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为开头写一本小说?
如何以“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为开头写一本小说? -
一觉醒来,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他不让我出门工作,还说会一直养着我。还有这种好事?我强压住内心狂喜,谨慎地问:「为什么?」
《池鱼》(人间清醒现实剧女主和病娇阴郁言情剧男主互相救赎的小甜文~)
1
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
他在我手腕上系了细细的锁链,又收走了我所有的通讯工具。
见我醒来,一双幽深的眼眸盯着我,嗓音沉沉道: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不许再踏出门半步。工作我已经替你辞了,你那些同事客户都不许再去见,一日三餐我会给你送来,你想要什么,我也都会满足你……」
还有这种好事??
我深知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因此强压住内心的狂喜,谨慎地问:「为什么?」
他落在我肩头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眼中多了几分痛苦:「霏霏,我不能容忍别的男人那样跟你说话,触摸你,亲吻你……」
我很快抓住了事情的重点:「你喜欢我?」
他睫毛颤了颤,轻轻阖上眼睛,点头。
我一拍床铺,痛心疾首:「祁彦,你怎么不早说啊?」
早说的话,我还当个屁的社畜啊!
在祁彦约我吃饭,然后趁机灌醉我,囚禁我之前,我心里正第一百五十八次打着辞职不干的主意。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甲方更难伺候的生物。
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比客户更没下限的东西。
给甲方看方案,改了三十七版,最后他一脸不满地说:「算了,你还是把第二次拿给我看那一版,结合第七次给我看的,改一改给我吧。」
我当场就十分想把笔记本拍在他脸上。
去找客户谈单子,我心惊胆战伺候了半天,最后他借着酒劲硬要往我脸上亲,一边凑还一边说:
「霏霏,你不要再装了,我已经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放心,今晚过后,这笔单子我马上签……」
这件事以我一把将客户按在车上胖揍一顿而暂时结束。
当然了,揍完第二天,主管就带着我,拎着水果去医院,点头哈腰地道歉。
「真不好意思啊,孙总,虞霏霏是我们公司去年刚进来的新人。小姑娘毛手毛脚的,还不懂事,还不懂事……」
我垂着脑袋跟在主管身后,眼神瞟到孙总脸上时,差点没笑出声。
我当年跟着蓝汀在健身房举了几年铁,力气是真不小,何况昨晚被孙总逼急,下了死手。
此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还吊着绷带,嘴边肿了一大块,看上去特别滑稽。
要不是主管及时在我腰间捅了一下,我可能真会当着受害者的面笑出来。
然而,面对孙总趾高气扬的眼神,我只能忍气吞声地道歉:「对不起,孙总,是我不好,我一时冲动……」
祁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推开病房门,径直走到孙总身边,打量他两眼,忽然冷笑起来:「孙总?我看叫孙子还差不多。」
祁彦原本就长得好看,眉眼只能用精致来形容,偏又有副腰细腿长的好身材,此刻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更衬得气势凛冽。
他目光冷冷地扫过来,连我这个见过他哭得鼻涕冒泡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孙总呆愣了两秒,暴跳如雷:「你谁啊?敢这么对我说话?!」
祁彦根本不答他,转头对门外道:「白千景,赶紧进来,把人处理了。」
等那位叫白千景的大哥进来后,病床上的孙总脸都白了,声音颤颤巍巍到变了调:「白总,您、您怎么来了?」
这白千景不太像祁彦,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只是开口的话半点没客气:
「孙经理,我让下面的人把这个项目交给你,是让你好好招标,可不是让你猥亵小姑娘,败坏我们公司名声的。」
孙经理脂肪颤抖,额边汗珠滚落,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是她勾引我……」
我?!
大叔,看看您那一身脂肪,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祁彦眼中冷光更甚,我眼瞅着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暗自琢磨了一下,怀疑他可能想抄刀子当场捅死孙经理。
当然了,孙经理没死,他只是被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子承父业的大少爷白千景开除了。
而且,白千景还暂时接替了孙经理项目负责人的位置,和我们公司签下了这笔单子。
出了病房大门,白千景和笑逐颜开的主管谈合同去了,走廊里只剩下我和祁彦。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儿,而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不动声色地猛吸了两口,抬眼看到祁彦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冷意褪去,唇边甚至带了一点笑。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祁彦,你……不生气了?」
他摇了摇头,伸手把我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不生气了。」
我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祁彦怔了怔,目光顿时又幽深起来。
「别摸了。」我说,「昨晚打完人太累,回去就睡了,还没来得及洗头呢。」
然后此人的眼神顿时又阴转晴,实在比上海四月的天气还多变。
多变的祁彦,之前刚跟我冷战了半个月,这下又要请我晚上吃饭,还是南京东路那边一家特别有名、特别好吃的烤肉。
这店拿号排队都是两个小时起,祁彦却说他认识店主,可以直接安排座位,我怎么能不同意?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认识老板的好处,除了不用排队,还有从他店里带走一个喝醉的姑娘,也不会被怀疑然后报警。
总之,一觉醒来,我就被祁彦关在了这里。
而且这房间还不小,起码比我跟人合租的四室一厅里那间次卧大得多。
身下坐着的床垫柔软且富有弹性,比我在拼多多上五十八块买的床垫舒服无数倍。
房间里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清冽香气,又安静无比。
不像我住的那间房子,因为隔壁室友是个游戏主播,经常通宵直播打游戏,还边直播边抽烟,弄得我房间里也常年弥漫着淡淡的烟味。而且隔音太差,一吵就是一整晚。
有时候半夜出门上厕所,还能看到主卧那对小情侣在洗手间的浴缸里亲得火花四溅。
想到这里,我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伸手握住祁彦的手,郑重其事道:
「说好了,你把我关在这里,是要负责我吃穿,而且要什么给什么的,可不能反悔啊!」
祁彦:「?」
2
实际上,我与祁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我头一回认识他是我四岁半那年,祁彦和我读了同一家幼儿园,而且一入学就不知死活地抢走了我的玩具。
那时候他又瘦又小,看上去十分营养不良,想不到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于是我将他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顿。
祁彦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得鼻涕冒泡,惹人怜惜。
可惜我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给人揍完还指着他鼻子警告他:「下次再抢我东西,卸你一条胳膊。」
这句台词是我从电视上学来的。
不过电视没告诉我,被我殴打又威胁后的祁彦,竟然会在第二天带糖给我吃,并主动要求当我的跟班。
我把祁彦带在身边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对我言听计从,送了我很多东西,并且不舍得我受半点委屈。
班里最漂亮的小女孩戴了朵粉红色的头花,他就撺掇着我给人抢过来。
隔壁桌子的小胖子上课偷摸着吃牛肉干,他又劝我去威胁小胖子,勒令他明天给我带一整包来。
那时候我缺心眼儿,不知道祁彦这是在给我下套,还真以为他是为我好。
结果三个月后,我成了满幼儿园知名的恶霸,除了祁彦,再没人愿意跟我玩。
滑滑梯面前,大家本来开开心心,见我来了瞬间笑容消失,一拥而散,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寂寞的冷风中。
我转头问祁彦:「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跟我玩?」
祁彦仍然温和地、无辜地笑着跟我说:「霏霏,因为他们嫉妒你,你太优秀了。你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免得他们孤立你。」
我信了,揪住跑得最慢的一个小孩准备动手,就在这时候,园长和前来参观的家长一起出现,齐声阻止我:「住手!!」
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是幼儿园一年一度的开放参观日,但祁彦记住了。
年仅四岁的他还用了三个月时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给我织了一张网,将我紧紧缠裹在里面,挣脱不得。
那天,参观仪式半路中止,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排着队,抹着眼泪,一个接一个地在老师和家长们面前说出我的罪行。
每多一个人说完,人群里我妈的脸色就黑一分,到倒数第二个时,已经黑得仿佛拿碳素笔涂过似的。
最后一个,是祁彦。
我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他扫了我一眼,看着老师和我妈:「我是虞霏霏最好的朋友。」
我刚舒了口气,结果他又泪眼汪汪地补充道:「只要霏霏能把抢我的玩具小猫,毛绒狗,冒险小虎队,果冻和麦丽素还给我……」
那天,我妈揍我时我的惨叫声在小区里回荡了半个小时,我的屁股三天挨不得板凳。
不仅如此,第二天去幼儿园之后,我还被罚抄写自己的名字五百遍。
这名字笔画多又难写,我握着铅笔,一边写一边嗷嗷地哭:「我为什么不叫王一一,我呜呜呜呜……」
这个时候,祁彦出现了。
他从我手中接过铅笔,小声说:「我帮你抄。」
我瞪他:「我不要你帮忙,司马光之心!」
「是司马昭。」
对于自己记错台词这件事,我感到十分丢脸,于是气哼哼地转过脸不看他。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身上,泛开一片暖意,连我屁股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我靠在墙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祁彦摇醒我,把本子给我,小声说:「我抄完了。」
我就这样和祁彦和好了。
周六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然后就打了辆车,把我一路带到市郊最昂贵的别墅区。
我被那带有花园和喷泉水池的三层独栋别墅惊呆了,一进门看见满室富丽堂皇的装修,差点以为我是在做梦。
祁彦把我拽到一个神情冷淡的男人面前,对他说:「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虞霏霏。」
那男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冷冰冰的,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这时候旁边一个打扮得十分有钱的女人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笑道:「看来我们小彦这次是真的交到朋友了,不是为了让爸爸和阿姨放心编出来的谎话,这下我可真的放心了。」
她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虚伪,和电视剧里的反派一模一样。
虽然那会儿我才五岁,但也已经从称呼上发觉,祁彦和他家里人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
晚上,祁彦的阿姨非要留我吃饭,盛情难却,我上桌看到一整只烤鸡,眼睛都亮了。
祁彦主动把鸡腿拆下来放进我碗里:「吃吧。」
祁爸爸马上不高兴了,一拍桌子:「没规矩。」
那位阿姨又赶紧劝:「好了好了,都是孩子嘛,我不吃又有什么关系……」
祁爸爸不为所动,继续盯着祁彦。
祁彦镇定自若地拆下了第二只鸡腿,然后……仍然放进了我碗里。
祁爸爸马上暴怒,把手里的筷子抽到祁彦脸上。
很清脆的一声后,祁彦脸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却一声没吭,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睛。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当场就把手里吃完的鸡骨头狠狠砸到了祁爸爸脸上,然后牵着祁彦的手向外奔去,还没忘顺手抓起沙发上他的书包。
从小就这么虎,怪不得长大以后会做出殴打客户的行为。
我带着祁彦一路狂奔,然后直接把他带回了我家。
我妈面对祁彦脸上那道渗血的伤痕流了眼泪,当即就同意了我把祁彦安置在我家的请求。
就这样,祁彦在我家住了两个星期。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辆奔驰停在我家楼下,走出来一个举止优雅的奶奶,还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帅气青年,搂着祁彦哭了一通,然后把他带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幼儿园见过祁彦。
小学也是。
直到初中,我努力学了一个暑假,终于通过了本市重点初中的入学考试。
然后,入学第一天,我就在学校布告栏上的奖学金名单里,看到了祁彦的名字。
挺生僻一姓,挺别致一名,大概率不会是重名。
果然,我刚走进教学楼,迎面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 T 恤,留着过耳长发的少年站在走廊里。
阳光没照到那,因此他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可依然能看出清俊的轮廓。
原本他阴郁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看到我的一瞬间,唇边居然挂起了一点笑。
然后他闲庭信步般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头:「霏霏,好久不见。」
3
我问祁彦:「你之前跟我冷战了半个月,对我爱搭不理的,也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轻轻点了点头,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眼里的情绪。
我晃了晃手腕上的铁链:「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却要做出这样违法乱纪……的行为?」
祁彦蓦然抬起眼,我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红了眼圈,天生水波潋滟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
但深知他什么德行的我很清楚,这种无辜下面,必然隐藏着无数阴暗生长的情绪。
他低沉着嗓音说:「因为我看到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日月光中心。」
我只愣了短短几秒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蓝汀,我的前男友。
从大二到大四,我和蓝汀在一起整整三年,然后分手于毕业前夕。
分手的原因没什么稀奇,单纯因为毕业季,大家各奔东西,实在没法在不确定的未来里再盛下一个对方。
离开上海前,蓝汀紧紧抱了我五分钟,在我耳边哑着嗓子说:「霏霏,我欠你一条酒红色的提花裙,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你。」
他说的那条裙子,是我们一起逛淮海路时我看中的一条,轻奢品牌,四千多块,我和蓝汀一个月的生活费加起来都买不起。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必了,你好好去你的将来吧。」
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上蓝汀,没想到三年后他又回来,而且第一时间联系了我,说要带我去淮海路买裙子。
我拗不过他,只能挑了个不加班的周末和他出门。
面对蓝汀满怀希冀的眼神,店员抱歉地笑了笑:「您说的那个款式,是我们三年前的春款,目前早就下架了。」
在日月光中心吃完午饭,分别前我冲蓝汀摊了摊手:「你看,回不去了。」
我一时想得出神,没留意面前祁彦的神情。
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他已经凑到了我近前,灼热的气息随着呼吸覆在我脸上,近在咫尺的淡色瞳孔里,满是冷意和压抑的怒火。
然后他牢牢捉住我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让我觉得有些疼痛:「霏霏,你在想他吗?」
我试图安抚他:「我想他干什么?我和蓝汀都已经分手了。」
「分手。」祁彦喃喃念了一遍,忽然凑过来亲吻我。
我没留神,让他吻住了嘴唇,慌慌忙忙想躲开。
但祁彦用力极大,我竟然一时挣脱不得,只能努力在他唇舌间发出声音,「祁彦,你这是不是有点突然……」
「你们分手之前,也做过这种事吗?」
祁彦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将手放在我腰间扣紧,呼吸也愈发炽热。
「还有……这样呢?」
「祁彦!」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他。
祁彦被我踢在柔软的腹部,顿时痛得弯下腰去,却又抬眼,目光粼粼地看着我。
我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顿时有些心虚,总感觉自己在软饭硬吃。
想到这里,我清了清嗓子,伸手摸了摸祁彦的头发以示安抚:
「祁彦,虽然你喜欢我,但咱们这个进度也得慢慢来啊。况且,当年你出国后,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再加上都上了大学,交个男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祁彦目光凛冽又阴郁,落在我身上时,却又带了一层刻意粉饰过的缠绵温柔。
从很久之前起,在我发现了他其实并不温暖善良的本质后,祁彦就总是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此刻,他望着我,声音喑哑:「霏霏,你答应过会等我回来的。」
我愣了半天,总算想起,高三那年,祁彦出国前,我去机场送他,他的确是说过「虞霏霏,等我回来」这样的话。
可问题是,那时候那种情况,他离开国内,几乎可以算得上逃离。
我听到这种话,只觉得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是句客套而已。
再说了——
「祁彦,你高中那会儿,喜欢的不是一直是姜妙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祁彦沉默了一下,才问我:「姜妙是谁?」
还装!
