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臾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

上辈子,我亲眼看见谢祉在城墙上用一支箭了结了他未过门夫人的性命。

箭矢正中眉心,而那未出阁的蒋家小姐血溅当场。

而打了胜仗的谢祉在回京后,非但没有受到责怪,反而受到了百姓们的夸赞。

说他护国杀妻,却愿终身不再娶,宁舍弃未婚妻的性命,也一心卫国。

何其大义。

可我却记得那时,谢祉将箭矢射出时眼底的冷漠与断然。

重活一世,谢祉未过门的夫人却从蒋家小姐变成了我。

我不愿意:我还想活。

1

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

性命当前,荣华富贵又算得了什么。

娘亲扯住我的袖子,将我扯到一边。

我爹连忙向谢家人道歉:「谢兄,小女说的都是玩笑话,小孩子的话做不得真。」

可我却高声大喊:「我没开玩笑。我要同谢祉退婚。」

诚然,如今谢祉在渝州一穷二白,仅依靠曾经显贵的外祖救济,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一年后,渝州因战大乱,我知道他会在那时得到圣上重用,甚至封侯加爵,成为朝中第一重臣,可我就是要与谢祉退婚。

因为谢祉这荣华富贵,根本就是靠他前世未过门的夫人——蒋家小姐的性命换来的。

而我再醒来,不仅重活一世,更是与谢祉有了婚约。

如此一来,那赴死之人岂不是将由蒋家小姐变成我?

娘亲捂住我的嘴,将我扯到屏风后。他们大抵也想不到,为何这好端端的婚事,我却执意要退婚。

谢祉的父亲正欲开口,谢祉却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如此,便退了吧。」

没等我松下一口气,就看见谢祉站起身,朝我所在的屏风深深望了一眼。

尽管只有一眼,却看得我头皮发麻。

他一字一顿:「婚姻之事,切莫强求。」

谢祉走后,我爹又将我臭骂了近三个时辰。

谢祉如今虽是一无所有,但他有个曾经显贵的外祖。

我爹便是因为谢祉那外祖,为我谋得了这桩婚事。

谢祉日后如何我爹不好下定论,但他却知有谢祉外祖家做庇护,也能护得我一世周全。

宋家虽然并未入仕,可十年前却在渝州声名鹊起。

原因无他,我爹宋沽成了渝州的首富,还四处散财救济,在渝州百姓间颇受赞誉。

可前来求亲的却是些歪瓜裂枣,左不过是觊觎我爹的财产,想要做上门女婿。

上一世,我应是与渝州知州之子林鸿轩定下婚约。可谁知重活一世,甫一睁眼便听见婢女小秋同我说,我爹正在商议我和谢祉的婚事。

于是便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虽不知自己为何回到了这个时间,我又为何会与谢祉扯上关系,但我却知为了自己的小命,一定要与谢祉保持距离。

毕竟,他会在两年后的渝州城墙上,毫不犹豫地用箭射杀他那作为人质的未婚妻。

2

拿回婚书后,我自是松了一口气。

我爹仍在喋喋不休,我当然没放在心上。

待他说累了,我这才拉着他坐下,万分诚恳地握着他的手说:「爹爹,咱们日后还是离谢祉远些吧。」

不求加官进爵,安安稳稳度过一世便好。

可我爹听我提起谢祉的名字却气得抖落了茶杯,眼看又要絮叨起来。

于是我便脸不红气不喘地扯谎。

「小秋同我说,她昨日外出时见谢祉进了云良阁。」

我眼眶一红,说着便要落下泪来。

云良阁,渝州中有名的花楼。

虽说只是商贾人家,可爹娘将我自幼捧在手心,自然不可能让我受半点委屈。

我娘慌忙凑上前替我擦泪,我爹将信将疑,沉默片刻后问道:「当真?」

「晚晚一介闺中女子怎会无故知晓云良阁。宋沽,你难道还想让晚晚嫁过去受委屈不成?」我娘闻言震怒,伸手将我爹推到一边去。

「夫人莫气,只是谢祉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我爹忙着哄我娘去了,而这桩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谁知「谢祉去云良阁」这话却被人传了出去,不出三日,渝州上下都知道谢祉因去花楼,被退了婚。

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虽说我是想与谢祉退婚,但我并不想与谢祉结仇。毕竟将来他会成为朝中权贵,届时想要弄垮宋家,就如踩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于是流言传了三日,我便在府中战战兢兢地待了三日。谢祉没再找上门,待流言散去,我这才出府重见天日。

这三日我自然没闲着。我将记忆中所有能记得的重要节点和事件一一写在纸上,以防日后忘记。

再过一年,西燕戎人起兵攻打南渊。渝州作为南渊各州交界,陆路水路发达,自然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宋家也因此遭受波及,虽因战乱散尽家财,所幸爹娘均是平安。

直到谢祉于城墙杀妻平定战乱,渝州这才逐渐恢复原先的安稳繁华。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一年内想办法将宋家的家业迁移至其他州郡,并说服爹娘离开渝州。

尽管渝州最后会得以平定,但我却不愿带着宋家冒这个险。在渝州被困的最后一个月,不但没有等到援兵,并陷入弹尽粮绝之地。

短短一月,饿死街头之人数不胜数。

宋家做的生意多,盐引粮食、酒家当铺均有涉猎。

西燕并非只攻打渝州,一年后南渊各地将陷入战乱。唯一幸免于难的是延京,以及有渝州在前作为掩护的覃州。

只是覃州在我看来同样危险,倒不如想法子进入延京。

毕竟皇权当前,延京倒相对安全。

我带着小秋出门,到宋家的各个产业查看,企图找到能够打通延京的产业线。

各州府都已经有了稳定的盐引及粮食来源,延京繁盛,若想通过酒家在延京站稳脚跟,必须得有足够的吸睛之处。

奈何我刚带着小秋绕过一个弯,便见我家酒楼醉仙楼大门前围着几号人。

谢祉相貌出众,我自是一眼便扫见了他。

有些头疼。

除此之外,站在他对面的那人便是与我上辈子有过婚约的林鸿轩。

林鸿轩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这不是我们谢大公子吗?怎么,云良阁去腻了,想来醉仙楼吃吃酒?」

林鸿轩身边的家仆纷纷配合着哄笑起来。

又是云良阁。

倘若知晓今日出门会碰见谢祉,我定会老老实实窝在家中,诚心做人。

也不知究竟是谁把云良阁这事传了出去。

谢祉没搭理他,绕过林鸿轩便想走,却又被那些家仆堵住去路。

他一抬头,视线刚好捕捉到正欲逃离现场的我。

我:「……」

他眉间轻轻一挑,倒是没道破我的身份,继而径直看向林鸿轩,道:「你想如何?」

林鸿轩闻言笑得得意:「说来也简单。前阵子本公子嫌府中犬吠声吵闹,便命人宰了丢了出去。如今想来却有些想念,不若劳烦谢公子替我了结这桩心事?」

想让谢祉……学狗叫?

林鸿轩怕是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

可我看着谢祉猝然掀起的眼眸,心底却觉得他说的下一句话应当是「不如我送你下去听听犬吠」。

果然,谢祉面上一冷,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眼见就要开口。

我心神一凛,步子已经下意识迈了过去。

「林公子。」

林鸿轩看见我,果然止住话头,满面讶然:「原来是宋姑娘。」

可我看见林鸿轩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倘若他自找麻烦也便罢了,可偏偏提了云良阁,扯上了我。

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

我皮笑肉不笑:「见林公子同谢公子在醉仙楼聊得投缘,不如一起进去坐坐?」

谢祉刚与我退婚,想必也会为了避开我而拒绝,而林鸿轩却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如此一来两人便算分开了。

林鸿轩果真答应了下来,我正眼巴巴地等着谢祉的回复,便见他视线从我脸上掠过,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却之不恭。」

等等,这怎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难不成谢祉真的记恨上了林鸿轩?

我硬着头皮将他们领进醉仙楼,两人相对而坐,剑拔弩张的样子却看得我头疼。

我只祈求林鸿轩少说些话了。

或者别扯上我也行。

可惜这世间的事大抵都不尽如人意,怕什么便偏来什么。

「宋姑娘来得巧,我近日听闻你与谢公子退了婚,」林鸿轩夸张地用袖子掩住口鼻,「可是因传言所言谢公子夜宿云良阁之故?」

我藏于桌下的手狠狠绞住自己的衣摆,脸上却是笑意盈盈:「怎会?林公子是从何处听来这些莫须有的传闻?」

见他张口,我怕他再说出什么挑衅的话来,便苦口婆心地同他说:「林公子,谁知在座的各位是否会时来运转,终须有日龙穿凤,你说对吧?」

而林鸿轩还喜滋滋地认为我在夸奖他,一个劲儿地点头。

谢祉倒是盯着我沉思了片刻,半晌才收回视线,启唇嘲讽:「原是我小看了宋姑娘,竟不知你也知此等道理。」

完了完了,这便是恨上我了。

我是想与谢祉退婚没错,但我并不想与他结仇啊。

我张了张口,还欲为自己开脱,可是谢祉却径直站起身,似乎就要离开。

手中的布料猝然向上提起,我顺势抬头看去,只见手中紧攥着的东西,居然是谢祉的衣袍。

我偷瞄了一眼谢祉,十分心虚地收回手。

这下真完了。我原以为自己伸手绞的是自己的衣摆,谁知竟然拧成谢祉的了!

谢祉的视线也向下落在自己的衣袍,怔在原地顿时失语。

而我已经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要哭得多么潸然泪下,谢祉才会接受我那毫无意义的道歉了。

仇上加仇。

谢祉面无表情,声音微冷:「宋姑娘,男女有别,请自重。」

……

正欲开口道歉的我霎时顿住。

不就是一件袍子么?用得着这么小气吗?

但我也因此没了道歉的心思,径直对上他的双眼,噙起笑开口:「谢公子,慢走不送。」

3

谢祉走后,林鸿轩还坐在原地等我,但我却已经没了应付他的心思,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

只不过在同林鸿轩客套的过程中,我这才知晓原来林知州在这一世也有意上门定亲,却被谢家抢先一步,搅乱了上一世的安排。

怪不得林鸿轩如此针对谢祉。

但我对上一世的林鸿轩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及笄那年林知州上门议亲,后来渝州战乱,两家自顾不暇,婚事便也一直耽搁下来。

如今看来,林鸿轩也并非如传闻那般才智双全。

小秋跟在我后头一同在醉仙楼转了一遭。如若真想在延京开酒楼,除厨子外,还要考虑地段装潢等其他因素。

最要紧的是,要想说服我爹在延京开酒楼却并非易事。难不成我要同他说一年后渝州将乱,所以要提前准备后路逃跑么?

如此荒谬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我垂着脑袋沉闷地离开了醉仙楼,街道两旁的吆喝声络绎不绝,惹得人心烦。

本想着尽快回府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可小秋却在经过成衣铺时拉住了我。

「姑娘,上回您定做的冬袄还未拿呢。」

于是小秋进成衣铺取冬袄,我则是蹲在门外思考人生。

有几位姑娘停留在成衣铺前的小摊,我所在的位置刚好是一个小角落,并未有人注意到我。

「你们听说了吗?谢祉去……那种地方被宋声晚退婚,你们说这究竟是真是假?」

「定是假的。」那姑娘斩钉截铁地回答,「退了也好,宋声晚不过是一个商人之女,怎配得上谢公子。」

原本无意偷听墙角的我此时却有了兴致。我抬眼看去,便见蒋悠柔一行人站在小摊前挑选胭脂。

这一看,倒是令我愣住了。

蒋悠柔,前世谢祉未过门的夫人,那个被谢祉在城墙上用箭射杀的蒋家姑娘。

如此痴心一片,可惜终是错付。

我蹲在角落连连感叹,视线落在蒋悠柔手中的胭脂上,却倏然怔了神,就连她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小秋抱着包裹好的冬袄出了铺门,见我蹲在角落发愣,不禁疑惑询问:「姑娘,您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倏然回神,拍拍裙摆站了起来,又把自己的荷包交给小秋,嘱咐她说:「小秋,你替我打听打听渝州内是否有会做胭脂的人。」

我指的胭脂,自然便不是这些小摊小贩所售卖的这种了。

可小秋拿着沉甸甸的荷包,愁眉苦脸:「姑娘,这银子给得是不是太多了些……」

「无妨。」我无端又想起了谢祉,「剩下的银钱你便替我去成衣铺买两件最便宜的男子衣袍送去谢府。」

反正他定不会穿,如此这般便算赔礼道歉了。

小秋欲言又止,一个劲儿地偷瞄我:「姑娘,您该不会对谢公子……余情未了吧?」

闻言,我顿时黑脸。

什么余情未了,这婚约还是本姑娘亲自退的。

见我神色不对劲,小秋自然不敢再问,拿着荷包便跑去打听了。

延京多是官宦人家,除吃穿外,那些夫人们最大的花销通常便是在脂粉首饰上。

只要找到会做好胭脂的人,我便有法子让宋家的胭脂名声传到延京去。

直到傍晚,小秋这才赶回府。

关了房门,我拉着小秋的手,期盼地瞅着她。

相较于我的急切,小秋的状态倒显得犹豫得多。半晌,她迟疑地凑到我耳边,同我说她的确找到了一个会做胭脂的娘子。

只不过那人是在如梦阁。

如梦阁,在渝州与云良阁齐名的花楼。

但我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如梦阁便就此退缩,于是翌日晚上,我便乔装打扮成男子,混进如梦阁。

但我还是被一眼识破了女子的身份。

所幸过程还算顺利。那位会做胭脂的舒娘子是如梦阁中的清倌,如梦阁中的老鸨原先并不愿让舒娘子赎身,奈何最后还是败于我的重金之下。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把银票白白交了出去,心疼的同时不禁心想,一掷千金的感觉一点也不快乐。

舒娘子今夜留在如梦阁中收拾包袱,明日一早便来宋府寻我。

我与老鸨议事的屋子相对偏僻安静,正当我拿着舒娘子的卖身契准备离开,却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我隐约听见了「城防图」「时机」等词汇。

我心神一凛,莫名觉得屋内交谈的事与一年后渝州的战乱脱不了干系,便放轻脚步走到屋门一侧偷听。

说话的男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依旧掩盖不住说话的腔调及口音。

是一个西燕人。

「大人的计划不变,你须得尽快绘制出渝州的城防图。」

我的手指轻轻一颤,咬住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回答的人约莫是西燕人派进渝州的内应,说话腔调与渝州人并无不同:「渝州军事构造复杂,我还需要时间。」

西燕人有些不耐:「还需要多长时间?」

那人沉默片刻,低声回答:「至多半年。」

至多半年,西燕人便有可能拿到渝州的城防图。

依照二人简短的对话来看,西燕人获取城防图的方式不像是盗取,反倒像是自己绘制。

难道说,西燕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渝州安插内应了吗?

前世西燕攻打渝州的前期,攻势的确又狠又准。今日看来,很可能是西燕人拿到了渝州的城防图。

在无援兵的情况下苦守三月已是极为困难,可谢祉不仅守过了三月,更是守了一年,还将西燕的敌军彻底击退。

此人虽冷血至极,确为将才。

我凝神继续听下去,可是身后却传来老鸨的叫喊声:「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

屋内的人听见动静纷纷嘘声,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倘若再不逃跑,只怕是未能等到西燕攻打渝州,自己的小命就得先交代在这。

若不是老鸨忽然出现,说不定我还能听见更多东西。

我握紧双拳,顾不上其他,提起一口气向楼下奔去。

但我却庆幸今晚没把小秋带来,若是两个人,恐怕更难逃走。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屋内的人是否追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直到自己撞上了人,这才捂着脑袋后退几步。

我一抬眼,更是讶异。

谢祉怎么来了如梦阁?

