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过或者听过哪些「魔性」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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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世代养火为业。

每当族里有男丁诞生,待百日时父母会断其一截小拇指,取骨蜡封,装入小指皮做的袋挂在婴儿的脖子上,任何时候都不能取下。待到温润七八年,某一夜其必定会滚热如炽。那时取一莲花状灯盏,破皮袋削蜡封,将小骨放入。骨头就会燃起淡淡的蓝色火焰。

这火每日要用养火人的血养之,不敢熄灭。凡是养火人剪下的指甲、毛发,也要送进灯盏里烧掉。养火人若是受伤,可以将灯盏略倾,引火点燃断肢残体,待其烧完,养火人就会完好如初。养火人死后,要用这火引燃躯体,待一场大火过后,就会只剩下那最初当火种的一截小指骨,其他的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养火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来源于火,又归还于火。

我父母隐居在一小山庄,替附近人净火为业。

养火人的火,除了自己,只点得燃世间秽物。那寄生在人体的蛊虫、伏在心上的邪魔、藏在阴暗处的魅影和躲在背后的鬼怪,一把火烧个清净!

有人染上了邪祟,就会请来养火人。款待养火人一顿血餐——六碟菜,三杯酒,都要有红色在里面。备好「净火钱」给养火人。待养火人餍足,他就会割破手腕,用血淋上染邪之人的身躯,然后引火焚之。

这叫净火。

这蓝色的火不伤人、不焚衣,只是顺着养火人的血迹燃烧。瞬间整个人都燃起了蓝色的火,就像是撞入篝火的飞蛾。只听见染邪之人体内传来吱吱的惨叫声,待到火熄灭,就万事相宜。

至于养火人割伤的手腕,只要把伤口凑到灯火上灼伤,伤口很快就会结成灰痂消散。割手腕放血养火,这是养火人每天都必须进行的,没人会大惊小怪。

我家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这一个男丁,父亲也是这宋王朝内唯一的养火人。养火人毕竟不是神仙,只能管得了这方圆十里,方圆十里外,没有养火人也这么过来了。

父亲总是叹气,养火人不再是什么万人尊崇的职业,现在倒像是个斤斤计较的小贩。城里的富商贵官还好,能除邪祟什么都愿意给,那些山野村妇为了一文钱真的是连命都可以不要。每次父亲净火,最费力的就是和这些村妇讨价还价。父亲心好,嘴也笨,说不过这些村妇,所以我家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偶尔有乡绅大户要净火,倒是可以连吃上好几顿肉。

养火人的火不能熄,父亲无论去哪里都捧着灯盏,睡觉都要把灯盏放在床头。但是我还没有到十六岁,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养火人。这时放血没满整个灯盏,火就会熄灭,对我也没什么其他的损失。因此母亲总是说,要熄了我的火,让我另谋出路。幸好养火人不是贱籍,要是有天赋去读书博个功名,总好过天天替人净火。

母亲不是养火人,却跟一个养火人生活了十几年,深知养火人的辛苦和无奈。养火人的火不灼他人,却灼皱了母亲的眼角,灼灰了母亲的发髻。

最后火没有熄掉,我还是成了一个养火人。不过也多亏了母亲另作打算的想法,我才上了几年私塾,认得字,识得理,写得一手文章,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只是可惜嘴还是一样笨,陪着父亲出去净火,两个人也说不过那些个村妇。

我想出去走走。

这小小的方圆十里,有我父亲一位养火人就足矣。我想去那些没有养火人的地方走走,如果可以,住下来。

从没有突破这小小方圆的我,一旦有了这个想法,那悸动就像是养火人的火,一刻都不曾熄灭。

终于,我在十八岁那一年说出了想法。

父亲和母亲都叹气,母亲含着泪说,我怎么舍得你?父亲问我,外面有官阉绅匪,你不怕?

我说我不怕,官阉绅匪也是人,也会染邪祟。他们总会有求于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父亲再叹气,母亲颤抖着嘴唇却没有再说话。

父亲说,我不放心你。我再教你我们养火人最后三样绝学,你学会了我才放心。

我说好,学就学。

养火人最后的三样绝学,一是焚业,一是复燃,一是含火。

父亲说,世上万千风景百般人,有佛有魔。这焚业就是专焚人心中之业障,一旦点起那是煎心般的痛苦,不一会儿心就碎了。现在人心不古,怕除了总角幼童,人人焚业都是焚心。魔到处都是,佛哪里找?

父亲说,世上万古岁月总东流,或夭或寿。养火人无论受什么伤,经火一烧都能恢复,但是人总有死的时候,那时就是灯火熄灭,曝尸荒野。这复燃,一生能重燃灯火三次。养火人也能从灯火中涅槃三次。但是复燃了灯火的养火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晚年孤苦至极。

父亲说,世上爱恨情仇化虚言,是敌是友?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刻,养火人吞下灯盏中的指骨,能点燃自身。那时燃起的大火能烹一城。只是养火人除了这一截指骨,也是尸骨无存。

我心惊,这养火人的三样绝学闻所未闻,养火人竟然还有这样子的战力。这么说父亲……

父亲摇头,说,学吧。

三年,学成。

离家那天,我系着包裹,捧着灯盏,跪地三叩首,向父母告别。母亲暗自垂泪,父亲扶起我,说,玩火自焚,我们养火人只是养火。

我说,谨记于心。

出了这小小的县城,知道养火人的人就越来越少。

即便我将灯盏藏在包袱里,也少有人愿意让我留宿。

「去去去,别烧了我的房子!」

只有一些耄耋老人看到我捧在左手的灯盏会喜道:

「你是养火人?我已经有六十几年没有见到养火人了!」

只有这些老人,愿意让我留宿。

入州城,我看见了炼狱惨象。城墙下躺卧着一排的人,面黄肌瘦,乞讨的喊声都有气无力。「这是灾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受灾的地方太多。」守城的将士叹道。

入州城,我看见了苛捐杂税。原以为可以坚持很久的盘缠,在这里就几乎耗尽。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关门。一位老汉推着粮车进城,到了米铺就只剩下了一半。

入州城,我看见了满目邪祟。染邪祟的人多如牛毛,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竟让我这个养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上行人匆匆,和他们搭话换来的都是狐疑的打量。投宿时店家也再三地盘问我。

「这世道,要乱啊。」店主叹气。这店已然残破,只是勉强遮风挡雨。「当年,这店可是这州城第一家!」店主的眼睛发亮,然后又黯淡下去。

店外贴着榜文,州牧的小女染病不起,百医无效。现在贴榜召集能人异士,能医者,赏金千两。

这满城的邪祟,倾尽我的血也焚不净一隅。百医无效的病症,十有八九是邪祟,我要以净火为契机,拜见州牧。

「你这小子,也想谋这一份荣华?还捧着盏灯装神弄鬼。」一个长胡子老道早在客厅上座喝着茶,我被管家引进来时,他吹胡子瞪眼,不屑地说。

我放眼望去,客厅有酒肉和尚、纶巾方士、贴花尼姑,各种能人异士挤在客厅里,熙熙攘攘。

和尚饮一口酒,大笑道:「州牧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带。」

「和尚你说什么?」

「洒家说的就是你们,怎么样?!」

我找到角落的一椅坐下静待,不想理会这些嘈杂的人。荣华富贵?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些,不说天下苍生,不说一州之人,至少,州牧可以开仓赈济那些灾民。

突然,一个少女跳进客厅,四处张望着。

「哟,还有个女娃娃,这真是……」和尚饮着酒,摇着头。

这少女双八芳华,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绾住。她穿着一身红衣,就像是纤细的红烛,那双眼睛像是跳动的烛火,让我捧着灯盏的手往后略一缩,和她眼睛相比,我这小小火苗有些可笑。

俏丽的少女带着大大的笑容打量着客厅内。

「娃娃,你不会也想谋这份荣华富贵吧?还是来这里找夫君的?」老道目露贼光,调戏着她。

少女嘟嘴轻哼一声:「聒噪!」

只见老道的长胡子瞬间着火,老道一开始还是一双贼目盯着少女,待他感到不对劲,才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火苗。

养火人?

不,不是。她没有带灯盏,养火人的火也烧不着胡子。

少女看向我的方向,此刻我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喂,大叔,你这灯怎么卖?」少女俏皮地向我问道。

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女咯咯笑着,说:「烛芯。」

「啊……」

「啊什么啊呀,我说我叫烛芯。」少女无视怒视着她的狼狈不堪的老道,笑脸盈盈地对我道。

「卢越夜,我叫卢越夜。」我说道。

烛芯是命烛师,她说她看世间万人都如蜡烛,随着日升月落,蜡烛的灯芯灼烧着烛体,蜡油滚滚滴下,待到蜡烧完,这个人也就死了。

「你倒是个怪人,你的命烛在你手中捧的那盏灯里,而且……」少女搬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和我攀谈道。

命烛师就是帮人砌蜡延烛,以延续他人生命。还能燃烧别人的性命成明火,灼烧其肉身,这是和养火人的焚业一样的自保绝技。这职业我从父亲那里有所耳闻,命烛师从前也和养火人一样,是一大族。只不过养火人行走人间,命烛师依附达官贵人。命烛师在上一朝代曾被视为邪道追杀百年,应该早就销声匿迹在历史长河中,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命烛师。

父亲说,要不是本朝突然给早就不见踪影的命烛师恢复名誉,使其摆脱邪教身份,怕连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职业。

「而且,你的蜡烛和我的好像。」少女盯着我手中的灯盏入了迷,靠得越来越近。

心扑通扑通的我不由得慢慢向后移,却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

还好这时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各位异士,请移步给小姐看病。」

烛芯才跳了起来,跑出门去。

管家将我们引到一间精致的楼阁前,说道:「就到这里吧,小姐就在里面。请各位异士先给小姐诊断,以证明自己有能力治好小姐。」

还在喝着酒的和尚错愕地说:「就在这里?这面都见不到,怎么看病?」

管家冷声道:「放肆!小姐何等身份,凭你还妄图看见小姐的容颜?各位又不是大夫,自然不需要望闻问切。既然各位自称能人,那就拿出些本事来吧。」

管家一改刚刚恭敬谦逊的样子,挺起了腰冷眼看着这些能人。这些天,他看过太多江湖骗子来浑水摸鱼,虽然也有过几个有点本事的,却还是无能为力。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入手。

「都让开,让我来看看。」烛芯蹦跳到管家的身边,盯着楼阁入神。片刻,她小心翼翼从贴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小截血红色蜡烛,轻拈手指点燃。她将蜡烛举到面前,透过烛火继续观察这栋楼。

「你家小姐,是不是一直昏睡不起,只在每天的日昳醒来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是正常的,然后人定和鸡鸣各醒来盏茶工夫,开始吐食、咳血?」烛芯一边说着一边熄灭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回香囊里收好。