我实在懒得跟他掰扯这件事,便另起话题:「你把我手机给我一下。」
祁彦摇头:「霏霏,手机不能给你。你要什么,我替你买。」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来真的。
我挑挑眉,嘲弄道:「我突然想起来,上周发了笔奖金,我本来打算把购物车里那个十万块的翡翠镯子买了的。」
没承想祁彦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转身出去了。
在门开那一瞬间,我眯起眼睛往外看,看到了一片黑白灰色调的装修。
似乎我目前被囚禁的这间弥漫着清冽柑橘香,色调温淡的房间,反而成了屋子里唯一的例外。
祁彦半分钟后就回来了。
他回来后第一句话是:「镯子买好了。」
我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用我的钱?!!」
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哦,我并没有十万块,打扰了。
果然,祁彦扯扯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容:「我买的,霏霏。」
祁彦,不愧是你,十万块说花就花。
祁彦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然后轻声问:「霏霏,你还想要什么?」
「我饿了,想吃徐家汇那家姓高的冷锅串串。」
「好。」
「我还想喝七分甜的荔枝葡萄奶茶,吃肯德基的薯条配麦当劳的番茄酱,还有汉堡王的牛肉堡。」
「好。」
「我还要——」我忽然顿住,接着抬起手,晃了晃腕上的锁链,「祁彦,你能不能解开我?我不会跑的。」
祁彦摇了摇头,十分温柔地替我梳好了头发,又坐在我身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我的指尖。
过了好一会儿,我要吃的那些东西被祁彦公司的助理送来了。
扎双马尾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我看她一脸天人交战的神情,估计在内心纠结要不要报警。
挺有正义感一小姑娘,我连忙对她喊:「不用报警,我和祁彦玩情趣呢!」
小姑娘长舒了一口气,把东西放下,小声说:「那老板,老板娘,我先走了。」
祁彦压根儿就不搭理她,把奶茶拿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见我连喝了好几口,满眼是笑,终于也露出个舒心的笑来。
「霏霏,你还要什么?我去买。」
我忽然就不忍心支使他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这一刻无辜又澄澈,似乎那些不幸又可怕的事情从未降临在他身上。
眼睛不会骗人,祁彦是真心喜欢我的,此刻他将我囚禁在这里,可他的灵魂,分明是匍匐在我面前的。
我不可能仗着他喜欢我,去做那个高高在上驱使他的神灵。
安静片刻后,我说:「祁彦,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4
祁彦就势坐在了地面上,将头伏在我膝上。
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裙子布料,随着呼吸被送到我皮肤表层。
祁彦抓着我的手,碰着我手心,轻声说:
「我在那里接受治疗的时候,几乎要活不下去了,可也总想着,回来后还能见你一面。霏霏,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就这么彻彻底底地忘了我……」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彦是半年前回的国,而他回来前,我已经在上海过了整整两年半的普通底层社畜生活。
被领导训斥,被客户责骂,和同事虚与委蛇,靠垃圾食品和血浆片维持刺激大脑皮层的肤浅快乐。
日复一日的单调,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小时候是幼儿园的恶霸,小学时优秀而且讨人喜欢,中学时代就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少女,不漂亮,只是有点活泼。
如果不是祁彦又回来了,像一段格格不入的影片蓦然插入我的生活,我几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泯然众人的事实。
初中再遇到祁彦时,我已经不像幼儿园那么缺心眼儿了。
那时候我已经把多年前那件事的前后脉络理清,知道他一开始坑我是因为我揍了他,后来帮我抄名字跟我和好,是因为要带我回家,向他爸和后妈证明,他真的在幼儿园里交到了朋友。
祁彦他爹,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祁彦越来越严重的躁郁症,有一大半都是他整出来的。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祁彦有病,更不知道他出国是为了治病和逃脱他爸的制裁。
因为从小到大,祁彦骨子里的性格就偏执又极端,在别人面前还会象征性地掩饰一下,对着我的时候,就赤诚地袒露出来。
或者,用一种刻意粉饰过的虚假温吞,来向我反复确认一个答案。
是他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的回答。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丢下你。」
祁彦的母亲出身豪门,然后像所有烂俗的故事一样,爱上了一个一贫如洗的年轻人,并执意要和他结婚。
因为家人的反对,她偷拿了一笔钱,和男人私奔到了另一座城市。
助他创业,为他怀孕生子,然后在发觉他出轨后患上孕期抑郁,并在祁彦出生后病情加重,从病房的窗口一跃而下。
她死后第二个月,祁彦他爹就把情人娶了进来。
当初,祁彦像讲故事一样跟我说完了这段往事,然后歪着脑袋看着我:「霏霏会怎么想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涌上来的情绪,咬牙切齿骂道:「你爸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祁彦愕然了一下,然后仰天大笑:「你说得对。」
因为这事,我本来就特别讨厌祁彦他爸,家长会那会儿在门口遇到时,他人模狗样地问我:「同学,祁彦的座位在哪儿?」
结果我一抬眼,他就沉了脸,显然是认出了我。
这就算了,他还跑去找我们班主任,说我从小就没教养,殴打长辈,强烈要求把我从这个尖子班里调出去。
他和我非亲非故,还是人品如此之差的一个渣滓,到底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啊!
好在我们班主任是个明事理的人,三两句就用「小孩子年龄小的时候都不懂事」把他堵了回去。
后来我越想越气,还忍不住迁怒了祁彦半天。
结果他买了我最爱吃的天使土豆片和 AD 钙奶来找我,低声道:「你讨厌他,我替你杀了他都行。不要不理我。」
我喝了口 AD 钙奶,总算想起小时候祁彦因为两只鸡腿被他爸用筷子抽出血来的事情。
「也对,他对你那么不好,我要是和你冷战,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我就这样跟祁彦和好了。其实是我单方面和好,因为祁彦压根儿就没打算和我闹别扭。
这次他回国后也是,因为我工作实在太忙,大部分时候,祁彦约我出门见面,我都只能单方面拒绝。
祁彦刚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联系了我,说要带我去吃牛排。
接他电话那会儿,我正在公司加班加点地赶方案,甚至来不及惊诧于他竟然回国了:「噢噢,改天再约吧,我好忙。」
等到第二个月,我终于找到时间跟他见了一面后,祁彦微笑着告诉我:「其实我打电话的时候,菜已经点好了。」
「啊?」我愣了愣,十分抱歉,「对不起啊祁彦……但我那会儿真的太忙了,还没上的菜应该可以退掉吧?」
「霏霏没有来,我就自己一口、一口地吃完了。」祁彦仍然笑着,眼底的波光丝毫未动,「我不退,我要等——等你来见我的这一天。」
他微微抬起下巴:「现在我等到了。」
迟滞的记忆终于苏醒过来,面前的祁彦与记忆里那个眼神阴郁的清俊少年渐渐重叠。
我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太久了,与我打交道的,也都是和我自己一样琐事缠身的俗人。
因此我险些忘了,祁彦和我并不一样。
他精致脆弱得好像一尊玻璃人儿,可命运令他全身布满裂痕,他却仍然维持着天性里刻骨的倨傲。
最最奇怪的是,像我这样再庸俗不过的人,竟然还能阴差阳错和他成为朋友。
后来祁彦经常向我发来出门请求,但我被工作折磨得吐血,大多都拒绝了。
半个月前他说想和我去市郊泡温泉,我原本都答应了,第二天又打电话,歉意地告诉他,我可能要爽约了。
虽然鸽人不道德,但我确实无可奈何。
毕竟我的好朋友柳夏,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那个无业游民前男友孙航对她死缠烂打,围追堵截,怎么甩都甩不掉。
柳夏甚至报了警,警察把人拘留了三天,结果那孙子出来后继续骚扰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流氓样:「夏夏,没用的,你招惹了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
柳夏气得破口大骂,对方照样无动于衷,她实在无奈,才找到了我。
柳夏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矿泉水都拧不开的那种。
但我就不一样,我举过铁,增过肌,在风雨里穿梭着送过外卖,练了一身好力气。
我在柳夏家楼下找到孙航,装作对他一见钟情的样子,非要请他吃饭。
吃完后出门,等这厮色欲熏心准备对我上下其手的时候,我一声尖叫,一拳砸在了他下巴上。
又抬起膝盖狠狠撞在他腹部,等他痛得跪地呕吐才开始嘤嘤假哭:「你你……我好心请你这个乞丐吃饭,你竟然非礼我,不要脸!」
孙航傻了,他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眼神狰狞地看着我:「你玩老子呢!」
他向我冲过来,我握紧拳头,跃跃欲试,结果这一拳没能砸在孙航身上。
因为祁彦不知道打哪儿忽然出现,拎着孙航的后脖领,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像只小鸡仔似的在空中扑腾,然后一拳一拳打得他满脸是血。
等孙航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他才缓缓松开手,任他像一摊泥一样滑落在地,面无表情地说:「滚吧。」
然后孙航真的滚了。
我看着几步之外的祁彦,心中很是尴尬。
毕竟我给他的爽约理由,是领导非要压着我在公司加班,现在这样,倒显得我故意鸽他似的。
我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话:「……我可以解释。」
「我都看到了。」祁彦目光沉冷地望着我,「从你对他一见钟情开始。」
啊这。
我很为难,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都没再说出来。
祁彦也不再出声,他看着我,很疏淡地笑了一下,眼底雾气弥漫。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的半个月,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5
我忐忑不安,头几天每天都给祁彦发消息,但他压根儿不回我,我挑着午休时间打过去的电话也不接。
后来工作太多,我又在朋友圈看到祁彦在酒吧玩得正开心,于是就歇了心思。
他出国这些年,与我的联系日渐稀薄,何况大家都是为生活奔波的成年人了,兴许他衡量过后,觉得我这样爽约的人不值得相交,于是就此作罢。
只是心中难免失落。
这么多年来,我交了不少朋友,只是兜兜转转,到现在还在紧密联系的,已经不剩几个,除去柳夏外,就只有回国后的祁彦了。
「霏霏。」
我一时想得出神,忽略了祁彦的问题,被这一声唤回了神,低头望见他正仰起脸看着我,唇边挑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眼神却莫名危险。
我想也没想地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祁彦,我们五岁就认识了,现在我都二十五岁了。」
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祁彦的手指停顿在我腿上,眼中的波澜渐渐褪去,这样看去,竟然很温顺。
他伏在我膝上,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霏霏,别离开我。」
我在心中十分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大铁链子给我锁着,我想离开也做不到啊。
沉默半晌。
「祁彦。」我小声叫了他一声,他立刻抬起头望着我。
我纠结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要上厕所,还想再洗个澡。」
祁彦怔了怔,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脸竟然红了。
他本来就长得极漂亮,眉骨下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眼尾狭长。
嘴唇薄,可唇形漂亮,皮肤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白,这下脸颊绯红,莫名多了种惊人的美艳。
我这个 lsp,看得口水差点流下来。
等回过神,祁彦已经从身上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帮我把锁链解下来:「房间里就有浴室,我在门口等你。」
我正要点头,他又忽然捉住我的手,定定地瞧着我:「霏霏,你不要逃走。」
说这话时,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墙上被窗帘遮挡的窗户。
不愧是祁彦,实在是很了解我,想必是我高中翻窗出去打游戏,又翻墙出去觅食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祁彦,你家住几楼?」
他愣了一下:「……四十一层。」
「你当我会跳伞,还是蜘蛛侠?」我甩开他的手腕,见他眼神又幽深几分,不客气地说,「你赶紧出去,我要洗澡了,昨天见面就没洗头,头发油死了……」
他忽然笑起来:「霏霏要不要我帮忙?」
美人一笑,勾人心魄,我看直了眼睛,好半天才意识到,这人是在调戏我。
「出去!」
我一把给祁彦推出去,又将门反锁,转身进了浴室。
一进门我差点失声痛哭,祁彦家的浴室,竟然比我租的那间卧室还大,那浴缸的大小都快赶上我的床了。
这可是上海,寸土寸金的上海啊!
我一边感叹着,一边脱了衣服跨进浴缸里。
我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头一回使用按摩浴缸这种奢侈用品,研究了十分钟才搞定。
结果热雾刚在浴室内弥漫开来,我忽然听到门外响起祁彦的声音:「霏霏。」
???
我明明锁了门,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哗啦一声钻出水面,从浴缸里站起来,可随即意识到这样更被动,于是又缩回去,提醒他:「祁彦,我在洗澡。」
「我知道。」他声音里多了几分低沉,似乎在刻意压抑着什么情绪,「干净的睡衣我放在门口了,霏霏你洗完记得出来穿。」
祁彦给我准备的是一套鹅黄色印玉桂狗的长袖睡衣,甚至连内裤都买了新的。
隔了这么久,他竟然还如此清晰地记得我的喜好,我诧异了一下,换上睡衣走出门去。
他拎着一只吹风机,站在床边认真地帮我吹了头发,我回头看到吹风机竟然是戴森的,又抖了抖。
祁彦这间公寓,从上到下透露着富裕的气息,仿佛是拿钱生生堆起来的,就连我面前的祁彦,满身也透着倨傲又矜贵的气质。
而每个月拿着一万块薪水,穿着打折 T 恤、戴着淘宝二十块项链的我,站在这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祁彦面前感到自卑。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抿了抿唇,走到我身边来,轻轻拥住我:「霏霏,我喜欢你。」
「所以,我拥有的一切,都可以是你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被他隐去的后半截台词。
——只要,你永远不离开我。
「我要你的一切干吗呢。」我叹了口气,向他摊开一只手,「你倒是先把我的手机给我,离职手续我总要填的吧?还有我朋友发来的消息,总要回复的吧?如果房东那里催我们交水电费,我总要给他转账吧?」
祁彦目光幽深地望着我。
「祁彦,工作你已经替我辞了——当然,正好我也不想干了。」我说,「我也愿意住在你这里,但是,祁彦,你要知道什么是适得其反。」
他眼神锋锐,危险地看着我:「霏霏,你不要逼我。」
「祁彦,你也不要逼我。」
我们瞪着对方,最终还是祁彦退了一步。
他嘴唇翕动两下,回身去拿了我的手机过来,果然,短短二十四小时没看,
我把该退的公司群退了,只挑着急需的回复,滑动时发现有蓝汀的未读消息,很自觉地直接略过,然后回复我妈:「妈,我没事,今天工作太忙,还没来得及看手机。」
我妈一时没理我,我关了
「……」
总之,我就这样和祁彦开始了海岛冒险。
那条起先用来绑我的锁链还放在床上,我嫌碍事,往旁边挪了挪,顿了两秒又抓起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银的?!」
好有钱,我还以为是铁的。
祁彦点点头,说:「925 银。」
我哭了:「祁彦,既然都已经绑过我了,你能把这玩意儿送我吗?」
「……」
在我和祁彦说话的空当,降落在 G 港的我们被敌人拿步枪扫射而死。
我一下子来了火,正要重开一把,结果手机忽然来了电话,我妈。
我接起电话,我妈问:「霏霏啊,下班了吗?」
想到她还不知道我已经辞职的事情,我一阵心虚:「下班了下班了,今天白天特别忙,晚上就没让我们加班。」
我妈不疑有他,又问我现在在干什么。
「妈,我在祁彦家吃饭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祁彦他回国了。」
「真的?!」我妈很惊喜,让我把电话给祁彦,他一接过去,声音就变得十分温和,「阿姨好,我是祁彦。」
也不知道我妈跟祁彦说了些什么,祁彦一边听一边乖巧应声,最后说道:
「阿姨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照应霏霏的。嗯对,我现在就在上海开公司——阿姨,等有空了,我和霏霏回去看你啊。」
他说完,把电话递回来,我去接的时候没留神碰到了免提键,于是我妈的声音骤然响亮起来:
「……霏霏,蓝汀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他为了你,把工作调回上海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瞧着这孩子还不错,你看你们还能不能再处一处,试试?」
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默默抬眼向祁彦看去。
果然,他眼底眉梢的笑意彻底消失,瞳孔中暗色丝丝缕缕浮现出来,直至凝结成一片彻骨的寒冷。
祁彦伸手挂断了电话,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俯身凝视着我的脸。
「我是大学暑假带蓝汀回去玩的时候,他才知道我妈电话的。」我试图解释。
祁彦好像完全没听到,唇边挑起一点轻微的弧度,手从我脖颈旁边绕过去,穿进柔软的长发里,然后扣着我的脑袋寸寸向他靠近,直到我于近在咫尺的地方与他呼吸交缠。
「霏霏。」他叹息般地说了一句,然后吻住我的眼睛,「你不该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6
祁彦实在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当晚又麻溜地给我铐上了,还没收了我的手机,不许我再发消息。
夜里,他与我同床共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绕着我的头发,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畔缭绕。
我很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但只要轻轻一动,祁彦就会用低沉又微哑的嗓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霏霏,不要动。」
一次两次的,还行。
直到凌晨三点他还这么精力旺盛,我实在忍无可忍,揉了把头发,猛然坐起来,按亮床头灯,瞪着他:「睡不着,我要打游戏。」
祁彦点点头:「好啊,我陪你。」
「那你把我手机给我。」
「不行。」祁彦眯着眼睛笑了笑,「霏霏,我去给你找个没插卡的手机。」
「祁彦,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我气鼓鼓地看着他,「蓝汀怎么啦?难道你上高中的时候没背过《岳阳楼记》吗?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这是在复习知识,懂吗?」
