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开头写一个故事? -
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哪哪都好,只是可惜不喜欢我。我于她而言,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她要我被师门背弃,要我灵根修为皆废,要我万劫不复。
如她所愿。
可惜我总归有一把剑,而她也必死于越春剑下。
1
小师妹杏眸如春水,单薄纤弱得像是最干净的一捧雪。
小师妹温言细语,门派上到掌门下到外门弟子都对她怜爱三分。
小师妹天赋异禀,入门不过三月已至筑基之境。
小师妹刚进门的时候,她赤裸的足从裙摆里露出,微蜷的脚趾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她怯怯地躲在师父身后,常年不见笑容的师父也对她放柔了眉头。众人看待她像是看一朵脆弱的花,我也安慰地朝她笑,却看见小师妹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转过头去,眼眶微红。
小师弟推了我一把,骂我木呆子是不是做什么表情恐吓师妹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瞪大了眼睛说才没有。师父嫌我吵闹,罚我在清心堂跪了半个月。
小师妹眉眼带笑,像是三月开的花。我也喜欢她。我给她摘后山的花,她却因此过敏遮了半个月的脸。我送她自己不舍得吃的体质灵药,她吃了却修为速退。
人人都说我嫉妒小师妹,怨她夺了所有人的喜爱,要毁了她的脸,废了她的修为。我红着眼却不肯掉一滴泪,只盼着小师妹为我说一句清白的话,可她只是摇摇头,微喘着说,师姐并非有意,她原谅越春师姐了。
我从此便不爱讲话了,不温不火地修炼。
我没有家,长虚门便是我的家。
我待师父如亲爹,可他摸着小师妹柔顺的头发对我摇头,说越春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待师弟尽心尽职,可他也不愿和我玩,他喜欢贴着小师妹讲话。
我在长虚门十五载才筑基,小师妹只用三月便超过了我。
我和小师妹领了任务去历练,却掉下了山崖。我背着受伤的小师妹绕过瘴气,毒气腐蚀了我的外袍连同裸露的肌肤。我灵力枯竭,只剩那么一点点,只足够将一个人送上崖顶。
我咬咬牙把小师妹送了上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师父来救我,倘使师父无暇,便叫几个师兄也是好的。
我抱着自己在山崖下等呀等,晚上的崖底那么吓人,我颤抖着和自己说,师父会来的,会来的。
再不济我还有个未婚夫白绥呢,他会御剑来救我的。
日子一日日过去,我的伤口已经溃烂,体内灵脉都因为与野兽搏斗的催动而破损,还是没有人来。我想,没关系,也许是小师妹还昏着。那我自己回去好了。
我绕过了几百里的山障,爬着上了长虚山一万一千阶的阶梯,手脚几近全损,我那么欢喜地想要回家。最终倒在最后一阶阶梯前。
却看见张灯结彩,长虚门从没有这样热闹过,有外门弟子路过,说是小师妹生辰。
我那时候那么傻。
纵使小师妹昏过去不曾言说,怎么没人关心你的去处呢?
我为他们编造千百般理由,眼下却和我说,是小师妹生辰啦。
谁盯着地上这个瘫倒的烂人瞧了半天喊了声:「越春师姐回来了!」
「什么师姐?她个歹毒的人,不配如此称呼!」
我啪嗒落了两滴泪在地上。下一瞬剑光闪过,剑尖直指我的喉咙。
白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目如流星,长发高束,眉眼里三分冷淡。
「越春,你为什么要害小师妹入瘴气?」
乌泱泱的一群人闻声,从大殿里出来了。
我被剑气震得吐出来一口血,却茫然地说:「我害谁?」
小师弟冲上前来,倒先冷笑了。
「你从前就嫉妒她,你害谁?你对小师妹做了这样的事,还要装无辜么?」
我被他踩得偏过头去,眼泪往下掉:「我害小师妹?我背着她走这么多路,拼得灵脉受损助她回来,我究竟如何害她了?」我抬起眼看他,陌生得要紧。
小师弟面露犹豫,到底收回了踩在我肩上的脚。
人群分散,小师妹走出来,眉间一点花蕊,光彩耀人,还没说话眼泪就已经掉出来了。
师父把她护在身后,瞧着我,与瞧猎场里的灵兽无区别。
「越春,残害同门,罚剥去灵根,逐出师门。」
我哭着往前爬,我说师父信我,越春没有家了,越春没有害人,一脸的泥。
我的家人们,白绥用剑指我,师弟踩我。
我还认不清吗?
越春从来就没有家。
我是被遗弃在长虚山脚下的女婴,师父正好把我捡了回来,我五岁前不会说话,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小傻子,七岁测出灵根驳杂,毫无修炼天赋,我也猜师父会丢掉我,就乖乖地低着头站在那儿,可师父说,越春是我的徒弟。我这样留了下来。
我在地上爬,泪流满面。
我说:「师父,长虚门是我的家。我没有地方去了。」
师父的白发垂到腰,面容仍然年轻,他眼神淡漠地瞧着我。
「长虚门已养了你十五年。灵石丹药,不曾亏待你,你天资愚笨,如此已是仁至义尽。可从今往后,长虚门再容不下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
小师弟气得眼角发红,到底忍不住了,声音里满是怒意:「你明知道小师妹是纯灵体质,却故意引了她入瘴气,让她几欲生出魔气,所幸她大难不死,反而因此结出了一点雏丹。」
她入门不过一年,半年筑基,半年半步金丹。果然是天命眷顾的模样。
可是,我这样天资愚钝的人,就活该要给她做垫脚石吗?
我艰难地抬眼看小师弟,他与我同岁,是世家里头出来的公子,即使在人间也是尊贵身份,说话向来恣意。可我是真心将他当作朋友对待的。
一滴泪砸在土里,我想起瘴气过来的时候,我是怎样竭力地抱住小师妹,我的个子不大,却紧紧地把她护在怀中。我和她说不必怕,却因为魔瘴腐蚀我的肌肤而痛苦颤抖。
她叫我师姐,我就护着她。
我转过头,问白绥:「我没有害她。你也不信我吗?」
是白绥先说我歹毒,是他先用剑指向我的喉间。他曾经教我练剑,剑锋如风,他教我说,剑尖是要永远指向敌人的。
白绥眉间微跳,一双凤眼别开我的目光,捏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
他顿了顿,说:「越春,做错了事要受罚的。」
乌山的月亮落下去,小师妹往前走,师弟怕我伤她,亦步亦趋地护她左右。
小师妹叫作楚谣。她婷婷站在我面前时,我正好看着她鞋面上的珍珠轻颤。
她轻声说:「师姐,我不怨你。本来就是多出了一个我,若不是我和师父师弟走得太近,你也不会生出怨恨,如今竟然害你成了这副样子。」
她大概愧疚,眼圈红了一半。
楚谣确实该愧疚,可是愧疚的并非这个原因。
我咬着牙拔出腰间佩的剑,催动身上最后一丝灵气,越春剑应力而起,直对她的额心。
剑尖还没逼近,便被卷落在地,剑尖贯穿了我的手心钉在地上,又挨了谁的一脚。
小师妹受了惊,左右都是人关心她。
我痛得不能自已。却从未如此清醒。
我是越春。在长虚门十五年。天资愚笨,性情顽劣。人人都说我歹毒,可我做过最狠毒的事情,不过是偷了后山的鸡。
师父亲手替我剥去灵根,却要我保持清醒,体验十二万分的痛楚。
他曾带我入修真的门,如今将仙门向我永远合上。
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她眉眼娇俏,一年后,我没有了师弟、没有了师父。
长虚门不再是我的家。
2
师父毁我灵根时说,他不该把我捡回来的。
我灵台崩摧,却不能自已地痛苦。事到如此,我也没有再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了。
我当然有恨,我恨师父把我捡回来,却只把我当成一个顽劣的小猫看待。
师父,越春有错吗?
