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青梅竹马追妻火葬场小说?(原创)
有什么青梅竹马追妻火葬场小说?(原创)? -
我与谢重楼定亲十六载,他忽然前来退婚。
我告到太后面前,强令他娶了我。
成亲后他对我极尽羞辱冷落,甚至带回一个女子,宣布要休妻。
我一身烈骨,哪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在他们新婚之夜,一把火烧了将军府。
再睁眼时,我竟重生回退亲的一个月前。
这一次,不等他开口,我便主动入宫,向太后求了一道旨意:
「臣女与谢将军有缘无分,不如就此解除婚约,各觅良人。」
婚约解除,谢重楼原本该高兴才对,可他接了旨,却日日来陆家求见我。
我不堪其扰,让丫鬟带话给他:
「你既不想娶我,我此番行径,难道不是正合你意?又来纠缠做什么?」
那天深夜,我推开窗棂,瞧见月光下,一袭玄衣的少年翻过墙头。
他停在我窗前,咬牙切齿地问我:
「陆昭懿,谁说小爷不想娶你?」
1
我与谢重楼的婚约,打娘胎里就定下了。
陆家是簪缨世家,谢家的殊荣,却是谢重楼的父亲提剑从战场上杀回来的。
我爹娘敬他骁勇又忠君,便在我还未出生时,为谢家许下了一门婚事。
正因如此,我与谢重楼自小就玩在一处。
他性子顽劣又桀骜,被谢伯父逮住抽鞭子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新学了剑法,在我面前卖弄,却脱了力,剑尖从我脸颊划过,鲜血直流。
谢伯父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我前去求情,却被跪在地上的谢重楼扯住裙摆:
「你的伤,要不要紧?」
我垂眸望着他,一贯肆意不羁的少年眼中满是悔意。
他抿了抿唇,抬手擦过我伤口,低声同我道歉:
「对不起,昭昭,是我学艺不精,却偏要卖弄。」
「你等着,我日后要上战场,立战功,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赔罪。」
那一日大雪纷扬,他跪在雪里,墨发玄衣,和身后的茫茫白雪共同映出一张俊俏到极致的脸。
瞳仁漆黑,面色玉白,唇色极淡,眼尾却有一点殷红的泪痣,仿佛跳出画面、天地间最浓烈的一抹色彩。
那个画面,我记了很久。
他的承诺,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可转眼,我又想起上一世,他来退婚时,站在我面前,那副神情厌弃的模样:
「我与你从无半分情谊,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我倒不知道,你陆家的姑娘怎么就厚颜至此,莫非陆家世代书香,看的都是《厚黑学》?」
我不知道《厚黑学》是什么,却清楚地从他眼睛里知道——
谢重楼,他不再喜欢我了。
跪在雪地里同我道歉、策马跑遍京郊为我寻第一枝春海棠的少年,就此停在了那场大雪里,停在了我仿若幻梦的回忆里。
可我如今,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2
回过神,记忆里谢重楼那张神情厌恶的脸,与眼前傲然的少年渐渐重合。
我忽然心灰意冷,抬手就要关窗:「那又如何?谢重楼,我不想嫁了。」
他却横臂过来挡了我,目光灼灼:「为何?你移情旁人了吗?」
率先移情他人的罪魁祸首,竟先一步来质问我?
我气得想笑,可话到了嘴边,又倦倦的,懒得再去分辩:「你就当我是吧。」
他却仍不肯离开,甚至撑着窗沿跳了进来。
月色融在他冷冽的眼睛里,像是山涧泉水上的雾气。
明明同岁,谢重楼却高我整整一头,此刻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有种分外凌厉的气势:
「你倒说说是谁,嗯?小爷要去看看,这满京城,除了我谢重楼,还有谁配得上你?」
是了,这就是谢重楼,他永远骄傲、热烈、直来直去。
爱我时如此。
不爱我时就更加决绝。
我用力掐着手心,用那股剧痛掩盖心底骤然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你,谁都配得上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了,谢重楼。」
少年一下子僵住了,月光照过来,他咬着牙说:「我不信。」
「十二岁那年你就说要嫁给我,你收了我的簪子,我的玉佩,我的琴,我不信你会变心,陆昭懿,我不会信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回身去首饰匣子里,找出他送我的发簪和玉佩,递回去:
「还给你。至于那张琴,我明天会命人送到将军府中。」
谢重楼不肯接:「昭陆,你同我说过你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可是,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世事真是奇妙,前世我与他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对话,只是位置要颠倒过来。
我强撑着挺直脊背,同谢重楼说起过往,说起那些礼物和其中承载的厚重心意。
可他当着我的面砸了琴,扔了玉佩和发簪,嘲弄地看着我:
「陆大小姐,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可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彻底?
