子。而顾容呢,睡得像一头死猪,我给他擦了两次哈喇子。

因我本就是个小官儿的庶女,又做的是侧妃,那些个贵族女眷没人认识我。我第一次进皇宫,估计是显得屯炮了些。顾容看在眼里,十分嫌弃得挥了挥手,让我自己随意逛逛。

后来想想,总觉得顾容没出什么好主意。

时宴席未开,我百无聊赖地在皇宫某不知名花园中闲逛。逛着逛着便上了桥,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然走偏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桓王妃。

桓王妃是个娇弱的,身子绵软,不如我扛撞。

于是,彼时,她与我迎面相撞,我岿然不动,她却整个儿身子磕在了假山上,后背遭殃不说,一声脆响,翠玉镯子粉身碎骨。

她表情痛苦,瞧见我时微微一愣,随后便开始找起了麻烦:

「哪里的宫女,这么没规矩!」

当年我大婚时,曾听见过她的声音。相当特别,单薄细柔,彼时她一开口我就认了出来。

我想着息事宁人,于是放低姿态,赔礼道歉。

可桓王妃不肯罢休,说那镯子是太后所赏,如今碎了无法交代,定要我赔个一模一样的给她。

这事儿赖我,一个小婢女在皇宫瞎晃悠,好死不死地撞在了刀刃上。又赶上这刀刃是新磨好的,逮着我可不要好顿蹂躏。

但她也说了,那镯子是太后赏的,岂是我随随便便就能再弄出来一个的?我瞧着她是气儿不顺,如今想在我这儿出口恶气。

好家伙,我是个人肉沙包么?

实在没忍住,我小声儿嘟囔了一句:

「可刚刚是王妃你自己撞上来的啊…」

「你说什么!」 桓王妃一瞪眼,要活吞了我一般。

不等我说话,她反手给了我一个大巴掌,大骂:「放肆!」

霎时间,我懵了,随后伴随着脸颊一阵烧灼刺痛,我那俩眼眶十分不争气得酸了起来。

我恶狠狠盯着她,往事呼啸而来。

想我沈孟簪英明一世,虽是庶女,但凭一身惊奇骨骼,打遍沈府无敌手。就连我那俩嫡出的哥哥都要敬称一句:

「吾妹阿簪,女中顾平之。」

顾平之就是景安侯。

可想而知,我骨骼惊奇到什么程度。然我女中顾平之如今被一个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平白无故来了一巴掌,却只能吹胡子瞪眼,无计可施。

他奶奶的!不管了!

如此腹诽,我后背一躬,正欲发作,忽闻一声十分别扭的女高音儿:

「阿甲!」

阿…阿甲???阿甲不是云王府端菜的那个小伙儿么???

「阿甲,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声音古怪,略微粗犷。

我一愣,回过头,果然是顾容正提着裙摆快步走来。我真的没眼儿看,那一双大脚透过裙边儿活生生暴露在视野内。他当自己是大脚马皇后么???

害,也难得大家眼瞎,二十年了,看不出这身高八尺,大脚丫子大长腿的美人儿是个男的。

话说回来,桓王妃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了顾容。毕竟桓王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垂涎过顾容的美貌与家世。然就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桓王妃卯足了劲儿得瞪了我一眼是几个意思?

好嘛,合成还是想挑软柿子捏。

果然,桓王妃眯了咪眼睛:

「我当是谁家的奴婢这么不懂礼数,原是云王府上的。这就难怪了。云王府向来不养婢女,想必云王妃也不懂如何训诫。那我今日就替云王妃好好管教管教了。」

听了这话,方才那一巴掌的火儿噌地又冒了出来。我盯着她,一字一字道:

「是王妃步履匆忙,硬撞了过来。礼我已经赔过了,王妃一巴掌也打过了。还要如何?!」

「无法无天!!」

颤声儿喊着,桓王妃的胳膊又抡了起来。就在巴掌将落下来的时候,那小细胳膊却停在了半空。

我一抬头,只瞧着顾容死死抓着桓王妃的手腕,满脸阴影,活吓死个人。

顾容到底是个男的,一把甩开桓王妃的胳膊,给她差点儿摔了个趔趄。

「你…你…」

桓王妃嘎巴着嘴,惊愕之余,渐露怒色:

「本王妃好心为你分忧,你这是做什么?」

顾容冷着脸,直勾勾盯着桓王妃看,却是一言不发。看得久了,将那桓王妃看得有些害怕。

「你…你…你盯着我做什么!」

顾容面无表情,声音冷淡:

「哦…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桓王不日就要出征南胤,人都说此行凶险万分。可桓王妃好似不太担心似的,还有功夫在这儿替我分忧。」

那桓王妃面露愠色,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我瞧在眼里,喜上眉梢,却故意将头埋得低了,轻声道:

「桓王妃娘娘自是不必担心的。人人都说桓王此去有神仙开路,自是畅通无虞,能打场漂亮的胜仗。」

顾容「嗯?」了一声儿,作疑惑状:

「什么神仙如神通?」

我谦卑回道:「回云王妃娘娘,听闻此战会由赤羽军打前战,与桓王军队在湖口渡会师。」

此刻再瞧,那桓王妃脸色煞白,后槽牙紧紧咬着,一双眼睛微微觑着,似乎想说什么。可不待她开口,顾容却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副恍然参悟的模样:

「哦,原是我景安军的支部啊。那桓王妃大可放心,赤羽军乃我二哥嫡系,向来所向披靡。怪不得,桓王妃有这功夫在这儿…畅聊啊。」

桓王妃气得伸出手来,颤巍巍指着我俩:

「你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是在威胁本王妃不成?!」

顾容一声轻哼,没有回应,拉起我的手便要离开。

岂料那桓王妃是个娇蛮的,嘴上不肯饶人,对着我俩的背影,大呵了一句:

「你以为桓王出了事,赤羽军能摘得干净么!」

本来顾容都不想搭理她了,岂料她仍要逞口舌之快,冷笑说:「云王妃好计算,为了个不相干的低贱婢女,要赔上自己的二哥。」

顾容笑了,估计是被气得没脾气了。他缓缓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语重心长解释道:

「桓王妃,一看你就是文人世家出身。打仗这事儿自来好听了说也不过是十拿九稳,哪有说十拿十稳的道理?便是大捷,将军士兵是否全囫囵个儿的,也都是难说。若桓王此行有何不妥,你便全赖在赤羽军的头上,恐怕说不过去。以后谁还敢站在桓王那边儿。」

桓王妃一愣,手紧紧攥着裙摆。

「你什么意思!」

桓王妃气得发抖,顾容却依旧一副和气的样子。他轻轻一笑,声音低缓:

「这世上弱肉强食,尊卑有别最没意思。你踩别人时就应该想到会被别人踩在脚底。」

桓王妃胸口一起一伏,我总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扑倒在地,被抬进太医院了。只瞧她眼神闪烁,透着狠毒,颤声儿呵道:

「你景安侯府反了天了。我这就去告诉父皇,景安侯府意图谋害桓王。这事儿,云王府也脱不了干系!」

顾容挑了挑眉:「真是空穴来风,谁能为你作证呢?恐怕别人会以为王妃得了癔症。」

说着,顾容看了我一眼,眼中含笑,十分得意。我实在没忍住,抿嘴乐了。

桓王妃见我俩沆瀣一气,眼睛一红,涌上一圈儿泪珠儿。薄唇轻咬,欲言又止。说来,桓王妃是个娇弱美人儿,那一瞬间我的心都颤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忘了她此前的丑恶嘴脸。

还好顾容从小混迹在女人堆儿里,识人的本事比我强,心肠也比我硬。瞧着眼前柔弱美人儿梨花带雨,他很不屑得撇了撇嘴。

「没出息。」

撇下这么一句话,他拉着我的手,抬起头,高傲得离开了。

太后寿辰当日,顾容那可是一鸣惊人。

说起来,也是命运眷顾。他准备了半个月的舞,都不成型,僵硬的肢体艰难摆动,宛若一节会动的莲藕。于是在李枕的劝说之下,他放弃了。

「他都不怕丢脸,我怕不成?」 这是顾容的原话。

后来,他借了皇宫护卫的剑,把节目从舞改成了武。好家伙一把剑耍得十分利落漂亮,桓王俩眼珠子直勾勾看着,桓王妃脸都成了酱色。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忘了太后她老人家是将门出身,父亲早亡,她嫁给先皇之后基本就没正经瞧过舞刀弄剑的场面。

顾容这一套整下来,给太后她老人家看得那是热泪盈眶,不觉得拍手叫好。老太太这一叫好不要紧,满席跟着响起掌声与喝彩。

顾容乐坏了,李枕却如鲠在喉。其实我也担心,总怕顾容这小子一个高兴,一个拱手,放开嗓子,粗声儿大呵一句:

「多谢诸位!」

好在顾容没得意忘形。他回到席位之后,李枕与我皆松了口气。

再看顾容,他侧着头,对我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最近我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连着好几天早上我都瞧见顾容从李枕的房间里走出来。

按理来说,如今侍从们都被弄去了外院儿,不得招呼是不可以进内院儿的,他俩也不存在掩人耳目的说法儿。

我左右琢磨着,总觉得他俩愈发眉来眼去,当着我的面儿,也敢打情骂俏,毫不避讳。

这日,又瞧见顾容伸着懒腰,大步流星从李枕房里走出来。我实在是憋得很辛苦,憋也憋不住了,在顾容走后去拜访了李枕。

「李枕,你…」

我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得盯着李枕。

「我怎么了?」

「诶…算了算了。」

我挥了挥手,老脸一红,实在难以启齿。

李枕蹙眉看着我:「到底怎么了,磨磨唧唧,活像个女人。」

「老子不是女人??」 我瞪眼盯着李枕,一脚踏在了门槛儿上。

李枕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轻叹了口气,仿佛挺替我难过:

「你看看,你第一反应竟是自称老子,不是老娘。潜意识骗不了人,兄弟,别被自己的外表迷惑了啊!」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冷笑了一声儿。

「好啊,你不仁我不义,别怪兄弟直言。」

在李枕的注视之下,我直白问道:

「你与顾容,是不是在谈恋爱?」

自打上次我非常直白得问候了李枕。他开始有意与顾容保持距离。但顾容似乎没有察觉,一副死缠烂打模样。

这日,圣上染了风寒,好不容易李枕不用上早朝,我们三个共用早膳。

他俩聊着天儿,我却闷声儿夹着花生米。夹了七八筷子,却一个没夹上来。

李枕瞧见,夹了一粒到我碗中。

我这粒儿花生米还没进肚,就差点儿吐了出来。

「你也给我夹一个呗。」 顾容眼睛亮晶晶,撒娇得看着李枕,不停眨眼。

李枕瞪了他一眼:「你自己没手?」

顾容指着我,嗔道:「那她也有手啊,王爷你偏心!」

李枕一拳头锤在桌子上:「顾容,你故意恶心我是吧?」

这一锤子不要紧,吓呆了进门送汤的阿甲。顾容瞄了一眼阿甲,泫然欲泣。

李枕咬了咬牙,大喊:

「阿甲,给王妃夹粒儿花生米!」

害!我估摸着,这俩小爱侣是闹别扭了。

自太后寿诞之日一鸣惊人,那东宫的太子妃便瞧上了顾容,三天两头便命人送些稀奇玩意儿过来。诸如西疆的玛瑙串子,宛州的玉镯子,还有那宣河的胭脂水粉。然这些单单是看着,都令顾容头大。于是乎,我捡了便宜。后来太子妃再送礼入府,外院儿都直接送进我院中,甚至不必问过顾容。

如今顾容在外,是更有贤名。简直是个谨行俭用、恬淡婉约的脱世仙子。

过几日,太子妃要随行太后去万安寺祈福,着意命人过府邀约。其实本没我什么事儿,然架不住顾容在我屋前敲了几宿的门。

「求你了兄弟,你就跟他去吧。」

彼时,顶着俩大黑眼圈儿的李枕苦苦哀求于我。听说因为顾容总是敲门大喊,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这俩人出自各自莫名其妙的目的日夜磨叨,终于将我磨叨去了万安寺。

万安寺是周国的皇家寺院,自是气派非常。传闻寺院的现任住持慧明大师还曾是先皇的拜把子兄弟。

彼时烧了早香,我们端坐在那儿听慧明大师讲禅。大师讲着讲着便提到先皇,说着说着又说到老景安侯,忽然啜泣起来,并说:

「顾兄半生想要个女娃娃,活到花甲也只看着顾家一堆男儿郎。若他尚在人世,一定是会非常喜欢云王妃娘娘的。」

说到老景安侯,顾容一下子激动起来。因他没见过自己祖父的面儿,只自小听了许多传奇故事,心中一直遗憾。此刻,简直是如逢知音,颤抖得抓住了慧明大师的手。

那太子妃哪见过这场面,直盯着两只真挚相握的手,微微启唇。幸亏大师已是耄耋之年,不然非生出什么大误会不可。

顾容叹息:「若祖父尚在人世,我定当好好侍奉,不敢懈怠。」

「好孩子…」

慧明大师十分动容,轻轻拍了拍顾容的手,老泪纵横之间却有一丝丝犹疑:

「只是…孩子…你这手可有点儿糙啊…」

我们在万安寺呆了两天,第三日顾容却忽然说要去灵玉寺还愿。

说起来,灵玉寺离万安寺也不远,可是香火却不大好。估计着是王公贵族都来了万安寺,平头百姓也不愿意跑到这样远的地方来。

彼时,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整日与顾容呆在一起,从未听说他去过什么什么灵玉寺祈福。

然顾容说是此前听闻灵玉寺武佛灵验,曾在那儿为景安军祈福,为整个大周祈福。如今赤羽军旗开得胜,大周与梁于南胤城定盟,未来几十年南境无虞,他便想着去还个愿。

这话说的,我听着都抹不开面儿了,何况太子妃,更何况太后。

于是,我们原班人马,又去了灵玉寺,一同还愿。

灵玉寺哪儿见过这么多贵人,一时间手忙脚乱。因寺院里平日往来的百姓多,经顾容提醒,太后着意主张了不要声张,万不要惊扰寺中其他人。

寺里虽说没有声张,却腾出了最好的地儿,然再好的地儿也不过尔尔,太后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时,刚入夜,太后在太子妃的搀扶之下在幽长小径里漫无目的得溜达。前脚说着太子近来表现不错,圣上交代的赈灾一事也安排得妥当。后脚,老太太一怔,太子妃一哽,瞧见不远处的池子旁一男一女相拥缠绵。

「阿弥陀佛,佛家圣地,怎么…」

话还没说完,太后眼睛一觑,脸色骤然煞白,布满皱纹的手剧烈颤抖。

「你…你们!」

太后又瞧见了啥?我很好奇,定睛一看。

竟是太子与桓王妃俩人脸色惨白,间隔不远,各自颤抖着,吓得噗通跪在了地上。

再瞧太子妃,面如酱色,仿若已经半截儿埋进了土里。

「孽障!!!」

太后的柱杖使劲儿磕着地面,在这幽深夜色之中一下一下直怼到人的心门上,我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彼时,我与顾容躲在假山后面,悄悄探出头来,就像两个贼。

「这…这…这这这…」

我说话都打起结儿来,这这这个不停。

我这边合不拢嘴,侧头一看,顾容却一脸淡定,从容得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愕然不已:「你不会早知道了吧?」

顾容挑了挑眉:「我这么聪明,什么能逃过我的法眼?」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十分好奇。

顾容笑了:「记得太后寿辰么?你回来之后跟我说你撞见桓王妃的时候,她神色很是慌张。 」

我点了点头:「是啊,是我说的。」

顾容继续道:「当时见你许久未归,我想着你别走丢了,便去寻你。后来我在挽华宫的后花园看见了太子,他一脸愠色…一直…」

「等等…」 我忍不住打断顾容:「你是说…我路过的那个花园?是挽华宫?」

顾容点了点头。

「怪不得…一路没见到人。」 我恍然大悟。

挽华宫是先皇妃秦挽华的故所,原名兰月宫,在皇妃病逝后,先皇追思,更名挽华宫。有传闻称,皇妃鬼魂总在夜深之时坐在花园秋千上,低声哼唱与先皇的定情之曲。所以这挽华宫成了鬼宫,除非必要的打扫,白日里连婢女都不会过去。

「太子去那儿做什么…」 我喃喃自语。

顾容看着我,嘴角上扬。

我一拍脑袋:「桓王妃!那时候他就是去见桓王妃!而且俩人闹别扭了!所以她才拿我撒气!」

顾容轻轻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儿:「还不算太傻。」

我翘脚望过去,闹剧已经散场。恐怕太子与桓王妃此刻已经被提进了某个小黑屋儿。就是不知道,龙头铡和猪笼是否准备好了。

我吧嗒着嘴,摇了摇头:「我瞧着太子是要废啊。」

顾容「嗯」了一声儿:「太子不废,我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我猛得抬头:「你说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了。

「你是故意让太后他们过来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祈福和还愿是不是?」

顾容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骄傲神色:「不然你以为我愿意陪俩女人去寺院祈福么?这几日,我早就查到太子每次都是趁太子妃不在,与桓王妃在这灵玉寺幽会。这次,太子妃去万安寺祈福,桓王又尚未抵京,岂不是偷鸡摸狗的绝佳时机?」

「该不会连太后睡不安稳要出来闲逛这事儿,你都是计划好了的吧?」

看着顾容眼神,我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然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不对啊顾容,你为啥这么着急让太子倒台啊?!」

顾容眼睛始终盯着假山外,口中念着:

「你懂什么…太子不倒台,李枕怎么当太子?」

「啥??!」

顾容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喊什么喊,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我扒开了他的手,压着嗓子问:

「你想让李枕当太…不对…当皇帝?!」

顾容哼了一声儿:「你傻啊,李枕不当皇帝,我还有翻身之日么?」

翻身???难不成顾容这小子狼子野心,想当皇后???真是敢想敢做,不愧景安侯府出来的。

见我呆头呆脑,顾容继续解释道:

「即便不是太子,圣上的那几个儿子,无论谁登上皇位,我都得装一辈子女人。只有李枕不一样!他做了皇帝,我才能恢复身份。」

我一怔,狐疑得盯着顾容:「你真是这么想的?」

顾容真挚得点了点头。

我十分不解,看着顾容,真切问道:

「可若你恢复男儿身,就不能和李枕在一起了啊。」

顾容一愣:「为什么?」

害,我们顾容,真是个天真的小公子。直白着说恐伤了他的心,于是我只能慢慢地婉转地解释说:

「虽说我个人那是思想非常开放的,你俩的事儿我绝对双手双脚赞成。只是旁的人,坏人,不会像我这么…这么好。对。」

顾容蹙眉盯着我:「我俩什么事儿?」

我正要开口,忽闻脚步声。顾容眼中一抹寒光闪过,一把将我拉进了假山后。

彼时,我的头微微低垂,紧贴在顾容的胸膛上,近到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我轻轻抬起头,看着顾容的喉结微微滚动。

害!这么好看的喉结整日不是被领巾遮着就是被衣领挡着,简直是可惜。我咂了咂嘴,摇了摇头。

「别动!」

顾容忽然按住我的头,眼神凌厉得打量着外面。

其实脚步声已经消失很久了,然顾容警惕不减,手掌捂着我的头。那眼中透着锋芒,可我总觉得他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心脏咚咚…

片刻心动。

然来不及感受这份心动,我的脖子一僵,拍了拍他的手腕:

「顾…顾容…脖子…脖子抽筋儿了…」

太子果然倒台了。

这事儿说来是有前因的,太后本就不大喜欢太子她生母,故皇后赵氏。听闻是因为早年家族之间的奇怪恩怨。因而出了这事儿,太后便着人大力去查太子平日行径,竟意外牵扯出他贪污赈灾银两之事。太后气得三次晕厥,是极力要废了太子才肯罢休。皇上向来孝顺,再加上一时气愤,当即在太后病榻前下旨废了太子。只是可怜了太子妃,一夜之间就要搬出东宫了。

虽说太子被废,可圣上并未再立。如今东宫无主,太子位空悬。各路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包括刚废了王妃的桓王李源。

李源作为顾容推动李枕登上帝位的最大绊脚石,自然而然又被顾容盯上了。

顾容脑子十分好使。我总觉得他这些年扮女人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他对八卦的敏锐程度我一个真女人都望尘莫及。

彼时,顾容抓住了桓王厮混青楼,恋上妓女温莲儿的小辫子。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害得桓王被圣上责骂,一时之间收了他手中好些权力。一来二去,臭名在外,原本欲嫁嫡女过去做继妃的徐国公也反了悔。

桓王那边儿消停了一阵子,顾容又开始琢磨起别的皇子,近日来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然一日,他问李枕道:

「静王…与太子…关系很要好么?」

李枕摇头:「不是很亲近,他二人的往来还不如端王与太子多。」

顾容「咦?」了一声儿:「可我的探子回报,近日静王总夜赴太子处,有些鬼祟啊。」

李枕眨了眨眼,悄咪咪瞄了我一眼:

啪得一声儿,是我一掌拍在桌子上。

彼时我怒目圆睁,伸出倔强的手指:

「顾西枫,我警告你,别动静王!!!」

彼时,因我一阵怒吼,顾容是十分不乐意。他说我重色轻友,见色忘夫。他说十五岁那年静王惊鸿一瞥竟不如我与李枕十几年情谊。说得似是十分替李枕不值,唉声叹气,恨得我牙床痒痒。

但好歹他最终还是暂时搁置了收拾静王一事,专心又去处理端王去了。

因各路势力纷纷出了幺蛾子,忽然显得李枕一股清流。且顾容在外与那些个贵族女眷们关系搞得是相当不错,人人道云王李枕娶了位好王妃,连着侧妃沈氏都跟着沾了福气。

说这沾了福气,是因顾容与那帮女眷们打好交道后便开始带着我出入各种场合。渐渐的,京都城的夫人贵女们也知道了我这号儿人物。不少夸我温柔娴静,弄得我也是老脸一红。

这日,端王生辰。端王妃在府上设宴款待诸位兄弟及家中女眷。云王府亦在受邀之列。

时,端王府中,诸位王爷见到李枕都热情寒暄,康王刚受过圣上责罚,然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一见到李枕,勾肩搭背叙起旧来。

李枕淡淡笑着,可脸色却不大好看。

在不远处看着,我连啧了两声儿,低声儿对顾容道:「自小时候这些个皇子也没见与李枕熟络过,今儿倒是真像亲兄弟了。」

顾容十分骄傲地瞧着李枕,就像是看自己家的孩子:「今时不比往日了。圣上青眼有加的人,我们枕枕可是出息了。」

「诶…」 我挑了挑眉:「这可说不好。兴许比之前更要谨慎。」

「为什么?说来听听。」

顾容看着我,眼中含笑,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种。

我四下看了一圈儿,确认无人,方沉声说道:

「以往太子在位之时,各位小动作是有,可大动作没有。你当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没有希望。可如今呢?太子位空悬,大家都觉得可以争一争。换句话说,若李枕已经做了太子,那多半如你所说,皆忙着巴结,不在话下。可他如今不是,便是离那个位置有多近,他的那些兄弟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都不会善罢甘休。」

「嗯…」 顾容点了点头:「簪簪,你放心。有我在,谁都害不了你的夫君。断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我瞪起眼:「什么我的夫君?我与李枕,乃纯纯兄弟情,你怎么能这么肤浅啊。」

顾容一笑:「哦?你当真不喜欢李枕?那你为何嫁过来?」

我气极,照着顾容后腰使劲儿拧了一圈儿,咬牙切齿:

「我到底是咋嫁过来的,你不清楚?!」

顾容嘴上喊着饶命,却笑得更加开心了,简直是一脸奸笑。

「两位姐姐,什么事儿笑得这样开心?」

这娇细声音听着有些陌生。我回过头,竟是端王妃笑吟吟看着我俩。旁边还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艳丽少女。

「没什么,方才讲了个笑话。」

顾容这色胚子眼珠子盯着那少女,问道:「这位是…?」

端王妃眼睛一弯,介绍说:

「这位是静王刚过门的侧妃,也是我的庶妹。」

哦豁,已经是静王侧妃了。那便不能再称是少女了。所以,那位明丽的妇女,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怪好看的。

呸!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昔日静王明明说过,喜欢笑不露齿的美人儿。原是单单为了躲我!!!

最近顾容过于嚣张,终于惹了麻烦。

李枕在小胡同儿里遇刺,受了重伤。虽说不到一命呜呼的程度,然卧倒在榻,一张小脸儿虚弱惨白。

好死不死,这时候来了圣旨,要李枕率兵出征婆若城平寇。圣上自是不知李枕遇刺的事儿,原本李枕与圣上关系就不亲厚,平日里也犯不着事事都去自己爹那儿禀报。但坏就坏在此前不说,偏等来了圣旨再说,难免让人怀疑是故意的。

我们仨开了个内部会议,一致认为,时间如此凑巧,境况如此尴尬,此事必然也是刺杀之人在捣鬼。他们是想逼着李枕违背圣意,得了猜忌,不再翻身。如今李枕气焰正盛,盼着他死的人不少,只是不知是哪方势力率先动了手。

不论是谁,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此番平寇已是势在必行。可李枕病怏怏,走路都费劲,更别说五日后出征荆州。

说起那荆州婆若城,向来是匪寇横行。但往往三两结派,与其他人互看不上眼,因而原本也都难成气候。可半月前,有位老哥横空出世,竟将各路人马拉拢到了一起,成了一个什么救世帮,说是锄强扶弱,然还是一群响马。不过,是从以前不足为惧的低级响马,变成了如今有组织有纪律难应付的高级响马。此番平寇,实在是时间紧任务重。

「兄弟啊,要不我休了顾容吧。」

彼时,李枕生无可恋,长叹了口气。

顾容惹了事儿,自是十分有眼力价儿,一脸讨好给李枕按起摩来。捶捶腿捏捏腰,嘴里还不停讲着笑话。

李枕却烦躁不已,对我艰难挥了挥手:

「麻烦带他滚出我的视线。」

顾容听了,一拳头打在棉花被上,作严肃状:

「夫君,我想过了。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结束。」

李枕十分虚弱,眼珠儿微动:「你想怎么结束?」

顾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稳稳道:

「你,带我一起去荆州,我来替你上战场!」

彼时听见顾容要替他上战场,李枕差一点把最后一口气儿给气没了。

然顾容却胸有成竹似得:「你我身形相似,届时战场之上带上面具,谁能看出谁是谁?

见李枕依旧不语。顾容急道:「我在外纵使再怎么当成女儿养,家中的功夫也没含糊过。再怎么说,我也是景安侯府出来的,你还怕我毁了你的名声?」

听罢,我轻轻斜眼一瞥,抄起我的鞋,举在半空:

「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顾容一憋屈,哭唧唧道:「枕枕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

我满意得又穿上了鞋。侧头看过去,好家伙, 李枕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在笑,竟比哭还难看。

好一会儿,只听他叹了口气,肃色道:「顾容,打仗不是开玩笑。这不仅关系到你的命,也关系到国家与百姓的安宁。」

「我知道。」 顾容点了点头:「可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说罢,顾容看了我一眼:「不若,你让她替你去?」

我虽想一脚丫子踹翻顾容,然也知道注意场合。我这身手,揍揍我那俩半吊子哥哥还成,真去打仗,怕是活不过第二天。可顾容不一样,他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于是我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并暗中记下了这笔账,然后转头对李枕道:

「虽说不太靠谱,但有机会好过没机会。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彼时,李枕频频摇头,顾容一直在耳边碎碎念着,毛遂自荐之余,不忘王婆卖瓜。

李枕犹豫再三,最后只得屈服,答应先带顾容去荆州,上战场的事稍后再说。

顾容听后兴奋不已,一溜烟儿跑出去张罗出征用品去了。

也不知道,他是去打仗,还是去出游…

屋内,我给李枕上了药,见他依旧愁容满面。便试图开解道:

「你认识顾容多少年了?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你就放心吧。」

李枕看着我,眼底透出淡淡悲色:

「就是因为我们认识太多年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景安侯府的男儿郎从未上过战场,于他而言,是遗憾,也是耻辱。可是阿簪,你们有没有想过,此去凶险,谁能有把握全胜而归?若能凯旋,便当是一次历练也好,若不能,纵马革裹尸,他顾容也不会有任何名分。我们能做的,最多不过偷偷带着他的尸骨回京,交给景安侯府罢了。」

李枕说的这些,一字字一句句,殷切深沉。我知他心情矛盾。若顾容不去,此事无解,若顾容去,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他要一辈子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但我相信顾容,若非有了十全的打算,他不会贸然行事。

「害…」 我沉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顾容的选择总有他自己所坚持的道理,既然替你去战场是他的选择,就让他去做吧。至于百姓,相信我,他一定会守护住的。」

我不记得那一日,李枕叹了多少次气。后来的许多年以后,再提起这件事,他说,他从未那样害怕失去顾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浓浓的兄弟情???

天下人皆以为云王与王妃感情甚笃。便是出征平寇,云王都要带着王妃随行。只有我知道个中猫腻。

他们出征的那一天,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慌张与心虚,十分恭敬得体得与他俩道了别。

回到王府后,我这心忽然就空落落的。因为内院儿没有侍从,偌大的云王府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端王妃便送来请帖,说是小世子周岁,邀过府相聚。

害,我真的不想去。因为那明丽的静王侧妃恐怕也要去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以前喜欢静王的事儿,这一见面还怪尴尬。

但若是不去,显得我云王府端着架子,委实难看。想了想在荆州受苦的顾容和李枕,我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儿太不知好歹。于是,我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

虽说是宴席,人却也不太多。最近混得太差的康王和明王及各自的女眷都不在受邀之列。还未开席时,端王兄弟几个在前厅饮茶叙旧,女人们在屋子里讨论刚从宣州进来京城的上等布料,一个个眼珠子放着光。

说着说着,端王妃便唤来了府上的嬷嬷,吩咐着先跟蝶馨坊定几批好布,到时候给各王妃都做两件。末了,又嘱咐再多定一匹,给小世子也做一件。

平王妃十分夸张,咧着一张大嘴狂呼:

「妹妹真是好福气,小世子又乖又听话。端王又对妹妹一心一意,从未纳过侧妃。」

哦吼,尴尬了。

现场只有我与端王妃的妹子是侧妃。但她这个侧妃上面没有正妃啊!所以全场最尴尬的人,当我沈孟簪莫属。搞得我就像一个夺人所爱的…小三儿?