管家大惊道:「是,是。女神医说的没错,还请女神医移步进入楼阁,给小姐细细看病。」

这时烛芯转向我说道:「喂,大叔,你还能继续说吗?」

我一愣,然后点头,走向前去,举起灯盏,透过灯火看着楼阁。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谷鬼遮阴阳,怅鬼阻精血;魇附太阳,魑潜太阴;无常勾魂半入土,仙榜题姓仙半足。日昳醒来如饿鬼转世,多少食物也吃不饱。人定醒来吐食,中间必定夹着颜色各异的头发,鸡鸣醒来咳血,必定咳出见光消散的小飞虫。」

管家脸色大变,低声道:「两位小神仙,请移步内阁。」

然后管家对着我身后的异士说道:「诸位,今天请回吧。」

众人知道今日必定无功,纷纷叹气转身。只有那和尚不依不饶,大怒道:「兀那狗奴,洒家好歹也是相柳寺有名的和尚,今天听两个娃娃胡言乱语就赶我们走,也忒欺负人了!」

和尚说到怒处,举起金钵般的拳头就要打我和烛芯。

我皱眉,刚要焚业,烛芯也皱眉,伸手要引火。只见管家冷哼一声,伸出左右食指轻轻一点,点在了和尚挥舞而至的拳头上。和尚惨叫一声,整支胳膊扭成了麻花,却滴血未流。

管家挥了挥手,道:「扔出去。」

立刻有几个壮汉走上前将还在惨叫的大和尚搬走。

其余众人都色变,那尼姑道:「染罪客?」

管家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侧过身子恭敬地对我和烛芯说:「两位小神仙,请。」

一顶紫色纱幔遮挡的床上,隐约躺着一个少女。床边侍立着许多丫鬟,捧着盆和食物,随时等着这少女醒来。

「两位,请见谅。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这样已是大人容忍的极限。这位女神仙倒是可以不避嫌,进纱幔望闻问切。」管家躬身道。

「喂,大叔,知道些什么吗?」烛芯问道。

「我才二十二,怎么就是大叔了呢?」我继续透过灯火看着这位朦朦胧胧的小姐。

烛芯似乎没有给小姐看病的意思,只是嘻嘻笑着道:「你大我六岁,不是大叔是什么?话说,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你这灯到底是什么?」

我疑惑道:「我是养火人。我刚刚说的症状倒是都合理,就是这最后一点,仙榜题姓仙半足,这一点完全是在吊着她的命。其他几个都是……只是这一点我想不明白啊。」

烛芯听到了「养火人」,不再言语,只是再次盯着我的灯入了神。

片刻,州牧大人来了,我却依然在思索着怎么焚烧这些邪祟。养火人的火可是不管你是魔是仙,都是一烧了之,现在她全凭这仙榜题姓仙半足吊着命,要是不小心先烧了,那她可就一命呜呼了。

「两位小神仙,小女的病,可有得救?」州牧大人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期盼,看样子他是真的很宠这位闺秀。

我看了眼州牧大人想行礼,被他阻止了。州牧大人说,先看病,不必顾礼仪。我只能说,小神仙担当不起,大人叫我一声卢生我就感激不尽。

我点头,对烛芯说:「你能帮我进纱幔,近距离看一看小姐的贵体吗?」

烛芯嘴微微嘟起,似乎被我使唤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钻进了纱幔。

「看一看小姐的脖子是否有环齿痕?」

「有。」

「小姐的……左腋下是否有一颗紫痣?」

「有。」

「小姐的……玉足足面上是否有不知名的刺字?」

「左足有,右足没有。」

州牧冷哼了一声看向管家,管家立刻低头道:「大人,之前看过病的女医都是说小姐身上无恙。」

「大人莫怪,这些俗医任他医术通天,也看不见这些东西的。这是命痕,是……养火人才能看得到的东西。」从纱幔中钻出来的烛芯说道,她似乎一点都不怕这位州牧。不像我,哪怕我再怎么强作镇定,看见这么大的官,腿还是有些打战。

「卢生,这是何解?」州牧大人问道。

「大人,我是养火人。可能大人没有听说过这职业,但是我们对大人是有一说一、不会隐瞒的,有些话,还望大人恕我无罪。」

州牧沉吟片刻,挥了一挥手,侍立的丫鬟都退下。

「说吧。」

「这是本应该降临在大人身上的报应。小姐平时应该做了很多好事,已有半只玉足踏入仙籍,待此世过了,即便不成仙,下辈子也能投到宰相帝家。所以这份致死的报应就落到了小姐的身上,也只有小姐,才能还活着。」我说道,话中八分真,两分假。

州牧手微抖,许久没有说话。

「那本官该怎么办?卢生可有办法?」

终于,州牧缓缓道。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首先,要终结报应。请大人,开仓放粮。」

「准!」州牧也许早就想到我会这么说,我话音刚落,他就回应道。

「大人莫怪。」我掏出小刀划破手指,滴血到地毯上,然后引火燃血。顿时地上烧起一小片蓝火。

待到火焰熄灭,血迹全无,地毯一点灼痕都没有。

我将手指伸进灯盏灼烧伤口,待一阵青烟飞散,我缩回的手指已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州牧点头道:「神乎其技。」

「养火人驱邪名为净火,需要将养火人的血洒在中邪人的身上。养火人的火除了邪祟,不伤人体。洒血可以交给这位小姐。」我指向烛芯,「点燃也可以引血线至纱幔外,再行点燃。只是这毕竟是在下的血,还望大人包涵。」

州牧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卢生可有功名在身?」

我答道:「在下不才,只是一介秀才。」

州牧似乎舒了一口气,道:「有就好,那就无妨。卢生可还要什么准备?」

「养火人净火前必食血餐,六碟菜,三杯酒,里面必须都有红色。还请大人在我食血餐期间安排丫鬟给小姐沐浴更衣。」我说。

出了房间,烛芯变成了一颗爆裂的灯花,带着冲冲火气说:「哟,我什么时候成了卢生大叔的用人,又是帮忙看人家小姐身体,又是帮忙洒血点火的?」

我愕然,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题,只能连连躬身道歉。

烛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啦好啦,只要你把你的灯盏借我看看,我就原谅你。」

我有点犹豫,说:「这火是养火人的命,不能熄灭……」

「谁要灭你的火啦,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养火人,好奇罢了。」

我摸着头,小心翼翼地递过灯盏。

烛芯倒也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她细细打量灯盏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睛于灯盏内壁。

灯盏内指骨为灯芯,血水为灯油,正燃着幽蓝的火焰。

烛芯慢慢伸手想去碰那蓝色的火,然后哎哟一声猛地缩手。

她把烫到的手指含在嘴里,一把扔回了灯盏,又带着怒气说:「你不是说这火不伤人的吗?怎么还这么烫?」

我忙接过灯盏,看到她这样子又不禁莞尔。

「我说这火不伤人,又没说它不烫,摸着这火,该怎么疼就怎么疼,就是不会受伤。」

烛芯忙把手指从嘴里拿出,上面果然没有一丝烫伤。

而一边的我,看着她手指从嘴里牵出一丝细细的晶线,只觉得脑内轰鸣一声,只能呆呆地望着。

烛芯发现了我的呆样,脸霎时绯红,她忙把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对我娇吼道:「不许看。」

我别过脸。

沉默。

「你也会疼吗?」脸旁传来了烛芯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夜半的灯火。

「疼。」

疼!非常疼,疼是养火人避不开的梦魇,每天都要放血添灯油、灼烧自己伤口,疼痛又是每天逃不掉的功课。即便养火人受任何伤都能轻易痊愈,但是那被火直接灼烤的疼痛,即便不再尖叫,不再冷汗直冒,却永远都习惯不了。

「卢大人,都准备好了。请。」管家这时出现,打破了再次的沉默。

我回过头,对烛芯说:「你也一起来吃吧。」

「命烛师可没有这个规矩。」

「你帮我忙,也算是半个养火人了。」

「嘻嘻,那好吧,我可不喝酒。」

给小姐净火非常地顺利,在我的指挥下,烛芯做得非常完美。我倾倒灯盏,用火苗点燃血迹,火顺着长长的血线燃入纱幔内,将小姐除了一只玉足整个变成蓝色的火人。这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以往的净火不过片刻就熄灭。要不是小姐处于昏迷的状态,怕是这疼痛都能折磨死她。

第二天,小姐醒来,除了很虚弱,别无他恙。

州牧大人宣布开仓赈民。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和烛芯借宿在一个庄家的客房里。浑身湿透的我们真的是狼狈不堪,谁知道这天说变就变?

烛芯咬了咬牙,从香囊里掏出了那小小的一截蜡烛。她轻捻手指,我和她的身上都冒出了火。

我吓了一跳,忙拍打身上的火。我这举动逗得烛芯哈哈大笑,她说:「呆瓜,这是命烛师的小技,这火只覆盖了身体表面,伤不到人的。」

我有些尴尬,摸着头呵呵笑着,突然闻到后脑勺传来轻微的焦煳味。

「你再乱动,你的头发就不保了。」

片刻,衣服就干了。没想到命烛师的能力还能这么用,真是方便。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提着篮子给我们送饭的老妇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大惊失色。烛芯忙熄灭火焰去扶老妇。

老妇却立刻跪在我俩的面前,颤声道:「两位难道是命烛师?求两位大人救救我的孙子啊!」

我俩对视一眼,烛芯忙扶起老妇。

这老妇是庄主的妻子,她的九个儿子在这纷乱的世道中,不是死,就是杳无音信。只剩下老六的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

一路上染邪祟的人很多,我也是尽自己所能来净火。养火人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还有人知道命烛师,烛芯这丫头对命烛师讳莫如深,丝毫不肯透露命烛师的兴衰。

看了看老妇的孙子,我只是不断地摇头,我只是个养火人,不是医生,邪祟以外的事我无能为力。这男孩分明是身体衰弱如风中残烛,恐怕没多久就要死去。

烛芯这时咬了咬牙,一跺脚,掏出那小半截的红烛,对老妇说:「我这是还你的一宿之恩。」说罢,点燃红烛。

烛芯左手举着红烛,右手朝小男孩体内探去,只见烛芯的纤手探入小男孩的体内,却不见任何血迹。我举灯看去,只见小男孩五脏六腑的魂魄本是残破不堪,皆有亏损。烛芯的手指间有蜡,轻摸损口,那损口就补上了。

老妇看了只是不住地念佛。

待所有破损补上,烛芯慢慢伸出手,急忙捏灭烛火。看着烧了小小一截的蜡烛,烛芯心疼地喊着亏了亏了。但是她看向脸色渐渐红润的男孩,却眼带着笑意。

回到客房,许久时间,抱膝坐在床上的烛芯一直看着墙壁出神。房间里只有我的火发出微弱的蓝光,还有时不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烛芯从幽暗中看向我,用微小的声音说:「卢大叔,想听听命烛师的事吗?」

没待我回答,烛芯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来。

命烛师,是专门替人修补命烛的匠师。在命烛师眼中,人皆燃烛,只是烛身有长有短,有美有残。人的寿命和命运自然也是有残有缺,有盈有余。命烛师可以替人修补残缺的命运,延长短暂的命数。