这个问题,前世我不懂,而如今换成了他。
夜深风凉,谢重楼在我面前静立了片刻,忽然松了神情:
「陆昭懿,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纵然你如今这般讨厌我,然而后日宫宴,总不会因为我在场,就不肯去了吧?」
我瞪着他。
「你的心意变了,总不至于连胆量也一同变小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我一眼,利落地撑着窗沿跳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握着发簪和玉佩,盯着空荡荡的窗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揣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我——
我仍然不可抑制地,为这样骄傲飞扬、少年意气的谢重楼心动。
事实上,前世我与谢重楼成亲后,做了五年的怨偶。
他讨厌我,却热衷于在榻间折磨我,还要冷笑着问我: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嫁给我,这样的事情你也该是享受的吧?」
谢伯父与谢伯母过世后,他连我房里也不再来,连我挨过的东西也不肯碰。
有一回我们一同参加宫宴,我在丞相夫人的调侃下夹了块点心给他。
谢重楼却当着众人的面将盘子掀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手,漫不经心地道歉:
「不小心碰倒了,辜负了夫人的美意,真是抱歉。」
任谁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我在那一刻对上他嘲弄的目光,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爱我至深的谢重楼了,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3
宫宴前一日,母亲专门来我房里询问:
「明日若是你不想去,我便禀明太后,说你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她看我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摇摇头:「无事,我要去。」
自然要去,我怎么能让谢重楼看我笑话?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着我头发:
「你与重楼自幼一同长大,本以为该有些情分,但到底是我们考虑欠妥,不该那么早就定下婚约。」
「是我不好。」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退婚一事,给陆家添了麻烦。」
母亲嗔怪道:「怎么能叫添麻烦?你的婚事,自然要顺着你的心意来。」
前世我坚持要与谢重楼成亲,放在皇上眼中,却是朝中文武两脉相互勾结,自然无法容忍。
我成亲后不久,陆家的势力就渐渐被架空,父亲身居高位,却是个闲职,再不掌半点实权。
至于谢家,却在谢重楼的钻营下,得以保全。
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他陌生,不止因为他从我爱我至深到厌我至深。
还因为,原本最厌恶这些朝堂钻营、一心要用赫赫战功为我挣诰命的谢重楼,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他最厌恶的那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精心打扮了很久,八幅云纹的石榴红褶裙,配了一整套珍珠红宝石的头面,清丽又华贵。
结果马车刚在宫门口停住,迎面便撞上了谢重楼。
他挑着眉梢,眼尾带笑:「知道今日要来见我,特意打扮得这么好看?」
自作多情!
我扯了扯唇角:
「谢将军多虑了,你我婚约已退,我今日盛装打扮,自然是为了在宫宴之上另觅良人。」
谢重楼脸色刹那一黑,咬牙道:「陆昭懿,你敢!」
我们说话间,身后又有一辆马车驶来。
原本我不以为意,直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悦耳女声响起:「多谢公公。」
仿佛被一枚长钉定在原地,我整个人都僵住。
面前的谢重楼敏锐地察觉到,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却顾不上回答他,只是咬着舌尖,缓缓转过头去。
而我身后几步之遥,那一袭紫衫白裙的女子,正是前世,谢重楼要休了我再娶的那位心上人。
仿佛察觉到我的注视,她也转过脸来,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谢重楼身上,眼神忽然微亮:「谢小将军!」
4
宣平候府的嫡女,沈袖。
前世谢重楼带她回来时,我曾倚在门口瞧过。
那时春色晴好,两人策马而过,皆是一身红衣。
远远看上去,的确是一对璧人。
将军府的下人暗中议论,据说沈袖扮作小兵偷偷上了战场,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谢重楼,他也因此对她情根深种。
他们说,谢重楼在京中时便结识了沈袖,初见是不打不相识,再后来,渐渐成了打情骂俏的欢喜冤家。
还有人说,沈袖从前性子沉静寡言,自从三年前大病一场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口中经常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谢重楼似乎全都能听懂,还能接得上。