「咳咳…」 端王妃轻轻咳嗽了两声儿,随后看向我,露出诡异的笑容:

「其实我哪有沈姐姐福气啊,听闻云王在婆若城十分威风,连胜了三场,更于马上击杀了那救世帮的副统领。对此,圣上很是高兴呢。等云王班师回朝,风光自是更甚从前。到时候,沈姐姐可别忘了我们。」

又来了,赤裸裸的捧杀。恐怕是嫌我死得不够早。

既然她跟我装糊涂,我也就只能傻下去呗。于是我憨憨一笑:「哪里的话,到底是妹妹本事。把这端王府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端王在外才没了后顾之忧。」

此话一出,端王妃的小脸儿一下子就抽抽儿了。

对不起,端王府如今不是井井有条,端王在外也不是没有后顾之忧。你捧杀我,不影响我敲打你。

嘻嘻好爽。

说罢,我顿了顿,又十分乖巧得问道:「各位姐姐妹妹,我想出去见见阳光。端王妃,不知可否去府上花园逛一逛呢?」

几番下来,端王妃自是不乐意与我同行的。而我一个侧妃,与我一逛花园,其他那几个正妃又觉得有失身份。

于是,几分钟后,是我一个人潇洒得在鹅卵石小路上踮着脚撒欢儿。撒到一半,非常不巧,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四处望了一眼,瞄准四角亭,急冲了过去。

我手捂着头,眼睛低垂,奋身冲上台阶。

咚!

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静…静王…」 我一愣,旋即转过身去,拔腿要跑。

「我是鬼么?」

彼时,身后传来静王幽幽声音。

不是鬼,但比鬼更可怕。我简直尴尬得想要羽化而登仙。自打十七岁那年我向他求婚不成,我俩就再没见过了。

「我喜欢笑不露齿的美人儿。」

彼时,他就是用这么一句话拒绝了我。

现在即便背影对着他,我依然能回忆起昔日那尴尬的场面。真乃年少轻狂,脸不要钱。

「雨停了再走吧。」 静王说。

「啊…好…」 我吭哧出了两个字。

雨淅淅沥沥,半死不活。急得我想要来回踱步。可是我不敢。我怕尴尬。

亭子里只有我与静王,彼此沉默,彼此尴尬。而且我总觉得后背火辣辣的,怕不是静王一直眼露凶光盯着我瞧。

好在,老天爷还不想见我走向绝路。雨终于渐渐停了,我挠了挠后脖颈。想要走,却又觉得雨一停,我就拔脚走,显得过于急迫,真像心中有鬼似是。

我正犹豫,一股淡淡檀香气飘了过来。是静王走过我的身边。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漠,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又转过身去。

可走了三五步,又忽然回过身来,大跨步向我走了过来,声音低沉:

「放着正经的嫡妻不做,你就偏这么想嫁进皇室么?权位于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只见静王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眼角微微动了一下。忽而响起脚步声,于是他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便疾步走了。

「好自为之。」 他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我这是被…被警告了??!

这几日,我总梦见顾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白日里空落落,深夜里瞎琢磨。

其实,近来消息一直乐观,婆若城那边战况良好,云王…哦,确切来说,是顾容所向披靡,战无不克。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虎。

之所以说他虎,是因为如今不止荆州,整个京都城都在疯传,云王李枕犹如战神降世,完全超脱肉身一般,金刚铁骨,于战场之上仿若刀枪不入,勇猛无敌。战场之上只要与他迎面碰上的,就别想活了。

然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顾容这小子细皮嫩肉,别说一刀下去,就是我一拳头怼下去,都能青好久。这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什么刀枪不入,不过是咬牙硬挺,可不就是个虎的么。

所以,尽管战事乐观,我依然很担心顾容。我怕他过于虎了,巴巴儿得送了人头。我又怕他千疮百孔,半死不活得回来,还没见着李枕当皇帝,他就把自己作没了或是作废了。

这日,府里外院儿送来了荆州传回来的家书。这是他俩走后一个多月来,第一封家书。

「吾妻簪簪,见字如面。

荆州事忙,无暇与君报安。此行已有月余,甚是挂念,日夜难眠。匪寇将平,待凯旋日,盼与君团聚,同游方檀湖。

夫,李固清书」

端着那信,我眯了眯眼睛,仔细再三才瞧见落款处「李固清」这三个字。好家伙,唯恐别人知道了去。

然这信一搭眼瞧着,就绝不是李枕所写。什么簪簪,还挂念,还日夜难眠。除了顾容,我想不到世上还有第二个这么恶心的人。

想来,顾容是为了掩人耳目才用了李枕的名头来写这封信。但是他把那三个字写那么小!是怕我看得见么?

想着,我忽然笑了出来。

还好,顾容还有功夫耍这嘴皮子,看来问题不大。总归是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奇怪…

顾容忽然提什么方檀湖?方檀湖不是我跟静王求婚被拒那地儿么?!他是唯恐我忘了那天尴尬羞耻的场面么?

合成大老远的,他是故意敲打我来了?!

就在去端王府赴宴的几日后,我忽然听说了一件事儿。

静王侧妃闹自杀,但是没死成。

「不对啊,那姑娘瞧着挺有福气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彼时,我边嗑瓜子边不解得问着顾容的探子。

那探子却说,是因为被静王责骂,一时想不开,才做了傻事。

「静王哪儿会是那么暴戾的人?」 我一愣,随后想想,叹了口气:「怕不是又被谁给算计了。如此一来,静王的名声可毁了大半儿。」

是谁对静王下手了呢?一定不是顾容。他答应过我不动静王的。

此事,我想了好几日。忽有一天,王府外院儿的来报,说是静王侧妃前来拜访。

刚一进门,话都没说几句,那静王侧妃便啜泣起来。

当下我就懵了。听着她边啜泣边道:

「姐姐大概也听说了,妹妹…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嗯」了一声儿,便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不问,她却自顾自讲了起来:

「姐姐也知道,我是庶女,在家中…地位卑微。相信姐姐,同为庶女,也能体会个中滋味。」

额…抱歉…我不太能。毕竟十二岁那年我就打服了我那俩嫡出的哥哥,在沈府称王称霸已经许多年了。

于是,我还是没有说话。

再一次,她自顾自继续讲道:

「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名叫简文堂。几日前,他得罪了安国公的公子,被押进了大狱。他是一个读书人,虽说是庶子,却也没受过身体上的苦。听说如今被打得奄奄一息,怕是活不久了。」

听了这么多,我只想问一句:

「所…所以…你说这些是为了…?」

静王侧妃呜咽:

「好姐姐,那安国公使了手段,押着不让人去瞧,这分明决心想要让我兄长死在那儿的。」

后辈之间芝麻大的事儿安国公都要亲自插手?

我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不可思议之余,依旧一头雾水。

「然…然后呢?」

我搞不明白,她哭哭啼啼跟我个不相干的说这些做什么。

哪想到我话音刚落,静王侧妃忽然跪倒在地,哭道:

「妹妹听闻姐姐的二哥与安国公家的公子平日素有往来,求您帮着去同二哥说说,求个情吧。」

我蹙了蹙眉。

我二哥与安国公家的那位小公爷确实有所往来。然我爹就是个小官儿,我那哥哥能有什么排场?在那位小公爷面前也是说不上几句话的。

我伸手拉了拉她,却没拉动。

得亏了我王府内院儿没有婢女之类,不然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她静王侧妃。

我叹了口气:「你也说了,我是庶女。怎好去跟我嫡出的哥哥求情?你若真有此心,不如去求静王来得直接。他说一句,岂不是顶了旁的人十句?」

静王母妃是安国公嫡亲的妹妹,虽说过世多年,然静王断不会与国公府断了往来。

瞧着静王侧妃一脸土色,我忽然就明白了。

「你与静王…是因这事起了口角?」

静王侧妃低垂着脑袋:「是我不好,一时冲动。而今坏了静王的名声,他更是断然不会理会我的了。」

「夫妻哪有隔夜仇啊…」 我尴尬笑笑。

但她不是妻,而是妾。而这仇,事关储君之位,不只隔夜,可能还得隔一辈子。

可即便静王不应她,还有端王啊。尽管端王妃与他们不是一个娘,好歹也是一家人。

然静王侧妃却道,端王府近来不太平,多事之秋,端王妃不愿意去得罪安国公。

彼时,她抽噎道:「沈姐姐不一样,如今云王正蒙圣宠,风光无两。再加上姐姐二哥从中说说好话,小公爷定会给几分面子的。」

那静王侧妃一直哀求于我,活活将我耳根子磨出了茧子来。

其实说来,这事儿也不大。听着不过是因为一本古籍引发的争执。那简文堂不肯让步,那小公爷脾气又不好。俩人对上了,遭殃的不用多说。

可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不犯去揽这无关的差事,给我二哥徒增麻烦。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不成?

于是,我俯下身子,使了个劲儿,终于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抱歉,我真的帮不了你。」

无奈之下,那日,静王侧妃哭哭啼啼走了。

可后日,她又来了,又哭哭啼啼走了。

大后日,她还是来了,还是哭哭啼啼走了。

一连数日,静王侧妃是已经不要脸了,可我还要啊!!!

她整日登门我云王府。我是开门也不是,不开门也不是。不开门,人家觉得我云王府摆谱子。开了门,她日日流连,每每都是哭啼啼离开。

这日,她又来讨债。

一进门,红着眼睛,身子软绵绵欲倾倒。老三样儿拿出来说了一遍后又开始哭了。

今儿还多了个特别的节目:寻死

彼时,她惨白脸色,脖子一横,说:

「姐姐今日不应我,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儿。」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不成想,这人眼睛一瞪,奔着柱子就去了。

我吓得一把拦住她:「有话好说!」

她大眼睛水汪汪满怀期待看着我。

「这…」 我十分犹豫:「可是我真的帮不了什么的。」

静王侧妃一听我松了口,便急道:

「我也不求姐姐打包票的。姐姐就去找二哥说说,若能搭桥见小公爷一面,说情的话我自己来。」

说着又呜咽道:「我登了几次门了,小公爷和老公爷都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看着她那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真是一个寒颤。她是豁的出去了,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一天哭哭啼啼,回头又要撞死在这儿。若真让她死在这儿,我云王府成了什么地方了?我又成了什么人了?顾容的那些计划便都泡了大汤了!

于是,左思右想之下,我应下了她的请求。当日,我便起身去了二哥府邸,说了此事。

二哥要我回府等消息。

这消息一等就是三日。

这日,二哥府上终于来了信儿,说是约好了安国公家的公子在京郊别院相见,要我找着静王侧妃一同过去。

这边,我遣了沈府送信儿的人直接去了静王府。那边儿,自己也稍微收拾了一下。

思来想去,安全起见,我决定带两个云王府的侍从过去,出了事也好照应。

然我在府里转了好几圈儿,却是一个人影儿也没瞧见。只有阿甲一人在厨房忙活得满头大汗。

「他们人呢?」 我好奇问道。

阿甲摇了摇头,闷头继续炖汤。

「害…算了,就你吧!」

在阿甲迷茫的眼神下,我拉着他,坐上了前往安国公京郊别院的马车。

马车出了城,直奔着东面去了。越走越荒,又过了一会儿,眼见之处,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了。

「安国公这别院可真够荒的…」 我念叨着。

阿甲没说话。

我自顾自又说道:「安国公喜静,却不知喜到了这种程度…」

车里有些冷,我不停搓着手。

阿甲递给我一个酒囊。

「你还带了这个!」 我笑着接过,仰头喝了几大口,顿时暖和了不少。

「您为什么要嫁进云王府啊?」

阿甲忽然问道。

「我?」 我正擦嘴,听罢一愣。

阿甲点了点头:「您瞧着是个爱自由的性子。人都说好女不做妾,您为何甘心过来做一个侧妃呢?」

阿甲的话问得我一愣一愣的。我不知道阿甲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平日里,他都是憨憨的,闲聊也不过围着厨房那些事儿。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敦厚老实的,却不想竟能问出这么大胆的问题。

还不等我反应,阿甲又问了我一个更雷人的问题:

「您爱云王么?」

「什么?」 我蹙了蹙眉:「阿甲,今天你怎么这么奇怪?」

「您不爱。」 阿甲摇了摇头:「说您爱云王,还不如说您爱王妃。」

「啥?!」 我惊叫了出来。

阿甲却淡淡道:「开玩笑的。」

「阿甲…你怪怪的。」 我感到十分不自在。阿甲仿佛变了一个人。说话莫名其妙,态度莫名其妙,连神色也莫名其妙起来。

「我只是想起来…我的汤还没煲好呢…」

阿甲念叨着,叹了口气。

我浑身一个激灵,不再去看阿甲,闭目养神起来。

在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

下了马车,我跟阿甲往里走。

这安国公家的别院冷清得很,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古古怪怪。

「阿甲…你觉不觉得阴风阵阵啊…」

「有么?」 阿甲的声音比阴风还要阴风。

「他们还没来么?」 我默默念叨着。

我决定在正厅里等着他们。

然当我一脚跨进去的时候,我愣住了。

只见椅子上如烂泥样堆着个人,那人胸前插着一把短刀,满是鲜血。旁边弓着腰背对着我的人正在摆弄那烂泥样的人…或者说是…尸体。

听见声音,那人回过头,眼睛一眯,口中念叨了一句:「废物,告诉过你时间,还是来早了!」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也来不及去想。

慌张之中我仍保有一丝理智。

此地不宜久留!!!

我即刻转过身去,却是阿甲诡异得盯着我。

「阿…阿甲,你看我做什么!走啊!」

阿甲没有动,我正狐疑,却忽然被什么人从身后给抱住了。

我一侧头,竟瞧见个男人满脸淫笑:「小模样真不错,既然来早了,就别浪费了。」

我拼命挣扎:「你是谁?!」

男人贼笑:「简文堂啊。小娘子不是要救我么?」

「你不是在大牢里么!」 我咬牙切齿。

简文堂十分得意:「你当我姐夫是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说起救我,轮得到小娘子你么?」

说着,他动手动脚起来。

「阿甲!阿甲!你愣着干什么!」 我几乎要哭了。

「对啊,你愣着干什么!你可以走了!」

简文堂没好气儿得说道。

阿甲听后,竟退出门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该死!!!阿甲原来是个奸细!!!怪不得整个云王府只剩下他一个!

我使劲儿挣脱,身子却愈发沉了,伸出脚猛得向身后踩去,却软得像棉花。惹得简文堂一阵奸笑。

该死啊!阿甲的酒下了药!!!

我被简文堂扔在地上。

地面拔拔凉,我的心也拔拔凉。

我想顾容了呜呜呜。顾容要是在这儿,一定把他们都给收拾了!

我晕晕沉沉,虚弱不已,嘴都张不开了。

但我的心在怒吼:

把你的咸猪手给我拿开!简文堂!!!

正当我求助无门,欲哭无泪之时,门外忽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

「早不来晚不来。」 简文堂嘀咕了一句,骂骂咧咧,静步走到了门边。

不大会儿,门开了,推门进来的人刚踏进脚来,便被闷了一棍子,七拐八拐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简文堂把那人拖到了我旁边,又拔出了那把插在尸体里的刀,好好放在了那昏倒之人手中,才满意得笑了。

过后,他又看了我一眼,哼道:「既然人员已经就位,简小爷今儿就没功夫陪你玩儿了。回见了小娘子。」

说罢,从里面反插上了门,然后从窗户逃走了。

虽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在等着我,然总算没让一只猪给侮辱了。

天可怜见,留我清白,呜呜呜呜。

感动如我,留下两行咸泪。

说来,还得稍微感谢一下及时就位的那个倒霉蛋儿。

我眼睛眨得缓慢,几乎下一秒就要闭上了。可我不想闭,我想瞧瞧是哪位好汉如此倒霉。

静谧冷清的房间内,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

迷迷糊糊之间,晕倒前的最后一瞥,我好像看到了…静王。

次日,我在大狱里醒过来,才知道安国公的儿子死了。

现场只有两个人,我与静王。

因为事关皇亲贵胄,且案件恶劣,直接由大理寺接手,并由大理寺卿亲审。

我活了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有此殊荣。

「不关我的事!」 彼时,我怒目圆睁,一口气儿将所有的事儿都讲了出来,从静王侧妃登云王府哀嚎到简文堂欲凌辱于我,再到他一棒子打晕了静王,并栽赃嫁祸。

哪想一番听罢,大理寺卿拍板震怒,大骂:

「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我不知廉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诬陷我与静王有染,安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就是静王的表弟当日登门拜访正好撞破此事,于是乎被我杀人灭口。就在这时,正义的光照进了别院,静王侧妃与一众女眷姐妹来别院小聚,发现门从里面插着,深度怀疑之下以不明工具破门而入,竟给我俩逮了个正着,于是报案。

猪脑子么?如此巧合,这不明显是个圈套?

我如此腹诽,瞠目结舌,万分无语。

但再无语,也抵不过大理寺卿所谓众人「亲眼所见」。彼时,他大呵一句:

「还不将杀害小公爷一事如实道来!」

「如什么实?我没杀人!」

我努力争辩,口吐白沫。

诶…等等…不对啊…刀…在静王手里啊?!

呸,说好的人赃并获,眼见为实,还不是把所有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可静王毕竟出现及时,也算是…救了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我只能高声道:

「简文堂呢?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大理寺卿怒道:「休再胡言乱语!诬陷他人!」

「诬陷???」 我气笑了:「许大人都不让我陈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就直接说我诬陷么?」

大理寺卿重重拍了下板,指着我怒道:

「休再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此事诸多漏洞,许大人你看不出来么?!」

我被这糊涂狗官气得浑身哆嗦。静王站在一边却是神色平静。他轻轻瞄了我一眼,只说:

「别喊了。」

转眼,对那大理寺卿道:

「许大人,你不相信她,也应该相信我。」

………好嘞,我谢谢您。

紧接着,静王又道:

「我知我二人嫌疑颇重,然此事疑点重重,还需再议。」

大理寺卿摇头叹气:「静王,本官自是信你。只是…这事儿发生在您的别院,您又在案发现场,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静王您也得说出合适的理由,本官才好放行。安国公是您亲舅舅,他证言说您与小公爷感情甚笃,不会杀人。然此事牵连甚广,您要我如何是好?所以您还是老实说说,这毒妇当日是如何持刀行凶的吧!说了,才好证清白。国公爷也安心啊!」

瞧这话里话外的,无非是暗示静王赶紧找个理由让自己置身事外,这糟老头子便要一个拍板,提了我的头去祭拜那安国公家的公子。

呸,心肠大大的坏了。

等等…不对啊…大理寺卿说…发生在静王别院?不是安国公别院??!

我说的呢,静王为何在那儿,一定是他那个好侧妃摸算好了时间!

害…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啊不对,最毒侧妃心啊!

也不对…最毒庶女心啊!

算了………

堂前,静王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好久我都以为他已经入定了。他忽然抬起头,缓缓说出一句天雷滚滚的话来:

「此事,是我与沈孟簪共同所做。我二人当一同承担。」

什么???我眼珠子在眼眶边溜达,马上就要掉出来了。静王疯了么??谁跟他同伙儿了?他想死我可不想啊!

「不…不是…不是…」

彼时,我懵得厉害,口里支吾着,眼睛眨来眨去。

静王迅速接过话头:「不是她一个人做的,是我们俩。的确。」

那一瞬间,我好像感觉到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两眼一抹黑,几欲昏厥。

然那狗官糟老头子就像是没听见静王说话。大手一挥,怒道:

「大胆毒妇,谋害小公爷,诬陷他人不成,还要迷惑静王。堂下毒妇,可认罪状!」

彼时,我真的头顶冒火。尽管身子虚弱,我还是怒吼道:

「一口一个毒妇,我瞧着你的嘴巴才最毒。比毒妇还要毒!」

我逞了口舌之快,大理寺卿气得胡子翻起,怒而拍板,大喊:

「上刑!」

看着刑具,我攥拳怒道:「我是云王侧妃!如今云王在荆州浴血,你们竟对我动刑!吃了雄心豹子胆吗!谁敢动我!!!」

没人应我,只有大理寺卿一声儿冷笑:「便是云王在此,也不能容你小小侧妃如此嚣张。来人,上刑!」

那拶刑一上,我翻了白眼儿。

十指连心,瞬间我的体内仿若被谁抽起一根细筋,穿过五脏六腑,高高挑起,直抻过颅顶。

没想到,短短两天,我竟要昏过去两次。

昏倒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静王,虚弱嘀咕了一句:

「我谢谢您…了…」

再醒过来时,我躺在大牢里,但是没瞧见静王。听说静王身体有疾,在自己府上圈禁。

我摇了摇头。

顾容说过,这世上弱肉强食尊卑有别最没意思。

可再没意思,这也是世间的规则,不因谁的喜好而改变。

真让人头大。

仔细想想那天的事儿,我明显是早进了静王侧妃的圈套。那日他们一定是算好了时间,等着我俩醒过来,正好被迎面逮住!然哪里想到,我喝酒贪嘴,药灌多了…只有静王醒了过来。

可静王侧妃害我和云王府也就算了,为何要害自己的夫君呢?

自杀…

对啊!她本不就已经给静王上过一次眼药儿了么?!

我忽然想起简文堂的话来:「你当我姐夫是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说起救我,轮得到小娘子你么?」

端王?!我仿若醍醐灌顶!

哦吼!端王在搞鬼!!!

说来,这本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他们想着安国公丧子,一定不会继续扶持静王。却低估了安国公对静王的信任程度,或者更贴切得说,是安国公冷静以及冷血的程度。即便死了儿子,即便可能是静王做的,他还是选择保住自己的外甥,于是疏通了大理寺,打算把屎盆子全扣在我的头上。

呸!坏是坏了些。但我能理解安国公的想法。既死了个继承家业的嫡子,再折了可能当太子的外甥,未来安国公府恐怕也是摇摇欲坠了。

至于那个大理寺卿,恐怕端王与安国公都找了他,而他两边都不想得罪。自然而然,妥协后的结果就是让我背大锅,让静王背小锅。

可是静王…瞧着虽然与弟媳通奸的污名是逃不脱了,但好歹不至于杀人这么大的罪扣下来。他为啥非要胡言乱语、自断后路呢??!

害!

权位之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真让人头大啊…

我咳咳得咳嗽起来。这一咳,浑身都跟着疼起来。尤其是一双红肿的手,连动都不敢动。

我觉得我染了风寒,不停得想要流鼻涕。但我暗暗告诉自己,沈孟簪,不可以流鼻涕!你的手动不了,没人给你擦鼻涕,两条青青的液体挂在脸上,实在太恶心了。

我不停得抽着鼻子,一直抽一直抽,抽得看守牢房的大哥心烦不已。所以当大理寺提审我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彼时,我一步一趔趄,被怼到了堂前。

好家伙,今日来的人可是不少。那安国公端坐在那儿,横眉立目,好似恨不得扒了我的皮。

再定睛一看,我二哥竟也在堂下站着。

「二哥…」 我一喊,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我二哥瞧见我这模样,十分震惊,怒声质问:

「你们大理寺无法无天了么?我妹妹乃云王侧妃,轮得到你们对她用刑?!」

大理寺卿就像没听见。

我早便料想到的。我二哥在京都城地位不详,说话跟放屁没什么两样儿。

害…

我叹了口气:「二哥你怎么来了?」

不待我二哥开口,大理寺卿便询问起了此前我托他去寻小公爷的事儿。

我二哥如实答了。

如我猜想一样,他并未给我传过什么在京郊别院见面的消息,更没给过什么地址。果然,都是圈套。

彼时,那前来作证的静王侧妃有模有样说道:「我确为我兄长的事儿去求过她。可本就是个误会,没多久我兄长便平安回来了。此事我也早告知了她,不信大人去问云王府的下人。」

不一会儿,阿甲来了,言之凿凿,证明了静王侧妃所言。

一来二去,我和我二哥被断定是满口谎言。总之要么是我撒谎,要么是他撒谎,要么是我俩一起撒谎。

几个回合下来,大理寺卿脸色阴沉,怒问:「事到如今还不认罪么?」

我欲哭无泪,索性心一横,大喊:

「我要见圣上!」

大理寺卿气极:「你以为你是谁?!来人啊!上刑!!」

那刑具又来了…

我二哥见了,也不再冲动顶撞,只颤声儿道:「许大人!三思!」

静王看了一眼刑具,蹙了蹙眉:

「许大人,这样做恐怕不妥。你给她上刑,难道也要给我上刑么?」

许大人伸出一只胖手,表示并不想听,他道:

「静王毋须再言。沈氏杀人之罪不论,目无法纪,扰乱公堂。今日在此,什么人说情都没有用!」

我心下一沉,想着我这手指头是旧伤未去再添新伤,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边正要上刑,却忽闻沉重脚步,听着就是个习武之人。

眼前众人皆惊。

「顾三将军…你怎么来了?」

我猛得回过头:「顾三哥!!!」

亲人啊!!!这不是顾容的三哥顾樾么!!!

顾三哥拍了派我的肩,抬头道:

「什么人都没有用,那这东西好不好用?」

说着,顾三哥一挥手,外面的小厮捧进来个什么东西,个头儿还不小。

顾三哥道:

「此乃先皇所赐丹书铁券。不知许大人觉得,够不够份量?」

见丹书铁券,犹如先皇亲临,堂上堂下登时跪倒一片。

当然,也包括我。

接着,顾三哥又一个招手。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小厮,手持一木棍儿,足有一般女子前臂那么粗。

顾三哥将那棍子接过,两手用力。咔嚓,那木棍子断折两半。顾三哥又一伸手,那俩半截木棍儿嘭得落地,砸出好大声响。

众人一颤,看看木棍儿,看看三哥。

彼时,那顾三哥一脸严肃,冷冷看着堂上诸位,一字一字道:

「此事我会禀明圣上,重新查审。在此之前,大理寺若有人胆敢再辱我弟妹,有如此棍!」

这话说完,满堂噤声,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大理寺卿忽然试探性开了口:

「这个…堂下之人…不是…云王侧妃沈氏…么?」

彼时,顾三哥一语惊四座。

我瞪眼盯着顾三哥,大脑一片空白。

谁…是…谁的…谁???弟妹?!

机灵鬼顾三哥只愣了三秒,随后振振道:

「云王虽是我妹夫,然与我亲如兄弟!他的侧妃就如我的弟妹!谁敢动她,就是动我顾东宁!就是和我整个景安侯府过不去!」

一番听罢,我差点冲过去抱着顾三哥号啕大哭。

不愧是顾容的三哥,不愧是景安侯府的人!

如此口出狂言,我真的很喜欢!

顾三哥震吓全场之后,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潇洒离去,留下众人嫉妒与怨恨的目光。

别说,顾三哥筋骨一活动,当日我的住宿条件便提了个档次。

告别了破草席,多了床新被子。

托顾三哥的福,我睡了几宿好觉。

又托了顾三哥的福,看牢房的大哥有事儿没事儿也跟我聊聊天儿。聊着聊着,聊得合了拍儿,便日日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牢房门口儿嗑瓜子。渐渐得,我也不用客气,接过牢房哥给的瓜子随他一并磕起来。俩人没事儿讲讲八卦,聊聊人生。

最重要的,我通过牢房哥知道了许多外面的消息。

一日,牢房哥带来消息说,云王于婆若城击杀了那救世帮的大统领,正积极追剿残部。

又一日,牢房哥带来消息说,云王已带兵清剿了救世帮,目前联合当地官府,积极进行战后重建。

再一日,牢房哥没有来,来了个顾三哥。

彼时,顾三哥风风火火跨进大牢,直奔我而来,上来便道:

「前方急报,云王闻信,正火速从婆若城赶回。三日前出发,昨夜已到绥安,预计今日入城。」

好哇!天助我也!!李枕回来了!!!

等等…

我盯着顾三哥:「三天前出发,昨夜就已经到了绥安?李枕是不睡觉得往回跑么?」

「恐怕是的…」 顾三哥说罢,咬了咬牙:「急啥报啊,不够他显摆的了…」

「啥?」 我蹙眉。

「没啥…」 顾三哥摆了摆手。

「只有李枕么?顾容呢?」 我问。

顾三哥有些犹豫:「信中…说是云王妃留守婆若城稳定军心民心。」

「哦…」 我点了点头。

可顾三哥若有所思。只见他一直摸着下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拳头怼在牢门上:

「阿簪小妹,我咋觉得顾容出事儿了呢!」

大牢之中,顾三哥十分忧虑,他觉得顾容若不出事儿,此番一定会先于李枕回来救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有啥好比的,但顾三哥是相当在意,一直渲染紧张气氛,说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顾容一定是出事了。

我叹了口气,安慰顾三哥道:

「顾三哥你放心。若顾容出了事,李枕是绝对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婆若城,回京都找我的。毕竟我这事儿有静王一起担着,目前境况还不到要命那么严重。」

顾三哥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缓缓点了点头。

想着想着,顾三哥又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那他肯定也是被什么不得已的事儿绊住了脚,不然轮不到云王献殷勤。」

「哈?!」 我歪头盯着顾三哥。

真不知道他圆圆的大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忽然觉得,比起担心他弟弟,顾三哥更希望能说服我相信顾容是真的出事了。

害…真是亲兄弟么?!

这边顾三哥陷入思考,不知在瞎琢磨着什么。那边,牢房哥领进来几位公公。打头的那个传了圣旨,要我即刻进宫面圣。

牢房门被打开,彼时我给顾三哥使了个眼色,顾三哥便对那公公道:「劳烦公公,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沈妹子说,就几句话,很快。」

那公公认得顾三哥,于是便应下了。只说他们在外头等,叫我们尽快,圣上在等。

公公走后,我对顾三哥道:

「算算时间,李枕不久便要入城,彼时我大抵是在大殿之上。麻烦顾三哥在椒天门等着李枕。嘱咐于他切不可轻举妄动,先回王府整顿,等进一步的消息。」

「可是我也要去殿前给你壮胆啊!」 顾三哥有些不乐意。

我摇了摇头,十分认真说道:

「顾三哥,此事原委你并不知晓,去了也只会徒增圣上对你的不满。此前你插手此事,已叫小妹心中不安,若再因此事使圣上与景安侯府之间又生隔阂,小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所以顾三哥的忙,就帮到这里为止吧。小妹不胜感激。」

事关景安侯府,顾三哥也不再坚持。无奈之下,他重重叹了口气:

「好,我这就去椒天门堵他。」

说罢,顾三哥又道:

「其实云王自来慎重缜密,做什么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你大可放心。」

我点了点头。

放在平日里我自是放心李枕。只是而今明明需要六七日的路程,他日夜不休得飞奔了三天。恐怕头脑早就不清楚了。

话说到这儿,外面的一个公公过来催了。

彼时我拱了拱手:

「有劳顾三哥!」

去往大殿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其实我不是个怕死的人,但是一步一步逼近那权力中心之时,我忽然有一种被命运操纵的恐惧感。

天子一言断杀伐,我的命都如草芥,又何谈名声与清白呢?