但他视线一闪,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把将我拉进隔间内。

那个西燕人还在沿着一路的房间搜查,眼见就要来到我们所在的隔间。

隔间内就只有简单的两扇屏风和一张床,根本无处藏人。

我咬咬牙,拽着谢祉来到屏风一侧。

榻上翻云覆雨的人并未注意到屋内进了人,我和谢祉就站在床帷和屏风中央,一旦西燕人推开门往里探看,我和谢祉都将暴露。

谢祉背对着床,而我同谢祉相对而站,自然免不了看见一些令人赧然的场面。

我躲闪着低下头,热气却不自觉地从脖间翻涌上来,如若此刻有面镜子,镜子中的我一定满脸通红得能滴出血来。

床上的女子叫唤得又软又媚,谢祉也注意到我发红的耳廓,微微垂下眼睫,随后伸手向我探了过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干燥的手指覆在我的眼睫上,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许是练武的缘故,谢祉的手指微微带了些薄茧,被覆盖住的眼尾也隐隐有些痒。

我与谢祉的距离也因此变得近了些,我甚至能够感受到身前人鲜活平稳的气息。

我慌乱地闭上眼。

那西燕人悄悄推开屋门,屏风后的动静成功搅乱了他的视线,不出几秒,我又听见门被悄悄合上。

谢祉将我带出屏风,却并未急着拉我出门。直到西燕人的脚步彻底远去,他才轻轻推开了门。

他没有说话,抿着唇将我从如梦阁内的一条暗道拉了出去。

看着谢祉轻车熟路,我不禁怀疑他真的经常来花楼。就连花楼里供人逃跑躲避家中夫人的暗道他也知晓?

我瞠目结舌。

抓着我手腕的手攥得有些紧,脸上的热度因一路的风渐渐消散下去。谢祉带着我七拐八绕,竟然绕到了一处安静的宅院。

他打开宅院门,将我拽了进去。

没等我站稳,他便将我抵至墙边。

身后是冰冷的围墙,我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你在如梦阁做什么?」

这又是何意?难不成他还怀疑我吗?

但方才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我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说出的话不经大脑便蹦了出去。

「我来……寻欢作乐?」

如梦阁内也有小倌,我这样说也并未有错。

谢祉面上一噎,似乎并未想到我会是这个回答。

他看着我,神色有些一言难尽,眉间轻轻皱起,视线落在我面上,似乎在思考我话中的真实性。

我用无辜杏眼回望过去。

半晌,他轻呼出一口气,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先一步败下阵来。

谢祉的眼睫微颤,轻声开口:「我怀疑渝州内出现了西燕的奸细。」

我的心猛地乱跳起来,下意识捏紧了自己宽大的袖口。

谢祉抬起眼,再次对上我的视线。

在那双沉静而又带着凌厉的黑眸中,我根本藏不住任何事情。

「告诉我,你都听见了什么。」

4

听见了什么?

是西燕人企图获得城防图,还是渝州的确混进了西燕的奸细?

抑或是,南渊各州将在一年后沦为西燕屠杀的战地?

我看着眼前人执拗的黑眸,猝然觉得有些挫败。

「你猜得不错。西燕要反了。」

我斟酌着措辞,尽可能地向他透露我所知道的信息:「我听见西燕人要求渝州的内应尽快绘制出城防图,并且他们计划在一年后偷袭渝州。」

倘若谢祉能够知道更多有关于一年后渝州战乱的信息,是不是这些战乱有可能被避免?

「绘制?」谢祉垂下眼,低声重复了一遍。

奸细是绘制而非盗取,显然谢祉也注意到这个内应身份的不一般。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启唇:「多谢。」

随后,谢祉推开宅院大门,几个快步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人站在原地。

得到谢祉的道谢是我未曾想过的,我站在原地愣神几秒,这才反应过来谢祉虽带着我到了此处宅院,却并未告诉我如何走出去。

我匆匆跟了上去,可是宅院外的巷子已经空无一人。

我狠狠一跺脚。

可恶,谢祉怎么走得那般快!

宅院应当与如梦阁相距不远,我只好侧耳听着声音,猜测长街的位置摸索前行。

直到一刻钟后,我才从冗长狭窄的巷子中出来。

长街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将黑暗驱散,小秋和车夫在巷口等我。

原先我让小秋在如梦阁外等我,可如今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小秋见到我后眼睛一亮,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凑到我跟前:「原来谢公子真的没骗我。」

谢祉?

见我不解,小秋解释道:「方才我在如梦阁门前碰见了谢公子,他说姑娘您会从此处出来,让我过来等您。」

我哑然无言。

谢祉又去了如梦阁?

离开时他便步履匆匆,难道如梦阁内还有其他秘密吗?

思索无果,我放弃了继续探寻的想法,乘着马车和小秋回府。

翌日清早,舒娘子便来到宋府见我。

虽说是做胭脂,却也不可能在宋府内腾出个小作坊供舒娘子施展身手。

故而我故作大方地从自己的匣子里取出几张银票,让小秋寻处合适的宅院安置舒娘子。

表面视金钱为无物,内心却心疼到宛如在淌血。

呜呜呜我的银子……

舒娘子亦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她决定从胭脂的颜色及气味入手。

除此之外,舒娘子还会制香与调香。

我问她:「最快能够实现批量生产需要多久?」

舒娘子思索一阵,答道:「三月。」

放在一年中来看,时间有些长了。

但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三月后正逢林知州的嫡长子林修齐中举,林知州因此在渝州办了一场桂花宴,邀请渝州中各位贵女公子参加。

这恰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这三月内,舒娘子在她的作坊里生产胭脂及香料,我则是通过我爹的人脉找好了渝州和延京地段较好的商铺。

只等桂花宴来临。

但我也因着那晚听见西燕人的交谈不敢出门。虽然之后并未听闻如梦阁内发生过什么怪事,但看西燕人那晚寻找我的架势,我总觉得避避风头比较好些。

一晃三月便过去了,林修齐果然如上一世那般中了举。

林知州喜出望外,果真办了「桂花宴」。

虽是桂花宴,设宴地点却完全与桂花无关。

地点被定在渝州芍湖的游船上,渝州已经进入晚秋,晚风袭来,倒隐隐有些寒凉。

此次桂花宴,我用的自然是舒娘子研制的胭脂,挑选的衣服也被小秋用香料仔细熏过。

这三月内,舒娘子已经陆陆续续地向宋府送来研制好的样品,在一众平凡的胭脂水粉中,品质已是上佳。

成功与否,全看今晚。

桂花宴上大多都是渝州的名门闺秀,宴会还未开始,便已经有相识的姐妹前来询问。

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林修齐。我无意与他争风头,成为宴会上的焦点,便极为低调地暗中宣传。

但女子间的交往,总是离不开琐碎之事。听得累了,我便避开人群躲在游船角落里独自赏月。

月满则亏。也不知一年后的渝州,月亮是否也如今夜这般圆满。

没等我多坐一会儿,便听见男子的声音传来。

「林兄,恭喜了。」含笑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

我偷偷往声音那头瞥了一眼,尽管有屏风遮挡,也能瞧见浩浩荡荡的人群向我所在角落走来。

我连忙站起身,思索要从哪里离开。

倒也不是羞赧无法见人,只是这群公子中总有些人是那些世家贵女心仪的,若是「我刻意偶遇」这话传到那些女子耳中,我今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他们又闲聊一阵,并未越过屏风来到我的角落。

我刚松下一口气,便听见有人向林修齐揶揄道:「林兄,我记得你还未有婚约吧?不知今日参加桂花宴的那群姑娘们之中,是否有林兄心悦的女子?」

是了,林修齐还未与人定下婚约。

但我转念一想,像这般办在水上的宴会,通常都有女子「无故」落水。

落水之后总是会有那么几位青年才俊下水相救,后果便是相救的那位公子不得不与那女子结下婚约。

虽说近几年这样的事情少了许多,但林修齐也算是渝州内较受欢迎的公子。

林知州在芍湖上举办桂花宴,难道就不怕有心之人借此下局设计么?

林修齐顿了片刻,同样含笑回答:「有。」

那群男子们纷纷打趣询问那女子是谁。我不知他们之后是否会越过屏风,也并不想偷听墙角,便悄悄向另一头的小道走去。

奈何我没走几步,便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靠近。我敏捷地向身后看去,可惜未等我看清那人的脸,就被一把推进湖中。

那人推得狠了,我的腿似乎撞到游船上的某个尖利位置,大腿倏然一疼,重心不稳,随后便一头向湖中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在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游船边的那群公子似乎也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往角落里走来。

可我只觉得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湖水从口鼻迅速漫进来,难受到不能呼吸。

思绪渐渐发散,挣扎的动作也渐渐小了下去。

会是谁要害我?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似乎听到几声下水的声音,紧接着腰间被人轻轻一带,有人把我拖上船。

这人真的是用「拖」,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我呛了水,逼着自己睁开眼看看究竟是谁竟如此粗鲁。

结果一睁眼,便见同样浑身湿漉漉的谢祉蹲在我面前。

再往后看去,林鸿轩方才也入了水,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拉着绳索往游船上上来。

离得近的蒋悠柔听见动静匆匆赶来,见浑身湿透的我和谢祉,在原地怔住。

大多数人识趣地躲回了屏风后,故意大声地说些无关之话,以掩盖此处的异常。

林修齐的视线落在我脸上,眼底是藏不住的震惊。他的手轻颤了一下,旋即就要解下身上的衣袍给我。

可他伸出的手却被谢祉挡了一下,只是谢祉的袍子也因方才入水而尽数湿透,谢祉回头看了一眼林修齐,接过他手中干燥的衣服,然后裹在我身上。

怔愣在原地的蒋悠柔也很快回过神来,嘱咐身边的婢女去取干净的衣服。

只是谢祉的视线却长久落在我膝上,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却看见自己的腿被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液浸染了周围的衣裙,被划破的皮肉因水浸泡而隐约泛白。

谢祉没再停顿,就连手上的动作也轻柔许多。他用衣袍将我裹了个彻底,搀住我的手低声问道:「能站起来吗?」

我撑着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可是微微动弹便涌上一股钻心之疼。我不知不觉含了泪,泪眼蒙眬地看着谢祉:「我疼。」

谢祉也没有丝毫不耐,俯身向我靠过来。我躲闪不及,被他拥入怀中,他的手自我膝下穿过,将我抱了起来。

眼见着谢祉便要离开,林修齐却蓦然喊了一句:「等等。」

我抬头看去,见林修齐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上扬的弧度也隐约有些勉强。

「今日之事,我定会调查清楚给宋家一个交代。宋……姑娘也不必担忧今日之事会影响你的清誉,我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

可是谢祉却先我一步开口:「多谢。」

离开前却又补上一句:「不劳林公子费心,我会负责的。」

我已经无暇顾及林修齐变得煞白的脸色,满脑子都是谢祉的那句「我会负责」。

我心下波涛汹涌,连忙反问:「什么负责?」

谢祉轻瞥我一眼,抱着我的手渐渐收紧,没有回答。

看着他的神色,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娶我?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可怕的婚约,现在又不得不与谢祉捆绑在一起。

上一世谢祉持箭射杀蒋家小姐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难不成这一世城墙下被劫持的人真的要变成我吗?

难道我真的逃不过了吗?

我的手紧攥到发白,而谢祉却没有再留给我说话的机会,径直穿过林修齐,避开屏风外的一众男子从游船的另一侧绕了过去。

蒋悠柔看着我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只听见她「哎」了一声,声音旋即消散在空中。

或许是林修齐派人吩咐过,游船很快靠岸停止。

谢祉将我抱上马车,浸湿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寒冷到令我发颤。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不适,从马车内隔层里抽出几件宽大的袍子,覆在我身上。

我从一众衣物中探出脑袋,看着眼前的谢祉。

对视几秒,谢祉不自然地垂下眼,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我却先一步开口打断。

「我不用你负责。」

我紧攥住身前披上的外衣,外衣已经带上些许湿润,「我不会嫁给你。」

相比起所谓的名节,我选择我的小命。

谢祉愣了一瞬,紧紧抿住唇。

马车摇摇晃晃向宋府驶去,我和谢祉都没有说话,马车内一时之间沉寂下来。

我轻轻舒下一口气,看着车厢内繁复的花纹,开始思索今日究竟是谁要害我。

推我的那人目标明确,下手又狠又准,应当就是奔着我来的。

难道是西燕人发现了当时门外的是我吗?

可若是这样,他们应当希望将我悄无声息地解决,自然不会选择在人多的时候下手。

难道是蒋悠柔?

为了谢祉不惜害我?

可若她想与谢祉搭上关系,下水的应当是她自己才对。

思绪一片杂乱,伤口泛疼,我根本理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正当此时,马车似乎压过一颗不规则的石子,车厢狠狠晃动了一下。我没有坐稳,再加之腿上有伤,竟向另一侧的谢祉身上倒去。

我扑倒在他身上,他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稳住我的身形。

手指触到的是他寒凉湿透的衣物,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干燥的衣服都留给了我,自己却还浑身湿透。

我倏然抬眼,对上他的黑眸。

他的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我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软。

是了,我是因为前世之事才对谢祉避之又避。可在他眼中看来,我便是万分厌恶他,宁愿失了名节,也不愿同他定下婚约。

如此这般,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我斟酌着正想开口解释,可他却没有松手,反倒低下头向我贴近。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他注视着我的眼,睫毛轻轻颤起来,直到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他才轻声开口:「你有心仪之人了?」

什么心仪之人?

听见这话我倒有几分不自在了,我想要撑着软垫坐回自己的位置,可是他的手却牢牢搭在我的肩上,我根本动弹不得。

他的眸中似乎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蔓延,他停顿几秒,启唇继续说:「林鸿轩,还是……林修齐?」

这又哪儿跟哪儿?

我咬唇瞪他,刚想反驳,却又倏然意识到我并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于是我轻咳两声:「与你何干。」

本以为谢祉会因此生气,甚至将我甩开,可是他并没有。

他的手渐渐收紧,随后松开。

谢祉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像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应该讨厌你的。你无故同我退婚,还散播谣言毁我名声,可是当我看见水下挣扎之人是你时,还是忍不住下水救你。」

我哪有散播谣言毁他名声,究竟是谁把我扯的谎散播到了渝州上下!

谢祉十分冷静地向我剖析自己的情绪:「可是当我看见林修齐看向你的眼神后,我却怒火中烧,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

「宋声晚,我在妒忌。」

5

谢祉在妒忌。

听见这话,我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感到荒唐,而是觉得奇怪。

奇怪我们只见过几面,奇怪我们只凭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

仅仅是这样,他就会因此感到妒忌吗?

不可能的。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若放在上一世,没了谢宋两家的婚约,我同谢祉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倘若他真那样重情重义,就不会当着千军万马之面亲手送蒋家小姐上黄泉。

可是当我揪着这个点再问谢祉时,他却反倒避而不谈了。

我与他的距离实在太过暧昧,在他松开手后,我便迅速撑着软垫坐了回去,不再看他。

但我心里头的疑惑愈来愈深,就连马车何时到了宋府也不知。

约莫是车夫见马车内迟迟未有动静,他敲了敲门框,向里头问了一句:「公子?」

我恍然回神,撩开车帘,见到熟悉的门匾后这才放下心来。

门口站着的护卫见此,进到府中去禀告我娘。但事情并没有解决,我没有忘记谢祉原先还打算继续两家的婚约。

于是我放下车帘,扭头看向他。

谢祉坐在软垫的另一侧,倚在木窗上盯着灰黑的车帘,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谢祉的注意力。

他果然回过头看我。

在他漆黑的眸子下,我对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竟萌生了一丝退意与迟疑。

我右眼一跳,无意间注意到车厢地面上晕染开的深色水渍,开口说出的竟是:「你冷吗?」

说完这话,我便开始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吗?谢祉从芍湖上来后,便带着我直奔宋家。

裹了层层衣服的我都感到丝丝寒意,更何况是谢祉。

我懊恼无比,真是脑子抽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谢祉瞥了我一眼,轻扯了一下唇角,像是自嘲:「冷。」

客套完之后,我还是进入正题。

「咳,今日之事,我希望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言下之意便是,今日我落水被救之事,并不希望被传出去。

换言之,我不需要谢祉所谓的负责,更不需要两家重新定下婚约。

我原以为谢祉会面无表情地和我说「已经晚了」,可是他却垂下眸子,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

半晌,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般便是答应了。

我将谢祉借我的衣服一件件扒了下来叠好,堆在角落里,打算离开马车。

只是刚一动弹,我便僵住了。

先前惦记着这桩婚约,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腿上还有伤。

疼痛袭来,一个没站稳,我又重重跌坐回去。

谢祉果然抬起头看我,只不过这一回他并没有像先前那般伸手扶我,而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但马车已经在宋府前停留得太久,再待下去说不定会引来来往的百姓驻足停留,明天又不知道要传起怎样的流言蜚语。

我硬着头皮刚想开口,便见谢祉轻轻移开眼,冷淡留下一句:「宋姑娘,男女有别。」

和先前我在醉仙楼误抓他衣服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意思便是不要指望他动手帮我了。

……宋姑娘。

谢祉先前还直呼我姓名,抱也抱了,先前在马车上还抓着我的肩膀不放,当时他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我咬牙切齿,忽然觉得我先前的想法完全都是自己多虑了。

哪有什么其他原因,说不定谢祉同那群人一样,觊觎我爹的家产,惨遭拒绝后便拿自己当局外人。

我撑着窗沿堪堪站了起来,刚撩开车帘,呼啸的冷风便顺着缺口鱼贯而入。

穿着湿衣的我更是忍不住抖了抖。

小秋坐的是后面的马车,此时早已下车等候。见我撩开帘子,她便要迎上来扶我。

「等等。」谢祉在身后低声喊住我。

我按着门框,侧过头看他。

没等我看清他究竟要做什么,原先被我堆在软垫角落的几件衣服便再次迎面罩了过来。

眼前变得漆黑一片,我从头顶上扯下那几件衣服抱在怀中,一时之间满头雾水。

给我衣服,又是要做什么?