我知晓师父在修真界地位颇重,不过收了四个弟子,我如今不过筑基,丢尽了他的脸面,又不善言辞,若非当初他风雪路过,与我一起被丢掉的越春剑引得他驻足,我未必能得他庇佑。越春剑,是好剑。只是我并非他以为的天才。
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若是旁人,也该对自己失望至极。师妹进门来,光彩绝艳,旁人眼里,也该是我这个愚笨的师姐用尽拙劣的法子来害她。
直到害她差点入了长虚山下的瘴气。魔君谢长卿曾在长虚山下的瘴气中入魔,从炙手可热的天才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君,他提剑杀尽育养他的太清门。传闻魔障中残余他一分神识。
长虚门这才因此极其震怒。
忍无可忍,避无可避。
我抱着越春剑下山,长虚山下雪了。
一万一千阶我慢慢走,好像走过了我的十五年。我灵根已毁,四体皆废,每一步走得痛极。小师妹送了我灵药,怜悯地看着我,眼底约莫还带了那么点泪。
楚谣的药递出来,小师弟也没拦着,大约还存了一分可怜我的心,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微笑,一咳就是血,十分疑惑地问她:「你若有心帮我,就该不出现在我面前。」
她微颤,小师弟扭头过来,要和我争吵,可我已经无力了。我就当听不见也看不见那些弟子们的非议与别样眼光。
我慢慢地走下这长虚山。
等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一个玄色的身影还站着,没有撑伞,风雪一吹就是满头。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
他转过来叫我,越春。
我的右手已然不能动弹,还有好大个洞在上头,就是白绥的剑刺出来的。
白绥无父无母,是我把他捡上长虚山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一滴滴在雪地里洇出梅花。
雪落在我的眉梢,我极其厌恶地朝他吐出一个「滚」来。
白绥的头发高束,抿白了唇,却还是说道:「往日还有分情分,若你真无处可依,或可来寻我帮忙。」
我真的想大笑不止,是谁当初抱紧我瑟瑟发抖地说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究竟是谁下贱啊。
我轻笑,扯到一身伤痛,我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不该救你。下贱的半妖之子。」
他的脸色陡然发白,发丝打在鬓角,他握紧手中长剑,呼吸微喘,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难过成这样,我心里才舒服一些。
继续慢慢地往山下去了。
长虚山崖下的瘴气果然不一般,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心口,腐蚀过我的百脉。我忍着每一秒都不可言说的痛楚,强装镇定,若非如此,我并不只是被废灵根,恐怕连命都要交待在那儿了。
有声音在我心间懒散地响起。
「现在往回走,我教你如何十步杀人。你伪善的师父宗门,都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长虚山下雪了,血淌在白雪里的样子,真像世间最美的画。」
我顿住,疑惑地叫他:「魔君,谢长卿?」
那声音顿了一下,却轻笑:「许久不听人叫我谢长卿。」
我仰头看天,冷得人要命。
我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入魔。天下大道,并非只有修真与入魔二路,我还有我的越春剑,我迟早会用越春剑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谢长卿冷笑:「天资如此愚笨的你,居然还这样天真。」
我把越春剑插进雪里支撑着身体,反讽道:「我听闻当年太清门下掌门第一得意弟子,七岁筑基,十岁金丹,到他十五岁的时候,修为已不可测,被称为千年一遇的绝才。那么,天资如此卓越的你,又何故沦落到正派闻之色变却又不屑的存在,也是因为那么一点可怜的天真吗?」
谢长卿不说话了,良久,慢慢地道了句:「有意思。被正道摒弃,又不屑魔道,我要看看,连一把剑都握得摇摇晃晃的你,怎么在世道下讨回一分颜面。」
谢长卿的神识从我的心间离开了,百毒瘴气却深深印入了百脉。
我撑着剑,下一秒却再也忍不住,失力地跪了下来,呕出一口血来。
寒雪落在越春剑上,反而增亮了它的光锋。
我寻求安全感般地靠近。
越春剑啊越春剑,一剑可开太平,一剑可定乾坤。
你又能否将这已然颠倒的黑白还回清澈。
往后我没有家啦,我只有越春剑了。
我筋脉受损,灵根不再,破损的丹田里空空荡荡,我真的想仰倒在这雪地里流泪。
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测试灵根时师父垂下眼失望的一句「杂灵根,一生至多筑基之境」,我有多难过。我拼了命地修炼,日夜不分,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好像遇见了一块石头一样,总是透不进来。
我时常羡慕楚谣,三月筑基,可我这样努力了,十多年日日夜夜尚且抵不上她三个月。
我的血在雪地上洇出了一朵朵红梅。
我这样绝望了,明日扫雪的弟子看见我倒在长虚山下的身体,传回去恐怕又是给他们徒增笑料。
风霜刮得我头疼欲裂。我恍惚里听见梵音大起,一抬头好像四面金佛花盛开。
身披袈裟的僧侣踏雪而来,眉间一点殷红,一双凤眼却凌厉地上挑,明明应该是出家人的模样,可眼角隐约里瞧着有一分戾红,通身的气质却仍然是悲悯的。
他不紧不慢地从如雾般的风雪里来,脖颈上串的佛珠圆润繁多。
越春剑如雪三尺才能支撑住我跪倒在雪地里的身体,我仰起头看他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袖袍在风中岿然不动,脖颈上的佛珠亮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站着。
他含了一分笑,微弯了一些看我:「原来是你。」
我听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湛寂,从空明寺来找你。」
我知道空明寺,自从从前的藏剑山庄、太清门都覆灭之后,空明寺与长虚门、瑶台宗并列三大宗门。
「为什么来找我?」我连话都难说,呕出了一口血。
「阿弥陀佛。」他淡淡地说了句,悲悯地垂着眼,伸出了手覆在我的额顶。金光大盛,暖意从我的额间往四肢百脉里穿梭。痛不欲生的疼痛感终于被几乎消除了。至纯至真的佛光乃是魔气最大的克星。
等他收回手的时候,面色若有所思。
我感激地向他作揖道谢,摸了身上半天,谁晓得身上穷得只剩下几十块下品灵石,寒酸得拿不出手,赧然地说来日再报恩。
我突然想起来湛寂是谁了。空明寺这一辈的奇才,天生佛子,师父曾说只要他勘破七情六欲中最后二字,便可立地成佛。我当时扭头,看了看左边一剑斩断无望峰的白绥,右边半年筑基的小师妹,还有吃吃喝喝也能金丹的小师弟,摆弄着剑上的剑穗,感叹命运的参差。
风雪那么大,可是湛寂站在这儿,风雪也不敢靠近了。
他说:「举手之劳罢了,来日施主便可帮我一大忙。」
我摇头疑惑,等着他继续说出来。
湛寂却不说话了,一双凤眼上挑,却端了个悲悯模样。
「施主何名?」
「我名越春。」
他说记住了,转身离去的时候,瞥了眼我面前三尺入雪的越春剑,叹了声好剑。
我说是啊。
毕竟天底下,师父会挖去你的灵根,心上人会用剑扎穿你的手腕,师弟会踩着你的脊骨怒骂,师妹会笑盈盈地说师姐我原谅你。
可越春剑,会永远陪着我。
3
按理说,像我这样没天赋的人,就算再刻苦修为也不能早早地到了筑基之境,按师父所说,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越春剑内有半卷残谱,除了我谁都看不了,也学不了,他们总是冷讽道,瞧瞧越春师姐的剑,再瞧瞧越春师姐,那才叫一个不配。
风来晚剑谱的第一式是吐纳之法,我琢磨了好久才看懂,可就是那么一个吐纳之法,让我十五岁筑了基,勉勉强强在宗门里头混了个平庸来。
第二式出剑,练好后据说那是一个翩若惊鸿的剑光。但我确实蠢笨,出剑慢而钝。
到了第三式,我再也练不下去。拢共七十二式,我这里存了半卷。
湛寂走后,这雪里又只剩下我和越春剑,我头一次那么利落地从雪里拔出越春剑。
出剑慢而钝,为什么心存犹豫?为什么茫然粗钝?
我一直想当一个好的姑娘,一个好的师姐,一个好的徒弟。
挂念了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含怒的目光,这样多的重担挂在剑尖上,我的剑,怎么能快得起来?
我闭上眼,越春剑圆满地做了个起势,从未如此完美地挥出风来晚剑谱的第二式,我割破风雪时剑身轻鸣,与天地之声相和。一招下来我额头已出了汗,却立在天地间大笑出来。
长虚门下方有不少城镇,我循着香味走进了一家路边小摊。
我坐着要了一碗阳春面,热气腾腾的满满当当的一碗,撒了点碧色的小葱花。我幸福地夹了一筷子,刚吃进嘴里,就听见隔壁桌热闹地讲着话。
那是几个二三十岁的散修。
「你们知道吗?长虚门那个玉虚真人,把他的长徒越春逐出了门。我看见有弟子在长虚山下贴了公告,贴好了还啐了一口说真晦气。」
「嗐,谁不知道呢?作为玉虚真人的弟子,灵药灵丹伺候着,居然这么多年才是筑基,他们刚入门的那个楚谣仙子,三月便筑基了,可不是要嫉恨地害她。」
「我若是她,真该羞愤致死。楚谣仙子被她推入瘴气后,拼了命爬出来,反倒因祸得福,即将结丹。反倒她,害人不成,自己修为也没了。」
「可怜长虚门,十多年养了只会咬人的白眼狼。」
我垂下眼,拨散面上的细葱,眼里有点酸涩。
他们脸上义愤填膺,好像亲眼所见般唾沫横飞地讲着长虚山崖瘴气的事情。
我吃进一大口面,不在意地擦掉眼角一滴泪。
有破风声传来,一个飞镖直直插进那桌散修的木桌上,刃深入木桌,恰好离那个讲得最起劲的人手指一毫,大抵接近的肌肤都已经被切磨掉了。
谈论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他痛得叫出声来,咒骂不止。
我顺着破风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黑衣的青年侧倚着门,一手环胸,两指懒懒地夹着一片枯叶,我这才看清楚,那深入桌面的哪是什么暗器飞镖啊,分明就是这脆黄的枯叶。长袂当风,两鬓的黑发散下来些,添了一分恣意。正是大雪的时候,没什么人,风雪穿过他的乌发,落了一点在唇上,却更显得晶莹。他生得很好,飞眉扫鬓,眼尾往上挑,浅浅地嵌着点小痣,倒别有了分病弱的风流。
散修看清了他人,抱着流血不止的手指怒目瞪他,刚想污言秽语地骂出口。
衣冠带雪的青年就这么轻轻一抬眼,眼神里隐没了黑夜,雪愈发冷酷起来。
一众散修吓得抖索起来,不敢再说话了。
他往里走,寒气透进来,散修颤抖得愈来愈明显,额头冒汗。
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个散修终于支持不住一般跪倒下来,十分狼狈地在地上磕头乞怜。
青年却好像没看见般路过他,到底听那求饶声烦人,顿了顿:「滚。」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去把这些话讲给长虚门,每一个人听。」
长虚门最重脸面,可万万没有他们这种地位低的散修编排的份。
散修白了脸色,青年等不到回应,不耐烦地啧了声。
那些散修回头看了看那如刃般插在桌案上的枯叶,咬了牙应允了,又麻溜地滚了出去,好像再不愿意多待一瞬。
青年看过来的时候,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看面前那半碗面好像要看出花来。
谁知道他下一秒就在我身旁坐下了,指尖那片黄叶就在我面前放下,他也叫了碗阳春面,我却提心吊胆不敢看他半分。
肩头带雪的青年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带了分嘲弄怜悯:「说是有自己的路走,怎么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非议了几句,就掉了眼泪?」
我这下知道他是谁了,就在不久前盘旋在我脑子里的魔君,谢长卿。
我看了看那片躺在桌子上脆弱的枯叶,又想到坊间传闻谢长卿的诸多可怖故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犟嘴。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越春剑,谢长卿冷笑一声:「安心吃你的面,本君可没空对你一个修为全无的废人下手。」
说得也是,我掐了掐手心,还是拿起了筷子,吃剩下的半碗面。等我把头从碗里再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谢长卿十分嫌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细碎的小葱撒在上面,面条吸满了汤汁,咬一口可别提多美了。
我立刻心领神会,大名鼎鼎的魔君必然眼高于顶,吃不下这口面,可是到底有些可惜了,我摸了摸肚子,约莫还能勉强吃下那碗面。