或许所有人争夺那至高无上权位的原因,也不过就是想成为砍下去的刀俎,而不想做案板上的鱼肉。

在登上大殿前的某一刻,我想我是能够理解那些为权力而疯,为夺位而死的人的心情的。

彼时,一声通传,我被带进大殿。

大殿内,坐着圣上和继后。

圣上脸色难看,咳得很厉害。继后在一旁夸张得拍着圣上的背,露出令人尴尬的忧心神色。

害…

我知道圣上近来龙体欠安,却不知竟病得这样重了。怪不得他们急于对付云王府和静王府,恐怕立太子一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继后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端王成为太子,想必静王侧妃之类也都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如今她以照顾圣上之名随殿听政,恐怕是要决心把我弄死,也将云王和静王彻底踩在脚底。

呜呼哀哉,只会放马后炮,说的岂不就是我?

我心里哀叹,一抬头便瞧见静王与安国公并肩而立。

那安国公依旧恳切得为静王求情,再三言明绝对相信自己的儿子非是静王所杀。期间一字字一句句,竟是丝毫没有提及我。

这个安国公,不是本打算让我背锅的么?怎的一日之内,就变了心思?

再听安国公继续说着,说着说着竟说了一些令我瞠目之事。

他说,日前,找了小公爷身边的小厮问话才得知,案发当日的确约了我与静王侧妃在别院见面,但想着与两个皇室女眷在自家别院相见恐有不妥,便临时改了静王别院,也方便静王侧妃前往。

这番话听得我心脏咚咚直跳。我偷偷瞄了一眼静王。他也在瞧我。只见他极其轻微得摇了下头,示意我不要有任何惹人注意的举动。

于是我不再看他,可这不妨碍我的心脏依旧剧烈震动。

那边静王侧妃听了这话,急得差点原地跳起来。她问安国公,为何昔日堂前,沈家二公子却说并未派人传信。

只见那安国公抬眸,一个冷眼,说:

「您一定是听错了。」

说罢,秉明圣上,要二哥进殿。

彼时,我二哥跪于殿前,面不改色,凿凿道:

「我当日便说过,当时是派人去云王府传过信的,只是并未言明去的是静王别院,而非国公别院。有此疏漏,是我粗心,但与本案无关。」

「你…你当日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静王侧妃忽然大喊,惹得圣上又重重咳嗽起来。继后倒是平常心,冷眼盯着大理寺卿,问道:

「许大人,当日的事,你最清楚。你便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大人都没敢抬头,吭吭哧哧哆哆嗦嗦说自己上了年纪记不真切了,好似沈家二公子说的是「并未告知是静王别院」,而不是「并未派人传过信儿。」

真不知道,这一两日,静王是怎么说服的安国公,又伙同了我二哥。安国公又是怎么威胁的大理寺卿,让他胆敢站在继后的对立面儿。此种张狂行径,我还以为只有景安侯府做得出来。

几番说罢,那继后的眼角抽搐了两下,嘴边却依旧挂着诡异的笑。

话说到这儿,静王终于开了口,说当日收到小公爷身边小厮带的消息,说与两位侧妃约在了自家别院。但因外面有事耽搁了,这才晚回了些。可不想一进门便瞧见我昏倒在地,有蒙面人给了小公爷一刀,反手又给了他一棍。

好家伙,三言两语,这故事是面目全非。我竟昏在了小公爷中刀之前。

两极反转,我这如草芥的命竟然…被盘活了?!

圣上还未说话,继后便对其吹起了耳旁风:

「圣上,如今他们双方各执一词。在未找到新的证据前,也不好定夺,不如押后再审,如何?」

呵…这继后…就是不肯罢休!

圣上十分听话,痴呆一般,迟缓得点了点头。

得嘞,又要给我关回大牢。

牢房哥,我来了,看来还能再陪您多聊个把月的。

我心中痛骂着继后,感叹着圣上的昏庸。忽闻小太监通传:云王求见。

害…

看来顾三哥还是没劝住他。

行吧…其实我还挺激动的。

小太监走后,当下未见人影。过了一会儿,当啷啷,铁靴踏地之声传来。

我回过头,一人身着铠甲,一脸胡茬,邋里邋遢。

不是说云王求见么???这人是???

等等…

诶?等等…

李枕?!

这不是我的兄弟李枕么?咋祸祸成这样儿了?!

看清李枕的那一瞬间,我简直欲语泪先流。然当着皇上和继后的面儿,实在不好哭哭唧唧,于是我只能憋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李枕,释放着信号:

兄弟,可想死我了!!!

李枕只瞧了我一眼,后槽牙一咬:

「拜见父皇、母后…」

「枕儿回来京都,也不提前命人来报。」

继后眼中含笑,却把阴险已经写在脸上了。

李枕恭敬行礼:

「事出紧急,未及传信。」

圣上蹙眉:「婆若城的事你做得很好,后续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李枕回道:「一切有序,王妃留守婆若城,等一切安顿妥善,方会回京。」

圣上点了点头:「甚好,不愧将门虎女。」

几句夸赞,继后听了不爽。只见她不紧不慢得抻了抻嗓子。瞄了我一眼,说道:「云王回来也好。你的侧妃沈氏卷入了谋害小公爷一案,与静王之间也…」

话说一半最惹人遐想。继后轻轻弯了弯嘴角,没有再说我与静王的事儿,却继续道:

「关于此事,静王侧妃与沈家二公子是全然两种口供。云王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啊?」

只见李枕目不斜视,一字一字沉缓说道:

「阿簪是儿臣的妻,她为人如何没人比儿臣更加清楚。此事儿臣绝对相信阿簪的清白。」

继后老妖婆子自来是个咬文嚼字的好手儿,如今哪肯放过。此时脸色古怪得笑了一下:

「云王,你别忘了,景安侯府嫡女顾容才是你的妻。他沈孟簪不过是一个妾。你如今之言,可是要宠妾灭妻?」

哦吼,这大帽子一扣,可不大好。

再看李枕,他望向继后,声色平静,缓缓回道:

「阿簪虽为侧妃,可在儿臣心中,不是妾。在王妃心中,也绝不低她一等。」

说着,李枕从衣襟中掏出一卷锦帛,右手利落一抖,尽然展开,竟是一封血书。

「此乃王妃亲手所书,一字一字情真意切。王妃愿以血书为阿簪辩清白,儿臣作为他们的夫君,自然也要拼死相护。」

纵我身体孱弱,骨肉疼痛,然我的精神十分亢奋。

顾容啊顾容,这好大一篇字得流多少血啊!

圣上微微一愣,许是没想到,我个小侧妃竟将正妃哄得这样高兴,高兴到几乎发癫的地步。又或许,是惊愕于自己的儿子把后庭安排得明明白白,全然没有勾心斗角。

害…圣上到底还是天真了。

彼时,李枕于殿前请言:

「此番儿臣剿灭匪寇,不敢贪功。但求一事。」

圣上咳着,挥了挥手:「赦免一事暂不可提。」

李枕再拱手:「非是赦免。既双方各执一词,还请父皇准许阿簪回云王府禁足。儿臣自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阿簪清白,将真凶绳之以法。」

继后脸色不大好看,冷冰冰的眸子直盯着我,仿佛要给我扎成筛子。

可圣上却不好连这小小请求都不应下,毕竟李枕平寇立了大功,景安侯府又齐刷刷得看着呢。

于是,半个时辰后,我已经离开大殿,披着李枕的披风,坐上了回云王府的马车。

马车飞驰,似是知我归心似箭。车帘被风卷起,带进来一阵阵凉风。我之前感染了风寒,到现在也没好,又见着急风,结结实实连打了两个喷嚏。

车内,李枕一脸倦容,可张嘴便问:

「你怎么样?」

呜呼,我真铁汉落泪。

「我没事儿。」 我摇了摇头。

李枕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许是还没和缓过来。

「李枕…」 我擦了擦眼泪:「谢谢…」

李枕叹了口气:「你还是感谢顾容吧。听闻你被抓起来,他急得发疯,在婆若城不管不顾就要跑回来。若不是我给他来了一棍子,恐怕他已经疯到圣上面前去了。」

「你…给了他一棍子…?」 我怔了怔:「那…那个血书…」

李枕叹了口气:「是我冒他之名所书。」

我急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李枕,你得了几天圣宠,真当自己有了免死金牌么?!」

李枕神色端正严肃,眼神却温润沉静。他说:「阿簪,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确定,顾容会这么做。为了救你,他顾容疯到圣上面前都不怕,一封血书由谁来写,又有何分别?」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李枕说得对,顾容自小就是一个倔强的人。他聪慧勇敢,坚信自己所走的道路。一旦走上,不计后果,也绝不回头。可李枕不同,他心思缜密,处处小心,即便被所有人验证过正确的路,他也左右思量,随时准备撤出。

所以这一次,疯了的,也许不是顾容,而是他李枕。

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红不红黑不黑的倒是无所谓,但我有点怕李枕变得越来越像顾容。

他不应该,也不适合。

帝王之位需要知人善用,深谋远虑,又有仁心的人来做。将军之位才需要一个勇往直前,信念坚定的人。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顾容会是个很好的将,却永远不会是一个很好的王。

而李枕不一样,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原本的李枕很适合,现在的李枕正逐渐走偏。

我轻声叹息。

李枕蹙眉:「阿簪为何叹气?」

「啊?」 我一愣,随后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顾容这样的兄弟,得一个都很难,我竟然有两个。不知道是便宜了我,还是坑了你们。」

「兄弟…?」 李枕十分认真得看着我:「你真的觉得顾容是把你当作兄弟么? 」

「嗯?」 我又是一愣。

最后的这一愣,我愣了好久好久。就好像心底的最后一层纱被陡然掀起,有些什么被刻意忘记的、忽视的东西,忽然就暴露于阳光之下。

有些刺眼,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回到云王府的当日,李枕命人给我熬了鸡汤。听说熬汤的人叫老僧,手艺不错,却比阿甲还是差了一些。

那几天路过厨房我也偶尔想起阿甲。想着他究竟是最一开始就是奸细,还是后来被买通了。也不知道,作为过河的破桥,他如今被拆了没有。

自打回到京都,李枕忙了起来。虽说我这事儿闹得不小,然他毕竟在荆州立了大功,京都城里那些个绕着权势打转儿的高官贵胄,顺着风,还是飘了过来。

仔细想想,端王此番想要泼给云王府一桶脏水倒是其次,也许真正想做的还是拉静王下马。当日静王认罪我本是想不通,现在琢磨着恐怕是也不忍心我无端丢了小命。好歹牵扯着他静王,我死也死得慢一点。

此事有所回旋,顾三哥、顾容与李枕的帮忙自不必说,可静王用心也着实良苦。于是这日,我上街买了好些榛子栗子的打算提了去静王府当面道谢。

可我一只脚还没踏出门去,便听外院儿的高喊:

「王妃娘娘回府啦!!!」

听此,我是喜上眉梢,提着裙摆跑出门去,站在院中翘首以盼。

不过多久,远远得,只见顾容自长廊另一端疾步而来。

他好像瘦了,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他十分精准得一眼便瞧见了我,直奔过来。

「顾…」

我正要打招呼,忽然被他一把揽进怀里。

他低着头,我的脸紧紧贴在他的下巴上,听见他喉咙上下滚动,微微呜咽。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容…我没事儿。」

顾容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抖着,抱着我的手臂环得更紧了。

「我真的没事儿,你瞧着我不是好生生站在这儿么?」

为了安慰顾容,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细软柔和一些。我认识顾容这么多年,好似从未这么温柔得和他说过话。

许久,顾容终于松开了我,但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眼底透着红。

「簪簪,此事没完,我会给你报仇的。」

顾容眼神相当真挚。尽管他穿着一身鹅黄色锦裙,披着一个白色绣花披风,粗声粗气信誓旦旦的场面有些许滑稽,但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他。

顾容向来说一不二,可我怕的就是他的这份冲动。

于是我认真得摇了摇头:「此番你们力保我,圣上虽然有所松口,可那是因为你们平寇的功,还有静王也牵扯其中。如今圣上重病,继后一直在吹耳旁风,储君之位呼之欲出,这个时候切忌轻举妄动。」

顾容笑了:「在你心中,我是个莽夫么?」

「难道不是么?」 李枕忽然接过话头:「那日在婆若城初闻阿簪出事的消息,发了疯的是谁?」

顾容看了我一眼,白皙的小脸蛋儿嗖得红了。

「我…我…」 顾容支吾了好一会儿,忽然瞪起眼睛:

「李枕,你不说我都不想提了。当日你给我那一棒子时候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什么…什么啊?」

李枕声音明显心虚。

顾容冷笑,步步紧逼,露出捕猎者的目光,直盯着李枕:

「李枕,你不是说,他日还我这一棒么?」

李枕被逼得后退:「谁…谁说的?」

顾容挑眉:「李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英雄都叫你做了,总不好还做赖皮鬼吧。」

说罢,顾容对我道:

「簪簪,麻烦去趟将军府,跟我三哥借他狼牙棒一用。就说,云王府中,有人要还债!」

彼时,李枕好说歹说,逃过了狼牙棒之刑,答应许给顾容一个无条件的承诺,此事才算作罢。

这几日,我们仨开始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毕竟云王府刚立了大功,该乘胜追击才是。顾容坚持兵行险招,先对端王下手,可李枕却有些犹豫。

桌前,李枕犹豫道:「如今动端王恐怕不容易。不如先从桓王下手。」

顾容抬眼:「桓王、康王那些人,只是些不成气候的野狐狸。山林狩猎,放着老虎狮子不打,要去追野狐狸么?」

李枕皱了皱眉:「可狐狸更保守。山林狩猎,奔着老虎,一击即中也就罢了。若不能呢?被老虎反扑,丢了狐狸不说,命也可能没了。」

顾容眼神微觑,一字一字沉沉说道:

「可你总要面对老虎和狮子。你要做的是成为山林里的王,而不是狐狸山上的山大王!」

李枕欲言又止,轻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其实李枕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圣上病重,诸事依赖着继后,端王自然而然得势。此番,虽说意在静王府,可也给了云王府一个下马威。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动端王,便是明摆着宣战。如今这形势下,云王府并不占据绝对优势。

我也知道顾容因为我的事,把端王拖进了头号追杀名单里。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更不希望他因为冲动,毁了之前所有的努力。

「端王的事…要不先放一放?」

我试探性开了口。可这口却结结实实踩到了雷区,炸得我那是体无完肤。

彼时,顾容冷眼一瞥,问我道:「你不想证清白了?想要禁足一辈子?」

害……我叹了口气:

「其实回府禁足不过一个说辞。云王府立此大功,安国公也不为难,此事圣上自不会再作追究了。」

顾容眯了眯眼睛:「这功夫你又聪明起来了?」

「我…算了…」 我憋了回去。

好家伙,顾容终于回过心思,开始闹别扭了。

李枕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别再说了。可顾容躲开了胳膊,认真看着我道:「我说错了么?那静王侧妃跟你很要好么?那样明显的圈套你不会看不出来。」

李枕瞄了我一眼,替我说好话道:

「马失前蹄,你动那么大火做什么?」

顾容哼了一声儿:「她可不是马失前蹄,她是明知故犯。」 说着,他忽然蹙起眉,阴阳怪气道:「沈孟簪我就奇怪了,平日瞧着你不说是狡诈吧,也是有脑子的,怎么一牵扯到静王这两个字,你就变成傻子了?」

「这和静王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顾容,心里一阵憋屈。

我知道,过了一开始最担心的那阵子,顾容一定会说起此番我落入陷阱之事。可我没想到,在他看来,我竟是因为她是静王的侧妃,她要死要活牵扯了静王府,才明明八竿子打不着,自己个儿赶着跳进陷阱里。

我没有解释,赌气道:

「此事是我沈孟簪对不起你们,劳你们费心了。」

顾容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腾得站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俩,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没有说话,这让顾容更生气了。我感觉他气到天灵盖都要掀开了。他一张口,声音忽然变得很大,微微颤着:

「你以为他是单纯得想帮你么?若他单纯得想帮你,在最一开始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刑受苦。说到底,他说与你同谋,不过是因为此事他纵然逃脱,也难证清白。他明知道李枕不会弃你不顾,他不过就是想借李枕的手,彻底洗脱嫌疑,连着斗死端王罢了!!此番李枕若是赶不回来,或者他说服不了安国公,他李叙还会继续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继后与端王的诡计你以为他不知道么?!他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啊!!」

顾容说了一大通,胸口起伏,眼底不知何时涌起的红血丝,瞧着十分疲惫。

说罢,他拂袖离开了。留我坐在那儿,泪珠儿在眼底打转。

李枕静静坐在我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可以瞥见,他的屁股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抬起来又落下,足足反复了四次。

随后,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与顾容闹了整整三天别扭。这是自打我俩相识以来,最久的一次。

第三天夜里,我坐在长廊里看月亮。他晃悠悠提着酒壶和酒盏走了过来。我知他是冲我来的,可我没有侧头瞧他。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问:

「喂,沈孟簪,若我不来找你,那是永远不会去找我的,对吧?」

「你在跟我说话?」 我绷着脸。

顾容低头轻轻笑了:「沈孟簪,这么多年,你是一点儿没变。做错了事,永远那么理直气壮。」

我没有说话,默默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盏,喝了口酒,呼了好大一口酒气,才道:

「说也说过了,骂也骂过了。你心里舒服点了没有?」

顾容摇了摇头:「每次和你吵,我都不舒服。」

「因为你吵不过我?」 我笑了。

顾容见我笑,他也笑了。笑了一会儿,却叹了口气:

「簪簪对不起。那日是我语气重了。」

「该道歉的是我。」 我向前踢着腿,盯着脚尖儿,补充道:「可这跟牵不牵扯静王,真的没关系。」

关于静王侧妃的事,我没有再作解释。

我觉得我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跟顾容解释清楚,我早就不喜欢静王了,更不会因为他,置云王府于不顾。另一方面,我又希望顾容可以明白我,不需要我多作解释,就可以明白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正纠结着,矛盾着,顾容又开了口:

「李枕说,我是关心则乱,是当局者迷。他说…你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他说…你不愿意云王府惹人注目,拼命得想要压住是非。他那天痛骂了我一顿。」

说着,顾容笑了:「李枕真是比你亲哥,还像你亲哥。」

「得了吧。」 我扬起嘴角:「你俩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专忽悠我。不然我还会坐在这儿?」

顾容没有接话,兀自又喝了口酒。脸色微微发红,眼神也迷离起来。

他喉咙微哽,轻缓说:「我明白你的心。你为了李枕、为了我、为了沈府,你想息事宁人,不想招惹是非议论。可是簪簪,你知道么?他们就是咬死了你的心理,咬死了我与李枕不在,你拼了命想要守护云王府的那颗心。」

说罢,顾容眼圈儿又红了。

害……

我的朋友顾容,酒量极差。差到什么地步呢?顾家五哥,景安侯府出了名的酒怂包。当年他与顾五哥拼酒,顾五哥啥感觉没有,他顾容已经抱着大树唱起歌儿来了,还是个行军打仗的歌儿。

那场酒,足足醉了两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酒鬼,连着大喝了两日呢。

看着眼前的顾容,我总感觉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一颗头重重砸在了我的肩膀上。顾容的眼睛缓慢眨着,长睫毛呼扇呼扇,一双眼睛好像呆呆得望向了夜空。

「明月还在照沟渠么?」

他声音飘忽,重重吐了口酒气。

「什么?」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话音刚落,他侧过头,扬起脸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指,戳向我的脸颊。他说:

「簪簪,沟渠不值得。你笑一个吧。」

彼时,夜色之中,光华之下,我的眼前仿佛只剩下一双褐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我没有说话,我在思考。可过了一会儿,顾容却自顾自又说道:

「算了,你还是别笑了。你笑起来太难看。」

那一次的感人对话,终究是以我伸脚飞踹顾容而结束。

我与顾容的感情,大抵经不起任何惆怅与悲伤。用顾容的话来说,就是:

胃口清淡,吃不了油腻。

长廊里,顾容喝醉了,胡言乱语了好一阵。一会儿抱着我的胳膊,一会儿环着我的脖子,一会儿整个人都如烂泥一样摊在我肩上。后来,索性不动了,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正想着如何把他弄回去,李枕忽然出现了。

「正好你来了,麻烦快把他给我弄走。」

我撑着顾容,低声呼唤李枕。

李枕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顾容一眼:

「他喝了多少?」

我想了想:「该是不到半壶。」

「呵…」 李枕哼了一声儿,踢了踢顾容的脚:「别装了。」

「你做什么?」 我「嘘」了一声儿:「他酒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枕怪异得笑了一下,抱臂看着顾容:

「酒量不好?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此番在婆若城,他与我在帐内饮酒,别说半壶,就是一壶半,恐怕也醉不倒他。」

我瞪起眼睛,侧头盯着顾容,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嘴角悄悄翘起了个弧度。

「顾西枫!!!」

我气得跳脚。

顾容睁开眼睛,起身打了个长哈欠:

「谁让你不理我来着。这是对你的惩罚。」

好家伙,顾容出息了,不但没醉,还精神抖擞!

然此事着实是我理亏在先,捉弄便捉弄了吧。于是我半个字也没说,只是拿起酒壶晃了晃:

「还有人要喝么?」

李枕没好眼一瞥:「还说呢,喝酒都不叫我。」

顾容哼了一声儿,眼睛一眯:「李枕,你就干不了什么好事儿。」

李枕看了看顾容,看了看我,眨了眨眼睛:

「咳咳…那个…我去拿个杯先…」

李枕回来时,带回了一壶未开封的酒。于是我们三人去了四角亭内,边吹风边饮酒。

很自然,聊着聊着,便又说起前几日的话题。我借着酒劲儿,打算再劝劝顾容,于是说道:

「害…其实你真的不必为了给我报仇…急着找端王的麻烦。」

顾容勾起嘴角,瞥了我一眼:「别臭美了你。」

「哈?!」 我一愣。

顾容继续道:「你以为我说先拿端王开刀,就是为了给你报仇?」

说罢,又看向李枕:「李枕,我有那么傻么?你们看我顾容何时会打没把握的仗?」

李枕微微一顿:「你都计划好了?」

顾容点了点头,眸光微闪:

「只是本来我没想这么快收拾他的。可现在看来,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时我与李枕皆以为顾容口中所说,那迫不及待等着被收拾的,是端王与继后。可顾容的胃口貌似更大。

只瞧着,那时顾容的眼神清冷得有些可怕,嘴角却微微扬起:

「斩草要除根。我说的,是继后一族。」

说罢,又道:

「陆笙这丞相做得够久了。我祖父在时,就看他很不爽了。如今栽在我手里,正好。」

啊哈,陆笙这狗丞相确实讨人嫌,而且属于坏人活千年的那种类型。听闻几十年前老景安侯还活着的时候,与他最是不对付。俩人虽是一个文官,一个武将,然朝上朝下争执不休。陆笙隔三差五便要给老景安侯使使绊子,当然,老景安侯也没让他好过了。但是老景安侯去得早,从那时候开始,至今二十余年,陆笙活成了老人精,年近古稀还在摆布风云,若非是景安侯府军权在握,陆家几乎可达只手遮天的地步。

害……我叹了口气:

「陆笙若是那么好扳倒的,他就不会活到这把年纪还安然无恙了。」

李枕点了点头:「阿簪说得不错。这些年来想他倒的可是不少,可哪有一个成功了的?」

顾容动了动手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今陆笙早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陆家那些小辈,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他年轻时的本事。端王更废,废到不能再废。若没有继后和陆家,他屁都不是。所以现在也许只需要一点点巧劲儿就能掀翻端王府,再拉陆笙下马,让陆家分崩离析。」

李枕抬眼盯着顾容:「说得如此痛快,但你哪里来的巧劲儿…?」

顾容问:「你们觉得端王…或者继后,与陆家是个什么关系?准确得来说,这些年来,端王与陆笙,究竟谁是主谁是从?」

李枕轻笑,摇了摇头:「这还用说么?少时我一直觉得端王是又可恨又可怜。贵为皇子,可不过就是陆家的一个傀儡娃娃。继后只是陆笙的侄女,虽在陆家的扶持下当了皇后,可离开陆笙,她便随时可以被取代。」

顾容「嗯」了一声儿,接着又问:

「那你们觉得,若日后端王做了皇帝,继后不再需要倚靠陆家,她和她的儿子还会心甘情愿得去做陆家的傀儡娃娃么?」

「当然…不会…」 我好似明白了什么,琢磨着,轻轻启唇:「同样的…陆笙也不是个蠢人。便是端王真的登基,对他又能有什么切实的保障呢…毕竟,端王姓李,他的嫡长子,流着的是简、李两家的血,与他陆家之间的血脉关联早被稀释得所剩无几了。」

啪的一声儿,是李枕一掌拍在石桌之上。他终于点了点头,兴奋得迎上了我与顾容的目光:

「貌合神离,各怀鬼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李枕只兴奋了片刻,又摇起头来:「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这两方虽互相猜忌,但彼此都没有更好的选择。没有退路,他们又怎么会放弃彼此呢?」

顾容笑了,晃了晃酒杯:「谁说没有退路,没有选择?继后也许没有。陆笙可是跟我祖父斗了大半辈子的人,他走的每一步,都不会是死局。」

「对啊!」 这回轮到我一惊一乍,一掌拍在石桌之上:

「继后是陆笙的侄女,而不是亲闺女。陆笙是不得已才把宝押在了她的身上,怎么会不留退路给自己呢!」

想着,我又瞪起眼睛,连毛孔里都透着兴奋:「不对,以陆笙的个性,他绝不会把宝全然压在一个人身上,况且这个人还是他侄女的儿子…还有啊…继后与陆笙恐怕早就要撕破脸了…只是双方碍于没有更好的选择,都给自己留了后路。」

顾容不是好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儿:

「我们簪簪去了大牢一趟,人都出息了,脑子清透了不少啊!」

我敷衍得哼了哼:「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害…我这阴沟里翻船,算是被顾容抓住了小辫子。此后数年,估计总能听到他拿此事寒碜于我。

「行了别闹了。说正事。」 李枕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十分严肃,极其认真。他说:

「我倒是听说,李兴有一位侧妃姓陆,不过是陆家的一个庶女。在陆家没什么地位,嫁到东宫之后也没什么排场。现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庶女怎么了?」 我眼睛一斜。

李枕瞧着我的表情,吓了一跳: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是个侧妃,那…」

「侧妃怎么了?」 我依旧斜着眼睛。

李枕喉咙一哽,咳嗽起来:

「我的意思是…庶女,侧妃…那陆笙未必重视。况且而今李兴已经不再是太子,这个棋子,恐怕就没用了。」

我笑了:「你心惊什么?我的意思也不是那个意思啊。我的意思是说,庶女又怎么了?庶女那也是陆笙的亲孙女,总要比自己外甥女来得亲近吧。要知道,陆笙那个老人精,任何一个小卒,都不会随便下的。」

「还有呢?」 顾容在一旁右手托着脸,饶有兴致得看着我。

我咳咳咳嗽了两声儿,满不在意、云淡风轻一般含含糊糊道:

「当然了,陆笙还有一颗棋子要下。只是迟迟没有到位而已。」

四角亭内,我说到还有一颗棋子。可李枕似乎没太明白。他懵然问道:

「什么棋子?」

我坐直了身子,娓娓讲道:

「静王正妃之位一直空着,京都城的达官望族都想送女儿过去,陆笙自然也不例外。他早就盘算好了跟圣上讨个圣旨,嫁个嫡出的孙女过去。只是此事被继后压着,迟迟没有进行。因这事儿,恐怕陆笙心中早对继后生出不满了。」

李枕恍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他二人早就要撕破脸了。」

顾容眯了眯眼睛,阴阳怪气道:

「我就知道,静王的事儿,问你准是没错。我瞧着你所有聪明劲儿都用到他那儿了。」

我也眯了眯眼睛,学着顾容的样子阴阳怪气道:

「这些都是斯桃告诉我的!你以为我没意思得去打听这些事?」

斯桃是我在沈府的丫鬟,与我一同长大,除了顾容的事儿她不知道,她几乎了解我的所有,当然包括了我少时喜欢静王的事。我虽嫁了,然斯桃就像是个奸细,每每都悄咪咪给我带来静王的消息。其实我已经告诉过她,不必如此。可她总觉得,我是在云王府受到了压迫,毕竟出嫁连个丫鬟都不能带。于是乎,她变本加厉,静王的消息越来越多,我也懒得去跟她解释。

听了我的话,顾容嘴角缓缓上扬:

「这就对了嘛,静王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李枕这呆瓜呢。」

我噗嗤笑了,再去瞧李枕,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我俩说什么,深深沉醉于自己的思考中不能自拔。只见他端着酒杯,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此事我好像也有所耳闻。好似是静王本身也不愿意与陆家结亲。恐怕是也知道陆笙安的心思,不愿意日后为他控制。」

顾容十分不屑得哼了一声儿,嘴角怕不是要扯到耳朵边上去了:

「静王愿不愿意又能怎么样?你想想,静王娶侧妃也是继后做的主。所以,静王的意愿倒是其次,此番只是继后不愿陆氏嫡女成为静王妃,使她彻底失去陆家这棵大树,于是随便找的托词罢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笙这边刚要嫁个嫡女过去,继后就出手对付静王。你们说,这要是被陆笙知道了,会怎么样?」

顾容摊了摊手:「小傀儡要倒大霉了呗。」

笑着,我与顾容愉快得碰了碰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喝罢,顾容看向李枕,复劝道:

「李枕,端王一事,我们赌的是人心的恶。人心难测,十赌九输,更何况继后与陆笙早就有了嫌隙。对于我们,真是个绝佳的机会。」

李枕苦笑:「依你所说,恐怕真的不是铤而走险,而是十拿九稳了。我就好奇,你哪里来的自信?此事一日没有定论,静王侧妃就会诸多说辞,端王府便可以置身事外,那陆笙又怎么会下定弃重子的决心?」

顾容轻挑了下眉:「此事过后还需要李兴帮忙。」

「废太子?」 李枕蹙了蹙眉。

顾容点了点头,幽幽说道:

「陆笙没选好更好的退路,我们就替他选。但此事不急。当下,先坐实继后与端王府联合静王侧妃的罪名才是最重要的。」

李枕轻叹:「静王侧妃自打被休弃,便以姐妹相聚的由头住进了端王府。如今端王府连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拿什么坐实?那凶手简文堂恐怕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你要去掀了简府不成?」

说罢,李枕摊了摊手:「当然,你若是能闯进端王府,或者找到简文堂,当我没说。」

顾容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石桌,撇了撇嘴:

「端王府就算了。至于那个简文堂吗…这世上啊,就没有我顾容…的探子找不到的人!」

彼时,顾容想都不想便夸下海口,眉毛舒展,长长伸了个懒腰:

「簪簪,磨好我的刀。是时候会会那个不要命的简文堂了。」

李枕十分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笑着笑着忽然一顿,侧眼瞥向顾容:

「你确定让她磨?她已经金盆…哦不…她已经很多年没磨过刀了。」

顾容轻轻挑眉,看着我道:

「那又如何?刀鬼孙剑的嫡传弟子,就是一百年不碰刀,也比我等凡人要强啊。」

我认可得点了点头,谦虚得拱了拱手: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我外祖父曾是京都城中最有名的磨刀匠,但是他叫孙剑。传闻,他磨出来的刀,打个哈欠的功夫能要三个人的命。干净利落,喷血又少。后来还被请去磨刽子手里的长刀嘞。他这一身本领都传给了我,我虽没他有天份,但是我努力啊!

