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为题写一篇小说 -

如何以“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为题写一篇小说 -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家门楣不高,选秀的时候,因为没给足银两,被排到了最后。

一场秋雨,浇得皇上负气离去。

教引姑姑说:「都是命。选不上,就做宫女吧,年满出宫,未必不是件好事。」

但我的命,从来不在民间,而在于那高高翘起的屋宇之上。

1.

入冬那日,我见到了淳妃。

那是我第一份差事,被分到崇贞宫。

听说,「崇贞宫」原本叫「崇祯宫」,后来因为淳妃娘娘闺名里带了个「贞」字,皇上亲自题字,叫人换了匾。

虽然读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皇上的心意,阖宫皆知。

九儿是一同进宫的姐妹,她家与我家差不多,没什么高官厚禄,靠着爹爹一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不同的是,她被分到了冷宫给失宠的妃子送饭。

众人都羡慕我,觉得我天大的福分,一来就分到了宠妃手底下。

我叫秦姒,他们便唤我小四,上赶着巴结我。

对于分到崇贞宫这件事,我并不看好。

我娘说,宠妃的脾气都不太好,在她们身边做事,不仅要帮忙宫斗,还要替她们背锅,也许活到二十出头就暴毙身亡了。

实在是很危险。

九儿原想替我,被教习嬷嬷回绝。

她对我说,有个娘娘,动不动就扒了人皮放风筝,还说,宫里每升起一个风筝,就有一个无辜的小宫女儿丧命。

我被她唬住,踏进崇贞宫时,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头就撞在门口的柱子上。

我虎头虎脑的表现成功取悦了淳妃娘娘,她逢人便介绍我,像是得了个稀罕物件儿。其实她是远方部落送来和亲的公主,汉话说不好,我总是听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某日午后,娘娘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声音在庭院中飘荡,朱门突然从外打开,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传来:「朕远远便听见了,何事笑得如此?讲与朕听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

漆眉星目,与京城温润和煦的公子一般无二。

淳妃娘娘笑声一顿,赫然起身见礼,与方才判若两人。

按规矩,我这样的洒扫婢女应该退下。

皇上扫我一眼:「新人?」

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众人心知肚明,皇上对我感兴趣了。

秋日高阳并无多少余热,我站在院子里,少顷吓出一身冷汗。

淳妃娘娘搪塞几句,拥着皇上进屋。

椿嬷嬷自那日起,开始防贼般防着我。

皇上来时,便借故将我支开。得了会儿空闲坐在廊下,骂几句「狐媚子」,这种词我听惯了,我娘出身酒肆,别人都骂她狐媚子,只有我爹不嫌弃她,我随了娘,一双狐狸眼,笑起来的时候会勾人。我娘日日叹气,要我谨慎行事。

所以我不爱笑,也不爱看人。

久而久之,巷子里都知道我是个性子孤僻的狐狸精,走在街上,耳边流言蜚语甚多。

于我来说,进宫,离开那间破败不堪的巷子,是件好事。

椿嬷嬷的冷待,与邻里相亲的欺辱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我照旧做活,也不往上凑,时间久了,椿嬷嬷见我没什么坏心思,便允我近前侍奉,我得以空闲时间跟淳妃说上几句话。

来宫里月余,听过几个传闻,比如皇后远没表面上贤惠大度,比如昭贵妃是笑面虎,明面温柔,背地里扒人皮做灯笼,比如淳妃娘娘脾气最好,不争不抢,却圣眷正浓。

昭贵妃这日上门了。

来的时候带了礼,她的婢女把东西堆在我手里,我没接住,掉了小半块衣服料子,招来昭贵妃侧目,似笑非笑道:「妹妹宫里的人生得标致,本宫好生羡慕。」

我心一沉,怕椿嬷嬷又要因此骂我狐媚子,再扣半月俸禄。

这样想着,眉宇间不由得生了几丝郁郁之气。

淳妃娘娘老好人一样,吃茶闲谈,从容以对。

后半晌我进去换茶,椿嬷嬷拧着我胳膊叮嘱:「记住哪碗是给贵妃的,别弄错了。」

我犹豫地望着椿嬷嬷。

没办法,待久了,总得留个心眼。

替主子背锅的事我可不干。

椿嬷嬷晓得了我的疑虑,眯了眯眼:「这里是崇贞宫,你得听话。」

可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又不告诉我。

忐忑不安地奉茶之时,我极力抑制住手腕的颤抖,生怕露出破绽。

恍惚间,一人挡在我面前:「小四姐姐,我来吧。」

一抬头,贵妃身边的秋月神情冷漠地接过茶碗,手一滑,瓷碗碎地,声没响,她人已经跪下去。

「奴婢手滑,请娘娘责罚。」

秋月是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以前我远远看过一次,听说不是好惹的。

眼下,却为我解了围。

我心底一松,跟着跪下,低头不语。

昭贵妃笑着:「倒不是什么大事,淳妃妹妹一向宽厚,不会为难你。」

淳妃疏懒地倚着软榻,对我说:「小四,你起来吧。」

她没管秋月,故意晾着,反倒赏了我一块糕点。

贵妃吃了瘪,笑意微僵:「眼看年关,柯兰察部今年的岁贡似乎出了点纰漏,妹妹圣眷正浓,皇上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为难的。」

柯兰察部是淳妃的亲族,最近前朝风声紧,皇上也不爱来了。

「姐姐说笑了,前朝之事,多说多错。」淳妃娘娘意有所指。

贵妃觉得索然无味,莫名其妙多看我一眼,起身离去。

我突然像被一头狼盯上了,心中惴惴不安。

屋里,淳妃低着头,食指沾了水在桌子上涂抹,是她故乡的文字,看不懂。

淳妃娘娘的母族,是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在我朝的打压下,早年间已派人求和。

当年和亲之人是她姑姑,嫁给了先帝,没几年玉殒香消,留下一子,成年后做了个闲散亲王,赐封端王,后来柯兰察部政权更迭,淳妃的亲叔叔做了王,把受宠的淳妃送来和亲,原以为端王会顾念亲情照料一二,结果他像不知道有这么个表姐似的,从不过问。

至于皇上对淳妃的情谊,怎么深都不为过。

反正当不了皇后,孩子也做不得太子,宠不出大事。

这样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其实挺没劲的。所以崇贞宫虽然圣恩正隆,却没人羡慕。

我低着头收拾碎瓷片,淳妃突然说:「小四,下次别犹豫。」

我因她一句话分神,指腹摁在瓷片利刃上,顷刻间血流不止,印在波斯地毯上,显眼刺目。

我顾不得疼,以头抢地:「娘娘恕罪。」

还是被人看出来了。

淳妃没继续说,面露疲色,挥退了我。

次日我去御膳房传膳时,被昭贵妃的人请了去。

说好听是请,不好听,就是扣押。

贵妃宫里香粉旖旎,珠光璀璨。

她隔着珠帘,慢悠悠道:「那日门前见你,眉宇略有不忿,本宫帮你获宠,你可愿意?」

那日?

哦,我记起来了,因她夸了我一句好看,我担心自己被椿嬷嬷扣月钱,神色郁郁。怕是被她误会了,以为我心有不甘,不肯屈居人下,为奴为婢。

我规规矩矩跪下:「奴婢愚钝,不敢痴心妄想。」

贵妃轻笑一声:「既晓得敬茶时给秋月递眼色,便不蠢,本宫知恩图报,你莫害怕。」

那眼色也不是故意递的,是初来乍到,心怀鬼胎,心性使然。

她没给我个准话,说了些不疼不痒的,便叫我回去。

路上,我越想越不对。

直到走到崇贞宫门前,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娘娘,小四谋害贵妃,证据确凿!惊动了皇上和太后,正往这边来了!」

我被人拖进院子里,头朝下压住。

我大声辩驳:「娘娘,不是奴婢!」

那人冷声道:「我亲眼看着你从贵妃那儿出来,吃里扒外,还敢狡辩?」

淳妃放下手里的花枝,淡淡道:「贵妃怎么了?」

「说是吃了她送去的云片糕,腹痛难忍,见了红。」

此话一出,我的心沉下去,若说腹痛难忍,还能往吃坏肚子上推,未必会赖到那盘云片糕上,可见了红……除了月事,便是小产。

淳妃继续问:「去敬事房查清了,贵妃上次月事是何时?」

「贵妃一向不准,已推迟月余。」

此话一出,四周寂静。

都明白,昭贵妃借我之手,冲崇贞宫来的。

淳妃脸色发白,坐在椅子上,缓缓抿了口茶:「小四,此事你可晓得轻重?」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盘云片糕是替淳妃取的,到了贵妃那儿,便被扣下了,若要保全淳妃,我就得死。

淳妃眼神空旷,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要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喊声传进来,再抬头,皇上和太后一前一后进来。

皇上倒不急迫,一门心思虚扶太后,太后老人家面带薄怒:「把那惹了祸的提上来。」

我尚不及反应,被人强压在地,锁了胳膊。

雨后的青石砖还湿漉漉的,混着泥,粘在裤腿上,我两股瑟瑟,膝盖发疼。

「淳妃入宫多久了?」太后从我面前走过,落座在备好的太师椅里。

「母后,她才半年,不懂规矩也正常。」

我第一次听皇上用这般语气说话,不怒自威,像坊间传言,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当年刚即位那年,一夕之间将三朝元老抄家灭族。

他护着淳妃娘娘,无疑惹了太后不喜。

太后轻哼了一声:「半年,该懂点规矩了,崇贞宫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淳妃娘娘温顺道:「臣妾知罪。」

继而为难道:「小四平日里安分守己,若说她行差踏错,臣妾不信。」

太后眼皮一掀:「人心隔肚皮,外人而已。」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皇上一眼,淳妃娘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也不再说话。

「哀家问你,借云片糕下毒,谋害贵妃一事,你可认罪?背后可有人指使?」

太后铁了心拿我敲打淳妃娘娘,没人保我了。我闭了闭眼,叩首道:「启禀皇上太后,奴婢不认,奴婢有冤要申。」

说完这句话,我低着头,静等发落。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若有隐情,大可直言。」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没什么兴致,似乎我说与不说,都得死。

我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帕子,双手托着举到头顶:「奴婢有罪,物证在此,有没有毒,一验便知。」

在去贵妃宫里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顺来了三片云片糕,总觉得有大用,如今倒真用上了。

「此物随处可见,不算什么证物。」皇帝被我逗笑了,言语间是少有的无奈。

这是我这一生,第二次抬头,看那人。

剑眉星目,鼻梁很高,下唇很薄,皮肤是冷白色,女人们都喜欢的长相。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却不是那种清澈见底的眼神,只觉被他瞧上一眼,便面红心跳,心动不已。