我委婉地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谢长卿,刚要善解人意地提出请求,却见谢长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这上面的葱给我挑干净。」
我便不得不重择了一双筷子,一点点把上边的葱择干净,按他的意思是,一点绿色都不能见。
我叹了口气,挑着挑着,冷不丁地开口,十分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谁能想到,自我从长虚山崖下回来,收到的善意都并非来自朝夕相处的同门,而是素来不相识的人。无论他们的用心是什么,总归是帮了我。
谢长卿接过我挑好的面:「本君就是喜欢教训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声是。
我拿起越春剑,起身结账,顺带把谢长卿的面钱给结了,我身上拢共没多少灵石,剩下的真是岌岌可危了。我苦恼地叹了口气。
我转过身冲他一作揖:「江湖路长,就此别过。」
谢长卿夹起一筷子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睫上一点雪水融化。
「等本君下次见你之前,你可别死了。」
我硬着嘴回他:「我就算是命再贱,也要活得比你们都长。」
谢长卿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唇角到底带了分讥讽,桃花眼笑得弯起来:「好啊。记住你的话,越春。
「本君也愿你,福厚命长。」
说得真是一个情真意切。
我掀开帘子,迎了一怀子的冷气与雪,我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我该去哪儿呢?」
我手上的越春剑突然鸣动,剑柄所指分明是南方。
我这就知道我该往哪儿走了。
走出长虚山所辖城镇,雪便小了。出城门的时候,我遥遥地往回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长虚山的山尖。这便是最后一眼了。
我毫不留恋地,斩开风雪往南走了。
4
我一面赶路,一面细细琢磨我的风来晚剑谱,开窍后总归比以前快些,两个月的时间也只练了三式,这便可以看出我的天赋的确平庸得可恨了。
我修为散尽,自然辟谷不了,寻了个破庙歇脚。我用剑尖串了只兔子,放火上慢慢地烤,转得皮上烤出了油脂,香味往人鼻子里钻,那便是好了。
我向庙里积了灰的佛祖暗暗道了声歉,撕下来一个兔腿,便往嘴里塞。
我刚咬下去,就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我放下了兔腿侧耳倾听,却又不见了,便以为是外头的风声。我又要咬下去,又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
我这就有些害怕了。
要知道我虽然总是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像小姑娘。
我握紧越春剑,往哭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正是佛像后侧。
一个姑娘缩在那儿,惊恐地抬头看着我,面上还带有泪痕。我也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谁比谁更吓人些。
但好歹她算是个人,也并非精怪魔修。她大概也饿狠了,吃了我半只兔子后才含泪说出了原因。
前面那个镇子啊,大概出了个魔王之类的,向着全镇要妙龄少女呢,还需得处子。镇上被封锁了消息,不许向仙家门派传消息求救。有人尝试着去联系长虚门,但总归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就是了。
她是因为不愿被送去魔王那儿,才躲到这块的。
我可惜地看着那半只兔子,一抬眼撞上了那姑娘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瞧我拿个越春剑,便以为我是什么修为深厚的修真人了。
可我还是不得不恳切地告诉她,我甚至连气都聚不了了。
姑娘的脸色一白。
我还要谢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毕竟不是什么高人,不知对手深浅,只能远远地绕路了,我能做的,只有往附近的门派通风报信一番。
姑娘的脸色白得已经不正常了,手指着我的后面颤颤巍巍。
我脑袋一昏,再醒来已经在姑娘口中的魔穴里了。
姑娘的名字为明岚,听她说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因此我在她的衬托下被选为她的丫鬟而不是新娘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仍然后悔不该在那个破庙里吃烤兔,必然是佛祖不高兴了,才让我一个过路的那么倒霉,被打昏了和明岚一起被抓送到这个魔穴中。
妙龄的新娘许多,都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头,一个个被换上了红嫁衣,哭哭啼啼地聚在一起。
也不怪她们吓成这样,毕竟这个魔穴里寒气极重、阴森恐怖,又兼之看门的几个小魔青面獠牙,看姑娘的眼神和嫩肉别无二致。
我因为是丫鬟的关系,又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较新娘们自由得多。
可我最为焦急,只因我的越春剑不知去向了。
我便经常借着送饭的契机兜兜转转寻找藏我越春剑的地方。
我心中难得这么有怒气,也恨自己没用,一个用剑的,没有了剑,那还活什么?
我探头探脑,却在一个门头停了下来。房门半掩,守在门口的小魔大抵交差去了,我推开了门。房间挺大,大红的喜床红得刺眼,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奇怪,喜床正中间坐了个娘子,盖着红盖头,按理来说这样的情景只会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你一见到那人,心中的烦闷就减消了。
她从喜服的袖子里露出一截手,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捧着个苹果,可是那手却比苹果要更好看些。娘子体量匀称,只是显得略高了些,我头一次这样生出怜香惜玉的心,虽然还不见人,只是觉得一定要救了她出去才好。
我走近她,她红盖头上的流苏轻晃。
我不由自主地揭开那红盖头,从白皙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一直露出到秾丽的眉眼为止。她眉间一点朱砂,云鬓下垂了一粒金佛花耳铛。
美人是美人,只是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也便罢了,这人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是湛寂。
他面色沉静,从眼底缓出了一道波,融化在眉间的红砂中。
是观音含笑:「终于等到你了。
「越春。」
我还保持着掀开他盖头的姿势,被湛寂的笑晃了晃眼,我有些局促,鬼使神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小师父,你怎么长头发啦?」
湛寂失笑。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委,他本是路过此镇回往空明寺,遇见了此事,便将计就计顶替了要送上来的新娘子,小魔只见他从盖头下露出的一截白皙下颌,便已经知晓是个绝色的美人,关押在这儿。
我咂舌称赞,这就是看出人与人的区别所在了,我遇见此事,便想远远避开通风报信去,可湛寂便是来上山除魔来的。
我紧绷着的心见了湛寂到底放了下来,但还是强忍着找不到剑的焦灼问他,怎么知道我就会来。
湛寂从身后拿出一把越春剑。
「我看见他们拿了这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大喜过望,瞧湛寂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崇敬。
他平静地说:「原本世间魔气不过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如今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占了一个城镇了,此事背后缘由必然不简单。」
按湛寂的意思是,要等到见魔头的时候才好动手,现在是不宜打草惊蛇的。
见魔头是什么时候呢?我后来就知晓了,是娶亲的时候。
到他们娶亲的时候,阴森的魔穴非要装点上惨红的喜庆,那才是真叫一个怪异。新娘子们被吓得连哭都不敢了,我心里也瑟瑟缩缩,新娘子们盖着盖头,需要侍女们牵着行走,两侧随了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
我跟在新娘子湛寂旁边,牵着他的衣袖行走,结果我颤巍巍的反而没有湛寂盖着盖头走得安稳。
洞内黑黝黝的,我心里有些慌,却悄声和湛寂说,别怕。
湛寂顿了顿,舍了一粒舍利子塞给我,我气闷恶心的感觉一下就消除了。
我的心定下来,越春剑缩小成袖剑藏在我的大袖里。
等到了成婚的大殿,阴寒的气息越发浓重,我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舍利子,百脉里好似有金光游走。
魔头露了脸,我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魔头面容可怖、四肢瘦长,从枯槁里透露出腐败和血的味道,我赶紧低下头,这个魔修,实在是长得太惨不忍睹,周身氛围不可言说的令人作呕,怪不得时人对于魔修都是十分唾弃的。
我又忽然想起谢长卿来,分明他才是世间名声最大的魔修,却没有半分这种腐败的感觉,若他把面上的嘲讽收一下,大概我会以为是哪个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吧。
我这样想着,那个魔修已经走近了,枯瘦的手一面想要掀起湛寂的盖头,一面嘱咐其他小魔,声音嘶哑:「把其他的也都剥了皮,血蓄到池子里。这种处子的血最好,大人要用。」
我的心一紧,手段惨烈不说,而且听他的意思是,这些姑娘的血是给这个魔修的上级用的。
谁指使这魔修收集女子精血?是更成气候的魔头,还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那魔修的手刚要伸到湛寂的红盖头上,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就紧握住了他,魔修的手半分再动不得,金色的佛家咒纹缠绕蜿蜒上了魔修,他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喊出来,声音难听。
越春剑同时出鞘,我斩断两边要挟持住姑娘们的小魔,因着他原先给我的那枚舍利子的缘故,剑气中还带了金光。
我将饱受惊吓的姑娘们略略安置好,反手越春剑就斩杀青面小魔。
小魔虽然不成气候,但是数量颇多,风来晚剑诀第三式剑气凌厉,我挥剑时竟然不知不觉又新会了两式。
我力竭不继,用力过度的右手隐隐颤抖,湛寂解决了魔修之后赶到,为我度化了最后两团黑气。
我跌落在地上,面色发白,抬头看湛寂,他眉心前早有一点殷红,此刻这一点殷红愈发明显,上挑的眼尾增一分红色,却是一副让人不敢接近的悲悯模样。脖颈上那串舍利子颜色暗沉。
我累极了,却喘着气笑起来:「小师父,我把这些小魔都杀完了。」
我已经会风来晚剑诀的第五式了,我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
湛寂翻开手,一朵瓣瓣重叠的金佛花在他的手心里绽开,他把这花送到我的手上。
我接过,眉眼带笑,这是我第一次被送花。
一朵重重叠叠的金佛花,我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湛寂为那些姑娘安神,又一个个送了她们回家,安定了这偏远小镇的民心,临走前还留下几道金印庇佑。
湛寂让我时刻小心,说修真界中将有大动乱,此次魔修采血、边上两大宗门竟然无知无觉,便可见一斑。
苍生将有难。
我咬着个野果子,路边的小花一蓬蓬的,阳光那么好,湛寂在前面慢慢走,我问:「小师父,苍生是什么?」
湛寂眉眼如同含雪,他道:「苍生是世间万物。不论王孙公子与走夫婢子,还是飞禽走兽,此间一草一木,你嘴里的一颗果子,都是苍生。」
「你是空明寺的佛子,那必然要成佛。我听人家说,佛都是博爱万物、众生平等的。」
「我要先学会偏爱,而后才能博爱万物,越姑娘。」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偏爱?」
他看向我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偏爱。」
偏爱要有多爱,才能足够到后来平等地分给万物?