只是,修烛的蜡不是凭空而来,从前命烛师鼎盛时期依附于达官贵人,那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权力弄到人蜡。

人蜡!损他人命烛熬制人蜡,制造的伪命烛就可以为他人延寿续命。命烛师代代如此营生,直接或间接造成了多少杀戮!等依附的大树轰然倒塌,他们便成了人人喊打的歪魔邪道。不仅如此,他们更是被天诅咒,凡是命烛师的后人命烛皆不燃!命烛不燃,是人非人,似鬼非鬼,一生坎坷,老无所依。

短暂地沉默后,烛芯说,她的祖先一直隐姓埋名,寻找着赎罪解除诅咒的方式。后来他们知道了养火人,学习他们的处世之风行走人间。从此只救人,不续命。需要用的伪命烛,是用早夭的长辈或者子嗣熬制。

烛芯又从香囊里拿出了那短短的一截红烛,闪电倏然划破长空,照亮烛芯的脸颊,我看到了无尽的悲伤和不舍。

这是她早夭的哥哥。她父亲用的,是父亲还未弱冠就咳血死去的弟弟。她祖父用的,是祖父的姑姑,一场风寒夺走了她年轻的性命。

自此,命烛师自己的命烛又能燃起微小的火,就像是……

「就像是你一直捧着的灯盏里的火。」

烛芯看向我,勉强挤出了微笑。在我淡淡的蓝色火焰下,显得那么的让人心疼。

突然,烛芯恢复了那俏皮可爱的声音,戏谑地揶揄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想楚家的小姐了?」

我顿时被一口口水呛得狂咳不已。

州牧姓楚,他的女儿就是楚家的小姐。治好她的邪祟,我本应该立即告别。可州牧却硬是挽留了我和烛芯三天,说这是他们应有的礼数,而自己的小女,也要向救命恩人道谢。

三天后,稍微恢复的楚家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闺阁里出来,向我施礼道谢。

这次我才真正地看到楚家小姐的样貌。她娉婷袅娜,因久病而如风中弱柳。施以淡妆、细编秀发,一个温婉如玉的大家闺秀。

楚家小姐羞红着脸,不敢抬头直视我,只觉这于礼不合的我也不敢看楚家小姐。

一旁的烛芯只是不停地喝茶,重重地开阖着茶盖。

我突然惊醒,忙还礼道:「小姐玉体未痊,还请回房休息。」

小姐还礼,慢慢离去。

州牧哈哈大笑,道:「卢生可有意在我这一州博个功名,我这兵曹从事缺一人才,我看,你可任之。」

我吓了一跳,忙躬身道:「小生不过一养火人,论功名也只是一秀才,何德何能任从事一职?」

州牧轻描淡写地说:「我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你就有这个分量了。」

还在开阖着茶盖的烛芯,动作突然一滞。

「哈哈哈哈,我想了千百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你选了落荒而逃这一条上策。」躺在床上捧腹的烛芯发出了响亮却很好听的笑声,我也不禁跟着傻笑起来。

「我可是各写了一封长信给州牧和楚小姐,说明了我不能接受的理由。」我认真地说。

「可惜人家楚小姐,说不定真的看上你了。」烛芯狭促地说。

嘴笨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只能闷闷地翻身睡觉。身后,另一张床上烛芯还在嘻嘻地笑着,让我心烦意乱。

「喂,卢大叔,陪我去一趟京城怎么样?反正你也是满天下随便闲逛,正好去这天下第一城看看。」

早晨,一夜雨洗净了世界,阳光穿过空气,就像是穿过剔透的琉璃。烛芯喊醒了我,对我这么说。

「我不是大叔,我才二十二岁。我也没有闲逛。」我说,越说越觉得自己嘴笨,越说越觉得我正被这丫头牵着走。

「那你说,你在干什么?」烛芯毫不避嫌地梳着发,我偷偷移开了目光。

我在干什么?我原本只是想出来看看。现在,我想帮助苍生驱除邪祟。走过的地方越多,我越觉得这个国家像是寄满邪魔的病重之人。比如这一家的老妇,九个儿子,三个戍边而死,两个死于流寇,两个不知所踪,一个染病无治,还有一个被豪绅的快马踏死。

只是,洒光我的血,倾尽我的火,能烧尽这邪祟吗?

「好,我就去京城看看。」我说,我要看看,治理这个天下的帝王,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邪祟腐蚀了他的心,他就任凭这大好山河溃烂?

离别时,老妇代孙子向我们磕头,我们忙扶起。

我们问清村庄庄主姓费,答应她会一路留心她那两个杳无音信的儿子。

一路上,我们风餐露宿。烛芯娇小的身子里隐藏着惊人的力量和韧性。就算我有意多照顾她一些,在这乱世旅行也是苦不堪言,但是她毫无怨言。不过好歹我们都是手艺人,在这乱世总能混到一口饭吃,还不至于饿死在途中。

只是烛芯的命烛师能力能不用最好就不用,所以大多数情况还是我替人驱邪挣些盘缠。

这一路上,我们碰到了太多的人。有吃人的旅店,有劫贫媚富的好汉,有酿酒卖肉的道观,有杀民充公的官兵。正如我父亲所言,这世上,魔到处都是,佛哪里寻?

一有人想对我们不轨,或是我轻挑灯火焚烧那人的罪业,或是烛芯挥舞小手点燃他的命烛。

烛芯叹道,难怪养火人和命烛师能从古行走至今,平常人根本近身不得啊。我却叹息,明着不轨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这世上还有太多的阴暗与险恶。就比如那次旅店的住宿,要不是喝惯酒的我尝出了味道不对,怕我们早就被麻翻,现在不知何处。

烛芯一怒,放火烧了这店,店主和他的婆娘各执兵器要和我们火并。

我弹指,只是没预料到,那两人的业已浓厚得宛如油脂,本只在心中焚烧的业火从全身溢出,他们竟然瞬间被折磨而死。

我捂住了烛芯的眼睛,铁青着脸,迅速从那里离开。

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竟有人邪恶到瞬间被焚业所噬而死。

烛芯安慰我道:「他们的命烛缠满黑霉和蛛网,即便是我来点,那命烛也是瞬间消融。他们这是该。」

这次我们被一群难民阻住了去路。这些难民十七八人,目露凶光,像是看着猎物的野狼。

我们不止一次遇到难民群,我解下包袱,拿出一半的干粮。

「不够。」人群中有人说,那声音像是被马车压扁碾碎的铜锅,拖着刮着地面,刺耳而心悸。

「全部也不够。」又有声音发出,像是刮着喉骨发出的声音。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要吃人!我将烛芯护在身后,要动手焚他们的业。

可是,他们的业,是谁的业?我一时下不了手。

「住手!你们想死吗?」一个看上去有些精气的干瘦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跪伏在地上对我们说道,「不知道是烛女侠,烛女侠大人有大量,再饶我们一条狗命!」

烛芯从我身后转到前面,看着干瘦汉子说:「你们不是鬼笔山的土匪吗?」

这群土匪曾经劫过烛芯,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他们老大还认得烛芯。

「这年头,做土匪都活不下去了。」干瘦汉子带着哭腔喊道。

「他身后这群可是正经的好汉,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是之前我们碰到的那些劫贫媚富的蟊贼。」烛芯说。

烛芯话音刚落,干瘦汉子突然放声大哭,那群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能的好汉也是各自垂泪。

「他们只劫富济贫,那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我狐疑地问道。

烛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他们劫过皇帝的一批药,里面有我要的东西……」

干瘦汉子突然爬了起来,从脏兮兮的胸襟里拿出一包东西道:「有,这东西还有。烛女侠走之前曾吩咐过,我四处打听找到了……还求,烛女侠和这位大侠给我们兄弟留点吃食,指一条明路。现在我们往哪里闯,见到的都是天灾人祸。」

烛芯大喜过望,也不避嫌,接过那脏兮兮的东西一层一层打开,最里面包着三颗翠绿色药丸。

「是这个,就是这个。卢大叔,把吃的都给他们!」烛芯看着这药丸,大大的眼睛都笑弯了。

我愣愣地递过吃的,干瘦汉子赶紧接过,和兄弟们分食,一人不过吃到一两口,却能苟延一口气。

「沿着我们来的方向走一段,有一家被烧掉的旅店,虽然房子没了,但是旅店里的金银铜币应该还在。地窖里面应该也有腌肉和酒,可以让你们缓过来。你们要是有心改过的话,不妨往楚州牧的治下走吧。」烛芯吩咐道。

这群难民再三叩首道谢,相互搀扶着离去。

烛芯从包裹内干净的替换衣物上撕下一角,将药丸重新包好,放进那个装着蜡烛的香囊贴身放着,对我笑嘻嘻地说:「本来对这个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还是找到了。」

烛芯看向那群难民离去的方向,渐渐收起了笑脸。

「这些人,命烛淋着血、烛身里缠着碎骨和碎肉般的杂质,命烛虚燃着,要是我给他们真正地点上火,怕不一会儿就火熄命消了。要是你的焚业,他们怕也要和那旅店的店主一样,业火焚身而死吧。」

我只觉得胸膛梗着东西,很难受。焚业虽说是惩戒罪人,但是父亲却从来只是养火救人。这不是养火人的本职。对他们,愤怒驱使我去焚烧,理智阻止我动手。

而且,这些人又是该焚烧业的人吗?