我直视皇帝,掷地有声:「回皇上,御膳房并非奴婢随意进出之地。于各位主子而言,云片糕唾手可得,于奴婢这等低贱之人,云片糕过年也见不到一片。」

太后捻动佛珠:「未必不是淳妃赏你的。」

淳妃轻咳一声:「臣妾不喜甜食,今儿才心血来潮,唤小四去御膳房取,不巧被贵妃撞见,借花献佛。」

御膳房有账,一查便知。

然这话说得绝妙,婉言贵妃强取豪夺,自食恶果。

皇帝身边的张公公低垂着头:「皇上,太后,这丫头所言非虚,御膳房管控甚严,只怕是手脚不干净偷来的。」

淳妃娘娘一并跪下来:「皇上太后明鉴,臣妾与世无争,断不会做谋害子嗣的糊涂事。」

只要验过云片糕无毒,谋害贵妃之事不辩自明。

皇帝的眼神,从淳妃的脸缓缓移到我身上:「宣御医。」

听见皇上松口,我软下腰板,心神松懈下来。

谋害贵妃是死罪,偷盗财物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活着,便是好的。

御医来得很快,还带来一个年轻的小徒弟,是上次给我看伤的那位。他乍见我,愣了一下,很快移开目光。

结果不言而喻。

云片糕里没毒。

我攥紧了手,满腹委屈无人倾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泪水不自觉滚出来。

卡这当口,张公公附耳到皇上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眉眼低垂,缓缓转着佛珠,无动于衷。

「近日连绵细雨,受凉之后腹痛难忍实属正常。既然是贵妃旧疾发作,便嘱她安心休养。」皇上缓缓开口,无形中为崇贞宫做了辩客。

我张了张嘴,淳妃突然一把将我摁住,沉静的面容之下,是惯常的淡漠。

贵妃母族在前朝相当繁盛,父亲官至宰相,轻易无法撼动。可我没想到,皇上连一句苛责都没有。

事已至此,场中所有人都摘得干净,唯独我还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太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此人手脚不干净,送慎刑司吧。」

都说太后上了年纪,长年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可她看我的目光,像看个物件。

淳妃娘娘规规矩矩叩在地上:「小四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太后从轻发落。」

皇上眼风轻轻扫过我:「母后,五十下去,人便没了,既是手上犯的事,便打手板吧。」

太后哼了一声,面露疲色:「皇帝向着你,哀家便不插手了。」

天高云清,秋风泛凉,我跪在崇贞宫门外,响亮的板子声在宫墙间回荡。

我幼年在家中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入宫没多久,几板子下去,细嫩的手心艳红似血,火烧火燎地疼。

皇上从里面走出来,身后的人浩浩荡荡。

手板一停,旁边的太监跪下去。

我咬着唇,浑身泛冷,还是强迫自己俯身行礼。

明晃晃的龙靴在我面前停下来。

「打多少了?」

「回皇上,三十九。」

「罢了,带人去上药。」

「小四姑娘,还不快谢恩!」

我匍匐在地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待回神,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龙袍。

我大概是疯了。

张敬忠赶忙过来,伸手掰我:「小四姑娘,大不敬,大不敬啊,快快松开。」

我因疼痛而急促喘息,越发攥得紧。

龙袍上浸了血,张敬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着布料缓缓抽离。

「委屈?」他低低地问,语气温和。

我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说道:「求皇上,多来看看娘娘吧……」

皇上没说什么,领着人离开了。

经此一闹,崇贞宫人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躺在耳房,被衾湿凉,手随意打了绷带,触不到被磨破的膝盖,只好任由它露在被子外面,冻得发僵。

后半夜,窗户被人敲响。

我蹒跚挪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露出九儿明亮的双眼,她捧着半个凉透的勃勃塞进窗缝,趴在窗口小声说:「我听你挨了打,昨夜冷宫有个妃子去了,余下半块饽饽你拿着果腹。还有这瓶药,是我花了二两银子从太医院买的,记得抹。小四啊,我没空照顾你,你一定保重。」

九儿眼里闪着泪花,催得我鼻头发酸,我说:「九儿,不会一直如此的,你要信我。」

九儿用力点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出宫去。」

等身子养好,已经十天之后了。

手心结了痂,稍有动作就会扯裂,血止不住地淌。

椿嬷嬷说淳妃见不得血,重新把我安排在殿外侍候。

有一天我有事想进屋禀报,就听见椿嬷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四这丫头生得纯真无邪,却心机深沉,不是可信之人,日后老奴会寻个机会打发了她,以防哪日她算计了娘娘。」

我脚步一顿,立在窗边,脚步怎么都迈不动了。

「嬷嬷,她于本宫有恩,那日若不是她孤注一掷,贵妃的脏水泼到本宫头上,即便皇上护着也洗不脱罪责。」淳妃无奈叹息,「不如就将她留在院子里吧,也省得孤苦无依,遭人欺负。」

「也好。」

我熄了进屋的心思,坐在宫门口的台阶上,盯着墙头只剩一片树叶的枯枝,出了神。

直到一声轻咳把我拉回神。

张敬忠怀抱浮尘:「小四姑娘,挡路了。」

我这才看见皇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低垂着眼帘看我。

慌忙起身,退开:「奴婢见过皇上。」

「看什么?」他顺着我目光满是兴味地朝上看,阳光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金粉。

我愣神的工夫,张敬忠低声提点:「小四姑娘,回话啊。」

我晃神,低低回道:「看那片枯叶,快落了,奴婢想揪下来。」

「挨了打还学不乖?」皇上笑了。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揪住他龙袍的事,脖子发烫,沉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

张敬忠叹了口气:「老奴明日便送小四姑娘去学规矩。」

皇上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毛病,还小,放在崇贞宫养着吧。」

张敬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着皇上进院了。

我尚且琢磨着皇上的用意,无意盯着树杈上的枯叶,突然跳起来,揪落。

接着就听得一声轻笑,转头,旁边远远立着一人,身穿玄色蟒袍,眉眼深邃,容颜俊美,很像……一个人。

「你跳得真高。」他抱臂倚在墙头下,嘴角挂着一个梨涡儿。

我愣了愣,把枯叶藏在身后,福了福身:「奴婢见过端王。」

他诧异:「你认得本王?」

「王爷与淳妃娘娘七分相似,奴婢自然认得。」

原以为从不进宫看望淳妃的端王,必然面相寡淡,为人冷漠,他与我的预期截然相反,浑身上下是宫中少有的少年气,意气风发,皎若明月。

他歪着头,细细打量我,突然出声道:「你喜欢皇兄。」

我一惊,后退一步:「王爷慎言!」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靠在树下自顾自说:「我皇兄年少登基,坐上天下之主的位子,女子倾慕于他实属正常。我不笑你,你怕什么?」

「奴婢是崇贞宫的宫人,对淳妃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她又不会跟你争。」端王笑了笑,松散闲适。

如果不是身份有别,我很想笑,深宫的女人有几个心思浅薄的。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位不谙世事的王爷才会这样想。

他见我冷了脸,说:「就当本王替自家人说话了,你不爱听便罢。我有一物需托你转交表姐。」

我低着头,不冷不热的:「宫闱之内,不许私相授受。」

端王举着一个锦盒,对着我身后笑:「皇兄,这小宫女厉害得很,还得你来说。」

我心底一突,怔怔回头,刚好对上皇帝含笑的目光:「小四,拿着吧。」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双手接过锦盒,要往里走,被皇帝拦下:「她刚歇下,等会儿再进去。」

原来他也是被赶出来的。

我憋着笑,悄无声息地默默往院子里挪。

皇帝仿佛后面长了眼,开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笑着说:「张敬忠骂你不懂规矩,一点没冤枉。朕和端王好好站着,你跑什么?」

「奴婢怕碍了皇上和王爷的眼。」

「秀色可餐,不算。」端王戏谑地开口,堵得我哑口无言。

皇上闻言却大笑起来:「怎么?进一趟宫,还要拐个王妃回去?」

端王歪着头对我笑:「那就要看佳人怎么想了。」

我出身诗礼之家,何时被人如此调戏过,皱皱眉,怨怒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瞧见,笑端王:「瞧瞧,姑娘不乐意,可不是朕不答应你。」

自那日,我再没见过端王,只是晚上躺着,会默默担心,他在皇上面前说闲话。

某天午后,我站在院子里扫雪,正巧与从屋里出来的淳妃娘娘打了个照面。

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横起扫把跪下去。

淳妃对着我招招手:「小四,来。」

椿嬷嬷不在,其他人又偷懒去了,我于是上前站在离她半步远的位置:「娘娘可是渴了?」

淳妃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两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抛给我:「天冷就别忙活了。」

说完,她自顾自蹲坐门前马扎上,低头剥红薯皮。

两块泛着热气的红薯堆在臂弯里,热烘烘的。

我停了扫帚,生涩地走上前,同淳妃娘娘蹲在角落里,看着漫天飘雪,一起剥红薯。

淳妃娘娘咬掉半个,同我讲起当年刚进宫的事。

她汉话的确不好,刚来那几年,不懂礼仪,犯了不少错。那时皇上宠她,渐渐地,宫里传言她恃宠而骄,妖妃祸国,太后不喜,便提了当时还是婕妤的昭贵妃上来。

贵妃不负所托,给淳妃下了诸多绊子。

大多数时候,淳妃娘娘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辩解,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斥责。

最丢人的,是淳妃娘娘一直将「吉祥如意」说成「真香乌鸡」,汉话水平和宫里另一位南方来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她去了坤宁宫,遇见了同来请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对着皇后款款行礼,笑道:「皇后娘娘真香乌鸡。」

谁料那头秀妃也跟着道:「皇后凉凉万糊金安。」

皇后脸色黑成了一锅底,发作不得,便罚了二位娘娘身边的宫女。

淳妃娘娘自那之后,发愤图强,苦练汉话,到如今,总算在与贵妃的争斗中,有了一战之力。

而不思进取的秀妃,因说错了话,被情敌合力弄进了冷宫。

我发自真心地说:「皇上宠爱娘娘,不会眼睁睁看您倒霉的。」

淳妃闻言,剥红薯的动作渐渐停下来:「小四,他宠我的时候,是真宠,可狠起来,也是真狠。」

不然,端王为何会因柯兰察部岁贡的问题而受到苛责?