我眼睁睁看沈袖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忽略了我,直直凑到谢重楼近前,笑眯眯地喊:
「谢小将军,好久不见。」
谢重楼怔了下,低头看了她片刻,挑眉道:「是你?」
……
我心头忽然堵得厉害,不想再听下去,挽了母亲的手臂,转身便走。
然而刚进大殿,谢重楼又从后面追上来。
他站在那里,挑着唇角冲我笑:「昭昭,我就站在这里,你还要到哪里去另觅良婿?」
我气得绞帕子,可家教又不许我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只好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他身后跨进门来的沈袖:
「你的心上人既然已经出现,又何必再来纠缠我?」
谢重楼仿佛愣了一愣:「我除了你,何曾有过什么其他心上人?」
他身后的沈袖眸色微微一暗,却还是微笑着落了座。
然而等我随母亲一同入座,向皇上与太后行过礼后,对面谢重楼身边的小厮春烟,却悄然送来一张纸条。
展开来,上面赫然写着:
「如果你说的是宣平候府的嫡女,我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在兵器铺子的时候,她非要买我定制的暗器,还同我打了起来。后来眼看打不过,连忙自报身份,说我欺负她一介女流。我烦不胜烦,就把东西送她了。方才在宫门前,她是来谢我的。」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初识。
我捏着那张纸,一时有些晃神。
前世成亲后,我曾问过谢重楼,究竟是如何与沈袖相识的。
而每每被我这样询问,他便会轻蔑地望着我冷笑:
「你想知道这些?怎么,是想学着阿袖的模样讨我欢心——陆大小姐,你也配?」
5
后来他开始带着沈袖正大光明出入将军府。
那日正逢落雪,我捧着手炉倚在窗前,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堆了一团奇形怪状的雪。
沈袖扯着谢重楼的衣摆,满意地笑:「来之前没抢到冰墩墩,现在自己堆一个也算圆梦了。」
反正他们说话,我总是听不懂。
只是谢重楼原本望着沈袖宠溺地笑,抬眼看到我在窗前,神情一瞬就冷了下来。
他将沈袖护在身后,望着我冷笑:
「陆大小姐怎么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还是说,这就是你陆家的家教?」
这种轻慢我早已习惯了,毕竟是自己求来的,却半点容不得他说我爹娘。
于是扔下手炉,施施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
「自然比不上谢府家教,多年婚约说毁就毁,谢将军在朝中,是人人称道的忠臣良将,回府却对着妻子肆意折辱。」
我偏头看着沈袖,弯起唇角,
「更比不得宣平候府的家教,身为嫡女,毫无廉耻之心地出入有妇之夫的府邸,在内宅暗通款曲——」
话没说完,谢重楼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有妇之夫?」他冷然地盯着我,「陆大小姐,你以为这些封建礼教困得住我们半分?我明日便会向圣上禀明,写休书给你,迎娶阿袖过门!」
……
从前世记忆中回过神,我才发现,手中的信纸已经被揉皱。
坐在对面的谢重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那双眼映着光,当中仿佛有游动的星河。每每望着我时,总让我以为他爱我至深。
可前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我,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低头再看,纸上最后还有一句:「你如此在意她的事情,莫不是醋了?」
我冷笑一声,拿过桌面上用来作诗的纸笔,写道:
「谢将军多虑,不过是你我婚约已解,我心有愧疚,看到你另觅良人,不免替你欢欣罢了。」
写完后,我让春烟把纸条送了回去。
谢重楼看完,脸都黑了,提笔又写:「陆昭懿,我不许你欢欣!我和那姓沈的没有关系!」
「与我无关。谢将军,你我婚约已解,以后不过是陌路故人。」
「是吗?陆昭懿,你倒是说说今日宫宴,你看上了谁,我去找他讨教两招?总不能你另觅的良人,却处处都比不上我这个故人吧?」
看到这张纸条,我猛地抬头看向对面,正对上谢重楼飞扬的唇角。
还要提笔再回,一旁的春烟苦着脸道:
「陆姑娘,您体谅体谅小的,有话不若宴后亲自与将军去说。这一趟趟地跑着,累倒是其次,上头皇上和太后都盯着呐!」
目光一转,我果然看到高座之上,太后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和谢重楼一眼,转头对皇上道:
「你瞧瞧这两个孩子,巴巴地来找哀家请旨退婚,退了婚却又在宫宴众目之下笔墨传情,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上目光从谢重楼面上扫过,淡淡笑道:「母后不懂,许是有情人间的玩闹吧。」
他虽是唇边含笑的,我却仍然从那幽深不见底的眼中,捕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不由心下一沉。
看来,皇上果然不愿我与谢重楼成婚。
6
酒过三巡,沈袖忽然站了出来,说自己有一曲舞剑想要献给皇上太后。
皇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吐了个字眼出来:「准。」
「臣女于剑术一道浅有研究,只是毕竟能力有限。」