我只能转移话题,问道:「那是什么药?」

她略微迟疑,然后答道:「这是缱千梦,一颗可以让人昏睡千日,昏睡时就算刀剑加身都不会醒来。宫中御医治伤时拿这药丸兑水给人服用,会方便很多。」

我没有追问,即便满肚子都是疑惑。

从州牧府逃出,已经三月,我们终于到了京城。即便外面再纷乱,京城还是一如千年来的繁华,这还沉浸在美梦中的城市,怕是要等那一把迫在眉睫的火,才能醒来吧。

「你想要面圣?」烛芯挑起了眉头,「为什么?」

我点头,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皇帝,劝谏他,如果他还想做个明君,就应该治理好天下。」

烛芯反问:「他要是不想当个明君呢?」

我被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还是要劝谏他,妄自揣测天子不是子民应该做的事情。」我说,「楚州牧还不是从善如流,开仓赈民。一位州牧尚且可以如此,那么天子就更会……」

「就这个傀儡皇帝?!」烛芯怒道。

我吓了一跳,忙说:「噤声、慎言。」

「什么噤声、慎言!」烛芯嘟嘴怒道。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忙说。

我这话倒是逗乐了烛芯,她又想生气又是忍笑,道:「我喊你一声大叔,你还真的当自己是我的长辈了啊?好,既然你要去,那就去吧。这傀儡皇帝建了个异人馆,专门养你这种有异术的人才,他还时不时地去面见异人馆的异人。说不定你这养火人的身份,别说秀才,比举人、状元都管用。」

「那你呢?」

「我可不想见这个傀儡皇帝,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等你面圣后我们再见面吧,那时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新想法。」烛芯说「新」字时故意咬着舌头,似乎断定我必定改变主意。

说完,烛芯立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繁华的大街上。

我的嘴还是那么笨,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出。

谋反,架空,是帝王的两大忌。傀儡皇帝就是被架空权力的帝王的称呼。可是当今朝廷可没有宰相乱权、宦官干政,此傀儡非彼傀儡,当今圣上不喜美女酒色,偏偏喜好傀儡。他做傀儡、集玩偶、看布袋戏,对于傀儡极尽研究,还将傀儡细细地分了种类,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痴迷傀儡之人。民间都不顾帝家禁忌,私下称之为傀儡皇帝。单论字面倒也是名副其实。

傀儡皇帝为了能做出一枚好的关节,砍了襄州百林县所有的树,才选出自己喜欢的木色。这种荒唐事,傀儡皇帝做了不少。

可是我还是深信只要能好好劝谏,至少,可以救这一时的灾民。

我来到了异人馆,异人馆极大,一幢富丽堂皇的楼阁矗立在正中央,后面是赏赐给入了圣上眼的异人住的别馆。别馆内,衣食住行都已经安排好。

进门,守门的一将士乜斜着眼睛,笑着道:「哟,这位公子倒是比别人有点创意,还晓得捧盏灯。不错不错,看腻了那些道士贼秃装神弄鬼跳大神,不知道你想表演些什么?是胸口碎大石,还是口吞长剑?」

馆内侍者守卫的目光都投来,只是见怪不怪。虽然这是天子设的异人馆,看来骗吃骗喝的也不少。

我打量他一眼说道:「阁下是不是经常耳鸣,耳朵时常瘙痒难耐,夜半醒来还会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将士脸色微变,态度立马恭敬下来:「不知道公子有什么方法可解?」

我手掌沿着灯盏莲瓣尖一划,顺着力道将掌心的血洒到了那将士的脸上。另一将士立即执戟对准我。

「别动。」这被我溅了一脸血的将士道。

我挑火弹向他,他的脸立刻被火焰包裹。

寄生在他耳中的叫聍尘,这是小邪,一般人不会在意,也不会驱赶。养火人的火虽然依然烧痛,但是被净火的人大都是陷入昏迷或者神志不清,对疼痛已经没有了感觉。可是这将士还没有到这地步,脸被烧定是疼痛难忍,但是他愣是一声不哼。

火转瞬熄灭,将士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没有一丝伤痕,他掏了掏耳朵,没有耳鸣。

将士大喜过望,道:「舒坦舒坦!这耳鸣的毛病真是折磨,这位大人,里面请。请内间小坐。」

这将士的态度倒是因此变好,对后面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也是放行。

太仆寺卿每日都会亲至异人馆遴选面见圣上的能人异士,能得圣上青睐的异士就能得到一栋异人馆的别馆,衣食无忧。

晚饭后,众人皆到大厅等待太仆寺卿的驾临。

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大门口,期待着,惶恐着。

突然门口转过一蓝色锦衣、面白如玉的老年人。只见他持着尖锐的嗓子喊道:

「皇上驾到!」

顿时,异人馆寂静如夜。

一个穿着黄色常服的男子从门外走进,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太监。那蓝色锦衣的老太监则随侍在男子右手边。

男子剑眉星眸,三十来岁,自有一份帝王威严。他说,不必行礼,今天朕想亲自来会见各位大师。

还是有人吓得跪伏在地上,颤抖得如风中的烛火。

皇帝先慢步走向一胖一瘦两位异士。

「不知道这两位有什么才能啊?」小太监不知从哪儿搬过一把紫檀木椅,皇帝说着就坐下,似乎等待他们的回话。

两人吓得立刻跪下。那瘦的颤声道:「回皇上,小的们……小的们会变些戏法。」

众人都噤声,我叹道,会变戏法可不是什么异人,那可是欺君的罪名。

但是这皇帝不愠不恼,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哦?那就变吧。」

这两人遵命,抖着开始变了起来,这场街头常见的表演,在这里表演得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只有几个最简单的一次成功了。这也不怪他们,虽然太仆寺卿也是个大官,但是毕竟不像帝王那样让人生畏。谁知道今天皇上好兴致,竟然亲临异人馆!

戏法还没全变完,两人已经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皇上接过小太监递过的茶,轻啜一口说道:「刚刚那变铜球的戏法,我有一台傀儡戏加入这一场挺好,你们能让傀儡们也学会变这戏法吗?」

两人头如捣蒜,说草民一定做到。

「好,赐馆。」皇上说。

众人愕然。

皇帝一个个亲自测过,那些只是骗顿饭、浑水摸鱼的骗子他也不恼,只是让老太监赶出去就了事。只是这赐馆的准则有些让人摸不透,一些明显有能耐的异士,这皇帝反而不喜。一个铁匠,左手抹钝刀刃口,刀立即就锋利非凡,吹毛立断。这铁匠自荐道,他可为皇上的将士以手铸造兵器,那时这持削铁如泥利刃的将士战力大增,皇帝的天下必将稳如泰山。

可是皇帝却冷淡地说:「朕的天下已是稳如泰山,还要什么神兵利刃?」

那铁匠愕然。

最后,这异人馆内,还剩下我和一老者。

皇帝有些疲倦,但还是问道:「老人家有什么能耐啊?」

老人躬身道:「老朽是天算师,策乾坤,算因果。」

「哦,算命的。」这算命的更是街头到处都是,但是皇帝还是没有恼,只是伸出左手道,「那就烦请老人家给朕算一算。」

皇帝的手雪白纤细得宛如女子的手。

这算命的不过说些大富大贵,或者小凶小险,该如何如何避让。对面的可是九五之尊,已经极尽天下荣华富贵,这命还能怎么算?

天算师定睛一看,立刻就跪下了,战战兢兢地抖着,比之前所有人都抖得厉害。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说说朕的命运因果啊!」皇帝嗤笑道。

这天算师就像是跳大神的在装神弄鬼,难怪皇帝不屑。

「回皇上……小的,小的不敢说。」

「不妨,朕恕你无罪。」

天算师还是不敢说。

皇帝终于有些动怒了,说:「不说?那就是欺君喽,不然,你这叫什么天算!」

「是……是……我看到的是,皇上手掌百人性命生死,只……」

「赐馆!」天算师话没有说完,皇帝就突然高声喊道,吓得伏在地上的天算师又是一哆嗦。

皇帝眼睛瞥向我,道:「这位年轻人,又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我捧着灯盏,躬身道:「回皇上,臣是养火人。」

皇帝似乎真的累了,没有像面对别人一样和我面对面,只是在椅子上斜过身子,对着我说:「你是养火人?听说养火人所养的火不伤生灵,只烧邪祟,可有此事?」

「回皇上,是有此事。」

皇帝挥了挥手,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用小孩子般的声音对我道:「大人,请。」

我犹豫片刻,然后捧起灯盏。小太监伸出一根手指伸向蓝色火焰,我原以为他只是稍微试一试,没想到他就这么放着不拿出来,小太监咬着牙不哼一声,只是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

「皇上……」我不忍,出声道。

「好了,回来吧,小玄子。」皇帝终于也出声,叫小玄子的小太监跪在皇帝面前,将手伸给皇帝看。

「好!果然是养火人!对养火人朕早有耳闻,只凭这一身份就足以赐馆。」皇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宫。」

「皇上!」这时我一咬牙,跪在了皇帝的面前,现在除了皇帝再无他人,正是好机会。

「还有什么事?」皇帝道。

「皇上可知,襄、杜、齐、许四州大旱,夸、让两州大涝决堤,这天下,已不是稳如泰山?」

「大胆!」老太监目露凶光,尖声道,「你竟然敢胡言乱……」

皇帝只是略举手,老太监就立即噤声。

「你来异人馆,其实就是为这事?」

「是。」

「好!小林子。」

「奴才在。」

「明天早朝,带他上朝,我要他和大臣说一说这些。」

「皇上,这……」

皇帝看向我,「刚刚你自称臣,你有功名在身?叫什么名字?」

「是,臣叫卢越夜……是秀才。」

皇帝哈哈大笑道:「这不就好了吗?秀才也是朕的臣子,怎么不能上早朝?」

老太监立即恭敬低头道:「奴才僭越了,奴才遵命。」

待我结结巴巴说完一席话,大殿里已经哄闹一片。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工部尚书涨红着脸,他执笏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躬身道,「还请皇上不要听信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的胡言乱语。」

一个又一个大官出列向皇帝陈词,大部分都是在抨击我诬陷当朝诸卿。皇帝不言不语,只是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

又一个高官出列向皇帝躬身道:「皇上,这人目无朝廷,上朝还手捧着灯盏。还请将其逐出太和殿,以正礼仪。」

「王尚书,这是养火人。」沉默了一个早上的皇帝终于出声了,这位礼部尚书似乎愣了下,他没想到终于开口的皇帝说的竟然只是这个。

王尚书不依不饶道:「皇上希望招纳奇人异士,我们作为臣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种平民百姓实在没有资格上太和殿……」

皇帝声音带着笑意:「他有功名,是个秀才。」

王尚书再次错愕,然后赶紧话锋一转,「就算他有功名,也不能捧着……」

「他是养火人,养火人的灯盏就是身份的象征。这和你们的朝服一样,养火人上朝,捧着灯盏,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捧着灯盏,是皇帝特意要求的。

王尚书彻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笑着说道:「好了,各位爱卿,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你们这群混账!」皇帝猛拍龙椅站了起来,突然怒骂道。各位出列的大臣都一颤。

「四州干旱,两州决堤,其他州也是民不聊生。朕大半个国家都在水深火热中,你们每天是怎么汇报的?天下歌舞升平?姜尚书,莫不是你家的歌舞升平?」

工部尚书吓得跪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还有徐尚书,前天你上的奏章是怎么说的?」皇帝冷声道。

一个胡子白花的老官颤颤悠悠地跪下,高呼道:「臣有罪。」

「还有你们这些个侍郎、御史,倒是说话啊!」皇帝的怒气渐渐收敛,只是话中依蕴雷霆。

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员跪倒在地,同呼「臣有罪」。

「华宰相,你说说,该怎么办?」皇帝坐回龙椅,问道。

「皇上,臣以为,该罚,但不是现在。」群臣最前方一人出列,执笏躬身道。此人位极人臣,声音却很坚毅雄昂,这位当朝宰相只有四十岁,古往今来都算是很年轻的宰相。

皇帝睥睨着众臣:「那诸位爱卿,朕就依华爱卿所言,先不罚你们。你们该治理的去治理,该赈灾的去赈灾,该进言的进言,该监察的监察,待秋后,我们再来算一算诸位爱卿的功和过!」