谢祉神色自若:「带走。」

似乎是怕我误会,他停顿一瞬,再次补充道:「脏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几件深色衣袍。除了方才因被我裹在身上而有些微潮,其余也看不出有哪里脏了。

我在原地盯了衣袍几秒,默默将它们一件一件裹到身上,头也不回地扶着小秋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回府中。

脏就脏,你不穿我穿。

等我走到宋府台阶前,正巧碰见我娘急忙出来。她先是紧张地拉着我问东问西,得知我腿受伤后,泪珠便径直滚了下来。

她并没有留意到送我回府的马车已经悄悄离开。宋府大门前挂着几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所处街道也是渝州内繁华的街区。

可我看着谢祉的马车离开,离开温暖明亮的灯光,一点一点驶进黑暗。

不知为何,心中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攥,我竟莫名感到一丝难过。

只是这抹难过也没能在我心中驻足多久。回府后,我便因先前的落水发起热来,浑身滚烫,意识也渐渐模糊。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热度才渐渐退了下来。

奈何病去如抽丝,我的腿伤也没那么轻易好全。

后来我又在府中静养一月,未曾出府。

虽然我在这一月内都在养伤,可宋府的香料却意外受到欢迎。

我最先的想法是通过胭脂将生意带到延京,可是没有想到最后竟是香料解了燃眉之急。

我让小秋又去给舒娘子增派了些人手。

宋氏的香料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的香料,价格低廉却也不会如劣质香料那般呛鼻。

虽然无法从中获取太多利润,但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之下,我要的便是百姓口口相传,将宋氏香料的名声尽可能地传扬出去。

只是单凭百姓间的传扬依旧不够。宋氏香料必须还要有世家豪族之人使用,这样才能将宋氏香料带进官宦人家的交际圈中。

第二类便是针对这些所研制的香料。这些香料的包装及质量会比第一类要好上许多,再加之气味淡雅,倒也深受许多世家小姐的喜爱。

第三类则是针对宫廷研制的。虽还未流于市面,但这将会成为我是否能够通往延京的关键。

卧病在床的这一月内,我从小秋口中得知宋氏香料如此火爆的缘由。

在商铺开门的第一日,林修齐便派人采购了商铺中的大多数香料。

林修齐名声在外,此举很快便吸引了一众世家小姐前来挑选香料。

平民百姓们本就对昂贵香料心怀畏意,但在得知也有便宜好用的香料时,心里有了惊喜,便也陆陆续续前来购买。

一来二去,自然日进斗金。

延京的商铺已经打点好,宋氏香料的名声也渐渐传了过去。只需再过一段时日,当延京的人们被吊足了胃口,便是延京商铺开张之时。

但渝州商铺生意的迅猛火爆却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知晓倘若不是林修齐在商铺开张那日帮我,便也不会有今日的效果。

我也记得那日他说不会让人将我落水之事传出去,他也的确做到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亲自去林府感谢他为好。

直到我来到林府前,这才知晓他今日并未留在府中,而是去了渝州府衙。

于是我又绕了一大圈,前去府衙寻他。

府衙并非我能随意进出的,我便派了人前去传话。只是左等右等也没个结果,见有个中年模样的青袍男子正要进入,我连忙让小秋拦下他。

青袍男子是府衙里的书吏,得知我想要见林修齐后表示可以帮我代为转达。

只是他离开前,我却闻见了一股极淡的香气。

不是宋氏香料,也不是渝州内其他大户香料。

有股说不上来的特别。

我沉眸轻嗅,可是却也不清楚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在府衙前又站了片刻,依旧未能等到林修齐。本想就此放弃,扭头回府,结果一转头却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谢祉。

谢祉没有特意避开我,而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蓦然想起一月前的那晚,谢祉的呼吸与我相缠,然后问我心仪之人是不是林修齐。

若是被他知道我今日是来找林修齐的,怕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谁知谢祉径直向我走来后,却给了我台阶下。

「来还衣袍?」

闻言,我胡乱点点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等我拿衣服。

可是我今日并不是来找他的,压根儿就没有带上那几件衣袍。

况且……那日我病得糊涂,再次醒来时,那几件衣袍也早已不知所踪。

这要我上哪儿去寻他的衣袍。

我欲哭无泪,只好偷偷瞅他一眼,见他神色无恙,便弱弱地道上一句:「我忘带了。」

说是忘带还有机会补救,大不了回府后让小秋再买几身衣裳送到谢府去。

谢祉闻言倒也没生气,唇角反倒悄悄向上翘起。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被人打断。

那青袍男子站在府衙门口喊我:「宋姑娘,林公子让我带您进去。」

谢祉微微一顿,唇角的弧度也渐渐淡了下去。

青袍男子看见谢祉后,面上明显地怔愣了一下,随后唤道:「谢同知。」

谢祉面色淡淡,同样回应道:「万书吏。」

同知?

短短四个月,谢祉便从区区一个巡检成了知州底下的属官?

我并不记得上一世谢祉究竟是如何晋升的,但仅仅四月,谢祉便能做到如此地步,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

只是谢祉并未与万书吏过多寒暄,越过我直接进了府衙。

我下意识想要喊住他,可是却又想到自己本来就是想要避着谢祉的,便又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万书吏笑着开口:「宋姑娘,知州大人方才正与林公子议事,这才耽搁了时间。请随我来。」

我和小秋跟在他后头进了府衙,空中的风却又飘来方才闻见的香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股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可我曾经却又的确未曾接触过。

6

直到万书吏将我带至隔间,那股香气依旧在我鼻尖萦绕。

我也因此有些分神,就连究竟和林修齐说了些什么也并未在意。

……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

我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吗?

林修齐对我的到来似乎非常高兴,字里行间里都带着愉悦。

但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像是有几分迟疑:「你同谢祉的婚事如何了?」

那晚谢祉当着他的面说要对我负责,如今林修齐误会倒也实属正常。

我三言两语将此事说清,林修齐像是舒了一口气,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容。

此次来寻林修齐本就是为了感谢他,相互寒暄后便也再无什么可聊的了。于是我站起身,同林修齐道别。

林修齐见状有些失落,开口挽留:「宋姑娘不再待一会儿吗?」

我摇头微笑。

林修齐的意思我何尝不知。那日我落水后他的反应,以及谢祉屡次三番地试探,再愚钝的人也都该反应过来了。

只是我不想回应,也不能回应。

上一世,林修齐考上进士,不仅得到了皇上的重用,更是受到公主的青睐。

就在渝州战乱平定的三月后,林修齐尚公主,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长宁公主的驸马。

且不说这一世我只想带着爹娘逃离不久后的战乱,就算放在上辈子,我对林修齐也根本毫无儿女之情。

林修齐会有更好的仕途,会有更好的人生,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也无意参与到属于他的世界。

就和谢祉一样。

只是这么说似乎也并不准确,毕竟这一世谢祉与我有了婚约。

即便已经退了婚,可我只要留在渝州内一日,我的性命便与他息息相关。

思及此,我顿时黑了脸。

林修齐脸上的遗憾之色丝毫未有掩饰。我转身离开,堪堪走到门槛前,林修齐却又开口喊住我。

「宋姑娘。」他站起身,面上有些踌躇不定,手指下意识摩挲起来。

片刻后,他像是下了决心:「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日你与谢祉之间再无瓜葛,你我之间是否有可能……」

我打断他,露出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林公子,慎言。」

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像是忽然回过神似的,看着我苦笑。

「我……知道了。」

之后的两月内我并未再见到林修齐或是谢祉。

香料的生意发展得很好,我忙于将香料向延京转移,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渝州也入了冬。某日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

那些世家小姐们尤其喜欢这番意境,时不时吟诗作画,相约赏雪。

不知为何,我却很讨厌这样的冬天。就像是身体的本能,只要看见雪,我都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就好像真的在响一样。

入冬后,我便愈加乏于出门。舒娘子时不时送上新研制的香料,而我只需要出钱,十分省心。

虽然身体上懈怠了,可是通往延京的路已经打通了。

不知怎的,这一世的长宁公主竟早已注意到了林修齐。派来渝州打探的人无意发现了宋氏的香料,便带了些回去。

长宁公主十分喜欢。

至于延京,长宁公主带头使用后,其他官宦小姐也纷纷效仿。于是在半月前,延京的商铺便在众人的期待下「紧急」开张了。

我爹自然也知晓了此事,手笔豪迈地又给了我一大笔银钱。

在他看来,女子经商也并未有什么不好。毕竟日后我嫁了人,也有自己的积蓄和商铺,在夫家也能多有几分底气。

但我的的确确未曾想过嫁人,只是不欲同我爹争辩,便由他去了。

又过了一月,宋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是从延京来的使者,是长宁公主身边的亲信。他在林知州的府邸落脚,却指名要见我。

他带来的是长宁公主的口谕,说是要见我,让宋府众人即刻进京。

那一刻我便知,自己千方百计打通延京道路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倘若只是普通的生意往来,我爹娘是不可能一道离开渝州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将前世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只是我爹生在渝州,他的一切都是渝州所赋予的,一旦他知道渝州即将战乱,他不会逃跑。

即便像上一世那样散尽家财,他也会誓死同渝州共进退。

可我不一样。

我没有心怀苍生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他人,只想同爹娘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我的心太小了,容不下再多的人。

自私极了。

正因我对我爹的了解,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同皇室之人搭上关系。只有宫里那些人的命令,我爹才会毫不生疑地同我一道离开渝州。

而如今,我终于做到了。

爹娘连夜收拾行李,决定启程前往延京。

渝州上下自然也知晓了这件事,有不舍的,也有嫉恨的。

林修齐倒是特意上门送行。不久后他也即将进京参加会试,故而他也并未有什么不舍,反倒说如果我在延京中遇到了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进入延京后便不会再回到渝州。

也对,毕竟这是长宁公主亲自召见,寻常人飞黄腾达进入延京后,怎么可能还会回到故居。

但我爹却执意想要回来。他只当此次延京之行是出门散心,在临行的前一天还同我娘商量要不要带些延京的新奇玩意儿回渝州。

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看着我爹在我娘耳边喋喋不休,我娘假装生气推搡开他,我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在延京躲过战乱,爹娘想做什么都好。

直到我回房打算歇息,屋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人敲的是我房中的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推开窗一看,却见窗外站着的是谢祉。他手中拎着两小坛酒,见我开窗后先是微微一笑,扬起手中的酒坛在我眼前晃了晃:「要不要试试?」

我盯了他半晌,没有说话。

哪家正经公子会在大晚上敲开闺家小姐的窗户,问要不要一起喝酒的?

全南渊恐怕就只有谢祉一人会这样做吧?

于是我眉间微扬,将他曾经拿来应付我的话回敬过去:「谢公子,男女有别。」

谢祉闻言顿住了,他渐渐放下拿着酒坛的手,低下眼小声嘟囔了一句:「真记仇。」

……

离天下之大谱。

谢祉这是,魔怔了?

分明三个月前的那晚他还冷淡地同我说「男女有别」,今日却又凑上前来问我要不要一道喝酒。

我同谢祉的关系,似乎也并未到了这般相熟的地步。

他抬眼看向我,面上带有狐疑之色。片刻后,他了然地颔首:「我知晓了,你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明知他是故意激我,可我就是忍不住反驳。

他轻轻哼笑一声,将其中一坛塞到我怀中:「怕喝不过我。」

我倏然无言以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我一介闺中女子,酒量本就不行,怎么可能喝得过他。

但他伸手的动作也让我在空气中嗅见了丝丝酒香,或许他在来之前便已喝了酒,抑或他来时便已经有些醉了。

我看着怀中的酒坛,无奈喟叹一口气。

罢了,便当谢祉是来送我。

屋门外有丫鬟侍从,我并不想惊动他们,便搭着谢祉的手从窗户爬了出去。

屋外还下着雪,偶尔脖间会飘进几朵雪花,顷刻间便融化殆尽,带来丝丝凉意。

我和谢祉就地坐在窗户外的屋檐下,此时没有月光,只有屋内的昏黄烛光将黑暗一隅微微照亮。

我拔开盖子,轻轻小酌一口,连忙吐了舌头。

辛辣无比。

谢祉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新奇。

但我实在对这酒提不起兴趣,除方才小酌一口后便再没动它。

谢祉抬起头看向远处黑沉的天边,一口接一口将自己的那坛酒解决,最后还将我怀中的酒给解决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我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冷得不能动弹时,谢祉忽然开口:「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他扭过头,视线清明。

「我原以为你先前同我退婚,是有了心仪之人。」

我知道他说的便是林修齐。

「可后来我却得知,你拒绝了他。」

「所以为什么呢?」他低下眼,轻声喃喃,「为什么你执意与我退婚,避我如蛇蝎?」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他:「那你又为什么执意与我定下婚约呢?」

分明在上一世里,我们毫无交集。

谢祉抬眼看过来,眸中像是装了些什么东西,看向我的目光很亮。

「我……」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

「梦醒来后,我的心空落落的,只记得其中的部分画面。

「梦中也出现了西燕人在渝州的踪迹,所以我才会怀疑渝州中有了西燕的细作。

「我还记得自己风尘仆仆地抽空给你写信,询问你一切是否安好。」

谢祉顿住,像是在思忖究竟如何说会比较好些。

半晌,他得出结论:「梦里的我,是心悦你的。」

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无比郑重地同他说:「可是,我也做过一个梦。」

既然谢祉用梦作为媒介,那我也借梦将前世之事说出口。

「梦里,西燕人在半年后攻打南渊各州,渝州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你平定了战乱,得到圣上重用。」

他一怔,没有打断我,继续听我讲了下去。

直到我将上一世南渊的局势坦白,他陷入沉思,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所以,梦里的我待你不好?所以你醒来后要同我退婚?」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原以为在离开前能给谢祉留下些有用的信息,谁能想到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

我猝然闭眼,忍住骂醒他的念头,睁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梦里,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交集,也没有婚约。」

可他却万分执拗,似乎非要得到个结果:「那在你的梦里,你又嫁了谁?」

嫁了谁?

我倏然怔住。

是啊,上一世,我究竟嫁了谁?

而我又是因为什么而死?

7

我似乎少了一段记忆。

一段最重要的记忆。

我只知谢祉平定战乱。可是,然后呢?

然后我怎样了,我的家人又怎样了。

在寒冷困顿的夜里,我却陡然清醒。

见我没有回答,谢祉似乎也明白我的这个「梦」并没有结局,遂不再开口。

过了片刻,谢祉只给我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一步步被黑暗所吞噬。

谢祉走了。

可是回到卧房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温暖起来。我看着桌前摇曳的烛光,直至它燃尽,直至天光彻底大亮,我也没有睡着。

小秋清早见我坐在榻上盯着木桌不动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扔下手中的铜匜,扑到我面前。

她拉着我的手,泫泪欲滴:「姑娘,您怎么了?」

小秋这反应,怎么像是我快要不行了?