祁彦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然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伸过来,一寸寸覆盖住我的手掌,琥珀色的瞳仁里描着我的倒影。
其实祁彦有一副更偏向少年体态的骨架,腰身轻盈,手指细长,就这么坐在我面前时,让柔和的灯光一打,流露出某种颇具迷惑性的脆弱和温驯。
我……是个颜狗。
所以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陪我看会儿电影吧。」
祁彦点点头,伸手在床头按了一下,忽然面前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投影幕,然后智能家居机器人的声音响起:「您好,我是机器人小霏,请说出『影片』名字,例如《肖申克的救赎》。」
「……」
我忽然想起,初高中时代,我也经常跟祁彦一起看电影。当然,那时候用的不是手机,就是教室里晚自习前空闲的投影仪。
我最讨厌数学,所以每周三下午两节连上的数学课,几乎都被我翘掉,然后拖着祁彦去器材室看电影。
祁彦是数学老师最器重的学生,竞赛里拿过奖的那种,所以在被抓到之后,他站出来,替我背下了这口锅:
「是我把这学期的内容都学会了,觉得无聊,所以硬拽虞霏霏陪我,还答应落下的课我帮她补习。」
结果我死性不改,没过两周又趁着晚自习前,偷偷用教室的投影仪放恐怖片《咒怨》。
当教室里的同学被吓得尖叫声此起彼伏时,年级主任冲到了我们教室门口,把笑得开心的我逮了个正着。
总之,我就这样被请了家长。
电影放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靠在柔软的床垫上嗅着淡淡的柑橘清香,在记忆与现实交错带来的恍惚中渐渐睡去。
因为工作忙碌,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和放肆过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拉开一半窗帘的玻璃外透进来。
而我正张牙舞爪地趴在床上,嘴角有干涸的口水印记,一条腿还搭在了祁彦腿上,触感温热。
……心真大啊我,被锁起来也能睡成这样。
我默默地把腿收回来,摆好姿势,结果一抬眼就看到祁彦已经醒了,正用一种缠绵悱恻的目光注视着我。
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神至多遍布情愫,却并不具备侵略性,因此也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我平常睡姿很乖的,不这样。」我试图解释,「昨晚是睡得太沉了。」
祁彦轻轻笑了一下:「平常也不打呼噜吗?」
我僵在原地:「……我打呼噜了?」
「挺响的。」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在这里,听一个昨天还说他喜欢我的美人诚实地告诉我:「你打呼噜了。」
「祁彦。」我抬手晃了晃锁链,故作镇定,「你给我解开,我要洗漱去了。」
浴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我站在它面前时,镜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模样。
穿着一身鹅黄色睡衣,长而卷的头发睡得乱蓬蓬,虽然皮肤偏白,但连续熬夜带来的黑眼圈反而被衬得更明显。
我不是一个纤细的女孩子,身高有接近一米七,体重正好一百二十斤。
好在由于常年健身举铁的缘故,练出了一身肌肉线条,看上去显得还算轻盈。
想到祁彦竟然能把喝醉状态下的我一路抱回来,我就感到深深的佩服。
我只是暂时还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高中时,他喜欢的人是隔壁班的美术生姜妙;回国后,他与我不过见了寥寥数次,而且还弄得很不愉快。
真是令人费解。
吃过午饭,祁彦忽然下楼了一趟,等他回来时,拿回了一个快递。拆开来看,正是昨天他在我信口胡说后下单的那个翡翠镯子。
祁彦把镯子套在我手腕上,让我的手搭着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低声道:「好看。」
我手腕不算细,小臂有漂亮的肌肉线条,所以戴上去,绝对不比那些手腕纤纤或者珠圆玉润的小姑娘好看。
但思及幼儿园时期的事情,我已经对祁彦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有所了解,于是便也没跟他计较这样的细节。
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把戴好镯子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藏到身后去,目光从插在玻璃花瓶中的一大捧洋桔梗与白玫瑰上扫过,再落回到祁彦脸上时,已经带了些温柔与怀念。
祁彦大概没见过我用这一招,愣愣地望着我。
「祁彦,你还记得我十四岁生日那年,你曾经也送过我一个手链吗?」我柔情蜜意地说。
「当时,我沉迷于编了珠子的红绳手链,但自己怎么编都编不好,又不许别人教我。是心灵手巧的你在我生日那天,送了我一条编得完美又漂亮的玛瑙手绳。我真的好喜欢它,所以后来就一直戴着。」
「你出国后,我把它带到了大学,后来它又跟着我在上海的出租房里待了三年。把它拿在手里,就好像你也陪在我身边一样。我要是一天没见到它,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我越说越煽情,结果一抬眼就看到祁彦站在我面前,唇边一抹浅浅的弧度,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凑近了些,在寸许的距离外望着我,声音低得好像耳畔呢喃:「霏霏,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想回去把我的宝贝手绳拿过来,让它陪我睡觉。」
祁彦蓦然站直了身子,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嘴角微勾:「我去帮你拿回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仰着头,讨好地望着他笑:「别别别,我跟你一起去嘛,我想再收拾点东西回来,我们好同居呀。」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纵使没有日夜相伴,我与祁彦仍然也算认识了二十年,他是如何敏锐的人,我清清楚楚,也知道他会在一向无法无天的我刻意撒娇卖乖时心软。
听到「同居」这两个字的时候,祁彦的眸光微微一暗,近在咫尺的喉结都轻轻动了两下。
尔后他牵起我的手,默不作声地带着我,走出了这间囚禁我整整两日的房间。
7
卧室外的装修风格果然一片肃穆,被黑白灰充斥的色调里,只有茶几上有一抹鲜艳亮色,是一只彩色的陶瓷罐子。
我愣了愣。
这罐子是我买下的。
当时,我和祁彦去参观一场艺术展,在工艺纪念品区买下它,结果付了钱才想起,我那间小小的出租房,没有放这么大罐子的地方,于是就顺手把它塞给了祁彦。
察觉到我在看,祁彦笑了一下:「霏霏,这是我回国后,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很喜欢它。」
听起来好心酸。我陷在他脆弱又哀伤的眼睛里,深感自己不是个东西,想也没想地说:「等下个月你过生日,我给你准备一份绝美的礼物。」
祁彦忽然顿住脚步,转头看着我,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星星:「霏霏,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记得,下个月七号,你就二十六岁了。」
祁彦那显而易见的雀跃,让我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我给所有亲近的朋友写
但显而易见,这话要是说出来,我就别想去合租房收拾东西了。
于是我只能在祁彦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时,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然后跟着他乘电梯下楼,坐进那辆银灰色的玛莎拉蒂里。
我租的房子在闵行,与祁彦居住的静安区相距甚远。
祁彦崭新发亮的车子开进破旧的小区大门时,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鲜明的荒谬感。
「你在楼下等我吧。」
车子停在小区拐角的梧桐树下,就再也进不去里面狭窄的小路了。
我推开车门,对祁彦说:「这地方有点乱,你不要进去了。我把东西拿了就下来。」
祁彦取了我的手机和钥匙递给我,然后坐在驾驶座上,一手搭着方向盘,凝视着我。
他穿着一件有精致暗纹的白衬衫,很妥帖地烫好了每一处褶皱,袖口微微挽起,露出漂亮突出的腕骨。
再往上延伸,皮肤上便有了零星的伤痕,新旧交错,只显露一点,被恰到好处地截断在袖口。
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祁彦微微垂下眼,将卷起的袖口放下,推开车门:「我和你一起。」
为了省钱,我住在顶楼,这是上个世纪的老小区,没有电梯。虽然外观破旧,但里面被中介公司翻新过。
一推门进去,我就在客厅看到了几乎堆成山的纸箱和垃圾。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我想也没想,转身去拍西侧那个女孩的房门。
拍了半天她总算拉开房门,一脸不耐烦地瞪着我:「大白天的,催命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能不能把你的快递箱子和垃圾收到你卧室去?」
「你有病吧?」她翻了个白眼,「这是合租房,客厅是公用空间。」
这姑娘的职业是测评博主,每周都会收到数十个快递包裹,拆出来的包装都堆在客厅里,如果不是我经常催她收拾,这里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问题是,中介每月收取的清洁费却是所有人平摊。
我被气笑了,望着她:「好啊,那下个月中介来收清洁费的时候,你一个人交。」
「凭什么?其他两个人都没意见,就你事多?」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祁彦身上,忽然笑起来,「哟,带人回来住,所以看不惯我?不服气你整租去啊。」
我还要跟她理论,祁彦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拽到身后,然后微微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她:「她不整租。」
「切。」她冷哼一声,「没那钱就闭嘴,穷讲究什么呢?」
「因为我们已经在静安买好了房子,她马上就要搬过去住,今天是来收拾东西的。」祁彦低头扫她一眼,唇边泛起一点笑意,「还有,你的 Fendi 衬衣假得太明显,下次好歹买件高仿。」
我听傻了。
几年不见,他这杀人不见血的功力还进阶了。
祁彦丢下那气急败坏的姑娘,拉着我走到我住的那间次卧门前。
等我开了门进去,反手关了门,才一脸认真地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小时代》?」
祁彦:「?」
他笑笑地看着我:「高中的时候,陪你看过。」
我:「……」
「霏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祁彦,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就是我在上海住了大半年的地方,12 平的卧室,除了床、桌子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客厅一团乱,合租室友都不是很好相处,除了刚才那个,还有一个从半夜吵到天亮的游戏主播,和一对随时随地发情的小情侣。但我搬不出这里,因为我交了半年的房租,不满期搬走的话,只退一半。」
其实在回来前,我原本是打算以一种非常冷静的语气,向祁彦陈述这一切的。
只是,经过了刚才那一场争执,我的冷静似乎在莫名涌上的情绪火焰里被焚烧殆尽。
说到最后,我感觉我快要哭出来了。
「……霏霏。」
我擦擦通红的眼角:「祁彦,我是一个非常庸俗的人。不但俗气,而且穷,斤斤计较。我勉强可以忍受一直住在这里,但我可能受不了去你那里住一段时间后,又被赶回到这里来。」
原本我还想说点别的,比如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万一有天不喜欢了怎么办。比如你对我可能有一些被记忆滤镜美化后的误解,其实我是一个讨厌工作、喜欢不劳而获的人。
可话音未落,祁彦忽然凑过来吻住我。
我蓦地睁大眼睛,几乎下意识想推开他,但却被祁彦牢牢按住肩膀。
他吻得很专心,温热的舌尖一点点描过我柔软的嘴唇。
这一刻,他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驱散了房间里的烟味,令我恍惚间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寒假,我和祁彦偷偷溜去郊区的温泉度假村玩,然后把橘子皮丢进燃烧的壁炉里,房间里很快就被一种温暖又清冽的香气填满。
我舒服地缩在毛绒沙发里,不知不觉就困了。
朦胧中,我感受到祁彦似乎走过来,站在了我面前,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拽住他的衣摆:「别急着走,我先睡会儿……我好喜欢这里的橘子味儿……」
等我从记忆里回神,祁彦终于缓缓地放开了我。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霏霏,我觉得你搞错了一件事,我怎么会赶走你呢?现在,是我要强迫你留在我身边。」
「我摆出的一切筹码,不是为了让你对我产生距离感,只是为了……迎接你。」
8
我倒不是不相信祁彦,主要是不相信我自己。
但他的话实在说得动人,我陷入某种短暂的迷思中,略微恍惚。
等回过神,又叹气。我这辈子都没叹过这几天这么多气。
「祁彦,你不怕我答应搬去和你住,是为了利用你啊?」
他笑容轻缓:「你能利用我,我很高兴。」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我实在无可辩驳,只好偏过头去认真整理我的东西。
其实我住在外面,一切从简,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全是优衣库基础款。最珍贵的东西,要数我的相机和电脑,两样加起来值好几万块。
我从床下拖出一个行李箱,将夏天的短袖与短裤折了几件丢进去,又将我的一对哑铃放在里面。
电脑和相机都太大,放进不去,只能把零件收进去。
「祁彦,你去床头柜里把我的相机读卡器和备用电池拿出来。」
我随口说完,愣了三秒,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不不不,我自己来!」
可惜还是晚了。
祁彦已经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然后看着里面的小玩具和一盒安全套发怔。
我脸颊通红,耳朵烧得发烫,默默地走过去,把东西放进绒布口袋,卷好揣进兜里,低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解释:「医生说,隔离一下,比较卫生。」
祁彦笑笑地看着我。
我恼羞成怒:「你快点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我去给中介打电话,说退租的事情。」
下意识间,我又像以前小时候那样指挥起祁彦。
可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拉开我的衣柜,拿出一件白衬衣,认认真真地叠起来。
我出去打电话,跟中介说我要退租。
当初租房给我的那个姑娘姓何,比我还小两岁,听我要退房,语气立刻变了,冷冰冰地说,要我现在等在房间里,她过来清点东西。
中介公司就在小区外面,她没几分钟就到了。
一进门,先指着客厅的杂物跟我说:「虞霏霏,快月底了,这个月的清洁费你还是得付完了才能走。」
我挑起嘴角:「客厅的东西可没有一样是我的,要收清洁费,麻烦去找这堆垃圾的主人。」
「嘁,斤斤计较。厨房的抽油烟机也坏了,你们得一起赔。」
「穷,所以斤斤计较怎么啦?不该我付的钱我不会出的。」我呵呵冷笑,「还有我可一次厨房都没用过,这里面连我的碗筷都没一副。要赔偿你找他们去。」
小何不置可否,又要跟我去检查房间。
等门开了,她立刻愣在原地,我抬头一看,正好瞧见祁彦站在床边,弯腰仔细地叠着我的内衣。
神情冷清,似乎不带一丝欲念。
我脸红了,往旁边一看,小何的脸竟然比我还红。
听到动静,祁彦抬头向我这边看来,微微一笑:「霏霏,衣服就只收几件贴身穿的带走吧。我打电话给司机和助理,让他等下开车过来帮你搬其他东西。」
虽然我其实不想事事都麻烦祁彦,但上海太大,叫搬家公司实在过于昂贵,于是只能抿抿嘴唇,应下来:「好吧,谢谢你,祁彦。」
「这位先生你好。」小何忽然开口,声音变得异常柔软,「请问你是霏霏姐的朋友吗?」
好家伙,刚才一口一个虞霏霏,这下就成霏霏姐了。
祁彦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直直望着她,望得小何脸红得快要烧起来,才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是男朋友。」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刚要否认,祁彦便安抚地冲我微笑。
小何脸色煞白,勉强地笑了笑:「那霏霏姐这次不租了,是你们为了省钱,打算一起住吗?」
她似乎硬要挑点什么出来,问完就死死地盯着祁彦。
祁彦仍然在笑,笑得温文尔雅,不骄不躁,似乎不具任何攻击性:「不是,是我在静安买了房子,200 多平一个人住太寂寞,所以求霏霏过去陪陪我。」
「先生这么年轻有为,不知道在何处高就?」
小何完全失了礼貌和分寸,可祁彦竟也不动怒,异常地有耐心:「我在开公司,非雨珠宝设计公司,若何小姐有空,可以来专柜逛逛,看在霏霏的面子上,我会叮嘱店员给你打折。」
他的坦然与平静弄得小何一脸恍惚,检查卧室家具都十分草率,将押金退给我又收了钥匙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转头看着祁彦,磨牙霍霍:「万恶的有钱人。」
祁彦轻笑:「你们刚才在外面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就说这房子隔音不好吧。
东西我和祁彦一起搬了两趟,到第三次时他让我在楼下等着,他上去拿我的相机。
我等在楼门口,目光从院子里有限的绿化上晃过去,忽然定格在不远处的岔路口。
那里站着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格子 T 运动裤,脸上惊喜的笑毫不掩饰。
「蓝汀?!」
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霏霏。」蓝汀快步跑到我面前,望着我,满目欣喜,「你终于出现了!我给你发消息,你一直不回我,我在你家楼下等着,也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发消息?
我愣了愣,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
因为之前给我寄书,蓝汀知道我住的小区和楼号,只是不知道楼层和门牌,不然他可能就直接上去敲门了。
「霏霏,你听我说。」蓝汀认真地看着我,神情里又带了一丝小心翼翼,「我那天回去后,已经认真想过了。的确,我不奢望过了这么久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可是霏霏,我还喜欢你,所以,我们可以尝试重新开始,我已经留在上海了,我……」
他话没说完,我身子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向后方,踉跄了两步,撞在一处坚硬的胸膛上。
熟悉的柑橘香水味儿传来,祁彦冷飕飕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请你不要再纠缠虞霏霏,她现在和你没关系。」
蓝汀愕然地看了看我身后的祁彦,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染上了一丝难过:「霏霏,这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不……」
我下意识要否决,否到一半又立刻顿住,转头向祁彦看去。
距离过近,他显然听到了我吐出的那个单音节字,神情寸寸转冷,直至眼神冰寒彻骨。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大呼不妙,然而已经晚了。
祁彦眼睛发红,神色冷峻地看着我,声音轻柔,却令我心生寒意:「霏霏,我真应该永远把你锁在床上,让你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蓝汀似乎看出了我与祁彦之间的气场不太对劲,连忙伸手过来,想替我拽开祁彦。
他力气大,祁彦力气也不小,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声咆哮:「滚!」
他这一甩手,我的相机也被甩出去,上个月刚换的长焦镜头砸了个粉碎,我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镜头!我省吃俭用了三个月才买到的镜头!