越春剑滚烫起来,指引我往南边走。湛寂的手往越春剑一点,越春剑的骚动安定了下来。
「越姑娘,你说你无父无母,身世成谜。如今南方藏剑山庄旧址有异动,或许顺着越春剑可以溯源寻找。」
原来越春剑的骚动与藏剑山庄旧址出世有关。
湛寂说他本来就是去藏剑山庄旧址的。自从多年前藏剑山庄主人练剑入魔杀妻之后,又屠杀了整个山庄,这个曾经的修真剑派连同山头一起沉没,到今日才复现秘境,如今各大门派都派出了弟子前去探宝历练。
我和湛寂就结伴前去。
心境平和之下,我竟然又能练成了剑谱上的三式。偶然有领悟不到的地方,湛寂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不足。
我每练成一式,湛寂就送我一朵小金佛花,我美滋滋地串在越春剑柄上,金光流转柔华生辉。
因为是极少收到的善意,我就越发珍惜地宝贵着。
谁不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谁又愿意当恶毒平庸的师姐?
我拨弄着金佛花的一片花瓣,恍惚里竟然有佛音轻响。我记起来初见时他转着佛珠、踏雪而来的模样,他为我修好残破身躯,说来时我可帮他大忙。
「小师父,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他眉心一点殷红,湛寂闭上眼,鸦睫低垂,胸前一串佛珠庄严肃穆,良久,他淡淡出声,不过二字。
他说。
「渡我。」
佛要我渡他。
5
我和湛寂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已经算是晚的了。
湛寂与我暂别,他总归是要回空明寺的。
巨大的汉白玉平台上人满为患,穿着各色宗派服饰的弟子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眉眼意气风发,我收回眼抱着剑懒懒地靠在一旁。
我正阖目想着我的越春剑和这个山庄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却冷不丁感觉有谁伸手往我这边推。我下意识地睁眼,越春剑鞘打上那人的臂膊与脸。
吃痛的哀嚎声响起来,我看见阔别已久的小师弟受疼地捂着手,又感到脸疼了去捂脸。狼狈得我想笑。
小师弟有名字,陆寻,陆家的嫡长孙,一脉单传惯出的小祖宗,十岁被检测出灵根天赋,被师父收为徒弟,多年来吃喝玩乐,却凭着天赋照样到了金丹。按他的话来说,不努力修炼,那就是要回凡间去当王爷的。
我从前念着他心性少年,非黑即白也算意气,可黑白颠倒、意气用错了的时候,可真是像刀子割心般的疼。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废了灵根,当初连活命都可怜的人还能反应这样快。
陆寻缓过来,忍着疼直起腰来。他穿着长虚门蓝袍云纹的弟子服,只是脸上还存有一道被打出的红痕,不免滑稽。他瞧清了我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似乎不经意地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仍然不免厌恶情绪。
「你怎么也来了,不是灵根都没有了吗?瘴气入体好全了?」看我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模样,他还是嘴硬加上一句,「倒是你命硬。」
瞧瞧,这就是我五年的好师弟,原来他们也知道,被剥去了灵根、被瘴气缠身、修为散尽的人冒雪下了山,十有八九是会死的。
我冷淡地一抬眉:「与你何干?」
陆寻噎了一下,气急道:「要不是师妹看见你来了,托我过来问候一下你,你以为我会和你这个废人多言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见到楚谣遥遥地冲我一礼,眉间花钿绮丽。
我也冲她笑,提起越春剑遥遥致意,一截半露的寒光与金佛花交相辉映,我是同她说:
我们,不死不休。
我也有道,走的是快意恩仇。
楚谣脸色微变,云鬓上的珠钗摇摇晃晃。她还没说话,陆寻倒先急了,到底是顾忌着没再上手推我,斜飞入鬓的眉气得挑起来。
「你冲小师妹举什么剑?她好心叫我来看你,你是不是知道了她已经结成金丹,更加郁结气愤了?」
噢,原来她已经金丹了,真快啊。我在长虚门的时候,每日每夜地修炼,总是忧心我这等天赋,还未修炼到金丹怕就已经老死了。
这点动静已闹得周遭都看过来,窃窃私语里夹杂着「越春」「楚谣」,这两个名字碰撞在一起,也必定说的不是好话。
却看见陆寻的脸色发白,疼得陡然出汗,右手僵硬得握不住剑。
我回头看,白玉台高,谢长卿屈起一条腿懒散地坐在栏杆上,背后是鸿蒙而上的渺渺云气。他喜着玄衣,衣袂正好当风,恣意地在长风里微动。他眉眼比山水还像画,眼尾的红色却染了十分的戾气。他垂眼含笑,怎么瞧都是股嘲讽的味道。
「天下的话都被你说尽了。要赶人的是你们,来挑衅的是你们,要施舍怜悯的还是你们。」来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寻痛苦不堪的神情,嘴角勾了个带了冷意的笑。
「——十足十的道貌岸然。」
白绥瞧见一片混乱,才知道这小师弟又去找麻烦了,匆匆赶到,正见到这场闹剧,向谢长卿拱手道歉,说是陆寻冒犯了前辈,希望谢长卿能手下留情。
谢长卿懒散地笑,长指轻轻一点,从袖中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陆寻这才好受过来,也知晓谢长卿的功力深厚不好惹。白绥看向我,神色莫辨,大约刚想说些什么。
就听见谢长卿极嘲讽的一声嗤笑。
白绥就要带着陆寻告退。
我被这样讽刺,却再没有当初气愤难过的模样,却少不了要再问一句。我平静地问陆寻:「你十岁那年才入门,不过修炼两年就筑基,我那时连练气都艰难,却还是为你高兴。你不喜欢叫我师姐,可我却实实在在地把你当师弟,为你守着隔壁峰主炼药数天,等他练好第一炉安元丸,巴巴地来给你。你性子比我讨喜,满门的人也喜欢你,可我那时为什么不害你、不记恨你?你和楚谣都一样,我固然平庸,为什么我要单单记恨她?」
陆寻本来脸色就发白,听了这话,大概也想起了什么,嘴巴嗫嚅着,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他们走后,我才慢慢走到了栏杆前,长风把我的发丝吹动,仰起脸看谢长卿。
「你看,我说到做到,我没死,活得好好的。」
上次一别,我还记得他说下次见我前,叫我可别死了的话。
他的笑容难得不沾冷气,讶然地挑起眉。
他薄唇一掀,说了两个字,却被秘境开启的巨声给盖住。
我回过头,见到众人凌空飞入秘境的巨大豁口,衣袂飘飘。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乃是松柏的清香。我抬头正好可见谢长卿一截冷白如玉的下巴,微微带了些笑意。下一瞬却如芒星过空,快得只听见风声作响。
再落到地上时,已然是另一番风景。秘境内别有一番洞天,我从谢长卿怀中离开,再望四遭,却发现只有我们二人。这秘境应当是随机分散人的,此处降落点,只有我与谢长卿二人。
这里自始至终只有一条小道,我拿捏不准,回头想问谢长卿。
谢长卿眉梢又堆上了那些懒散,精致的袖口流转着金光,他向来是个注重仪表的人,此时走在这号称步步杀机的秘境里如同闲庭散步。
他略抬了眉:「走着就是了,还要我抱着你?」
我被说得一噎,转过头去不理他,沿着小径往前走了。
越春剑又在发烫了,隐隐之中我便觉得,有什么在等着我,等我斩断软弱之后前往。
景色实在是秀致,两侧临湖,湖上水波粼粼,并非晴天白昼,好大一轮明月挂起,乃是午夜幽然的雅致。两边错落地缀了紫色的花,我侧脸看谢长卿的时候,数不清的萤火刚好在他背后升起。
他瞧过来,我下意识地错开目光。
大约是景色宜人,而我从心底觉得这个秘境就和我家后花园一样安全亲近,合着不知名小虫的轻鸣声,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来这儿做什么啊?」
这句话就是蠢了,人家来这儿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尾往上挑,闻言却垂下来看了我一眼,却出乎我意料的,慢悠悠地回答了:「藏剑山庄,我自然来找剑。」
他瞧了瞧我手上的剑。
我下意识回话:「越春剑让我来的。」
「越春剑也教你不要入魔?
「越春剑也教你剑诀?」
他步步紧逼,我往后再一退就要摔进紫花池子里。他的眼瞳像墨玉一样漂亮,却在此刻压低了声音,声线极其诱人,苍白的脸上却隐了蛊惑。
「那——越春剑有没有教越春,离我远一些?」
我从前只听说过谢长卿魔君的名头,他在我面前一向都很正常,比陆寻、白绥都显得高风亮节一些。如今他不过稍稍过了些,那双眼便拥有要吞没一切的缱绻魅力。
我就快站不稳掉进水里的时候,谢长卿伸出手在我腰后扶了一把,我的脸与他的不过尺寸之间的距离。他看着我的眼睛,嗤笑一声,散漫地笑道:「小丫头。」
又被他戏耍了。
谢长卿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发丝落了些在他鬓边,睫毛在月下又长又卷,身后大片的萤火曼舞。
「越春,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此离去,不要再往秘境之中走了。我这么多年,坏事做尽骂名背尽,便难得当一回好人,把你那些师门仇报了。谁挖了你的灵根,我就毁了他的灵台。谁让你流泪,我就让她哭到瞎眼。世间谁毁你谤你、辱你骂你,我千倍万倍以痛偿还。」
「我若是不离去呢?」
「倘使你非要走这条凝满黑血的路,那便只有和我一起入万丈深渊了。谁能疯魔,谁才能成活。」
从水雾中穿过的风轻透,我弯了唇笑:「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湛寂待我好,因我是他命中一劫。
可是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君,三番两次地出现,是为了什么呢?