我打起精神,同她解释:「临行前太兴奋了,怕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小秋擦了擦泪,满脸天真:「怎会回不来呢?这里是姑娘您的家啊。」

我愣怔了半天,随后释然。

是了,没有剩下的半截记忆并不会如何。我只需要知道自己要趁战乱爆发前将爹娘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如此,便足够了。

洗漱过后,我同爹娘便坐上前往延京的马车。

马车向城门驶去。看着愈来愈远的渝州城门,我终于放下心来。

宋府马车跟在一同前往延京的其他商队之后,商队约莫行驶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却察觉到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即便是出了喧嚣的渝州,也不该如此安静才对。

我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马车外似乎并无异常,只能听见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

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道路旁的树林也被雪花包裹。

一切都是那样静谧与正常。

可正是有连绵的雪山衬托,我这才看见对面山头竟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

不仅如此,就连一旁的树林里,也似乎有人深藏其中。

我霎时慌乱起来,但又很快稳住心神,撩开门帘让府中的小厮去给商队的领头人报信。

可惜没等小厮多走几步,前方车队却隐隐传来一阵吵闹。昨日我同谢祉在外虽有些受寒,所幸嗅觉并未受到影响,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

我抓着车帘的手微微一紧,径直向车夫喝道:「掉头回去!」

车夫是宋府的家仆,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我的话掉头往渝州的方向赶。

那些埋伏的人也知晓我们察觉到了异常,便不再伪装,提刀冲了上来。

我爹问道:「可是山贼?」

这些人打扮怪异,浑身上下做了不少掩饰,若是寻常商队路过,第一时间也只会想到是山贼。

但我却知道他们不是山贼。

远处山头向渝州前进的大批部队,恐怕就是西燕所派。

而这些隐藏在树林里的人,只是为他们派来清道的士兵罢了。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马儿虽然跑得快,但毕竟拖着一整辆马车。

那些人很快抢了商队的马,渐渐跟了上来。

所幸此处离渝州城门并不远,我们很快又赶到城门前。

城门前不知为何簇拥着一堆来往的百姓,城门宽大,可马车根本无法通过。

车夫扯住缰绳停了下来,我拉着爹娘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后还跟着几辆宋府的马车,再之后便是驾马赶上来的西燕人。

惊马声引来了城门侍卫的注意,他们绕过百姓正要上前查看,却被迎面的箭矢一箭穿心。

百姓们见了血便纷纷逃窜,我没敢回头,拉着爹娘便往城门里跑。

人多,前来查看的士兵被人群阻挡,上前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寒风呼啸,刮在脸颊上隐隐生疼。等我终于靠近城门,却见谢祉站在人群开外,手中拿着一把弓弩正对着我。

或者说,是瞄准我的身后。

我脑中蓦然浮现起上一世他站在城墙上持弓的画面,脚步不由得一顿。

箭矢径直飞了过来,尽管身处寒冬,可我却依旧清晰地听见了它刺穿皮肉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便见距我五米外的西燕人从马上倒下来,胸口正插着谢祉射出的那支箭。

我爹急忙拉扯住我的手:「发什么愣,快跑!」

城门在士兵的推动下开始关闭,其余幸存的家仆也在关门前挤了进来。

谢祉放下弓,扔给身后的副手,没再看我,径直上了城墙。

我本应同爹娘一道赶紧回府的,可我却撇开我爹的手,向通往城墙上的通道跑去,同时向身后大喊:「爹,你先带我娘走。」

驻守的侍卫没有多余的心思阻拦我。我一口气冲上城墙,远处视线的交界已经出现黑压压的军队。

提前了。

西燕人的计划为什么提前了?

谢祉见我冲了上来,攥住我的手腕,面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峻:「回去。」

下一刻,漫天箭矢如细雨般砸了下来。谢祉扯住我的手,将我拽到城墙一角,向下一摁。

背靠着城墙,我跌坐在地上,看着扑簌雪花落下,无数箭矢飞了进来。

我反手攥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黑色的眸子:「是西燕人。远处还有陆续赶来的士兵,必须尽快召集人手抵御敌军。」

箭流还未散去,我和谢祉只能暂时躲在墙边。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巡视一周后开口询问:「可有受伤?」

我摇头。

今日城门前驻守的士兵数量远不如以往,就像是有人知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于是刻意支开驻守的士兵。

还有城门前围堵的百姓,究竟又是在做些什么?

谢祉像是看出我心中疑惑:「我正是为城门前的百姓而来。今日林府派人为你们送行,在城门前撒下大量银钱,自然引得百姓拥堵围观。」

可分明在我离开前,林府还未曾派人前来。

等宋府的马车走了再送,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借送行之名制造人群聚集,又调走城墙驻守士兵之人,究竟是谁?

此时箭流停了,谢祉拉着我的手腕往一旁的阶梯下走去。进了阶梯后,暂时阻隔了城墙上的危险,谢祉卸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我手中。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温热的指尖落在我掌心,温度混在冰凉的玉佩中,激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你当初寻得的那位舒娘子,她看见玉佩之后便知该如何做了。」

舒娘子?

谢祉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遣将,而是让我去寻舒娘子。

此刻我也察觉到舒娘子身份的特殊,便攥紧手中的玉佩,重重点头。

随后转身下了阶梯,身后谢祉冷静嘱咐属官的声音渐渐飘远,我向舒娘子所在的小院跑去。

当时我将舒娘子安置在渝州中的某处宅院,之后香料生意红火后,我便又替她寻了一处较大的宅院。

可是当我终于来到宅院前,却始终不见有人开门。

宅院大门上的门环已经落上一层薄灰,显然舒娘子已经离开些许时日。

我心中着急,舒娘子会去哪儿?

我自然想到了与舒娘子在渝州内有关的另一处地点。

如梦阁。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咬咬牙,又启程前往如梦阁。

此时是白天,如梦阁大门紧闭。我没有时间等到它夜晚开门,或许城外那些西燕人也不会给它再次开门的机会。

于是我三步做两步冲到大门前,疯狂拍门。

里头的人像是有些不耐,连连喊道:「急什么急什么。」

开门之人正是那日迎我的老鸨。只是今日我是女儿身打扮,又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她没有认出我,下意识认为我是来砸场子的,眼看便要关门。

我急忙伸手挡了一下,即将合起的门框便夹在我的指节,疼得我眼睛一热,险些砸下泪来。

她反应过来再次关门前,我趁势推开了门,忍着疼同她说:「我要见舒娘子。」

她的神色闪过一丝警惕,紧接着面不改色回答我:「如梦阁中哪来的舒娘子?舒娘子早就被人给赎走了。」

我冷下脸,重复了一遍:「我要见舒娘子。」

我同她站在原地静静对峙,见我不肯退让,老鸨面色不善,拉扯住我的手,高声喊如梦阁中的护卫要赶我出去。

几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眼见便要抓住我。

「好了,岚夏。」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打破紧张的局面,在如梦阁一楼的拐角处,站着的便是舒娘子。

那些护卫见此,便也不再阻挠,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舒娘子并不仅仅只是我当初表面所见的如梦阁内的清倌,看此时护卫和岚夏对她的态度,恐怕她才是这如梦阁内真正的主人。

但我此时无暇探寻舒娘子的真实身份,一把甩开岚夏的手,向舒娘子跑过去。

一路奔波我已是疲累万分,我喘着粗气从怀中取出谢祉给的那枚玉佩,递给舒娘子。

舒娘子的视线落在那枚玉佩上,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轻笑道:「谢祉将这东西给了你?」

我连连摇头,缓过气后同她说:「谢祉让我将玉佩交到你手中,说是你看到玉佩之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垂下眼,从我手中接过玉佩。这枚玉佩泛着上好的温润光泽,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拥有之物。

舒娘子轻舒一口气,叹了一句:「我知晓了。」

旋即,她转了话题:「岚夏,你先带宋姑娘去屋内歇歇,我要向延京写一封急信。」

或许岚夏也明白这枚玉佩的含义,面上虽有不愿,但还是应了下来。

我拒绝掉舒娘子的好意,匆忙离开如梦阁。我没有时间停留休息,爹娘尚未妥善安置,谢祉那里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离开如梦阁后,我先是回了宋府一趟。不出一会儿,西燕攻打渝州的消息便四处传开,百姓们人心惶惶,四处逃窜。

见爹娘尚且安好,我便又离府前往城门。

只是赶往城门的途中,我却见有两人逆着人流进了某处酒楼。

于是我便多看了两眼。

进酒楼的不是别人,正是万书吏和林鸿轩。

初见万书吏时鼻尖的异香似乎再次被记忆翻涌上来,渝州危难之时,二人不前去帮忙,反倒前往酒楼,这本身就足够可疑。

我思来想去,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怕二人生疑,我并没有紧跟在他们身后,寻找他们所在的隔间便成了一个难题。

但我并不打算一间一间去寻,我取出自己的钱袋,在路边雇了个人,让他满脸着急地走到掌柜面前:「掌柜,方才进酒楼的是我家的少爷。他的东西在马车上落下了,我替他送进来。」

掌柜瞧见了他袖中若隐若现的钱袋,深信不疑,便给那人指了路。

我便借着喝茶的由头一道跟了上去。

那人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告诉我隔间的位置,拿了钱便喜上眉梢地离开了。

我低头走了过去。隔间内安安静静,在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位置,便听见林鸿轩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们还未进去。

情急之下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布置繁复豪华,屏风遮掩,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深色水缸。

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只好悄声抬步躲在水缸后。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随后便陷入安静。

我的心微微一紧,但视线根本看不见两人的所作所为,不免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林鸿轩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书吏,今日渝州的风雪凛冽,就连鱼儿都快冻死了。」

万书吏含笑:「鱼儿死是它不懂得躲藏,又怎能怪到风雪上呢。」

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但我的心急速跳动起来,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我捏紧自己的袖口,总觉得有些地方并不对劲。

他们口中的鱼儿,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只是下一刻,有人抓住我的头发,将我从水缸后揪了起来。

头皮一紧,我被迫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林鸿轩嘴角还隐隐噙着一丝笑,只是视线冰冷,眼中隐隐有了杀意。

「既如此,便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随后,他将我向下按进水缸内。水流从口鼻间涌入,窒息感迅速掩盖了我所有感官。

可我却觉得这样的窒息感十分熟悉,就好像曾经也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残酷无情地将我摁在水中。

意识渐渐涣散,我仿佛听见有人在低喃。

「怪就怪你自己吧。」

8

视线陡然清晰起来,一片繁杂之中,我看见了自己。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在渝州战乱平定的一月后,我出嫁了。

爹娘本不愿如此匆忙地将我嫁人,奈何两月后便是林知州嫡子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婚宴。

虽然林修齐是嫡子,可上头还有一个比他大上两月的庶长子,林鸿轩。

林修齐的母亲早逝,近些年,林知州抬了林鸿轩的娘做正室,林鸿轩自然也变成了「嫡」长子。

南渊极为看重长幼婚嫁顺序,为了让林修齐迎娶长宁公主过门,我同林鸿轩的婚事也不得不提前。

但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在几年前我便遥遥见过林鸿轩一面。

偶遇过几次后,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夫人。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但却还是唰的一下红了脸。在那之后不久,林知州便上门议亲。

于是我便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时我心里是高兴的,毕竟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于是在一个凌冽的冬日,我同林鸿轩完婚了。

成亲那晚,我带着新嫁娘的紧张与羞赧,期待着我的郎君掀开盖头。

可是并没有。我等了整整一晚,等到蜡烛彻底燃尽,等到寒气蔓延,骨头因寒冷嘎吱作响,我也没有等到他。

我想,许是他太忙了。毕竟自成婚后,他便没再来看我。

可是为什么,他却能日日夜宿花楼,往府中抬进一房房娇艳可人的妾室呢?

我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惹得他不快,便日日想着法子讨好他,却怎么也见不到他的面。

直至三月后,林鸿轩的妾室被诊出喜脉,我这才彻底死心。

既厌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将我像物件一样随手丢到一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

新晋的知州夫人瞧不上我是商贾之女,成日想着法子挑我的错处。自林鸿轩的妾室有孕后,她便变本加厉。

我忍气吞声。一边同爹娘寄信说一切都好,一边应付林夫人的责难,还要对着众人强颜欢笑。

这样的日子,简直受够了。

一日,林夫人借故让我去祠堂罚跪。隔着遥遥的大门,我却听见了荒诞至极的言辞。

字字露骨,我的脸又青又白。

林鸿轩带着他的丫鬟,竟来祠堂行那般苟且之事。

荒唐至极。

可是推开门,眼前的林鸿轩却并不是多年前的模样。他的五官与我记忆中的那人有些相似,那人的眼睛是含笑温润的,可眼前的林鸿轩却是全然陌生的。

我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可我的的确确听见了丫鬟唤他为大公子,而林修齐几月前便去了延京,府中唯一的公子便只有林鸿轩。

可我忽然意识到一种荒诞的可能。

……林修齐。

会不会我当初遥遥望见的那人,许诺我成婚的那人,并不是林鸿轩,而是林修齐?

林鸿轩注意到了我,在丫鬟身上的动作愈发孟浪。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转身离开祠堂干呕起来。

当天晚上,林鸿轩来到我的院子,同时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先是屏退众人,随意倚靠在桌前,视线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量。

他轻佻地开口说道:「也不知我那位好弟弟看中的夫人,滋味又会如何?」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紧紧握起拳头,没有应声。

林鸿轩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的。

他知道我与林修齐的相识,知道林修齐那时的许诺,故而抢先一步与我定下婚约。

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恨林修齐吗?

见我没有说话,林鸿轩一步一步向我走近:「今日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他钳起我的下巴:「再过两月,林修齐便会带着他那位新夫人回到渝州。倘若那时他得知你在他人身下承欢,甚至有了身孕,他又会是作何感想?」

林鸿轩啧啧两声,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兀自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阴沉狠厉,拽着我的胳膊便往床上拖去。

我挣扎中撞到了一旁的木柜,身后的花瓶倒下,里头的水洒了一地。

林鸿轩伸手向我的衣服探来,我反手拿起那个青瓷花瓶,毫不犹豫地向他头上砸去。

花瓶碎了一地,林鸿轩的头上也流下一道血迹。他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我手中紧攥的花瓶碎片,意有所指地怪笑一声。

「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能拿到称手的武器。」

而我却丝毫不敢放松下来,直到他离开屋门,卧房内再次恢复了冷寂,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小秋被他们支走,其余从宋府带来的家仆也不知所踪。我看着门外漆黑一片,心中却早已是一片灰暗。

直到恐惧和愤怒退去,掌心的疼痛这才席卷上来。

我垂头一看,手心早已被锋利的瓷器碎片划得血肉模糊。

入眼皆是一片血红。

我却陡然清醒,从冰凉的地面上爬了起来,扑到门边,抖着手将房门用门栓锁好。

休憩的卧房自然寻不到锋利的刀具,我只能捡起地上的碎片贴身藏好。

躺在床上,脑中却满是林鸿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我没敢闭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昏昏沉沉有了睡意,窗户的一声轻微异响把我惊醒。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猝然睁眼。

视线一片黑暗,那人的动作很轻,轻到我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可是他的动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摁倒在床上。

我止不住地挣扎,本要大喊的声音被他尽数掩盖,而抵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只手却渐渐濡湿。

瓷片或许是划伤了他,他下意识闷哼一声,紧接着低声开口:「闭嘴。」

不是林鸿轩。

我迟疑了一瞬,可是迟来的愤怒却尽数将我吞没。

难道是林鸿轩故意找了其他人来折辱我?

我继续挣扎起来,可是远处却传来一阵喧闹,有人拿着火把穿过庭院,光亮透过窗子短暂地照亮了屋子。

虽然昏暗至极,可我却凭借着这暗淡的光看清了眼前人是谁。

……谢祉。

我认得他的。自西燕发动战乱后,渝州便是倚靠谢祉抵御西燕人一次次迅猛的攻击。

后来西燕人不知怎么抓到了与谢祉定下婚约的蒋悠柔,将她当作人质,要挟谢祉打开城门。

那时谢祉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弓箭对准自己未过门的夫人,一箭毙命。

就连神色也未变分毫。

当时我便觉得蒋家小姐可怜,竟摊上一位薄情冷性的夫君。

这般冷血的人,若是忤逆他的话,怕是真的会死吧?