她笑盈盈地说着,目光流转间,竟落在了我身上,
「早听闻太傅家的陆姑娘琴艺高超,不知阿袖可有这个荣幸,请姑娘弹奏一曲,与我剑舞为伴?」
「阿袖」这两个字令我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对面的谢重楼却赶在我之前开了口:
「你要舞剑,宫中自有乐师,这么使唤别人,把皇宫当你宣平候府了?」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纵使沈袖神情难看,却也不敢再说话,只能恨恨地瞪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开始了她的剑舞。
谢重楼竟会当着沈袖的面维护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前世记忆与今生现实在我脑中交错,混成一团乱麻。
沈袖自幼习武,剑舞自然是好看的,甚至前世谢重楼也时不时用这件事来羞辱我。
而如今,在大殿内众人目光都被沈袖的身姿吸引过去,他却只在对面,目不转睛地、专注地看着我。
那眼中的情意太过深重和真切,如同向我燃烧而来的烈烈火焰。
可冷冰冰的回忆又如雨水浇灌而下,快要将我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我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杯。
谢重楼眉头一皱,豁然站起身来。
恰巧此时,沈袖一曲剑舞结束,她向皇上与太后行了个礼之后,便目光盈盈地看向了谢重楼。
谢重楼却没有理会沈袖,只是向皇上告了个罪,然后自顾自走到我近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撑着桌面俯下身来。
「昭昭。」
清冽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同缭绕过来,
「你若觉得不舒服,我先陪你回府。」
高座之上的太后听他这么说,连忙道:
「既然如此,重楼便先送昭懿回太傅府吧。早听说这孩子几日前病了一场,许是还未好全,金嬷嬷,传哀家懿旨,让苏太医也跟着过去。」
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光点乱飞,我仰头望着谢重楼,死死咬着嘴唇,挤出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
「人的心意,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彻底?」
不知怎么的,雾气堆叠,我几乎要看不清谢重楼的脸,便又往上凑了凑。
身子却忽然一轻。
熟悉的冷冽青竹香传来,我忽然反应过来。
他将我抱在了怀里。
「谢重楼……」我颤声道,「你这样很失礼……」
「搂紧了,不许再说话。」
他的声线里裹挟着一丝桀骜不驯,「否则我还有更失礼的,陆昭懿,你大可以试试看。」
我终于不说话了。
太医来诊脉时,谢重楼就等在一旁,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陆姑娘这应该是忧思过重引起的高热,我写一张药方,抓几帖药喝几日,我再来诊脉。」
苏太医带着小织抓药去了,眼前雾气渐渐散去,我终于又一次看清了谢重楼的脸。
他额间残留着一层薄汗,眼睛亮如星辰,望向我时,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忧思过重……」
谢重楼扶着床沿,一点点俯下身来,「陆昭懿,你究竟有什么忧思?」
一身红衣映在我眼底,像是灼灼的烈焰。
我有什么忧思。
我的忧思全与他有关,与光怪陆离的前世今生有关,又怎么能告诉他。
见我不答,他愈发凑近了些,眼底凝着些庄重的探究:
「或者说……你执意要与我退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7
沉默良久,我终于涩然开口:「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谢重楼撑着床沿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嗯,什么梦?」
「我梦到……你移情沈袖,亲自来陆府退婚。我执意要嫁,太后还是亲自为我们赐了婚。后来你与沈袖出双入对,而我……」
说不下去了。
那些场景纵然只在前世的记忆里,但穿越时光重新被想起时,依然有种模糊的痛感直击心头。
我颤抖着眼睫,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被折磨的夜晚。
我在巨大的痛苦间颠沛流离时,谢重楼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响起,是全然嘲讽的语气:
「不是非要嫁过来吗?这么缺男人,这不就是你要的?」
「陆昭懿,你活该。」
忽然有股力道将我环住,回过神,我发现谢重楼伸手揽我入怀,用指尖分开我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齿,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心疼。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昭昭,那只是梦,不要当真。」
他身上的气息、落在我发顶的力道、每一寸与我相触的肌理,都万分熟悉。
他不是前世那个对我极尽嘲讽的权臣谢重楼。
他是与我相伴十六载的谢小将军。
或许……前世那漫长的、令我身心俱疲的五年,真的只是一场梦吧?