谢长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原先因何事起的恨意被风吹散,他忽然笑了,如同水上月华花初绽的模样,他低垂了眉眼,难得借了月色三分温柔。
「因为你是,越春。」
6
谢长卿此行来,确实是为了一把剑,藏剑山庄庄主与其夫人同制了一对剑,其中之一就是刃雪剑。
谢长卿抬了一分下巴说,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过多缘由,他却不讲。但我已经知道,我从小没有父母,也不曾是谁的掌上明珠,如今看来,我和藏剑山庄有脱不开的联系。
我和谢长卿并肩而行,危机步步没见着,倒是赏了一路的景色。谢长卿见怪不怪,我也就不多过问。等到我手中的越春剑越来越烫,我几乎握不住的时候,听见谢长卿一声「到了」。
我已经准备好看谢长卿炫技破阵、勇夺秘宝的场面了,没想到他随便捏了个诀,刃雪剑就缓缓浮现了。刃雪剑身长三寸,剑身厚重古朴,然而刀刃却如同雪般清亮。谢长卿的散漫消散殆尽,重新将剑拢在手心。
一回头正好看见我古怪的表情。
他笑:「本来就是我小时候慌乱下藏的。」
越春剑再难控制,飞了出去,与刃雪剑相并,正好是一对,天地阴阳。
我头疼欲裂,好像大火在我脑中燃烧。幻境在我眼前重新织起。
我看见来往逃命的奴仆、藏剑山庄美丽的紫花被践踏燃烧。
他们哭喊着说,家主疯了,家主乃是修真界的大能,入魔了谁能阻挡。上一秒还在乱糟糟地逃亡,下一秒却被凌厉血腥的剑气击中倒地而亡。
有雍容妇人抱着女婴惶然失措,终于被她找到躲在角落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她鬓发散乱几近绝望地嘱咐他,把女婴和越春剑一起,放在长虚山下,长虚山上的玉清真人若见,她的孩子便可以活下去了。
小孩应允,却身量矮小,抱了女婴之后再拿一把剑已然吃力极了,他只好把自己的本命剑丢在乱草中,捏诀守护,一丢就是十多年。
妇人瞧了最后一眼她的孩子,女婴那么小,她却见不了长成的模样了,素手捏诀,以必死的决心与她失了疯的丈夫、曾经最亲的枕边人抵死相战,以祈求给她的孩儿多一些亡命的时间。
原来,我也曾是谁的掌上明珠。只是我至亲的母亲,徒然死在谁的刀柄下。
我的头又剧烈疼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时,脑海中已有了风来晚剑诀的剩下半卷,与一枚令牌,藏剑山庄的庄主令牌。剩下半卷正弥补了我灵根缺失的漏洞,运转心法时可借天地灵力相用。
谢长卿正迎着月光瞧他的刃雪剑,剑光如银如月,他半侧过脸来,阴影落下影影绰绰。
我现在知道了太多,反而一下子沉默了。
我正打算开口时,却听见我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还叫我师姐,不卑不亢。楚谣就临水站着,湖波吹动她渺渺的裙摆。陆寻此刻不见了踪影,倒是个白绥站立于她左右,郎才女貌,让人生起无边的恶心。
她笑,我也笑。
「我算你哪门子师姐?」
楚谣摇了摇头:「师姐纵然被赶出了师门,仍然是我的师姐。」
她虽然是和我说话,却眼神直直地看着谢长卿,见到他苍白指尖玩弄的刃雪时,面上极明显地出现了恐惧的模样,却还是弯着眼笑说:「这位道友手上的剑,我先前也见到了,心里很喜欢,不过有事耽搁了,没成想到了道友手中,本来机缘就是求一个时机,我愿以天阶功法相换。」
话里话外都是遗憾,若换了旁人,不过一把剑而已,又非都是剑修,早就换了。
谢长卿却懒懒地提了唇角,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刃雪在他手中愈发漂亮,他说:「这剑,你的?」
他抬起了下颌,眼神三分倨傲:「我的剑槽上,尚缺了半块没用的灵玉。听闻楚谣仙子灵玉体质,不知道能不能借内核一用。」
楚谣脸色霎时苍白,往后退了半步,眼神痛苦得好像听着了什么让她十分痛楚的话。
我上一次见她脸这么白还是在长虚山崖下的瘴气林中,她体质干净,沾不得半点浊气,我就忍着后背的黑雾灼烧腐蚀感,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那时她奄奄一息,难得哭了,她小声地说她要死了,师姐,她不想死。我说,好。最后一口气,将她送了上去。
真是不知晓,谢长卿这样一句话,怎么看起来比长虚山下的魔障还要吓人些。
白绥原先正侧了脸瞧湖边一朵正开得好的紫瓣睡莲,听到这话也不免转过来维护楚谣:「前辈功力深厚,我等也不愿冒犯相争。但是前辈话未免过了些,你要师妹的内核,不就是要她的命吗?」
谢长卿慢慢地笑了:「灵根与玉核有什么区别呢?你们白拿了旁人的灵根,也该用什么东西来偿还,因果相偿,修行讲的不就是这么一个缘法么?」
我止住谢长卿,让他不必多说了,等会儿打起来,说不准还要暴露他魔修的身份。
我自己往前走一步,楚谣咬住下唇,大抵以为谢长卿的话就是我的意思,带了分决然:「师姐,你非要做得如此绝吗?」
我只是平静地说:「此事不了结,我恐怕会生心魔。」
我拉起谢长卿就转身要走,却听见背后白绥沉默了片刻,道了声:「初见你时,你不是这样的。」
我转过身去,越春剑随心而动,带了破空声往他飞去,风来晚心诀在我心里慢慢运转,藏剑山庄千万灵气以不可见的轨迹汇入我的百脉,纵然白绥的修为已然是佼佼者,瞬息之间已做出了反应,可越春剑到底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高束的头发散了一肩。
谁许他这样居高临下地评判我的?
我轻笑,一字一句却说得残忍。
「初见你时,你也并非如此。让我想想,你是怎样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恶心模样?是谁跪在地上乞怜,哭得狼狈不堪,求着我把他捡回去?是谁以半妖的血脉与母亲在村中混住,却连累得母亲不得好死?只是可怜了凡人母亲,到死都不曾怜爱她的儿子一分,圈养他如同一只狗。
「——我想想这是谁?噢,原来是你啊,白绥。」
谁在大雪中初遇,却过成了彼此最厌恶的模样。
他几乎挺不直腰了,唇上血色尽失,谁把他最痛的地方撕开来看,竟然是经年不愈的恨。
白绥说他因为下贱的半妖血脉,饿到与狗争食。山上弟子多辟谷,也不愿吃我做的饭,因了太过难吃,他却每每吃得面不改色通通解决。
白绥还未测出单系水灵根前,住在外门,我修炼繁忙也不多去看他,他也自知累赘,也不来麻烦我。唯有的那么一次,我带着满怀刚做好的桂花糕去找他,却看见他被外门子弟欺辱孤立,在冰天雪地里搭了个草棚过活,他仰起脸,长眉落了雪,嘴被冻得青白,他颤抖着说,他终有一日,会踩在所有人的肩上,再不受他人欺辱。
我抱住他说好。
如今他已是玉清真人门下最出色的徒弟,是长虚门派这一辈最优秀的人,没有人再敢以他半妖的血统嘲笑他,所有人都在为他的荣誉添花。
但不包括我了。我的恨意,大概唯有他跪着自去一臂,才能平息。
7
谢长卿捞一朵水心莲放在掌心,我好歹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到底还是问了他。
「我……与这藏剑山庄究竟什么关系?」
谢长卿正凝眸看花,闻言倒是看了我一眼:「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得了心诀就把脑子忘在那儿了?」
他懒懒地拉长音,不免戏谑:藏剑山庄的大、小、姐。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我突然灵光一现,含泪凝视,「你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谢长卿梗住,却忽然弯唇一笑,正如银月乍破水面,点点浮光穿梭。
「那倒不是。我是你的童养夫,我的好妹妹。」
这下换我说不出话了,眼瞧他凤眼含情的模样,我僵住不语。
「若非山庄事变,恐怕你我孩子已都有了。」他轻叹道。
我愈发惊恐了。
谢长卿把眉一挑,声音压低了,狭长的眼眸微眯起来,语气里倒是十分的威胁,尾音上调:「怎么?不愿意?嗯?」
他步步紧逼,墨一样的长发披散。
「你手中的越春剑还是生生取出我的肋骨做的,你不想认也可以,将越春剑留下。」
我将越春剑抱在胸前,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看他。
谢长卿大笑起来,半掩住眼睛,唇弯得倒是好,肩膀笑得轻颤。果然是魔君,神经倒比旁人奇特些。
他把手放下,眼里再瞧不出一丝笑意,他说:「好了,不逗你了。
「你可知道,你若带了藏剑山庄的宗主令出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知。」
「你可知道,藏剑山庄的宗主、你的父亲,练剑入魔并非偶然,藏剑山庄覆灭,也并非巧合?」
「我知。」
「你可知道,这路必定坎坷,我多年经营,却也不得不入魔,如今虽说是差临门一脚,总归是殊死之路。」
「我知。」
他抚掌而笑,低声说了句,好。
谁也没想到出秘境的时候会发生突变,万花都枯萎,魔气从秘境出口的地方涌上来,蕴了十分的毒,看不到底的魔气下面隐约里可听见万鬼哭号。
众多修真子弟捏碎了灵符传音,却面色发白地发现,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有人哭喊一句:「必然是魔君谢长卿!除却了他,谁还能有如此深厚的魔气?」
还没说完呢,魔气里一只魇已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他的身边,一口就把人的脑袋吞下去了。
片刻前众人还欣喜着收获、准备离去,谁能想到片刻之后就是如此惨状。咒骂谢长卿的声音不止。
我转头看向我身旁的谢长卿,他眉眼淡淡,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到底手指点了点,骂得最难听的那几个被他悄无声息地推了一把后背,将将要掉下深渊而没掉的程度,吓得他们一个个屁滚尿流,骂也骂不出来,只剩下哭喊了。