渐渐地,我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谢祉的动作并没有因此放松,我向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他沉默片刻,虽然松了手,却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喊出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我的喉咙给掐断。

巡查的侍卫敲响了屋门:「夫人,您还好吗?」

林鸿轩命人将我院中的人都调走,这些侍卫自然也十分清楚,平平淡淡地说无事反倒容易引人生疑。

于是我冷笑一声,抄起另一侧的瓷器,哐当一声砸了过去。

「滚。」

那些侍卫果然不疑有他,没一会儿便离开了院子。

侍卫走后,谢祉并未开口说话。屋内因那些人的离开再次暗了下来,听不见声音,我也不知他究竟走了没有。

又过了片刻,我对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开口道:「你还在吗?」

无人回答。

正当我心下一松,打算下床查看时,桌前的蜡烛却被人点燃。屋内亮堂起来,映照出谢祉利落分明的脸庞。

我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可他的脸色算不上好,唇色苍白。我也注意到他浑身是血,腹部的伤口似乎还在不断涌出新的血液。

这绝非我那一方瓷片可以造成的伤势。

而我也恍然明白,方才手心的濡湿,是血。

9

虽然方才我对侍卫搜查的目的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微微瑟缩。

谢祉敛下眼,神色平静自然。若不是他撑在木桌上的手在隐隐颤抖,在他的伪装下,我压根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探究的目光总让我隐隐觉得他想杀人灭口。

毕竟这种事情,谢祉又不是做不出来。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正打算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可是他却抢先一步,语气中像是带了些难言的意味:「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我怔愣一瞬,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林鸿轩将院子里的人全都带走,院内一片冷清,寂寥得就像是废弃的宅院。

或许谢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这方院落进行躲藏,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闯入了一间有人的卧房。

但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只好沉默。

过了片刻,他垂眼将蜡烛吹灭,在黑暗之中向我靠近。

他掰开我的手,将那方瓷片丢到地上,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是一把刀。

随后,他松开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我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或许他已经明白了我此刻的情形,但是他没有杀我,反倒帮我。

他和我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谢祉,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般冰冷无情之人,也会心软吗?

之后,我将匕首藏在枕下,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剩余的夜晚。

翌日一大早,小秋被放了回来。只是院内原先的奴仆全被尽数替换,留在我身边的宋家人竟所剩无几。

不仅如此,我再也出不了自己的院落,一旦靠近大门,侍卫便会拦在门前,厉声警告。

我被变相软禁了。

所幸之后的三天内,林鸿轩并未再来找我。

倘若不是这些看守的侍卫,我还以为他已经彻底将我遗忘。

谢祉给的那把刀十分锋利。虽然林鸿轩并未前来找我,但我也不敢放松警惕,用布条将刀捆在腿上,就连夜里也睡得不安稳。

约莫又过了五日,那天夜里院中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又彻底安静下来。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点燃了桌前的蜡烛。我悄悄推开门,院内果真已经没有了人。

院中那些看守我的人,走了。

未等我松下一口气,屋中似乎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回头看去,险些叫喊出声。

桌前端坐着一人。谢祉平静地对上我的目光,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一把合上门,下意识掩盖谢祉出现在我屋中的事实。可我只觉得惊吓,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前些日子浑身是血地闯进我的屋子,如今又悄无声息地坐在我面前。

他是后悔那日没有杀我,故意引开人想要了结我的性命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起,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可谢祉将饮尽的茶杯放回桌上,微微侧身,向我露出另一侧带血的胳膊。

他垂下眼,竟罕见地流露出脆弱。

「帮我。」

帮什么?帮他隐藏行踪,还是帮他……处理伤口?

可是他没再继续说话,我身后也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有些迟疑:「姑娘,您有事吗?」

是小秋。

许是她见我房中的烛火亮着,便前来询问。

我隔着门同小秋说道;「无事,有些睡不着。」

小秋松了一口气,似乎便要离开。

可我看着谢祉,竟再次开口喊住了小秋。

「等等,你……替我寻些伤药来。」

小秋顿时紧张起来:「姑娘您受伤了?」

我哑了一瞬,旋即开口解释:「我在窗前捡到只受伤的雀儿。你寻伤药时切记小心谨慎,莫要让人发现了行踪。」

虽不知谢祉三番五次前来林府有何目的,但倘若让他人知道谢祉在我这里,恐怕我也逃不了干系。

因为这些日子的软禁,小秋并未对我的嘱咐起疑。

待她走后,谢祉再次拿起茶杯,只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将茶杯置于手中把玩,目光落在瓷白的茶杯上,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多时,小秋再次敲门,我半掩着门偷偷摸摸地接过伤药,背上却感受到谢祉的视线。

我僵着身体关上了门。回过头一看,便见谢祉果然在看我。

犹豫片刻,我还是走到桌前,将伤药放在他面前。

他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接过。屋内依旧沉寂,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误解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别过眼,唇角轻掀:「林鸿轩近日不会再来了,夜里可以安心歇息。」

我却是一怔,先前应付小秋时随意找的借口,谢祉竟当了真。

不过近几日的确夜里难眠,我敛下眼没有说话,却接过了谢祉抬手递来的伤药。

直到谢祉衣衫半解,我站在他身后替他上药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多么逾矩的行为。

纵使他帮了我,但我同他的关系也并未好到这般地步。

但我已经拿了伤药,便也不可能撂手不管了。

若说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不敢看向谢祉的后背,可当他真正褪下上衣,我却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他的后背上满是斑驳的伤痕,有新有旧,左肩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

谢祉察觉到我的停顿,微微偏头看向我。我没再犹豫,拿起药瓶便往下撒。

只听见他轻轻「嘶」了一声,倏然按住我的手,抬眼对上我的眼睛,不可置信道:「宋声晚,你当真是女子吗?」

我很快便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或许是他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近了些许,我竟大着胆子挣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继续往伤口上撒。

谢祉没再捉住我的手,不过瞧他微蹙的眉头,估摸着有些疼。

他的伤口并不是很深,我忽然想起他前几日出现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犹豫片刻后问道:「你……前几日的伤,如何了?」

他闻言眉间微扬,像是有几分讶异,却还是懒洋洋地抬起眼:「尚能忍受。」

那便是不太好了。

但我并未再多过问。谢祉处理完伤口后便离开了,虽然第二日那些侍卫又回到了院中,但林鸿轩也如谢祉所说并未再来我的院子。

后来的两月内,谢祉偶尔深夜到访。有时带着伤,但大多数时间只是来院子里喝上一盏茶。

直到距离林修齐回府的前一周,林鸿轩竟将我院中的人全部撤走,接着派人将我「请」到前厅,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有孕」三月有余了。

看着他满是胁迫的目光,我没有出言反驳。

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林修齐要回来了,他想要用我来斩断林修齐同长宁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

尽管我曾经与林修齐险些定下婚约,但如今我已嫁,他亦娶,那些过往自然随风消散了。

更何况,我同林鸿轩的婚约已经定下许多年,他又怎会不知。

可他依旧任由我在这湍急的漩涡中深陷,直到我真正陷入这可怖的困境中,他也并未阻拦。

抑或是告知我这荒谬可笑的一切。

但我也不愿白白做林鸿轩手中的刃,在林家我并未有什么留恋的人,林府之间的事,凭什么要扯上我。

我想要同林鸿轩和离。

我要离开林府。

但光凭我说自然是无用的。林鸿轩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软禁在院子中,可我却无法向爹娘传出任何信件或是消息。

但如今不同了,一旦我「有孕」,我娘定会前来探望。

可是我左等右等,直到林修齐带着长宁公主回林府了,也未等到爹娘上门。

那日,林鸿轩并未让我见到林修齐,而是刻意在他面前提及我有孕在身,孕吐得厉害,所以无法接见,让他们千万别因此心生芥蒂。

长宁公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还命人给我送来了新鲜的瓜果,让我保重身体。

第二日午后,当我在林府内转悠,想要借此向爹娘传出消息时,我却遇见了林修齐。

或许他已经在我身后跟了一段时间,当我发现他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容貌同记忆中并无分别,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我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是平静地向他颔首:「大公子。」

可他却蓦然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化为一句:「对不起。」

我转身离开。但当我真的同他擦肩而过时,内心的平波无澜却告诉我,原来想要放下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幸那晚,谢祉又来到我的院子。

这一回他的身上又带了伤,只是伤口并不算深。

自那次替他上药后,谢祉便会自己备下伤药来敲我的窗户。我特意腾出一个匣子存放他带来而未用完的伤药。

两个月断断续续的相处,我也发觉谢祉似乎并非我当初所想那般冷性薄情。虽不知他频频到访林府究竟所为何事,但我却知如果不是他,我在林鸿轩手中怕是难逃此劫。

于是我熟稔地替他上药,同时开口同他商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见我爹娘。」

他时常来我院中,自然知晓我一直都被林鸿轩派人监视。即便我爹娘上门,林鸿轩也能找到借口让他们无法见我。

我要的是可以不再受林鸿轩监视,安安静静、无惧畅言的那种「见」。

谢祉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抬眼:「让我帮忙可是有代价的。」

我的手倏然顿住,咬着牙问:「什么代价?」

不愧是谢祉,果然他依旧薄情冷性,以利为先。

他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同我共饮一壶酒,如何?」

「一壶酒?」

我被他提出的条件怔愣住。只需一壶酒,谢祉的要求竟如此容易?

我当然应了下来。

但他却又改口,轻皱了皱眉:「罢了。」

我却以为他是要反悔,急忙之中拉住他的手:「我能喝。」

他的视线落在我攥着他的那只手上,我耳后蓦地有些发烫,连忙收回手去。

谢祉垂下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孕在身,不能饮酒。待你日后再补给我吧。」

我有孕在身?

谢祉竟然不知那是假的。

我紧抿起唇,认真同他解释:「我没有身孕。那是林鸿轩编造的谎言。」

但谢祉却凝了眉,显然他只知我受林鸿轩的监视与软禁,却不知缘由。

我迟疑片刻,将事情全盘托出。

谢祉听完一切后,神色有些肃然。他只回了一句「我明白了」,便没再开口。

他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隐隐有些走神,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动作。

待我回神,伤药已经撒了一地。我倏然收回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谢祉抬眼注视着我,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我总觉得,你很怕我。」

竟如此明显吗?

或许是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那一幕过于骇人,即便同谢祉接触许多,我也依旧忘不了他当初是怎样用蒋家小姐的性命换得渝州暂时的安宁。

我勉强笑了笑:「怎会。」

但他似乎已经猜出了原因,盯着我若有所思:「那日,你也在城墙上吧?」

我和他都知道那日究竟是哪一日。

是他一举成名之日,亦是蒋家小姐命丧黄泉之日。

我僵了片刻,垂下眼,算是默认。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又有些寡淡和无奈。

「是假的。

「那日西燕人手中的蒋悠柔,是假的。」

我却倏然抬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是想到些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可却又在下一刻倏然向下垂去。

「蒋悠柔在那日之前早就已经死了。她在和我堂兄私奔的途中被抓了回去,是我亲手葬的他们。」

蒋悠柔和谢祉堂兄……私奔?

「谢祎家中势弱,蒋家不愿将蒋悠柔嫁予他,想要将她嫁给渝州内一位富家公子。

「可那富家公子日日流连花街柳巷,不仅如此,举止轻浮粗鲁。谢祎不愿见她嫁给此等浪子,便求我求娶蒋悠柔。」

后来的事我自然也隐隐明白了。

谢祉与谢祎不同,他有一个在渝州说得上话的外祖。

谢祎想让谢祉求娶蒋悠柔以拖住蒋家,同时与蒋悠柔商量逃婚私奔。

谁能想到西燕人忽然攻打渝州,谢祎在战场受了伤,蒋悠柔想要趁乱离开去寻谢祎,却被蒋家人抓了个正着。

蒋悠柔,是被蒋家人沉塘而死的。

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蒋家对外只说是蒋悠柔卧病在床,只等合适的一日告知众人她不幸「病死」。

而谢祎在得知蒋悠柔的死讯后,亦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那日西燕人劫持的「蒋悠柔」,只不过是西燕人派出的人故意混淆视听。他们在渝州中寻不到蒋悠柔,便寻了个假的当作人质。两军距离之远,寻常人是很难分辨出城下女子究竟何人。

只是他们大抵也没有想到,蒋悠柔已死。

而我在先前对这之中的种种隐情并不知情,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应答。

谢祉自然也瞧出了我的震惊,他轻扯了下唇角,懒散而漫不经心。

「你误会我射杀蒋悠柔,我误会你怀有身孕。

「我们之间扯平了。」

10

那晚之后谢祉没再来找我。直至半月后,长宁公主竟罕见地来到了我的院子,邀我一同去建安寺中烧香礼佛。

起先我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她如今是林修齐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应当与她保持距离。

可是她却又借着送礼的机会给我递上一张纸条,我避着下人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谢」。

不难猜出长宁公主是受谢祉所托邀我出府,我当即便答应下来。

自林修齐回府后,林鸿轩派来看守我的侍卫已经松懈许多,于是我顺利地接受长宁公主的邀约。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谢祉竟同长宁公主也有交情。不过转念一想,谢祉在延京也待过一段时日,或许他便是在那时结识了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坐在马车上,十分自如。她似乎很是好奇我与谢祉的关系,但她并未开口询问,而是感叹了一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若你需要帮忙也可以来找我。」

我自知这是沾了谢祉的光。即便如今我和长宁公主成了「妯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获得她的另眼相看。

因而我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低下眼沉默不语。

抵达建安寺后,长宁公主带着我来到禅房。推开门,禅房内坐着的便是我爹和我娘。

他们急忙走上前,目光中满是关切。长宁公主见状贴心地合上门离开。

我娘的眼眶微红:「晚晚,你究竟怎么了?」

我轻抿起唇,将他们拉到桌前,仔仔细细讲完来龙去脉。

话毕,我爹一拍桌子,气愤地拂袖站起身来。他嘱咐我娘将我带回宋府,至于我同林府的关系,他会想办法解决。

我爹说着便推开门,只是禅房前似乎还站了什么人。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讽刺道:「你来做什么?」

我闻言朝门外望去,只见林修齐站在禅房台阶下,视线越过我爹看向我。

他收回目光,道:「我想同你谈谈。」

我爹张口便是要拒绝。可我知道如若不说清楚,林修齐怕是会一直纠缠不休,便抢先一步说道:「你进来吧。」

屋内只剩下我与林修齐二人,我并未关上门,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静待他开口。

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对不起。」

我却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两次见我,都只是为了说对不起,可这些无用的话现在说出口根本毫无意义。

于是我果断站起身,便要离开。

可他却再次喊住我,捉住我手腕,眼中藏有些许希冀:「林鸿轩之事我已知晓。待此事结束后,你还愿同我……」

我却径直打断他:「你知晓为何我的绣品中从未出现过鸳鸯吗?」

愿同他什么。

是继续同他交好,还是做他藏于深闺的外室?

他已经成亲了。我和他都知道他不可能为了我同长宁公主和离的。

她身后代表的是皇权,林修齐不敢,也不会这样做的。

鸳鸯并不忠贞,出双入对也只是假象。

或许从一开始,这些就是错的。

而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

果真,林修齐眼中的希冀渐渐散去。他猝然闭眼,再次睁眼时恢复了原先的冷静,似乎方才的失态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他垂下眼,自嘲道:「是我想岔了。」

我挣开他的手,没走几步便见长宁公主站在禅房院门的拐角,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霎时愣住,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可她却笑着走上前,挽住林修齐的胳膊,眨着眼睛歪头问我:「你同你爹娘谈得如何了?」

我也顺着楼梯下,保全了三人的颜面,同样笑着回答道:「已经解决了。」

「那便好。」长宁公主偏过头看向林修齐,狡黠一笑,「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我们走吧。」

林修齐没有反驳,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跟着长宁公主离开了禅房。

我目送他们远去,也起步打算离开。可是在禅房转角处,我却遇见了谢祉。

他随意倚在墙边,视线遥遥向我望过来。

「不再考虑一下吗?据我所知,长宁和林修齐并非只是表面的夫妻关系。」

他这句话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先是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关系,再是他同长宁公主的关系。

直接唤她为长宁,他们之间的关系定是十分亲密吧?