我含着一块热红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淳妃娘娘也真可怜,背井离乡嫁入他乡,终其一生困守在此,皇后之位,争之无用,膝下无子,晚景凄凉,就连我们手底下的人,都是混到出宫便头也不回地走,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人,前路未卜。

那句「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的」,我没能说出口。

我有私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掏心掏肺地好。

偷闲以椿嬷嬷赶回来告终。

看见我和娘娘蹲在雪地里,嬷嬷的脸黑得跟炭一样,赶小鸡般将我撵离门前:「娘娘,您与她身份有别,怎能和她厮混!」

淳妃透过窗缝,朝我眨眨眼。

我抿嘴笑了,揣着剩下的一块烤地瓜去找了九儿。

冬日本就寒冷,一路往冷宫去,人影稀少,快到拐角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加上布帛撕裂声。

我认出了九儿的声音,大喊一声,撒开腿跑过去。

拐角之后,九儿被一个男人提着领子攥在手里,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她两眼猩红,发丝凌乱,脸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儿。

他想做什么一看便知。

我扑过去一口咬在太监的手腕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把九儿甩在地上。

九儿快爬几步,躲在我身后,哭得断断续续:「小四!救救我!救救我!」

太监生得猥琐,眼神凶戾:「你是哪个宫的?」

我压下心底的怯懦,张开双手护着九儿:「我是崇贞宫的小四,跟皇上说过话!你敢动我就等死吧!」

太监啐了一口:「崇贞宫好端端跑这儿来做甚?别诓老子,也别多管闲事。」

我慌乱中翻出了崇贞宫的腰牌,举着喊道:「淳妃娘娘命我接她去身边侍奉,你若再进一步,当心小命不保!」

九儿从后面拽着我,小声说:「九儿犯了错,公公教训得是,此后不敢再犯,还请公公饶过九儿!」

我明白了九儿的意思,也软下语气,给了对方台阶下。

「公公是宫里老人,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同我们两个计较的,日后寻了机会,定会替您在娘娘面前美言。」

恩威并济,双管齐下。

「罢了,贱皮子一个,滚。」

那人面容扭曲,不甘心地看了九儿一眼,转身离去。

我回过神,扭头抱住九儿,任她扑在我怀中嚎啕大哭。

到后来,她坐在地上,嗓子已经哑了,仍在念叨:「小四,我会杀了他的。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他。」

九儿生得玲珑可人,继续待在冷宫已经不安全了。我求到淳妃娘娘跟前,让九儿分到崇贞宫来,一同侍奉。

她是宠妃,说出的话有人上赶着听,上赶着办。

终于,我和九儿团聚了。

椿嬷嬷为此又将我臭骂一顿,说我什么都往崇贞宫塞,也不分好人坏人。

九儿性子烈,总爱跟椿嬷嬷顶嘴,淳妃娘娘便笑着打圆场,以往平静的崇贞宫因为九儿的到来,热闹几分。

许是错觉,近日见到皇上的时间也多起来。

淳妃娘娘不似京城女子的柔婉缠绵,笑起来嘴角两个酒窝,偶尔会跟皇上因为某个词的发音争执起来。碍于汉话不好,争不过皇上,动辄叽叽咕咕一大串,自己听明白了,解了气,皇上却懊恼得很,觉得淳妃骂了他,而他没听懂。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在的时候,便刻意躲出去。

能混到平安出宫挺好的,没必要节外生枝。

很快,一场大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记起淳妃娘娘有一套异域的服装压在箱子里,偷瞄好几回。

终于有一日,九儿斗胆:「娘娘穿上家乡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娘娘惯着她,便穿上给我们瞧,在漫天白雪里,她如妖艳的曼陀罗,傲然怒放。

皇上宠她,听闻她喜爱梅花,崇贞宫外便梅花盛开。自入冬时节,一直盛放,据说能开到明年的三四月。

树下美人翩然起舞,肢体柔软,体态婀娜。

我们都看傻了眼。

我突然明白,天子爱美人,从来不需要原因,尤其还是浑身散发野性的美人,这一刻,她仿佛挣脱了宫墙的桎梏,飞向遥远的北方。

不知不觉,我眼眶突然湿了。

皇上从门外走进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示意我们不要说话,负手站在黑暗里,眸中燃起点点细簇的火苗。

最后,皇上径直上前,将犹自跳舞的淳妃娘娘打横抱起,不顾她惊呼,脚步急促地抱进殿里。

我和九儿好奇地站在外头瞧,被嬷嬷呵斥了一句「不知羞」,就像赶鸭子似的,将我们赶散了。

门悄悄关上,只余零落的梅花,和天边的一轮孤月。

深冬。

九儿最近对「承宠」这个话题格外热络,尤其是那夜,她见到了皇上,就总把皇上挂在嘴边。

我依照椿嬷嬷的吩咐,刨开树下的一坛酒,九儿不好意思地上前来:「小四,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来。」

我皱起眉:「可椿嬷嬷让我亲自去温。」

九儿一笑,嘴角有两个酒窝:「因为我前几日向椿嬷嬷告假了,她疼我,这才让你替我干了不少活。我屋里藏着两个内务府赏来的核桃酥,你回去歇着,尝尝。」

我想了想,答应了她。

冬日确实不暖和,我感念九儿的好心,一步三回头地对着她笑。

她背着手站在光里,朝着我招招手:「快点,回去吧。」

宫里的核桃酥真的好吃,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我还没吃完,椿嬷嬷便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小四,不是让你亲自送去吗?」

我忐忑地站起来,搅弄手指:「九儿……九儿说——」

「罚你今晚不许吃饭。」椿嬷嬷没再多说,「以后吩咐你的事,不许找别人替,晓得了么?」

我点点头,心中不大爽利,似有所感。

晚上,九儿回来的时候,心情极好。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儿问:「好不好看?」

是个艳粉色的裙子,我第一眼,就想到了淳妃娘娘,娘娘活泼,与宫中的许多女子不同,喜欢穿红着绿,可九儿穿上,就没了娘娘那种妍丽的感觉。

她见我呆愣,也不恼,笑着凑过来,穿着裙子钻进被窝:「小四,我舍不得脱。」

我说:「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你不觉得缠得慌?」

九儿躺进被窝,拉着我的手说话:「听说,承宠的时候,咱们女子也是被人捆成一卷,抬到龙榻上去。」

我说:「不是咱们,是她们。」

宫里有什么好?

围着一个男人,斗一辈子。

九儿哼了一声:「你可真没志气,等我发达了,我就让你做我的大宫女,带着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我躺了一会儿,转过脑袋,在黑暗中看着她:「九儿,你是不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片寂静。

九儿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小四,整个皇宫,所有的宫女,都可以做皇上的女人,包括你。」

我笑了一声:「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我当时,一直怕我自己长得太好看,被选上来着。」

九儿被我逗笑了,声若银铃:「小四,其实你真的很好看的,可惜没什么心眼,别说当娘娘,当个小小的才人,都容易被人害死。只好我来护着你。」

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只悄悄说过一次。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九儿缠着皱巴巴的衣裳躺在里面,对着墙,我爬起来,透过窗缝看外面,借着朦胧的光,在纸上划下一道横线。

距离出宫又近了一天。

九儿发出含混的梦呓,我缩回被窝,抱成一个球。

第二日,张敬忠来了。

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扫雪,因昨夜受了寒,不断地打喷嚏。

张公公捂着鼻子,笑着打趣道:「小四姑娘好大的礼,杂家可受不起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一步:「娘娘刚起,奴婢这就通禀。」

张敬忠拦住我,摆摆手,张了张嘴,没出声。

可我看清了他的意思,他是来找九儿的。

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尤其看到了手中的圣旨,心头一跳,还是去了。

九儿被封了美人。

椿嬷嬷坐在崇贞宫门前,气得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蹄子,当着娘娘的面勾引皇上,以后也不是什么好货。」

我吓得拽她进门:「嬷嬷,人家现如今是主子,咱们不好说的。」

椿嬷嬷挣开我:「她是主子,咱们娘娘就不是了?一个美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着呢!够她斗到老。」

此事没敢惊动淳妃娘娘,大概也是皇上的意思,张敬忠领着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我心中愧疚不已,大冷天,木头一般杵在门口。

得知九儿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进屋温酒的时候,她趁着淳妃娘娘小憩,把酒洒在了皇上的裤子上,投机取巧,得了青眼。

间歇,我会夹着愤怒滚上来。

为九儿的薄情,和皇上的寡义。

淳妃娘娘并没有过多的责问。她写了封家书,托人送去遥远的北地,之后便是日复一日地同我说过去的事儿。

我见过淳妃娘娘最开心的一次,是收到端王送来的东西。锦盒里放着几块发了霉的乳酪,后来,她说那是她阿姊亲手做的,阿姊听闻中原的马儿快,便将乳酪封在盒子里,托人送进京城。

可那位可怜的阿姊并不知道,即便是朔九寒冬,从柯兰察部到京城,也要月余,一块乳酪,反复冻住,又化开,送入宫里,已面目全非。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眨眼年关,贵妃因贺岁的事和皇后争得不可开交,自然没工夫管崇贞宫的闲事。

再次看到九儿,是除夕的宫宴上。她分到了宸妃宫里,举止言谈与宸妃颇为亲密,她也看见了我,笑容一顿,立刻浅了,过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宫女过来,直白地问我可愿意跟着她。

我想了想,回绝了。

九儿走的路,是一去不回头的路。

可我还要出宫,嫁人和侍奉爹娘。

宴上,我也看见了端王,他喝醉了,眼神迷瞪地望过来,引起许多人发笑。

他们定然又在传我和端王的谣言了。

我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往后躲了躲。

淳妃娘娘喝了点小酒,两腮染上一层粉霞,笑着问我:「小四,你可愿意嫁给端王?他很好的,无心争斗,一生闲散。」

端王说淳妃好,淳妃也说端王好,一个要我陪着淳妃,一个又要我嫁给端王。我觑了端王一眼,那分明不是看我。

心中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开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园采集露水,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见了九儿。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软烟绫罗,穿金戴银,好不风光。

我端着漆盘,原想回避,被人眼尖发现,带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听九儿依旧挂着昔日笑嘻嘻的语气道:「小四,见了我怎么一声不吭就走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冬日的午后,她被人困在巷子里,衣不蔽体,眼神惊恐。可眼底深处,依稀透出的狠,同此刻如出一辙。

听说,前几日御花园里死了个看守冷宫的太监。

被人发现时,没穿衣裳,下面似乎被野猫咬烂了。我见过她最狼狈的一面,恐性命难保。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冲撞了主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九儿突然淡了语气:「好歹是一个被窝里出来的,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

我缩了缩脖子,突然被她拉着了手腕,硬套上一个圆润的玉镯子。

我惶恐缩手,她倏地抓紧,拽过去。

「不许摘,说了让你穿金戴银,你不跟着我,便只好送你个玉镯子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个镯子是个好物件,她是主子,说一不二,说要敢摘下来,就发卖我到慎刑司去。

见我默默收下,她心情大好。

临走的时候,九儿突然说道:「小四,起风了,当心一个浪头打过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我是想保你的。」

我一愣,当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记起某个深夜,九儿曾对我说过的话:「随波逐流,才是皇宫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条鱼。」

可是我不想做鱼,我想离开大海。

盯着墙上贴的那张画满横线的纸,我强迫自己闭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经扫好了院子。