我曾经听过谢长卿诸多恶迹,转过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大概也不需要我可怜。
他把我的脑袋抵回去,在我耳旁说话:「修真大派中有人比我更当得一声魔君,却每每借了我的名头生事,好一张画皮脸。」
有混乱必有人挺身而出,白绥不复先前脆弱,他一剑斩断魔气凝成的妖魔,一边指挥着众人有序往后撤,又吩咐了有族中秘术的弟子和长老神识传信。陆寻挨着楚谣,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只是一味退也不行,我自己也心疼,藏剑山庄到底是我没住过一天的家,怎么就让魔气给沾染了。
况且这魔气并非如同谢长卿般的阴寒,乃是弥漫着血和腥气的味道,就像是那日我与湛寂在娶亲时闻见的那般,肮脏恶臭。
「并非死局,处处都是生机。」谢长卿在我身后说话,我稍乱的心安定下来。
有不少修真子弟已经迎着魔气而上,衣袖被腐蚀尽,咬着牙为同伴留一隙生机。
深渊的裂口仍在撑大,好像一只蛰伏已久的凶兽终于要重出人间,我正想迎着魔气好好磨炼一下我新学的剑诀。谢长卿不宜显露身份,就不远不近地瞧着我。
我刚斩断一只魇兽,一回头却看见魔气凝成的恶龙向楚谣呼啸而去,涎水流了一地,它是那么快,那么急切,理应是这深渊魔气中最精粹的部分,却对楚谣垂涎地探出了头。
谁都没有料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恶龙的大嘴已经到了楚谣边上。
就如同谁也料不到,上一秒还在与陆寻私语的楚谣下一秒就将陆寻推出去挡灾了一般。
她的裙子飘渺好看,轻灵的纱往日里好看飘渺,此刻溅上了血,陆寻半个身子原来已在魔龙口中了。
他痛得痉挛,面色却茫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很艰难而疑惑地喊了声:「楚……谣……?」
黑雾如蠕动的虫般攀岩而上,腐蚀着他的肌肤,他终于意识过来,噢,师妹把他推出去了。疼痛与不敢置信在他的面上交织在一起。
游龙恶劣,叼着他要退回深渊,正巧路过我,越春在手,我瞧着龙眼,使尽全力地一剑刺了下去。
陆寻被甩在了地上,恶龙吃痛,却畏惧我剑上的清气,金佛花剑穗吹动淡淡的佛气,恶龙终究又化作魔气回去了。可这滔天的魔气又该怎么办呢?好像源源不断一般,斩断又聚形,生生不息。
金佛花在我指尖漫开了,我这么一抬头,总算看见是谁了,湛寂也来了。小师父向来爱洁,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动声色、衣冠干净,舍利子出去转一遭的工夫,魔气就被净化了不少。
我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小师父,魔也是苍生的一种,那佛也该对这魔气一视同仁才好。」
我见他一直看着我,我反手一抹,原来是满脸的血。
湛寂伸出手,在我眼角轻挲了一下,拇指上沾了血,眉间一点殷红的小师父垂下了眼。
「越姑娘,我还不是佛。」
下一瞬,有魔气聚拢而来,往他那只手上咬去,连连枯萎十来朵金佛花。
我回头正好见到谢长卿,他唇畔含了分冷笑,正遥遥而视。
金佛花又浮开,绝了两畔魔气。小师父轻声说:「越姑娘,我在幻境里做了个梦。」
我第一次见湛寂漾起一个如波如云般的笑,并非垂怜众生的模样,他不再是局外人。
我还要问那梦是什么。
他瞧着指尖上的一点血,却只说了句:「你眼下有粒小痣。」
其实要解决这魔气也不难,将裂缝重新聚合就好,湛寂与白绥二者联手,大难也堪堪消除,但总归死了不少新秀。
我落回地上,剑尖滑落的魔血落在地上。楚谣现在已经抱着陆寻用灵力疗伤了,陆寻一把把她推开,血色尽失,他嘶哑着喊我:「师姐——」
我没停,一瞬也没有。
他从前不肯叫我师姐,往后也不必再叫了。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我才失力地一跪,撑着越春剑才勉强不晕倒。被魔气侵袭的地方比当初在长虚山崖下时还要疼,且是要浸入骨髓的恶心。
一个松柏味的怀抱拢下来,谢长卿半跪着只手抬我下颌,拇指揩去我面上沾着的血污,他轻笑着凑近,几乎要在我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来,他低声说:「干得不错。」
8
谢长卿把我按在藏剑山庄里修炼心诀,却在我挥剑时忍无可忍地皱起他好看的眉头。
他接过越春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月华如练,他的剑含清光、似游龙,他一动起来,就好像天地间只看得见他了一般。他演示完了,半侧过身来,眉眼卓绝,却忍不住嫌弃:「看明白了?」
我讪笑着点头,实在是没有人系统地教过我,我时常觉得师父奇怪,他因了越春剑捡我回来,却总是在我用剑时避开,好像不愿意看见什么一般,也自然不会过多指点我用剑的问题。
谢长卿与我说,时间紧迫,半月后就是天下大比的日子,届时他要我以藏剑山庄的庄主身份参加比试,天下大比本就是年轻一辈的比试。
倒也不是要我名扬天下,按谢长卿的话是,怕我又无声无息地死了。
总要有个大场合和世人说一声,十多年前不知缘故被灭了门的藏剑山庄,尚且还有个后人在。
我仰起脸问他:「究竟是谁?」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移开了目光,随口说道:「那日大比,他必然会出现,你瞧着谁最道貌岸然,那就是谁了。」
谢长卿在我面前,虽说是时常含笑讽刺我,却是生就得一副风度翩翩好模样,久而久之,我都险些忘了他还是个魔修,且是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长卿魔君。
我发觉有异样的时候,是在半夜,我被冻醒了之后才发现,山庄里冷得像是覆上了三层雪,我运转真气,却还是忍不住牙齿咯得咯得地碰撞,我拿起越春剑一路走过去,一路成霜成雪,连月亮都不愿意露头。
越往潭边走,越发冷酷,花都被冻枯萎了,等我走到潭边时,才发现这还是谢长卿施了结界后溢出的魔气。
我拿出越春剑,在结界上劈了好几道,才破了个口,我才进去,铺天盖地如同浓墨般粘稠的黑气往下沉,风声猎猎如刀如刃,传来一声极其冷漠的「滚」。
我被震得心口发疼,却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下了水。
谢长卿在潭心,黑发如瀑蔓延,潭里本来铺了满满的花莲,现下枯萎得连粉末都瞧不见了。我被魔气侵扰得厉害,百脉里隐隐作痛。谢长卿虽说叫我滚,可我分明感觉到,这铺天盖地卷席的魔气,疯狂中保留的最后一分清醒,到底是竭力让魔气避开我。
这个大名鼎鼎的魔君,谁晓得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呢?
我凑近了才看得清楚些,谢长卿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千万只鬼头,瞧起来竟然是在啃食他肉的模样,他的唇色呈现过分的殷红,眼底是将要凝成的风暴。
他大概觉得模样难堪,狼狈地别过眼去,咬住牙,顶着这副狰狞的模样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是我想,总是一个人被万鬼吞噬的感觉一定不好,若有个人能陪陪也该好些。
我轻轻抱住了他,我以为他无坚不摧,可是谢长卿也在轻轻颤抖。
越靠近他,我疼得越厉害,喉中已然有腥甜气息,那么他呢,他有多疼?
谢长卿顿住,他垂下的乌发落在水面上颤起涟漪。
「瞧瞧,这就是你不愿入的魔,你们正道向来鄙夷的魔,亲眼瞧着,恶心吗?」
谢长卿素来骄傲,可月夜之下莲华潭中,他冷眼称自己一句恶心。
世人骂他诅他,百鬼众魔吞他吃他,他多年来行于黑暗,却只能为一个拥抱不自觉后退,鲜血淋漓地展开他最不堪的模样。
他几乎失尽了自己所有的尊严,问自己守了多年、等了多年的姑娘,恶心吗?
我不回答,只问了一句:「疼吗?」
鬼头嗅到生人气味,垂涎地浮现贴近,谢长卿理智回笼,冷笑着捏诀杀鬼,鬼头源源不断,终究是后力不继,安顺地又重新贴回到身体内里,露出的肌肤如玉般白皙莹润。
魔气仍然汹涌,却已经有了章法。
谢长卿把我抵到身前,咫尺之间,入了水的黑发沾在他的面上,唇色殷红,连眼下的小痣都带了蛊惑的美感。衣衫半解,水从他的面上划过喉间,一直往下,最后又落回潭里。鼻尖相碰,他逡巡着低头看我的唇,吐出的气刚好落得我满脸。
乃是绝望之人逢生之后的疯狂。
谢长卿眼底浮着夜莲,底沉着比夜还黑的颜色,他贴着我的唇角低声,声音却淡。
「你不该来。」
我轻轻「嗯」了声。他的手摸上我的后颈,我竟然一瞬间以为他要掐死我,好像除去唯一的软肋那般。
可他到底只是按住我的后颈,来回轻碰的唇终于贴上,他生涩得莽撞,却肆意地吮咬。
我以为是叶上的落露淌过我的眼下,谁想到竟然是谢长卿落下的一滴泪。
谁家魔君,抱着他的小小姑娘,落了泪。
9
天下大比的时候,我来得稍迟。
持笔记录的真人慢悠悠地报出来参加比试的宗门名字,瑶台宗、空明寺、长虚门,以及若干中小宗门。
越春剑比我早到,一柄剑穿山越海,以不可抵挡的气势砸在了玉台上,据说千年不坏的玉台就这样被裂出了大坑。
我笑意盈盈:「藏剑山庄,越春。」
声音清透,刚好将喧闹声劈成两半。
玉台垒于瑶台宗,飞雪缱绻,众人竟然和雪一起静默了瞬息。
我抬起眼,毫不畏惧地直视高席,不知这些仙风道骨的面孔里,哪一张才是画皮。
正中间正是瑶台宗的宗主,中年儒雅模样,讶异了一瞬。他旁边正是师父,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的缘故,师父的白发已然白得几近透明,他看着我立在雪中的年轻模样,竟然恍然一瞬,透过时光瞧见了谁,面容上徒生苍老。
我又往前一揖,落地有声,重复道:「藏剑山庄,越春。」
灭门了十多年的藏剑山庄,谁能晓得还能再现?