据闻,彼时我只有八岁,日夜蹲在院子里磨刀。我娘说,那时月黑风高,我一言不发,只会磨刀。我外祖父都被我给吓到了,逢人便说:

「若阿簪是个男儿郎,京都城第一磨刀将就是她啦!」

因我外祖父人称刀鬼,于是自那日起我便有了一个绰号:鬼见愁。

此时,往事翻涌。冥冥之中外祖父赐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站起身来,掰了掰拳头:

「朋友们,兄弟们,退隐江湖已久的鬼见愁又回来了!提…刀来!!!」

彼时,我鬼见愁重出江湖,将一把刀磨得锋利锃亮。

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顾容揣上那把刀,扬着眉毛问我:

「走啊,领你报仇去?」

我点了点头。

于是,半个时辰后,我俩溜进了简文堂藏身的别院。

「你那些探子…到底是些什么人啊?咋感觉啥事儿都干呢???」

我真的很好奇,顾容的探子就五个,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是好像天下就没有瞒得住他们几个的事儿。尤其,打头那个叫豹子的,那真是啥啥都能干,哪哪都有他。如今准确揪出简文堂,撂倒所有家丁,放我俩进来,并告知简文堂本人正在书房的,也是他。

彼时,顾容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过一阵,过一阵我就告诉你。」

我「嗯」了一声儿,跟在顾容旁,大摇大摆穿过院子,直奔书房。

书房门口,悄然一窥,简文堂似乎正在书房中拿着本书,来回踱步。

顾容低声冷哼:

「禽兽不如的东西,还假装读书人。」

随后,极其显摆得对我挑起一边的眉毛:

「让你瞧瞧,什么叫战场上的稳准狠。」

说罢,一脚踹开房门,嗖得一下飞了进去。

真的是飞。

要知道顾容有这速度,其实试试端王府也不是不可以…

说回来,彼时,简文堂闻声猛得回头,却被顾容抢先。顾容先是用胳膊肘给了简文堂一击,随后迅速从背后挟持了简文堂,一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谁?!」 简文堂大喊。

顾容捏着嗓子:「你的好姐姐。」

「什么?!」 简文堂艰难用余光一瞥:「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我你都不认识,还想骑到我云王府头上?」

顾容声音怪厉,嘴角带笑。

「云…云王妃?」 简文堂声音颤抖。

「简老弟,你动静王我不管你。可你动我云王府,可曾想过我景安侯府不是吃素的啊?」

「王…王妃娘娘…我没…」 简文堂哆嗦着问道。

「没什么?」 我冷着脸色走到简文堂面前。

「这…你…」 简文堂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 顾容声音冷清,带着不耐烦:「我最讨厌废话多的人,也最讨厌不诚实的人。你做了坏事,承认便罢。不承认,千刀万剐。」

简文堂小心翼翼得喘着气儿,抬眼看着我:

「两位王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磨磨唧唧…」 顾容嘟囔着,使了个眼色给我。于是我掏出绳子向简文堂走去,十分麻利得把他两对咸猪蹄捆了起来。

「这…这又是做什么?」 简文堂心惊肉跳,脚不自觉的动了动,怕不是想逃跑。

顾容细声细气:「简老弟,我们两个弱女子,对着你一个大男人,给你捆上,放心些。」

听着这古古怪怪的声音,简文堂明显更慌张了。他哆哆嗦嗦咽了口唾沫:

「王妃娘娘…我真的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顾容轻笑:「想活么?」

简文堂使劲儿点着脑袋。

「我要你写一封信,交给刑部刘贺章大人,指认受端王胁迫,谋害小公爷,陷害静王,能做到么?」

「这…」 简文堂有一丝犹豫。

「哦,原来你不想活了。」 说着,顾容笑着按了按刀。

「写写写!我写!」 简文堂大呼。

顾容冷冷道:「信中,我要你只提静王,不提云王。能不能做到?」

简文堂使劲儿点了点头。

我一把将纸拍在案上,把笔放在了一旁。

顾容冲着那纸努了努嘴:「写吧,简老弟。」

简文堂哆哆嗦嗦伏在案上,不一会儿就写完了。顾容端着那纸,看了看,歪起嘴角:

「不愧是读书人啊,简老弟文辞犀利,句句诛心。不知道,真以为你和端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简文堂问:「现在可以了吧…」

「还不可以。」 顾容说着,拉起简文堂的手,照着手心儿迅速滑了下去,连滑三刀。过后对简文堂道:「把血涂满手心,给这上头按个血手印便算完了。」

简文堂喉咙一动一动,头顶冒着汗,一时间疼得呲牙咧嘴。待他乖乖按了手印,顾容的刀终于从他脖边挪开了,简文堂缓缓舒了口气。

可是下一秒,顾容的刀尖便直直抵在了简文堂的心脏处。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都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么?」 简文堂侧过头,喉咙一哽。

顾容贴在简文堂的耳边,轻笑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你说,若是你以死明志,状告端王夫妇,是否会更好?」

「你…你言而无信!!!」 简文堂声音颤抖,被捆住的手脚死命挣扎。

「你不该动簪簪的。」

顾容忽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完全暴露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你…你…你是个男人?!」 简文堂一怔,猛得回过头,木然盯着顾容。

一阵幽沉笑声从顾容的喉咙处涌了出来:

「恭喜你,你是第 12345678910…11 个,知道这事儿的人。但是很抱歉,我很讨厌这个数字。所以,你必须死。」

说着,顾容的短刀猝然扎进了简文堂的心脏处,血水瞬间染透了绿色衣襟。简文堂眼珠儿猛然外突,一张嘴阿巴阿巴闭闭合合,血流如注。我大约估计了一下,从他插进短刀到简文堂咽气儿,好像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闻着淡淡血腥味儿,我摸了摸下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不能换个文明点儿的方法?」

顾容缓缓起身,一甩头发,淡定从容:

「简单粗暴就是我景安侯府的风格。」

说着,他拉起我,潇洒跨出门去,步履生风。

我回头看了一眼简文堂的尸体,问:

「那尸体怎么办?!」

顾容头也没回,只道:

「通知李枕来收拾烂摊子。」

那日李枕制造了简文堂的自杀现场。刑部刘贺章大人最是刚正不阿,收到信后十分震怒,后又发现写信人以死明志,刘大人便即刻将此事呈报。

虽说上面欲极力压下此事,然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一时间,满城风雨。

安国公丧子之痛难平,咬牙切齿得要置端王与死地。听闻三日内,连着给圣上呈了两封奏折。

圣上被端王这一气,病得更重了。继后的耳旁风一时吹不进去不说,多日来也换成了丽贵妃近身伺候。

顾容的探子回报,端王府上的陈先生,跑了几趟丞相府。起初是急急忙忙得进,唉声叹气得出,后来是刚进去就摇头走了出来。再后来是干脆连门都进不去了。

探子一打听,听闻是陆丞相忧思过重,病了。

陆笙假装称病,不再伸手端王府的事,继后也没了吹耳旁风的机会。这事儿僵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期间安国公不曾放弃上书为儿鸣冤,更有多位朝中老人上表请求圣上查明此事。

其实这也不意外。陆笙缩起手,其他人自然都挺起腰板儿,忙着正义起来。

就在所有人巴巴儿等着端王完蛋的时候,后宫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继后三尺白绫,在寝宫自尽身亡。

她留下一封信,把所有罪行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并称端王一概不知。此外,还承认了十七年前买通宫女舒娥下毒,并火烧月尧宫,害死锦妃娘娘之事。

此事连着震惊后宫与朝野。纵然大家心中都清楚是个怎么回事,但继后既已招认,圣上又予以默认,便没有再敢多说什么。

继后被夺去后位,遗体不入皇陵。丧事从简,连端王府也没有大肆操办,只单薄得挂了两个招魂幡。

那日我与李枕乘马车路过端王府,瞧见那幡轻轻飘动,显得枯涩凄凉了些。

「恐怕…端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掀着车帘,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李枕顺着我的眼神向后看了一眼。

端王府渐渐落在身后,我放下帘子,说道:

「端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最是孝顺。继后死了,他肯这样委曲求全,怕是恨到了极致。」

李枕微微蹙眉:「可是…不管怎么说,继后担着恶名,且端王府大势已去,他不求全,还能做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端王性子莽撞,自来张扬。他肯这样做,定是有更深的谋划。只是我还想不到…他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李枕也安静得坐在那儿,默不作声。

继后的死令我十分不安。

我总觉得这京都城内,浮在表面的风平浪静就要被层层骇浪掀开。在这权位漩涡中苦苦挣扎的每一个人,都将被汹涌波涛吞噬,注定无法逃脱。

我与李枕回到府上的时候,顾容外出已经回来。他命人做了一桌子菜,说要好好庆贺一番。

「庆贺什么?」 我问。

李枕看着一桌子的菜,哭笑不得:

「继后虽然死了,可端王府还没有彻底消失在京都城。这一路我都在想,我觉得阿簪说得对,端王不会善罢甘休。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咱是…庆贺什么?」

顾容笑了起来:「自是有值得庆贺的事。今日豹子带回了消息,我去见了一个人。下定了些决心,也想明白了一些事。鹿死谁手,恐怕,很快见分晓。」

李枕歪头看着顾容,眯起眼睛作打量状:

「继后死了,你好像很高兴啊。」

「哦?是么?」 顾容吃了一口蘑菇,「嗯」了一声儿,似乎是在回味。回味着回味着,又笑道:

「可说起来,最高兴的,应该是静王吧。」

顾容声音清淡,眼角微动,露出一抹怪异神色。

「什么?」 我与李枕皆不明所以。

「这关静王什么事?」 李枕问道。

顾容弯月一般的眼睛透着幽光,看了眼李枕,又看了一眼我,说道:

「我本派豹子去查太子…啊不,现在是誉王了,誉王与端王在京城私设赌坊一事…可」

「私设赌坊?!」 李枕忽然打断了顾容的话,满心都去想那赌坊的事儿了。只听他怒道:

「自三十年前平窑坊之乱,先皇便全国范围内禁止私设赌坊。所有赌坊皆由官府管辖,盈利尽归国有。更曾有令,私设赌坊者,无论百姓、高官或是皇亲贵胄,斩立决。他们怎么敢?!」

李枕十分激动,激动到眼珠子快要掉进酒杯里。

顾容试图安抚激动的李枕:

「好了好了好了…这不是重点!」

顾容暗中调查赌坊的事并没有告诉李枕。李枕生平最恨赌博,最是敬重先皇。若让他知道有人在天子脚下私设赌坊,从中牟利,怕不是要掀翻了京都城,也要将那人绳之以法,根本等不到时机成熟。

幸亏李枕还有一丝理智,他深呼了口气:「你接着说。」

顾容继续道:

「此事调查也有一段时间了…我…」

「有一段时间了?」 李枕眼睛睁大:「你瞒着我?」 说着,看了我一眼,终于领悟:「哦?!原来是你俩一起瞒着我!」

「你到底要不要我说?」 顾容怒目圆睁。

李枕骤然安静:「你说…」

顾容于是又继续说道:

「我让豹子去查…」

说着,顾容忽然停下来盯着李枕。

李枕一愣,摊了摊手:「这次我可没说话。」

顾容满意得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

「豹子查到,赌坊的钱虽大部分进了端王和誉王的腰包,但真正管事儿的,不是他俩,而是一个叫全爷的人。此人神通广大,原本在南方活动,做的是走私生意,近几年才开始染指赌坊。两年前来到京都,范围涉及赌坊、走私,地下钱庄。可以说是钵满盆盈。」

我不自觉得拍起手来:「如此神通广大…真没想到,以誉王和端王的智商…还能压得住这么大一号儿人物。」

李枕问:「你确定…全爷不是陆家的人?」

顾容点了点头:「我确定。」

说罢,身子向前倾了倾,缓缓道:

「我和豹子查了许久,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揪出了幕后管事的全爷。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还怪紧张的。

顾容眼里精光闪过,缓慢说道:

「那叱咤南方六城十数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全爷,竟就是早年间月尧宫锦妃娘娘身边的安公公,安福全。」

「安…安公公…?」 李枕微微一愣:「他不是十七年前就已经跟着锦妃娘娘死于大火了么?连尸体都被找到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容幽幽道:「别忘了,当时的后宫之主,乃是赵皇后。也是她,在锦妃死后,一手带大了静王。」

「你是说…赵皇后隐瞒了这件事,悄悄送安公公出了宫?」 我问。

问罢,我又摇了摇头:「这偌大的京都城,就没人能认出来他?」

顾容轻笑:「宫中闭塞,他本就不常与外面接触,后来在大火中烧伤了脸,做的又是暗地里的买卖,你说还有谁能认出他来呢?」

李枕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嘴巴微微张开,犹豫着说道:

「可她要有心帮锦妃鸣不平,为何不直接…」

喃喃念叨着,李枕的眼睛忽然一瞪,接着摇头道:「真是好算计…」

顾容笑着点了点头,夹了好大一块红烧肉到碗里,又把肥肉夹了下去,整块瘦肉放到了我的碗里。边鼓捣着,边说道:

「不得不说,赵皇后真的很聪明。她给李兴留下了一个亲信,又得了静王的敬重。可惜,她生了个蠢儿子,因为区区赌坊就将安公公从南方调回京都。自以为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蠢才一个…这世上啊,最危险的地方,如何也不会变成最安全的地方。」

李枕全程盯着,蹙眉看向顾容:「她就吃口肥肉,也毒不死她。你偏要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做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儿么?」

顾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李枕一眼:「行行行,我给你也夹一块儿。」

说着,顾容给李枕夹了一块儿红烧肉。

李枕盯着碗里那块儿成色十分不错的肉,挑了挑眉:

「顾容,我也不吃肥肉。」

彼时,顾容说起那赌坊与地下钱庄幕后之人竟是当年月尧宫大火中被断定已死的安公公。顺着豹子探听到的线索,顾容终于见到了他,并得知了当年大火的真相。

昔日,锦妃娘娘端秀貌美,性情温静,多年来承蒙圣宠,又有安国公扶持,一时在后宫群妃之中是风光无两。瑛贵妃为人阴险狠毒,仗着身后有丞相府撑腰,暗中买通了锦妃的贴身宫女,给她下了迷药,而后一把火,猖狂得烧了月尧宫,锦妃娘娘因此死于非命。安公公曾亲眼目睹此事,后因冲进火场救人而被烧伤。最后为赵皇后的人所救,并伪造了其已身亡的假象,秘密安排去了南方休养。

一席话听罢,李枕沉沉呼了口气:「静王不简单啊。」

顾容笑着摇了摇头:「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特意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他把自己和簪簪绑在一起,借我们的手甩掉了他想甩也甩不掉的人,处理了他想处理却处理不了的人。而今,又顺着这梯子爬上去,要了继后的命,平了他母妃的冤。我一直以为,他的目标只是端王,却没想到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不得不说,他坏得很聪明。」

「你是说…是静王…去找了继后?」 我问。

顾容依旧笑着:「未必是亲自见过面,也许是纸条,也许是书信,又也许…他进宫那次,就已经见过继后了。」

「真是…算无遗策…」 我愕然吸了口凉气,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

顾容摇了摇头,眼中的光透着寒气:

「明知静王在利用我们,我们也不得不按照他的布局去做。这才是他真正让人厌恶,又不得不让人佩服的地方。」

李枕叹了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李枕太了解顾容了,他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眼神,分明透着不悦,分明在告诉我们,他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顾容动了动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我最恨被摆布。既然李叙他这么喜欢摆布别人,我就让他也尝尝明知被利用,也不得不被别人利用的滋味好了。」

说罢,顾容缓缓举起酒杯,带着笑意,一字一字沉沉说道:

「今日贺的,就是明日我们静王李叙的,有苦难言和…身不由己。」

彼时,顾容一番话,说得极度猖狂,却又万分模糊。

气氛轰起来了,我与李枕却面面相觑。

被气氛架着,李枕恍惚得举起杯,可那一脸愁苦之色,全然不像心甘情愿想要庆祝的模样。

端着那酒杯,李枕犹疑道:「静王此人心机深沉,想利用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想让他明知故犯,更是比登天还难啊。」

「是么?」 顾容抿了一口酒,轻笑,眼中透着不屑:「他聪明,你李枕和我顾容就是蠢的么?只要找准软肋,你就是被死死套牢也没有办法。」

李枕没喝酒,手停在半空,仿佛被点了什么穴道。只瞧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道:

「可问题是,静王他自来孤傲冷淡,根本没有软肋。就连他舅舅安国公,也不会影响到他。」

他俩说着,我回味着口中酒香,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昔日顾容扳倒了太子,查出静王夜访其府上一事,后来因为我…不了了之。

此刻我忽然恍悟,喃喃念道:

「废太子…誉王李兴…」

说罢,我看向顾容。

顾容笑了:「还是簪簪聪明。」

「李兴…」 李枕明显愣了一下:「可静王和他…并不算亲近。」

我落下酒杯,摇了摇头:「还记得么?顾容说,太子被废后,静王多次夜里出入其府上。平日里都不大热络的关系,为何偏在那种时候频频拜访?我想…只有两种可能。一,他俩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静王怕李兴被废牵扯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找他商量。可若是这种情况,风口浪尖,应避之唯恐不及,再按捺不住,也应等着风波过去。这样急躁,可不是静王的性格。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静王…与太子有真情实意,他是关心太子才甘愿逆流而上。」

李枕微微启唇,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赵皇后…是因为赵皇后…」

顾容幽亮的眸子微闪,嘴边扬起微微的弧度:「这些年来,为了避人耳目,这静王虽说表面上与李兴并不时常走动,然背地里给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不然以李兴那猪脑子,早被废了,还用等我亲自出手?」

听到这儿,李枕忽然轻轻笑了:「我这三哥,自来清高孤傲。我以为他同谁都是冷淡凉薄,却不想对废太子还有这样的情谊。」

顾容眉眼微抬,哼了一声儿:「怎么?舍不得跟他抢皇位了?」

李枕撇了撇嘴,肩膀一耸:「若我不争皇位,恐怕还未死在我几个兄弟手里,就要先死在某些人的手里了。」

顾容点了点头:「知道就好,给我老实点儿。」

李枕受了威胁,频频点头。而后忽然看向我:「听没听见,你也老实点儿。」

「我…?」 我一时无语,没想到李枕这家伙转移视线的本领是如此高超。

顾容果然听进了心里,忽然想到什么似得,蹙眉盯着我,说道:

「簪簪,之前我是答应了你不动静王。但是这一次,你得听我的。」

「我…?」 我有苦难言,憋了一大口气,端直了身子,郑重说道:「你们放心吧,谁疏谁近,我分得请。以后静王的事,不用考虑我。我与他,毫无瓜葛。」

「咦?啧啧啧。我们阿簪果然是无情鬼见愁啊。」 李枕笑得相当难看,眼睛斜着,看了眼顾容。

顾容眉开眼笑,一掌拍在桌上,大叫了一声儿:

「好!」

只见他脸色红润,眼中灿若星河,一字一字道:

「所以,和当年赵皇后捆住静王和安公公一样,如今我们只要把太子捆住了,就等于捆住了静王。他是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给我乐意!」

彼时,我与他二人碰了杯,幽幽抬眼看向顾容:

「顾容啊,你很聪明嘛。昔日还知道卖我个人情。」

「什…什么?」 顾容眨了眨眼。

我打赌他听明白了。

我哼哼笑了:「昔日,你卖我人情,让我以为你是因为我,才放过静王。实际上,你是还拿不准静王与废太子的关系,想再等等,时机成熟再动手,对吧?因这事儿,你讹了我六顿翠竹轩,前前后后花了我七八两银子。你可真厉害啊!」

「啊…?」 顾容挠了挠鼻尖儿,支吾了好一会儿,忽然偏过头看着李枕道:「李枕啊,你不是说…有一新画要给我瞧瞧么…」

李枕吃得正香,嘲讽得笑了:

「突然提什么…」

李枕话说一半,顾容大笑,拍了拍李枕的手:

「别磨叽了,走啊。」

「大半夜的,你看什…」

李枕话又说一半,忽然好似抽了筋儿,哦呦一声儿,身子一拧,脖子一抻。

我知道顾容一定踩他脚了。

看着面露慈祥微笑的我,李枕终于明白过来。只见他腾然起身,利落道:

「阿簪,我俩去赏花了。再见。」

说罢,他俩勾肩搭背,就像两个木偶一样并排离开了,眼瞧着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门去。

站在门边,看着他俩狼狈为奸的背影,我依稀听见,不远处,顾容咬牙切齿,低声儿质问着李枕:

「赏什么花儿啊…是画儿啊!!你是个傻子么李枕?!!!」

自打端王府暗中宣战,顾容与李枕从婆若城归来,我们似乎就没了空闲。

白日里装作若无其事,夜里不是想着如何算计别人,就是想着如何才能不被别人算计。

日子恍恍惚惚就过了月余。这期间,李枕托顾容回了趟景安侯府。请景安侯出面作保,设了个局,让陆笙以为云王府和景安侯府尽归誉王麾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帮誉王夺回太子位,顺利登基。并允诺,誉王会扶陆氏女为正妃,日后的皇后也只会姓陆。

时,陆笙问:「为何是誉王,而不是云王。」

景安侯答:「誉王李兴之母乃圣上发妻,故皇后赵氏。李兴贵为圣上之嫡长子,乃是天下正统。」

想起我们正谋划的一切,这话听着略微滑稽了。然却真像是从景安侯口中说出来的。毕竟世人眼里的景安侯忠正且古板,相当不懂变通。

其实景安侯虽瞧着是老老实实,可心眼儿一点儿不少,只是世人看不透罢了。若非如此,圣上当年也不会那样轻易被糊弄过去。

而今这理由虽说听着牵强,却与景安侯的正义之光莫名契合。于是,因有景安侯府出面,陆笙被被说服得七七八八了。

至于为何一定要叫景安侯出面,说来也是既奇怪又有趣。昔日,陆笙与老景安侯最不对付,丞相府与景安侯府过去几十年好似势同水火。然真正能让陆笙瞧上一眼的,这辈子恐怕也就只有老景安侯一个人。因而也就只有景安侯府的登门拜访能让陆笙听进心里去。

这事儿,前前后后拖了少说十日。

如今闻讯,陆笙话里话外,终是同意了。

晚膳时候,我默默啃着红烧猪蹄儿,李枕与顾容还在部署着第二日的计划,想着去登门誉王府,说清布局之事。

毕竟李兴被登基的事儿,他自己还不知道。

时李枕只怕顾容是一腔孤勇,问道:

「你为何觉得誉王会站在我们这边?骗陆笙,于他而言又能有什么好处?」

顾容夹了口绿叶菜,先是咂了咂嘴:「油放多了…」

说着,嫌弃得放下筷子,并道:

「李兴自从被废,被圣上冷落已久,难有翻身之日。以他现今的境况,凭什么跟你和静王争?便是端王,若求回了陆家这个靠山,都足够他李兴望尘莫及。鹿死谁手,都不会死在他李兴的手里。事到如今,他还有别的选择么?储君之位呼之欲出,他难道不忧心自己的未来么?如此立功的好时机,想必他不会错过。」

我含糊「嗯」了一声儿,说道:

「指认端王,他倒是立头功。但有两个问题。第一个,他怎么把自己摘出去?第二个,他也没机会当太子了,平白立这功,有啥用?单单是为了讨好李枕么?」

李枕点了点头:

「阿簪说得对,若誉王必须选一个兄弟倚靠,他为何不选静王?他凭什么同我们合作?」

彼时李枕一句话,我一口绿叶菜差点噎在嗓子眼儿处,要了我的小命儿。

「我说这绿叶菜太油了吧!黏黏腻腻,你还非要吃,噎着了吧?该!」

顾容蹙眉,一边碎碎念着,一边使劲儿敲着我的后背,怕不是想给我敲死。过了一会儿,绿叶菜是敲下去了,我也被锤得咳嗽不止。

平白我是不会噎着的。我噎着,不过是因为李枕的话忽然勾起了我少时的一些回忆。

彼时,我喘着粗气,眼睛咳得红彤彤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嘴巴却坚持着说道:

「因为…咳咳咳…额…咳咳…因为他…他不信静王。」

在我的记忆中,少年时的静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他与兄弟们并不亲近,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交好,他都不屑。他也没什么朋友,确切来说,一个也没有。

若定要说出一个勉强过得去的,恐怕就是我了。虽说是我厚着脸皮硬凑过去的,然走动也比旁的人多了太多。

有一年,春色正好,艳桃十里,我强拉着他去东郊放纸鸢。时,我小心翼翼得拉着线,生怕风筝脱手飞走,却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拽着线磕倒在了石头上,脚踝肿得走不了路。

那时候他背着我走在旷野之上,叹气道:「我真不明白,为何人们会担心风筝会飞走。其实,若你不剪断那线,或不松开你的手,那风筝就在你的手里,又怎会愿意漫无目的得飘在空中呢…」

那时候我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还抢着争白了几句:「那线那样细的,谁知道会出个什么意外就断了。挂在树上,或是来了阵风,那风筝很容易就脱了手了。」

而今想想,我才明白。原来,李兴是那握着线的担忧人,而静王就是那不愿漫无目的飘在空中的风筝。风筝与人毕竟不是筋脉相连,所以无论风筝在风中有多平稳,牵着线的人都不肯放下戒心。

我叹了口气。

对于李兴的不信任,静王大抵是十分寒心过的。可即便寒心过了,他竟还能够若无其事得继续帮他。看来顾容此前的决定真的是对的。静王不会放弃李兴,更加不会背弃他。

怎奈李兴是个蠢的,自以为有防人之心,却不想小半辈子都防错了人。

我正惆怅,听顾容幽幽道:

「现在,是时候去会会李兴了。」

李枕点了点头:「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顾容笑了:「我瞧着明日便很合适。」

李枕有些惊讶:「这么仓促?」

顾容点了点头:「此事宜快不宜慢。既答应了陆笙,便该尽快说服李兴才是。」

李枕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声「好」。

可我琢磨着,却还是想不太明白,于是盯着那美滋滋啃着鸡大腿儿的顾容,问道:

「其实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何要先允诺陆笙,再去找誉王。你有没有想过,若誉王不肯,我们该如何同陆笙交代?」

顾容放下鸡腿儿,擦了擦手,摇了摇头,十分认真解释道:

「陆笙此人行事狠绝不说,下手极快。我祖父留下的’陆笙攻略’里有提到,万事皆要可着他先来。若你算计了他,最多五日,这期间必须做出有效的应对,否则他便会反扑,直到咬死你为止。此前,简文堂的信中只提了静王,丝毫没有提到云王。陆笙盛怒之下,自然认定此事乃继后针对陆家嫁女一事做出的动作,以为云王府只是被牵连罢了。可这不代表陆笙慢慢地不会回想过来,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出了这事儿,景安侯府在第五日才第一次登门丞相府,已经是犯规了。」

顾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我只听了个开头,就什么都没再听进去了。我估计着李枕也是。

彼时,我俩呆若木鸡,异口同声:

「陆笙攻略???!」

顾容满不在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

「我祖父说了,陆笙此人,阴险狡诈,招数诡谲。这天下能看透陆笙的就只有他一人。他怕身死之后,景安侯府对付不了陆笙,于是留下这本手稿。不然你以为,我们景安侯府凭什么跟陆笙那个老人参斗?空手套白狼么?」

我与李枕,半晌无语。

我觉得我的世界崩塌了。看着眼前手舞足蹈的顾容,我甚至有那么一丢丢得怀疑,顾家可能有某种祖传的不知名的痴症癫疾。

一春风和煦日,李枕去了誉王府上拜访,大摇大摆,明目张胆。

快到中午的时候,李枕回来了。

彼时,我与顾容正靠在亭中栏杆边喂鱼。成群的鱼儿围着食挤来挤去,有几条厉害的,每每叨食的速度极快,大半的食都被他们吃了,剩下的鱼儿只能张着嘴巴,讪讪游去。起初我瞧着他们可怜,便又多洒了些。可两个回合下来,才发现,洒了再多的食也好,总有那么几条鱼是抢不到的。

顾容瞧着池子发笑:「簪簪你瞧,连鱼儿都是弱肉强食。并非池子里的东西多了,大家得到的就多了。永远都是是多的越多,少的就什都没有。」

说着,转过头看向李枕,凝眸淡笑。

「如何?」 我问着,回身给李枕倒了盏茶。

李枕摇了摇头,匆忙喝了一口,便道:「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的。」

「好的。」

我与顾容异口异声。

「那就先听坏的吧。」 顾容道。

「不了不了…」 我摆了摆手:「还是听好的吧。」

「不不不…先听坏的比较好。」

「听好的听好的。」

啪!