见娘娘迟迟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几日皇上新送来的花松土。

椿嬷嬷也来了,抬眼一看,说:「待会儿娘娘用过早膳,你便把御医找来。」

淳妃娘娘近来嗜睡,醒着的时候,除了椿嬷嬷,便喜欢唤我过去说说话。

我也觉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结果,御医一诊说,娘娘有了身孕。

崇贞宫难得有这样喜庆的事,不出一个时辰,风一样刮遍皇宫。

赏赐补品流水般送进了崇贞宫,皇上几乎日夜守在这儿,一个大男人,脸上却挂着笑,怎么都不嫌累。

皇上说,我是淳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汉话说得好,一定要天天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不能让当娘的把自己孩子带歪了。

话音一落,整个宫殿都是欢声笑语。

淳妃娘娘抱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宠,放你出宫了。」说话的时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闪烁,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这辈子都回不去。

我鼻头一酸,转头看椿嬷嬷。

她絮絮叨叨的,说胎没落稳,早早地宣之于众不是好事,还嘱咐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贞宫围成铁桶。

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她小题大做,她放心交给椿嬷嬷去办,看到我手中的镯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给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将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听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气她吗?」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后来,她摸着我的头,唱起了歌谣。

那是她阿姊教给她的,我听不懂,却觉得,她不是唱给我听的。

「小四,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过,最初的喜悦退去,如今众人对腹中皇子翘首以盼,我寄了家书,说将不日出宫,若有年岁相合的郎君,托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来淳妃娘娘小产。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刚捧着一盆花进来,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顾不得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帐中围满了人,却静悄悄的。

我慌乱地拨开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时,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轻阖,一动不动。

红,到处都是,满目血红,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声音虚浮:「快救人啊……御医呢……」最后,我直接哭出来,「御医在哪儿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压在地上,皇上震怒的声音如雷贯耳:「去看看她的镯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过去,夺去镯子摔在地上。

镯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来,御医看过,说里面装了麝香粉和活血药。

我如遭雷击,脑子发蒙,突然听不见了。

椿嬷嬷冷眼看着,声嘶力竭:「好啊,一个个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里害!造了什么孽啊!」

我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里拖。

我知道自己许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还躺在床上,他们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沟壑,撕开甲肉,血流不止。

我哑着嗓子,拼命磕着头:「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给你们!求求你们救人啊!」

一人从后面与我擦身而过,她哭得梨花带雨,挺着肚子闯进来:「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冲昏了头,攥着石头猛地爬起来,就要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周围的侍卫眼疾手快,再次将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头掉在一旁。

我挣扎着,嘶叫着:「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镯子是九儿给的,娘娘也是九儿害的。

九儿也怀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着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转头哭得可怜。

她的到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他沉下脸:「你怎么来了?」

九儿扑在皇帝怀里:「皇上,那个镯子,是臣妾给小四的。臣妾与小四情同手足,当时在御花园看见她,心生感慨,赠她玉镯一枚。可这镯子,是宸妃娘娘所赠。」

「宸妃……」我贴在湿润的泥地上,喃喃自语。

皇帝脸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说,九儿有孕,宸妃赠镯,阴差阳错,害到了淳妃娘娘头上。

我被巨大的悲愤填满,那是对这座深宫的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谁要害你了。

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弃了挣扎,泪如雨下。

淳妃娘娘殁了。

明明昨日还笑着同我说,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条命,因为一个镯子,没了。

铁链还锁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着,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挂满阴沉的怒意,闭了闭眼,良久,说道:「崇贞宫人看护不力,全部贬去慎刑司。」

九儿说:「能否留小四来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话:「他宠你的时候,是真宠,狠心起来,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还躺在他怀里,叮嘱他善待宫人,这一刻,为了皇家的尊严,便赶尽杀绝。

「不会。」九儿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后,我被九儿带了回去。

我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后,是九儿推开门进来,将热饭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宫亲自来劝你,给个面子吧。」

我眼珠缓缓移动到她身上:「娘娘,您给奴婢镯子的时候,知不知道?」

九儿一愣,在屋中打了个转,慢悠悠坐下,望着外面的天空道:「不确定。所以才给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没有人肯帮你了。」九儿摸着自己漂亮的护甲,低声道,「好好为我做事,将来,我可以送你出宫。」

出宫,出宫,出宫……

人人都说要送我出宫,可我出得去吗?

昨夜家书回来,说母亲数日前病故,父亲娶了续弦,还带回一个男孩。

我连家都没了,我不出宫了。

指甲还没长好,我像个可怜的乞丐,从床上滚下来,爬到桌子边,埋头扒饭。

九儿欣慰地笑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崇贞宫改回了崇祯宫。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后面。

其实没剩多少人了,仅有的几个老人被压在慎刑司出不来,我算是命好的,一路从头跟到尾。

最后人散,我低着头,推开了崇贞宫的大门。

树下,站了一个人。

我愣了愣,低头走过去:「奴婢参见皇上。」

他发现是我,有些疏离:「你来做什么?」

「悼念旧主。」

「朕要是淳妃,应该不想看见你。」

我将一枚香囊放在树下,低声道:「淳妃娘娘,该是想看皇上您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谢罪?」

我心里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会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如此血性?」

「善恶终有报,皇上难道不信吗?」我跪在树前,认真磕了个头。

「宫墙之内,永远没有善恶之分。」皇上声音虚无缥缈,过了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给你报仇。」

我没有问什么事,只说:「好。」

阳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轻云碧月」之意。

此时我才有资格知晓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动告诉我的,那晚之后,他抱着我,温温和和地说:「小四,你别把刺藏起来。朕喜欢你真实的样子,以后朕是你的靠山,谁都欺负不了你。」

他的温柔,他的眼神,极易叫人沉醉其中。

这一刻,很难说他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我轻轻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可要说话算话啊……」

纯善无辜的姑娘最易触动男人的心房,他轻叹一声,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放松,别拒绝朕。」

盛杭正值壮年,身体很好。

一夜过后,我腰酸腿软,对上他餍足的目光,竟然品出几份温情。

我默默低下头去,道自己愚蠢,几句话,几个眼神,怎可轻易沉沦。

替盛杭系着领上的盘口,龙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从里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里闪着光:「小四,准备领赏吧。」

陪睡的赏赐,跟嫖妓有何区别?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还没想好把你放在哪儿。」

这话说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个皇宫,是他的藏宝阁。

「臣妾斗胆,想住在崇祯宫。」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给你找个人来。九婕妤与你一向交好,不如让她来做崇祯宫的主位?」

盛杭怎会不记得,程九叛了崇祯宫,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数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寻常不能再寻常的男人。

我乖顺道:「臣妾谢主隆恩。」

春日午后,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祯宫的石砖上,脸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壶盛杭赏的春茶,坐在檀木椅里,慢悠悠欣赏院中的风景。

直到我无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开口:「小四,你报复我对吗?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报复我。」

她冷眼环顾一周:「崇祯宫,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为本宫会怕?」

她亲自走下来,蹲到我身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实话告诉你,这几个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偿命,得从这儿排到宫外去,她淳妃算什么东西?」

我红着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给淳妃认错,去赔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给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去洗把脸吧,往后,咱们可要姐妹相称了。」

椿嬷嬷从慎刑司被放出来的时候,仿佛老了许多岁,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头苍老的母鸡,伸长脖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我扑过去,抱住椿嬷嬷,小声道:「嬷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说完,我哭了,大概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忠仆,其余崇祯宫的宫人,早已扛不住酷刑,相继离世。

椿嬷嬷无动于衷,任我抱着,很久以后,她两手搭在我肩头,推开,跪下去,哑着嗓子道:「老奴叩见美人。」

那天我回崇祯宫的时候,主殿无人。

听下人说,盛杭领着嫔妃在后花园听戏,九婕妤受邀在列,没带上我。

椿嬷嬷和我都没有在意此事。

恩宠不急于一时,有时候越争越少,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我坐在昏暗的小厨房里,听石杵捣松仁的脆响。椿嬷嬷以前最喜欢做松仁饼给我们解馋,淳妃娘娘有时候不吃,也全便宜了我们。

她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动作明显不如以前流畅,按下面团的时候会发出骨节移位的脆响。

「淳妃娘娘是吃了心善的亏,美人你,亦是轻信他人,自今日起,统统要改。」椿嬷嬷语气平静。

经历风霜,椿嬷嬷内敛低调,双眼散发智慧的光芒。

等到松仁饼上了锅,椿嬷嬷擦干手,一本正经道:「美人,有些话,老奴今生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不论是你还是老奴,都带进棺材里。」

我点点头。

她蹲在我面前,苍老的声音掩盖在火柴噼啪声里,努力才能听见。

「在宫里,人命最不值钱。」椿嬷嬷眼底闪烁着寒光,「所以,老奴会不惜一切代价,替美人除掉障碍,直到您问鼎太后。」

我吓了一跳:「太……太后……」

「对,淳妃娘娘生前遗愿是魂归故里,太后有权力将她启出皇陵。如果您想赎罪,就必须做。」

「可我没那么大本事……」

「谁都不是天生就有的,怕,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我缩成一团:「如果是这样……九婕妤也能帮……」

「不,美人的面孔,才是最适合深宫的。无知,弱小,毫无威胁的样子,最能让人放松警惕。」

程九听戏,入夜才回。

听说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大概是与贵妃争,没争过,盛杭去了贵妃处。

从前淳妃娘娘在时,盛杭多半喜欢来崇祯宫,如今宫里换了我俩,一下子冷清下来。背后有不少人嘲笑我和程九是吃死人饭的。

程九气性大,加之今夜吃多了酒,竟命人将院子里的梅花树砍了。

我听见动静,命椿嬷嬷将程九身边的玉秀唤进来。

「皇上曾亲手在那株梅树下埋过一柄金钗,想来是不愿意你家主子砍了的。此事你莫跟着胡闹,她还怀着,劝她早早歇下吧。」

玉秀哪会听我的,一副桀骜的样子。

我剪了剪蜡烛,说:「夜不深,皇上应该还未歇下,皇上的东西,总要问过正主才是。」

玉秀不喜欢我,却总该帮着她主子争宠,若真将梅花树砍了,惹了圣怒,她担待不起。

玉秀眼睛闪了闪,退出去。

椿嬷嬷替我温了一壶热茶:「美人提提神,今夜有的忙呢。」

我接过,倚在靠枕上,静静低头,摩挲着杯缘。

「嬷嬷,玉秀是个聪明的,我不敢保证。」我说,「如果她不肯去找皇上,咱们就歇下吧。淳妃娘娘的树……」

椿嬷嬷笑了:「她若聪明,就不该跟着九婕妤胡闹。」

崇祯宫的闹剧到底把盛杭吵来了,那时我早已披好大氅,远远坐在藤子架下,既不显得刻意,也不过分透明。

程九借题发挥,撒酒疯似的扑进盛杭的怀里,哭得好不可怜。

盛杭脸色不虞,可美人垂泪,不忍过分苛责,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声,程九便破涕为笑,揽着盛杭的腰,往屋里勾。