也对,若我是男子,我也会喜欢长宁公主那般的人。

可我却陡然生出一番恼羞成怒之感:「你偷听我墙角?」

他却站直了身体,面上带上些许无辜,向我摊手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是长宁拉着我躲在这里的。」

我只好故作生气地瞪着他。

那便是听了。

可是……长宁公主听了那些话,不会误会吗?

可方才长宁公主的模样,似乎毫不介怀。

谢祉凑了过来,继续火上浇油:「方才听你提及鸳鸯,我倒是觉得有些相似。我既不是雀儿,也不是鸳鸯。」

「雀儿」二字是他第一次误闯我房中时,我为了掩护他而随意找的借口。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面上俨然一副认真的模样:「过两日,我将启程前往延京一趟。林修齐护不住你,你若有事尽管给我寄信,或是直接找长宁,她会帮你。」

我垂下眼,说出口的话竟带着些许酸意:「你同她……」

话刚说出口,我便察觉到失言,便迅速闭上嘴,将视线移向他处。

可谢祉却是轻笑一声,看向我的眸光中漾起深深浅浅的情绪。

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中秋。中秋那日我定会回来。

「宋声晚,等我。」

谢祉这一走,便是走了三个多月。

那日之后,我爹娘便直接将我带回宋府。原先林府之人还十分愤懑,可后来长宁公主竟替我辩护,虽然还未同林鸿轩和离,可我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再过五日,便是中秋。这三月内,我陆陆续续地收到谢祉寄来的书信,偶尔是延京的风土人情,偶尔是京中官员内宅中发生的趣事。

谢祉给我寄信说,中秋那晚想邀我一同赏月。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对他的计划隐隐有些期待。

但我持着笔在纸上比画片刻,最后却只落下一个字。

「好。」

中秋那日,渝州城中已经纷纷挂起了火红的灯笼。

街边小贩也摆起了兔儿爷,酒楼的酒在一早便一扫而空。

我左等右等,也未等到谢祉出现。

和小秋漫无目的地一道走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中,身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有人挤到我身旁,将我挤了个踉跄,却往我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同长宁公主来找我那次一样,上面有一个「谢」字。

只不过这一回纸条下还写了一处地点,是渝州内的一处酒楼。

我想都没想,便带着小秋前往。

酒楼中十分热闹,掌柜却说等我的那人说只让我上楼去。

我心中有些犹疑,隐隐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但看着热闹的酒楼,还是决定独自前往。

店伙计将我带至楼上的隔间前,楼层愈往上,便愈是安静。

我轻轻推开门,屋门正对着的是一扇木窗,窗户被人提前打开,露出遥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

屋内没有人,不远处的角落里摆着一个深色水缸。

案前似是放着一封信。

我走上前,拿起那封信,将它拆开。

信是谢祉写的,时间约莫是三天前。

信上说他在路上遭遇了埋伏,让我在渝州务必小心,而他恐怕也不能如约陪我一同赏月了。

未等我看完,一股大力扯住我的头发,我被迫抬起头来。

是林鸿轩。

他拖着我来到那个深色水缸前,面上似有怜悯,似有轻蔑。

见我挣扎大喊,他冷笑一声:「别白费力气了,谢祉不会回来了。

「我当他先前是怎么躲过重重机关在我书房里找到了证据,原来是躲在你院里了。」

……什么证据?

他手下的力度渐渐加重,我不禁疼得闭上眼。

「也不知林修齐若知晓你同谢祉扯上了关系,又会有何感想?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说完,他将我猛地向下摁在水缸之中,口鼻中瞬间被水流充斥,简直就要呼吸不过来。

我只觉得身体开始变得无力,浑身的力气都在逝去。脑中一片嗡鸣,似乎下一刻便要炸开来。

似乎有人推开门,一股异香萦绕上来。那人低声催促:「快走。」

有人嗤笑一声:「怪就怪你自己吧。」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我好像再次看见了那轮明月。

眼前倏然变得一片漆黑,我的思绪轻飘飘的,不知此时身处何处。

可我忽然想到,我还未同谢祉一同赏月。

我还欠了他……

一壶酒呢。

11

我是被一阵轰鸣声震醒的。

甫一睁眼,残存的记忆便猛然自眼前出现。手被人用绳子自身后束缚,我只能半躺在冰凉肮脏的地面上,口中也被人用粗布堵上。

我急喘片刻,浑身的湿润将我的神智渐渐拉回,这才从那些记忆中脱离。

仿佛那些发生的一切,就真的只是一场莫须有的梦境。

但我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我被人锁在了马车车厢狭小的暗格里。

虽不知为何我现在无事,但我极有可能还在林鸿轩手中。

车轱辘一个劲儿地往前驶去,我只能听见车轮的晃动声,以及马车压过石子时发出的低鸣。

忽然,马车停下。隐隐的交谈声飘了过来。

「同知大人,下官奉知州大人的命令,前往延京递信。」

是万书吏的声音,那林鸿轩呢?他也在马车上吗?

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小声呜咽着撞击暗格四壁。只是外面实在是太吵了,我发出的声响根本无济于事。

林鸿轩留我性命的原因我自是猜到了几分。西燕人举兵攻打渝州,若我在他们手中,不管是谢祉还是林修齐,都会受此要挟。

于西燕人而言,只会事半功倍。

车轮再次转了起来,可我却毫无办法。

下一刻,谢祉喊住了万书吏:「等等。

「既是急信,为何坐马车前去?林知州又怎会派你一个书吏前往?」

万书吏急忙开口,约莫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纸:「我有知州大人的手书,我……」

「押下。」谢祉根本未听他开口辩驳,命令身旁的士兵将万书吏押起来。

我看不见此时马车外的情景,只隐约感觉到似乎是有人上了马车搜查,而我再次恢复希冀,用肩膀撞击四壁。

那人脚步一顿,像是在隐隐摸索。

下一刻,暗格被人从外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使我下意识闭上眼。

我努力睁开眼,只见谢祉站在我面前。

他面上是遮盖不住的怒火。谢祉的手有些颤抖,他取下粗布,想要解开束缚我的绳索。可或许是过于关心与急切,绳索却越解越乱。

看见他,我的泪便径直砸了下来。

可我也不知怎的,落泪的同时竟有心思同他打趣。我抽噎着开口,同他说:「绳子不是这么解的。」

他脸上的怒火渐渐被克制住,像是重新恢复冷静,很快将绳子解了下来。

紧接着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裹在我身上。

像是有些迟疑,他俯身轻拥住我,紧握的拳依旧在颤抖,却是语无伦次:「是我不好。」

是了,在谢祉眼中看来,便是我一人去寻舒娘子却被万书吏劫持。

我不想哭的,但我的泪流得更凶了。

「西燕人的内应是林鸿轩,我在酒楼碰见他和万书吏,然后……」

我的话却倏然止住了,因为我透过被风轻扬的车帘,看见了站在城门不远处的林鸿轩。

林鸿轩冷冷地看着我,见我注意到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林鸿轩并不在马车上,在酒楼撞破他同万书吏密谈也只有我一人知晓。

我没有证据。

我倏然忆起上一世林鸿轩借谢祉之名找到我时留下的话。

「我当他先前是怎么躲过重重机关在书房里找到了证据,原来是躲在你院里了。」

证据就在林鸿轩书房之中。

可未等我开口,我便听见谢祉的声音传来。

像是安抚,又像是蕴含着支撑我的力量。

「宋声晚。」

我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攥到指尖发白,可是谢祉却兀自伸手过来,将我紧攥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一直都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他轻轻扣住我的手:「别怕,我信你。」

万书吏被押至牢狱之中。不是因为劫持我,也不是因为伪造了林知州的手书。

那日舒娘子派人偷偷跟着我,护我回府。可那人见我进了酒楼后迟迟未出来,舒娘子便将此事告知谢祉。

林鸿轩察觉到自己的行踪可能被暴露,为了自保,便向林知州告发万书吏的内应身份。

但他却绝口不提自己同万书吏的关系,只说自己见万书吏鬼鬼祟祟,无意间在酒楼发现万书吏劫持了我。

林知州不疑有他,连夜派人审问万书吏。可在派去的人抵达牢狱时,却发现万书吏已经服毒自尽了。

谢祉将我送回宋府后,没能休息片刻,便赶回去同其他官员商量对策。

我在府中歇了一日,原先心中的那些疑惑也全都得到解答。

我在桂花宴的无故落水,恐怕便是林鸿轩派人所为。

若不是谢祉当日救我,我不是死在冰冷的湖中,便是因清誉受损不得不与林鸿轩成亲。

毕竟当日下水的人之中,也有他。

而我先前在万书吏身上闻见的异香,和上一世我被溺死之时闻见的气味一模一样。

恐怕那时推门催促林鸿轩快走的那人,也是万书吏。

虽不知这异香究竟是因何而来,但毋庸置疑的是,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林鸿轩都早已与西燕人勾结在一起。

至于最后的结果是劫我而非杀我,恐怕是因为这一世同谢祉有婚约的人变成了我。

西燕人想要像上一世那般利用婚约来要挟谢祉,所以林鸿轩才不得不留我一命。

西燕人的突袭虽然让渝州上下措手不及,但因谢祉早有察觉西燕人在渝州有了内应,已有提防之意。

在我在马车暗格被人发现前,西燕人已经在渝州的反击下暂退攻势,在渝州城外十公里处驻扎阵地。

虽然不知他们的计划为何提前,但目前的局势看来,渝州应不会与上一世陷入相同的境地。

谢祉将我送回宋府后,没能休息片刻,便赶回去同其他官员商量对策。

过了一日,林府传来消息,说是林鸿轩在万书吏住所处发现了西燕人的布局图,以及来往的书信。

其中就有西燕人接下来的战略及士兵布局。

按理说这些东西本不可尽信。一是无法确定真假,二是万书吏已死,西燕人恐怕也得到了消息。

即便这些是真的,西燕人也会连夜做出调整。

可是林知州却信极了林鸿轩,不仅在当夜便派出一支队伍试探,在那支队伍安好归来后,林知州还打算让谢祉根据那些书信前去偷袭。

在我眼中看来这简直荒唐至极。

说不定这就是西燕人的一出引君入瓮之计!

但谢祉竟然真的应下了,并且连夜召集了一支小队,打算即刻出发。

当我气喘吁吁赶到时,谢祉一身夜行衣,见到我时轻蹙起眉。

「你怎么来了?」

语气尽是冷淡疏离,似乎又回到了我退婚时的冷漠。

我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的忽然疏离而感到无措,而是只需一眼,我便明白他的用意。

西燕人此次攻打渝州又狠又急,谁都不能保证谢祉能够平安回来。

而我与谢祉虽有婚约,可如今也已退婚。

他是想要把我推开。

他知晓林鸿轩心思,知晓此次前去恐怕凶多吉少。

一旦他出事,我依旧可以毫无顾忌地同他人谈婚论嫁,我依旧可以和我的如意郎君走过接下来的人生。

我不会因他受到牵连,我的家人也不会。

就在几月前,他的态度以及这样的结果,明明是我日日夜夜所期盼的。

可在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心口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所压迫,我的鼻尖很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误抓他衣袍时的冷漠是真,怕我因落水着凉却又口是心非亦是真。

退婚是真,救我是真,喝酒是真。

……而我内心的悸动,也是真。

我本无意再掺和进世间的男女情爱,只想同爹娘安安稳稳度过这一辈子。

可我还欠谢祉一轮明月,欠他一壶酒。

我眼眶倏地红了,我迅速眨了眨双眼,似乎这样就能将眼底的湿意除去。

我同他说:「听我娘说,我爹在我出生那日,在后院埋下了几坛女儿红。

「我想让你,替我尝尝这酒的味道如何。」

渝州人家嫁女之时,都会取出数年前埋下的女儿红。

上一世,这几坛女儿红作为我的陪嫁带去了林府,可惜那时它并没有机会被我的夫君开坛品尝。

我想,倘若是这坛女儿红,应该能抵得上我欠谢祉的那壶酒吧?

谢祉的眼睫轻颤起来,他的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良久,他释然般喟叹一声,像是做出一个极为重要的许诺。

他答道:「好。」

12

整整一夜,我都没有合眼。

谢祉此行的任务是探勘敌军内部情况,并烧光他们的粮草及棉衣。

如今是冬日,西燕人举兵攻打渝州已是冒险之行,倘若他们失去必备的粮草及棉衣,于渝州而言定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口中说起自然容易,一旦被人发现,谢祉一行人很有可能被重重包围,一举歼灭。

直到天蒙蒙亮,渝州城内得到消息,说是不仅烧了粮草,一支西燕人的军队还被引入了陷阱。

前方传回消息的士兵滔滔不绝地讲述谢祉是如何声东击西,假意攻打实则偷袭,又将西燕人引至结冰的湖面上得以逃脱。

可我在意的却不是这些,我拨开人群,挤到他面前,问道:「可有伤亡?」

那人认得我,犹疑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据说有人受了伤,其他的我也不太了解。」

我心下一沉,只能在城墙上焦急地等待那支队伍回来。

过了许久,寂静的城墙被一阵马蹄声打破。

为首之人正是谢祉。看城门的士兵连忙命人打开城门,见状,我连忙冲了下去。

没等我迎上去,就已经有人越过我,扑到谢祉马前。

蒋悠柔一把扯住谢祉的外袍,急切地看向他:「人呢?」

什么人?

正当我疑惑之际,谢祉轻轻往后一瞥,身后某匹马上立即传来一阵虚弱的哀嚎:「哎呦……」

我顺着目光看去,只见那匹马上驮着一个微胖的男人,模样憨厚,似是受了伤。

蒋悠柔旋即跑了过去,语气中带着些哽咽:「祎郎,你如何了?」

这就是谢祉那堂兄,谢祎?

我瞠目结舌。

后面的对话我没有继续听下去,因为谢祉下马同其他人嘱咐几句后,便径直向我走来。

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我倏然想起他临走前还决意将我撇开,气不打一处来,扭头便想走。

他轻轻「诶」了一声,三步做两步赶上我,扯住我的袖子,似乎有些委屈:「我饿了。」

可我只闻见了极重的血腥味以及铺面的寒凉。

我又吸了吸鼻子,一时之间有些迟疑,扭头看他身上是否受伤,可是一袭黑衣根本瞧不出什么。

谢祉约莫是察觉到我的意图,故意开口想要引我心疼:「胳膊上受了伤,还落了水。」

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落水,怪不得浑身都是寒气。

而我却撇开他的手,见他胳膊毫无大碍的样子,也猜到他是在诓我。我便也忍不住轻哼一声:「谢公子,自重。」

谢祉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什么谢公子?我临走前你还说非我不嫁呢。」

什么非他不嫁?我何曾对他说过这般话来?

我自然是黑了脸:「我可不要一个身上满是伤痕的夫君。再说了,我那句话只是邀请你做我成亲那日的宾客罢了。若谢公子误会了,便当我是同你再退一次婚好了。」

话落,我没再管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可是走了几步,也没见谢祉拦我,我不禁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

谢祉站在人群外,回身看向谢祎和蒋悠柔二人你侬我侬。

他约莫是咬牙切齿了一阵,又转回身追上我。

只不过这回他倒没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来,只是隔三差五地轻叹一声,像是故意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我自然没搭理他,只是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翘起。

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竟走到了如梦阁前。虽是白日,街道上的人却并不多,谢祉的那枚玉佩还落在舒娘子手中,他便叩门去取。

开门之人自是那个「老鸨」岚夏。他们正在收拾行李,似乎是要远行。

我并未进去。舒娘子将玉佩还给谢祉后,似乎又同他说了几句话。

直到谢祉出来后,我忍不住开口问道:「舒娘子她是?」

正如如梦阁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花楼那般简单,舒娘子身上也藏着许多秘密。

更何况她与谢祉,似乎很是熟络的样子。

谢祉轻瞥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挑起唇,就是不开口。

直到我失去耐心决定一走了之时,他却又拉住我的手,将那枚玉佩塞进我手心。

「那是我姨母,因某些重要的事不得不藏身此处。」

可现在舒娘子要走了。

是因为她所需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吗?