李枕一掌落下,脸色微紫,眼露寒光:

「你俩有病?!平日里没深浅得胡闹,这无谓的事倒谦让起来了?!」

说罢,以无比锋利的眸光给了我俩一人一刀,随后说道:「好消息是李兴答应了立陆家庶女为正妃,并且帮我们对付陆笙。」

我眨了眨眼:「所以他是…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喽?」

李枕沉了口气,声音中还带着方才不满的情绪:「是答应了合作,可是只是暂时的合作,只牵扯到陆笙这边。而赌坊那条路,恐怕行不通。李兴他没有答应赌坊的事。确切来说…他并不承认赌坊的事,也不承认认识什么全爷或是安公公。这就是那个坏消息。」

「哦?」 顾容眼角一动:「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李枕想了想,道:

「他说…若我们有证据…可以直接呈予圣上。」

「哈…」 顾容眯了眯眼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真有意思…笨蛋李兴何时变得聪明起来了…」

李枕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确实古怪,并不像是李兴的风格。」

害……

我叹了口气。

其实逼李兴出卖端王,舍弃赌坊这事儿,本来是挺靠谱儿的。毕竟按照李兴以往的套路,脑袋瓜儿不太灵光,最怕恐吓,极好上钩。

可而今竟忽然反常起来。

说起来,赌坊一事极其隐蔽,我们的线索来源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容那几个探子不论是什么身份,能查到这些,恐怕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儿,然如此不简单的人物甘愿躲在暗处,多半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

李兴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有了那一句:

「若有证据,可直接呈予圣上。」

顾容似乎并不太惊讶,或者说,丝毫不为此发愁,就好似听着的是个无关痛痒的消息。

李枕看着顾容,缓缓问道: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容笑了:「你就知道我还要做什么?」

李枕不骄不躁,神色沉静,语气平缓:

「你故意让我不背旁人,白日里去找誉王,一定有你的理由。你明知道端王一定会派人盯着,难不成是故意让他知道的?」

顾容一弯嘴角,点了点头:「当然,就是故意的。」

故意的…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端王府大门前挂着的招魂幡骤然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蹙了蹙眉:「我不明白…端王,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若没有信心一举铲除他,那现在逼他,未必是件好事。」

顾容「嗯」了一声儿,又道:

「我们就是要推他一把,逼他做出最后的挣扎。」

「最后的…挣扎…最后…」 李枕口中喃喃,似乎在和自己说话。

顾容没有接话,而是看向我,那如电的目光中竟还带着一丝幽怨。他说:

「还有…若我猜的不错,你很快就要见到静王了。」

顾容信誓旦旦后,等了三日,没等来静王,却等来了陆笙。

陆笙传信,约顾容于西郊二十公里外的瑶仙湖相见。

「我和你去。」

彼时,李枕说道。

顾容眉头微微皱着:「陆笙信中说只见我一人…为什么…见我…为什么不见我爹…」

我想着,笑了:「怕景安侯府意见不一呗。早年这京都城谁人不知景安侯极度宠女。陆笙也怕你有二心,最后景安侯拧不过你。那他所做不就打了水漂了?」

顾容哼了一声儿:「陆笙这老狐狸…」

李枕在一旁看着,又重复道:

「无论如何,你不能自己去。我和你一同前往。」

「我也去!」 我说道。

顾容扶额:「真的…不必了…」

「必的必的!」

我与李枕异口同声。

共用了早膳后,我俩推搡着顾容钻进了马车里。

出发前,顾容一直叹气嘱咐:

「等会儿躲在暗格中,千万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随后对李枕道:「你,即便是有什么你觉得危险的情况也不要出来。如果真的危险到需要你的时候,我会说’我阿弟不会放过你的’。」

「谁?」 李枕蹙眉。

「不要在意细节。」 顾容说着,偏过头来看着我:

「你,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声音。」

「我…」

我一张嘴,看见顾容严肃认真的眼神,把所有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知道了…」 我说。

马车到达瑶仙湖的时候,我和李枕已经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里有声响传来。

「陆大人。」

是顾容先打了招呼。

陆笙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听着缓慢沉稳,一丝不苟。

「云王妃…是自己驾车来的?」 陆笙问。

顾容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叫车夫送我来,再告诉他何时来接。陆大人不必担心。」

害…什么接接送送。且不说要掩人耳目,就说云王府近来绸缪的事儿太多,经费那是相当紧张。故,此行乃是李枕与顾容交替充当车夫,亲自驾马而来。

顾容这一席话,多少有点儿吹嘘了。

我想偷笑,但我忍住了。静谧之中,只听陆笙说道:

「云王妃娘娘果然智慧无双。」

陆笙虽说着好听的话,却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讥讽。此番话罢,他便进入了正题:

「早闻云王妃性子直爽,不拘小节。那老夫今日便也开门见山。你父亲与誉王的事,不知云王妃是如何考虑的。」

顾容笑了:「自是听从家父安排。」

「哦?」 陆笙的笑很古怪,好似从喉咙处抢挤出来的一般:

「老夫不明白。王妃娘娘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坐到最高处么?」

片刻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不一会儿,是顾容缓声说道:

「云王虽个性无为,然智勇双全、胸怀天下。日后若登上帝位,的确是百姓之福。」

陆笙没有说话,似乎在静静等着下文。

顾容果然接着说道:

「可陆大人,百姓之福却许非你我之福。以云王个性,绝不会容忍外戚干政,更不会允许朝野之中有一家独大。可誉王不同,他虽善猜忌,可智谋不足。至少…是不足与顾陆两家相斗。所以,在我心中,誉王比云王更合适。」

「景安侯也是这么想的?」 陆笙问。

顾容又笑了:「家父性子执拗,他只是觉得誉王才是正统罢了。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景安侯府上下一心,诚心请陆大人同行。」

陆笙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和缓了许多:

「云王妃…就从未想过,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心中发笑。

顾容?做皇后?头戴凤冠,母仪天下?

那画面…不敢想…

车中,顾容十分镇静,只听他声音沉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只是我自己。可我的心中,是整个顾家。景安侯府与陆家斗了太久了,其实想来根本没有意义。我愿意让出这个位置,与陆家止息干戈。此后百年,陆顾两家文武联手,权倾朝野,天下尽归囊中。」

我喉咙忽然哽住了,尴尬得不敢去瞧李枕。

悄悄一瞥,见他神色如常,正安静侧耳倾听。我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这边谈得顺利,陆笙很快便离开了。此番轮到李枕驾马车,于是车内便只剩下我与顾容。

路上,顾容却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儿:

静王为何不来找我。

我问:「静王不来,是好是坏?」

顾容道:「本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只是如果连谈判都没有,他怕是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决心多半不会是个好心。」

马车晃晃晃荡荡不知走了多久,天边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是雨点儿,可是后来越下越大。天边黑作一片,暴雨倾盆,这路本就磕磕绊绊,不算好走。大雨之下,泥泞不堪,马车轮子便陷进了泥潭,怎么也动不了了。

废了半天力气,李枕钻进车中,摇了摇头。

顾容掀开车帘,左右环顾了一圈儿:

「天就快黑了。这附近也找不到别的马车,看来只能先等雨停再说了。」

李枕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

这雨下得急,时间却不算太久。然雨虽停了,天也彻底黑了。

西郊回城的路并不好走,于是我们三个决定在此休息一晚,天亮返城。

靠在马车里我左右扭动着,久久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眯着了,可不一会儿便又醒了。

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却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马车里。

我掀开车帘,四下望去,瞥见顾容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发呆。

反正也睡不着,我索性起身下车,一屁股坐到了顾容身边。

「还没睡?」 顾容侧头问道。

「嗯…睡不着。」 我紧了紧斗篷。

「在看什么?」 顺着顾容的眼神,我也抬头望了过去。

「月亮。」 顾容说。

「雨后的月亮…的确更皎洁明亮。」 我看着月亮点了点头。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敷衍说道:「可是,还是没有太阳亮。我还是喜欢太阳,喜欢白天。」

顾容却很认真,轻轻笑了:「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月光本来也不像阳光那么炙热的,可它依然那么迷人。」

「嗯…」 我点了点头。

他缓缓呼了口气,说:

「我是想说…太阳在白天灿烂热烈,那么显眼,那么张扬。可月亮不一样,它只静静守候在黑夜中,只浅浅的一束光就足以让你感到幸福平静。我时常想,它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发光…可是偏偏这样的存在,更让人在意,不是么?」

我侧头看去,只见顾容轻轻弯起嘴角,好看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温静柔和,与往常急躁起来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也许吧…」 我笑了一下,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李枕呢?」 我四下看了一眼,问道。

「估计是去方便了吧。」 顾容说。

我点了点头。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顾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日后李枕当了皇帝…有很多事,可能都会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顾容笑问。

「说不上来…」 我叹了口气:「可就拿今天的事来说…那些用来欺骗陆笙的话,你心中无鬼,说来便十分坦荡。可若日后李枕当了皇帝。你今日所言’顾陆两家权倾朝野,天下尽归囊中’将是大逆不道,是杀头的大罪。」

说罢,我的心中竟悄然生出一丝对李枕的愧疚,于是我忙不充道:「当然…我不是不相信李枕。我只是觉得…」

话说一半,我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了。

我不是不相信李枕,而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一旦成为皇帝,他要考虑的将不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所有百姓与整个国家。一丝一毫可能造成的威胁都不被允许。以李枕的个性,功高盖主也许并不重要,但权臣当道,定叫他无法容忍。

彼时,顾容眼里亮晶晶的,含笑盯着我:

「你是在关心我么?」

这次我没有跟他闹,非常认真得点了点头:

「顾容,我…」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天边一利箭穿风而来。

「小心!」

我脸色骤变,将顾容猛地扑倒在地。

顾容抬眸,向后望去。温柔的眼骤然凌厉起来。随后声音自耳边擦过,是一支接着一支箭极速笔直地向我们飞了过来,确切来说,是向着我。

顾容一把将我拉到身后,迅速自腰间抽出短刀,沉声道:

「躲在我身后!」

就在顾容一人奋力劈开箭雨之时,忽有三个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直奔我而来。

顾容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又一脚踹翻了一个。我趁机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像投壶那样儿飞扔过去。那趔趄的刺客还没站稳又被击中,整个头向后仰了一下。就这短短数秒,我眼珠儿一转,回身望向顾容:

「借腰带一用!」

说着,我猛地抽开顾容腰间锦带,一脚踩上石头,借力腾空,死死勒住了那迷糊刺客的脖子。

「文的不行,你以为我武的也不行?你且去打听打听,沈家庶女是如何在京都城站稳脚跟的!」

说罢,我手下用力,青筋暴起。许是我的脸瞧着过于狰狞了些,那刺客眼珠儿外突,嘴巴阿巴阿巴,似是又惊又怕。那模样瞧着着实难看。于是,我又使了使劲儿。

迷糊刺客挣扎着,不大会儿功夫,终于闭了眼。

就在我有些骄傲自满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被我解决的貌似是实力最差的那个。

顾容还在同另两个黑衣人周旋。看那俩人的身手,明显要比刚死的那个利索多了。

可惜我身上没有利器,只有一条…假装绳子的锦带。估计是瞧见同伴死了一个,那俩刺客换了套路。留下一个缠住顾容,另一个飞身向我冲来。

情急之下,顾容全然不顾形象。只见他脱下一只鞋,猛地向那刺客后脑勺飞去。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劲儿,那刺客一个趔趄,回眸一看,那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顾容费力周旋,冲着正拉开架势打算故技重施勒刺客脖子的我大喊:

「去找李枕!」

「我…」

我话没出口,刺客长剑隔空飞来。我下意识伸出锦带去挡,顷刻见锦带断裂,而我因为躲闪过猛,闪了腰。

「去啊!」 顾容大喊。

我一咬牙,不顾腰痛,转身拼命向身后树林跑去。

走了不远,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声音,风沙沙舞动着树作响,轻稳的脚步,随后是一声儿急喊:

「簪簪小心!」

我回过身,眼边凛光划过,什么声音一顿,随后我瞪大了双眼。

「顾容!!!!」

我大喊。

方才一蒙面黑衣人手持长剑,笔直向我刺来。是顾容死死挡在我身前,胸口正中一剑,血水很快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裳,即便黑夜之中,依然刺眼。

顾容眼角颤抖,寒眸立起,右手狠狠用力,骤然折断了插在胸口的剑。极其迅速地,左手一伸,死死扼住了刺客的脖子,右手短刀划过,顷刻便要了那刺客的命。

短短数秒,可似乎耗尽了顾容所有的气力。刺客轰然倒下后,他也缓缓跪倒在地,眼角还沾着那刺客的血。

另一个刺客见到来了机会,拾起地上长剑,扬起手臂,眼露凶光,狠狠扎了过来。

我伸出双臂挡住了顾容。就在那把长剑将要刺中我的时候,我紧紧闭上了眼,却只听耳边一声儿闷响。

刺客倒地,荡起一股子夹杂着血腥的尘土味儿。

定睛一看,竟是李枕手起,一剑穿膛。

三个刺客死了,四周霎时恢复安静,橘色的篝火旁,却是一片狼藉。干瑟的空气中藏着浓烈的血腥味儿,让人不寒而栗。

我跑过去抱住顾容,手不停地发抖。

顾容看着李枕,脸色苍白,艰难启唇:

「你…可以再晚点回来…等我死了…你再回来。」

「别说话了!」 李枕面露忧色,声音急促,微微颤抖。

「先…先把鞋给我穿上…」 顾容虚弱说道。

李枕眼中含泪,嗔怒:「这都什么时候了…死要面子!」

顾容不理睬他,十分虚弱,缓缓抬起头看向我,轻轻笑了:「簪簪…不哭…我没事…」

我实在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顾容…你坚持住。」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他说:

「回…回家…吧…」

顾容头顶冒着汗,声音轻微虚弱。望着我的眼睛缓慢地眨动着,一下一下终于还是闭上了。

「顾容!!!!」

我几近崩溃,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要永远失去顾容了。霎时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撕碎。我感觉我奋力地想要留住顾容,却好像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顾容…顾容…我还有句话没有对你说…你不能死…我还有句话没有对你说呢…」

彼时,我抽噎不止,声如裂帛。

后来顾容告诉我,那其实是他迷糊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绝对绝对不可以死。即便一脚踏进鬼门关,他诛尽百鬼,杀掉阎罗,也要重新活过来。

因为他太想知道,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了。

顾容伤得不轻,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

他醒来的那天,我瞧着很平静,可心却在颤抖。当日,我便启程去了寺庙还愿。

近来,听闻圣上病得愈发重了。太后娘娘已经住到了万安寺中,日夜诵经祈福。据闻,太后上次有此举动,还是老景安侯病重之年。

「王与将,乃我帝国心脏。」

闻太后曾有此言。

万安寺为了太后清净,近来很少接待旁的什么人。若非是曾见过那慧明大师几次,我恐怕也还不成这愿。

昔日我曾于佛祖面前起誓,若此番顾容能保住性命,我将终生茹素,报答佛祖恩情。

于是自那日起,我便不再吃荤了。

顾容十分好奇,常常打趣于我。

每每李枕想要说出实情,都叫我给堵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有些怕顾容知道似的,想起来,总觉得十分羞涩,难启于口。

眼瞧着,月又过半,顾容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可再没有刺客来过。

「一击未中,便失先机。他们不会再来了。」

李枕最开始就是这样说的。

虽然刺客再没来过,可我们早就把端王死死钉在了头号怀疑名单里。确切来说,我们基本确定,就是端王做的。于是,顾容与李枕很快便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计划。

当日刺客虽没留活口,然我们发现他们的手臂上皆刻着一样的图腾。

顾容的探子查了许久,终于查到那图腾的来处。竟是名满京城的玉兰斋。

玉兰斋,名字听着儒雅不凡,干的却是血腥买卖。京都城最繁华地段、最雅致清新的三阁六院,竟是近百名刺客的老巢。「有黄金便可断天下恶。」是他们的信条,也是所有贪官污吏、江湖恶霸的噩梦。

「玉兰斋…」 李枕百思不得其解:「玉兰斋不是只杀贪官污吏、江湖恶霸么?为何要杀我们?」

「莫非是…钱给得多?」 我猜测道。

顾容摇了摇头:「玉兰斋之所以存在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它有自己的规矩,绝不滥杀无辜。据闻,这是初代掌柜定下的铁规,无论是谁,都不可破坏,除非他不想活了。」

李枕说道:

「或许应该去查查玉兰斋的往来账目。看看端王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黄金。又或者…他们是不是…找错了人。」

「不会找错人的。」 我看向李枕,反驳道:「那日他们有备而来,专门趁你不在。因为不知道顾容会武功,所以只来了三个人,而且都是冲着我来的。当然,他们也不在乎顺便杀了顾容。」

李枕叹了口气:「想杀你的,除了端王,恐怕没有别人。」

「别人…」 顾容口中念着,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为何没有听闻…静王遇刺的消息?若有此事,豹子那边不会不知道。」

「你想说…是静王?」 我微微一愣,旋即摆了摆手:「不可能的。静王不至于要杀了我。」

顾容脸色不大好看:

「我没说是静王做的。我只是觉得奇怪,此前端王府的事,要说端王记恨,也首先该记恨静王,其次才是你。最多,两个一起杀。总不至于,只杀你一个。换句话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那为何只杀一个呢?若是我,我两个都杀。」

「什么一个两个,杀…杀杀的…你的思路很奇怪啊顾容,你说来说去,是要杀谁?」

我一时无语。

顾容更不乐意了:「总之不杀你的静王,可以了么?」

「随你怎么说。」 我不再理顾容,起身便要走。

一旁,李枕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

「咳…那个…我觉得…顾容呢…说得还是有道理的…阿簪…你也别生气…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顾容你也是的…你的心是玻璃做的么?」

李枕说完这句话,我又瞥了一眼顾容,愤而离席。

只听身后李枕叹息:「顾容啊顾容,你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顾容砸没砸脚我不知道。因为跟他赌气,我晚膳没吃饱是真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跑到厨房去觅食。

我整四处寻觅着,忽然感觉身后火辣辣的,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我猛地回过身,只见顾容斜靠在门边。

「就知道你没吃好。」 顾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鸡蛋:

「喏,吃饭时候给你留的。」

我接过鸡蛋,哼道:「谢了。」

我刚想敲开鸡蛋,顾容却道:「你等会儿再吃。我先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我拧起眉毛。

顾容在我身边晃悠着,问道:「听李枕说…我昏迷的时候,你日夜不眠,在我榻前照顾。是真的么?」

我没去瞧顾容,嘟囔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顾容浅浅一笑,眼里的光灼得我不敢直视。

「那吃素呢?」

「什么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

顾容轻声问道:

「你不是最爱吃肉了么?平白同佛祖许那样的愿做什么?」

「我…」 我喉咙一哽,有些闹心,有些冒火儿。

我高高昂起头,眼睛直盯着顾容,阵阵道:

「与佛祖许愿,要诚心。若许的是些不痛不痒的,佛祖怎知这事多么重要?」

顾容眸若清泉,此刻水波漾漾,微微闪动:

「那一日,你说…还有话没同我说呢。是什么?」

我微微一顿。

许久,顾容也没催促。只是问道:

「还有…今天白天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么?关于…静王。」

「静王…」

我念着,忽然觉得十分好笑。静王就好似我年少时不可抛却的执念,可这执念早就在不知不觉间随着时间消逝。只是在旁人看来,我依旧放不下罢了。

想着,我叹了口气:

「顾容,你真的以为我是喜欢静王才那么说得么?」

顾容轻轻挑眉:「不然呢?」

我张了张嘴,酝酿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看着顾容的眼睛,我认真说道:

「顾容,我早就…不喜欢静王了。我…我…」

我说了好几次,却羞得说不出口。可脑海里想到那日倒在我怀里,双目紧闭的顾容,我便又鼓起勇气:

「顾容,我喜欢的是你。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你陪在我的身边。无条件得信任我、守护我,为我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平日里我只当你和李枕一样,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是那日你差点死了,那一刻,我才发现,你早就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了最重要的不可或缺。我是真的喜欢你,顾容。」

肉眼可见,顾容的喉咙上下滚动。他含笑看着我,嘴角轻轻上扬:

「这是你那日要说给我听的话?」

我点了点头。

顾容「嗯」了一声儿,说道:「你这可不是一句话,你这是一段话。」

「你…!」 我的情绪忽然被打断,伸手去拧顾容的腰。

顾容笑着躲闪,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眼中脉脉含情,星光闪烁:

「簪簪,你知道么?我一直在等着你跟我说,说你已经不喜欢静王了,说你喜欢的人是我。那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亲口告诉我,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高兴的。」

我微微启唇,估计表情瞧着有些傻气:

「其实,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顾容轻轻笑了:「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听你亲口说出来,便都不作数的。」

顾容的眼睛透着温情,仿佛要淌出蜜糖来。给我瞧得十分不好意思,一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簪簪…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顾容的声音轻缓温柔,我的心随之剧烈跳动。

说着,他俯下身子,棕色的眼眸在摇曳的橘色烛火下熠熠发光。他的脸缓缓贴过来,高挺的鼻尖与我的鼻尖碰在一起,微微发凉。

诶…?这…嗯…

我的手轻轻抚上了顾容的背。

他的唇绵软湿润,竟比我想象中香蜜清甜。我轻轻咬着,感觉…貌似…比桂花糕还要好吃那么一丢丢…

我觉得我的脸被烛火烤得火热,心脏一直狂跳着。我感觉得到,顾容他发现了。他的嘴角暗中扯了扯,似乎很得意。

过了一会儿,顾容抿了抿嘴唇,明灿的眼盯着我,喉咙一动,轻声说:「糟糕了。」

「什么糟糕了?」 我羞涩顿无,心下一惊。

哪想,顾容嘴角上扬,温柔道:

「李枕还不知道,他云王府的后庭,已经起火了。」

「啊…这…」

我笑了起来。

顾容复将我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柔声道:

「簪簪…那个鸡蛋…咱别吃了。」

「嗯?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生鸡蛋。」

???

好家伙,若今日我没有就范,他是打算让我淅淅沥沥摊一手的生鸡蛋么?!

报复心如此之强,看来那端王是没几天好活了。

几日前,顾容派豹子去查玉兰斋,有了新的线索。

端王与玉兰斋并没有任何往来账目,那三个刺客出刺杀任务,玉兰斋也没有任何黄金入账。

后来,又查出一件趣事。那玉兰斋与赌坊有不少金钱往来,但账目却十分模糊。豹子劫了一个赌坊的护卫进了云王府,敲晕过去一检查,身上竟有玉兰斋刺客的图腾。

彼时,云王府中,顾容若有所思,动作极其迟缓地咬了一口包子,说道:

「如此看来… 这玉兰斋…和赌坊…关系甚是紧密啊…」

李枕点了点头:「或者说很可能,背后是同一个掌柜。」

「全爷…」

我惊叹。

顾容吃掉了最后一口包子,又说道:

「还有,温罗传回来消息说,誉王府有动静。李兴去找了静王,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而第二日,静王便悄然离府。虽然温罗最后跟丢了,但我猜测,静王八成去了玉兰斋。」

「他…去玉兰斋做什么?」 李枕微微一怔。

顾容试着猜测道:

「我们假设端王心机深沉,他没有用自己的亲卫,而是动用了安公公手下的杀手。那帮亡命徒,威逼怕是不管用的,估计是利诱。誉王知道这件事十分恼怒,找静王商量若事情败露,该当如何。静王自是去与安公公商量,如何摆平此事的。」

「这誉王…没那金刚钻,非要揽那个瓷器活儿。」 我摇了摇头。

「他也不算太傻,知道找静王商量。」

顾容说着,眼中露出狡黠笑意:「可惜啊,太晚了。赌坊的线索上不得台面,可玉兰斋,我们手里有活人有死人,那可是正大光明的证据。」

李枕「嗯」了一声儿,长叹一声:「希望那三个刺客没白白浪费我两口冰棺。」

三个刺客,为何是两口冰棺呢?此事说来辛酸。顾容为了留住那三具尸体,一定要李枕花重金打造冰棺。可云王府统共也没几个子儿了。于是乎,李枕只打了两具冰棺,有俩刺客被无情地塞在了一起。

次日,顾容便找来了豹子。彼时,李枕上正早朝,我和顾容一起用早膳。

「帮我带封信给全爷。」

顾容说完,豹子接过信,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转身跨出门去,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望着空荡的门口,迟疑问道:

「他…真的不是个假人么?」

我真的很好奇…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怎么可以做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单单就是机械地执行命令,好似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你将他扔到哪儿,他就扎到哪儿。

听了我的话,顾容笑了:「豹子他们经过了专业的训练,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那…」 我微微张开嘴,不解地望向顾容:「风宁呢?」

顾容眉毛一抖。

「啊嗯…」

顾容挠了挠额头:「风宁那小子…的确…嗯…没有训练好。作为探子…他是个残次品。」

「娘娘!」 忽闻男声,抬头一看,是风宁一跑一颠儿,飞奔进来,笑问:「什么残次品?王爷给了您什么不满意的东西,您给我,我给我阿妹留着。」

顾容敷衍笑笑,眯了眯眼:「这时辰,你不应该守在端王府么?」

风宁极其得瑟,伸手拿了个包子:

「王妃娘娘,我可是日夜不眠为您守在端王府。终于,让我给发现了个事儿。」

顾容额上三道黑线:「什么事儿…」

风宁故作神秘:「有个人,昨夜离开了端王府 。」

顾容马上要忍无可忍,咬了咬牙:「谁…」

风宁向前凑了凑:「您猜…」

「我不猜!」 顾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把夺过风宁手中的包子:「不说你就别吃了。」

风宁咂了咂嘴,终于说道:

「是端王妃,连夜离府,往卞州的方向去了。六玄已经跟过去了,等确定了地点,会传回消息的。」

「卞州…」 顾容念着,手里捏着的包子又被风宁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顾容笑了:「看来端王妃是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了。」

我一怔:「老相好?」

顾容点了点头:「端王妃出嫁前有一青梅竹马,此人姓郑名淮,字允期。」

「郑允期?」 我又是一愣:「你说的是那个八年前去镇守南疆的郑将军?」

「正是。」 顾容喝了口粥,云淡风轻。

「他俩…还有这故事呢?」 我眨了眨眼。

顾容「嗯」了一声儿,说道:「真是走投无路了哈,端王竟让自己的王妃去找老情人搬救兵。真是又可笑…又可怜。」

说着,顾容哼了一声儿。

「王妃您的意思是…端王妃是去借兵?」

风宁一口包子差点儿咽不下去,眼睛瞪得老大:「那端王要谋反不成?」

风宁自言自语似得,也不管手上有没有油,伸手摸了摸下巴,作沉思状:

「看来…景安侯府的兵该练一练了。」

顾容斜眼过去,幽幽道:

「你不觉得,你废话太多了么?」

风宁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吃完我就走,接小安的班儿,继续去端王府蹲着。」

话音落下,只见风宁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说,临走还揣走了个红薯。

风宁走后,顾容扶额哀叹:

「簪簪,我真不知道,风宁是怎么鱼目混珠,成为我景安侯府的探子的。」

我试图安慰道:

「他还是有自己的优点的,比如轻功,再比如…再比…如…」

我如了半天,却始终没如出个所以然。

「再比如…什么?」 顾容泫然欲泣,眼巴巴儿等着我。

我笑了笑,轻拍顾容的手:

「再比如,他很能吃啊。」

听罢,顾容当场昏厥。

玉兰斋一事,我们皆以为按住了誉王等人的命门,此战只胜不败。

岂料,信送去的当夜,那安公公放了一把火。幽幽夜色之中,火光冲天,许久未能熄灭。

曾名满京都的玉兰斋一夜之间付诸一炬,安公公死了,近百名刺客失踪,所有的证据与关联也都随大火烧成灰烬,仿若玉兰斋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对此,顾容十分懊恼。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大意,从未想过安公公会有这般勇气。

彼时,顾容心中不快,喝了许多酒。三巡过后,脸色越来越红,声音也拔高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李兴有什么好?安公公愿意为了这么一个蠢才,舍弃性命。」

说罢,顾容一脸费解,又道:「难道真的是…傻得可爱么?」

看着顾容不停摇头,我的手轻轻覆到了他的手上:「虽说这世上没有理由的事多得很。可这事儿…我总觉得哪里奇怪…」

「我也是…」 李枕叹了口气:「全爷的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

我盯着桌面,想了许久,忽然抬头看向顾容:

「此前你找到全爷,问当年后宫大火还有赌坊的事…那时候,全爷有提到过端王或李兴么?」

顾容犹疑得点了点头。

我又问:「那静王呢?」

顾容想了想,说道:「只是提到当年大火,说了一句,便没再提过。」

「说了一句什么?」 我追问。

顾容想了想,说:「时静王只有六岁,突逢变故,若非赵皇后相护,怕也活不到今日。」

「不对!」 李枕忽然大呼,一掌拍在桌子上,惊得杯中之酒差点摇晃出来:「为何他会记得静王是六岁…而不是五岁…或者七岁?」

我点了点头:「不错,昔日,月尧宫那么多人,都逃出来了。只死了两个人,为什么?因为据闻,当年安公公是冲进火场救锦妃娘娘不成,二人一同死了。安公公既有这样的忠心,老主死了,怎会抛下小主,另谋新主呢?!」

顾容眉头紧蹙,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

「你们说得对。是我大意了。也许…静王…才是背后的那个人。」

我感觉背后发凉,不自觉的紧了紧衣领。

「赵皇后并不是想把安公公变成李兴的亲信,也不是想隔绝安公公与静王的往来。她是收买人心。而安公公效力的从来也都不是李兴,而是李叙。他是为了静王而死…难怪刺客没有去杀静王。玉兰斋的人,胆子再大,又怎么敢去杀自己的主人呢?」

我说完,脑袋仁儿都跟着疼了起来。我揉了揉太阳穴,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李枕轻叹:

「端王、誉王、静王…看似对立的三个人,其实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只不过,端王只是棋子…而执黑子的静王却甘愿输掉棋局,成全誉王…哈…」

顾容不可置信地呼了口气,冷笑道:

「静王真是疯了。以他的能力,帝王之位触手可及,为了一个…竟然愿意放弃皇位。」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西郊的春天,那个被我死死抓在手中的风筝。

「其实静王有仁心,也重情义。只是为人孤僻了些,与众兄弟才渐渐生了隔阂。 赵皇后与誉王…大概是他内心中唯一的一点温暖吧。」

我这话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儿。

果然,只见顾容脸颊红红的,侧眼看着我:

「是啊,只有他静王重情重义,清高孤雅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用力抓了下顾容的手。

「咳咳…别…」 李枕刚想拦架,忽然眉眼低垂,瞥见了覆在顾容手上的我的手。他五官扭曲,眯了眯眼睛:

「你俩…这是在干啥?」

我心下一惊,心虚得眨了眨眼,就像偷情让人抓住了似的。顾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反抓住我的手,也没理睬李枕,自顾自说道:

「还有件事,六玄传回消息,端王妃果然去了牧城。以我对那个郑允期的了解,他对端王妃,那是有求必应、肝脑涂地。所以,不久的将来,京都恐有一战,我们要打起精神了。」

李枕听到正事,好像一时忘了我俩的事儿,肃然问道:「郑允期…你确定他会借兵给端王?他和那端王妃不过年少情谊,会做到如此地步?」

顾容哼笑:「真没见识。那郑云期是个痴情种子,认死理儿的。端王妃都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泪珠儿一涌,十万大军,怕是就要北上了。」

李枕半信半疑:「真的…?」

顾容又是一哼:「千真万确。他俩那些事儿,七八年前,我都听腻了。」

一席话听罢,李枕蹙了蹙眉:

「顾容,你会不会太八卦了些?」

顾容一脸惊讶:「拜托,我可是自小长在女人堆儿里,你不知道京都城的贵族女眷们都指着这些家长里短、后院秘闻活着的么?」

李枕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点了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过了一会儿,李枕忽然反应过来,紧紧盯着攥着我的手的顾容的手:

「不对…你俩…这到底在干啥?」

李枕撞破了我与顾容的奸情。

啊不,是感情。

起初,他有一丝丝尴尬。可没过几日,便习以为常了。即便见着我同顾容在一起花前月下,他也会提着酒壶,问一句:

「一起喝点儿?」

每每顾容都气得扔石头子儿砸他。可李枕乐此不疲,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这日,李枕又拎了酒壶来打扰我俩。顾容刚欲发作,李枕挑眉问道:

「打我?不想知道陆笙的消息了么?」

顾容蹙眉,极度怀疑地盯着李枕:

「陆笙什么消息?若有什么动静,豹子肯定会告诉我的。」

李枕唉声叹气:「论身手我是比不上豹子,但论这里,他可比不上我。」

说着,李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笑了。

自打知道我和顾容的事后,我总觉得李枕越来越不正常了。盲目自信、盲目吹嘘、无处不在找存在感。

顾容说,他每日都要告诉自己一遍,李枕病了,千万忍住,不能揍他。

可我瞧着,顾容快忍不住了。他咬了咬牙:

「你说不说?」

「顾容,请注意你求人的态度。」

李枕极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又慢悠悠说道:

「上次,风宁跟丢了静王,我们猜的是静王去了玉兰斋。可当日我派人去瞧过,静王马车车轮上粘着泥。城中当日并未下雨,也没有泥路,若是去玉兰斋,为什么会有泥呢?」

「为什么呢…」 我重复着李枕的话,像个傻子。

李枕又道:「刚刚我问过豹子,他说丞相府近来没什么异样,只是…刷了好几次马车。」

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刷了好几次…马车?」 顾容蹙了蹙眉:

「第一次,是和我们在西郊见面。那日下了大雨,马车车轮应是沾满了污泥。可是怎么会是好几次…还有…那静王的马车车轮也沾了泥…」

说着,顾容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静王当日是去见了陆笙?」

李枕点了点头:「没错。我派人去城郊打听,发现葛林山附近当日下了雨,附近好多上山采药的村民都被困了几个时辰才下山,所以他们印象很深。」

我终于听明白了:「所以静王和陆笙的马车车轮都沾了泥。这些小事,风宁和豹子都没在意,所以都没告诉顾容…」

我笑了:「李枕,你也是太细心了。」

李枕一脸骄傲,正了正衣襟,说道:「我只是觉得陆笙近来没有动静,非常奇怪,于是便去查了查,看看能瞧出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容认真点了点头,随后拍了拍李枕的肩膀:「是我大意了,竟没想到这个。」

李枕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儿,肩膀一抖,抖掉了顾容的手。他瞥了我一眼:

「你现在能想到什么?整日想的不是情情爱爱就是亲亲我我。」

「我…?」 顾容指了指自己,又瞪眼看了看我。

我刚想说话,只听李枕道:

「真不健康。」

说罢,提着酒壶飘然离去。

「我…?我…我不健康?」 我瞠目结舌。

「喂!不是要喝酒么!你跑哪儿去?!李枕!」

顾容大喊着,可夜色之中,已经看不见李枕的身影了。

顾容叹了口气。

我瞧着他一脸愁容,安慰道:

「陆笙和静王勾连,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其实想想,起初我们也不是要真的同那陆笙合作,不过就是为了稳住他罢了。而今他既明着还没同我们撕破脸,便是有别的长久打算,暂时不会对我们下手。那一个静王也是要面对,再加一个陆笙,又能如何呢?」

我说了一堆,顾容十分动容,他脉脉含情得看着我,略带猥琐地摸了摸我的手:「簪簪,你真好。」

「少来…」 我别过脸去,又害羞起来。

「可我不是因为这个叹气。」

顾容哀愁面容中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奸诈。

我看向顾容,只听他缓缓道:

「我是为我们小李枕叹气。形单影只久了,最近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说罢,顾容又问:「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什么?」 我老实问道。

顾容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睛:

「孤独,使人变态。」

自打跟着端王妃去了南疆,六玄便留在了牧城,但半个月过去了,那边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顾容整日琢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索性撂挑子不去想了。今日更是亲自跑到厨房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着李枕回来。

「天下之事,唯吃不必动脑。」 顾容如此说道。

今日李枕刚下朝回来的时候,神色十分古怪。

问了才知,因圣上身体每况愈下,群臣已数次觐见,请立新太子,以安民心。圣上此前已借故推过两次,今日却因有太后开口,而不得直言拒绝。闻太后已经做主,尽快择出合适的太子人选。

其实,从目前状况看,太子人选不是李枕,就是静王。可静王身后有安国公府,圣上此人最忌惮皇子背后有权臣。这也是他多年来并未十分重视端王的原因。李枕身后虽亦有景安侯府这扎眼的大树,然景安侯府手掌军权,便足够叫他忌惮。

所以这一次,东宫太子位大概率会落入李枕手中。而端王、静王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要么,他们像当初我们弄掉太子一样弄掉李枕,要么干脆发动政变。

彼时,顾容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我已经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然李枕似乎一点儿不为美食所诱惑,依旧沉醉在立太子一事之中。

「顾容…你说我若成了太子…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容缓缓坐了下来,说道:「说不上。眼下这情形,你便是有命进东宫,也不一定有命进出东宫。不要说静王,就是端王…都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李枕点了点头,又问:「哦对了,牧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顾容摇了摇头。

李枕揉了揉太阳穴,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许久,他又缓缓坐直了身子,蹙眉道:

「顾容…其实我们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南疆那些兵…也未必听郑允期的吧,毕竟他们是帝国军队,怎么会轻易受他一人调遣?」

顾容晃了晃手指,就像教书先生普及常识一样,淡淡说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在边地,只知将,不知君。在他们眼里,将军,就是整个边疆的王。」

听了这话,李枕轻轻抬眼:「哦?如此说来,北疆就是顾二哥的地盘儿喽?」

哦吼…这气氛骤然有些尴尬。

顾容沉默片刻,问:「这问题,你是以我朋友李枕的身份问我,还是以五皇子云王李枕的身份问我?」

「有何分别?」 李枕问。

顾容老实说道:「若你是五皇子云王李枕,我便可以有很多好听的话说与你听。若你是我的朋友李枕,我才会同你说真话。」

李枕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的,我还有得选么?那自然是你的朋友,想听真话了。」

顾容点了点头,十分严肃道:

「如果你是以我的朋友李枕的身份问我,我便答你,是。」

「哈…」 李枕有些无奈:「听你这么说,我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顾容叹了口气:「李枕,在边地,将军大于王,这是不成文的铁律。没有一代帝王,可以改变这个局面。除非,他想舍弃边地的和平与安宁。」

微微一顿,顾容又问:

「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何自先皇时起,便一直由景安侯府子孙镇守边疆五城?」

李枕微微蹙眉:「因为…先皇信任景安侯府,就像信任他自己。」

「不错。」 彼时顾容神情端肃,全然没有了平时玩闹的神色。他看着李枕,沉沉说道:

「因为这份信任,我的父兄替帝国掌权,所有臣服于我景安侯府的人,皆臣服于李氏江山。可惜…当今圣上并不若先皇一般慧眼识人。所以近二十年来,我景安侯府如履薄冰,我五哥不得不弃武从文,放弃南疆军权。李枕你想想,若南疆军权没有旁落,何来我们今日之忧?」

顾容说着,越说越激动,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所以,李枕,你要相信我,相信景安侯府。我希望李、顾两家曾经的信任可以在你我这里延续。」

李枕与顾容四目相对,许久,轻轻笑了起来:

「顾容,我相信你。但你愿意相信我么?」

顾容眉毛一挑,身子向前微微倾着,说:

「如果单纯说的是你李枕的为人,我便是相信。可若你说的是那件事儿,我还要再考虑。」

李枕伸出三根手指:

「我李枕以我的姓氏起誓,必保景安侯府上下无恙。」

顾容哼笑,一把按下李枕的手指,说:

「以你的姓氏,担保我景安侯府所有人的命。你当我顾容是什么?傻子么?又当我景安侯府是什么?傻子窝么?」

我忽然有些想笑,但我忍住了。

顾容这边说罢,不等李枕再开口,扫了一眼桌子,沉了口气:

「没胃口。」

随后,起身拂袖而去。

「顾…顾容!顾容!」

李枕追着顾容一溜烟儿地也消失了,徒留我呆呆地举着筷子,愣愣盯着空荡荡的门口。

待我动作极其迟缓地夹起一块糯米藕送进嘴里,才慢慢回想起李枕和顾容的对话。

奇奇怪怪…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俩背着我又在搞什么鬼。

就在李枕说了立太子一事后的第五日,极其突然又在意料之中地,李枕被封为了太子。

我们住进了东宫,忽然有些不大习惯。

往常在云王府,身边没有婢女,我、顾容和李枕皆自由惯了。如今来了东宫,一群婢女嬷嬷小太监蜂蛹而至,哪怕在自己的房内,我都不敢大声呼吸。我尚且如此不自在,就更别说又要一直装女人的顾容了。他终日不大说话,能动手就绝不张嘴。能让我办的,就绝不露面儿。对于此事,李枕也给众人讲了清楚,东宫大小之事皆是侧妃说了算。

一来二去,这东宫之中,人人都将我看作真正的主子,暗地里传说那太子妃就是个摆设,用来糊弄景安侯府的罢了。

顾容自然是不在意,反而乐得不与那些人打交道。

半月过去,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一时之间让人忘记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是随时翻涌的汹涌波涛。虽心若明镜,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明面儿上大家还都没撕破脸。因此李枕决定设宴招待各位兄弟。此举,一为做给圣上看,二为打探口风,观察细节。

几日后,由我张罗着,东宫大摆筵席。端王、静王、誉王等人自不在话下,连康王、平王等闲散王爷都出现在了宴席上。

舞乐之间,觥筹交错。一时间,给人一种错觉。众位皇子仿若一团和气,一大家子一起,其乐融融。

平王自来心眼儿不全,喝得兴起,晃悠悠起身,冲着李枕邀杯:

「五哥,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成为太子。若早知今日,儿时我就与你亲近亲近了。」

平王觉得自己十分有趣儿,说罢,把自己笑地前仰后合。

然在场之人无一露出笑意,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彼时,我替他尴尬不已。

然,不过多时,令气氛更加尴尬的人出现了。是那端王缓缓起身,轻笑道:

「五弟,既然酒过三巡,那二哥就说些酒话。如今我境遇落魄,你已贵为太子。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的宴席还会邀请我。承蒙不弃,这心意,二哥领了。」

说着,举起酒杯,与李枕隔空对饮。自那以后,氛围愈发古怪起来,好似打破了表面的兄友弟恭,大家都开始疲于应付。

我坐在李枕身边,实在浑身难受,腿都要抽筋儿了。此刻扫视过去,却不见静王。于是,我借口自己乏困,便提前离开了。

离开宴席后,我在后院转了许久,才瞧见站在桥上的静王。

应该…多少能打探出什么的吧…

如是想着,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月色之中,男子身姿挺拔,好看的侧脸,卷长的睫毛,就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他自少年时起,眼中便透着一股子看透世间一切的凉薄。即便是他笑起来,你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可这样的一个人,只一眼便叫我在意了许多许多年。我常常在想,也许那一眼,叫我生出了太多的共情,叫我感受到了他的孤独与无奈。我曾经以为我的炙热可以融化他,以为我对他来说可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可是我错了,自作多情的愚蠢,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想着,我轻轻笑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我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静王…是觉得宴席吵闹么?」 是我先开了口。

静王神色平淡:「你知道的,我喜欢安静。」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说起来好似他很了解我了解他。

我没说话,低头看着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池塘。

「李枕对你好么?」 静王忽然问道。

「他对我好不好,你不清楚么?」

我侧头看向他,不客气问道。

是我提醒了他,当日利用李枕对我的关切,借他的手,除掉侧妃和继后的事。我以为他会有,哪怕一丝丝的愧疚。可是听到这句话,他依旧神色平淡,毫无波澜。

「我真没想到,你会和顾容嫁给同一个人。」

静王淡淡说罢,又道:「年少时,你二人就十分要好了。如今你们都嫁给李枕,还能同以前一样么?」

「我与顾容,一如当年。」 我冷冷说道。

静王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们至少会有一个人不是真心喜欢李枕,毕竟,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与另一个女人分享夫君的爱。」

说着,静王看向我,眼里透着光:「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可我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的心猛地收紧,不自觉得抓紧了裙摆。面上却佯装镇定,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静王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却闪过一抹寒光:

「我从未想过,顾容会是个男人。」

咚!

一块大石砸在我的心里,脑子嗡地一下,仿佛片刻就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什么?」 我紧蹙眉毛:「静王怕不是有什么癔症。」

静王色淡如水,幽幽道:「或者,我将此事呈予圣上。想证清白,叫宫中嬷嬷验明正身便是。」

我一时无言,手紧紧攥着,攥到发白了,周身一股凉意,直叫人想打寒颤。

就在我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要栽进池塘的时候,静王又开了口:

「你放心。我不会呈给圣上的。景安侯府倒了,于我而言会是什么好事呢?如今的景安侯府再不是从前的景安侯府了,有顾容在,景安侯府绝不会坐以待毙。事情败露,只会加快景安侯府举兵的进程。李枕,便会更快坐上皇位。我没有那么蠢,为他人做嫁衣。」

我微微一愣,狐疑地盯着静王。

我对静王说不上十分了解,却也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他本不是个外露之人,可眼前这番话,野心昭昭,一丝一毫想要掖藏的想法都没有。他不是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他只是想借我的口告诉李枕和顾容,他什么都知道。

许久,我淡淡开口:

「静王真是想象力丰富。可若有这闲功夫,不若去娶个王妃吧。」

这回轮到静王露出狐疑的神色。

酝酿够了,我抬眸看向他,缓缓道:

「太子妃曾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甚是受用。今日便原封不动送给静王可好?」

「什么话?」 静王问。

我笑了,眼里却没有温度:

「孤独,使人变态。 」

夜里,宴席结束,只剩下我与李枕、顾容的时候,我将此事说与他俩听。

出乎意料的,顾容与李枕没有露出十分惊愕的神色。他俩只是对视了一眼,仿若一切早有预料。

顾容着李枕,脸若冰霜:「我说得如何?静王早将我们捏得死死的,若不能打破边界,将必然困在他为我们围好的死局里。」

我还来不及问,他俩背着我都说了些什么,李枕便迎上顾容的目光,说道:「所以,我觉得可以谈判。这是目前唯一打破边界的方法。」

顾容笑了,可分明是讽刺的笑。

「事到如今,你跟我说…要谈判?战争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你说要谈判…李枕,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李枕神色平静,淡淡道:

「我所赞成的,一直都是以智谋夺位,而不是战争。权谋夺位是一回事,政变又是另一回事。战场之上,没有一个队伍会完整归来,总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永远留在过去。有时候,我们没得选。可是现在不一样,静王既借阿簪的口带话给我们,就意味着我们彼此不是非要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否则…战争一起,对京都城的百姓而言,将是一场大的劫难。相信静王也并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听着李枕的话,顾容的脸渐渐浮出不悦,冷冷说道:

「若相安无事谁愿意打仗?我知你心怀天下,可心怀天下不等于假仁纵敌。静王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是建立在你做出让步的基础之上。这世上,只有你会这么傻。」

诶…?一场好好的辩论被顾容搞成了人身攻击。

我默默吃了一粒葡萄,压压惊。

李枕一直没有说话。

他向来如此的,以沉默应对极致的不满。

当日谈话不欢而散,我一夜未眠,总想起他俩争执时的样子。

自打李枕当了太子,这俩人就有些古怪。具体哪里古怪我也说不上来,但冥冥之中总是感觉他俩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说起来,他俩各自的缺点近有来呈变态势发展的趋势,比如李枕的深思熟虑慢慢发展成优柔寡断,顾容的一往直前正渐渐变成急躁莽撞。一次又一次争执中,他俩的矛盾愈演愈烈。上次俩人一同出府赴宴,竟是同去不通归,惹得坊间渐渐出了流言,称云王与王妃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各中缘由,传得更是离谱,说是因云王宠妾灭妻,为王妃所不忍。

对此,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那傻爹却十分骄傲,自以为盖过了景安侯府一头,家里家外得意得不得了。

说回李枕和顾容。自打我们仨相识,如今十几年了,他俩从未真正吵过架。因为他俩性格过于悬殊,每每顾容动若脱兔时李枕皆静若处子,便是有一言不合,也绝没到过吵红脸的地步。

所以如今这状况,其实我有些怀疑…他俩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证据,也不想多问。我相信李枕,也相信顾容,他俩不同我说,一定有他俩的理由。

所以我选择默默等待。

我就这么干巴巴等了好几天,可是连个屁都没有等来。

李枕与顾容吵架之后,俩人陷入了冷战。我一度怀疑他俩在作秀,可是转眼过了好几天,他俩依旧互相不理睬。那时候我才开始有些相信,他俩可能真闹别扭了。

害,老夫老妻的,多大个事儿。

于是为了给缓和他俩的关系,我提出去伏雾山郊游。

夜里,坐在小屋内,我烫了些酒。我试图打破沉默,笑着说道:

「我们三个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出来散心了。最后一次,大概还是我未出阁前。」

此话落地,无人应答。

我尴尬地挠了挠眉毛。

「你俩到底想干啥?」 我问。

李枕看了一眼顾容,没说话。顾容干脆头不抬眼不睁,上演了一出沉默是金的好戏。

「你俩指定是有点儿啥毛病。」

我忍无可忍,一口干了杯中酒,口中嘶嘶哈哈,一时间鼻腔周围酒气熏天。

借着这口酒劲儿,我拍了拍李枕的肩,说道:「放心吧,有顾容在,有景安侯府在,迟早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的。」

「迟早…」 李枕一阵苦笑:「如今听着景安侯府,我就好似已经瞧见了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顾容轻刚抿了一口酒,此时抬抬眼眉:「听你这话,我景安侯府都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成?」

「李枕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蹙了蹙眉,又推了推李枕。

然我话刚出口,就听顾容重重落下酒盏,幽幽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景安侯府手握刀剑,世世代代为将,沾了百年血腥,不过是为李氏守江山。如今倒成了那毁天灭地的大罗阎王。此话若叫我祖父听到,黄泉之下,怕是难以安眠。」

李枕叹了口气:「我知道这百年以来,景安侯府的忠心与付出。若非如此,我昔日又怎会帮你隐瞒身份,选择相信’六子出,天下亡’不过是个天大笑话。」

啪的一声,是顾容拍案而起。

「李枕,说到底,你心中就从未忘记过那事儿!六子出,天下亡…你是怕我顾容亡了你李家的江山么?你以为,我稀罕你李家的江山么?」

此言一出,犹如霹雳。然顾容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口不择言。彼时,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幽沉说道:

」李枕,若我顾家稀罕你这宝贝江山,今日坐在那乾坤殿中的就会是我父亲了。」

李枕青筋三抖,手臂微颤:「你喝醉了,回去休息吧。」

说罢,起身便走了。

顾容站在那儿,脸色铁青。

我晃着酒杯,不解地看着顾容:

「一杯酒而已…你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顾容咬着牙,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

「簪簪,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你是说…关于夺位,还是关于李枕?」

顾容无奈地动了动嘴角:「关于…如何让李枕抛弃他平和过渡政权的愚蠢想法。」

我伸出手抓住了顾容的手。他的手冰凉,微微抖着,在触到我的那一刻又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柔声道:「也许你不该一直想着去说服他。考虑一下他所说的,再加上你所想的,真的就没有折中的办法了么?」

顾容看着我,睫毛煽动,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他的声音无奈又悲凉:

「簪簪,如今静王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没有退路,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景安侯府上下系于我一人之身,你若是我,会去冒险么?」

「可若是发动战争…我们的胜算又有多大呢?一定会胜么?」 我问。

顾容喉咙一哽:「很大…但…世事无绝对。」

说罢,他看着我,又道:

「可纵马革裹尸,我顾容也是死在战场上,而绝不会是断头台上。簪簪,或早或晚,此战无可避免。若日后静王登基,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可到了那个时候,静王名正言顺,我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随后接着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簪簪,答应我,以你最快的速度离开京都,再不要回来。豹子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不要相信静王,他不配得到你的哪怕一点点真心。」

顾容声音低沉,却是声声刺耳,直直扎进我的心里。

「你疯了么?」 我瞪起眼睛:「我告诉你顾容,若非是你带我走,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京都的。还有,若你死了,我第二日就嫁给静王,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因为你自以为潇洒,不顾别人真心的丑恶嘴脸我一刻都不想记得。」

我被顾容气得脑袋充血,头痛欲裂。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回到房间后,我悄悄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有轻轻脚步走了过来,靠近了我的门边。那脚步声在门边止住了,我等着他来敲门,可许久,只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

再一次,我气得脑袋充血。

躺在榻上,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折腾了好一会儿,索性披了斗篷,决定出去走走。

刚出了房门,便瞄见院子里坐着一个人。瞧着是李枕的背影,一个人坐在院子中,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听见身后有声音,李枕我回过头来。看见我,轻轻笑了一下:「若不困的话,陪我坐坐吧。」

害…这俩人,今天是要轮着跟我谈心么?

我拖着步子走了过去,坐在了椅子上,静静等着李枕开口。

夜里的微微凉风吹起了李枕的碎发,他看向我,好似十分疲惫,眼里透着一股无奈。

「我可以信任你么?」 他突然问道。

我微微一愣,随后轻轻笑了:

「李枕,你可以像相信顾容一样相信我,永远都是。」

李枕许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却是一声缓缓叹息:

「其实静王他找过我。」

「静王?」 我看向李枕,微微蹙眉:「他找你做什么?」

「本是些无谓的话,听着云淡风轻却又偏偏一刀一刀稳稳扎在你的心里。」

李枕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顾容知道么?」 我问。

李枕点了点头:「所以顾容…对静王更加不满。」 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顾容那小子自小看不上静王。如今…算是雪上加霜吧。」

我叹了口气:「李枕…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静王与顾容如此交恶。若他日是静王登上帝王位,便绝没有顾容的活路。」

李枕摇了摇头:「不…等不到静王登上皇位。」

我抬眼望了过去,只见李枕眸光微动:「我是说…顾容不会坐以待毙。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静王登上皇位,他会造反的。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让位给静王。我只是…希望谋求一种更平和的方式夺得政权。比如…靠这里。」

说着,李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得不说,李枕很了解顾容。可也正因为过于了解,他便有许多过犹不及的担忧。我理解他,但我也理解顾容。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只能说道:

「我承认…顾容有些冲动。可他的初心都是好的。」

李枕轻叹了口气:

「那日静王同我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我并未说与顾容听。若是说了,恐怕当夜他就能杀到静王府上去。」

「什么话?」 我问。

李枕幽幽道:

「第一句,他说…我们才是亲兄弟,我们都姓李,无论谁登上帝位,这江山都应该是李氏的江山。」

「那第二句呢?」 我又问。

李枕沉默片刻,才接着说道:

「他说…若景安侯府日后落在顾容手中,那景安侯府便不再是景安侯府了。」

我沉了口气,静静端详着李枕:

「你不信顾容,而去信静王么?就因为…你们是所谓的亲兄弟?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陪在你身边的,到底谁?」

李枕的眼里透着忧色:

「阿簪,我不是不信顾容。只是他太急躁了,若日后恢复了身份,再接手景安侯府,我怕他军权挥霍无度,多增天下杀戮。」

「顾容他不是个弑杀之人。」 我摇了摇头。

李枕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阿簪,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与顾容有一日不得不持剑相向…你会站在谁那一边?」

我看着李枕,许久没有说话。

李枕苦笑:「这个问题是我问错了…以你与顾容的感情…哪里会有站在我这边的道理…」

「不…」 我神色平静,语气轻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李枕眼睛一眨,盯着我,缓缓咽了口唾沫。

我笑了,帮李枕紧了紧衣领,:「诶?怎么冒汗了?天凉可别染了伤寒。不怕不怕,只要你俩继续相亲相爱,我保你俩性命无虞。此话,记得也帮我带给顾容哈。」

那夜,风凉人冷,我心里不爽,李枕也没睡上好觉。

后来的许多年后,李枕回忆起那一天我的语气和神色,他说他在玩笑之间看到了严肃与认真。他说,彼时,他走回房间,一路幻听,好似听到我磨刀霍霍的声音。

自打郊游之后,李枕和顾容的关系好似缓和了一些。也不知道和我那番恐吓是否有关。

他俩没再提起夺位之事。然我觉得他俩并非达成了一致意见,而是各干各的,就如同竞赛一样。

半个月来,他俩几套操作猛如虎,出招杂乱且不一致,反而吓到了端王。端王许久没敢动弹,不知道我们这边到底想干啥。

说实话,别说他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俩想干啥。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月余。就在李枕被封为太子的第三个月,圣上忽然钦点静王往临汾处理官银失窃案。

说是圣上钦点,实际上却是太后做主。自打圣上病重,每日苦于临朝,太皇太后自万安寺祈福归来,垂帘听政已有月余。说起来,李枕得登太子位,也多少亏了太后的耳旁风。

静王一走,顾容又开始放心不下。对于静王脱离视线这个事儿,他十分在意。

这日清晨,圣上辍朝,东宫的饭也开得晚了些。李枕倒好了桂花羹,递给我与顾容。

彼时,顾容喝了一口羹,含糊说道:

「李枕,我们该有所行动了。」

李枕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淡淡笑了一下:

「今天不说这个。」

顾容将碗落下,十分认真地看着李枕:

「事到如今,榆木脑袋还不开窍是不是?」

李枕舀了一匙桂花羹,缓缓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也还是那个主张。如今我已经是太子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想着如何平稳过渡政权。当今形势下,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守而不是攻。如果…」

李枕话还没说完,便听顾容一阵冷笑:

「李枕,你以为进了东宫,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静王此人,自视甚高。心机深沉却偏还有个重情义的毛病。昔日故皇后赵氏于他有抚育之恩,他便不敢与太子争。他日,若非太子登上帝位,他是谁也不会服的。」

李枕许久没有说话,脸色却渐渐发白。我从未见过李枕这模样,他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 许久,李枕的嗓子眼儿里才艰难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顾容的眼底露出阴寒之色,一字一字缓缓道:

「先下手为强。」

「你要杀静王?」 李枕蹙眉:「你知道这不可能的。别说他现在临汾,就算他还在京都,都没那么容易死在你手里。」

「我说的,是圣上。杀了圣上,拟诏传位于你。」

「不可能!」李枕大怒:「你这是谋逆!」

顾容冷冷看着李枕:「你知不知道,你刚坐上太子位,根基不稳,若圣上不久后猝然驾崩,朝野内外支持你的会有多少?唯有传位诏,才能助你顺承大统。」

「为了这个,你就要我杀了我自己的父皇?」

李枕不可置信,瞳孔放大,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

顾容咬着牙,恨铁不成钢:

「圣上早就缠绵病榻,死对于他来讲,也是解脱!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总之我不同意!」 李枕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打仗…我许还同你有商量的余地。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久,顾容幽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恐怕已经晚了。」

「你什么意思?」 李枕怒目圆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容淡淡道:「下了毒的汤药明日就会准时送入圣上寝宫,诏书也已经藏好。」

咚…!