「祁彦!」我大吼一声,声音里带着怒气,「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伤到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相机,呜呜呜。
祁彦浑身一颤,似乎连神情都凝固了。
他缓缓低下头,望着我,眼底风暴逐渐累积:「你的,宝贝?」
9
我觉得祁彦可能是误会了。
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那个,宝贝……相机。」
然而祁彦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他松开我的手腕,轻轻后退一步,然后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镜头碎片。
玻璃锋利,不慎割伤了他的手,鲜红的血顷刻间涌出来,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他却似未有所觉,仍然在收拾碎片。
小心翼翼地,轻柔地,充满歉意地。
一股莫名的痛从心底涌上来,钻入骨髓里,浸出一片冷。
上海四月的风带着湿润的锐气,吹得脸颊冰凉,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霏霏。」蓝汀的声音响起,带了点迟疑,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你哭了?」
祁彦蓦然抬起头,目光森冷地盯着他:「谁允许你这么叫她的?!」
因为克制情绪,他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玻璃碎片,血因此流得更汹涌了。
我见过他病情发作的样子,知道他想用近乎自虐般的疼痛,去压制心底的焦躁不安和消极厌世。
再抬眼看面前的蓝汀,生怕他再待下去又刺激到祁彦的情绪,我赶紧开口赶人:「蓝汀,你先回去吧,我这儿有点事。你刚才说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议,好吧……」
「霏霏。」蓝汀有些着急地打断我,又看了祁彦一眼,声音低下去,「他这样……不太正常。霏霏,我担心你的安全。」
哎我去,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恕我直言,现在处于清醒状态,祁彦能不能打得过我还不一定呢。
况且,祁彦是病人,病情发作时只会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厌弃,但绝对不会伤害别人。
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跟蓝汀解释不清楚,只能去推他:「我没事,真没事!你先走,快走吧,有事回头聊啊!」
蓝汀总算被我连推带劝地弄走了,再回头去看祁彦,他已经拢着满手碎片,重新站了起来,目光绝望地看着我,眼里的一星光芒渐渐褪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霏霏。」他笑着说,「你多虑了,我不会伤害他的。」
这个笑令我心生不安,却强行压下情绪,扑过去看他的伤口,这才发现他手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还有很多细碎的玻璃碴嵌在皮肉里。
他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然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唇角甚至有一点轻微的弧度。
「不行,祁彦,你这伤口得赶快处理——」
我话说到一半,忽然被猛地一拽,声音一下截断了,然后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前,直至跌进车里。
祁彦「嘭」的一声拉上车门,声音沉冷:「我们回家。」
他眼底雾气缭绕,我几乎瞧不清楚里面的情绪,只能定了定神,劝道:「回家可以,我来开车行不行?你这手伤得严重,别用力了。」
我说得很轻,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
祁彦沉默半晌,嗓音微微柔软下来:「……好。」
我是高考完那年考的驾照,但自从我家的车卖掉之后,我再也没开过,驾驶技术有点生疏,而且还不认路,只能跟着导航的指挥,以 40 迈的速度在路上缓缓挪动,往医院开去。
一路上,祁彦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血腥味在车里渐渐弥漫开来,渐渐加深了我心里的担忧和慌乱。
我下意识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其实年少时期,我并非没有和祁彦吵过架。
中考我超常发挥,比以往任何一次模考都考得高,刚好过了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不用再交择校费。
我妈高兴坏了,特地批准我可以大玩特玩,于是那段时间我玩疯了,天天不是泡在网吧里,就是骑车游过大半座城市,钻进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找吃的。
那个暑假,祁彦不知道去哪儿了,哪怕我问他成绩,他都没回过我。我以为他不会留在这里读高中了,也就没管。
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在那个暑假确诊了病情,又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也不知道他和继母生的弟弟吵了一架后,从那座牢笼般的别墅搬了出去,在外面租公寓,一个人住。
直到开学我才知道,祁彦还是留在这儿上学,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班。
开学后,我本来想收敛心思,做个好学生,结果那会儿被我的虚假兄弟张迅蛊惑。
「没事的虞霏霏,我们就出去这一次,就一次——等下周我们就开始好好学习。」
我们翻窗又翻墙,去网吧团战副本。
半夜副本通关,我去网管那要了瓶可乐,回去就看到张迅坐在电脑前,贱兮兮地笑。
「怎么了?」
他朝我钩钩手指:「虞霏霏,看不看恐怖片?」
我向来自诩胆大,一听恐怖片,麻溜地把脑袋凑过去,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画面,一片模糊,灯光昏暗。
还没等看明白,张迅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像拔萝卜似的从椅子上拔起来,接着重重的一拳落在他脸上。
张迅惨叫一声,惊怒交加地跳起来,一句脏话刚吐出一半,又挨了一拳。
我这才看清动手的人是谁:「祁彦,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动作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着我,缓慢地笑了一下,眼底的倨傲又一次湿淋淋地浮现出来,「虞霏霏,你不问问你自己在干什么吗?大半夜的,你不在寝室睡觉,和人翻墙出来打游戏?!」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脑中却忽然闪过刚才昏暗的画面,好像有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祁彦眼底的倨傲刺痛了我青春期莫名的自尊心,于是我去拽他的手:「有话好好说,你先松手好吧?」
「虞霏霏,你要当着我的面,护着他?」
他偏过头,冲我咧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冷。
我很想气势磅礴地说一句:「这是我兄弟,你给老子放开!」
然而终究只是喏喏道:「有话好说,你先放手嘛。」
祁彦嗤笑了一声,松了手,不再看张迅一眼,只是握住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出走。
黑网吧里看戏的人不少,还有几个染着花花绿绿头毛的小混混,平日总号称这是他们的地盘,谁敢撒野就不客气。
然而看到祁彦这样子,竟然没一个人上前阻拦。
祁彦把我拖回了学校,交给了宿管阿姨,我被罚了一篇检讨,停了一天课,还请了家长。
不光如此,他还整整一个星期没再跟我说过话。
我故意戴着那根红色手绳在他面前晃悠,祁彦也只当完全没看到。
我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万分难过的时候,张迅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附近。
他说:「虞霏霏,我找到给咱们报仇的办法了!我兄弟跟我说,看到祁彦在体育器材室里拿美工刀划自己胳膊,一下一下,血淋淋的!他精神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个疯子——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然后,在张迅惊愕的眼神中,我把他毒打了一顿,威胁他不许把祁彦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不但要把他后来又出去上网的事告诉老师,还要见他一次打一次。
张迅鼻青脸肿地点了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去器材室看祁彦,他坐在软垫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缓缓沉落的夕阳。
我没说话,坐到他身边去,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半袋我藏了一整天的奥利奥。
「和好吧,好不好,祁彦?」
他侧过头,微微垂下眼,掩住其中复杂的神色。
夕阳橙红的光落在他身上,将鸦羽般细密的睫毛尖染出星星点点的暖色。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网吧,也没有再和张迅来往过。
哪怕过了很久,我依然还会想起那天黑网吧里的祁彦,他落在张迅脸上的拳头,额角的汗珠,和他倨傲神情下掩盖的极度担忧与庆幸。
10
虽然我和祁彦和好了,但这种冲动而且无法无天的性格,没怎么收敛。
第二学期,学校里组织了一场篮球赛,同年级比赛,而且限男生参加。可惜我们班控球后卫那几天吃坏了肚子,训练时由我顶上。
就这么一直训练到了比赛前夕,我和篮球队的几个男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然后比赛开始,控球后卫回来了,几个人一路杀进决赛,我扛着班主任提供的单反相机在场边疯狂拍照。
最后我们班拿了年级冠军,学校论坛里却流言横生,说我们班打球脏,暗里耍小动作,冠军拿得名不正言不顺。
我气得要命,在论坛里和人对线,大战了一晚上,最后那几个人放话:「不服现实里碰一碰。」
打架地点约在了操场后面的柳树林里,我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去赴约,却被祁彦一把拽住:「你去送命?」
我不服气地挥了挥拳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祁彦冷笑一声,向我这边走了一步。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小声说:「他们太过分了……我们光明正大打赢比赛拿到的冠军,凭什么要被他们造谣啊?」
「虞霏霏,你知道那几个跟你吵架的人是谁吗?」
祁彦声音冷得瘆人,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摇头。
他笑了:「两个高三年级的体育生,人高马大,现在体考结束,学校都管不了他们,你要去送死吗?」
高三的体育生为什么要管我们高一的比赛?
祁彦看出了我的一脸迷惑,淡淡道:「决赛和我们打的那个小前锋,是那两个人收的『徒弟』。」
我恍然大悟,然而心里万分不服气,望着祁彦欲言又止。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去食堂吃饭吧。」
我也不知道祁彦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总之第二天,我就听说了高三有两个体育生因为打架斗殴,被停课处理了两星期。他们回来后,也没有再找过我麻烦。
倒是那个「徒弟」来我们班门口堵过我,最后被篮球队的几个兄弟赶了出去。
也是那个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从重逢后,似乎我与他之间的位置便颠倒过来。自始至终,一直是他在保护我,替我收拾烂摊子。
我终于安分了许多,把过度旺盛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本来以为我和祁彦会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高三第二学期开学后,我在学校给艺术生准备的画室里,看到了祁彦和隔壁班的姜妙。
姜妙是美术生,人长得特别好看,性格也好。她的头发是淡淡的玫瑰棕色,让阳光一照,泛出一点粉紫。
她握着笔,在画架上认认真真涂了半天,手上染了颜料,就侧过头轻轻叫了祁彦一声。
原本靠在窗边发呆的祁彦立刻回神,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
我在心里思考了一下,觉得既然是好兄弟就不能耽误祁彦的幸福,于是光速撤离。
心里有那么一点零星浮起的难过,也被我强行抛诸脑后了。
「到了。」
祁彦冷而沙哑的嗓音使我骤然从记忆中抽离。
我踩下刹车,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发现伤口附近的血迹已经微微干涸,连忙找了个地方停车,一路把他带进了医院。
作为有钱人,祁彦没有随身携带医保卡的习惯,我只能含泪用现金给他挂了号,带着去处理伤口。
医生拿蘸了酒精棉球清理了血迹,又用镊子夹出伤口里的碎玻璃碴,上了药,最后才说伤口有点发炎了,最好打完破伤风再去输点消炎药。
祁彦垂下眼,淡淡道:「不用了。」
「用。」我无视了他的请求,「医生你开单子吧,我下楼缴费去。」
万万没想到,我下楼缴费的时候,竟然在大厅碰上了祁彦的朋友白千景。
这位大少爷身边带了个娇娇小小的姑娘,看到我还主动打了个招呼:「咦,那个谁。」
「……我叫虞霏霏。」
「哦对,虞霏霏,你是祁彦的心上人嘛,我知道的,就是名字有点拗口。」白千景笑容和煦地看了我一眼,「你来这儿,是病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我,是祁彦,他有点……不舒服。」
因为不清楚白千景是否知道祁彦过去的病情,我下意识不想把他受伤的事情说出来。
在普遍环境还是对躁郁症患者有偏见的前提下,我不是很想让祁彦冒这个险。
然而,我含糊其词,白千景的神情却严肃起来。
他转头对身边的姑娘说了两句话,又拿出一张卡,把人先哄走了,这才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祁彦他,是不是病情又复发了?」
见我满脸愕然,白千景轻笑一声:「祁彦没跟你说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摇头。
「他和我母亲是病友,在国外的时候,住在同一家疗养院。」
白千景转头看了看身边,门诊大厅人来人往,似乎不管什么时候,与生老病死相关的地方总是不会冷清。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生,也有人在死;有人在受病痛折磨,也有人在渐渐痊愈。
高中时,我也有好几次亲眼见过祁彦病发。
他原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在旁人眼里随和温吞、沉默寡言,但病发时会一直反复不停地说,讲他对祁父的恨,和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怨怼,然后找到附近的利器,从胳膊上划过去、扎进去。
甚至有一次,他拎着染血的圆规,站在了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我没说话,劈手夺过圆规,把人带到了医务室包扎。
祁彦很相信我,他在我面前从来没遮掩过自己的情绪,我也把这件事瞒得很好,到他高三出国时,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生病。
「祁彦当时出国,就是因为病情已经很重了,医生建议他离开国内熟悉的环境,去新的地方试试。但他出国之后,原先的号码停用了,
「他不回,是因为没有办法回你。」白千景唇边缀着一丝笑,怎么看怎么冷,「虞霏霏,祁彦和我母亲一样,病情都太严重,避免刺激情绪,通信设备都是不准用的。除了每天服药之外,病情严重的时候,还需要辅以电击治疗。」
「电击」两个字刺入耳膜,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看着面前的白千景,分不清他眼神里到底是悲悯还是嘲讽。
祁彦……
「你别以为他是出国享福去了,国外留学生里,的确多的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祁彦肯定不是。他的生活挺不好过的,为了和他爸抗衡,两年时间修完了四年的学分,又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创立了他现在的珠宝公司。」
白千景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
「支撑祁彦活下去的,除了报复他爸,大概就是只有回来见你了吧。」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像被谁撒进去一把碎冰珠子,揉进血肉里,滚得又冷又疼。
白千景笑了一声:「走吧,我跟你一起去看看祁彦。」
「……刚才跟你一起那姑娘呢?她是来干吗的?」
白千景轻描淡写地说:「流产手术,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我忍了好半天才没把那句「渣男」脱口而出。
等进了电梯,白千景转头打量我一眼,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之前怀的几个孩子,都不是我的。这一次,如果不是她自己在套上扎了洞,想逼婚,也不会有孩子。」
「虞霏霏,收起你廉价的同情心吧,成年人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我可不是祁彦。」
他歪着头看我一眼,眼睛里带着冰凉的笑意,先一步走了出去。结果因为不知道祁彦的病房在哪儿,走了两步后,只能默默站在原地等我。
我冷哼一声,路过他身边时,半秒也没停留。
进门的时候,祁彦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
光从他漂亮的脸上扫过,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睫羽低垂,令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过来,等看清我身后的白千景之后,眉头皱了皱:「你怎么在这里?」
白千景唇边挑起一点弧度:「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啊。」
祁彦抿了抿嘴唇,不再理会他,只是冲我道:「霏霏,过来。」
11
我敏锐地察觉到祁彦和白千景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
「祁彦,你先等一下。」我冲他挥了挥手里的缴费单,「我先去找医生,给你把针挂上,输完液我们早点回家。」
我刻意放软了声音,祁彦眼睫轻轻一颤,神色柔和下来,应了一声。
我转身去诊室找了医生,又拿着药和她开的单子去护士台。
不知道祁彦和白千景到底说了些什么,等我领着护士回去的时候,正好听到祁彦冷冷地说:「我和你不一样。」
白千景正要说点什么,转头看到我回来了,就笑着闭了嘴,冲祁彦挥挥手:「既然你伤得也不重,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祁彦冷哼一声:「你最好别来。」
白千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追出去,发现他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没走,好像特意在等我。
我还没出声,他就转头看着我,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停顿了一下,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祁彦瞒着我的事情?」
白千景笑了笑:「比如呢?」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出国?」
这个疑问藏在我心底已经很久了,刚才听白千景说祁彦在国外过得很不好时,除了心痛难过,从前的疑惑又重新浮现。
按理来说,祁彦的病情再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没必要直接出国,换座城市,留在国内,他母亲那边的家人也更方便照顾他。
除非……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他根本不能待在国内,只能出国躲避。
我想到高三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过后,祁彦忽然没有来学校,也没有回我消息。
一连过了三天,我终于等到了他重新出现。
可是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满是雾气缭绕的眼睛望着我,声音也轻得像一缕烟:「霏霏,我要走了。」
我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说,还准备为他不回我消息闹个脾气,听他这么说,瞬间愣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出国了。」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抽屉里的书拽了两本出来。
我低下头,发觉他的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指尖微微战栗,不由心头一痛,伸手覆住他的手,「为什么?祁彦,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要出国治病了。」
祁彦深深地望着我,我无法形容他那一瞬间望着我的眼神,决绝又热烈,好像突然融化了向我奔涌而来的冰原——
又好像,这是我们此生能见的最后一眼。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来摸摸我的头发,最终却僵在半空,收了回去。
我那时没太在意,只是焦急地问:「只是治个病而已,不能留在国内治,非出去不可吗?」
祁彦轻轻地笑了。
「霏霏,池鱼困于涸泽,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次,是我输了。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你。」
祁彦的退学手续,是他小舅舅来办的,流程特别快,一天就退了学,收拾了宿舍里的东西带走。急匆匆的,像一场狼狈的逃离。
三天后,我跷了课去机场送他,祁彦的小舅舅也在。
他没跟我说什么话,只是在走入登机口之前,回头望着我,低声说:「虞霏霏,等我回来。」
但我总觉得他回不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他:「好。」
白千景的声音令我骤然回过神。他凉凉地笑了笑,说:「为了治病。」
「只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呢?」白千景反问了一句,忽然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凑近了我,声音透着一股冷,「你若是真想知道,总有办法能查出来。虞霏霏,祁彦一心记挂着你,但我看你在国内的日子倒自在得很。谈恋爱、工作、健身,一项都不耽误——你真的喜欢祁彦吗?还是……你只是看他现在病好了,这么有钱,又对你一片痴心,顺着他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白千景彻底敛了那副用来当面具的笑脸,盯着我的眼睛里泛出彻骨的冷意,似乎要我羞愧地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贪财拜金的女人。
可惜我没有道德,他绑架不了我。
我点点头,坦然地说:「你说得对,可我让祁彦别喜欢我,他偏要喜欢我,怎么都说不听,还非要给我花钱。」
白千景愣了愣,神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偏着脑袋,故意笑得很放肆张扬:「难不成,你喜欢祁彦,所以看不得他喜欢我?」
白千景被我气走了。
不说就不说,非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了半天,还要拐着弯儿骂我,莫非真以为我是个好脾气的包子?
我也气哼哼地回到了病房内,护士已经给祁彦把针挂上了。我连忙过去看了一下药水滴落的速度,确认合适后,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祁彦抬起眼望着我,眼底一片粼粼的波光:「你找白千景干什么?」
「问他点儿关于你的事。」
「你想知道我的事,问我不就好了,问他做什么?」祁彦皱了皱眉,「离他远点儿,那不是什么好人。」
我有点意外:「上次那个孙总的事情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吗?我还以为你跟他关系挺好的……」
「我跟他关系好,和他不是好人,这两件并不冲突。」祁彦淡淡地说着,垂下眼睫,「霏霏,有些事情挺复杂的,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只要记得,白千景不是好人——至少在你面前,他不算个好人。」
我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我当然知道啊!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来医院吗——是来陪他女朋友做流产手术的。结果他撇下那姑娘一个人,倒跑来看你了。」
「那不是他女朋友。」
祁彦忽然打断了我,迎上我吃惊的眼神,很寡淡地笑了一下:「霏霏,白千景身边女人不断,但他却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那些人,没一个配嫁进他们白家。但他又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了引人上钩,会给些甜头,比如钱、车子……或者,成为白太太的许诺。总有人上当,今天你看到的那个,也是其中之一。」
祁彦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甚至透着一股冷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白千景又有了新的目标,就不想继续了。但她不愿意放弃,以为怀上孩子,白千景就会妥协——但结果,你看到了。」
我愣在原地,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词穷。
祁彦跟我描述了一种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里的生活,它好像脱离了现实,高高地挂在树上,但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他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霏霏,这世上的事,总是得一遭就要失一遭。我越往上走,越发觉自己丢了很多东西。」
祁彦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我抬眼看着他,他眼底的脆弱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一览无遗:「霏霏,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他们的深渊里。」
12
「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说得很郑重其事,也确实是实话。
在祁彦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梦到他。
梦到我和他站在南方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气里,我伸手去接降落的雪花,看着它融化在我手心。祁彦是很怕冷的体质,脸颊冻得惨白,指尖却是发红的。
我丢了一小团雪在他身上,本来都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但他只是笑着看我,然后忽然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祁彦对于我来说,比我原本想象的更加重要。
可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联系到他,梦里祁彦的脸一天比一天更模糊,终于,我上了大学,去了新的环境,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
时光如尘,我联系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于是就不知不觉忘记了他,这是人世间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祁彦之于我,渐渐成了一场遥远的梦境,被灰尘封印在记忆里。
有时候想起来,仍然觉得很恍惚。
他怎么就突兀地抽离出我的生命里呢?他的病康复了吗?我还有再见到他的可能吗?