我顾不得多想,因为谢祉拉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街上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我挣脱不开,耳廓渐渐蔓延上一丝热意。

谢祉看着我通红的耳朵,眼中笑意逐渐加深:「现在,玉佩归你了。」

谢祉将我送回宋府,便独自离开了。

虽然我和谢祉都明白林鸿轩与西燕人私下勾结定是事实,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更何况林鸿轩拿出的那些布局图半真半假,林知州也极为相信他。

此次烧粮草的计谋给了西燕军队一个重创。

天气严寒,他们没有冬衣,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后备军队跟不上,自然只能豁出身家性命攻打渝州。

毕竟横竖都是死,若能攻下渝州,反倒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种天气,西燕的士兵一旦受伤,极有可能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感染死亡。

没过多久,西燕人士气锐减,击退西燕军队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是因谢祉早早有了防备,抑或是西燕军队选择进攻的时间对他们不利,在这一世中,渝州的处境比那时的好上许多。

林鸿轩改变了主意,他似乎不再把希望寄托于西燕人,而是利用自己的信息,「帮助」渝州渡过难关。

尽管西燕人已有防备,但在渝州的屡次「夜袭」下,他们终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后果。

两月后的某一日,不战而降。

那日是除夕。西燕军队的将军尤津拿着求和书手无寸铁地在渝州城墙前,身后是一众西燕士兵,状态也早不如前。

尤津被关押在渝州内的一处驿所,可他却执意要同南渊的皇帝谈判,不日他将会启程被送往延京。

战事告一段落,再加之除夕的到来,渝州上下很快热闹起来。

小秋随我出来闲逛,在途经自家酒楼时,却被楼上抛下的帕子砸了个正着。

我捏着帕子向上看去,只见谢祉独坐在窗边,向我扬起手中的茶杯。

等我抵达谢祉所在的隔间时,他替我倒了一杯茶,轻轻推了过来。

他笑得无害又自然:「作为赔礼,请你喝茶。」

这是我家的酒楼,我怎会沦落至需要他请的地步。

更何况那帕子,恐怕就是他故意扔下来的。

但我没有拆穿他,欣然接过他给的茶。

谢祉选的位置极好,只需微微侧身便可看见渝州城内的景象。

灯火通明,一片繁闹。

今晚,谢祉应在林知州开设的庆功宴上才对。

可他却出现在了酒楼中。

我们谁都没先开口说话,静静地看着渝州街道喧闹繁华。

半晌,他似是想到些什么,抬眸问我:「那枚玉佩呢?」

我从脖间取出那枚玉佩,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这枚玉佩想必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信物,于是我干脆将它用红线串起,挂至脖间。

谢祉弯了眼睛,刚想开口说话,便有人闯入,俯身在谢祉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的视线凝了凝,那人走后,他同我解释道:「林鸿轩去了驿所。」

驿所?林鸿轩去找尤津做什么?

见谢祉起身,我连忙跟了上去。

等我们到了驿所时,林鸿轩已经离开了。

一进门,我便闻见了曾经在万书吏身上闻见的特殊香料。

或许那日与万书吏密谋之人便是尤津,因此他无意间沾染了西燕的香料气息。

尤津见我们到来,始终客客气气,却矢口否认林鸿轩曾经来过。

谢祉似乎也并未觉得自己真能从尤津口中得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在离去前给尤津留下一句话。

「尤将军,你知道万书吏当日是怎么死的吗?

「那日林鸿轩在牢中给他送了一盒糕点,随后他便『服毒自尽』了。」

尤津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他想要扑上来,可是谢祉却反手将我拉出屋子,把门合上。

如若林鸿轩前来寻尤津是为了下毒,倒也说得通了。

一旦尤津死在渝州,西燕众人定会誓不罢休地讨个公道。

届时战乱再起,林鸿轩可下手的机会便更多了。

当然,最有可能的便是尤津的身份对林鸿轩而言并不一般,所以他不得不冒险除掉尤津,以绝后患。

难道,尤津便是与林鸿轩互通书信、私下勾结的那人吗?

可是方才我在屋子里,也未曾在桌上看见糕点或是其他吃食。

林鸿轩此次前来,真的是要来除掉尤津吗?

谢祉看出我的疑惑,带着我走出驿所。

他看着驿所外陌生的小厮,那人正提着一盒糕点,悄悄递给守卫几锭碎银,买通守卫将糕点往里送。

谢祉了然一笑:「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13

尤津降了。

就在半月后,尤津要求要见谢祉。

至于那日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在这半月内,林鸿轩却频频派人前往驿所送东西。

或许谢祉说得没错,林鸿轩想要利用尤津的死做些什么。

至于其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我与谢祉也将和尤津一同启程前往延京。

我是为了长宁公主的口谕,谢祉则是因为皇帝的召见。

此番前往延京,我没再带上我爹娘。

先前是为了让我爹娘在战乱前离开渝州,可如今这情形,留在渝州或许更为安全。

一路舟车劳顿,耗费一月余时间我们才抵达延京。

在这一个多月内,我几次碰见尤津同身旁的「小厮」低声密语。

最初的那次,我在触及那小厮凶狠的目光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本想跑向谢祉说明情况,可往后退时后背却撞见了一人。

那人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向怀中护。

我抬头看去,只看见谢祉清晰利落的下颌。他向尤津二人微微颔首,转身带着我离开。

自那之后我便明白,那小厮恐怕是尤津在西燕的下属,而尤津与谢祉也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而后我再遇见尤津及那小厮,都是装作没看见般晃悠着离开。

我们就这么「和平」地抵达了延京。谢祉带着尤津进宫面圣,而我则是由长宁公主的大宫女带往公主府。

长宁公主未曾出嫁便已经被赐公主府,倒也不是皇上不待见她,而是太过宠爱。

在长宁公主出生后不久,她就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号和封地。

可她不仅不用常年待在封地,还能在宫内外随意进出,权力地位不亚于其他皇子。

可这样本该跋扈骄纵之人,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却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虽隐隐察觉长宁公主此番召我前来并非为了香料,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长宁公主没有丝毫客套,开门见山:「你与林修齐是什么关系?」

我的手一僵,没有想到她竟这般直白。

但这一世我没再与林家有婚约,自然和他没再有任何关系。

于是我谨慎答道:「并无关系。」

可她却没有松下一口气,依旧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问道:「那你与谢祉又是什么关系?」

前后两句话的语气并无不同,可我就是觉得谢祉才是长宁公主找我的目的。

我不禁想起了上一世中,谢祉十分熟络地唤她为长宁。

我的视线落了下去,落在长宁公主腰间挂着的一方玉佩上。

那玉佩小巧润泽,模样隐隐有些眼熟。

和谢祉给我的那块玉佩正好是一对。

我忍不住蜷了蜷手指,垂下眼来,轻声答道:「救命之恩。」

这番说辞倒也并无大错,谢祉的确救了我许多次。

长宁公主没再说话,一时之间四周便安静下来。

可长宁公主和谢祉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手中也有一块玉佩?

难道长宁公主召我来的目的,真的是为了谢祉?

见氛围安静下来,长宁公主拉住我的手,指着身旁的软榻道:「坐。」

她若有所思,显然是注意到我方才看向玉佩的视线,「这样的玉佩,你应该也有一块吧?谢祉给你的?」

我猝然抬眼,刚要开口解释,她却摆手制止了我,口中小声嘟囔道:「罢了罢了,免得他届时又说我欺负你。」

欺负我?什么意思?

还有长宁公主口中的「他」,指的是谢祉?

「放心好了,我同谢祉之间并非你想的那般关系。」

长宁公主又看了我几眼,「先前召你入延京,也是谢祉的意思。若你此番入延京完成了你想做的事,不用谢我,谢他便好。」

长宁公主派人来渝州送口谕让我进延京,全都是因为谢祉?

所以谢祉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想要离开渝州吗?

「不过……」长宁公主拉长嗓音,红唇微微翘起,神色看起来有些神秘,「若你想知道谢祉和我的关系,你可以这般同他说……」

……

三个时辰后,谢祉来公主府接我。

长宁公主将我送至公主府门外,回府前优哉游哉地同谢祉说了一句:「你那情敌,我替你解决了。」

但谢祉似乎并不想搭理她,扭头见我一副恹恹的模样,开口道:「我把人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照看的?」

长宁公主也不生气,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像是毫不在意。

可只有我知道她打了什么主意。

原本在见过长宁公主后,我便可以启程返回渝州。只是谢祉不放心我独自回去,让我再待上些许时日。

不过待在延京也可以看看宋家在延京的商铺情况,于是我便答应下来。

长宁公主也替我在延京寻了一处住所,回去的途中,谢祉忍不住皱眉开口:「长宁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同他说:「长宁公主说,若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告诉你,她同我说她会选你做驸马。」

谢祉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一把攥住我手腕,但又像是怕扯疼了我:「走,我们回去说清楚。」

但他很快又明白过来我并未相信长宁公主的话,不禁停住动作,扬眉看我:「这么说,你不想知道我和长宁的关系?」

「我大度,不在意这些。」

话落,谢祉像是比先前更生气了。他的手倏然收紧,只是眉眼间藏着几不可察的失落,恐怕连他自己也并未注意到。

他不会想要听到这些东西的。

我笑着摇头:「才不是这样。即便按她所说我可以知晓你们之间的关系,可我却不愿这么做。」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不想骗你。」

谢祉与长宁公主关系匪浅的确令我在意,但我绝对不会靠这样的法子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他一早就知道我想要离开渝州,所以特意托长宁公主下了那道口谕,让我有机会离开。

后来渝州战乱,为了让我今后毫无顾虑,那晚还企图和我划清界限。

这样的人,我哪里舍得骗他。

谢祉一怔,兀自扬唇笑起来。

他低低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而我再问,谢祉只说自己知道了,却含笑不语,绝口不提自己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轻声开口:「虞氏有双姝。长女嫁入天家,成了宫中最受宠的贵妃。只可惜天子甫一继位皇权不稳,没能在政变中从当朝几位权臣中收回权利。」

而我却依稀记得,谢祉的外祖似乎就是姓虞。

「天子护不住虞家,护不住自己的贵妃。虞太傅韬光养晦为求自保,自乞骸骨,委身居于渝州一隅。

「虞家次女嫁给了渝州谢家长子。而盛宠的虞贵妃,死在一场大火中,只留下自己唯一的女儿。自此,延京便再也打探不到有关虞家的任何消息。」

所以长宁公主便是虞贵妃之女。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谢祉才会同长宁公主那般熟稔。

可我分明记得谢祉称舒娘子为姨母,所以虞贵妃并没有死?

而那两枚本是一对的玉佩,恐怕就是虞家的信物。

我刚想开口询问,谢祉却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前,示意我不要开口。

他放下手,语气平淡:「延京的天,要变了。」

上一世,我死在那晚月夜,故而自然也没能知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好像有些被忽略的东西被一只无形的手串了起来。

譬如为何谢祉会在渝州战乱后受到重用,为何他会说长宁公主与林修齐并非表面的关系。

因为这一切都是延京权势的暗中涌动。皇帝借渝州战事提拔谢祉,而长宁公主与林修齐的婚约,恐怕也只是为了得到渝州的兵权。

所以即便在这一世,谢祉没有再因城墙的那一箭而名声大噪,当今圣上依旧会想尽法子让谢祉踏入延京权谋之中。

我不禁想到谢祉此次入京是为了护送尤津。倘若他与尤津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他们又会做些什么?

不仅如此,皇帝也在一月前召见了林修齐和林鸿轩,只是他们还在途中,并未抵达延京。

为了兵权,林修齐会成为长宁公主的驸马。

那么林鸿轩呢?他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见我沉眸思索,谢祉伸手轻点我额间,扬了扬下巴,让我向前方看。

我顺着方向看去,长街的尽头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挂着金灿灿的大字——周元相府。

是其中一位权臣的府邸。

有个妇人被从里头赶了出来,棍棒敲打在她身上。府中围观的奴仆没有制止,只是面上的神情并不像是幸灾乐祸,而是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孩童见此,竟拍着手咿呀念起一首打油诗来。

「北周狼,南程鼠。觥筹酒,袖里油……」

府邸正前方立着一方石像,是府邸的主人周相。只是百姓在途经这座石像时,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人心尽散。

我恍然明白,天子蛰伏十几年之久,只需一个契机,便可将那些所谓的权臣一网打尽。

而林鸿轩,便是天子等待的那个契机。

14

圣上在召见林鸿轩后很是满意,甚至破格在朝中给了他一个重要的职位。

林修齐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殿试,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的当科状元竟成了他人。

至于西燕,尤津被带入宫中后不知同圣上说了些什么,最后竟答应撤军,并且承诺每年向南渊进贡。

我虽在延京,却接触不到宫内之事,故而这些也都只是道听途说。

长宁公主知晓我还未离开后,倒是很热情地邀我外出过几次。

有一次游湖,我还碰见了林鸿轩和一人从另一只船上下来。看着林鸿轩伏小做低的模样,我约莫也猜出他身旁那位应是朝中重臣。

长宁公主见怪不怪,笑着同那人打招呼:「程大人。」

程大人亦笑着回礼,脸上的褶皱泛起,看着和善又可亲。

可我却莫名联想起先前听见的「南程鼠」。

这位程大人便是户部尚书。这些年他恐怕已经在户部尝遍了甜头,身形肥硕,稍一动作,身上的赘肉便隐隐抖动。

看着他笑呵呵的模样,我却觉得此人不应是什么「南程鼠」,倒像只笑面虎。

至于「北周狼」,我是在宫中见到的。

约莫过了两月,便是长宁公主的生辰。

长宁公主是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却迟迟未定下亲事。

民间有传言说,此次生辰宴圣上之所以请来一众官员及其家眷,就是为了给长宁公主挑选驸马。

可我看着长宁公主扬唇轻笑的模样,便隐隐猜到今日之事并非那样简单。

在延京的这几月,长宁公主并未刻意在我面前遮掩,我便也稍稍了解了她的脾性。

她最是讨厌京中那群苦苦纠缠的「青年才俊」,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心情大好,只怕是因为别的事情。

我跟着长宁公主进宫。本应只是氛围轻松的生辰宴,可我在进殿前却看见殿外的士兵悄悄向暗处打了个手势。

我心下一沉,刚想提醒长宁公主,可她却神色如常,借着掩帕的动作淡淡开口:「不要出声。」

我顺从地垂下眼。

外头那些人恐怕并不是长宁公主的人,这便是怕打草惊蛇了。

京中的贵女夫人们早已在殿内落座,长宁公主将我带至她们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托舒娘子的香料,我很快便融入她们。

也有些家世一般的官家小姐想要借此机会得到长宁公主的青睐,但长宁公主身边总共就那么些位置。

那姑娘一着急,无意之中撞上了一旁服侍的宫人,茶水洒了一身。

她脸上红了又青,宫人连忙跪下求饶。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那宫人,可席间的一个姑娘却兀自出声,像是带着些不确定:「乳娘?」

宫人回过头看着那姑娘愣神几秒,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她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长宁公主跟前,死死揪住她的衣摆:「公主,公主您救救我。」

而我也正好看清她的脸。

这宫人正是那日从周府里被赶出来的妇人。

周夫人站在长宁公主不远处,她皱着眉头微微偏头看了看身后,一旁的丫鬟上前便想拉开那宫人。

长宁公主抬手制止了丫鬟的动作,俯下身看着那涕泗横流的妇人,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你且说说,你要本宫如何救你?」

那妇人咬着牙,恶狠狠地看向周夫人:「周家。我无意知晓周家通敌叛国,所以他们要杀人灭口。」

周夫人压抑着怒气开口辩解:「这奴仆乃是我府中三小姐周漾的乳母。前些日子因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府,没想到如今竟怀恨在心,做出这等污蔑之事!」

长宁公主但笑不语,正殿上却传来圣上不紧不慢的声音。

「是何人胆敢这般污蔑周相?周爱卿放心,朕定还你清白。」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足够引人注目。

只是光有这妇人的片面之词却不够,更何况她只说自己是听见周相和他人密谈,却没有其他的证据来证明。

周相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只是席中却有人站起身,微微一拱手,道:「陛下,此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微臣有本要奏。」