谁轻笑一声,打破了寂静,楚谣在我侧方出声:「师姐莫非入魔昏了神智?藏剑山庄多年前已然覆灭。」
我懒得瞧她一眼,从袖里露出那块重紫色的庄主令来,这下众人才哗然起来,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我去抽签,正好抽到长虚门楚谣的牌子来。总归是冤家路窄。
我此前不曾与楚谣交过手,只是人人都说她灵玉体质、天生毓秀,只是没想到,她却是相当怕我的剑气,我的剑气一过她就颤得不成样子,修真奇才竟比不上以平庸著称的师姐,如此反差,这就又引起第二波哗然了。
楚谣本用的白练,奇宝锻造,谁知运转了风来晚心诀之后,越春剑所过清光毫不留情就撕碎了白练,楚谣飞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越春剑逼停时,正好指着楚谣纤细的脖颈。
我从未见过这样憎恨的目光,楚谣颤抖得不像话,模样十分狼狈,她仰起脸,咬着牙看我。
我剑尖一点,倒是惋惜:「所谓金丹,竟然连一个灵根都没有的人三招都抵挡不过。」
她明明怕极了,眼眶微红,却还要叫出师姐二字。
越春剑更近一分,直直逼停了她要出口膈应人的称呼,我平静地说:「若按修真尊卑而言,你须得唤我一声越庄主。」
我收回剑,越春剑落了雪水清亮。周遭人本来是嘲笑楚谣仙子名不副实,却不知谁阴阳地提了句:「恐怕是越庄主从前多加害楚谣仙子,才让她怕成这样」。
我刚瞧过去。
就听见冷笑声响起:「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说我师姐?」
竟然是陆寻为我说话,我诧异地瞧过去,他坐在轮椅上,下摆空空荡荡,他下意识地想遮住残缺,我倒是知道,魔气侵体难去,他这双腿怕是再好不了了,他抿了抿唇,眼含乞怜,喊了我一声师姐。
楚谣已经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她急急地喊了句寻师兄,可陆寻连个厌恶的眼神都没给她,生死一遭转回来,谁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给他重复。
「什么师姐?她个歹毒的人,不配如此称呼!
「你明知道她纯玉体质,还害她入瘴气,也敢自称长虚门的师姐么?」
他加诸在我身上的话,我当成笑话一般地重新讲给他听,他的脸血色尽失,竟然如当初被魔龙咬住双腿一般痛楚。
这昏了头一般的话,再留给他自己咀嚼去。我当初多少痛,你如今再怎么回顾,也只能感受到一分。
他哑然辩解,竭力吐字,颠来倒去说不出意思:「……并非我本意,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师姐……你信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一路顺风顺水的少年被向来宠爱的师妹推出去挡刀,失了双腿,少年心性里头终于少了些鲁莽的天真,如今想起来都是无尽的悔恨,他终于低下头。
「师姐,对不起。」
我微笑:「你无需道歉,我也再非你的师姐。」
我转身离开,却听见踉跄声,陆寻跌倒在雪地里,往日里最高傲的小少爷,竟然在雪里流下了泪,丢尽了十五年的尊严,他近乎哀求地唤我:「师姐。」
若我回头,可见少年失意、看客图乐、楚谣倚台狼狈绝望、白绥持剑默不作声的场景。
但我永不会再回头。
我往前走,雪慢慢地下,身披袈裟的僧侣恰好抬头,目光轻轻地落在我身上,明明知晓自己在他眼里不过一粒尘,却好像一瞬间在他眼底即万物。
湛寂微笑:「越姑娘。」
我浅作一礼,道声:「小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剑柄上,那仍然挂着几朵金佛花,他再开口:「灵玉体质,本是至纯至善本身。只可惜玉心不净,大抵是哪块纯玉剩下的边角料,生了邪心,少了纯净,只剩一项蛊惑天赋。」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我却讶然地看着他,他耳上有一粒舍利子,就在风里轻晃。
湛寂不该如此,多言、恶言,本就不应出自他口,因他是云中君、碑上神,灵台清明。
我蕴起唇角一点笑,道了谢。
我踌躇着问道:「小师父,那日你做的梦是什么?」
湛寂瞧着我,雪落了一点在他的眉心,殷红的印记都柔和了些,他说:「我可能会了。」
学会什么了?我还想问。
谁知道我臂上盘着的小蛇,十分凶狠地咬了我一口。
我只能告退。
我从前想,为什么楚谣这样不喜欢我,她又缘何这样怕我的剑,真正的神玉刀枪不入,只有那么一点半真半假的灵玉,遇上越春剑的刃口脆弱得像白纸。
但这还不够,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谢长卿不宜太显眼跟着我进来,就化作了我手腕上的一只小蛇。
他懒散的声音在我心间响起:「越春你懂不懂事啊。你童养夫还在你身上,你就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我气得要拧他:「小师父是出家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嗤笑一声:「出家人啊。他要不要当这个臭和尚,不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吗?」
我翻了个白眼,却有小弟子跑来同我说,几位门派大能要见我。
屋内金兽吐香,只坐了三人,一个是师父,他正垂眼不知想些什么。一个是空明寺的空明大师,闭着眼一副老神在此的模样。正中间坐了瑶光宗的掌门东涯道君,模样儒雅,他朝我招招手,叹道:「令梧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令梧是我父亲的名字,在修真界多年来都是禁忌。
师父一下就抬起眼来,目光落到我身上,声音冷淡,却含了不容置否的强硬:「是忍冬的孩子。」
我母亲唤作忍冬,真美的名字,她又为我的剑命名越春。
东涯道君笑道:「这样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能释怀这样一段情缘,修的明明是无情道,多年追忆往昔,年年修为倒退。这样多年了,你瞒得这样好,我都不知道,你养了忍冬的孩子这么多年。」
我心里暗叹,原来,师父收下我,并非只因越春剑是举世难寻的好剑,原是因为我是母亲忍冬的孩子。日日看顾我,日日见得我长得与母亲越发肖似,他不待见我的父亲,却又不得不留我在身边,即使因此修为止步,师父那样淡漠的人,原来也是有舍不去的情吗?
可我是忍冬与令梧的孩子。
「长得很像忍冬,可是资质平庸。」
我无端愤怒起来,可是理智控制住了我,我不该生气,只是他语气中的失望到底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我冷笑道:「您曾剥去我的灵根,我如今已无半分资质。」
师父白发垂到膝上,他冷眼看我:「不破不立。灵根除去后,你才有如此造化。你原先的资质,穷其一生也该是个筑基,枉费你母亲的功法,给忍冬丢人。」
却原来,他明知我清白而冷眼旁观。
我待他如师如父,他瞧着不过累赘之物。
他要我心智坚忍就伤我刺我。
他修无情道,人间尘世于他的大道上不过一粟。他便以为旁人也如此。
我冷得发抖,弯起唇,说出来的话句句不动听:「如今我知晓,母亲为什么不要你了,修了无情道的人,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的情。」
我并不知晓他们的故事,只是从幻境所见可以推敲一二,随口说了句反讽他,谁想到师父的脸色一变,发白的指尖捂住了心口。东涯道君反手给他渡气,随口夸我说还是我懂得怎么刺我师父最疼。
无情道,却有情十几年,斩不断,倒也真是可怜。
我走出去,又是漫天的雪。
谢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化作冬日春风,为我擦去满脸的泪:「爱哭鬼。」
我指尖一摸,原来又哭了,我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他都知道。」
我恨极了师父这般模样,他要我境界大成,所以明知我清白磊落,他明知我待他如师如父,他明知道这样多的事情,还忍心冷眼瞧我被世人诟骂、被刺穿手腕,我现在想起我被逐出门派的那日,百脉废尽、一阶阶走下一万多阶玉阶的模样,觉得自己伤心得像个白痴。
何等荒唐。
他在我腕上轻啄了下。
「别哭啦,我现在抱不了你。」
10
山川有变,阴雨连天。
长虚山崖重现裂缝,魔气一遭遭吐出来。百鬼过人间,生灵涂炭,数不清的尸骸堆积成山。各大门派弟子都被派出去带队清理,却也少不了损失惨重。
我想起数月前湛寂曾说「苍生将有难」,谁料竟一语成谶。
但谁也料不到,三大宗之一的长虚门,竟然如同藏剑山庄一眼消亡得迅速。
有人打开了宗门的镇山阵法,放了万魔入内,宗门内弟子只剩小半,其余的都随大师兄白绥出去杀魔去了。偏偏玉清真人又不在,偏偏门派内诸长老也只存了非善战的,几重护山阵法被打开后,万魔嬉笑而入,侵蚀一空,弟子被吞吃了个干净。妖魔狡诈,又笑嘻嘻地扮作被吃掉的弟子模样,等其余弟子回来后,交谈间露个腥臭大嘴把人脑袋吞了。
慌乱之下,竟然又死伤大半。有人说长虚灭门并非如此简单,此事恐怕就是长虚门玉清真人所策划,有弟子亲眼见到他入魔模样,天下大乱祸起于他,他多年修为无所进益,失了智疯了魔。
长虚大阵被打开时,我心中有感应,御剑便匆忙赶去,只是迟了些,几千阶玉阶,每一寸都是血。谢长卿笑道:「这倒让我想起来我入魔后灭了太清门的风光,便如目下,每一寸都是血。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满地的黑血。」
我知道他有意让我不再害怕,却也转过头去,想了想问:「你为何要灭了太清满门?」
他顿了顿,风雪擦过他的鬓角,声音平静:「我天生剑体,他们捉了我回去,我被关押在那儿十年,终日不得行动,他们怕我逃,锁链从我的骨肉里穿过。他们每个弟子用的剑,都一寸寸放在我胸腔内用血浸过、炼过。太清满门废物,修炼不得。我天资卓越,掌门怜爱地收我为座下大弟子,为太清门一辈争光,他说炼剑而已,不过是为自幼抚育我的门派做一些贡献罢了。
「可惜我成长太快,他们已经压不住我了。太清掌门那个废物,听了上头谁的话,我每一寸的骨都被敲碎,又重铸成了谁的剑骨。我神魂未散,在长虚山崖下终于入魔,我那时就想,完了,样子太难看,怎么当一个以色侍人的童养夫。于是便更恨了,太虚门血流了三日都还没流干净。只是我的骨已然不知去向,太清后面果然还有黑手。」
谢长卿转过头来,笑里藏痛,眉眼带恨:「因果相偿,难道不应该吗?」
我看着他,他直直注视着我,不肯放过一点我的表情变化。
我踮起脚,为他擦去眼角化去的雪水,认真地点了点头:「应该。童养夫说得都对。」
上了长虚山,宗门坍圮,还有几只不舍得走的妖魔在盘旋,我顺手就灭去了。
总归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狼藉一片,到底也说不上舒畅。
转角竟遇上陆寻,起先还没认出来,风光无限的少年也能狼狈至此,他几乎是疯了,可是谁能在目睹同门被屠戮时仍然保持清醒呢?