从前,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通通是未知的。
直到我忽然接到祁彦的电话,说他已经回国了,正在上海,与我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或许我早上感受过的那阵潮湿的风,下午就吹到了他那里。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上海六月的雨,细细密密,一点一点填平了我内心那一小块空荡已久的荒芜,可又反而生长出别的情绪。
——我害怕。
是的,我害怕。
我怕与祁彦见面,因为如今他仿佛已经跃迁至另一个世界,而我仍在红尘的泥泞中摸爬滚打,不得出路。
站在他面前时,总是油然而生一股自卑又自我厌弃的情绪。
但这又不是祁彦的错。
所以我就更加讨厌自己了。
祁彦不是傻子,他大概也看出了我在他面前的不自然,可时间与距离带来的疏离感又并非一朝一夕能消除。
在我以为他与我一样束手无策时,祁彦把我关在了他家。
用这种简单到近乎荒唐的手段,把那层无形的隔阂打破,尔后记忆回流,穿越重重时光在此刻汇聚成汪洋。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会再把祁彦弄丢了。
看着祁彦惯常带着漂亮笑容的脸,我还是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其实我刚才是想问白千景,你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出国?」
祁彦微微愣了一下,垂下眼睫,眼底的光忽然暗下去。
但只是一瞬,很快他就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当初你就知道了,是为了出去治病。」
祁彦在说谎。
我与他朝夕相处了太久,知道他说谎时会下意识垂下眼,好像在遮挡翻滚的情绪。
当初祁彦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霏霏,池鱼困于涸泽,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次,是我输了。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你。」
直觉告诉我,真相远比如今浮出水面的部分要复杂。
可祁彦不想说,我也不打算逼他。
两瓶消炎药很快就输完,我开车带祁彦回家,又严格听从医生的嘱咐,叮嘱他吃药。
他手上的纱布需要两天过去换一次药,在此期间,伤口不能碰水。
祁彦微笑着说:「你别听他的,没那么严重。」
我瞪了他一眼:「碰了水伤口发炎,容易感染,还会留疤。」
「……霏霏。」
「敢不听医嘱,小心我揍你。」
「好吧。」
我怀疑祁彦这人可能有点抖 M,明明被我威胁了一通,但眼角眉梢都是水波般泛开的笑意。
他不笑时是个冷清美人,略略有些寡淡,但笑起来眉眼间会染上些瑰丽的神色,忽然就变得鲜活且浓墨重彩起来。
呜呜呜,我爱美人,我甚至有点馋他身子。
傍晚时,祁彦的助理和司机把我的东西打包送了过来。
和祁彦这间巨大的平层公寓相比,我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我把衣服一件件整理出来放进衣柜里,竟然只占了那个巨大衣柜的四分之一空间不到。
哑铃和拉力绳放在客厅的空地一角,三脚架和电脑被安置在书桌上。
相机已经被祁彦摔碎了,我只抢救下一张存储卡。
祁彦抿了抿唇,低声说:「我会买个相机赔给你。」
声音里满是歉意。
「不用啦。」我抬起右手冲他晃了晃,「你还给我买了个镯子呢,这能买两台相机了。」
祁彦皱了皱眉:「这个是礼物,那是赔偿,不一样。」
「可……」
「霏霏,这都是小钱。」祁彦温柔地笑了笑,「若是你不愿意,就把相机也当作礼物吧。」
好吧。
买一台几万块的相机,对祁彦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大钱。
第二天祁彦从公司回来,给我带回了一台崭新的哈苏 H6D-400C MS,还有配套的长短焦镜头。
他说:「我找摄影部门的人帮你配的,你试一下合不合适。」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不想试,只想供起来。
就这样,我过上了仿佛被金主包养一般的生活。白天祁彦去公司处理工作,我就躺在家里一边刷综艺一边吃零食,困了就睡,觉得吃太多就爬起来举举铁。
当然,祁彦并没有真的把我锁在床上,也没有再没收我的手机。
前公司有个项目群我忘了退,竟然也没人踢我,我每天看着他们在里面商讨项目进度,后来有一天,竟然有人把白千景拉了进来。
我盯着他的头像思考了半个小时,还是没决定要不要加他好友。
祁彦让我离白千景远点儿,直觉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应该听他的话。
可我又一直想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找了几个还算熟悉的高中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结果他们比我还茫然:「什么?祁彦当年不是因为家里太有钱才出去的吗?」
我:「……」
从前的班长丁婉发了个表情包,然后才说:
「拜托,虞霏霏,当初祁彦这朵高岭之花,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没人能接近他。咱们班唯一和他玩得好的人就是你了,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我很不服气:「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祁彦有一个星期天天找你吃午饭来着。」
丁婉嗤之以鼻:「这么点破事你也记得这么清楚?虞霏霏,我以前就看出来了,你别是喜欢祁彦吧?」
「胡言乱语。」
我捧着手机,老脸一红,可想到姜妙,眼神又黯淡下来。
「姐妹,祁彦当初请我吃饭,是要跟我学围巾的织法好不好?而且他织的那条围巾,不是第二周就围在你脖子上了?真是的,这是吃的哪门子穿越时空的干醋哦……」
我怔了怔,八九年前的记忆忽然破开时光的遮掩,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一年,学校里忽然特别流行手织围巾,最简单的平针织法都不兴戴了,越花里胡哨越好,还得要那种毛茸茸的线。
但我有一双十分笨拙的手,总是织不好,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结果第二周,祁彦忽然拿了条鹅黄色软乎乎的围巾来找我,而且围巾上还带着淡淡的柑橘香气。
他跟我说,围巾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回礼,最后祁彦什么也没要,只是拿走了那条我织得乱七八糟的围巾。
从记忆里回过神,我发现
「虞霏霏,听说祁彦回国了,还在上海开了家公司,是不是真的啊?」
「你把祁彦拉进群里吧。」
我往上翻了翻,果然群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讨论起祁彦的事情。
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消息:「你现在忙吗?」
祁彦秒回:「不忙。」
我愣了一下:「哦……以前的高中同学,让我把你拉进同学群里,你看你愿不愿意。」
「好。」
祁彦言简意赅,下一秒就被我拉进了群里。原本不断上刷的消息停止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讨论。
「靠,情头!!」
「虞霏霏,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和祁彦是怎么回事!」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祁彦原本的头像是一片素白,昵称就是俩字,祁彦;而我的头像是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萨摩耶,昵称叫美少女壮士。
结果前两天,我现在家里,看到朋友圈一个大学生妹妹在画头像,给自己得病的父亲筹医疗费,而画风我又恰好很喜欢,于是就打算约一张。
又想到我现在住祁彦的房子,吃祁彦的软饭,就问他要了张照片,让那个妹妹给他也画了一张。
收到头像,祁彦的心情好像十分愉悦,不但立刻就换上了,还要给我报销约头像的钱。
我赶紧拒绝:「不用,本来也没多少钱。」
消息刚发出去半分钟,就收到一条短信提醒:你尾号为 xxxx 的银行卡已到账 100,000 元,余额 103,200……
我:「!!!」
我截了个图,给祁彦发消息:「???」
他回我:「嗯,这个月的工资,你慢慢花,不够再找我。」
怎么可能不够啊!!
再说了,这是哪门子的工资啊!
我定了定神,诚恳地跟祁彦提意见:「这样很像你包养了我。」
祁彦好像有点忙,过了好一阵才回我:「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也可以。」
我热泪盈眶。
这就是吃软饭的感觉吗?好幸福啊。
果然我的胃不是很好,还是应该吃点软的。
扯远了,总之,我这会儿也只能无力地辩驳:「这是我和祁彦一块儿约的头像,同一个画手画的……」
祁彦:「对。」
大家:「噢~~」
我自觉越描越黑,正要把话题岔开,
我点开。
13
我刚一通过白千景的好友申请,他立刻发来一条消息:「虞霏霏,看来是我小看你了,你这手段可真够高明的。」
这语气里的嘲讽都快透出手机屏幕,朝我脸上砸过来了,我就纳闷儿了,难不成这人真的暗恋祁彦,不然对我哪来的这么大的意见?
「白少爷,原来是我认错人了,您如此熟练地掌握阴阳怪气的技能,想必是东厂里出来的人才吧?」
白千景大概是被我气着了,好一会儿才回消息:「我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你跟祁彦在一起了?」
「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我和祁彦是朋友好吗?」
「既然是真朋友,那你肯定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出国吧?」我试图套话,「你要是能说出来,我就告诉你我和祁彦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白千景嗤之以鼻:「我和祁彦的关系,需要跟你证明吗?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去问他不就行了?至于你们在不在一起,我也不关心,总有一天祁彦会认清你的真面目。」
然后不管我再发什么,他都不回复了,但也没删我好友。
我去他朋友圈看了看,嚯,好一派纸醉金迷的富少生活。
我在朋友圈极尽所能地嘲讽了他几条,再回去看,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
晚上祁彦回来,我把白千景来加我好友这件事告诉了他,当然,略去了我问白千景的问题,只跟他说了一下我和他网络对线的事情,并且诚恳发问:「他怎么对我这么大意见啊?我好像没得罪他吧?」
祁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白千景……有一个表妹。」
我愣了愣,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他表妹喜欢你,所以他看我不顺眼,是不是?」
祁彦眯了眯眼睛,忽然有些危险地凑近了我,从他身上传来某种冷冽的香气。
我下意识往后退,然而后面是床,我就这么跌坐在床上,反而更方便了祁彦的靠近。
「白千景的表妹喜欢我,他却看你不顺眼。」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热气就呵在我鼻端,「霏霏,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声音底下铺着一层浅浅的笑意。
他已经离我很近了,那双总是湿漉漉的漂亮眼睛就在我面前,山涧泉水一样,冷冽又清澈。吊灯的影子晃在他眼底,像是一尾小鱼。
而如今我落在里面,也像是挣脱不开的池中之鱼。
我傻傻地看着祁彦的眼睛,好半天才问:「……祁彦,你这是不是在调戏我?」
灯光晃了一下,暧昧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祁彦唇角抽了抽,翻身坐回床边,无奈道:「霏霏,你实在是太会看人眼色了。」
他一定是在夸我,一定。
高中同学群里,关于我和祁彦的讨论和猜测,在当事人迟迟不出现之后,也渐渐没了声息,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之前工作太忙,我都懒得打开群聊,于是现在才知道,竟然有不少同学已经走上了谈婚论嫁之路。
尤其是当年和我坐过一段时间同桌的李媛媛,我记得她个子小小的,人又瘦,想不到今年竟然生了二胎。
我跟祁彦感慨:「岁月不饶人啊!」
话音没落,手机忽然震动两下,我打开一看,
「虞霏霏,你和祁彦谈了吧?」没等我回复,她又发来一条,「你现在跟我们打听高中时候的事,难不成怀疑祁彦出轨了,对象是咱们高中的同学?」
我:「……」
听说丁婉现在在
我原本下意识想否认,然而想到姜妙,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还是把字打了出来:「你还记得隔壁班的那个美术生姜妙吗?」
结果,丁婉忽然销声匿迹了。
我不屈不挠,给她发了二十多个表情包,终于重新把人召唤了出来,结果却支支吾吾的:「姜妙,姜妙她……」
「没事,你说吧。」
丁婉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其实高中的时候,我觉得如果学校里最有可能和祁彦谈对象的人,除了你,就是姜妙了。」
「有一回,周五下午放学,我走到半路,回学校拿东西,正好看到祁彦和姜妙一块往校门外面走——虽然动作没有很亲密,但祁彦背后,背着姜妙的画板。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场景很和谐。」
我忽然觉得胸闷气短。
姜妙始终是我记忆里无法忽视的存在。
她漂亮,优秀,浪漫,艺术气质浓厚,似乎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后来高考成绩出来,我还听说姜妙去了清华美院。
不管怎么看,我都比不上她。
丁婉安慰我:「没事,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高三出国之前,祁彦和姜妙不也没什么来往了吗?而且我听说,姜妙现在在上海开画廊,估计后来也和祁彦没联系了……」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祁彦正在检查下面的设计师发来的珠宝设计图。
我前两天就听说,下一季的新款马上就要上了,这两天公司里的人都很忙,他也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来。
珠宝公司配画廊,听起来就很合适的样子。
我更丧了。
郁郁的心情持续了两天,柳夏忽然联系我:「霏霏,我发现一家巨好吃的海鲜自助,有新鲜的青蟹和皮皮虾,还不贵。你哪天不加班,我们一起去吃吧!」
我终于精神一振:「随时可以!」
柳夏:「???」
我:「我辞职了!」
「我靠霏霏,你好有勇气!」柳夏立刻打来了电话,「你什么时候辞的啊?已经离职了吗?找好下家了吗?」
我一时语塞:「我……没找,现在住在朋友家里。」
柳夏很爽快:「没事,那就叫上你朋友一起来。就定在这周六下午。」
祁彦回来,我把柳夏的邀请告诉了他。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两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接着顿了顿,又道,「这是你的朋友吗?」
我疯狂点头:「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之前帮了我好多次忙!」
祁彦笑了笑:「好,那你告诉她,我请她吃饭。」
到了约好的时间,我跟祁彦跨进餐厅大门,一眼就看到门口坐着的柳夏。
她原本在低头玩手机,这下抬头看到我,顿时瞪圆了眼睛。
「好啊虞霏霏,你居然骗我!这哪里是朋友,说,你在哪儿找了个绝世大帅哥当男朋友?」
14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
祁彦勾起唇角,眼中明晃晃的都是笑意,似乎对柳夏的反应很满意。
我火速把她拉到一边:「停,姐妹,这真是我朋友!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祁彦,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半年前刚回国的那个——」
柳夏恍然大悟:「懂了!青梅竹马分别多年,兜兜转转还是终成眷属,呜呜呜这是什么绝美神仙爱情!」
我:「……你少看点小说吧!」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柳夏坐在我对面,祁彦坐在我身边。
柳夏说得没错,这里的青蟹和皮皮虾的确非常新鲜,但其他贝类就很一般,烤鱼更是肉少刺多。我怕祁彦吃不惯,转头看了他一眼。
结果他马上就把一块剃了刺的鱼肉放进了我碗里。
对面的柳夏立刻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声。
我低咳两声,另起话头:「夏夏,你们公司最近怎么样,加班还严重吗?」
对社畜来说,最好使的话题就是工作相关,柳夏顿时忘记了我和祁彦之间的事情,惆怅地叹了口气:
「别提了。昨天我写了一天稿子,加班赶工到晚上十点多,结果主编 30 秒就给我打回来了,我怀疑她压根儿就没认真看过,说我找的素材太过陈旧——拜托了大姐,我明明摘的都是最近一个月内发生的新闻。」
说着,她艳羡地扫了我一眼:「霏霏,好羡慕你,呜呜呜我也想辞职。」
柳夏的薪水比我高,日子又过得比我节省很多,这三年来,她应该存了不少钱。
想到这里,我建议道:「不然你辞职休息一段时间再接着干好了?」
她摇头苦笑:「还是算了吧。我好不容易在公司站稳了脚跟,这时候辞职,等于前功尽弃。我估计主编就是因为上个月我拿了全额绩效,反而比她多,所以这个月想打压我。只要她不扣我工资,奖金少点就少点吧。还有房贷要还,我不敢坐吃山空。」
太真实了。
要不是天降祁彦,直接把我锁到他家让我住,打死我也不敢辞职。
一提到工作,柳夏彻底打开了话匣子:「霏霏,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拼命姐姐吗?就是为了找素材一个人去洪水里救人,每年年度优秀员工都有她的那个?」
「记得。」
「她前两天自杀了!还好家里人发现得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了,但是有后遗症,需要休养好几个月,所以公司付了几个月的赔偿金,把她辞退了。」
我震惊道:「自杀?为什么?」
柳夏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难过:「她刚生了小孩,结果她老公的小三找上门挑衅。那个姐姐估计本来就有孕期抑郁,一下子承受不住,就跳楼了。」
「砰」的一声,我身边的祁彦忽然碰掉了手边的杯子,玻璃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猛地转过头,正好看到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渐渐涌出恍惚之色的眼睛。
柳夏张了张嘴,正要问话,被我用手势制止了。
我忽然想起来,祁彦的母亲就是这么没的。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低声道:「祁彦,你还好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沉痛的目光落入我眼底,我心脏也被骤然攥紧。
大概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缘故,我对于祁彦的情绪,好像总是能特别感同身受,于是看着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安抚。
祁彦顿了顿,声音很低:「……霏霏。」
我很怕他情绪影响严重又导致病情复发,于是轻声安抚:「祁彦,你不要怕,现在不是小时候了,我一直在的……祁彦,你不要怕,我是虞霏霏。」
他眼中终于云消雾散,嘴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柳夏去叫来服务生,把地上的碎片和饮料打扫了,等结账的时候,我又专门去赔了杯子钱。
我没有再在祁彦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但默默在心里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推测出一个结果:
祁彦母亲的死,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简单地知道丈夫在外面有情人,会让她决绝到丢下才出生的祁彦,从那么高的楼上坠落而下吗?