此刻,退到群臣最末处、在一旁不知该跪该立、惴惴不安的我大为激动,人人都说傀儡皇帝荒唐,可这哪有一点荒唐的样子?定是这些奸臣佞相欺上瞒下、阻塞忠言……

这些个戴罪之臣只怕之后的一年都会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地赈灾、治理,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定不敢有一丝怠慢。

朝罢,皇帝特意将我留下。

「卢爱卿,这个结果你可满意?」御书房,皇帝把玩着一个木偶问道。

「皇上圣明!」我歌功颂德,眼睛的余光看着这个御书房,御书房书很少,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傀儡,这里不像是御书房,像是某个木偶戏团的后台。

皇帝又拿起一个木偶,这木偶是宫女样,提着一盏宫灯。

「爱卿这养火人的火,朕可是很喜欢啊。这皇宫每年因为走水,修缮要花掉一大笔银子。这都是内库的钱,是百姓的血汗!爱卿这火,不烧凡物,只燃邪祟。要是能研究出来,用于皇宫的照明,那该多好。」皇帝说道,「朕应了爱卿的心意,也望爱卿不负朕。」

还未等我说话,皇帝就挥手让我退下。

回到异人馆的我自然受到了异人馆各位异士的欢迎,他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向来嘴笨的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一个老人像是疯了一样扒开人群,紧紧抓住我的左胳膊问道:「皇上,皇上,皇上和这些大臣可有异样?」

是那个天算师,此刻的他披头散发、眼睛凹陷,像是好几宿没睡。嘴角、脖子、身上到处都是墨水,像是被打翻的砚台淋淋漓漓洒了一身。

我摇头,说皇帝是难得的贤明帝君。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不是不是不是……」天算师像是疯了一样摇着我的左胳膊,他这样子不仅吓到了我,还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此刻我的左手还托着灯盏,我忙用右手去接过,天算师瞥见我松开的左手手心,像是中邪一样怪叫一声,然后猛地跳开,指着我哆嗦着嘴。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原来是你!」天算师哈哈大笑地扒开人群跑走了,留下看着手掌一脸惘然的我。

「这老头,疯了吧?」有人出声道。摸不着头脑的众人议论纷纷,倒是失去了再缠着我的兴趣,三三两两散开。

异人馆的侍卫、侍女和仆从却开始找上了我,他们或是自己有恙,或是家人病苦。就比如那守门的将士,被我治好了耳鸣后对我是崇敬有加。他的母亲也久受耳鸣之苦,而且这耳鸣更加严重,让她每晚都难以入眠,以致憔悴不堪。待我面圣后他立即来求我,我作为养火人自然不能懈怠,轻车熟路地为她净火,只是老人毕竟老了,祛除了邪祟,也是旧疾缠身,一时难以恢复。这种生命力的衰竭,也只有命烛师才能缓解吧。

我想到了烛芯,一时出了神。

皇帝会时不时地召见异人馆的异人,比如那对变戏法的兄弟,比如那个天算师。变戏法的兄弟成功地排出了傀儡变戏法的招数,博得龙颜大悦,立即被赐宅邸,赏钱、权,一时引得多少人羡慕。那疯疯癫癫的天算师,也被招进了钦天监加官赐爵,身份陡变。

我对这些事也只是略皱眉头,最近城内政令四下,各州各郡都受到安抚赈济。在异人馆这方面,也不用太过苛求皇帝。

趁这段时间寄居在异人馆,我也曾去寻找过烛芯,可是这京城何等之大,又因为我养火人的身份为越来越多人所知,找我来净火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最后,我也只是常常想起这个娇笑着喊我大叔的少女。

京城大,人多,邪祟也多,定居在这里,养火人足够忙一生。

只是,渐渐地,从朝廷向外下达的政令越来越少,这些本应该战战兢兢的官员又开始醉生梦死。皇帝大宴群臣的消息传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当这类似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时,我只觉得喉斥腥血,手中灯盏的火焰都随着我沉重的呼吸而不断摇曳。只是这次我再想见到皇帝就难如登天,皇帝不召见,我一个区区异士、区区秀才,凭什么面见皇帝?

夜晚,为他人净火回来,我捧着灯盏只是不断叹气。听净火的那家人说,最近又有许多外地人逃难投奔到京城,这还是有亲戚在京城可以照应的,那些无处投奔的又变成了难民,甚至比之前更惨。

修了一半的大堤,京城来的监修官突然打道回府,工程草草了事。不知情的百姓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有些松懈,这一决堤竟是千里尸河!

因赈灾而聚集在郡城都城的灾民,本来先到的拿着足额的赈灾粮,分配着足额的种子,结果第二天,官府就说仓里没有粮食,种子也连夜撤走了。聚集起的灾民想再离开另找出路已是不可能了,滞留在城市附近的百万难民随时可能造成暴动,那时候城外城内必是尸山血海。

那些树木茂盛的郡县,本免除的徭役突然又起,家家必出男丁去砍伐树木。朝廷的出尔反尔让群情激愤,此刻真是一夫奋臂,举州同声。

这些政令本是开了个好头,谁知纷纷半途而废,酿成了更糟糕的结果。那些京城来的大官,纷纷打道回府,也不管百姓的哭求和挽留。

无可奈何的疲惫感袭上我的心头,我无力地倚靠着青石路旁的树。

这些肉食者,竟然下作到这种地步,连一点点实绩都不肯做吗?大宴群臣的皇帝,一定是又受到了蒙……

皇帝,不会已经被这些奸臣夺了实权,成了真正的傀儡皇帝吧?!

想到此处,我竟身出冷汗,呼吸沉重。不然,皇帝就算再荒唐,也不会宴请这些擅离职守的戴罪之臣!此刻稍加勉励已是恩赐,口谕安慰更是荣耀,但是宴请,这是在打那个在朝堂上怒斥群臣混账的皇帝自己的脸。

我扶着树木的手渐渐用力,脆弱的泪水逐渐干涸,内心的火焰逐渐燃起。我应该为了这个天下做些什么,哪怕不是为了王朝的千秋万代,哪怕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百姓,只是为了这一个圣明的君王,我也要……

「卢大叔,皇帝那里好玩吗?」

突然,那个一直萦绕我心头的声音响起,我那无限的愤慨、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敢为君死的决心,一瞬间化为了无限的柔情。

我惊喜地转过身子,幽蓝的灯火照亮了眼前的佳人。她换了穿着,外貌温婉如大家闺秀。只是那俏皮的声音、那可恶的称谓,还是让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不好玩。」我认真地回答,嘴笨的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认真回答却显得更加笨拙。

烛芯没想到我真的认真回答了,哧哧笑着说:「要是好玩那还得了?这个京城,也就那个异人馆还有趣些。我要问的是,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我记得烛芯那故意咬着舌头说「新」字的情景,回答道:「皇帝自然如我所料,从善如流,但是这些大臣的确让我有了新的想法!他们是我生平所见最可恶的人,他们身上的业,我看都不用我的明火,只要我举灯稍微靠近,他们就能自燃!」

「看来你真的是极恨这些大臣,不然说话也不会突然有趣起来。」烛芯嘻嘻笑着,「那你不妨烧烧看啊?」

这……我对于这些大臣焚业定是瞬间而死深信不疑,可是古礼有云「刑不上大夫」,这些大臣高官还是受到刑部的审问判罚再定死罪,才合理。

「国家重臣突然毙命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虽说脏了你的火,但是也是为民除害,这为民除害就是大义,又有什么不对?你就试试嘛,卢越夜卢大叔。」烛芯像是美人蛇一样诱惑地叫着我的名字,只是这附加的称谓还是让我开心不起来。

我摇头。

「不行不行,这万万使不得。」

「那我们就打个赌!我赌你烧不死这些个罪臣,要是你能烧死一个,本小姐就能给你救活喽。」烛芯咬牙切齿道,她拿出了那小截伪命烛,似乎在说她有这个本事救人。

我迟疑地说:「可是这些个大官个个宅邸守卫森严,我该怎么焚他们的业呢?」

烛芯笑道:「最近这些个大臣擅离职守纷纷回京城,这不,今晚就有一个要连夜回来。」

我和烛芯躲在一处豪华府邸的暗处,等着这府的主人回来。主人回府,定要从马车换成轿子进府,那抛头露面的瞬间,就足以让我弹一火花,焚他的罪业!

我暗自想到,焚业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控制好力道,万万不能真的痛死这大官。只要收得及时,这大官定只以为自己是心绞痛,喝上几天苦药。

只是,我和烛芯躲的地方极为狭小,盏茶工夫,我要走十二回神。

「来了。」烛芯压低声音,从喉咙底说道。

看着远处的马车,我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怒火。这狗官,真的回来了。按理,他本应该在秋后才能回京城!马车渐渐停下,一位四十多岁、肥硕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四周的侍卫围住,只等着他换轿子入府。

我点火微弹,眼睛死死盯着这大官。只待他「哎哟」一声就立即熄火。

毫无反应。烛芯哼了一声,像是早就有预料。

我大惊,又弹几下,焚业却丝毫不起作用。

滑天下之大稽!那肥硕的蠹虫,难道是世间难寻的真佛?

府邸的侧门阖上,轿子咯吱的声音渐行渐远。

「明天,早朝之时,你去看看,就会知道。」烛芯塞进一样东西到我手里。

「这是障目香,闻此香者一段时间看东西能穿透好几层障碍,能近数百米的距离。这是用邪祟障目魔做的药,添到你的火里可以燃烧。」

邪祟还能入药?我这个养火人都闻所未闻!

烛芯说,养火人毕竟只行走人间,与世无争。命烛师曾依附权贵,见多识广。世上和邪祟打交道的不只是养火人,还有邪药师、温玉匠、种花人和邪祟仆。这就是邪药师专为其他人做的。

「明天,你去皇宫前,看看群臣,将这香用你的火点燃,透过这焚起的火看看庙堂之上,你就懂了。傀儡皇帝,果然还是傀儡皇帝。」

火点燃这障目香,有无味青烟飘出,这是邪祟障目魔被净火时特有的现象。我举起香看向我曾面见皇帝、目睹皇帝怒斥群臣的地方。

穿透青烟照在我身上的晨阳刺骨,我更是觉得浑身冰冷,手中幽蓝色火焰都像是燃烧的冰和雾。我以为是群臣牵扯着皇帝,肆意地摆弄皇权,但是我看到了——

无数的丝线从皇帝的手掌中牵出,一根根接在群臣的身上。满堂的大臣都是顶着人皮的木傀儡,只是木傀儡的中央,一截截血红色蜡烛燃着虚火,散发生命力,让靠近这些大臣的人也辨别不出眼前之「人」的真假生死。

偌大的殿宇,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是活着的,他牵扯着满堂的群臣,换着声音自言自语,一会儿笑道「爱卿勉之」,一会儿怒喝「来人拿下」,一会儿谄言「皇上圣明」,一会儿悲歌「臣必死谏」!