我的心一沉,木然望向顾容:

「顾容你在开玩笑是么?」

可顾容眼神冰冷而坚定:「不出意外,圣上明晚就会驾崩。我们应该准备一下了。」

「你…!」

李枕腾然起身,眼底霎时间冒出许多血丝来。他没有再与顾容言语争执,只疾步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 顾容高喊。

「去见父皇!」

李枕说罢,一脚踏出门去。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侧头一看,是顾容眼色狠厉,幽沉说道:

「我说过,晚了。」

说罢,缓慢拍了拍手。

几乎是顷刻之间,豹子从天而降,只一下,便打晕了李枕,又原路扛了回来。

「顾容…」

我惊愕万分,不错目地盯着顾容:

「你…你这是做什么?」

顾容叹了口气:「李枕假仁纵敌,会坏了大事的。」

「可…可…」 我许久也没支吾出第二个字来。

「没什么可是。」 顾容目光如炬:「记得我说过么?我们要再推端王一把。圣上驾崩,端王必反。静王想借端王之手除掉我们,再坐收渔翁利,他也必然会在关键时刻举兵。届时…若李枕有传位诏,景安侯府便可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出师讨伐乱臣贼子。只有这样,才能一举扫清所有障碍,永绝后患。」

说罢,顾容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柔声说道:

「簪簪,明日我会把沈府的人都接到隐蔽的地方。你不必担心。等这场血雨腥风过去,一切都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那明明很短的路程我好似走了好几个时辰。回到房间后,我僵硬地掩上门,魂不守舍地直接瘫在了榻上。

顾容的小半生在我脑海里重过,从八岁到二十二岁,我太了解顾容,他虽有些冒进冲动,却并非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今日所为,看似合情合理,却又那么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

也许这个就是顾容之前说的,不得不打破边界,才能跳出静王预先设好的死局。他以这种逆反乾坤的方式反杀静王,获得生机。可是李枕呢?他真的会放纵顾容的手伸进皇宫…谋害圣上么…

看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我辗转难眠。

彼时,我并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夜里,东宫已经有消息传了出去,而临汾有一个傻子将要千里奔回京都,赴一场预先为他设好的死局。

第二日,李枕醒了,却被顾容关在了东宫的暗牢中。

「来人啊!」

他一直喊着。

我在暗牢外,一直咬着手指,来回徘徊。李枕的喊声让我十分焦虑,此刻顾容又不知道去了何处。我不敢露面,我怕李枕求我放了他。也怕我经不住他的请求,给他开了牢门,惹下大祸。

我不知徘徊了多久,顾容终于出现了。豹子跟在他的身边,俩人皆拉着一张脸,瞧着有些阴沉恐怖。

近来,顾容很喜欢走到哪儿都带着豹子。我本是不太理解他。毕竟探子们都不知道顾容是个男人,在他们面前,顾容还要捏着嗓子说话。平日里,若非必须,他也是不多见这些探子的。但自打他同李枕闹了别扭,豹子好似得了宠,日日跟在他身边。就在昨日,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也许…顾容最近是时刻准备着放倒李枕的,有豹子在,着实方便许多。

我轻声叹息,跟在他俩身边进了暗牢,默默躲在暗处看着。我实在不忍心直视李枕的眼神。

彼时,李枕疯狂地拍着牢门,声音嘶哑抖颤,活像一只被猎物挑衅了的愤怒的狮子。

「顾容!你放我出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仅是谋逆。冒然开战会害死京都城的百姓的!」

顾容缓步走了过去,贴近牢门,声音低沉:

「李枕,你应该相信我。」

李枕眼睛通红,盯着顾容的眼睛,说道:

「我曾经,很相信你…也许,现在也很相信。可是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顾容,是任何人,扰乱百姓的安宁。」

顾容眼露寒色,一字一字质问:

「你心中真正在意的…究竟是百姓的安宁…还是…我僭越了你的权力?」

李枕的表情一僵。

过了一会儿,顾容忽然退后,冷冷说了一句:

「放了他。」

话音落下,豹子几步垮过去,打开了牢门。李枕出来后,只字没有,风一样向门口奔去。

而顾容看着李枕的背影,沉沉道:

「李枕,你知道的,有豹子在,你走不出东宫。」

李枕脚下一顿,却没回头,依旧向前走去。豹子挡在了他的身前,神色平淡,却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李枕猛地回过头,紧紧咬着牙:

「顾容,你当真要做到此种地步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 顾容声音低沉。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幽暗的牢中,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李枕忽然一声苦笑。

顾容一步一步慢慢向李枕走去,声音柔和了许多。他试图安抚李枕的情绪:

「李枕,所有的事你都可以交给我。你要做的,不过是在今日夜里接过传位诏,赶在静王回来前顺利登基。一旦给了静王足够的时间,让他赶在你登基前回到京都,或者让他知道传位诏书是假的,你我…将永无翻身之日。」

李枕没有说话,沉默许久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恐怕没有。」 顾容认真说道。

此话落地,空气又归于寂静,暗牢之中,光线黯淡,呼吸细微。我不敢说一句话,生怕打破平静之后就是可以将人吞噬的波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打破了沉默。

「我饿了…」 李枕叹了口气。

顾容先是一愣,随后眼里闪过一抹亮光,笑道:

「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开窍的。」

顾容看了我一眼,眼中透着喜悦。可我看到李枕的样子,总觉得心里很难受,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路上,顾容兴奋地同李枕讲着夜里的部署。在他的预测之中,若李枕能够顺利登基,静王多半不会轻举妄动,而端王这光脚不怕穿鞋的多半还是会反。景安侯府的兵已经在边地集结,若有异动,便会第一时间控制住。

顾容声音沉沉,话还没说完。李枕忽然一个侧身,抽出豹子腰侧的长剑,一把横在了顾容的颈上。」

「太子妃…!」

豹子一惊,不敢动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枕:

「李枕!你在做什么?!放下你的剑!」

「放下我的剑?」 李枕冷笑出了声儿:「若我放下剑,是不是就要变成像端王一样的傀儡?!」

「李枕!你要杀我?!」

顾容眼底涌着血色。

我一把握住那剑,神色严肃起来:

「卸磨杀驴都不是时候,李枕,你是疯了么?」

李枕冷冷笑了起来:「我是疯了。可他顾容呢?就没疯么?」

说着,李枕紧紧盯着顾容,问道:

「既你问我,究竟在意的是百姓安宁,还是你僭越我的权力。那我倒也要问你一句。你顾容拼死相助,为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李枕!」

我大呵一声儿。李枕怕是疯了,真的疯了,才会对顾容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容唇角微颤:「我以为…你与我早已不必分得那样清楚。没想到,你一直在意,我所做的一切,初心为何。」

李枕苦涩笑了,摇了摇头:

「顾容啊顾容,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与你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能替我做所有的决定…你这是在践踏我的人生!」

「所以你就要杀我?」 顾容眸光锋利,狠狠瞪着李枕。

「我不会杀你的。」 李枕喉咙上下滚动,眼底蒙上一层雾气。他缓缓放下剑,说:「你走吧。」

「什么?」 顾容蹙了蹙眉。

「我说,你走吧。」 李枕盯着顾容的眼睛,沉缓说道:「此事,我有我自己的解决办法。」

彼时,我真的很想哭。但似乎是犹豫极度的紧张与恐惧,我甚至做不出任何难过的表情。我神色微微局促,声音木讷而沉闷,对李枕说道:

「可你即便现在赶去皇宫,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枕没有看我,他依旧望着顾容,一字一字又重复道:「我说,我有我自己的解决办法。」

顾容攥了攥拳头,问道:

「李枕,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景安侯府了对么?」

「是。」 李枕声音透着凉意。

顾容冷笑:「我早该相信静王的话。」

「什么话?」 李枕问。

「还重要么?」 顾容寒声道:「重要的是,既你我之间再无信任,我景安侯府便再不会插手你的事。从今日起,你李枕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说罢,目光缓缓看向我:「簪簪,跟我走吧。」

顾容拉起我的手,却面若冰霜。我望着李枕,勉强扯了扯嘴角,还在妄图劝说:

「李枕…你就再听顾容这一…」

就在我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冰冷冷刺了过来。我心下一沉,竟是李枕眸带寒霜得直盯着我。他声音冰冷,幽幽问道:

「沈孟簪,在你的心里,我李枕就事事都要听他顾容的么?」

我被李枕的样子吓到了。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此时此刻,我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自主的意识。

「他不会领情的。」 顾容眸光若剑。随后看着我,说道:「你若不走,我便先走了。两个时辰后,来景安侯府找我,我带你离开京都。」

「离开…京都?」 我愣在原地,等稍微反应过来,顾容已经跨出门去。

我又看了一眼铁青脸色的李枕,脑子一热便向顾容追了过去,口中喊着:「顾容…顾容…顾…」

忽然,我的头遭了一棒,一阵晕眩,视线模糊,随即便昏了过去。

由于昏得过快且十分突然,我竟不知究竟是被何人打的。我虽极度怀疑李枕,然后来他一直死不承认,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东宫一片漆黑,大门口守着足足十几个士兵。

他们说,三个时辰前,圣上驾崩,传位太子李枕。端王反了,京都城外三万大军集结,攻进了安德门。

景安侯府为表忠正,五子交兵,静待国变。

「五…五子交兵?」

彼时,我的心猛地一颤:「什么叫五子交兵…你说清楚一点。」

那兵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景安侯府撂挑子了。景安侯说,谁当皇帝是皇家的事,他不管了。景安侯府的五个将军在各自边地闭门不出,军权暂交地方。此次政变,景安侯府不会出一兵一卒。」

「不可能…」 我喉咙一紧,说话都变了声音。

我抓住说话的士兵的手臂:「太子妃呢?太子妃去哪儿了?」

士兵道:「听闻太子妃昨天夜里被端王掳走,下落不明。所以,景安侯府此番虽不出一兵一卒,然景安侯有言,只有手刃端王者,景安侯府才会承认他的正统。」

掳…掳走?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顾容何为忽然失踪。他以此摆了端王一道,使其彻底失去群臣及百姓的拥护。有景安侯府这一巨大的压力存在,端王便是被群起而攻之的对象。别说皇位,就是命,他都未必能够保住。

我静静坐在院中,犹如泥雕木塑。心想着不对啊…顾容与李枕彻底吵翻不过是三个时辰前的事,怎么边地的几位顾将军就都得了信儿,纷纷罢了军权?还有…顾容说好了两个时辰后与我在景安侯府相见,见不到我的人,他又怎么会独自走了?

左思右想,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顾容这小子,怕又是憋了一肚子坏水儿。他和李枕是串通好的么?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

该不会…

我心底拔凉…这俩人该不会已经视死如归了吧…

死都不带我,忒不够意思。

我想出去,可他们告诉我,太子吩咐,绝不能放我出去。

我在院子中来回踱步,方才屋里屋外瞧了好几圈儿,不知是谁这么缺德,把东宫中所有的梯子绳子都给藏起来了,我是一个趁手的翻墙工具也没有。

正愁得紧,忽然听到身后嗖嗖两声儿。

「谁!」 我警惕得回过头。

夜色之中,有人向我走来。身材修长,步履匆忙。

「顾容…是你么?」 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待那人走近,我终于看清了月色下的那张脸。

「静…静王?」

我诧异万分,直勾勾盯着离我只有半米远的静王。

「跟我走。」 他只简短说了三个字。

「你是怎么进来的…」

想到外面重重看守,我觉得不可思议。

静王沉沉道:「怎么?你们的人进得了玉兰斋,我会进不来东宫么?」

说着,静王拉起我的手腕。

「我不走!」 我大喊:「你要带我去哪儿?」

静王的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嘴,我感觉有一股子檀香味儿骤然飘进了我的鼻腔中。静王四下看了一眼,压着嗓子道:

「李枕败了,东宫就不会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必须跟我走。」

静王声音清冷幽沉,听得我一个寒颤。

「李枕不会败!」 我甩掉静王的手,声音愤怒抖颤。

静王看着我,冷冷道:

「李枕与顾容决裂,无异于自折双翼。没有景安侯府的大军,他必败无疑。」

静王原本俊逸的五官在月色下略显诡异,一双透着凉意的眼睛此刻夹杂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有点像是…忧虑。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知道…李枕与顾容的事。那不过…就是…最近的事而已。」

静王微微一顿,眼角片刻抽动,随后又恢复沉静。

「顾容呢?」 我试探问道:「外面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王道:「顾容已经回景安侯府了。这是我对他的允诺,只要此次景安侯府不出一兵一卒,我绝不为难。日后景安候府一如往昔,替我李家掌军权,而他顾容假死之后,也可以有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我蹙了蹙眉:「假死…?」

静王淡淡道:「明日便会传出音讯,太子妃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提前告诉你,是怕你…冲动坏事。」

「使端王名不正言不顺…又民愤攻之…这是…你的计?我以为是…」

说到一半,我骤然噤声。

静王看着我,幽幽道:「你以为是李枕的计谋?很可惜,顾容假死诬陷端王是在帮我,而不是帮李枕。当然了,只要他做到承诺于我的,待一切风平浪静,他就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也许是同你远走高飞也说不定。」

我喉咙发紧,大脑飞速运转着。对于静王说的这些,我是决然不会相信的。可我又实在想不到,顾容究竟要做什么。可不管他在谋划什么,他的心里绝对没有全胜的把握,否则他不会瞒着我。当下,我最不确定的,是李枕究竟知不知道顾容的计划,以及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静王低声催促,再次拉住我的手腕。

「不行!」 我使劲儿挣脱,脸上拧巴着,嘴上试探道:「我不信誉王。之前因万安寺的事儿,他同我有了过节。况且我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若落下他手里,还有我的活路?」

静王看了一眼外面,沉声道:「誉王不…」

说了三个字,忽然不说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

「不…不什么?」 我眼露精光:「誉王没和你在一起对不对?」

静王停顿片刻,说道:「誉王没放在心上,关于你…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还有之前万安寺的事,他也不知道是你和顾容设下的圈套。」

我轻轻笑了一下,随后紧紧盯着静王的眼睛,问道:「静王府恐怕已经被李枕封锁了,那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静王没有说话,但我瞧见他的眼角动了一下。

趁热打铁,我又试探道:「是军营?」

这回静王的瞳孔微微扩张,快速眨了两下。

「那誉王呢?和你在一起么?」 我又问。

静王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了。

停顿片刻,我又问:「端王借来的兵…有多少在你这儿?」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静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怒气。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这不是你应该问的。可他没有否认端王借来的兵有一些在他麾下,而他不知在何处已经扎了营,并且没有同誉王在一处。此番攻城,顾容此前便有预测,以端王的冲动劲儿,一定是打头阵,以誉王的窝囊样儿,一定是领援军。可我们都以为静王会和誉王一同出发,却没想到,他紧随端王,留誉王一人盾后。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枕和顾容。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会有什么影响,可是顾容说过,静王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可我信不着东宫里里外外的那些人。静王知道一切,便证明东宫有奸细,一个或是两个,亦或是很多个都说不定。飞鸽传信…太慢了。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到他们两个…而眼前的静王,恐怕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彼时,我正魂不守舍,静王再次看了看四周,冷声儿道:

「既然不肯走,就躲得好好的,若落入端王手中,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着这些,神色依旧那么冷淡。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嫌弃我。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我还可以信任你么?」 我忽然问道。

「什么?」 静王回过头,一脸诧异。

我冷声道:「你利用我利用的还少么?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用我来要挟顾容和李枕?」

静王眼睛一瞥:「我若这样的想法,直接打昏了你带走不好么?还需跟你在这儿废话。」

「也许…你扛着我并不是那么好离开。」 我笑了笑。

静王忍无可忍,七窍生烟,当下转身就要走。

「诶…」 我一把拉住静王的衣角,说道:「带我去你帐中吧,想必那里最安全。」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转变,静王十分怀疑。

「不愿意…就算了。」

我缓缓松开了我的手,慢慢转过身去。

「好。」

静王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被蒙上了眼睛带进了静王的营地。静王丢给我一身男人的衣服后,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帐子。

待我换好衣服,走了出去,便瞧见静王一人坐在篝火旁,橘色火焰照着的他的脸冰冷苍白。我时常怀疑,他的血本身就是冷的,不然为何在如此炙热的火焰旁,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呢?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缓缓伸出手,烤火取暖。

「陆笙他…为什么会选择你?」

静王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了一跳。他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我只是单纯得想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说,陆笙…跟你没有关系?这样做,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又是一阵沉默,寂静的夜色下只听得见火焰嘶拉跳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静王忽然说道:

「我舅舅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听我外祖父讲起过老一辈的一些故事。虽说大多都是些无稽的传闻,可那无稽的传闻中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是真的。你想听听看么?」

我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静王继续讲道:

「传闻,陆笙并非独生子,他本来有一个双生妹妹,可怜十七岁就死了。因死得极不光彩,后来的几十年,陆家对此人缄口不提。可传闻还有另一种版本,说陆家之所以对她的死缄口不提,不是因为羞于提,而是不敢提。因为他那妹妹跟皇室有着扯不断的联系。传闻她妹妹本与六皇子两情相悦,却被北漠的王看中了。于是她被立为公主,前往北漠和亲。陆笙的妹妹痛苦绝望之下,在和亲的路上割腕而死。据闻,马车稳稳走了一夜,直到尸体发了臭,才被人发现。尸体抬回京都后,陆笙发了狂,决意要验尸。可验尸却验出了丑闻,他那妹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始终是个谜团。可陆家的人都知道,是那位六皇子。」

我愣住了,营地空旷,此刻我感觉后背发凉,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六皇子…六…六…」 我支吾着,吓得瞳孔放大:「你是说…」

「没错,是我的祖父,庆德皇帝,未登基时的六皇子李肃朝。」

静王声音平淡。可越是平淡,就越透露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恐怖。

我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问道:「可这些…所谓的传闻,与陆笙选择你,又有什么关系?」

静王缓缓道:「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十分好奇了。于我们李家而言,于这帝国而言,陆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与我祖父在年少时,曾经相交甚好。他虽善玩弄权术,却似乎从未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这几十年来,外战寥寥,而内乱不断。好几次…陆笙又都牵涉其中。直到我听了这个故事,才慢慢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我问。

静王看着我,一字一字道:

「陆笙要的,不是山河动荡、江山易主。而是我李家,永无宁日。」

「永无宁日…」 我默默重复着,好像也明白了一些:「所以陆笙…根本也不会真心同你合作。他要的不过是你们兄弟相争…自相残杀罢了。」

静王盯着那篝火,幽幽说道:「所以那时候我就知道,若我提出与他合作,他定会应下。因为他巴不得看我李家这场好戏。」

我摇了摇头:「明明知道,你还…」

话说一半,我又沉了下去。我不该跟静王说那些个推心置腹的。明明站在不同的阵营里,若此时此刻我还把他当成朋友,岂不是十分可笑。

我这边话没说完,那边静王却冷笑了一声儿:

「他之所以觉得兄弟相残…可以令我祖父黄泉之下忏悔难安,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我们李家的人。昔日,我祖父在血腥中夺位,兄弟于他而言,不过一块又一块可以踩在脚底,以走向高位的石头。既本没有感情,又何谈忏悔难安呢?说到底…陆笙他只是一直在以自己的感情臆测我李家的心肠罢了。」

静王语气冷硬,说的话决绝而冰冷。可是他的眼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悲凉。

过了一会儿,我问:「你会杀了他么?」

静王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杀了他,于江山而言,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对…」 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从怀里悄悄抽出我的短刀,默默侧眼一瞥,迅速起身,将刀横在了静王的颈上,低声儿道:

「水至清则无鱼…那我也不要做什么好人了。谢谢提点,李叙。」

彼时,我一把刀横在静王的脖子上。我以为他会很惊讶,可他就好似预料到过这种可能性一般,只是眼底骤然滑过了一丝失望。

我暗自感叹,此人脸大到如此地步,竟好意思对我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对我早做过多少让人失望的事了?

我正想着,静王开口了口:

「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撤兵…发号施令,拥李枕做皇帝。你能做到么?」 我看着他,认真问道。

静王沉声道:「杀了我,你走不出这个军营。而你也明明知道,这些兵是端王的人,你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什么都得不到。」

「是啊…」 我叹了口气,眼睛一瞪,气道:「既然我想的你也做不到,那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赶紧给我备马!我要离开军营,我要回家!」

「回家?」 静眉头微蹙:「我说过,东宫不安全。」

「谁跟你说我要回东宫?我要去与我父兄会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我十分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

「我以为你会想去找顾容。」 静王喃喃说道。

我紧了紧手中的刀:「政变之前,他舍弃而去。我为何还要管他的死活?」

其实我知道,对于我的话,静王是半信半疑。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还有他的计划,而端王的兵真的不会管他的死活,对于那些人来说,执行计划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是夜,刀抵着静王的腰,乘着那要挟来的马,我连夜奔回京都。我本想一直挟持着静王,直到端王战败,李枕顺利继位。可我想着,若绑了一个静王就万事大吉,顾容也不用谋划了那么多。恐怕静王早已有了周密的部署,将他困在身边,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将到城门,我开始认得路的时候,我把静王从马上扔了下去。确切来说,是我逼着他自己跳了下去。

「沈孟簪,真有你的!」

我听见他用了毕生最大的嗓门儿,冲着飞驰远去的我还有马喊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我只能报以微笑。

我堂堂鬼见愁,深夜疾驰在京都城内,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不过几个时辰,京都城内已是另一番景象。这一路,各家大门紧闭,万家灯火尽熄。街上一片狼藉,士兵的尸体随处可见。黑夜之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冲进鼻腔,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晕,我甚至分不清倒在地上的都是些什么阵营的兵。南疆的…京都的…亦或是全部都有。

我本来想去找顾容。可是想来景安侯府如今必然是众目睽睽,我若扣响那门环,就是在给景安侯府找麻烦,也许也会扰乱顾容的计划。

所以我决定直接入宫,以太子侧妃的身份。

彼时,端王的兵有一支正于南武街与帝军交战,堵住了原本直接通往皇宫的路。我多绕行了少说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东面,离乾坤殿最近的安德门。

可事与愿违,我拿着东宫的令牌,却进不了安德门。气得我在暗处来回踱步。

奇怪的是,守城的人虽多,可似乎都是些虾兵蟹将。有几个瞧着弱不禁风,甚至不如顾容看上去抗揍。于是我故技重施。趁着俩士兵在暗处解手,刚提上裤子的空档,一把短刀抵在了其中一个的腰上。

「别出声儿,把另一个放倒,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那士兵一哆嗦,老老实实侧眼一瞥,一杵子放倒了另一个士兵。

「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我说。

「哈…?」 士兵一愣,不明所以。

「想什么呢!快点儿!」 我低声儿催促。

士兵老老实实照做了。

我一手握刀,一手艰难得披上了臭烘烘的衣服,对士兵道:

「带我进安德门。」

彼时,我跟着那士兵进了安德门,说道:

「帮我告诉你那个朋友,衣服,过后还他。」

说罢,我就像那士兵刚才敲昏另一个士兵一样,也敲昏了他。

这一下下去,我手一阵发麻。一下不成,连敲了两下,才见那兵缓缓倒下。

这么看来,昨日那样利落敲昏我的人,手劲儿可是不小。李枕这小子…平日里演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这会儿手劲儿倒是大了起来。

我一路暗骂李枕,一路小跑。如此费劲周折,我终于好不容易见到了李枕。

可见到我时,李枕却只有目瞪口呆:

「不是让你呆在东宫么?你…」

「是关于太子妃的事。」 说着,我瞄了李枕身旁的小太监一眼。

李枕即刻会意,遣走了那个小太监。待大殿之上,只剩下我与李枕,我附耳过去,把事情以最简短清楚的方式又叙述了一遍。

「知道了。」

许久,李枕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四下环顾着乾坤殿,不知为何,这里出奇得安静,静到让人感到可怕。仿若置身一座空城,天底下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为何没有人…来回报外面的情况?」

想了许久,我才发现是哪里奇怪。京都城中,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我进入皇宫,少说有一柱香的时间了,可竟未在宫内看到一兵一卒,前方战况如何,更是无人来报。

李枕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得看着我,说道:

「你不该回来的。」

看着李枕的脸,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既有了传位诏,你为何…没有登基?」 我声音出口,自己听着都阴森。

许久,李枕淡淡道:「没有传位诏。」

「可是顾…」 我脱口说了三个字,又即刻噤声。我总觉得在这空荡的大殿之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什么人在悄悄打量着我们。

「怎么会没有传位诏呢?」 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提示着李枕。

李枕看着我,说:「既本就是顾容的主意,恐怕现在已经被他毁了。」

「不可能…」 我早已发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我盯着李枕,问:「你也相信他们说的?」

「阿簪…」 李枕的眼神十分认真,他看着我,说道:「我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眼见未必为实。顾容与我,任谁看了都是十几年牢不可破的情谊,可谁知会闹到如今地步。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仅需要看,还需要用心…去感受,去等…」

眼见未必为实…李枕话里有话,他是想告诉我…他与顾容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么?

还有…他说…等。

等…

等…

等…等等…不对啊…

回忆着这一路看到的,经过的,我忽然有些害怕。这一路虽说历经波折,可对于在战乱中混入皇宫来说,也并非那般艰难。安德门外的虾兵蟹将根本毫无用处,而皇宫之中,过于死寂,听不到盔甲与佩剑相撞的声音。

「你被困在这儿了…是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是的。」 李枕缓缓点了点头。

「原本…」 我心中又燃起希望:「那现在呢?」

李枕看着我,极其认真,语气平缓道:

「现在…是我们两个了。」

彼时,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李枕慢悠悠给我解释道:

「我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恐怕守城之将多数降了,连禁卫军也倒戈相向,也许只剩下一些忠心的士兵在死守,可我也不知他们会守多久,又能守多久。如今这情形,我不能出去,也无处可去。外面倒是能进来,可没人愿意进来。」

「可是…你是太子…即便没有传位诏…也…」 我吭哧地说着,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

不论真相如何,明面上景安侯府与李枕已经闹翻了。既没了这样的靠山,各路兵将似乎也没什么理由站在李枕这边。何况有陆笙和安国公在外撺掇,谁帮李枕谁就是傻子。

此刻,我恍然大悟。在李枕眼里,我恐怕就是那个傻子了。

「你这是要…废啊…」 我叹了口气。

「阿簪…无论如何,谢谢你来陪我。」 李枕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我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李枕…我是大意失荆州啊我…」

我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嗖地一声,一阵风穿过。

片刻功夫,大殿的柱子上扎了一支箭,箭下是一张字条。

李枕非常淡定地走了过去,而我还在四处寻找那箭的来源,以及那射箭的人。可惜,大殿空荡,除了我俩,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看着李枕端着那字条,嘴角上扬。我也凑了过去。那字条竟是一张密报,上面简短写着:

寅时,端王亡于五礁亭,麾下三军尽降。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说好的我和李枕都被困住了呢?说好的各路兵马纷纷倒戈了呢?

「这…」 我愕然看向李枕。

李枕笑了,眼里闪着狡诈…哦不…狡黠的光。

「好戏已经开始了。」

在李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吓唬我很有意思是吧?!」

我气得怒目圆睁,恶狠狠瞪着李枕。

「谁让你擅自离开东宫的…」

李枕还理直气壮起来。

说罢,又道:「不过…你确实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既然誉王一人断后,我们就彻底断了静王这个后路。比起之前的计划,这样可能要快得多,伤亡也会更少。」

李枕的声音可是不小,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儿…」 说着,我压着嗓子,挤眉弄眼起来:「我总觉得…这殿里还有别人…」

李枕轻笑,满不在意:「放心,那是自己人。他如今也走了,去报你这重要的消息。」

「顾…容?」

我一阵欣喜过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尚未功成,我真想好好揍李枕一顿。

「李枕,你给我等着。」 我咬牙道。

李枕笑了一下,而后长呼了口气,好似压抑许久,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问。

李枕道:「等。」

又是等…

我挑了挑眉。如今李枕说话,那是愈发玄妙了。我直勾勾盯着李枕,给他盯得发毛。终于,他摸了摸后脖颈,不打自招:

「我要等一个来报信的人。我就不信,京都帝军近十万,都降了静王不成?」

会有人来么…即便有人在外面以命相博,这样久都没有进宫报信,恐怕也是因为力量过于薄弱,苦于挣扎,无暇入宫。此时此刻,又或许已经在某处气息奄奄了。

我轻声叹了口气。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久,夜色渐尽,天已蒙蒙发亮。忽然,殿外传来声响。竟是久违的,佩剑撞击盔甲的声音。

我睁大了眼睛,向殿门望去。

不大会儿,自殿外跨进来一位将军,步履匆忙,脸色青白。一身的盔甲沾着血渍,脸上也有明显的剑伤。

「臣卢城来迟,望太子恕罪!」

卢城拱手。不知是因为过于疲倦,还是过于激动,眼圈儿微微泛着红,呼吸似乎很沉重。

「卢将军…我等你很久了。」 李枕声音沉沉,眼里划过一抹光彩,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卢城…

我心里默念着…竟然是他…?大概连李枕自己也没想到,满城之中,那为数不多忠心死守的兵将,竟是传闻中最桀骜的难以驯服的疯将军卢城。

李枕问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卢将军拱手:「回太子,如今守城之将倒戈,死守五大门,堵住了外面进入京都的所有入口。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人如今在宫门外殊死抵挡叛军,不知能撑多久。」

李枕问道:「静王还有多少人?」

卢将军道:「具体不知,可臣估算,不计守外城的,静王麾下少说五千…还不知是否会有援军。」

「那我们呢?」 李枕又问。

卢将军咬了咬牙,似乎有些惭愧:「我们还剩不足两千…」

我咽了口唾沫。

李枕却不惊讶,也未有失落之色,只淡淡问道:「现在何处?」

卢将军道:「现有两千分别守在皇宫庆业、庄英、阜宁三门,剩余三千现已在殿外集结。」

「好!」 李枕大喊一声,吓了我一跳。

听了这一嗓门儿,卢城微微抬眼,似乎还有什么顾虑没有说出口。

见那卢城欲言又止,李枕便又道:「卢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卢城回道:「回太子,城中有一怪事。因兵将倒戈,我们不过几千人,然对方少说三万。原本实力悬殊,臣已抱必死决心。可不知为何…两方交战…对方却死伤甚多。更奇怪的是…端王不久前竟战败于五礁亭…直到现在,臣都不知他究竟是死在什么人手里。」

李枕一副见怪不怪样,说道:「卢将军无需多虑。如今京都城内一片混沌,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也说不定呢。」

好么…李枕恐怕是将这久经沙场的卢将军当成了傻子。

可如今这关头,卢将军根本没多想,只是讷讷点了点头,感觉十分信服的样子。

彼时,李枕看了一眼殿外,眯了眯眼睛。随后回身利落披上战甲,抄起佩剑,对卢将军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会会静王了。」

说罢,提着那剑,一步一步向大殿外走去。卢将军紧随李枕身后,步伐稳健。这俩人的背影虽瞧着孤独了些,却带着一股莫名的严肃与气派。

我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动。

李枕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他微微侧过头,说:「若你实在不安,便去城楼上瞧着。记着,保护好自己。」

「李枕…」 这时候,我有许多话哽在喉咙处,想说却说不出来。

「活着回来。」 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李枕的侧脸对着我,我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声音轻缓:

「如果顺利的话,今夜我们可以在乾坤殿吃酒了。」

说罢,头也不回得离开了。

我站在城楼上,内心却十分平和。好似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久到它真的来临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惊心动魄。

彼时,城墙之下千军万马僵持,静王与李枕各自站在两军的阵营。李枕背对着我,那金色的盔甲在一片玄色之间尤为显眼。

好似在那一刻,我才忽然发现,也许我正站在天神角度看着人族历史的一次巨变。

静王与李枕,虽说都流着李家的血液,却有着不同的性格,他们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全然不同的未来。而城墙下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士兵,一个一个也会因为这场战争走向全然不同的结局。朝堂亦是如此,一场政变,孰走孰留,将决定无数个钟鼎氏族的兴盛或衰亡。

我叹了口气,指尖冰凉。

城楼高处不胜寒,我想打喷嚏,可始终没能打出来。

此时,我听见李枕幽幽喊道:

「静王,现在投降,我保你王位。」

静王冷笑了一下。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说:「李枕,你知道我自小最羡慕你什么么?」

李枕没有说话。

静王道:

「我羡慕你命好。凭着愚蠢至极的天真,还能活这么久。」

李枕笑了:「所以我才是天命帝王,不是么?」

静王眼里露出锋利的光,语气却是淡淡的:

「哦?是么?可是李枕,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景安侯府五子交兵,五十万帝军士兵又有多少真心肯帮你?」

说着,随意地看了一眼李枕身后的兵:「就这些?」

我看不见李枕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幽然低沉:

「那你的兵呢?有全胜的把握么?」

静王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李枕道:「虽说你手中有三千铁骑,而我只有几百。可这几百,乃帝国军队,皆是精兵。南疆太平了近二十年,士兵早就刀枪入库,闲散惯了。你觉得,几百帝军精锐对上几千南疆的兵,我就必然输么?」

说罢,李枕又道:「静王,我再说一次,投降吧,离开京都,我保你王位。」

我在城墙上瞧着,静王笑着摇头。那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张狂,眼角似乎都笑出了眼泪。只见静王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擦过眼角,寒风之中,他缓缓举起剑,直指李枕,幽幽说道:

「李枕,我说过,人不要太天真。看看你身后的兵,究竟有没有人愿意为你举起剑。」

我心想着…不好!