除非、除非……像柳夏的同事一样,有人上门挑衅,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她的情绪,终于致使她无法再自我消解绝望的情绪,最终从窗口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凭小时候看到祁彦他后妈那副刻薄又绿茶的样子,我觉得这个推测结论非常有可能。
那么,祁彦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吗?
倘若他在高中时就知道这件事,那么……他当初突然出国的原因,会不会就和这件事有关呢?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推论吓了一跳,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并非没有可能。
但我怕刺激到祁彦,这事不敢亲自问他,而有可能知道真相的白千景又摆明了对我有意见,从他口中根本不可能撬出什么答案。
我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高中时的班主任。
作为班主任,他至少应该对祁彦退学出国的原因有一些了解吧?
我又一次找到了丁婉。
她很忙,据说被催稿催得焦头烂额,每天至少要写上万字。
我一条消息发出去,丁婉两小时后才回复:「虞霏霏,你好闲啊,你都不上班的吗??」
我诚实地说:「确实不上,两礼拜前刚辞职。」
丁婉:「???」
我长话短说,直接切入正题:「你还有咱们叶老师的电话吗?我找他想问点事儿。」
丁婉很爽快地把一串号码甩给我,并叮嘱我三天内都不要再找她了,她担心自己再不交稿会被编辑追杀。
我定了定神,在心里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叶老师的电话。
他很快接起来,声音温和:「喂,你好,请问你是?」
「叶老师,我是虞霏霏,你之前带过的学生,八年前的毕业班。」为了加强记忆,让他尽快想起我是谁,我点出了几个关键点,「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初翻墙去网吧被停课,艺术节上唱山歌,后来用教室投影仪放鬼片被教导主任抓到的那个——」
叶老师恍然大悟:「噢,虞霏霏啊!」
看来我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
寒暄了几句,我终于道出了我的真正目的:「叶老师,你还记得当初咱们班的祁彦吗?就是离高考只剩几个月的时候忽然退学出国的那个男生。」
叶老师忽然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你直接说你那会儿的小男朋友不就好了,我当然记得。」
我差点昏过去。
很想跟他澄清一下我和祁彦的关系,但好在我及时想起了今天的重点:「老师,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当初祁彦为什么会退学出国吗?」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因为紧张下意识屏住呼吸时,叶老师终于开口了:「这我当然记得。当初,祁彦的成绩一直不错,只要留在国内,正常发挥,考个双一流肯定不成问题。但他舅舅执意要给他办退学,我觉得可惜,就多问了两句。」
「好像是祁彦和他父母发生了矛盾,他父亲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他舅舅不同意,所以就给他办了退学,把他直接送到国外,他父亲管不到的地方去了。」
像是有谁在我脑中开了一枪,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手机从手里滑落下来,掉在柔软的床铺上。
祁彦他爸……要把他送去哪里?
真相好像已经离我很近了,近到只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雾气。
可我竟然因为太过怯懦,而迟迟不敢揭开它,只觉得心里好像被钉进去一根长长的冰钉,又冷又疼。
剧烈的疼痛迫使我攥紧拳头,低低道:「……祁彦。」
15
祁彦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个花里胡哨的陶瓷罐子发呆。
他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神情忽然冷下来,大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盯着我的眼睛:「你哭了?」
「……没。」
「白千景又来找你了?」祁彦皱起眉,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怒火,「你别理他,不管他说什么都别搭理。」
我看着面前的祁彦,他如今鲜活而健康地存在于我面前,而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庆幸。
叶老师说完之后,我几乎已经确定了,祁彦他爸祁志远要把他送去哪里。
祁彦有躁郁症,这事他瞒得很好,除了我,学校里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包括叶老师在内。
而我们长大的那座城市里,有一座出了名的疗养院,里面关着的都是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我记得那几年,凡是提到谁家的人精神不正常,或者疯了什么的,最后都是送去了那里。
但我大一那年,那家疗养院被查封了,原因是虐待病人。
打给病人的镇静剂,是过期的药品。
平时护士对待里面的病人,极尽粗暴,有谁不听话的时候,她们甚至在饭里掺了碎玻璃。很多病人活蹦乱跳地送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祁志远当初想送祁彦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可我甚至不敢再往下猜,他当初,究竟知不知道那里面的真相。
我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忿,看着祁彦,扯出一个无辜的笑,摇头道:「没有,跟白千景没关系,我就是看了部电影,这会儿心情有点郁郁寡欢。」
怕祁彦多想,毕竟他了解我就跟我了解他一样,我赶紧转移话题:「对了祁彦,下周就是你的生日,我打算约你去迪士尼玩,你有没有空?」
祁彦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来捉我的手:「当然有空。」
「好,那就这么定了。」
祁彦去工作的时候,我就在家做攻略,把网络上大大小小有关迪士尼的出游攻略都翻遍了,制定了一套三式的出游计划。
生活在祁志远那种人的手下,祁彦的童年大概率并不会过得天真快乐,不然他也不会四岁就会精心布局坑我了。
我约他去迪士尼,就是想弥补一下他缺失的童年时光。
甚至我连礼物都准备好了,就准备到时候和达菲雪莉玫合影的时候让他们拿出来给祁彦,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和祁彦的迪士尼之行居然泡汤了。
因为,祁志远带着他的老婆儿子来了。
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用我暗中练习多时的厨艺给祁彦做了个星星煎蛋,还煮了一杯牛奶燕麦,早饭吃到一半,门铃忽然被按响,我抢先一步去开门,然后直接痴呆在门口。
原本就神情淡淡的祁志远看到我,皱起眉,神色更是难看:「你是谁?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还穿着祁彦给我买的鹅黄色睡衣,一看就很有故事的样子。
目光扫过祁志远身后的两个人,祁彦的弟弟祁南手插着兜,一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身边,祁彦的后妈姚诗月挂着我曾经见过的那张温婉笑脸,眼底却是一片漠然。
我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当即歪着脑袋,娇俏一笑:「爸。」
祁彦在我身后猛咳了一声。
祁志远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叫我什么?」
「爸,您一定是祁彦的父亲吧?我是祁彦的女朋友,那您也就是我爸了,爸,快进来坐。」我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并回头冲祁彦眨眨眼睛,「祁彦啊,快去倒水,爸和妈来了。」
祁彦对上我的眼神,怔了怔,眼中紧绷的警惕与冷凝忽然缓和下来。
祁志远三人在沙发上落座,我回身从祁彦手中接过托盘,轻声说:「你少说话,我来。」
「……霏霏。」他顿了顿,声音轻不可闻。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安抚:「别怕,祁彦。」
转头看向祁志远他们时,又露出单纯而灿烂的笑容:「爸,妈,你们真是太关心祁彦了!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竟然特意准备了礼物来看他——」
说着,我往三个人空空的双手上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
姚诗月使了个眼色,祁志远低咳一声,竟然装模作样地说:「没错,的确给祁彦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忽然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记性,年纪大了,人也记不住事了。诗月,你赶紧下楼,去车里把给祁彦的生日礼物拿上来。」
姚诗月应了一声,笑盈盈地对祁南说:「小南也跟妈妈一起去吧,东西太多了,我估计拿不动。」
我冷眼看着他们表演,心里已经把这三个人骂了个遍,脸上却装作一脸惊喜的模样。
我的目的,就是要让祁志远以为,祁彦根本没有把他家里的事情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姚诗月和祁南拎着一个蛋糕盒和两个纸袋上来了。
我看祁南微微喘着气,额头上还有汗珠,心知肚明,这蛋糕肯定是他加急去买回来的。
姚诗月从纸袋里拎出两件 T 恤,笑道:「不知道祁彦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了两件衣服。」
我一步跨上去,从她手里扯过那两件衣服,夸张道:「哎呀,这可是 Fendi 今春新款!妈你真是对祁彦太好了——咦,怎么是小码,祁彦要穿大一号的——哎呀,一定是在妈的眼里,祁彦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对不对?」
我泪汪汪地看着她,仿佛被母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姚诗月一脸恨不得原地去世的尴尬,总算让我出了口恶气。
祁彦默默走到我身后,把那两件 T 恤放回到姚诗月手里,露出一个冷漠又疏离的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衣服我穿不上,就送给祁南穿吧。」
姚诗月深吸了一口气,我猜她一定是被气着了,却不得不勉强微笑着将祁南扯过来:「来,还不快谢谢你哥哥。」
「哥哥」这两个字,仿佛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祁南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谢。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显然这衣服本来就是买给祁南的,转一圈又回到他手上,他还倒欠祁彦一个人情,想想就很爽。
姚诗月估计是怕人设天真无邪的我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说:「祁彦,来看看我们给你买的蛋糕,插上蜡烛许个愿吧。」
桌上我们刚吃完早餐的空盘子还没有收,这会儿吃什么蛋糕?我心知姚诗月与祁志远一定是有事才上门,却故作不知,只是望着他们表演。
蛋糕被拿出来,插上蜡烛放在了祁彦面前。
火光跳动着,映在他漂亮的脸上,他沉默地注视了我一眼,尔后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许愿,长长的睫羽垂落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瞬间就柔和了他脸上的冷漠。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祁彦许的愿望,一定和我有关。
16
许完愿,吹灭蜡烛,就该切蛋糕了。
我热情洋溢地把姚诗月按在椅子上,她十分柔弱,根本争不过天天举铁的我。
然后我举刀切了蛋糕,第一块递给祁志远,没拿稳,滚落下去,奶油沾了他一衣服;第二块递给姚诗月,手一滑,整块扣在了她头上。
「哎呀,爸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毛手毛脚的。」我一边道歉,一边抓起桌上的抹布给姚诗月擦脸。
她尖叫着推开我,大叫,「我的脸,我的脸!」
我手足无措地转头看向祁彦:「祁彦,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祁彦淡淡地说:「没关系,他们宽宏大量,一定不会怪你的。」
姚诗月已经冲到了洗手间,过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完出来,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神色阴沉得很难看。
祁志远沉着脸,总算切入了正题:「今天毕竟是你的生日,我不和你计较这些——祁彦,蓝小姐手里那批翡翠,是你收购的?」
祁彦「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祁志远一拍桌子,低吼道:「你疯了吗?那是我们祁家下一季主推款要用的原材料,你横插一脚,到底还有没有把自己当成祁家人?」
「祁家人?」祁彦盯着他,缓缓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不姓祁,而是姓白。」
白是他母亲的姓。
显然,祁彦这话激怒了祁志远,他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打祁彦一巴掌。
我心头一跳,正要阻止,他又把手放下来,深吸一口气,命令般说道:「那批高端翡翠,你让出六成给我,我不追究。祁彦,你毕竟是我儿子,有些事我不会做绝。」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祁志远立刻冷冷地看向我,盯了两秒忽然皱起眉:「我以前见过你吗?」
「祁叔叔,您看您这话说的,多见外啊?」我笑嘻嘻地说,「咱俩的交情岂止是见过啊,我五岁那年吃了您家的饭,两只鸡腿就让您以我的长辈自居,后来还跑去找班主任,让他把我从尖子班调出去。您最多也就五六十岁,倒也没老到痴呆的地步,怎么连这点事都记不住了呢?」
「没礼貌的野丫头!」
姚诗月尖叫一声,抬手就要甩我耳光,被我一把握住手腕推倒在椅子上:「阿姨,我平时举的铁都快赶上您体重了,想跟我动武,先回去多吃两年饭再说吧。」
她凶狠地瞪着我,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没工夫理会他,快步冲到书房门口,拦住准备偷偷溜进去的祁南,冲他挑了挑眉:「干什么啊弟弟?没经过主人允许偷进别人房间,可是很没礼貌和家教的行为,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吗?」
虽然都是祁志远的儿子,但祁南还不及祁彦十分之一好看,人又矮,站在我面前,居然和我差不多高,还没什么肌肉线条。
我感觉我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把他推个趔趄。
祁志远还在那冲祁彦喊:「祁彦,我可是你父亲!」
祁彦盯着祁志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志远的脸色忽然白了白,还嘴硬道:「你妈是生了你,产后抑郁跳楼的。如果不是生你,她根本不会出事!」
祁彦是不是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所以他对母亲的死一直心怀愧意,甚至觉得自己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怎么可能不养出阴郁极端的性格来?
这是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吗?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吧?
「闭嘴吧你,出轨的男人还屁话这么多,要不要脸?」
我肺都要气炸了,揪着祁南的后脖领就把他往门外拖。
姚诗月尖叫一声,扑过来抓我的手,在我手腕上挠出道道血痕。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力气这么大,好像凭空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促使我忍着剧痛把两个人一起拽到了门外,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祁叔叔。」我看着祁志远,甩着鲜血淋漓的手,朝他走过去,阴森森地说,「你要是还不走,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了。」
「好好好。」祁志远怒极反笑,「祁彦,既然你给脸不要脸,也别怪我不顾念父子之情了。」
说完,他甩开祁彦的手,向门口走去,路过我时还恶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拿起沙发上的两个纸袋,快步追过去,拉开门,丢进他怀里:「把你们的东西拿走,我们家里不收垃圾。」
不等他们反驳,我就重重地甩上了门。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转身望着祁彦,他站在餐桌前,面前是一片狼藉的蛋糕。
他就这样直直望着我,眼底流动的波光忽然停滞下来,像一池死水。
「祁彦,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安抚,「你妈妈的死和你没关系,是因为你爸出轨——她生下你的时候,一定非常爱你;最遗憾的事情,大概就是不能亲眼看着你长大,变成一个厉害又漂亮的人。」
祁彦反扣着我的手,忽然笑起来。
他笑得很漂亮,很肆意,眼底一片粼粼波光,眼尾微扬,唇角上挑,几乎把我看呆了。
他说:「霏霏,你知道吗?这话我听了成千上万次,第一次有人站出来跟我说,不是这样的。」
「第一次有人跟祁志远说,闭嘴吧你。」
「霏霏,我很高兴。」
他大笑起来,但这笑声里又带着一点释然,使我一瞬间就明白了祁彦长久以来的心境。
祁志远一直在打压他,他想要反抗,可他反抗的方式,只能是从祁志远的公司和命门下手。釜底抽薪够彻底,却不够直接。
面对这种从小延续到大的直白恶意,他已经习惯了不知所措和恐惧,至多以沉默为对抗——那是祁志远刻意用病态的方式,在他那里建立起的威严。
我认真地望着他:「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像你爸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就需要我这种没有素质没有底线的俗人来治,你这样的小美人应付不来,以后就交给我吧。」
祁彦看着我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然后他去找了药箱出来,细心给我胳膊上被姚诗月挠出的伤口上了药。
这女的大概是养尊处优惯了,没啥力气,挠的都是皮外伤。即便如此,我依旧能从抿着嘴唇上药的祁彦身上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
伤口处理完,又简单收拾了餐厅里的狼藉,时间已近正午,我的完美迪士尼计划宣告破产,不由在心里大骂祁志远三百遍。
即便如此,简单打扮后,我还是倔强地拉着祁彦出了门。
「计划不完美了,巡游赶不上了,但晚上的烟火表演还是来得及的。」
傍晚,我和祁彦站在广场上,看着焰火一朵朵在城堡上空炸开,为夜空涂抹光芒与色彩。在迪士尼欢快的音乐声中,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绳,绑在了祁彦手腕上。
「祁彦,生日快乐。」
这条手绳,与当年祁彦编给我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我这个人一直笨手笨脚的,当初编这种精细的东西怎么都弄不好,最后还把自己也给弄生气了,以至于祁彦专门编了一条来哄我。
这几天我待在家里,苦苦练习,终于熟练地掌握了编绳技巧,又出去买了金珠和玛瑙珠子回来,给祁彦编了一条手绳。
「我知道,和你的时尚气质有点格格不入。」我低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总之,你今晚戴了,明天去公司就可以摘下来。」
「我不会摘下来的。」祁彦摸了摸我的脑壳,语气很温柔,「霏霏,我很喜欢。」
回去的路上,他开着车,我蜷缩在副驾座位上,已经有点困了。
朦胧间,我忽然听到祁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
「当初他要把我送去当地的精神病疗养院——就是后来爆出丑闻的那一家,原因是,我设计让姚诗月从天台掉下去,摔断了腿。」
我瞬间清醒过来,困意一下子从脑海里消失无踪,转头望着祁彦。
红灯,车子在空荡荡的斑马线前停了下来,祁彦却没有转头看我,好像有些畏惧从我眼中看到不好的东西。
他继续说:「霏霏,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怕你觉得我心狠手辣,没有人性。我怕你……远离我。」
心里空荡荡,泛开一片沉而冷的痛感。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头:「怎么会?我不会的,祁彦,你不要那样想我,我又不是什么伟光正的好人。」
所以,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但我没想到的是,祁志远的无耻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17
从迪士尼回来后,我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和祁彦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喜欢可以是一瞬间山雨欲来的心动,但信任却需要朝夕相处,一点一点浇筑。
但不管怎么样,祁彦的手上,一直戴着我编的那条手绳。后来我把他当时编给我那条也翻出来戴上了,乍一看特别像情侣款。
那天晚上祁彦回来,看到我手上戴着的手绳,怔了怔,忽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他掌心,让两条红绳挨在一起,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竟然罕见地脸红起来。
生日过完没多久,祁彦忽然变得特别忙,时常深夜才回家。
我知道,这是因为距离他们公司推出下一季新品的时间越来越近,祁彦必须时时跟进,不能有半分差错。
他告诉我,从回国那天起,他就在策划着吞并祁志远名下的珠宝公司,如今新款将要上市,更是步步紧逼。
那是如今祁家收入最多的一项产业,一旦被祁彦拿到,对祁志远来说,绝对是重大打击。
「他看中的那批高端翡翠原料,被我半路截了胡。现在祁志远那边的设计图出来了,砸了一大笔代言费,明星也找好了,但没有原料,他做不出东西来,只能推迟上新。时尚这东西,拼的就是速度,谁先出新款,谁就抢占了先机。」
祁彦说得很详细,估计害怕我听不懂,也没用什么业内专业名词。
「而且,流量明星毁誉参半,用了可能适得其反。所以这一次我们请来的模特,是根据这一季的国风主题,请来的国风模特。」
祁彦翻出照片给我看,一水儿穿着高定刺绣汉服的漂亮姑娘,实在是过于赏心悦目。
而那些珠宝设计图,或多或少用到了珐琅、仿点翠、绞丝和镂空金镶玉的技法。
祁彦听到我的点评,眼睛忽然亮起来:「霏霏,你懂这些吗?」
「……以前对历史文物感兴趣的时候,自己了解过一些皮毛,不太精通。」
我有点不好意思。
实际上,高中时我数学物理都学得不太好,不得老师欢心,只有历史老师最喜欢我。
他姓何,是个瘦高的老头,整天笑眯眯的,不离手的那个白瓷茶杯,据说还是什么家传的文物。
我对于历史和文物文化最初的启蒙,就来源于何老师。
祁彦拿出来的那些设计图忽然让我起了兴趣,何况我离职前本身做的也是设计相关的工作,因此后面几天,我待在家里没事干的时候,就把电脑搬出来,尝试着画图玩。
没有 ddl 催进度,没有甲方改需求,我一点压力都没有,只觉得非常愉快。
这天下午我图画到一半,正想把金绞丝和现代宝石镶嵌技术结合一下,门铃忽然被按响。
一开门,好家伙,冷着脸的祁志远站在门口,一看到我就皱起眉。
「祁彦呢?」
我冷哼一声:「在公司呢,你有事?」
「没规矩没礼貌。」他脸色难看地斥责了我一句,这才道,「你跟祁彦说,他要是再这么弄下去,别怪我鱼死网破。逼急了,我把他当初害他妈摔断腿的事情曝光出去,我看他口碑要不要!」
「祁叔叔,您这么厉害一人,怎么这点压力都经不起,动不动就鱼死网破?」我笑嘻嘻地说,「这曝光也忒没意思了,祁彦的妈妈可不是被他害得摔断腿了,是被小三和渣男一起害得产后抑郁跳了楼。您说您这么注重口碑,当年怎么干出这种蠢事来?」
祁志远伸手要打我,被我灵活地躲开,反而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痛得倒退了两步。
我这个人吧,没有道德,不懂尊老爱幼,关键是力气还大,他干吗非要上门找不痛快呢?