盛杭笑着叹了口气,目光一抬,唇角的笑意忽然顿住。

他终于发现了我。

我搓了搓发酸的鼻头,用湿润的眸子望去,张开嘴,无声对他说了句:「谢主隆恩。」

他该明白,念旧的人是我,大度的人也是我。

盛杭薄情,所以总会为几分念旧感动,而我恰恰要成为这种人,一个盛杭想做,又做不到的自己。

做完这些,我毫不留恋地起身回房去了。

屋里熄了灯,隔壁程九也消停下来。

椿嬷嬷在床边逗留了一会儿,「美人睡觉害怕吗?」

我蒙着被子,噗嗤笑出声来:「椿嬷嬷,我还是喜欢你凶我的时候。」

「美人长大了,老奴不敢。」她给我掖好被子,像给我讲故事一样,「早晚有一天,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您要学会自己走夜路,即便没人陪着了,您也能自个儿活下去。」

昏暗的月色透过窗纸,照亮了椿嬷嬷脸上的沟壑。

我想起了哥哥,他还在盼着我回家。

那张写满横线的纸已经被压在箱子底下,如我却要在一眼望到头的深宫里,孤独终老。

我拍了拍椿嬷嬷的肩膀:「我不怕黑的。你去睡吧。」

我在崇祯宫的床很大,被褥柔软,因此我一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我落入一个怀抱。

冰冷冷的,气味有些熟悉。

我惊惶地睁眼,嘴突然被人捂住:「小四,是朕。」

他声线压得很低,拍着我因害怕而剧烈抖动的后背,哄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我渐渐松缓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眨了眨眼,用湿湿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肤。

他顿了一会儿,说:「怎么哭了?」

我闷闷道:「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您却先去安慰九婕妤……」

盛杭被我逗笑了:「好,下次先哄我们小四。」

我这才抬起头,小声问:「您是偷着来的?」

说完,忽觉「偷」这个词不体面,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谁道盛杭眸色发沉:「是啊,朕偷着来的,待会儿小四可要受住,莫叫他人听了去。」

我翻身将盛杭压在身子下面,去解他衣裳,一边嘟哝:「那皇上可要快些!」

盛杭轻咳一声,轮廓在月光下英朗鲜明,他笑道:「当时第一面见你,以为是个老实丫头,不承想,你是个最不老实的。」

我动作一顿,认真说道:「皇上喜欢老实的,那还是回去吧。」

语毕就要翻身下床,盛杭拽住我手腕,往身边一带,动作流利地挑开小衣带子。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欲望,像一只只破壳而出的小鬼儿,将理智吞噬殆尽。

到底是个男人。

寒冷的冬夜,屋中却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熬人。

火苗轻轻舔舐过炭火,撞得狠了,蹦出点点火星,时有噼啪作响。

约莫半刻,外面哐当一声,像铜盆坠地的声音。

我伏在床边,娇娇弱弱地喘了口气:「皇上,九婕妤约莫是醒了,您快去看看!」

盛杭嘶了一声,终于有了一些怒气:「你是朕的妃子,朕宿在你这里,哪个敢说不字。」

我低低地唤着,将脸侧过去,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儿,断断续续道:「皇上,小四好疼……」

盛杭突然顿住,半晌,用大手轻轻抚在我脸颊,怔怔问道:「她打你了?」

我无声垂泪,足以说明一切。

盛杭是个优秀的帝王,他宠爱女人,却从不会给她们超出身份的恩宠,装可怜要适可而止。

我擦掉眼泪:「皇上,就当小四什么都没说吧。」

盛杭没有再说一句话,黑暗中,他摆手示意我继续躺着,自己穿好衣裳,抽身离去。

我坐在窗边,默默燃起一盏昏暗的小灯,唤椿嬷嬷打了热水来,沐浴更衣。

椿嬷嬷说:「外面都是皇上的人,玉秀不知道皇上是从美人屋里出去的。」

我点点头:「张敬忠还在?」

「是。」

「小灯便燃着吧。」

椿嬷嬷一顿:「皇上不会回来的,美人何苦为他留灯。」

我擦干身子,伸了个懒腰滚进被褥:「做给人看的。」

说完,翻了个身子,背对着小灯,进入梦乡。

第二日,程九神清气爽地从屋里出来,与盛杭如胶似漆的模样,仿佛真是一对寻常夫妇。

她性子大胆,偏要学淳妃娘娘,穿红着绿,却因五官清秀,与衣着格格不入,显得艳俗。

我站在一旁,偶尔与盛杭对视,便能看见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

于是,我不经意地蹙蹙眉,揉揉腰,便听那头程九连唤三声「皇上」。

盛杭竟然走神了。

我嗔他一眼,在玉秀看过来的时候,低下头去。

听着那头盛杭低声哄九儿平心静气养胎,我多吃了一口早茶。

送走了盛杭,程九照旧对我耳提面命,颐指气使,话里夹着绣花针,不吐不快。

熬到中午,我顶着花盆站在院子里,程九命玉秀往花盆里踢毽子的时候,张敬忠捧着圣旨来了。

程九以下犯上,降为美人,迁居昭贵妃处。

我心平气和地将花盆放下来,跪在地上,像个局外人。

他们想不到,入住崇祯宫的半个月,我日日同程九争吵,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树,便是在她心头扎上一根刺。程九对梅花树的恨,是我挑起的,脸上的伤,是我咬着牙算好了挨的,那晚是椿嬷嬷吵醒了玉秀,继而叫玉秀瞧出端倪,喊醒了程九,一番大闹,逼得盛杭不得不悬崖勒马,耐着性子安抚程九。

一步步埋下的暗棋,终于在今日发挥了作用。

盛杭是真被程九气着了,今晨忍着未见发作,回去便下了圣旨。

盛杭也是真的狠,昭贵妃昨夜被程九截胡,一肚子气无处发作,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门。

程九面色如常,眯起眼,语气平静:「今晨本宫与皇上还好好的,你们莫不是送错了门?」

张敬忠笑容可掬:「娘娘,老奴耳聪目明,皇上的差可从没办错过。」

程九冷笑一声,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宦海沉浮、世事无常,这个道理用在后宫,想来是一样的。我程九不怕输,就怕输得不明不白。」

话落,她缓缓抬起眼,笑看我:「小四,你说对吧?」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程九走远,我才轻笑一声,缓缓勾起嘴角。

「美人,老奴担心,九美人知晓真相后,会和昭贵妃会联手……」

我慢慢搓去指尖上的泥:「她已经知道了。」

程九很聪明,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很快,她会东山再起。

但程九的孩子,放在昭贵妃身边,未必保得住。

「待会儿陪我去见见宸妃吧。」

「美人!她是凶手!」椿嬷嬷声音激荡,压抑许久的愤怒在这一刻全然爆发。

「我知道她是凶手,」我低着头,用水洗净手指,轻声说,「如果这步棋走得好,宸妃和程九很快就会下去赔罪了。」

宸妃,入宫以来最不起眼的人物。

住在长乐宫。

虽不得宠,但颇受尊重。

宸妃的娘家贺家,在盛杭刚登基那几年,为其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柯兰察部最勇猛的将军,死在了宸妃父亲刀下。怎奈,英雄迟暮,老将军归来没多久,便因旧疾发作病逝。贺家的几位儿郎,继续披甲上阵,南征北讨,去年冬,宸妃的最后一位亲人,也葬身在漠北皑皑黄沙下,与世长辞。

走进长乐宫时,正值傍晚。

黄昏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妇人着姜黄色襦裙坐在窗边,屋内没点灯,黑漆漆一团。

她靠在窗沿,借天光翻阅一本卷了边的书籍。

螓首蛾眉。

顾盼生辉。

腕间的羊脂玉镯子看得我的心顿时揪紧。

一模一样的手镯,她真是连避讳都懒得避讳。

经身边人提醒,她方注意到来了客人。

「敢问妹妹是……」

「是皇上刚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礼:「我与九美人一同进宫,素听娘娘贤名,特来拜访。」

宸妃将书随意搁在窗边:「许多年不在宫中走动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认识。」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贞宫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怜,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宸妃表情一顿,语气便冷下来:「进来坐吧。」

不曾听闻长乐宫与崇贞宫关系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贺家对北方的柯兰察部视如仇敌。

屋内的陈设与其他宫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图做成的屏风,绕过去,便是三排高大的书架。

宸妃见我好奇,解释道:「都是贺家的兵书。当年我小弟离世,家中无人,皇上便准我将这些东西挪进宫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兰察部?」

我在不远处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舆图,上面清楚标记出了柯兰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讳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饮其骨血。」

我看清墙上悬着一把剑,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宫门咣当一声响,继而夹着沉沉怒意:「秦姒!」

我扭头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飞,大步走进院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脸上看见鲜明的情绪:暴怒、惊骇、懊悔,像一个担忧妻子受辱的丈夫,一个亟待为妻子出头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礼。

盛杭的目光擦过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锦,你——」

「臣妾无事,与妹妹叙旧呢。」她打断了盛杭的话,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的。

一本兵书递到面前来,宸妃说:「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见面,一份赠礼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弃。」

盛杭方觉察自己反应过了火,收敛神色,恢复了往日平和的模样,笑着说:「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费。」

这份言语中的宠溺,任谁都明白了。

我低着头笑笑:「臣妾必不会辜负娘娘所期。」

走出长乐宫,盛杭命众人远远跟在后面,只剩下我跟在他身边。

今日之后,我专宠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顷说道:「小四,你别动她。」

「皇上答应过臣妾,为淳妃娘娘报仇。」我目光灼灼盯着他的侧脸,温顺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锋芒,「您说话不算话了吗?」

盛杭的表情很难说是恼羞成怒,还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质问朕?」

「小四答应您做那专宠之人,成了宫中的活靶子,有此一问难道不该?皇上既然做不到,为何要答应小四?」

我倏地住脚,声音微微发抖。

盛杭回头看我,语气发沉:「过来。」

我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请皇上另谋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装淡定地转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松了口气。

盛杭无奈疲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种人,你……要给朕时间。」

九儿当日将宸妃供出之前,盛杭还一副盛怒之下让凶手偿命的态度,直到九儿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马脚,甚至在此之前,无人记起宫中还有一位不受宠的宸妃。

也许此举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昭贵妃开始有意无意地针对宸妃,所以盛杭选中我,去做那个掩人耳目的挡箭牌。

这一次,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盛杭爱宸妃,且会为了保下她不择手段。

既是他的逆鳞,便也同样代表,他有了弱点。

盛杭没瞒着我,继续合作,扮演恩爱眷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着他,揩去眼泪,低头不语。

一声叹息,他将我彻底拽过去:「你想让朕找谁……除了你,怕是无人敢应这份差事了。」

我红着眼眶:「您方才还吼我……」

「朕何时吼过你?」

「您唤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长乐宫的时候,当着宸妃娘娘的面。」

「这点事都要计较,小四,你的心眼越发小了。」盛杭这么说着,却拉起我的手,往崇祯宫走。

天边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浩荡宫人跟在身后。

盛杭指着前方燃起的宫灯说:「小四,等咱们老了,朕还得拉着你。」

我笑了,劝他:「皇上今夜去瞧瞧九美人吧。她有了身子,怎么都不该冷着她。」

「小四,你就不相信朕喜欢你?」

我睁着眼睛,浅浅淡淡地看着他,久久不语。

良久,盛杭叹了一口气:「这宫里女人,若活得有你一半明白,便好了。」

我站在崇祯宫的门口,看盛杭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很远,他还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对我招招手:「回去吧小四,夜里凉,别受了风。」

椿嬷嬷关上了门,替我解了披风。

「美人,皇上对宸妃爱护有加……」

我嗯了一声,净手后坐在软榻上,翻开宸妃送我的那本兵法,借灯看起来。

以前家中请来的教书先生对兵法讲解不多,是以每一页我都要琢磨很久,最后竟对着「借刀杀人」那一页直愣神,因为宸妃唯一的批注,便在此页。

椿嬷嬷打盆热水:「美人,夜深了,歇下吧。」

我回神,神思滞顿,漫不经心地宽衣躺在床上,借刀杀人,这是宸妃在向我炫耀她奸计得逞吗?