皇帝有些不悦:「今晚是长宁的生辰,其他事情明日再议。」

可在我眼中看来,这上前的臣子和皇帝分明就是在唱一出戏。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将这台戏唱了下去。

长宁公主恰到好处地开口:「父皇,周相蒙冤可并非小事。」

于是皇帝便不再阻拦,任由那臣子呈上所谓的「证据」。

只是周相似乎并不关心自己是否真的被污蔑。他频频望向大殿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皇帝看完那些被作为证据的书信,先是沉默,再是将信狠狠扔到周相身前,怒不可遏:「你自己看!」

「怎会……」周相原先还漫不经心,可是看到书信上的字迹,猝然抬头:「这定是污蔑!」

周相党纷纷替他说情,但下一刻,尤津却出现在正殿。

在求和之后,尤津现在本应在回西燕的途中,可是他却出现在正殿上,手中还捧着一个木制的匣子。

匣子中盛放的是林鸿轩通敌的书信,以及林鸿轩同周相、程尚书的来往书信。

只是看他们三人的模样,除林鸿轩通敌的书信外,其余的书信倒不像是真的。

笔迹确凿,再加之有尤津指认,即便他们不肯承认,也百口莫辩。

直至周相被人押走前,他好像还在不甘心地等待什么。

领兵带走他们的便是谢祉。他在经过周相时似乎说了句什么,旋即周相的脸色变得灰败。

而他再一抬头,便对上我的视线。

谢祉蹙起眉,眉眼间带着谨慎,似乎又藏着压抑的怒火。只是他在抬眼间便恢复原先的镇定,将人带了出去。

生辰宴自然是办不下去了。皇帝命人去搜查周、程二府,周党程党人人自危,谁也没有心思继续这场宴会。

待宫宴散去,长宁公主将我送至宫门。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若你日后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

她像是解决了烦心已久的一桩心事,可是神色却不是喜悦,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

但我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扬眉问她。

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歉意和温柔,极浅地勾起唇角。

只是没等她开口,在宫门外等候的谢祉便将我扯至他身后。

谢祉浑身都是警惕与戒备,拉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冰凉到像是没有温度。

两人之间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长宁。」半晌,谢祉开口,脸色有些难看,「与她无关。」

长宁公主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谢祉拉着我的手猝然收紧。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将我塞回在宫门等候的马车中。

长宁公主的身影愈来愈远,谢祉难得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同我开口:「日后离长宁远些吧。」

从谢祉口中我才得知,原来今日周相打算借着宫宴逼宫。

如若谢祉没能按照计划提前将周相安排的人一网打尽,那么在宫宴上的皇上、长宁,甚至包括我,都将会成为这场宫变的牺牲品。

而我与此事并无关系。长宁公主之所以带上我,只是为了防止谢祉叛逃,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长宁公主并不完全相信谢祉。

但她相信自己手中的筹码。

一旦周相计谋成功,谢祉一定会豁出性命来救我。

可我的心却倏然变得很凉。喉间像是哽着些什么,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林鸿轩死了,死在了牢中。

他和周相、程尚书关押在同一间牢房中。据说那晚程尚书和林鸿轩起了口舌之争,程尚书直接将他的舌头拔了下来,周相没能拦住。

程尚书大抵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提拔之人,最后竟成了拖累自己的人。

周相和程尚书的通敌或许是假,但林鸿轩通敌却是真。

如今林鸿轩也死了,他们自然没能再找到替罪之人。

他们定罪后,周府和程府被搜查了个干净。百姓也纷纷到府衙前击鼓,揭露周程二人的嘴脸。

周府前的石像被推翻后的不久,宫中再次办了一场长宁公主的生辰宴。

长宁公主依旧邀请了我,却被我拒绝了。

她找到我的住所,看着我开口道:「这场宫宴本就是为你才设宴的,你便当是我在补偿你,让我不那么愧疚。」

谢祉在得知长宁公主到访时,匆匆从衙中赶来。

皇上再次提拔了他,尽管这一世他没再因城墙那箭而声名大噪,可他依旧一点一点地在延京的朝堂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顶替了程尚书的位置,逐渐成为朝中新贵。

见谢祉匆匆赶向我的身影,长宁公主倏然垂下眼,有些自嘲:「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如若他也能……」她自觉失言,不再开口。

他?

长宁公主口中的「他」,又是谁?

临走前,长宁公主向我勉强笑了一下:「我不后悔,但我不能冒险。」

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于她而言,谢祉便是她在那晚宫变中的最后退路。

即便她与谢祉关系匪浅,可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性命系在他人手中。

可我内心却无端生出些许悲悯,也不知究竟是为谁。

我对上她的目光,生疏地喊她:「长宁,你要试着接受他人的真心。」

她却愣了神,低下眼,让人瞧不清眼中思绪。

生辰宴就在第二日晚上,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皇帝将周相和程尚书解决后,自然提拔了许多新人。

宫宴上出现了许多年轻的面孔,看起来倒真有几分替长宁公主挑选驸马的架势。

只是长宁公主始终兴致缺缺。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宁倏然开口,眼中藏着些许狡黠。

「父皇,儿臣倒是中意一人,不知父皇能否允了儿臣。」

皇上有几分惊讶,还是笑着问道:「长宁所指何人?」

长宁公主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继而转向谢祉:「听闻谢尚书曾在渝州与西燕有过一战。不知谢尚书如今可有家室?」

谢祉冷静起身,答道:「谢公主厚爱。臣虽还未娶亲,但已有婚约在身。」

难道长宁公主心仪之人真是谢祉?

我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她接着问道:「哦?本宫先前可从未听闻谢尚书有婚约在身,莫不是谢尚书诓本宫的吧?」

「便是公主身边这位宋姑娘。」

宫宴席中的目光刷刷朝我看过来,皇上开口问道:「可有此事?」

我硬着头皮站起身,行过一礼后答道:「确有此事。」

自谢祉得到重用后,延京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都希望将自家女儿嫁予他。

自然有人打听到了我同谢祉曾经的婚约,但那时退婚在渝州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那些官家小姐压根没将我放在眼里。

皇上当然明白长宁公主的用意并不在谢祉,便顺着这话继续开口:「当日渝州同西燕一战,朕还未曾封赏你。如今战事已平,谢卿,你想要些什么?」

谢祉没有犹豫:「户部陈大人与臣同龄,却已有了一个四岁大的千金。臣虽没能像陈大人那般有福气,却希望早日完婚。」

我脸上一热,手却僵住了。

皇上哈哈笑了一声:「那朕便赐你同宋家姑娘三月后完婚,如何?」

「微臣谢过皇上。」

宫宴中顷刻间充满了道喜声,可我身旁的长宁公主却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席位,眸光中藏着些黯然。

可那里坐着的不是谢祉,也并非延京中的青年才俊。一群人混杂在那里,我也不知长宁公主看的究竟是谁。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偏过头向我浅浅一笑。

「恭喜。」

其余年纪相仿的姑娘也纷纷道喜,我很快便将长宁公主方才的异样抛之脑后。

谢祉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再是渝州那个曾经的落魄少年了。

更何况我与谢祉已经退了婚。

即便他如今还愿与宋家继续婚约,谢家人却不一定会同意。

毕竟我只是一介商贾之女,延京中多得是想要嫁给谢祉的大家闺秀。

长宁公主的确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我的视线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谢祉。

他轻偏过头,向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眉眼含笑,方才在大殿上说的那些话显然预谋已久。

待宫宴结束后,谢祉推拒了他人的邀约,同我一道向宫外走去。

今晚明月正圆,他看着那轮明月,轻叹了一声:「终于。」

我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他眉尾轻挑,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十分记仇的模样:「这回你可再也退不了婚了。」

的确如此。如今这般,我同他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即便我想退,也退不掉了。

我哑然失笑。

我伸手轻轻勾住他的指尖,同样笑着回望。

「不退就不退呗。」

(完)

番外——谢祉篇

「冷性冷情,薄情寡义。」

虽对这样的评价早已有了准备,可我却未曾想过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词语,竟是从一位女子口中所出。

那时渝州深陷战乱之中,我因城墙上的那一箭而名声大噪。

世人皆以为我那一箭杀的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可只有我和蒋家的人才知晓,蒋悠柔早就在同我堂兄私奔的途中死去,城门下那人只不过是西燕的一个幌子。

可如今战乱已平,那一箭迎来的竟不是书生文人的口诛笔伐,而是护国杀妻的大义凛然。

所有人将功劳归结于我,却无人记得城下死去之人。

何其荒谬。

倘若城墙之下那人真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即便她因渝州而死,她难道就不无辜,不可怜吗?

因这话,我不由得多看了那女子几眼。

宋家的嫡女,宋声晚。

但她并未注意到我,带着她的丫鬟起身离开,却不知自己落下了东西。

没过多久,她的丫鬟回来取落下的钱袋。婢女眼尖,转头间一眼便瞧见了我,磕磕巴巴地指着我开口:「谢、谢……」

我无意再生事端,便故作不知情的模样,抬眼只道:「何事?」

那丫鬟闻言闭上嘴,摇着头匆匆离开。

我顺着酒楼窗外看去,丫鬟在酒楼大门前同她嘀咕一阵,她旋即抬头看了上来。

躲避不及,我遥遥对上她的视线。

可她却先我一步收回目光,迅速低下头,以手掩面,拉着自己的丫鬟逃似的离开。

就好像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一般。

第二次见她,是在林府一处宅院之中。

西燕攻打渝州一事始终留有存疑。西燕对渝州布防了如指掌,渝州内显然有西燕的内应。

追查之下,种种迹象均指向林鸿轩。

那晚夜访林府,我却被林鸿轩在书房内布下的暗器所伤。

府中人发现了我的踪迹,追着我寻来,我便只好躲进林府中一处荒院。

院落内寂静无声,我就近躲在一间屋子之中。

可刚推开窗我便后悔了。

里头有人。

但身后的追兵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只能收敛气息,潜入屋内。

我并没有给她呼救的机会。可是当我在黑暗之中看清她的脸时,还是忍不住轻眯起双眼。

宋声晚?

是了,几月前林府似是办了喜宴,或许便是为了她和林鸿轩的婚事。

那时我身在延京,对渝州之事不太了解。

她挣扎不断。下一刻,腹部的伤口被利器刺入,我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瞬。

旋即便想伸手解决身下的麻烦。

窗外的火光短暂照亮屋内,她看清我时像是有几分惊诧,只是泪眼蒙眬,双眼湿漉漉的一片。

眼角的泪珠滚落下来,紧接着随着光亮散去,融入黑暗。

我猝然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放弃了灭口的打算。

敢于说出那般话的女子,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于此。

我渐渐卸下力度,可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非但没有叫喊暴露出我的行踪,反而配合我驱走追兵。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她在夜里看不清我,轻声开口问道:「你还在吗?」

伤口因她方才那一刺而更加疼痛,我悄声移至木桌前,点燃了未燃尽的蜡烛。

烛火亮起,看着屋内狼藉一片,我下意识开口:「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话落,我却倏然意识到自己的逾矩,便轻抿起唇不再言语。

可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问,林府的夫人,在林家便是这般待遇?

她亦没有回答我,浑身因害怕而微微颤抖。她的手上满是鲜血,有我的,亦有她的。

看着一地破碎的瓷片,以及她手中不断滴落的血液,我隐约明白些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我会进到这间屋子,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准备好锋利的瓷片藏于袖中。

她要防的人会是谁?

她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但手中的瓷片却愈抓愈紧。

我撇开眼,沉默着将蜡烛吹熄。

我在黑暗中靠近,将她抓着瓷片的手轻轻掰开。

湿黏沾了一手,她微微瑟缩一下,没有反抗。

我把瓷片扔开,将一把匕首塞进她手心,随后趁着夜色离开了林府。

仅仅一方瓷片,单凭她的力气,只会激怒她想防的那人。

我救不了她,只能留给她一把锋利的匕首。

虽受了重伤,可我拿到了林鸿轩同西燕来往的书信。

而后几日,我自然也打听到那晚之事。林鸿轩忙于打探我的消息,不再前往她的院子。

后来某一日,我再次想起她来。林府如今守卫森严,我虽拿到了证据不必再前往林府,可我还是去了。

她发现我后,为了遮盖我的行踪去取伤药,竟称自己捡到了只雀儿。

我哑然失笑。

我可不是什么雀儿。

可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屡次三番冒险前往林府,究竟是因为那晚的一时心软,抑或是其他。

时间一晃而过,林修齐同长宁回到渝州。

长宁此番前来并非只为渝州的兵权,更是为了自己的封地覃州。

宋声晚有孕了,三月有余。

林鸿轩将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就像是刻意而为之。

而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空落落的,看着洒落的茶水愣了一会儿神。

长宁来到渝州的第二日,我再次去了林府。

听闻女子有孕时时常害喜得厉害,可她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我想,或许我该走了。

延京风流暗涌,长宁已多次催促我前往延京。

她既已有身孕,想必林鸿轩也会护着她吧。

可她求我帮忙时,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壶酒,如何?」

但我却自嘲地笑了笑。

我究竟在奢求什么呢?

待我前往延京后,我同她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就这样吧,就当我是徒留了一个念想。

可后来我却得知她同林鸿轩的婚约处处充满算计,夫君是假,有孕是假。

我找到长宁时,长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

「原来你是为了她才不肯离开渝州。」

就好像浑身的伪装都被人看破,我别开眼,慌乱之中将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

可是长宁说的并没有错。

我一直不愿看清自己的心意,也不愿承认自己迟迟不肯离开渝州的原因,是为了她。

那日林修齐亦来了。只言片语中我便大致了解林修齐与她的曾经。

我害怕她会答应林修齐,害怕她会不顾一切地回头同他走。

长宁在一旁揶揄:「不去挽留一下吗?」

我遥遥看着树影下的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但凭心定,便好。

她在拒绝林修齐后发现了我,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可我却倏然忆起方才她同林修齐说,她不喜鸳鸯。

我不免打趣道:「方才听你提及鸳鸯,我倒是觉得有些相似。我既不是雀儿,也不是鸳鸯。」

后来我离开了渝州,她回到宋府。

我答应她会在中秋那日回来。

我开始陆陆续续给她写信。有一次她在信中问到,我既不是雀儿也不是鸳鸯,那我是什么?

我只在信中夹了一支雁羽。

我是一只孤雁。从前形单影只,如今不再孤身一人。

可惜那封信没能送到她手中,她也没能活着等到我回来。

回渝州的路上我遭遇埋伏。林鸿轩察觉到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决定先一步动手。

我甚至没能见到她的尸骨。

林鸿轩自然没能逃出渝州。

看着他被抽筋剥骨,我非但没觉得畅快,只觉得无力。

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从我心上一点一点溜走了。

又过了几年,周程两家被抄,新帝继位,我成为新帝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新帝需要一个雷厉风行、手段狠辣之人来替他背负骂名,完成他不能做的事。

无数骂名声讨袭来,可我却冷眼瞧着,丝毫不在意。

那年中秋,新帝前往月坛祭祀祈福,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国师。

见我的第一面,他便摇头叹道:「执念太深。」

新帝问道:「何解?」

国师只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来年春去秋来之时,便可解忧端。」

回府时街道两旁依旧热闹非凡,可我看着那轮明月,一不留神却晃了眼。

只道是,无人与我共团圆。

来年春,宋家打算离开渝州了。

宋夫人因她的死忧思过度,宋沽决定带着宋夫人离开渝州。

我也便买下了宋府的宅院。

这些时日我的身体愈发虚弱,时不时眼前一黑,醒来时已是几日后天明。

新帝允我告假一段时日,我便回了渝州。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渝州入了秋,桂花的香气扑鼻袭来。

我在宋府的桂花树下,挖出了几坛酒。

但我并不准备还给宋沽。

开坛取酒,酒香混着桂花香一起钻入喉间,辛辣过后留下一片甘甜。

视线有些模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留空中一轮圆月。

我的眼前再次一黑,酒坛砸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眼皮沉甸甸合上,可恍惚间,我却看见她向我走来。

她道:「冷性冷情,薄情寡义。」

宛若初见。

可眼前画面一转,我却见她含着泪嗔道:「谢祉,我等了你好久。」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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