果然,李枕眉头一蹙,头都来不及回,身后的几个兵忽然把剑架在了李枕和卢将军的脖子上。

卢将军怒目圆睁,气得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

静王幽幽道: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李枕,你大势已去,几十万帝军尽降,还会差这区区数百?所以,如今,不是你几百精锐对我几千南疆士兵,而是我几千南疆士兵和上百帝军精锐,不费吹灰之力,杀你与卢城。」

李枕脸色铁青,眼里透着一抹寒光。

静王目光如炬,下令道:「杀了卢城。」

话音落下,有士兵扬起剑,面部狰狞。

此刻,我浑身没有力气,颤抖的手拼命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

手起剑落本是瞬间的事情,然就在此刻,一只箭忽然穿风而过,扎在了那扬起的剑身之上,力度之大,那剑竟顷刻断折两半,在半空扬起,脆声落地。

紧接着,一支箭接着一支箭自上飞下,围着李枕和卢将军的兵皆中箭倒地,二人也因此抽出身来。

静王惊愕之下躲避不及,肩上中了一箭。捂着流血的伤口,他猛地回过头,向高处望去,眼神狠戾。

我眯眼看过去,只见那不远处,房檐之上,手持弓箭,嘴角炫耀般上扬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

「风宁?」 我心脏猛烈跳动,欣喜若狂。

这欣喜还未散去,忽闻阵阵铁蹄,一步一步重重落地,带着金属的声响渐渐靠近。

不大一会儿,安德门大开,上千支铁骑呼啸而入。紫色的麒麟族徽在空中摇曳摆动,偌大的一个「顾」字乍然映入眼帘。骑着头马,高举那顾家旗帜的,是个让人瞧着眼生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就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郎君。

「顾容…」

我瞪大了眼睛,嘴角不自觉得扬了起来。

我瞧见静王紧攥的拳头猛得抖了一下,冰寒的眸子盯着李枕。

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真切了。

我只瞧见李枕缓缓举起剑来,说道:「静王吾兄,如今看来,我却还是天命帝王。」

静王咬着牙,紧缩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盯着顾容,似乎牙齿都要咬碎了:

「顾容…!你言而无信!」

顾容勒着马,饶有兴趣得看着静王,笑道:

「对你,我为何要言而有信?」 说罢,笑意戛然而止,戏谑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幽幽道:

「还有,顾容是我姐姐,吾乃顾家七子,顾西枫。」

随着最后一个字飘散于寒冷的空气中,顾容高举军旗,高呼:「景安军听令!今日吾等奉命诛杀反贼以清君侧。除静王活口,眼前叛军,片甲不留!」

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下便已乱作一团。之前顾容出征荆州,我没亲眼见过他上战场。如今亲眼见了,我才知道昔日为何有人传言他如战神降世,才知他口中所谓的自己的「稳准狠」究竟是什么。眼前,顾容出手十分利落,一剑必杀一人,横颈或直插心脏,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看着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起老景安侯,那个传闻之中的玉面阎罗顾义风。不知为何,顾容的出现令我无比心安。几乎就是那一刻,我便不再担心这场政变的结局。

混乱之中,大家好像都杀红了眼。静王一方的兵纷纷倒下,活着的已经越来越少。人群之中,顾容寒眸凛厉,找准时机,于马上飞跃而起,一把剑狠狠向静王劈了下去。

静王以剑相抵。可因顾容自上方劈下来,方位上占了优势,力量本就不如顾容的静王便更加吃力。

顾容忽然出腿,静王躲闪不及,身子一倾,便被顾容按着跪倒,下一秒,便将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容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可瞧着却是极尽讽刺的一句话。因为彼时静王的手在抖,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在景安军死剿之下,叛军已无多少活口,余下的也尽数被景安军控制。

此时天已经大亮,帝国的清晨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又什么都不同了。

彼时,静王被擒,现场一片狼藉。我估计着还不到我飞奔下去的时候,于是依旧躲在城楼上,静静瞧着他们。

李枕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向静王,口中幽幽问道:

「静王,天已经亮了。你以为誉王还会带着他那五千援兵赶来支援么?」

静王眼露寒色,却没有说话。

「誉王不会来了。」 李枕道。

听了李枕的话,静王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的神色。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说道:

「跟誉王有什么关系。」

顾容在一旁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他低头看着静王,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要保他?那个废物值得么?」

静王没有说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般。

顾容挑了挑眉,又道:「我猜,若是可以,他昨日一定非常乐意把所有事推到你的头上。只可惜,当场被逮,说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倒霉的。」

静王终于听出了猫腻,紧紧盯着顾容,冷声问道:

「誉王在哪儿?」

顾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李枕也没有说话,他在打量着静王。

沉默永远比直白的答案更加可怕。

静王声音微抖,带着怒气:「你们杀了他?!」

顾容蹙着眉:「事到如今,你还管他的安危?誉王不顾你的生死,从来都没有领兵与你汇合的打算。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南石里营驻扎,只等京都传回消息。你我两败俱伤,他便坐收渔翁利。可惜,他自以为神机妙算,却是一辈子都没聪明过一次。」

静王脸色青白,唇角微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顾容声音冷淡,却透着一汩嘲讽意思,一字一字道:「我姐姐与李枕那么信任彼此,在你看来,不也是可以三言两语便挑拨干净的么?何况你与誉王之间,从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他并非放弃了皇位,他只是…不相信你罢了。」

「誉王现在何处!」 静王冷呵。

许久没有说话的李枕忽然幽幽道:

「他将终身圈禁,你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过了片刻,又道:「即便见到又能怎么样呢?你这一生都为他所累,还不够么?」

静王眼睛一眨不眨,持剑的手剧烈抖动着。寒风之中,微微发白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了。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儿,微颤的眼角渗出泪来。

看着静王,李枕又缓缓说道:

「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父皇崩逝已有两日,并非是昨日夜里。」

「什么?」 静王蹙眉。

李枕说道:「那夜你得到的消息,关于顾容毒害父皇之事,是假的。那个时候,父皇便早已驾崩,并传位于我。我令皇宫封锁了消息,合着皇祖母一起,为你做了一场好戏。」

「传位诏…那传位诏…」 静王瞪着顾容,却只换来顾容一声轻笑。

「被毁掉的自然是假的。可并不代表,没有真的。权谋心计,这些,恐怕无需我给静王讲。」

静王咬牙怒目,看着李枕的眼睛充满恨意:

「既你已得到皇位,又为何还要戏耍于我?!」

李枕沉色:「你手中大军不灭,天下何以安生?」

李枕说得没错。之前顾容便说过,若李枕顺利登基,静王多半不会轻举妄动,那便只能歼灭端王,而静王身后的势力便再无连根拔起的可能。

静王足够聪明,便不能给他留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对付静王,只能快而不能慢,只能逼而不能等。而第二日皇帝便会驾崩这样的消息,对于彼时的静王来说,无疑就是刻不容缓的时刻,在那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他便做出了一个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诞的决定。

我不知道静王后悔了没有。愠色之后,他的眼神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冷清,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而李枕就那么看着静王。在他的眼睛里,没什么恨意,似乎更多的一种同情。也许终究是兄弟,不论平日斗得有多厉害,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这局面,李枕也是不想见到的。

「四哥…」

彼时,李枕面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今日我叫你一声四哥,是对你的敬重。我知你心中有恨,对你母妃之死心有不甘,对父皇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感到无可奈何。我一直觉得你与端王他们不一样,你并非执着于至高权位,你想争取的,无论是为誉王,还是为你自己,都不过是手握天下权柄后的自由。可是…那个位子…没有自由。你、我…端王…誉王…所有所有人,不过都是困于牢笼的鸟儿罢了。」

「鸟儿…」 静王低头苦笑,摇了摇头:「李枕…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一副看似什么都看得通透却还要去争的面孔。而今,你之所言,不过胜者之词。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李枕绷着脸,沉声说道:

「确实没有意义。但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逃不开命运。枷锁、束缚,失去自由,就是我李家世世代代的命运!」

李枕的声音苍凉幽沉,听得我一阵难过。这皇位究竟是不是李枕想要的?又或者,是我与顾容过于心切,将李枕推进了他所谓的逃不开的命运之中。

彼时,静王冷眼看着李枕,说了一句令在场之人不明所以,却差点要我跌下城楼的一句话。他说:

「那’六子出,天下亡’呢?这样的命运,你又是否相信?」

李枕微微顿住了,他没有说话。

顾容咬着牙,恨不得立刻将静王撕成碎片。

静王冷笑:「所谓信与不信,人啊,永远都是信想信的,不信不想信的。命运?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罢了。」

说着,又看着顾容道:

「顾容,你很聪明。你知道么?若今日是我登上皇位,我也会背弃承诺。我会杀了你,灭了景安侯府。因为我相信那个预言。即便曾经怀疑过,可时至今日,我笃信不疑。」

「李叙!」 顾容气得复举起剑,好似要当场诛杀了静王。

静王眼底通红,却是异常平静地看着顾容:

「成者王,败者寇。我李叙输了就是输了。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再激怒也是,你不会死的。」 李枕幽幽道:「我们李家,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说罢,李枕高抬起头,声音阵阵:

「传朕旨意:静王李叙,虽犯谋逆,然,念其本性纯良,祸未及无辜百姓。今,夺其王位,谪静安侯,查没府邸,着其永守皇陵,无召,不得还京。」

初冬的风总是十分刺骨,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一颗心猛地收紧了。

静王还是那个静王,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被带走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城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他看的是我么?即便四目相对,我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站在城楼上的呢…?

我跑下城楼的时候,看见了顾容难以掩饰的欣喜。可下一秒,他微微蹙了下眉。我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欣喜过后,肯定又要念叨我。

因为顾及大军面前李枕的面子,我没法冲过去抱住顾容。我只是老老实实站在李枕身边,听着顾容假模假样同李枕自报家门。

好一个…景安侯流落民间的儿子,顾家七子顾西枫。如此难听的名声落在头上,也就是亲爹才会这么大方。

彼时,李枕也装模作样予以嘉许,一番言罢,却道,还有一事未了,还有一人未决。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想到了陆笙。

陆笙本该被关进大牢,秋后问斩的。可是太后执意要见他一面。这是昔日,李枕答应太后的。

于是,静王那边刚刚被擒,陆笙就被押进了皇宫。

我们赶去的时候,太后尚未到这大殿之中。陆笙站在两个士兵之间,身姿挺直,全然不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闻声,陆笙也没有回头。他似乎早便想到了这一天一样,十分泰然。他只是盯着顾容,古怪得扯了下嘴角,说道:

「景安侯府,好大的胆子,好深的算计。」

顾容冷笑:「再大的胆子也没陆大人大,再深的算计,也不如您丞相府深呐。」

顾容提着剑,盯着陆笙,一眼不眨。那陆笙眼角的皱纹紧巴巴连在一起,一双眼睛透着怪戾的神采。很奇怪,这样的眼神竟会出现在一个文人的眼睛里。

他忽然大笑起来,阴鸷的眼中藏着泪光:

「顾义风啊顾义风,你的孙儿很争气啊。」

接着,陆笙偏过头看着李枕,古怪的笑意中似乎透着丝丝苍凉:

「一时的输赢不是一世的输赢。这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仇人,也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李家小儿,你以为,我与顾义风是打出生之日起就是仇人的么?」

「陆笙!!!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忽闻太后声音,愤怒而凄厉。

陆笙回过头,有那么片刻的不可置信,随后冷哼了一声儿。

「太后,是来送我的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为你背弃昔日誓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太后声音抖颤。很奇怪,太后身边竟没有一个嬷嬷跟着。

陆笙笑了,摇了摇头:「真想不到,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如此恨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陆笙,老马失前蹄,许多年前,我就说过,你会有这么一天的!」

太后今日穿得有些素气,脸上的妆容也不浓重。没有了往日的端重感,愈发显露出一股子清冷的气息。

「你就那么想我死么?鸢鸢。」

陆笙十分平静,沧桑的眼睛里透着让人看不透的奇怪颜色。

太后伸出手指,指着乾坤殿的龙椅,怒声质问:

「陆笙,你曾在庆德帝病榻前起誓,陆家世代效忠我李氏江山!你可有做到?!」

「有!」 陆笙冷冷道:「以我陆笙才谋,若非顾念着与先皇情谊,早便掀翻他李氏江山,又何苦等到如今,叫他李家小儿如此折辱于我!」

「是…么…?」 太后眼圈微红,声音愤怒而抖颤:「陆笙,你心中还曾记得与先皇的情谊么?那件事,你有一日过得去么?!」

陆笙的神色一僵,渐渐地,眼底蒙上狠戾与怨毒。

「过不去…当然过不去…!」 陆笙苍老的声音颤抖,忽然变得古怪而冷厉:「他李肃朝既为了江山害死吾妹阿荀,我便要他李氏江山永无宁日!!!」

「已经五十年了!」 太后老泪纵横:「你糊涂了五十年!」

「五十年…」 陆笙笑得苍凉,笑着笑着便哭了:「你可知,这五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起吾妹阿荀…她身死之年…只有十七岁啊…十七岁…啊…」

「好…」 太后点了点头:「既然过不去,就不必过去了。你这一生,为报复先皇,害死我两个儿子。孰对孰错,早便说不清楚了。」

太后颤着,一步一步向陆笙走去。

陆笙眯眼道:「鸢鸢,我从未想过让他们死,只是人心永远经不住诱惑,经不住挑拨…你知…」

陆笙来不及说出后面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后面的话了。

彼时,太后一个侧身,抽出顾容腰间佩剑,拼尽了全部力气向陆笙刺去。陆笙没有防备,又或许是根本没想过躲闪。那一剑,便直直扎入陆笙的心口处。

太后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死死瞪着,幽幽道:

「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便到下面,去找先皇理论吧…」

陆笙唇边血流如注,眉毛却缓缓舒展,那神色似乎像是解脱了一般。

不仅是我,李枕与顾容皆愣在原地。估计他俩谁也没有想到,太后要见陆笙是为了亲手杀了他。

陆笙死了,死得猝不及防,然刺杀动作之流畅,却又好似已经在太后的心中上演了无数次。

陆笙倒地后,太后缓缓扔掉了剑,手不停颤抖着,仿佛失了魂魄。

众人皆陷于惊措,大殿之中一时竟只听得见太后疲惫的喘息声。太后自袖口处拿出一卷黄轴,缓缓举起:

「先皇遗诏。」

闻此,众人跪地。

「太子李枕,文才兼备,少有德行,身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福泽百姓。今,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眼前,李枕接过诏书,大局已定,顾容最早反应过来,忽然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在场之人纷纷参拜李枕,参拜他们新的帝王。

我心下一愣,不知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猛烈颤动,不能自已。

李枕…真的做了皇帝了…

我跪在地上,魂魄似乎已经离身。

「平身!」

我没有抬头,可听着就是李枕的声音。

彼时,李枕看向身边太监,神色肃然:

「吩咐下去,迎太皇太后回紫宁宫。」

那太监还没将消息带出大殿,只听到一声儿:「不…」

是太后疲惫的声音。

「哀家老了…」

太后长叹,摇了摇头:

「哀家此生领略三代帝王之姿,经两次政变,无数战争。哀家累了…真的累了。枕儿啊,江山交给你,哀家放心。以后的路,自有人陪你走下去。李氏的江山前程、春秋霸业…哀家,就送到这儿吧。」

众目睽睽,却皆是不明所以。

可就在下一秒,太后从袖口处掏出一颗藏好的药丸儿,咽进了喉咙中。

「皇祖母!」 李枕大喊,却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手一抬,示意李枕止步。只见她平和镇静地看着李枕,说道:

「哀家死后身归冕苏老家,不入皇陵。枕儿,这是皇祖母最后的心愿,也是这一生唯一对你所求。你可能办到?」

李枕眼中含泪,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好像终于送了口气,可身子一顿,嘴边一汩一汩渗出血来。她手扶着石柱,艰难地坐到了地上,后背靠着石柱,眼睛盯着那地上倒着的陆笙的尸体,面无表情地落下泪来,口中喃喃:

「荀儿妹妹、先皇与顾大哥,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今日,便是团圆吧。」

说完这句话,斜靠在石柱边的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泪痕浅浅挂在脸颊上,嘴边似乎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笑意。

这一夜,皇宫大丧,我与李枕、顾容没有如预想般坐在乾坤殿内吃酒,此后也再没有机会吃了。

因为顾容说:他害怕。

昔日,景安侯府五子交兵,可是没人想得到,顾容悄悄带走了一支精锐,连着几个不为人知的探子一起,躲在暗处静待时机,犹如鬼魅一般出没在京都城的各个角落,杀叛军了个措手不及。

景安侯府是李枕的底牌,而风宁是顾容的底牌。至于豹子,顾容说,他昔日是在战场上犯过错的,于是被削去军籍,流放到了泉州。景安侯就是在那儿,把他带了回去,培养成了探子。可顾容说,豹子犯了探子最忌讳的一个错,就是放不下过去,忘不掉自己。静王以恢复身份为条件诱惑了豹子,使豹子从探子变成了奸细。

顾容没有揭穿豹子,而是利用豹子设计了静王。后来,顾容也没有杀了豹子,毕竟豹子跟了他许多年。

可顾容的宽容对于豹子来说,就像砒霜一样可怕。于是豹子在一个夜里自尽了,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吾之所为有愧侯府之恩,当有此报。烦劳将一言捎于吾义弟风宁:今吾虽身死此处,已魂赴梧兰,甚好,勿念。」

宿州梧兰,传闻是豹子曾经驻守过的地方,也是他上过的最后一个战场,他所有的战友兄弟都死在那场战争中,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风宁为此事难过了好一阵子,连最爱吃的烧蹄膀都吃得不香了。

李枕登基后,顾容身价倍增。圣上跟前的红人,多少达官赶来巴结。

外面人都说,顾西枫是个厉害的主儿,与当年的老景安侯十分相像。可谁知这主儿胆子其实不大,即便政变过了好些时日,顾容也死活不肯夜里在乾坤殿呆着。他说他一进去就想起陆笙和太后,他怕鬼。

天知道他这么个人,是怎么能上阵杀敌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虽未在乾坤殿一同吃酒,却又回到昔日的云王府,把酒言欢了整夜。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几杯下肚,喝多了的李枕拍了拍顾容的肩膀。似乎这时候顾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顾容也微微醉了,他盯着李枕:「李枕,当了皇帝你就装傻是吧?你得给我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还要娶簪簪呢!」

我脑袋嗡一下,忽然羞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红着脸,支吾道:「谁…谁说嫁给你了!」

李枕点了点头,呼着酒气:「顾容…阿簪说她不要嫁给你。你听没听见。」

「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找揍是不是!」 我一拳头锤再石桌上,急得不行。

「你…」 李枕伸出手指:「你怎么这样呢?」

顾容笑了,看着李枕,多少带了些逼迫的意思:「李枕,尽快昭告天下,然后给我俩指个婚。」

这会我没说话,美滋滋得吸了一口酒。

「害…」 李枕轻轻叹了口气:「你俩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 顾容一脸奇怪。

李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俩看…要不这样儿呢…顾容你也别折腾了…皇后位给你坐。」 说着,看向我:「然后,阿簪,你就是英贵妃。这样不好么?来回折腾多累啊…」

英贵妃…呵…封号都想好了。李枕这小子恐怕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

李枕又想了想,十分认真说道:

「我都想好了,你俩的孩子,就算在我和阿簪名下,日后除了皇帝位,这世上无限荣华都给他。」

顾容在一旁不爽已经很久了。忍着性子耐心听完李枕一阵废话,终于腾然起身,一脚蹬在了石座上:

「李枕,你给我说说看,我顾容的儿子,为何要算在你名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枕吧嗒着嘴。

顾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怒道:

「李枕!三日,我限你三日,昭告天下,而后为我俩赐婚。半月之内,我要成亲!」

李枕又叹了口气,随后似乎十分无奈,摇了摇头,并道:「弃我去者,昨日今日不可留。也罢,也罢。」

说着,缓缓打开了面前放了许久的点心盒子,从最下面那一层中拿出了一个黄轴。

原来,他早就拟好了诏书。

侧妃改嫁这事儿,前无古人,后不知是否有来者。然朝内朝外没人敢出言置喙。因为李枕封我为休明长公主,赐婚于平叛功臣,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这场赐婚,是对功臣的嘉许,也象征着皇室与景安侯府的再一次联姻。

顾容没有恢复身份,而是换了身份。李枕昭告天下,太子妃为端王所害,香消玉殒。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救驾有功,封永定将军,赐将军府。

李枕登基后的第十六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没想到,静王会来送我。

走出沈府的时候,步摇随着我的步子晃动,我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满头珠钗一起摇晃,晃得我晕了头。

门口处,静王已经等在那儿了。

其实我本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我。可就在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好似就明白了。在这偌大的京都城,时间总是容易让人忽视。一转眼间,我与静王也相识了整整八年。此前苦于争斗,并不觉得,可如今看来,静王与年少时的模样已是大有不同。

「谢谢你来送我。」 我轻声说道。

静王看着我,嘴边竟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他缓缓道:「我就要离开京都了。想着还有一个东西没有给你。已经放在我这儿很多年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乌木匣子,递给了我。

我怔怔接过,缓缓打开,而后愣住了。

那里面是一个极其通透的蝴蝶玉簪,那蝴蝶栩栩如生,十分好看。簪尾上刻着小字,却是:瑞潼园

「瑞潼园不是已经搬离京都很多年了么…」 我蹙了蹙眉,好似失忆了一般。

瑞潼园的老板蒋瑞潼曾是京都城最有名的手艺人,他做出的簪子最是有名,当年京都贵女皆争着要他做的玉簪。可是那人在我及笄之前几年,就已经搬离京都,于是我也没有这个机会去拥有一支他亲手做的簪子。

「这个…」 我抬起头看向静王。

「这个…是你十七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静王缓缓说道。

我微微发愣,十七岁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再问他为什么,似乎也没了意义。

再看那簪子,我忽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我手中飞走的那只蝴蝶。想起这个,我轻轻笑了一下:「谢谢,我很喜欢。」

关上匣子,我看向静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他。于是我沉了口气,轻缓道:

「其实有件事,我已经琢磨许久了,也没琢磨出来。若今日不问你,以后也没机会问了。」

「你说。」 静王静静等着我开口。

我问:「昔日,简文堂设好了圈套等我,最后你究竟为何会出现?」

这事我没有同李枕和顾容探讨过。他们觉得静王是马失前蹄才落进了圈套。可是我知道不是。静王和我被打晕的那一天,是静王母妃的冥诞。所有人都知道静王在那一整天都会孤身一人呆在别院。其实不然,静王那一天都是呆在别院后山的竹林里。在那里,有他母妃的衣冠冢。在那一天,他总是会从清晨一直坐到第二日天明。所以,那一天,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别院的内堂。

静王看着我,声音温沉:「你怀疑我?」

我笑了:「若是怀疑,便不会问了。」

静王的眼眸微闪,淡淡说道:「我猜到他们会在那天动手,因为他们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别院。那天早上我的人就回了信,说你驱车往我别院方向去了。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所以,便急忙从后山回了别院。」

原是为了救我。

我心里一阵惆怅,随后反应过来,微微一愣:

「你是说你之前就知道了他们会算计我么?」

静王点了点头:「昔日,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云王府。有人说看到简安虞多次出入你的府上,随后你就去了你二哥那里。你二哥他与简安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唯一可能有些关联的,便是因她那位得罪了安国公世子的兄长简文堂。可世子是我表弟,她不来求我,反去求你,这又是什么道理?所以,那时候我便知道,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当然,很有可能也包括我。」

静王条理清楚,我听得连连点头。可仍有一事不明:

「那你为何不直接提醒我就好?后来也就不必为了救我,反落进圈套。」

静王毫无波动,神色平淡:

「我不比李枕,有左膀右臂。我孤身一人,连枕边人都是端王的奸细。我一动,便是打草惊蛇。想要将所有人连根拔起,就要等到最后。」

听着,我摇了摇头:「你赌的真是太大了。」

静王沉默了片刻,说道:「在你的事情上,我还是很相信顾容和李枕的。」

说罢,静王兀自苦笑了一下:「现在,应该称他为圣上了。」

我知道静王利用了李枕与顾容对我的情谊。可能在他的心里,我的安危不是一文不值,但也绝非十分重要。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他想要等到最后,逼李枕与顾容出手,一举帮他扫清障碍。

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有了它该有的答案,我觉得十分圆满。

于是我同静王道了谢,一头钻进了迎亲的轿子中。

「等等…」 静王忽然喊了一声儿。

「嬷嬷,再等一等吧。」 我说了一句。

说罢,隔着帘子,我问:「怎么了?」

静王说道:「我也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侧耳听着。

静王缓缓道:「为什么李枕会那么信任顾容。而顾容…又为什么甘愿为李枕冒险?还有…你。你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认为…李枕和顾容绝对不会拔剑相向。」

我微微一顿,随后问道:

「或许你听说过一句话么?是李枕说过的话。」

「什么话?」 静王蹙了蹙眉。

我轻轻笑了: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静王在外面,许久没有说话。后来我听到一声轻声叹息。他说:「但愿一切如你所愿。」

「会的。」 我轻声回应。

说罢,我微微掀开帘子,认真道:「李叙,愿你此去,一路坦荡,余生安好。」

静王还是没有说话。

我笑着放下帘子,说道:「走吧,嬷嬷。」

而后,我听着嬷嬷高喊「起轿!」,感受到轿子晃悠悠被抬起。

我偏过头,透过被风微微卷起的帘子,隐约瞧见静王站在原地,许久也没有离开。

嫁给顾容以后我就成了将军夫人,休明长公主加将军夫人的头衔让我过得异常舒坦。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巴结的人太多,每日疲于应付那些个京都贵女,世家女眷。我好像忽然体会到了顾容年少时的生活,每每夜里同顾容说起,顾容都会以亲身经验现身说法解释:

「隋国公家的柳夫人,人美心善,平日里是吃斋念佛的。只是太爱劝人修佛,除了这个,没什么大的不好,可以交往试试。礼部尚书家的杜夫人心眼儿不坏,就是爱出风头,若你看不惯便不理她。卢将军可是良将,这你也知道的。不过他家夫人有些木讷,不大爱说话,人群里瞧着瞧着就忘了的主儿,你不妨多与她说说话,拉扯一把。至于平王妃和康王妃…让他们滚。」

我笑了。如今平王妃和康王妃瞧见了我,就似往日瞧见了端王妃。低眉顺眼,谄媚逢迎。可我瞧见过他们别样的嘴脸,今日看着,便只会更加厌恶。可我如今要考虑着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真叫他们滚不是?

李枕自打登基,后宫嫔妃寥寥。后来有位云州的公主前来和亲,一把弯刀吓退了后宫本就寥寥的嫔妃。李枕不知为何,直接遣散了那些嫔妃,命他们各自再嫁去了。

顾容回来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我没开个好头儿,李枕后宫那些个莺莺燕燕整日琢磨着走我的老路,出去跟谁一生一世一双人。逮着个机会,跑的比逃兵还快。

对此,我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绝对是叫那云州公主给吓的。传闻公主好武,更好跟人比试,一把弯刀随身带着,见着顺眼的就比划两下。那后宫嫔妃都是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谁受得了这个?于是逮了机会,急忙四散去了。

李枕说他疲于选妃,于是多年来后宫就云州公主一个妃子。自然,她便成了皇后。起初,朝中那些老顽固是不同意的。异族女子成为皇后是前所未闻的事,他们认为如果这样,那将来的太子就会有一半的云州血统,中原的血液将被改变。

闻,彼时那公主在后宫听说了此事,气得又掏出弯刀,大吼道:

「我云州血统带着天神的祝福!若不是和亲,你当我愿意分享这天神的祝福?!」

因为李枕的坚持,群臣也不再反对。毕竟他们反对也没什么用。

其实已经很久没人提起,我曾是云王侧妃的事。可云州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还听闻已故去的太子妃,被追封的敬贤皇后,生前与太子李枕感情甚笃,于是便来我府上打探消息,问了一堆一堆李枕的喜好、并上那位皇后的故事。

末了,我曾问她:「你爱圣上么?」

她脸骤然红了,口中却满不在意道:「不爱。」

「哦?」 我笑了:「那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她支吾了半天,挑眉看着我:「他喜欢什么我就讨厌什么。他喜欢的人什么样,我就偏不要变成什么样。」

我又笑了。她大抵不知道,她如今这样子,活脱脱一个女版的顾容。

后来我说给顾容听,顾容却觉得,比起他,她更像我,年轻时候的我。

「年轻」二字气得我大脑充血。一个飞脚,踹得堂堂将军嚎啕大叫,连连告饶。

日子如此平静而幸福,一晃,我嫁给顾容已经数年。

这数年里,我已经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头胎是对双胞胎男孩儿,顾容与我都十分高兴。可接连几个都是儿子。我便开始怀疑,景安侯府是让什么人作了法的。

我喜欢女孩儿,顾容也喜欢。于是我俩决定再与命运抗争一把。彼时,顾容的爹和娘已经放宽了心,整日等着下一个孙子出生。

所以,不负众望…我竟又生了个儿子。

可这孩子,顾容出奇得喜欢。说来奇怪,流着景安侯府的血液,我那前几个儿子竟都喜文而不好武,爱看书而不愿拿剑。对此,顾容是又气又愁,哀叹他这一身本领后继无人。可幺儿不一样,他不仅长得最像顾容,脾气秉性也最像他。当他抓周时候摸起剑鞘的时候,顾容差点乐得飞起来。

自那以后,顾容便十分喜欢带着幺儿去军营。为此,他爹骂过他许多次,说那地方戾气太重,对小孩子不好。然顾容不以为意,整日团着抱着,就连与属下商量军机,也曾任由幺儿在一旁玩耍。

顾容疯了,我可没疯。于是他手下的兵,便常年见着将军夫人在军营里撵着个孩子跑。

这日,我家老大前来告密,说幺儿又被他爹带进了营地。我气得来不及拍桌子,便往营地去接幺儿。

我一脚跨进帐内,正瞧见顾容手撑着桌面,侧头看着幺儿,一脸自豪。

再看幺儿,费力拎着把长剑,在地上拖来拖去。

闻声,顾容抬头望了过来,惊喜道:

「簪簪,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 我哼了一声儿。随后指着幺儿道:「顾西枫你是不是疯了,他伤着自己怎么办?」

顾容笑笑:「放心吧,剑鞘他拔不出来的。」

说着,顾容打了脸。幺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长拖拖拔出了剑鞘,而后踉跄起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那剑,似乎都不认识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顾西枫!你…!」

我气得无语,立即向幺儿飞奔了过去。

还不等我奔过去,只见幺儿小手一挥,颤巍巍举起那剑来。

「诶呦…」 我身子一仰,吓了一跳,怒目:「凛儿!把它放下!」

可惜,我幺儿和他爹一样,就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幺儿晃悠悠举着剑,给顾容也吓着了,顾容刚要过去夺剑,却见幺儿的手胡乱挥舞着,好似在学他爹。

那不得不说,我家幺儿确有天份。那两下舞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可下一秒,幺儿回过身,向前狠狠劈了下去。

我与顾容皆愣住了。

顾容身后,大周的山河图骤然被劈成两半,而我家幺儿看着他爹,憨憨笑了起来。

愣了数秒,我飞奔过去,扔了那剑,一把抱住幺儿,瞪大眼睛看向顾容。顾容微微启唇,许久也只是蹙着眉,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他也想到了我想到的事。

我的幺儿,手持长剑的幺儿,是我与顾容的第六个儿子。

[六子出,天下亡。]

[周国气数将近,而手持刀剑者将建立新的帝国。]

我脑子嗡嗡作响。

虽说正是晌午,可寒风阵阵,比往常的夜里都要阴冷许多。帐中死样沉寂,一时无言。

许久,我咽了口唾沫,声音瞬间沧桑了许多:

「顾西枫…你说…现在让他装成女孩儿…还来得及么…」

正文已完结,番外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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