我累极了,倚在谢重楼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后面几日,许是喝过苏太医的药的缘故,我的身子明显有所好转。
也是在这个时候,春烟忽然来太傅府登门求见,说谢重楼邀我去京郊的演武场同游。
「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去。」
春烟一脸苦相地站在那里,拱手冲我讨饶:
「陆姑娘,您发发好心,就去看一眼吧。小将军说若是请不来您,就要扣小的半年月钱。」
他跟了谢重楼十年,一张嘴能说会道,自然知道怎么说能让我心软。
我到底是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走吧。」
马车行至演武场外,不等我起身,已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接着露出谢重楼那张神采飞扬的脸:
「昭昭,我就知道你想来看我练剑。」
我正要下去,听到这话,哽了一下:「分明是你命春烟喊我来的。」
「嗯,干得不错。」
谢重楼满意地冲春烟点头,「给你加三个月月钱。」
春烟顿时喜笑颜开:「谢小将军赏赐!谢陆姑娘赏脸!」
我提着裙摆站在马车边沿,正要跳下去,谢重楼却直接勾着我的腰,猛地将我拉进他怀里。
「啊——」
一声惊呼,我下意识搂紧了他脖子,接着便看到他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
「谢重楼!」我恼怒地叫了一声,「你……登徒子,放开我!」
他不仅没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点:「陆昭懿,我可不是登徒子,我们定了亲的。」
「亲事已经退了。」
提到这件事,他明显不开心,冷哼一声:
「等着吧,小爷下个月就去禀明太后,求一道重新赐婚的旨意。」
炽烈的阳光,他额间的汗珠,眼尾的朱砂痣,身上的猎猎红衣,共同构成一幅色彩浓烈到极致的画面。
我就在他波光般的眼瞳里,微微恍惚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又觉得羞恼:「什么重新赐婚,谢重楼,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陆昭懿。」
他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无比郑重。
我愣神了一下,就见他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鼻尖几乎压着我鼻尖。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微怔:「……什么赎罪?」
「为你梦中的谢重楼赎罪。」他仍然搂着我,目光比阳光更灼热,「我得让你知道,和谢重楼成婚后的日子,才不是那样的。」
8
谢重楼将我带进演武场,他手下那些将士试图过来凑热闹,全被谢重楼轰走了。
「你坐在这里,我练套剑法给你看。」
去岁春,谢重楼头一次带兵上战场,便以一支三千人的奇袭之兵,胜了北羌近万人的大军。
捷报传回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了他一个正二品的将军之位。
纵使放在俊杰辈出的京城,他也是年轻一代的官家子弟中,最出挑的那个。
谢重楼封了将军后,我去参加京中闺秀们的聚会,也时不时有人提到我与他的婚事:
「谢小将军生得俊美,如今年纪轻轻又战功赫赫,满京城都挑不出这样好的夫婿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千般好万般好的。
可我是陆昭懿,我从来也不差。
幼时我读书识字,总是比两位哥哥学得还要快,七岁读完经史后便能学着做些粗浅的文章。
后来再大些,谢重楼练剑时叫我过去,还会背着人偷偷教我几招。
「我知道,京中的大家闺秀都不学这个。」
那时,他擦了额间的汗水,冲我挑眉微笑,「但你是陆昭懿,总是和她们不一样的。」
剑刃破空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凝神细看了一阵,忽然发觉,他练的这套剑法,正是十二岁那年因学艺不精伤到我,后来又偷偷带我出去教给我的那一套。
只是动作间比四年前更加流畅,也更为锋锐,一招一式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
结束后他收了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快到近前时,我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身侧忽然又传来熟悉的嗓音:「谢小将军!」
是沈袖。
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提着长剑,这身打扮看上去,倒是与谢重楼颇为相配。
只是谢重楼一见到她,神情便冷淡下来:「你怎么能进我的演武场?关副将,带她出去!」
「谢小将军有所不知,臣女来这里,是皇上的旨意。」
「哦。」
谢重楼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京郊那么多演武场,你随意挑一个就是。我这里不欢迎你。」
他拒绝得直白又不留情,沈袖一僵,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