极爱傀儡的皇帝,将这定一国生死的朝堂,变成了只有他一人的傀儡戏,他既是戏子,也是观众,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突然想起那骤然发疯的天算师,他曾看过皇帝的手掌。那之后,发疯的他还是被招入宫中的钦天监,在众人的嫉羡中杳无音讯。

我突然想起那些被砍伐光树木的郡县。他们子民的徭役,只是化作了庙堂为官的朽木。

我突然想起那纷纷撤离的官员。傀儡戏老是演同一场,傀儡师会倦,观众会厌,倦了厌了的皇帝召回了傀儡,开始了新的戏目。

我想起面圣那天,只是作呕。真是场好戏啊,有生净末丑,有承启转折,有插科打诨,有凤头豹尾。还有我,也陪着他入了戏。

我死死盯着那些傀儡身躯内的血红色蜡烛,只觉得天旋地转。

丧家之犬般逃离那里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我只觉得这帝都的每一丝气息都让人作呕,每一缕从皇宫方向吹来的风都让人恶心——每一处都充满了业和罪。

一只小小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毫不避嫌地安抚着我。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帮我。」烛芯说。

「好。」我答道。

「跟我来,我把这一切和你坦白。」烛芯说。

「好。」我答道。

我随着烛芯来到了一处豪华宅邸,宅邸大门上匾额书「华府」二字,这是皇帝的御笔。

华府,宰相府。大宋朝本没有宰相,只是这代皇帝突然恢复了宰相的建制,也才重新有了百官之首。

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随着烛芯从后面仆人住的地方偷偷潜入宰相府,为烛芯开门的老妪认识烛芯,还称她小姐。

烛芯带着我在这偌大的府邸七绕八绕,避开来往的仆人侍女,最终来到一间精致的房间内。房间内赫然坐着另一个「烛芯」,正如大家闺秀般绣着手帕。

烛芯跳着转身,扶着正在绣花的那个「烛芯」的肩膀,笑嘻嘻地将脸凑下说道:「怎么样,像吧?」

两个烛芯,一个依然俏皮地笑着,一个矜雅地端坐着绣花,让我一时花了眼。

说着,她手飞速一抽,正在绣花的「烛芯」化作了她手中一张惟妙惟肖的皮影。

「这是傀儡师的一种傀儡,叫皮影戏。这一年我就是靠这个瞒过整个府的人的。」烛芯一边说一边将皮影卷起收好。

「我的真名叫华泠烛,烛芯是我的小名。你还是继续叫我烛芯吧。我是华府的……大小姐?」烛芯说着语气突然变成了疑问句,让满肚子疑问的我不禁笑出声来。

「你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我说。

烛芯少见地收起了笑容,有些忧伤地说:「可是我的父亲,当朝宰相,你也见到他的样子了。」

「……对不起。」

「不要紧,我早已经哭过了。」烛芯收回了忧伤的表情,说道,「进内房,内房隔音。我将我知道的都细细说与你。」

内房就是烛芯大小姐的闺房,与我曾见过的楚家大小姐的闺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这两人一是火一是水,但是需要向外表现的还是一样的形象啊!

烛芯毫不避嫌地坐在她的床上,还邀请我也坐。我吓得面红耳赤,忙拉过一张椅子,面对着烛芯坐下。

烛芯看到我的窘态,笑得直伏在床上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皮影都会的绣花,我可是一直都学不会。」

「是的,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命烛师从来都只是依附于达官贵人,自己却永远都不是什么贵人。被苍天诅咒的命烛师在仕途这一方面更是坎坷,想转行走仕途或者商途的先辈一个个都惨遭失败,后来不得不做回命烛师。」

「到我父亲这一辈,情况依然没有变。只是我的父亲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永远只能在忐忑中臣服于苍天的惩罚,期待着那遥遥无期的赦免。他不甘心自己一辈子只能清贫度日,于是他来到了京城,想走回依附权贵的道路。」

「而当朝皇帝沉迷于傀儡之道,我的父亲找到了教导皇帝傀儡术的傀儡师,与其一起开发、改进傀儡术,想在异人馆向皇帝献技,博得功名。」

「可是,他们的最后成果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可怕的东西。」

「用活物的皮和上好的木料做出傀儡,再于其腔内点上命烛,这傀儡就与这活物生前别无二致。我的父亲和那个傀儡师只是用动物做的实验,也从未想过用活人来做这种傀儡。只是傀儡,本就是仿人的木偶,再怎么避让也会不得不触碰到这个禁忌。」

「而触碰这个禁忌的、有能力触碰这个禁忌的,就是皇帝本人。他先是拿死刑犯试做傀儡,死刑犯不能满足他,他就拿身边的太监、宫女、妃子来试。皇帝本身也是傀儡之术的天才,他改良着傀儡术,最终将那些傀儡内的命烛用命烛拉出的丝线缠绕,与自己的命烛相连。这样子,他就可以用看不见的线,操控着这些宛若活人的傀儡,演着自己的傀儡戏。而那些傀儡连他们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都分辨不出。皇帝不仅仅在朝堂演戏,还在这些人的家里演戏,他肆意玩弄人心,一时遵循着原性情,相安无事,一时又性情大变,搞得那一家鸡犬不宁。」

「我的父亲是他的帮凶,而业果的报应也悄然降临,我的母亲在睡眠中无疾而终。而随着皇帝一步步堕入深渊,变得丧心病狂的父亲忘记了先人的教训,抛弃了祖辈的训诫,他甚至将我的母亲也做成了命烛。因为他命烛使用得太过频繁,他那早夭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做成的命烛怕是不够用了。」

「最后皇帝的手慢慢伸向臣子,他单独宴请着一位位朝廷重臣,这些臣子再怎么心生怀疑,也不会想到喜爱傀儡的皇帝是要将他们本身做成傀儡。古来被当成傀儡的皇帝很多,皇帝把臣子做成傀儡的,这还真是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

「皇帝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只不过他先将我的父亲做成了傀儡——在他腔内点着的命烛就是我母亲的那一支。然后皇帝封我父亲为宰相,主导着朝廷上的戏。」

「自此,他也能通过我父亲的傀儡来使用命烛师的能力。」

「那位傀儡师自知铸下大错,自缢了。他无力面对这将倾的朝堂,万念俱灰。」

「皇帝自以为没人知道这一切,也以为命烛师一脉已然断绝。只是他用傀儡师的思维来看待命烛师了,傀儡师是技的传承,而命烛师和养火人一样,是血脉的延续。传男不传女的傀儡师自然不会把我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可惜我五岁时就随着父亲学习命烛师的知识和技艺了,一起和父亲研究傀儡术的傀儡师也很喜欢我,教了我很多庞杂的知识。那皮影,就是他偷偷送我的礼物。」

烛芯说完,只是看着我,不再发一言。没有了笑容的她,让我不由得心一揪。

命运之咒、杀父之仇、极恶之术、灭礼之戏、昏庸之治……这就是她所见、所承受的一切。我捧着灯盏的左手紧握灯柄,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

烛芯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隐藏真相,喊那位傀儡做父亲直到现在。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小小的女孩,是怎么强颜欢笑和这个可怖的傀儡扮演着天伦之乐。

「要怎么帮你?」我说,右手终究是没有伸出去。

烛芯说:「焚皇宫。」

皇帝在国内大肆地砍伐树木,以寻找适合做傀儡的木料。这些最最顶尖的木料被皇帝当作宝贝收在内库,连四方朝贡、八方进献的宝贝都统统搬出给它们腾地方。身为傀儡师的皇帝睡觉时,那些傀儡只能凭借生前的惯性本能维持盏茶时间的活动,所以皇帝就寝,他操控的那些宫女、侍卫、太监、妃子也要陆续停息动作。除了在皇宫外城巡逻的禁军,整个皇宫内城一到晚上就化为了死城。入侵皇宫也就简单些许。

不过只是通过皇宫外城就难如登天,那禁军指挥使也是皇帝的傀儡,向来皇宫被突破,除了敌军临城就是内部反叛,这指挥使万无反叛的可能,敌军临城单凭两人也是笑话。

「所以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白混日子。京城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城,什么新奇宝物都是先从帝都过,再流向民间。」烛芯扬扬自得地炫耀。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包袱,一件件地掏出向我介绍。

「不管有用没用我都是见到就收集。缱千梦,这个你知道,一眠千日。」烛芯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

「司锁玉,这是温玉匠的杰作。还没有它不能开的锁。只是每用一次就多一道裂痕,什么时候会碎在锁里没人知道。」这是一根一指长的翠绿玉针,像是雨后卷起的叶。

「啮铁藤,一粒种子种下一年就可以腐蚀掉万斤的铁。本身编制的藤甲不怕水不怕火,防御力非常可怕。」烛芯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红宝石般的种子,那鲜红色宛如凝结的血。

「横竖玉戒,这是不知哪里流出的奇物。戴上它用拳头砸人,那人就会被轻易捶飞,直到有东西阻挡一下,否则任他怎么挣扎都会飞下去。」烛芯试戴了一下,嘟囔着真是丑,就摘下了。

「最后,这是夜蓑衣。在晚上披上它,其他人就看不到你了。这个是从一位邪祟仆那里弄来的。」说着烛芯靠近了我,举起夜蓑衣将她和我同时遮进去。这蓑衣外面看上去编织得极密,从内向外看却只觉得茅草稀疏,蓑衣外的景象看得分明。

「嘻嘻,还好还好,我比较娇小,可以盖住两个人。卢大叔,这几天你可不要长胖啊!」烛芯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只有半尺的距离。

「怪闷热的。」说着她拿开了夜蓑衣,用手扇着风道,「这些大概可以用到吧,只要烧了皇宫的内库,大臣们的零件一时得不到更换,这皇帝很快就会暴露的。」

我点头,接下来,只等一个雨夜。

两天后,雨夜。烛芯背上小包裹,我高举着夜蓑衣,没入夜色。

皇宫外城禁军很多,这也是唯一难以突破的防线,只是在夜蓑衣的遮蔽下,突破这最难的防线简直易如反掌。

皇宫内城阴森得宛如熄火冷油的灯盏。一路上一些太监、宫女姿势各异地瘫倒在地上,这是皇帝入睡前还没有操纵回到各自寝处的人,皇帝只会专心安排好那些住在宫外的大臣,至于这些玩腻了的早期试作品,他也失去了爱护的心。

我披着夜蓑衣,将小小的烛芯护在身前,而烛芯则帮我拿着我的灯盏,幽蓝的火焰照亮了蓑衣围起的小小的空间,光无一丝外泄。

雨滴打在蓑衣上,落音和雨水顺着蓑草而下,淹没在皇城内无际而繁闹的雨音中。蓑衣内小小的空间很安静,只有我和烛芯的呼吸声。这是属于我们两人最后的安静了吧。

我跟随着烛芯的步子,朝着我们的目标走去。

来到内库前,烛芯从包裹里拿出了司锁玉,打开了库房的大门。我们往里深入,上好木料的清香萦绕整个库房。照亮库房内部的灯用重重栅栏和水槽围住,我突然明了这皇帝为什么会对养火人的火感兴趣。对这些木料如此小心宝贝的他,自然会想要不燃凡物亦可照明的火,养火人的火在他的眼里正可当此重用。

也只有这个作用。

「这里就可以了吧?」我说,我们已经深入库房深处,这里正是放火的好地方。

说着,我解下夜蓑衣递给烛芯说,「把我的火给我,你穿着这个快点逃出去吧。我会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出了皇宫,你一定要拼命地跑。」

烛芯转身,拿着灯盏的左手向后微伸,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难道想『含火』?」

我点头,我不知道含火所焚的到底是哪一种城,是小小的县城,还是州城,还是庞大的帝都。我最后能叮嘱烛芯的也只有这个了。

跑,拼命地跑!