他约莫是记忆错乱了。
见人就喊,你看见我的师姐了吗?你看见我的师姐了吗?
蓬头垢面,形态狼狈,门里活人不多了。他看见我的时候,疯癫的形态一下就收敛了下来,刚刚还喊得顺溜的师姐,见了我张嘴张了半天,连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不敢喊了,也大概觉得没有颜面再喊。
他才想起来自己仪表难堪,半天艰涩地说了句,眼里带了十足的恨意:「小师妹——楚谣,那个贱人,开了护山阵法,放了妖魔进来。」
陆寻虽然年少,但自诩得意,我从未见过他哭的模样,他转过头瞧着一地的断肢残体,那都是他曾经的同门,默不作声地哭起来。
「师姐,对不起师姐,我求你了师姐,你让我再叫你一次师姐吧,我再也不和你争了,什么我都不争了,我从前讨厌你天赋庸碌又无趣,不愿意只因为你入门早就要叫你一声师姐,我怨师父总是多关注你,都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怎么我们就这样了。」
陆寻的少年意气碎了一地。
有人唤了我一声,正是白绥。他立于高阶之上,剑上还淌着黑血,鬓发皆乱,他很疲惫了,可却不能后退,师父消失了,他便是这长虚门的主心骨,他抿唇:「抱歉。」
白绥审时度势得厉害,我也时常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差劲,让他连为我辩解上一句的价值都没有。
谢长卿扯出一分冷笑:「莫非你们伤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动手,道歉却只需轻飘飘的一句不成?」
白绥咬紧牙关,改用左手拿剑,寒光乍过,下一瞬他的右臂落在了地上,他疼得出冷汗,转而看向我,眼底隐约有泪:「当初这只手用剑穿过你的手腕,如今就断了这只作孽的手臂。」
我静默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陪我长大的人呢,疯的疯、残的残,要有多坏的运气,才可以遇见这样的事。
谢长卿不声不响,为我挡住一方风雪。
11
世间都在传,是玉清真人疯魔了,布了多年的局,要杀众生,来证明他的无情道。
我摇头说不该是这样的,应该另有其人。
谢长卿掰着手指和我慢慢清算,藏剑山庄少的玉髓体、他丢的剑中骨、山河万物为图、世间女子精血,若再加上师父的无情心,加在一起,究竟是什么?
他冷笑道,有人想成仙,却先入了魔,花几十年作局,最后还要拉众生一起陪葬。
谢长卿为我奉上越春剑:「越庄主这下可把家仇国恨一起给报了。」
我有些忐忑:「可我仍然很菜欸。」
谢长卿弯着唇笑:「庄主怕什么,您还有个无所不能的童养夫。」
我是先寻到楚谣的。
我的越春剑插入她的身体直直钉在了地上。
她虽说是劣质灵玉,总归还是玉,混在魔中本就虚弱。
我十分疑惑地看她:「长虚门待你这样好,你为何还要开门叛敌。」
楚谣凄然一笑,她咬牙切齿:「可我没有办法了。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本可以在长虚门与师父师弟相好一世,若非你,若非你的缘故,我与他们生了嫌隙,我本可以过得很快乐的。」
我笑,一句一句地问她。
「我让你把师弟推出去挡灾的吗?
「我让你开了山门迎敌乞怜的吗?
「我让你与最肮脏的魔族为伍的吗?」
我冷眼瞧她,十足十地看不上:「你说,我让你的吗?」
我每问一句,她的脸就白上一分,好像每一句话都在揭示她的不堪模样。
我仍然记得她入山门那天,气质清然,长虚门的弟子们都来见这天才美人,她羞涩地笑说她叫楚谣。总归与如今污泥里还藏了怨恨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挣扎起来,却无力挣脱,最终瘫软在泥里。她喃喃道:「可我也没有办法啊师姐,我本就是越春剑伴生灵石,剑要开刃,就得从我身上一刀刀割过去,我也有灵识啊。」
她突然畅快地笑起来,声音粘腻:「师姐,你知道你的父亲怎样入魔的吗?大人赐予了我能力,将我的蛊惑能力增长百千万倍,你父亲为你铸剑,每每拿越春剑在我本名灵玉上测试强度时,我痛得要命,恨得要死,便千倍百倍地蛊惑他疯魔。日复一日,越春剑终于铸好那日,我的灵玉终于再受不了越春剑强度碎裂,也在那一刻,你父亲,就这么失了神智。
「我的好师姐,你心心念念的越春剑,正是害死视你如珠如玉的父亲的元凶。」
她都要死了,还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恶心人。我的怒气和悲哀在胸腔中混燃起来。
我把剑尖对准了她的心口,那正是她的本名玉石所在。
「楚谣,我也曾真心将你当成我的师妹。」
楚谣长眉堆蹙在一起,全然是尖酸刻薄的模样,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日瘴气林里,我也是真心将你当作我的师姐。我也曾被你护在怀中,听瘴气腐蚀你背的声音,师姐,那天可真冷啊。你以为长虚门上下都喜欢我?唯有师姐你一人爱我而已。我也曾因你动容,可过了之后,就越发恨你,谁许你这样纯真炙热,倒显得我越发不堪。
「我的好师姐,灵玉,是没有心的。」
我的剑将将落下去的那一刻,楚谣含泪高喝:「师姐,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灵玉破碎,恩怨相偿,到此而已。
我微笑说:「是错。」
大人是谁?我只从楚谣身上得到了东的信息。一路追查下去,兜兜转转竟然又是我和湛寂待过的魔穴。
谢长卿听了我说当初在魔穴发生的事,不免牙酸,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家童养夫还没穿红,你倒先揭了个和尚的盖头。」
我不免头疼,家有童养夫,难养得很,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他才面色好看起来。
一路行过去,才知山河表里,皆为疮痍。尸骨成山,土地里会吃灵气。
结果谢长卿这魔君,笑盈盈地将我捆了好几圈,又亲自画了十几重小结界,拿起了他的刃雪剑,走的背影极为潇洒。
他说呀,童养夫去打打杀杀了,庄主娘娘请坐享其成。
我恨得磨牙,又忍不住掉眼泪。
我就知道,他就是会逞风头。
等我解开这些乱七八糟阵法拿着越春剑赶去的时候,魔穴早已被夷为平地,地上的血那样多,不知晓里面是否有谢长卿的。山都平了,比上古的战场还要可怕。
我见到有枯萎的金佛花,我沿着找过去,湛寂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袈裟破损,舍利子散得找寻不到,他已然奄奄一息,却比每一次见到他都更要平静些。
我蹲下来,颤抖地叫他:「小师父。」
他竭力地睁开眼来:「越姑娘,你来了。噢,沿着东走,他在那儿。」
我怕极了,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法力,我怕他死了,就有一搭没一搭啰啰嗦嗦地和他讲话。
「小师父,佛也会死吗?」
「越姑娘,我不是佛,我会死。」
「小师父,你还没有学会偏爱吗?」
湛寂这次闭眼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平静地说:「不,我学会了。」
他曾跨越千百里来找一个在雪里痛到跪倒的姑娘,她抬起头郑重地说「我名越春」,有人曾笑语盈盈在阴寒洞穴中掀起他的红盖头问「小师父你怎么长头发啦」,她曾因一朵金佛花的盛开高兴不已,在阳光普照的野花小路上询问什么是苍生,她在魔崖下提剑斩杀恶龙,在血路里与他相逢。
空明大师说他不爱世间所有,可现在因为一个姑娘,他爱上了世间万物。
「小师父,你会死吗?」
他笑:「我不会。但你再不走的话,他会死。」
我解下我剑柄上的亮眼金佛花,珍之重之地别在他胸前。我信他,湛寂说他不会死,就不会死。
我从未再有机会见湛寂,问一问,他在幻境中那个梦,究竟是什么。
我赶去见谢长卿,正如湛寂所言,谢长卿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
原来东,是东涯道君。
让谢长卿入了魔的是他。
杀我父母的是他。
毁了长虚门的是他。
要世间生灵涂炭的,也是他。
恨意叠加起来,心怀天下之中,越春剑竟然被我使出了劈山断海的效果,东涯道君本就与谢长卿和湛寂两败俱伤,风来晚最后一诀终于被我使出来,我一剑毁灭了东涯元神。
谢长卿伤得几乎要死,还有精力来表扬我:「小姑娘,干得不错。」
我咬牙切齿:「回去再和你算账。」
玉清真人清醒后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我路过他时,师父的面容一岁岁苍老下去,他轻声说:「越春,我错了许多年。你一直都很像忍冬。」
山河突然恢复,梵音响起,金佛花一直开到天边,每一簇生机都开始繁茂,魔气无可避让,于金光之下无处躲避,终究退去,还山河一片清净。
「小师父成佛了。」
12
失了臂的白绥终究一人担起了长虚门的牌匾,师父顿悟后再不愿出世,白绥还要再照顾一个疯疯癫癫的师弟。
藏剑山庄的花一年美过一年,谢长卿重塑了根骨,赖着不走。
他哪是什么童养夫呐,哪有童养夫压着庄主娘娘成亲拜堂的。
谢长卿倒是很有理,铮铮有词道:
「庄主名扬天下,得先拜了堂才好,免得忘了糟糠夫。」
我瞧着他笑,也只能说一声,好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