借九儿的手,做掉了淳妃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

屋中烛火熄了,椿嬷嬷脚步声走远,吱呀,门掩上。

我闭上眼,吐了口气,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睡着的空当,一道灵光猛地划过脑海,我睁眼突然坐起来。

不对。

站在宸妃的角度,什么才叫借刀杀人?

也许,宸妃才是那把刀。

她被人冤枉了。

九儿借她的手,害死了淳妃。

可她为何不直说?

因为她不能对盛杭直说。

一道暗线在心里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今日第一次见宸妃时,她垂在腕间的如出一辙的羊脂玉镯,突然心跳加速。

宸妃这么多年为何一直不孕?

父兄战死沙场,盛杭偏宠淳妃,宸妃心中未必没有怨怼。

是以,她不想诞下自己与盛杭的孩子,在周身的首饰中加了药,赠九儿镯子之时,她也许已经暗戳戳提醒过九儿,是九儿自己,明知手镯中有了滑胎药,却还是送给了我。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难消下去。

可我不懂,宸妃大可以寻一块普通的手镯赠给九儿,为何要给贴身之物。

九儿并非善类,她如此做,除了多一个把柄在九儿手里,无任何好处。

一定是在宸妃的宫里,发生了什么,导致她不得不有此举动。

这一夜,辗转反侧,待到天明,昭贵妃宫里传来消息,九儿小产了。

我满身疲惫,低着头慢慢剥鸡蛋,听下人说:「昨日中午九美人在昭贵妃处用的午膳,据说回去后身子便不爽利,一直到了晚上皇上去了,早早歇下,小产是后半夜的事了。」

动作一顿,我停下问:「贵妃那边可有话说?」

宫人低着头:「贵妃眼下正在气头上,说……」

我瞧她一脸窘迫,便知接下来的话不太体面,果然,昭贵妃直接将昨晚听墙角的事抖出来,是九儿缠着盛杭做事,不小心动了胎气,这才……

椿嬷嬷侍奉在旁,说:「即便如此,贵妃娘娘也难逃干系。」

我擦了手,再无心思吃饭,「既然阖宫嫔妃都知道了,我也不好无动于衷,该去看看她了。」

到九儿门前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没见过几次面的皇后坐在床头,轻声安抚。

九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肿成一对核桃。

盛杭坐在旁边,面色阴沉,可见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说在太后处挨了训,刚回来。

见人多,我不想上去凑热闹,便同一众姐妹站在院子里。

「……我都说了,我是御医!经常随师父来请平安脉的,你们怎么回事,之前就让进,如今不认人了?」

门口传来的争执声,我循声望去,竟看到一位故人。

当初我第一次进崇贞宫替我瞧伤的小御医。

见他面露难色,我走过去替他解了围:「我认得他,的确是太医院的。放他进来吧。」

小御医气鼓鼓地迈进门来,甩甩衣袖,对我施礼:「谢美人出手相助,师父还在等小的,失陪。」

见他提着衣角匆匆而去,我才转头来,看那几个侍卫:「他来宫里有些年头了,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那几个人挠挠头,一脸惊恐:「回美人的话,小的之前不在这里当差,最近上头变动,临时调过来的。」

另一个跟腔:「是啊,老大回临安丁忧,所以就把我们几个调在这边。」

临安……

不过是寻常事,不知怎么地,我却对临安上了心。

我记得,九儿的老家,就是临安。

「你们头何时走的?」

「开春啊。」

正是我刚被封美人的那阵。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笑了笑,暗道自己多心。

又听那边闲谈:「多亏了宸妃娘娘,不然我们几个还在冷宫给人送饭呢。」

笑容一下子僵在那里。

「椿嬷嬷,去长乐宫。」我说完这句,匆匆迈出门去。

寂静的宫道上,所有人都赶去贵妃宫里瞧热闹了,只有我,脚步越走越快。

是我低估了九儿的胆量。

我想我知道宸妃为何要赠那枚镯子给九儿了。

午后,我推开了长乐宫大门,宸妃静静坐在椅子里晒太阳。

看见我,她白皙的脸上勾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我冷着脸,一字一句道:「程九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宸妃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午后的长乐宫,宫门紧锁。

门内,我与宸妃相对而坐。

她摘下腕上的玉镯,递给我:「这镯子与当初我赠与九美人的,本是一对。打造之初,我请工匠在镯子内侧钻了许多孔,填进避子的药材,若非那日撞见程九与人暗中苟且,镯子里的秘密,我本打算瞒进棺材里。」

「那人,可是回乡丁忧的侍卫长?」

宸妃笑笑:「此事发生在长乐宫,我不得不管。我曾暗中告诫程九,好自为之,谁知道她没多久便有孕了,皇上那阵可不常来……」

所以程九的肚子瞒不住。

宸妃捂着嘴,凑近了说:「她求到我跟前来,想让皇上来长乐宫的时候,顺便去她屋中坐一坐。可皇上不是个听人劝的。无奈之下,程九决定狠心打了孩子。」

「娘娘便把自己的镯子给她了?」我周身发冷,即便早有猜测,如今听到真相,还是止不住发抖。

宸妃点头:「避子药遍寻不得,她只能指望我。我当时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九能悄悄把孩子处理了,长乐宫便能清净一些。」

「可她把镯子给了我。」我干巴巴地说道。

「我知道。」宸妃垂下眼,揉了把落在腿间的帕子,「程九拿去镯子后,忽得圣宠。之后,便是淳妃小产,一尸两命。她应当是舍不得那个孩子的。」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我问了宸妃最后一个问题:「您爱皇上吗?」

宸妃捻起落在肩头的花,抛落在地,脚一点点碾过去。

「我曾随父亲见过大漠长河,孤烟落日,烽火燃起的时候,一夜之间,能传万里。贺家儿郎,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女子亦如此。盛杭因一己私欲缚我于宫墙之内,这辈子,别想我原谅他。」

想起当年,京城盛传,贺家小女随父出征,才貌绝伦,屡立奇功。

后来随着贺老将军病故,京中的美谈便销声匿迹了。

盛杭此举,虽不是兔死狗烹,却也与之无异了。

我点点头,领着椿嬷嬷踏出长乐宫。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天边爬上一抹霞光,一行鸿雁啾鸣,久久不散。

我抬头,盯着暮色中高耸的宫墙,笑着说:「椿嬷嬷,以前我们家的墙,也这般高。给我一棵树,我便能翻出墙去。那时候我爹总气得提着藤条追我,跑过两三个巷子都追不上。」

后来,阿弟学了去,下学贪玩回来晚了,便也学着我,翻墙进来。

我娘貌美心慈,舍不得打骂,唱红脸的事便交给了我爹。

入宫前一日,阿弟尚跪在祠堂没出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椿嬷嬷扶着我,缓缓说道:「美人,宫墙外面还是宫墙,再也翻不出去了。」

是啊,宫墙千层厚,再也翻不出去了。

我歇了声,额头发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往回走。

椿嬷嬷说:「宸妃娘娘说的话,美人可信?」

「信个八成。」

如果按照宸妃所说,帮程九一把是为了保长乐宫,为何在程九搬出去后,她还要多此一举,将侍卫长送出宫去。

如此,反倒引人注意了。

盛杭的眼线遍布皇宫,如果连我都能瞧出端倪,自然难逃盛杭的法眼。

心中一哂,宸妃果真恨盛杭入骨,连程九给他戴绿帽子的事,都要抖出来恶心人,且不明说,让盛杭自己查,自己看。

真是恶心到家了。

这一晚,盛杭果然宿在了长乐宫。

我闲下来,借着烛光缝衣裳,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椿嬷嬷瞧我心情大好,坐着陪我聊天:「对于九美人小产,美人可有头绪?」

我咬断线头,展开衣裳查看:「尚未。兴许是程九自己害怕了,借故流了,兴许是昭贵妃出手……」

事关皇家威严,程九倒霉,只是早晚的事,端看盛杭什么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

窗外突然闷闷一声雷,椿嬷嬷透过窗子看天:「夜里有雨,美人离窗子远些吧。」

我揉了揉眼:「是有些累了。方才回来便头晕脑涨的,明日告诉敬事房一声,近日先撤牌子吧。」

大雨瓢泼而至,我缩在被褥中,不大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听见屋外有人窃窃私语,少顷声音消去,我翻了个身,突然有人紧紧抱住我。