跑出这化为邪祟的皇城,跑出这被邪祟寄生的京城。

而焚燃一城的罪业,我,早有觉悟。

烛芯叹了口气,然后笑着伸出小小的右手,踮起脚用食指轻点我的额头。

「卢越夜你这笨蛋,不要忘了,我也是司火的命烛师。」

「可是,可是……可是能瞬间焚烧这庞大的面积的只有养火人的焚城,命烛师的火终究只能司管一人的生死。」

我喃喃说道,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呀。」烛芯右手牵住我的左手,拉着我继续往里走。

「我们要毁灭的地方,不是这里。」

内库的内部还有一重闸铁门。

烛芯说,这是以前用在皇陵的落地门,不是专门的钥匙是万万打不开的,即便是司锁玉来开,也要三四件司锁玉才成。

说着,她拿出一直都很宝贝的命烛,随着一粒如红宝石般的种子埋在铁门下的地面。无数小藤从地里涌出疯长,一点一点蚕食着铁门。不过片刻,这让人绝望的铁门就被蚕食殆尽。

烛芯拉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说:「走吧。」

我们进到里面,一股怪异的香味扑面而来。烛芯拉住我的手紧了紧,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和畏缩。

可是她还是坚定地往里走,我拉着她的手,坚定地跟随着她。

重闸铁门的后面,是一条天然的连绵隧道,这幽暗的隧道石壁上有萤铁发出淡淡光芒,照亮四周。隧道直通一天然石厅,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石厅中央,竟是一片湖泊。

我悚然,只觉身上寒毛直立。那片湖泊里面盛着的不是什么水,而是人蜡,是制作伪命烛的材料!一人一截命烛,这汇聚成湖泊的命烛,得熬干了多少人的寿命?

「这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只是操控百来个傀儡,他需要这么多人蜡命烛吗?」

我惊怒地大喝出声,只觉得这皇帝再在其位多坐一日都是对苍天百姓无尽的亵渎!这已经不是暴君或者昏君的范畴了,这已经堕入魔道,变成了祸国殃民的魔君!

烛芯咬着牙说道:「若只是拿活人做傀儡,比他荒唐的皇帝古来还有不少。若只是玩弄一朝的臣子,比他昏庸的皇帝更是多见。可是他偏偏还自诩明君,想要用命烛这逆天之法来续一国之命脉。宋朝已是国脉枯竭,在位的皇帝如果兢兢业业或能再延续几代,一旦皇帝昏庸那就是改朝换代的契机。可是这傀儡皇帝,不从自身入手,却想用百万人的性命来延续国祚。这里已经有十万戍边将士的命烛,那苦苦期盼戍边将士归来的人儿,只能永远地等待下去。」

「龙脉枯竭,国运转移。这里是龙额,已是凹陷出如此大坑,也只有这里能够盛放这么多的命烛人蜡,也只有这里能镇住十万人的哭泣。」

「命烛师只是替一人续命改寿就遭此天谴,若是一国靠此法来改其命数,怕一国之民都要遭难。我只是一介小女子,一个小小的命烛师,可是我不想因为我的父亲让整个国家都蒙受灾难。所以这些年我才拼命地找办法,想要阻止他,也想要改变命烛师的命运。至少,至少,至少下一个命烛师不要再苦尝命运的果报,不再为祖上的罪名而遭受厄运。」

烛芯松开了我的手,提着我的灯盏走到了湖边。湖水如热蜡般黏稠,却又如水般清澈。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幽蓝的火芒,宛如承载孤星的夜空。

烛芯面向我,对我说:「帮我。」

「我该怎么做?」

「用你的火,焚烧我。」烛芯说道。

我似乎看到湖面泛起了波澜。

十一

烛芯又露出了那种微笑,这次却让我那么地心疼。

烛芯说,养火人有三样绝技,命烛师也有三样绝学。

司火,可以用自己或者他人的命烛点出真正的火焰。

灼眼,命烛师对邪祟无能为力,却能通过伪命烛的火焰看到邪祟,并且保自己万邪不侵。

为烛,这是像养火人的焚城一样不得已才为之的绝学,只是焚城是玉石俱焚,为烛是度化世人。

和养火人成两个极端的命烛师,没想到在最终的绝学上又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命烛师的命烛天生不燃,但是如果强行点着,就能以己为烛芯,以身边四周的异物为烛身,焚灭于世。这次命烛师点出的火,和养火人的一样不伤人。可惜曾经的命烛师先辈们都很惜命,如果不是那偶遇养火人的先祖,怕至今都无一人用过这一绝学。

「这里很好,这里有朽木为官的傀儡,有惨死枉亡的将士,还有这汇聚成湖的人蜡,烛芯变成了真正的烛芯,可以把这一切都焚成灰烬。」

烛芯面对我说着,后退一步,一只脚踏入湖泊。

不……

「只是光凭我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弱啦,恐怕连半片的湖水都烧不尽。可是如果像当年的先祖一样,有养火人的焚城帮忙,就能席卷整个皇城,波及半个京城了。」

烛芯从小小的包裹里拿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装着缱千梦的小瓷瓶,一个是她一直随身带着的小香囊。

不要……

「这里的人蜡实在太多了,恐怕要烧上八年才能干涸,那时我才会化作灰、化作风。这火虽然不伤人、不燃物,可是依然是火,我怕疼,只能借助这三粒缱千梦了,不要笑我哦。三千天后,我就在梦里化作灰、化作风,无知无觉,没有痛苦,又能消除这些罪业和怨念,多好。」

烛芯服下三粒缱千梦,伸出双手微微仰着头,说:「只要你含下你的火焰,引燃它,然后将它度到我的嘴里,点燃我,就好了。卢大叔,最后让你占一次便宜。」

说着,烛芯闭上眼,微微嘟着嘴。

「不要……」我哽咽着,夜蓑衣从我的手中滑落。我原以为烛芯缠着我是看中了养火人的含火之技,伴随着小小的失落,我也做好了焚城而死的觉悟。只要能为她,为被诅咒的命烛师带来救赎。

可是,这样的结局,我却无力承担。

烛芯跺脚,踏在黏稠的湖水中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嘟嘴喝道:「让你占便宜你还不乐意了,还不快点?!」

我慢慢走近她,从她的手里接过灯盏。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问。

烛芯摇头。

「听说那个方向有一位养火人,我还在想那是什么样子的大叔,愿不愿意帮我。没想到却在途中碰到了你,稍微骗一下就肯跟着我到处跑。现在既然来了,就要做下去。你不是要拯救天下吗?」

我也想救你……

可是……

我拿出灯盏里的那截指骨,含入口中。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席卷我的全身,每一丝火焰都在灼烧着我的灵魂和肉体,可是……可是……

我吻上了烛芯。烛芯微微踮起脚环住我的脖子,将香囊藏在我衣裳的背后。幽蓝的火焰顺着指骨落入烛芯的口中,点燃了烛芯从未燃烧过的命烛,烛芯真正地变成了烛芯,引燃了整片的湖面,就像是倾翻在地的油灯之火蔓延开来。

她用戴着横竖玉戒的手轻轻地推我,我的身体向后飘,向后飘,即便我再怎么挽留、再怎么不舍,却依然离开了湖面,轻轻撞在石厅的石壁上才停下。

「跑,拼命地跑。跑出这化为火海的皇城,跑出这将要复苏的京城。」烛芯慢慢后退,退向湖中心,幽蓝色的火焰愈来愈烈。

她目送着我,含笑对我叮嘱着。缱千梦终于发作,她带着那笑容慢慢合上眼,半浮在湖面上,随着这片湖面燃烧。

我呆呆地看着已经陷入沉睡、被幽蓝色火焰包裹着的烛芯。

隧道外传来了声音,皇帝终于发现了。

我被嘈杂声惊醒,嘴里喃喃念叨着「八年」。

我飞速拿起地上的夜蓑衣披上,刚穿上,一队人簇拥着皇帝来到这石厅。

皇帝看着那火焰大呼小叫,想要冲进湖中却发现近不了身,他怒吼操纵傀儡,那些傀儡一靠近火焰就会引火烧身,变成灰烬。这些明显是邪物的傀儡根本就不被容于世。

皇帝沉着脸对侍卫长傀儡大吼道:「这蓝色的火,一定是那个养火人!给朕抓住他,快去。给朕砍了他!剐了他!给朕把他碎尸万段!」

眼前明明是他操纵的傀儡,他还是大呼小叫地下着命令。我只觉得恶心,入戏太深的皇帝早已经不是个帝王应有的样子。

「来人,下令,给我全国去挖地,再找一条龙脉!朕不甘心,朕一定要做一个明君,要延万世国祚!」他大呼小叫着。

我只觉浑身冰冷,这个混账皇帝,他现在依然还在帝位,万人之上的他下达的命令依然会让天下民不聊生。

我的目色渐冷,在暗处死死盯着皇帝。

烛芯的「为烛」终于随着养火人的「含火」迸发,火焰席卷了皇宫和附近的高官贵族之府,皇帝大半的傀儡被烧成了焦炭。可惜皇帝发现得太早了,还是有一些被他转移出了波及地。

我从皇宫逃出,可是满城尽是通缉我的军队。城门也被封锁,即便有着夜蓑衣,我也难逃出这京城。失去了养火人的火的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唯一的凭靠就是披着的夜蓑衣。可是这夜蓑衣只有夜晚有用,白天我必须竭尽所能逃窜、躲避。

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我已经到了极限,怕再过两三天我就要撑不住。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恐怕现在已经放弃了……只是,八年,我还有八年的希望让我不屈地支撑着。

「恩人?」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如同惊弓之鸟,立刻横刀看向声音的来向。

「真的是恩人!」我极力凝聚因为疲惫而不断涣散的目光,看向来人。

眼前是之前那位为异人馆守门的将士,之后我曾给他的母亲祛除邪祟。他之后一直都称我恩人。自皇帝下令满城索贼,他就一直借搜寻为借口找着我。

祛除邪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却一直铭记在心,还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我。我却无力得说不出谢。