接着我马不停蹄地甩上了门,徒留祁志远在门口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没一会儿,保安和物业就上来,客客气气地把人请了下去。
晚上祁彦回来,听说我把祁志远怼了一顿,笑得前仰后合。
他抬起手,指节轻轻蹭了蹭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里好像有星光坠落:「霏霏,也只有你能对付得了他。」
我笑眯眯地接受了他的夸奖,但没告诉他我正在尝试画珠宝设计图的事。毕竟只是画着玩,但祁彦是专业人士,万一他觉得我画得不好,那我岂不是很尴尬?
倒是祁彦主动问我,明天要不要跟他去公司,样品马上就要做出来给模特们试戴,而正好也可以避免祁志远再度找上门来。
我想了想,答应下来。
祁彦的珠宝品牌叫非雨,确实不是我自恋,但这俩字拼在一起,我不可能不多想。
委婉地问了一下,他倒是承认得很坦荡:「就是取自你的名字。」
我心里又甜又涩,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好像很开心,但与此同时又很愧疚。
在我忘记他的那段日子里,他仍然时时刻刻记着我。
结果第二天,我和祁彦刚进办公室大门,一个西装革履的漂亮姐姐忽然走进门来,神情凝重:「祁总,就在今天早上,麒嘉珠宝的官方账号在全网平台发布了一系列的设计图,和我们这一季主打的那套『凤凰于飞』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凤凰于飞的设计师庄雅从昨晚起就联系不上,今早直接发了封辞呈到公司邮箱!」
麒嘉珠宝,就是祁志远手里的那家珠宝公司,名字取的是谐音。
我几乎立刻就懂了,祁志远玩了一手釜底抽薪,把祁彦要推出的主打款直接偷了过去,用这种手段抢占了先机。
祁彦抿了抿嘴唇,眼中暗色一点一点堆积起来。
漂亮姐姐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又继续说:「因为之前一直要保持神秘感,所以我们没有选择放出设计图图透,原本是打算样品做出来,直接加急修好模特图放出来的,结果就差这么一点!好可惜!」
「不是就差这么一点。」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是他就专门选了你们马上要拍模特图的时候搞这一出,为了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你们来不及补救。」
漂亮姐姐愣了愣,恍然大悟:「好歹毒的心思!」
……我猜她是个不问世事的设计师,平时应该也没有经历过职场钩心斗角。慕了。
祁彦沉思片刻,一锤定音:「我们也放设计图出来,让运营部紧急出一个方案。唐莹,你把设计部门的人都叫过来。」
唐莹愣住了:「祁总,你忘了,我们的备选方案大多也是和凤凰有关的主题,现在放已经晚了……」
「之前不是说再备一个别的主题吗?」
祁彦的眼神冷厉锋锐,唐莹被他看得低下头,嗫嚅道:「那个……那个也是庄雅负责,她把设计图带走了。」
祁彦垂下眼,我感觉他可能在思考剩下的备选方案,于是默默开口:「其实……」
两个人顿时都看向了我。
「我也有一套设计图,《山海经》主题的,目前已经画了青鸾、女娲、鲛人和西王母。」我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是草图,而且我之前做的是广告方案设计,跟珠宝设计不怎么搭边,估计不太专业。」
祁彦看着我的眼神特别诡异,我感觉他好像很想问一句:
「霏霏,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皇……啊不是,祁彦,总之要不我把东西拿来你们看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18
我回家把电脑拿过来,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坐满了人,看着我的眼神都是一脸期待。
我顿时吓了一跳。
太久没上班,竟然已经不习惯开会的场景了。
祁彦身边空了个位子,他示意我坐到那边去,跟大家展示一下我的作品。
……这辈子没在开会的时候坐过那么高的位置,落泪了。
我十分心虚地打开电脑,打开 photoshop,开始跟大家展示我画的设计图。
实际上,因为我并没有学过珠宝设计的缘故,很多图案的嵌套与布局参考的,是过去的古董首饰。
「这套珠宝是以《山海经》里的九种异兽为设计主题,根据他们的特性进行了一定的衍生。我目前已经基本画出了青鸾鸟、女娲、鲛人和西王母的成品图,另外九尾狐和毕方的基本草图也出来了……」
我大概讲了一下我的设计想法,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浅薄,只能忐忑不安地看向祁彦。
他给了我一个温和安抚的笑,接着眼神淡淡地看向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
唐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个主题还是很好的,只是我们现在临时改模,会不会来不及了?毕竟麒嘉那边已经先一步放图,现在肯定已经开模在做了……」
「那我们也放图。」
祁彦镇定地说:「虞霏霏已经画出了四张设计图,而且这四张完成度极高,只需要稍微修改就可以使用。剩下的两张半成品,和还没画出来的部分,在计划预留的时间内也可以赶工完成。」
「我们做倒计时图透,一天放一种,从明天开始。」祁彦果决地说,「至于工厂和点翠匠人那边,我来联系。麒嘉珠宝的原材料被我们截了,他们没那么快,所以我们来得及。」
我愣愣地望着他。
他冷静,清醒,就这样飞快地做出了一系列决定,眼中光芒凛凛,好像没有什么困境能打倒他。
其实,祁彦比我厉害太多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唐莹弱弱地说,「其实这几张设计图,按理来说还不是我们的……」
我回过神,连忙道:「没事没事,现在是你们的了,拿去用。」
祁彦转头望着我。
目光灼灼,暗藏一点笑意和笃定。
「霏霏,你开个价吧。」
我不假思索道:「开啥价啊,你直接拿去用吧,你家房子那么大,就当我付房租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十分不妥,果然抬眼一望,面前会议室里其他人脸上,都露出了暧昧的表情。
我心虚地欲盖弥彰:「我的意思是……我,我那个……暂时借住在祁彦家里……」
唐莹冲我挤挤眼睛:「你不用解释了,我懂。」
你真的懂了吗?我十分怀疑。
总之,祁彦拍板做了决策,更详细的计划也很快被讨论出来,并按照计划中的阶段渐次施行。
当晚,我干脆留在了祁彦公司,陪着两个设计师把女娲的那张设计图完善优化了一遍又一遍——神话传说里的女娲造人补天,非常适合作为一个系列的开端。
第二天早上九点,非雨珠宝的官方账号正式在各大平台发布了「女娲」的设计图和模拟实物图,并宣布设计开发了一系列以《山海经》中异兽为主题衍生的珠宝,结合古代匠人的绞丝、点翠等技术,还原古朴精致又奇幻的风格。
接下来连着八天,每天都会放出一张设计图和模拟实物图。
到中午的时候,忽然有人跳出来说「女娲」的设计图,有一部分细节参考了唐代某首饰,暗指抄袭。
运营姐姐反应很快,立刻澄清这属于公共版权范围内,所有人都可以正常使用。
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反而彻底把知名度打了出去。
跟一系列的山海经异兽比起来,麒嘉那边单独推出的凤凰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人在自知能力不足的时候,还可以靠不要脸来补足。
那天晚上,我留在祁彦公司通宵改设计图,最后天亮时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是真的吗?」
「不会吧,平时看不出来啊,估计是他们故意打压造谣。」
「等祁总起诉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面前的三个人神态各异,我下意识问:「怎么了?」
唐莹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霏霏,你……你打开微博看看吧。」
我心中猛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高位热搜:非雨珠宝创始人祁彦罹患精神疾病。
点开来,则是更为详细的内容:昨日发布惊艳珠宝设计图的非雨珠宝公司,其创始人祁彦自幼罹患精神疾病,曾在高中时动手将继母推下天台,致其重伤,后为逃脱法律制裁,出国留学……
一瞬间,我的心脏猛地往下坠,像被人拖进无尽冰冷的深海里。
我豁然站起身来,向祁彦的办公室跑过去。
房门紧锁。
好在昨天他给了我钥匙,说如果半夜太累就去里面的休息室睡一会儿。
我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
天色已经大亮了,祁彦的房间却拉着厚重的窗帘,将一切光芒都挡在外面。而他抱膝坐在角落里,恨不得蜷缩成一团。
我心都要碎了。
高中时有一回,祁彦病情加重,我当时正心烦,没意识到,和他吵了一架,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他。
直到晚上,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才在废弃的体育器材室角落里找到祁彦,他手臂上满是鲜血淋漓的交错伤痕,都是自己划出来的。
那时候,清冷的月光从我身后落进来,而祁彦缩在阴影里,抬起头看着我:「霏霏,是不是连你也要走了?」
我当时就特别想给自己一耳光。
而这一刻,我反手轻轻关上门,穿过黑暗向他走去,蹲下身抱紧他。
祁彦趴在我肩头,黑暗完美地遮掩了他脸上的神情,使我不能辨明他如今的眼神。只有贴着我手心的脊背轻微起伏,还有湿漉漉的触感渐渐渗透衣料。
祁彦在哭。
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地响在我耳边:「霏霏。」
「他知道我不能反击。」
是,他不能反击。
如果要在这件事情上反击,势必要把祁彦母亲的死牵扯进来。
而网络舆论不可控,她走得那么决绝壮烈,祁彦绝对不会让她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会让祁志远有给她泼脏水的机会。
这是人和畜生的区别。
而畜生显然很清楚自己面对的对手是人,才敢使出这么脏的手段。
更要命的是,血缘是这世界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它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永远无法彻底斩断,即便已经各自背弃走上完全敌对的路,当中仍然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关联,不能摆脱。
「我身体里有他遗传给我的基因,所以我既想毁了他,又想让他向我亲口承认他的错误。」祁彦抱着我,从声音到指尖都在剧烈地颤抖,「霏霏,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我拼命地摇头,用力抱紧他,「你还记得我之前偷偷拽着你看过的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吗?祁彦,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
「你要是没有出现过,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所以祁彦,不要这么想,求你了。」
我微微松开了手,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注视着他的眼睛。
风微微吹起窗帘,此刻房间里只有一线光亮,而从这一线光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一片明澈的光渐次亮起,好像从泥潭里拖拽出来的星星。
「……霏霏。」
「祁彦,你不要管了。」我认真地说,「这事我来处理,我有办法。」
19
我说的办法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有点过于简单。
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把锅原封不动地给祁志远甩回去,比比谁更不要脸。
我做了张长图,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阐述了祁志远当初想把祁彦送进那家虐待病人的疗养院一事。
当然,写的时候我用了春秋笔法,佐以丰富的配图,将事情定性为「祁彦一直精神正常,是祁志远有了小儿子祁南后偏心,故而丧心病狂对亲儿子祁彦下手,甚至有意造谣,败坏其名声」。
至于姚诗月摔下天台这件事,祁志远压根儿就没有证据,便直接被我盖章定论为污蔑。
在长图的末尾,我还点到为止地提了一下「凤凰于飞」系列的设计图,原本并不属于麒嘉珠宝,而它的设计师,则在几天前刚从非雨珠宝跳槽。
没有明说,但给了大家无限遐想。
我之前在广告公司工作,又跟文宣部的妹子混熟了,十分了解掌控舆论的操作流程。
当天下午就买通了热搜和营销号,一顿七分真三分假的澄清,让祁彦的母亲在这件事里彻底隐形,用的还是之前祁彦打给我的那笔钱。
祁彦也很配合地出来,用公司官博发了一个视频,讲述山海经系列珠宝的设计理念。
视频里他穿着白衬衫,挺拔锋凛地站在那里,眉眼漂亮,神情又温和沉稳,一点都不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
谣言不攻自破,非雨这边又趁势推出了青鸾跟九尾狐的设计图,反而把珠宝本身的热度炒了上去。
事情解决后,祁彦接到了来自他母亲那边白家人的电话,请他周末回去吃饭。
祁彦说他要带上我一起。
我疯狂摆手:「你家里人叫你回去,我非亲非故的,算怎么回事啊?」
祁彦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伸手摸摸我的脑壳。
「霏霏。」他叹了口气,「我不想逼你。」
我心虚地低咳一声:「那个……设计图不是还差最后一张嘛,我跟着他们一块儿补全,然后在家等你。」
祁彦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
白家本来就在上海发展,扎根了几十年,如今家大业大。就算祁彦靠自己一步一步开起一家珠宝公司,对他们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其实,我一直觉得白家人挺奇怪的。
如果说他们不关心祁彦,当初祁志远为难他的时候,他们又把祁彦接回去住了那么久,后来还把他从祁志远手下救下来,送他出国留学。
可如果说他们关心祁彦,他病情一天天加重的时候,白家人几乎从没来看过,这一次祁志远出手曝光祁彦病情,闹得沸沸扬扬,白家人也没出面帮个忙。
而且按白千景之前的说法,祁彦在国外疗养院的时候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等等,白千景!
我忽然反应过来,白千景也姓白,难道和祁彦母亲那边有关系?