满身水汽。

我凉得一哆嗦,睁眼便看见盛杭浑身湿透,捏着我的下巴吻上来。

浓郁的酒气强势地渡入口中,我尚来不及挣扎,椿嬷嬷便闯进来,跪在地上磕头:「皇上饶命,美人今日受了寒,可经不起折腾啊……」

「滚。」盛杭含混吐出一字,反手扯下床边的帷幔,将我压入帐子。

我急促地咳嗽几声,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打起哆嗦。

「阿锦……你别怕朕……」

手指蓦地抵住盛杭的嘴唇,我缓了几口气,说道:「皇上认清楚了,臣妾是小四,不是宸妃娘娘。」

盛杭的手自胳膊慢慢滑上我的手指,紧紧攥住,放在唇边亲吻:「小四,你容朕一次……阿锦,阿锦……」

手指慢慢收紧,扣住盛杭的衣襟,下一刻刺啦一声,狠狠撕裂,我抱住盛杭,笑着说:「好,阿锦伺候皇上就寝。」

这一句彻底击溃了盛杭的理智,这一夜,我用指甲在他身后抓挠出一道道伤痕,有些是刻意的,有些是情不自已的。

我想起他那日与我说的话:「小四,别把刺藏起来。朕喜欢你真实的样子。」

他不喜欢我真实的样子,而是喜欢我如宸妃一般锋芒毕露的样子。

醉酒的盛杭疯了般,折腾到天亮。

我嗓子沙哑,额头上腾腾热度提醒身子超过了极限,难受得动了动,便惊醒了盛杭。

他揽住我,亲昵地蹭蹭:「怎么醒得这么早?」

「水……」

盛杭被额头的热度惊醒,豁然睁眼,眼神顿时变了:「小四……你……」

旋即对着门外大喝:「张敬忠,叫御医!」

病来如山倒,我躺在帐子内,盛杭的触碰炙热难忍。

我推开他的手,不停地讨水喝。

替我擦洗的宫女看见了遍体痕迹,把头低得更紧。盛杭在旁,不自然地轻咳几声:「老实伺候,不可传到外面去,晓得了?」

众人点头,噤若寒蝉。

方才御医意思明确,雨夜寒凉,他急赤白咧地钻进来,过了寒气给我,错在他。

然而这份愧疚还不够,我攥着盛杭的手:「您可看清了,我不是阿锦。」

「是。」盛杭神色复杂,重复了一遍,像在提醒自己,「你不是阿锦。」

过后,他又试探道:「小四,朕是真心待你,你……不一样……」

「嗯。」

盛杭的话,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若我还愿意同他讲话,便是抱有目的,若不愿意,就谎称自己乏了,他便让我休息。

「臣妾家里没什么人了……」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口。

屋内静悄悄的,院外刷刷的扫洒声清晰可闻,盛杭眸色漆黑而专注,静待下文。

我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我想见兄长。」

盛杭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等你好起来。」

「皇上,臣妾乏了……」

他情绪有些低落,拍拍手背,叹了口气走出门。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火辣辣的,牵动出心底的燥意。

盛杭薄情,身边唯寡义之人活得长久。

既然我像阿锦,那便要像十成。阿锦给不了的温暖,我来给;阿锦留下的遗憾,我来填;阿锦这辈子都恨他,我不恨;阿锦爱他,我不爱。

我没了娘,我爹娶了续弦,我要争气。

兄长进宫那日,天气晴好,我养足精神,穿了件浅色的夹袄,坐在回廊下荡秋千。

第一眼瞧见的竟不是兄长,小弟如今身子抽条,高大的身子朝我飞扑而来,像幼时一般,张开双臂,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突然止住,硬生生收回手,红着眼眶喊:「姐。」

我心中欢喜,站起来,细细打量他,高了,模样也长开了,娘的貌美落在男孩子身上,便是英气,不像我,轻浮狐媚。

「大哥呢?」我朝后望去,空空如也。

小弟咧嘴一笑:「皇上喊去了。」

说一半,笑容一僵:「带着江微澜一起去了。」

「江微澜?」

小弟似乎极其愤怒:「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江漪,到底谁才是亲弟弟啊,大哥总向着他!」

续弦的孩子,随了他生父姓氏,父亲娶她,大抵为了仕途。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回神,安慰他:「你若瞧不惯,发愤图强,处处比他好便是。男儿不拘泥于后宅的弯弯绕绕,学问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他吐吐舌头:「知道了,你跟大哥一样……就我不懂事,行了吧……」

然而小弟孩子心性,过会儿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我陪着他聊了几句,等到晌午,大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入内。

小弟率先起身:「哥!」

循声望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春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跟记忆中的他重合。

我坐着没动,半晌脸上湿漉漉的。

大哥步伐沉稳地走近,跪地:「臣见过美人。」

我哭得声音含混:「大哥……起来……不用你跪我。」

小弟窜过去,将他拉起来,对我摆了个鬼脸:「本来就丑,一哭更丑了。」

大哥刚想训斥,小弟就开口问:「江微澜呢?」

「回去了。」

「他凭什么回去!既然进了家门,就得见姐姐!我去把他抓回来!」

说完旋风似的跑出门,都没给我们阻拦的机会。

兄长无奈摇头,在对面坐下,神色凝重:「小四,你还好吗?」

我擦干泪,笑了笑:「挺好。」

只是我从小到大说谎都瞒不过他,他牵强地扯扯嘴角,攥紧了拳头:「放心,咱秦家男人还没死绝,不会让你在宫里受苦的。」

兄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宸妃有盛杭的情意,贵妃有娘家帮衬,皇后有清河宋氏,淳妃没有,死了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想步淳妃的后尘。

「哥,我能跟皇上要个禁中的差事,你和小弟考虑一下。」

我尚在病中,拿捏住盛杭的愧疚,就有很大把握。

兄长顿了下:「让江漪去吧。」

江漪,那个外来的孩子。

什么时候跟兄长这样好了?

我皱起眉头:「哥——」

「有些事你不懂,阿声年纪小,不稳重,我有自己的打算。」

「江漪是外人……」

「听我的。」

一瞬间我们谁都没说话,杯中的茶随风泛起涟漪。

大哥从来不强迫我做事,可这次,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心中存疑,尚未问清楚,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嚷,椿嬷嬷步履匆匆:「美人,两位公子打起来了。」

话落,大门砰地从外面被踹开,两人扭打着滚进来,确切地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秦声被摁在地上,上面的少年发丝微乱,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有三道指甲印儿,眼神冷漠,抬手便握成拳挥向秦声。

砰!

一声钝响,秦声的鼻血喷涌而出,他脸憋得通红,大喊:「哥!揍这小瘪犊子!」

少年吝于抬眼,仿佛眼前只有一件事:揍秦声。

秦声大骂:「江微澜!我姐是娘娘,你怎敢放肆!」

少年的手一顿,瞬间他紧束的窄腰便挨了秦声一套绣花拳,脸上又添新伤。

兄长厉喝:「都住手!」

江漪抬手挡住秦声的拳头,抬头,我这才看清他的正脸。

个头同秦声差不多,眉眼刚长开一些,双眼皮,鸦羽低垂,压住一双饱含深思的眼,明明是吸引人的五官,却总是沉着脸,不冷不热的,肤色是阴冷的白,因剧烈的打斗,脸颊浮现出斑驳的红晕。

年纪不大,城府却深。

他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无一配饰,往那儿一站,冷冷盯着秦声:「再动一下试试。」

说话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皱起眉。

秦声不甘示弱:「你入宫不来拜见姐姐,还有理了?」

江微澜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显不认同他的说法。

我与兄长对视一眼,计划不变,禁中的差事,还得江漪来当。

我叹了口气,随手捡了几块糕点递给江漪:「我替阿声赔个不是,既然你来了秦家,我便当你是亲弟弟,去擦擦手吃点东西吧。」

江漪站在原地,目光阴沉,半晌才垂下眼,一声不吭地接过糕点。

「你嘴废了啊! 不会说谢谢!」秦声抬脚便踹,被兄长提着领子拦下。

我趁机让宫人分别带去别处梳洗。

院中重归于寂静,椿嬷嬷招呼众人清扫宫殿。

兄长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你且在宫中安心,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

心中虽有不舍,但分离早习以为常,我擦了擦眼,看兄长领着两人远去,心情沉闷地折回室内。

椿嬷嬷走进来,手捧一方小帕:「美人,您瞧……」

里面赫然是我给江漪的糕点,碎成了几块,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椿嬷嬷说:「在小院老鼠洞口发现的,老鼠精明得很,咬了不少。」

我盯着帕子,突然嗤笑一声。

戒备心挺重。

这是怕我毒死他?

入夜,盛杭来了。

他迎着光亮,在门前站定,抬手贴在我前额上,半晌说:「听闻你身子大好,怎么还在风口站着?」

我不着痕迹地躲了下:「没大好……不宜侍寝……」

盛杭一愣,继而大笑,捏捏我鼻子:「怎么?朕就不能为旁的来看你?」

「后宫嫔妃理应为皇家开枝散叶,皇上任重道远。」

盛杭不听我讲,从张敬忠手上接过大氅:「行了,有气回屋撒,别叫他们看了笑话。」

我不情愿地被他拉进屋内,余光瞥见椿嬷嬷担忧的眼神,展颜一笑,算是安抚。

直到关起门,我用了力气,将手从盛杭手里抽出,闷头坐在桌子旁。

盛杭似乎早已料到,随我坐下,一双眸子沉沉盯着我:「小四。」

这一声含了警告意味,是为提醒我适可而止。

我瞥了他一眼:「您见江漪了?」

「嗯。」盛杭挽起袖口,净手后随手捡了几个琥珀桃仁慢慢嚼着,没了下文。

我凑过去,靠近他坐着,目光直视他:「皇上,禁中还缺人吗?」

盛杭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住,勾起我下巴细细打量,眼神充满压迫感:「小四,你只能有朕一个靠山,这不是你要想的事。」

我攥紧了手,云淡风轻地开口:「江漪把我弟弟打了,您把他要走吧,我们秦家,容不下他。」

江漪算不得秦家人,在盛杭眼里,也算不得我的靠山,且入禁中,伴天子侧,半月一归家,也免得他与阿声日日龃龉。

盛杭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来回,眼神诧异,继而趋于平静:「江漪是不对。」

我打蛇上棍,嫉恶如仇道:「岂止是不对,他若打死了阿声,我跟他没完!」

盛杭嗤笑一声,支头看我:「小四,有奸妃的样子了。」

这事有门。

我借势倒在他身上,戏谑道:「奸妃只有一个靠山,您宠不宠?」

「宠。」

我用一夜,换了盛杭一个承诺。

天明他上朝时,我还缩在被子里,「您去吧,小四起不来。」

他心情颇好,无奈笑骂:「瞧把你惯的。」

倒也没用我,在外间把张敬忠唤进来,梳洗过后,便出门了。

我睡到日上三竿,懒散起床,连发髻都未梳,赤脚在殿里闲逛。

椿嬷嬷进来时,吓了一跳,埋怨我:「美人起了怎么不知会老奴一声?天凉,当心病体。」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梳子,对着窗外有些绿意的梅树出了神,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总也浮现那双阴沉沉的双眼,他将情绪藏得很好,但因为年轻,总会露出一些破绽,叫人知晓他的喜恶。

江漪。

兄长为何要将他推入禁中?