那将士扶住脱力的我,说:「魏某找恩人很久了。情况很危急,请恩人随魏某来。」

他将我带入他家,藏在早就安排打扫好的地窖里,让我好好地休养几天。待我恢复了力气,他又倾尽家产贿赂守城门的将士,掩护着我过了京城的重重盘查。

出得京城,魏姓将士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只道一州名,却未多言谢。只是将这救命之恩也铭记心中。

一路的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言,只是我看这世界,少了一层火焰。

又到了熟悉的州城,看样子州牧他治理得很好,是一个贤官。

我入城径直朝着州牧府走去。

楚州牧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接见了我,他惊道:「卢生几个月前不告而别,怎现在如此憔悴?」

我跪下道:「请大人起兵。」

四周侍卫闻言立即拔刀,楚州牧举手阻止。

他仔细盯着我看了片刻,道:「卢生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大人不愿开仓赈济灾民,那是因为大人在积蓄粮草吧?」我道,平静地看向楚州牧,「后面顺势赈济灾民,也是在聚人吧?大人已有起兵之意,如今京城大乱、群臣死伤惨重,正是起兵的好时机。」

「什么?」楚州牧动容,「有此事?」

「正是在下所为。」我道。

楚州牧坐回椅子上,手托着脑袋沉思良久。

他站了起来,双手扶我起来,请我上座,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道:「只愿为马前卒,鞍前马后,敢以死战。只求大人他日为天下之主时,答应在下一要求。」

楚州牧没有反对天下之主的说法,只是道:「什么要求?」

「新的朝代,请大人于开国时贬傀儡师、邪药师、种花人、温玉匠、命烛师、养火人六职为贱籍。」

楚州牧眼睛瞥向我空空如也的手,道:「我答应你。」

十二

眼前的城池化作熊熊火焰,我身后的火矢还在不断射入城内。惨叫声混杂着焦煳味升腾而上,凡人在我面前宛如曾经的邪祟,被火焰灼烧殆尽,只是现在,真正的邪祟,应该是我自己。八年前,我做了楚州牧的一员将领,从此开始了征战天下的历程。

我曾打下了家乡的城池,将不愿投降的县令付之一炬。依然在那小小的方圆做着养火人的父亲不愿再见我,苦苦盼我归来的母亲也遥遥垂泪,不愿接近。我无言,只是对着他们拜了三拜,然后上马行军。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打磨的本性又渐渐狰狞,我未曾学到火的无私和包容,只是在叛乱时肆意地利用着它的强大和灭却。

我曾将一城的河都烧干。我研制的火油在河面浮起流入城内,昼夜不灭地烧了三天。当破城时,除了龟缩在城中心奄奄一息的难民,城里满是烹死、呛死的尸体。一直照顾着我的大燕公主不愿再见我。我只是于公主府门前鞠了三躬,转身离去。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修饰的涵养又渐渐化烬,我未曾学到火的奉献和不屈,只是在战争中可怖地利用着它的贪婪和饕餮。

我曾将数十个罪不至死的违纪军士烧死在街市。那惨叫震慑了新降军队的老兵油子和欺侮降军的旧部老将。为了安抚惴惴惊恐的三军将士,太祖不得不削我侯爵。可是自此三军无人敢不遵军纪、不听将令。看我的人都带着恐惧和害怕,就像是荒野弱小的野兽看到了燃起的腾腾大火。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温润的灵魂又渐渐躁动,我未曾学到火的温暖和明亮,只是在对人时随性地利用着它的暴虐和威慑。

八年,从大燕太祖的帐下亲卫到现在的燕朝大将军,铺就这条路的是无数人焚焦的尸骨。尸骨中,不缺宋朝的王侯将相、忠臣勇将,也不缺无辜的百姓和同样无辜的士兵。

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那累累尸骨中的一具?

只是,我,早有觉悟。

陪安城,通向京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攻下这里,直至京城畅通无阻。

护城河都已干涸,近城处有飞灰,有焦躯。为将八载,面对如此炼狱景象,我早已经是心平气和。烛芯只是焚灭了宋王朝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真正能够葬送它的,还是我们这些燕王朝的将士。

所有的牺牲,我早有觉悟。

「大将军,城内士兵斩城守献城了。」传令兵单膝跪下禀报道。

我点头,说:「前队进城灭火、安抚、镇压,其余就地筑营休整,城内不愿降的官员都押到我的帐内。厚葬城守,城守叫什么,还有家人吗?善待之。」

「禀大将军,这城守似乎姓费,据说他的老母和儿子都死在火海中。」

我微挑眉头。

巧合吧?

巧合吧……

这些不愿降的官员都押到了我的帐内,有破口大骂的,有闭目不语的,有叹息摇头的。不过这些我一概不问不理,只是一个个看过。

多年的军旅生活让我早已不是那个瘦弱的养火人,八年的苦战让三十多岁的我鬓已星星也,多年的打磨洗礼让我站在那里自有一份威严和迫力,没有人不害怕我这焚城将军的名号。连燕王朝的太祖都劝诫我不要戾气太重。

我走过,让大骂的老臣噤声、闭目的骁将颤抖、叹息的太守屏息。只有这一个人不怕。

京城来的监战的官员。

「湖中的人儿还好吗?」我柔声问道。

「你这贼子,亏朕当初那么信任你,甚至想破格提拔你入朝堂。没想到你不思回报,不敬朕恩,还要灭朕的庙堂。你这逆贼,你这匹夫……」

官员破口大骂,说出的声音却是远在京城的皇帝的腔调。这些不愿降的人都大惊失色。

我柔声地自语:「她不好,你为了气我定是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看来,她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监战官还在大骂,我拔剑将其挥作两段。

「好好看看朝堂里的大官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再决定投不投降。」说着我大步走出营帐。

离营帐才三四步,身后就是一片跪倒声,皆呼「愿降!」「愿降!」

又一传令兵。

「禀大将军,魏将军攻破运城,从北方向京城进军,特邀将军会猎妖君。」

我摆手,道:「功劳都给他,我只要先登。」

京城攻下来易如反掌,里面早有魏将军的内应。大军一至就立即献城。

也好,不需要我再用火攻,一路打至京城,征途上已有无数的城市被我烧成了废墟。

养火人,终究成了焚城将。

一路上,只有零星的禁军还在巷战抵抗,只是单单凭傀儡师的那些傀儡,挡不住这改朝的大军。

我没有去皇城看这末代皇帝的末路,只是之后听说他在满朝文武的相随下,自焚于太和殿。我听了也只是嗤笑,想必这满朝的文武,是最好烧的一代臣子。

将士从钦天监的暗室里救出一瘦骨嶙峋的疯老头,疯老头看到我,指着我大笑道:「是你,是你,是你!戏天下人的是他,焚天下人的是你。」

我挥手,吩咐好生照顾老人家,然后独自前往内库。

看样子这里曾被重兵把守,此刻也不过是一片狼藉,杳无一人。我慢慢踏着脚步,长舒一口气道:「现在时候正好。」八年的漫长岁月,于我于她都不过是片刻的分离。我解下身上的铠甲,随手扔掉,铠甲内是八年前的服色。我从怀里掏出香囊,紧紧握在左手中。

以前捧着灯盏的左手。

我走进了内库,走进了库房,走进了那被锈蚀掉的铁门后长长的隧道。这里也是一片狼藉,看来皇帝试过很多方法来灭这满池的火,可惜直到他自己走进火里,都触碰不了这幽蓝的火焰。

我慢慢走进湖泊,步入裂开的河床。我伸手,感受阔别已久的养火人的火的灼烧。这些年来我的火虽然不在我的身边,却从未熄灭过。它伴随着我一直心系的人,直到这八年后的再见。

我的暗伤愈合,我的明创结痂脱落,我的灼痕和伤口愈合后丑陋的凹凸都变回光滑的皮肤。养火人的火忠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为我疗伤。火焰的灼烧依然疼痛,却似乎让我回到了八年前。

回到那个初见的午后,回到那个离别的子夜。

灼烧着我的火焰里,沉睡着一个女孩。

女孩依然是那个微笑,八年未曾改变。

我盘腿坐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八年前,我每当看到她的脸庞,总会害羞着别过不敢细看,怕再多看一眼,那目光就会如靠近的灯火,灼热得让人察觉。

十万人的命烛,终究是以她为灯芯,慢慢燃尽。

八年的时光,终于在慢慢暗下的幽蓝火焰中燃烧殆尽。

还在沉睡的烛芯随渐渐熄灭的火,化作了虚无。

只剩下我的那一截指骨还在燃烧着微弱的火焰,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住这截指骨。我蓦然想到了八年前她踮起脚轻点我的额头,嘴角都露出微笑。

「焚业。」我说。

对我自己。

这八年的尸山血海早就铸就了我罄竹难书的罪业,灼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我的心脏,让我止不住地颤抖,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延续这火,养火人的火。

这火,现在还不能灭。

「复燃。」我说。

既然「含火」能给命烛师,那么养火人的「复燃」也一定能给命烛师。复燃导致的悲惨命运,自然由我来承担,我早有觉悟。

三朵火苗凭空立起,我把养火人三次复燃的机会都给了烛芯。口含着指骨燃烧八年的烛芯,早就是火焰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子,那么……

三朵火焰旋转着,缠绕着,以我心中的罪业为燃料不停壮大着。最后骤然迸裂,四溅的火花照亮了整座石厅。

那个女孩,正擎着泪、带着微笑,宛如八年前的初见,宛如八年前的离别。

烛芯伸出手,想要摸我的头发。

「卢大叔,你真的成了大叔了。」

我才发现,养火人的火,修复得了伤痕,却平复不了岁月。她还是八年前的模样,我头上有了白发,身上披着沧桑。

我后退,微微避过她的手。

我害怕她触碰到我,从她眼睛的倒影里,我可以看得出我的命烛是什么样子。那是焦骨为芯、枯肉为台、尸灰为身,是用比这里还多的人的性命铸就的命烛。

终究平复不了岁月,终究不是八年前。

我不言,她却懂。她向前,踮起脚,手指轻轻一点我的额头。

「这些年我虽然在睡觉,却通过消散的烛烟在天上看到了一切。你做的我都知道,你这八年不好,你做错事了,错得比傀儡皇帝还要离谱。这不像那个嘴笨的你。」

「可是,你知道吗?八年前我们曾经碰到的那一群好汉、那群拦住我们路要抢食物的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都是罪该万死的匪寇。可是,那一天他们听了我们的话,来到那片旅店的废墟,挖出了腊肉酒水得以活了下去。他们就在那里扎了根,建房屋、垦农田、修篱笆,在山上打柴,在河里捕鱼,娶了邻近村庄的女子,有了孩子,有了女儿。这八年变的不只是你,还有他们。他们的命烛已经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了。」

「所以,不要伤心好吗?命烛师的诅咒已经解开,如果养火人因此而遭到苍天的诅咒,这次换我来救你,换我来解开你的业,救赎你的罪。」烛芯流着泪,笑着说。

我一把抱住了小小的烛芯,嘴笨的我又再说不出话。只是我看到地上那截熄灭的指骨,还飘着寥寥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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