我皱起眉,仔细回忆,似乎除去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第一次见面,后面几次,白千景都很鲜明地表现出了他对我的不满,还三番五次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我——虽然没有道德的我对此无动于衷。
而且他对祁彦的病情,和他当初出国的原因,似乎都了如指掌,不像是普通朋友能达到的程度。
第二天祁彦回来时,我就问了他。
祁彦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忽然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啊?」
「白千景是我一个堂舅的儿子,名义上算是我哥哥。」祁彦说,「你没发现他姓白吗?」
「发现了,可是姓白的人那么多。」
祁彦:「……」
我忽然明白过来:「所以,白千景对我意见那么大,是不是因为白家人本身就对我很有看法?」
「不,只是白千景个人对你很不满。」祁彦微微一笑,「他们很喜欢你,因为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我脸颊发烧,强装镇定地转移话题:「那个,今天我们已经把最后一张设计图画完,后面工匠那边可以开模制作了。」
在山海经系列的珠宝陆续完工并上架后,我也收到了来自祁彦的礼物——一支以青鸾鸟为主题,衍生出的古法仿点翠发簪。
「给你的报酬。」他把发簪端端正正插在我胡乱挽起的发髻上,动作轻柔,语气庄重,「要给你设计图的钱,你死活不要,就换成这个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高中历史课上,何老师跟我们说过,古代男子赠予女子发簪,是为了表示想结为夫妻——
救命。
我用手背贴着发热的脸颊,小声咕哝:「要什么报酬啊,我在这里白吃白住,你也没收我房租啊……」
我在祁彦这里住了大半年,一点一点把原本色调冷淡的房间,填充成温暖灿烂的风格。
留在上海工作的蓝汀找过我很多次,他客客气气的时候,我也陪着他客气,他一旦提及过去,或者某些越界话题,我只能装聋作哑。
我对蓝汀的心境很有些复杂。祁彦不在国内,与我失去联系的那些日子里,是蓝汀陪着我,将我从泥潭里一点一点拖了出来。
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拒绝过他几次后,蓝汀应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再找过我。
祁志远大概是很不甘心,中间又上门来找过祁彦几次。好在这是高级住宅区,跟保安打过招呼后,他连楼门都进不来了。
却又三番五次针对祁彦的公司下手,不是截走他要用的材料,就是买黑热搜败坏公司名声。
好在祁彦的反击又准又狠,反倒利用黑热搜把公司的热度炒了上去,又跟着山海经系列先后推出了诗经系列和诗仙系列国风珠宝,顺利跻身时尚圈一线地位。
而我跟祁彦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状态下。漫长时间导致的无形隔阂在近距离的朝夕相处中一点一点消融,尔后重新生长出某种初春新芽般鲜嫩的情愫。
祁彦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把我锁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我自己越来越没办法想象,假如此刻祁彦骤然抽离,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妈忽然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过年。
我到现在也没告诉她我早就辞职的事情,安逸日子过太久了,几乎已经忘记在我妈眼里,我目前仍然是一个辛勤劳作的社畜。
心虚地咳了两声,我一边翻日历一边说:「那我小年前一天回去吧,陪你过小年。」
我妈十分惊讶:「你们今年放假放这么早?」
「嗯……那个,我跟年假放在一块儿休了。」
「噢。」我妈不疑有他,安静了一会儿,倒是提起了别的话题,「祁彦既然回国了,他要回家过年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祁彦正在我身后戳羊毛毡。这是我前几天买回来的,造型是一只柴犬,活生生让我戳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土黄色物体,无奈之下只能找祁彦帮我拯救。
此刻他正坐在沙发一角,落地灯暖白的光从他漂亮的脸颊照下来,粼粼波光投在一双明澈的眼睛里。
光照得他修长手指莹白如玉,那团乱七八糟的羊毛毡,竟然真的在他指间渐渐有了一只圆滚滚柴犬的形状。
我的心忽然软得化作一团。
「祁彦。」我喊了一声,眼看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脸上,便也笑着说,「我妈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去我家拜个年。」
20
上海的冬天又湿又冷。
我抱着暖手袋缩在床上时,房间里开着空调,祁彦正在旁边的桌上,对着一桌子各式各样的礼物纠结。
「林阿姨会喜欢羊绒大衣吗?」
我打了个呵欠,把电视剧调成二倍速,懒洋洋道:「喜欢,反正贵的礼物她都喜欢。」
因为小时候我就把祁彦带回家过,我妈很清楚他家里的事情,对祁彦有一种近乎怜爱般的心疼,再加上初高中时期他也常来我家玩,几乎把他当作半个儿子来看。
所以关于过年回家要给我妈准备什么礼物这件事,祁彦已经纠结了快一个礼拜了。
前几天他从公司里拿了好几套珠宝回来,让我给我妈挑一套。我随便翻了翻标价,就惊得险些从床上弹起来。
其实和祁彦一起住久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他平日的消费水准,但这种远远超出我认知的价格,还是时常惊到我。
丁婉说我这是穷日子过惯了,我深以为然。
自从之前和丁婉联系上,我和她便越走越近。丁婉是个全职作者,平时不用上班打卡,不赶稿的日子里很闲,于是每天和我
从丁婉那里,我知道了很多高中时我不知道的事情。
有关于我和祁彦的,也有关于祁彦和……姜妙的。
丁婉说,在她的印象里,其实祁彦和姜妙是忽然亲密起来的。
就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祁彦突然跟姜妙一起去了画室,在那之后,她就常常在学校里看到姜妙和祁彦并肩而行,而这种时候,祁彦背后一般都背着姜妙的画板。
大概在和姜妙相熟后的第三个月,临近高考,祁彦就出国了。
上个月,丁婉来了趟上海,闲来无事,我就和她一起去了姜妙开的画廊。地点在闵行区,选了一处安静又精致的三层小楼,院子里还种着大片盛开的百合花。
我们去的时候,上一场主题画展正好结束,画廊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助理小姑娘在。我们问起姜妙,小姑娘说,有人邀请姜小姐办合作展览,她飞去外地和人谈流程看场地去了。
「其实姜妙家里的条件不太好。她妈走得早,她爸是个酒鬼,要不是她争气自己考上了市重点,他们连高中都不想让她读。她学画画,好像还是一个远房亲戚资助的。」
出门后,丁婉忽然开口跟我说起姜妙的情况:「她能走到今天,其实挺不容易的。而且其实她现在应该跟祁彦没什么联系了吧?」
我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要来找她麻烦吧?」
「不然你拉我来她的画廊干吗?」丁婉困惑道。
我默默踢飞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小声道:「我就想看看,姜妙现在是什么样子。」
曾经被祁彦喜欢过的,高中时就闪闪发光的大美女,在这么多年以后,会变得更加耀眼夺目吗?
我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和丁婉一起过来的。
虽然没有见到丁婉本人,但我也已经从画廊里挂着的一幅幅画作里,窥见几分她姣美灵魂的留影。
我没有办法不承认,其实在姜妙面前,我是很自卑的。
丁婉见我一脸沮丧,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虽然姜妙人美心善,有钱又厉害,但你至少——」
她斟酌了好半天才找出个词来:「但你至少很可爱啊!」
我:「……」
更忧郁了。
「霏霏。」
不知不觉,我又沉入记忆的深海里,直到祁彦近在咫尺的声音响起,令我骤然回神:「怎么了?」
他坐在床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我,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道:「我应该给虞叔叔准备什么礼物吗?」
像是有谁在我心里骤然刺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伤口不深,可是隐约的刺痛延绵不绝。
「……不用。」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爸他……已经去世了。」
祁彦惊愕地看着我,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他手足无措地道歉,然后来拽我的手腕:「对不起,霏霏,我不知道……」
我指尖冰凉,可还是摇了摇头,微笑道:「没什么好道歉的,都过去好久了。」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这件事,祁彦早就知道了。
他一开始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问我,大概也是怕刺激到我。
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跟死亡相比,短暂的离别又算得了什么。
兴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情沉郁,祁彦没有再继续追问我爸的死,只是默默收拾好了给我妈的礼物,然后等着一起回家的那一天。
结果回家的前两天,白千景忽然找上门来。
他来时祁彦去公司里处理节前最后的琐事,因此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收拾行李。
我一件羽绒服刚叠到一半,门铃忽然响起来。
祁志远已经被列为禁止入内人员,所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祁彦忘了带钥匙。
结果一开门,白千景站在门口。
看到是他,我下意识就要关门,结果他一手肘抵住门框,唇边扯出一丝冷笑:「心虚?」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虞霏霏,我不跟你斗嘴。你就说,祁彦过年不回家,反而跟着你回去这事,是不是你捣的鬼?」
「是啊。」
「你把祁彦带回去,就是为了继续洗脑他,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不和家里安排的人见面吧?」
「是啊。」
白千景深吸一口气,瞪着我:「你竟然都承认了?!」
「是啊,白少爷。」我关不上门,干脆抱胸靠着墙,闲闲地望着他,「我就是这么一个心机深沉、道德败坏的人。不光如此,我还赖在祁彦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一分钱没出,全让他养着我。而且,其实我还没跟祁彦在一起呢,现在只是朋友。」
看样子白千景被我气得不轻,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白少爷,我没有道德底线,你三番五次来找我没用。」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心提议道:「你还不如去多劝劝祁彦,鱼塘无边,回头是岸。让他早点放弃我这个心机绿茶,也能早点回去和你们家安排的姑娘见面,对吧?」
我自认为这话很顺着白千景的意思,没想到他听完更生气了:「虞霏霏!祁彦那么喜欢你,你竟然一点都不看重他的心意。对你来说,祁彦就是张可有可无的饭票吗?」
现在我真的怀疑他有病了。
我叹了口气,勾勾唇角,语气嘲讽:「当然不是。可是白少爷,你三番五次来找我,把我定性为一个因为拜金所以接近祁彦的女人,希望我早日离开他,你又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是希望我哭着喊着,扒着你的衣角说我爱惨了祁彦,求你们不要让我离开他吗?」
白千景陡然愣住。
「就算我真的这样了,你会心满意足吗?你就会不干涉我和祁彦的事情了吗?」我目光凛冽地盯着他,「白少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和祁彦到底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插手。我们根本就不在彼此的世界准则里,又何必非要操控对方的言行呢?」
「你三番五次让女孩儿去打胎的行为,你以为别人就看得惯?算了吧白少爷,大家活在世界上,各有各的卑劣。你就光明磊落吗?你想让万事顺着你的心意来,不先想想自己配吗?」
白千景脸色发青,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晚上祁彦回来,我跟他说下午白千景来过了,祁彦眼神刚一沉,我又补充道:「我把他骂跑了。」
祁彦走过来,摸摸我脑壳,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大胆骂,有什么结果我都给你兜着。」
「其实我一开始不想把话说那么难听,毕竟那一次在病房里他处理孙经理那件事,也算是帮了我……」
「如果他不处理,败坏的是白家的名声。」祁彦打断我,「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霏霏。就算不是你,那个孙经理骚扰别的员工,他照样得处理。再说,就为了那件事,他还从我这里拿走一条项链送他的小情人。」
敢情是这样。
我瞬间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第二天一早,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我和祁彦拖着行李箱就出发了。原本他想直接开车回去,可临近春运,高速上堵得厉害,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坐高铁。
反正离得不远,一两个小时就能到。
只是,刚过完安检,走进候车室,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霏霏?」
我一转头。
好家伙,竟然是蓝汀。
他目光落在我身边的祁彦身上,笑容微微凝固,却还是继续说道:「昨天我联系了阿姨,打算去你家拜年。阿姨很热情,听我说我爸妈今年去海南度假,就邀请我一起过年。」
不会吧?我妈还没放弃让我和蓝汀复合的想法吗??
我在心里哀号着,下意识转头去看祁彦的反应。
果然他眼神冷冽,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真是好巧,林阿姨上个月就邀请我了。」
21
现在的场景非常尴尬。
检票之后,我发现蓝汀跟我和祁彦竟然买到了同一趟高铁。
虽然坐车的时间并不长,但整整两个小时里,祁彦一直保持着唇角微冷的弧度,蓝汀的眼神也绝非春风和煦。
这种言情小说里出现会让人激动万分的修罗场画面,放在现实里,其实并不愉快。
我在心里哀号:妈,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
好在我妈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悲伤,提前到高铁站来接我们。
见面的那一瞬间,我本来以为她会给她许久不见的宝贝女儿一个拥抱,没想到我妈第一时间看向了蓝汀,笑逐颜开:「蓝汀啊,阿姨都好久没见你了……」
祁彦在我身边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林阿姨,我是祁彦。」
我妈声音一顿,缓缓转过头,看着我和祁彦。
我和祁彦并肩站着,离得很近,祁彦手里甚至拎着我的帆布包,头上还戴着我的毛绒兔帽子。
而蓝汀站在离我们两步之遥的地方,唇角挂着微微苦涩的笑容。
只要是视力正常的人,多多少少都能看出点问题。
我妈目光在我身上顿了顿,复杂了一瞬,这才转向我身边的祁彦:「……小彦。」
我能感受到祁彦的紧张,但他还是镇定自若地看向了我妈:「阿姨,好久不见。」
我妈忽然就掉了眼泪。
她抬手,有点慌乱地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好啊,真好,你回来就好——不会再出去了吧?」
祁彦摇头,语气轻轻停顿了一下:「不会了。」
其实我妈对祁彦和蓝汀的感情,大概是不一样的。
对她来说,蓝汀是她看好的女婿,但祁彦几乎等同于她的半个儿子了。
我妈打车带我们回家,因为行李太多,打了两辆。
她坚持跟我一趟车,把祁彦和蓝汀扔在了后面那辆车上。
原本我以为她会问我关于祁彦的事情,我甚至在心里编好了借口,没想到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我闲聊了几句,说前几天去墓园看了我爸,给他换了新的水果和花。
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都跟爸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要去看他。」
「他毕竟是你爸,我们离婚的原因又——」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我妈摇了摇头,语气忽然低沉下来,「算了,一年就去这么一回,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然后车里就沉默下来,安静得只能听到我和她的呼吸声。
我爸是在我大一那年暑假没的。
他炒期货赔钱,欠了一百万,怕要债的找到我和我妈身上,就喝了药。
当时我刚回家三个小时,行李箱都没打开,报丧的电话就打来了。
当天晚上,蓝汀坐最晚的一班高铁,从学校到了这座城市。
之后的整整一个月,我难过得整个人恍恍惚惚,昼夜颠倒,常常在梦里哭着惊醒,然后握着蓝汀的手,反复跟他讲述我和我妈曾经的相处。
我说虽然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但不是因为感情不好,而是我爸炒股出了点问题,他怕拖累到我和我妈,就主动去办了离婚手续,财产和我都归我妈。
我说我爸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还总是沉迷炒股,可他对我很好,每个月赚到的钱几乎都给了我妈,所以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苦过我。
我说过年回家的时候我还见了我爸,他说老家有个堂姐离婚后被男方赶出家门,净身出户,他一定要多赚钱给我买一套婚前房……
我说什么,蓝汀都安静听着,并不打断或者反驳。
只有在我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他才会轻轻抱住我。
蓝汀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温柔包容,像是月光下静谧的海。
他陪了我一个多月,我妈心情也很不好,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蓝汀在买菜做饭,打扫家里的卫生。
有一回我妈心情稍微好点,哑着嗓子跟蓝汀开玩笑,说:「你在实验室里熬了一个学期,好不容易暑假能轻松几天,又得来阿姨家做苦工。」
「阿姨,你别这么说。」蓝汀那会儿正在擦桌子,动作顿了一下,站直身子转头看向我妈。
因为又要照顾我,又要帮忙料理我家的事,他瘦了不少,整个人却看上去更加挺拔,眼睛也一片明亮。
他说,「我是要娶霏霏的。」
直到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才差不多从那种时时刻骨的绝望里抽离出来,接受了我爸永远离开了我的事实。
开学后,回到学校,蓝汀又带我去健身房举铁,在大汗淋漓的运动里,一点一点淡化了生离死别带给我的悲伤。
我也不会再天天梦到我爸,梦到小时候他把很贵的巧克力藏在袖子里带回来,偷偷给我吃的场景。
但不管过去多久,想到他的死,我还是心头有刺痛浮现出来。
若隐若现,但总落在那里,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脏。
下车的时候,我表情有些沉郁。
祁彦过来帮忙拿行李时察觉到了,低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
祁彦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小年的时候,我妈带我们出去吃饭,说是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很好吃的川菜馆。
结果在饭馆门口,遇上了她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姐妹,郑阿姨。
郑阿姨的目光仿佛探照灯一般,从我身上晃过去之后,就在祁彦和蓝汀身上来回地扫,一边扫一边问:「林秀,你女儿回来啦?这两位是……」
我妈笑得春风得意:「哦,这两个都是我女儿的好朋友,来我家玩的。」
郑阿姨脸上立刻浮现出微妙的复杂之色。
她「啧啧」了两声,跟我妈客套两句,然后告辞。
我忍了忍,没忍住,委婉地问我妈:「郑阿姨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没想到我妈说:「要的就是她误会。」
我:「?」
我妈语气很有几分不满:「谁让她老跟我炫耀她女儿嫁了个富二代,一星期能说三十回,烦都烦死了。质量不够,我们可以数量来凑。」
我:「……」
我回头偷偷看了祁彦和蓝汀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很淡然,祁彦甚至翘一翘唇角,冲我笑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祁彦给我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蓝汀马上跟一筷子盘龙茄子。
我妈敲了敲桌子,淡淡道:「自己吃自己的。」
两边立马缩回了筷子。
我把碗里的鱼香肉丝和盘龙茄子吃完,去夹我面前的梅菜扣肉,每夹一块我妈就咳一声。
我置若罔闻,结果我妈咳到第四声,直接开了口:「虞霏霏你少吃点,看你脸圆的。」
蓝汀温和道:「没事的林阿姨,霏霏大学的时候一直在跟我举铁健身,体脂率比一般女生低很多,偶尔吃多点不会胖的。」
好家伙,我直呼内行。
祁彦捏紧筷子,狭长的眼尾微微垂下来,唇边挂起冰凉的笑。
他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没关系,阿姨,霏霏住在我那里的时候,每天都会举哑铃的。」
我眼皮一跳。
果然,我妈状似春风和煦地看向了祁彦,重复了一遍:「霏霏,住在,你那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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