「美人?」

一声轻唤将我思绪扯回,椿嬷嬷替我梳好头,说:「皇后传众人去坤宁宫问话。」

时已过午,我挑出一双翡翠手串带着,出门前略一迟疑,回身对椿嬷嬷道:「先用药,晚些怕忘。」

程九刚出事,事关皇嗣,惊动皇后和太后,想必一时半刻不能善了。

椿嬷嬷叹了口气,折身去了小厨,回来时,手捧一碗漆黑的药汤递给我:「美人……」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仰头灌下,蹙眉裹糖入嘴,勉强压下心头的恶心感。

坤宁宫离得远,我昨夜被盛杭折腾得不得安生,走两步便要歇歇。

途径御花园,椿嬷嬷扶着我歇在树下一方太湖石上,迎面走来一队禁军,随着他们拐了个弯,江漪阴冷白皙的脸出现在视野,他着禁中服饰,披黑色软甲,左腰佩刀,窄腰用暗红色腰封横截一道,显得高大挺括。

我打量他的同时,江漪也望过来。

目光冷漠一扫,顿了下,立即挪开视线,权当没我这个人。

我笑了,本打算起身,手腕的串珠吃劲,勾在太湖石的棱角,瞬间分崩离析。

数不清的珠子四处迸溅,清脆悦耳。

动静惊扰了禁军,他们脚步一停,望过来。

为首的禁军偏头对身后的人耳语几句,他便抬腿踹了江漪一脚。

随后江漪便沉着脸走到跟前,也不搭腔,弯腰蹲下替我捡珠子。

我站着,看见他挺拔的脊背,后背黏着灰突突的一个脚印儿,没忍住开口:「他们欺负你?」

捡珠子的手一顿,江漪冷漠的声音响起:「不劳娘娘挂心。」

我做不来自讨没趣的事儿,只是心中发堵,示意椿嬷嬷同他一起捡,然而最后还是少了几颗,大概滚进湖里去了。

我展开手掌心,等着江漪把珠子倒进来,谁知他看也不看,转身给了椿嬷嬷,低头抱拳:「臣告退。」

我手悬在半空,愣了一愣,旋即淡淡一笑,叫住转身离去的江漪:「小崽子,你进宫,还是我替你说情的。」

江漪背对着我,冷冷丢下一句:「娘娘不是想让臣从秦家滚出来吗?既然如此,算哪门子恩典。」

盛杭把话原封不动传给他了……

我哑然失笑:「那由人欺负着吧。」

江漪离开之后,我领着椿嬷嬷往坤宁宫去,路上椿嬷嬷忧心忡忡:「小公子到底是美人的娘家,如此交恶,来日危难之际怕指望不上啊……」

我少见地发了脾气,「我有嫡亲兄弟,犯不着指望他个白眼狼。」

「哎……您是一番好意,不若寻个机会解释——」

「不解释。」

就他也配!混不吝的!

我比别人晚半刻到坤宁宫,因昨夜盛杭留宿,皇后并未多加斥责,只是程九早已脸色惨白地坐在那儿,说她憔悴吧,也不尽然,至少眼珠是黑亮黑亮的,平添几分病弱的美感。

皇后一脸悲悯:「九美人伤了身子,要好好养,本宫膝下无子,见不得他人丧子之痛,若你住不惯贵妃处,便搬来坤宁宫。」

程九垂头,楚楚可怜:「谢皇后。」

谁都没料到程九竟真答应了,连皇后都微微一愣,继而言笑如常:「甚好,今日招诸位来,还有一事,皇上不日南下,本宫亦不在,一应杂事皆交由宸妃执掌,尔等务必听从差遣,不得生事。」

此话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因此时正值开春,南面春潮刚至,又湿又冷,实在不适合南下游玩。

程九蔫嗒嗒依着椅子,低眉搭眼不感兴趣,贵妃蹙起眉头:「皇后可要仔细皇上身子。」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本宫与皇上结发夫妻,不劳贵妃提醒。」

说完又看向我,面带微笑:「待会儿众人散去,皎美人暂留。」

心里咯噔一声,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依照盛杭的性子,他生怕我留在宫里兴风作浪,必会带着我一起去。

在众人猜忌的目光中,我留到了最后。

皇后率先开口:「皎美人承恩不久,可还适应?」

「臣妾无能,近日偶感风寒,头昏脑涨的,辜负圣恩。」

说完,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

皇后目光湛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本宫叫几个御医跟着,好给你路上调养。」

我瞬间跪下:「皇后,臣妾无才无德,不配伴君南下,请您准允臣妾留在宫中。」

「是皇上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你自己给皇上说。」

如此一来,堵死了我全部的后路。

皇后一走,正是查程九的好时机,如果盛杭把我也带走了,计划便也搁置了。

回宫路上,我满腹郁气,在拐角处与别人撞了个满怀。

按照我以往的性子,撞了便也撞了,今日火气实在太大,语气不由得几分尖锐:「急着干什么去——」

不等话落,一只坚硬的臂膀将我失去重心的身子拉回,我也实在倒霉,撞在一人胸膛上,磕得七荤八素。

他身上是软甲,比寻常的衣料硬,我捂着额头,勉强站稳。

仰头看清人脸,瞬间脸色一板,退开。

江漪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补充一句:「是娘娘先撞过来的。」

继而淡定地擦印在前襟上的脂粉。

我脸一红,昨夜累着了,今晨脸色不好,叫椿嬷嬷多施了一层粉,不承想叫江漪抓住了把柄。

「小公子,回去用皂荚洗吧。女人家的东西,轻易弄不下来。」椿嬷嬷扶着我,满脸歉意。

江漪动作慢慢停住,皱起眉头。

我哼了一声:「你后背的鞋印可洗干净了?终归要过一遍水,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想起清晨的一脚也是因为我,脸色更加不好了,气氛一下子僵在那里。

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和他怎么都不对付。

江漪抱拳:「臣告退。」

我原想任他走,结果嘴先快一步,叫住他:「想清楚谁与你才是一家人。无论我在皇上那里如何说辞,你入禁中,便是最好的结果。我没有对不起你。」

江漪黝黑的眼睛将我锁定,眼底像被一层冰封锁,看不清心绪,但周遭气氛却是冷了更多。

「臣有没有说过,娘娘是不折不扣的秦家人。你们骨子里流的血就是冷的。为了家族便是好,可曾真正在意过我想要什么?」

「如此还是我逼你?」许是他的话过于尖锐,我翻涌的心绪上来,语气也不好,「禁中有大前途,你母亲带你改嫁,便是指望你光耀门楣,我自问无愧对你之处,不该担你责备!」

江漪冷着脸,倏然住了嘴,半晌,后退一步:「罢了,道不同。」

我统共与江漪见过三次面,吵过两次,真是八字不合。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捡起块石头狠狠丢过去:「王八蛋!」

椿嬷嬷拉住我:「哎呦,美人消消气……人多眼杂……」

「看见便看见,让他们都瞧瞧江漪怎么不敬后妃不敬长姐的!」说完仿佛还不解气,踢开脚底的石头,「扒了他的皮!」

「老远就听见你张牙舞爪的,谁欺负你了?」盛杭的声音兀地隔着假山响起,我心一惊,住了嘴,紧紧抓住椿嬷嬷。

我不清楚他听了多久,心中越发膈应他。

盛杭从假山下面绕出来,眉目一如往常地温润,嘴角噙着一抹无害的笑:「江漪惹你生气了?」

我索性不再掩饰,拉着脸语气发冲:「您把他要进宫里是气小四呢!早日气死我这个奸妃,您都没地儿哭!」

盛杭没料到我这个反应,脸上出现罕见的空白,继而哈哈大笑:「那你说来听听,他怎么气你了,朕帮你欺负回去!」

我心中略一沉吟,决定如实相告:「您是不是说臣妾坏话了?」

盛杭眉毛一挑:「该作何解?」

「小四说不让他在家待着,他便也知道了!一定是您说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小四心眼儿小了!」

盛杭笑容更盛:「朕说的是事实,怎么,小四还有别的心思?」

我撇撇嘴:「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那套官话,光耀门楣,替他娘争气。不然莫名多个仇人,可不划算。」

盛杭盯着我看了半晌,招招手:「来,瞧你冻得,怎么穿这么薄?」

我那是吓得,他绝对听见了,只是不宣之于表。

盛杭的手很热,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拉着我往回走,旧话重提:「小四,朕是你的靠山。」

「知道啦……」我拉长语调,「以后您天天拉着我,小四耳朵都生茧子了。」

「怎么?还嫌烦?」

「您倒是换个花样说说,古有周幽王燃烽火戏诸侯,小四一代奸妃,可不能被褒姒比下去。」

「朕不是昏君,所以给你点摸得着的好处。」

「小四累着呢……」

「你想哪儿去了。」他剜我一眼,「你两个兄弟,需要建功立业。」

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傻愣着做什么?」盛杭勾起嘴角,「小四啊,朕知道没有娘家,你在后宫寸步难行。朕戒心重,想对你好,但也会掂量着,怕你背叛朕。」

一束桃枝从墙内探出,稀疏的嫩芽遮不住天光虚影,盛杭的眉目轮廓分明,眼神清澈,竟有几丝认真在里面。

莫名地,我踮脚触及他额头,两厢对视,久久无言。

盛杭突然笑了,眉眼低低压下:「小四,朕没病。朕只是……看不懂你。」

「小四爱权,爱财,爱憎分明。」

盛杭点头:「你恨朕。」

「……」

他叹了口气,重新牵起我的手腕,往远处望不到头的宫道走:「能不恨吗?误了你的娘娘,误了你一辈子。」

原来他都知道啊。

「不恨。」

「小四,你又骗朕。」

「真的。」

「没良心是真。」他慢慢停下,叹了口气,像个上年纪的老人,「这路真长,小四,你累吗?」

我手心里被热出汗,却无动于衷:「您走了许多年,小四比您走得少,不累。」

「若朕带你出宫呢?咱们去草长莺飞,天高云阔之地。」

「宸妃喜欢的地方?」我半点弯子都不绕,「皇上为何不带她去?」

盛杭弯弯唇角:「咱们去北地,她不喜欢。」

我一愣,原来不是去江南,而是北方,离淳妃娘娘最近的地方。

感觉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盛杭的眼眸亮得惊人:「小四,朕带你看看……自小长大的北地。」

他的眼神灼烫了我,我迅速挣开盛杭的手,倒退两步,心底如浪涛翻涌。

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我和他之间慢慢滋生,我断定,这绝不是福气,而是万劫不复。

盛杭僵住,眼中的惊喜和冲动被倏然唤醒的理智盖过,眼神重新归于寂灭,那一刻,整个天地都寂静了,只有长风过巷,簌簌作响却难起波澜。

尴尬……

僵持……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看他:「小四今日身子不适,不宜伴君,皇上恕罪。」

盛杭垂落袖袍,抖了抖:「好。」

他走的方向与来时相反,渐渐消失在尽头。

我仰头,看了看孤零零的天,半晌,自嘲一笑:「除了一张嘴,倒也不剩什么了,哪来的真心。」

明月前身(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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