「谢小将军莫非是觉得我一介女流,不配待在你的演武场?连皇上都——」
谢重楼不耐烦地撇下她,径直走到我身边:
「任凭你说破天去,小爷的演武场就是不要女人,你若不满,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沈袖朝我这边斜睨了一眼,忽然道:
「谢小将军,你既说你的演武场不能进女人,为何陆姑娘能进来?你这是双重标准!」
谢重楼沉了脸:
「少废话。你既然这么想进来,就别想着那几招花拳绣腿能打动我。来吧,若你能在我手下十招不败,我就答应你。」
我虽未学过几天武艺,却也能看出沈袖身无内力,招式虚浮,宫宴上的剑舞,也不过几招花架子。
前世亦是如此,可前世谢重楼却视她如珠似宝,甚至时不时用她的武艺讥讽我:
「陆大小姐这种养在闺阁的金丝雀,又哪里知道巾帼女子的飒爽迷人?」
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剑法和马术,还是从前他教给我的。
而如今,谢重楼毫不留情的招式下,沈袖毫无回击之力,两招便被他反剪双臂,死死按在了地上。
沈袖恼羞成怒,回头道:「谢小将军如此欺负我一介女流,就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吗?」
谢重楼嗤笑一声:
「你亲口在皇上面前说,你不比那些娇花软玉般的闺阁女子,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你要上战场,莫非指望北羌人也对你怜香惜玉一番?」
沈袖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仰起头,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涌上奇怪的不安,下意识往过走了几步。
接着便听到了谢重楼不掩骄傲的声音:
「我谢重楼追回心上人,从来正大光明,还需要你所谓的刺激?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沈小姐。」
9
从演武场回去,是谢重楼送我的。
离开前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袖正提剑站在门口,目光奇异地向我望过来。
我形容不出她的眼神,只觉得轻蔑之中,又带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正心下不安之时,谢重楼却伸手过来握住我,挑眉:「昭昭,不必理会无关紧要的人。」
这一世不知为何,他好像对沈袖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前世在我面前极尽所能维护她的行径截然相反。
大概是前世的五年折磨太过刻骨,纵然现实并非那般,纵然谢重楼也说那只是梦,我却仍觉不安。
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谢重楼,只好默默从他身边挪开。
他眸光一暗,有些涩然道:「陆昭懿,你真要为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彻底冷落我吗?」
回府后,母亲瞧出了我情绪不佳,提出三日后去城外若华山上的金陵寺祈福进香。
结果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到那日,我又在金陵寺门口遇上了谢重楼。
扭头望去,母亲望着我:
「昭昭,我先同太师夫人去厢房用些素斋,你们若是说完了话,只管过来找我。」
我与谢重楼之间的奇怪氛围,想必她都看在眼里,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谢重楼迎上来,规矩行礼:「请伯母放心,我定然会将昭昭照顾妥帖。」
等母亲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烟紫色的翡翠发簪,递到我手里:
「深秋已至,春海棠难寻,我便雕刻了一支送你。」
我低头看了看:「这是你亲手雕的?」
「对啊。」谢重楼说着,低咳一声,「我知道你也学过一些金玉雕刻之术,大可评价一番,实话实说就是。」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再细细打量一番,然后诚实道:
「雕工粗浅,行刀过度,上好的春翡料子却……」
「陆昭懿!」
话没说完,谢重楼已经不满地盯着我,着重强调了一遍,
「这是我跑遍京城寻来的料子,一整夜才雕刻完成。」
「……但心意难得,细看便觉春海棠栩栩如生,实乃世间凡品。」我只好转了话锋。
谢重楼显然满意了,伸手接过簪子就往我发髻上插:「既然你这般喜欢,我现在便为你戴上。」
他温热的指尖拂过我鬓边,又轻轻掠过耳尖。
那触感像是落在心上的羽毛,一阵麻痒,我忽然脸红发烫。
说话间,我们已经并肩穿过金陵寺中庭那片梨花树林,来到后殿。
眼前光线蓦然柔和,缭绕在鼻息间淡淡的檀香味,让我不安的心忽然沉静下来。
坐在玄尘大师对面,我恭敬施礼后,便听到他的声音:
「施主心有疑虑,却又不知何解,故而终日忧心。」
他双手合十,冲我微一低头,「红尘纷扰,人心却可贵。施主大可遵从本心,此局便也可破。」
「可我从前遵从本心,却将自己身陷囹圄,逼上了绝路。」
「那施主可知,你既已到了绝路,又为何还能到这里来?」
玄尘大师缓缓睁眼,目光慈和却平静,
「人心易变,人心却也最不易变。此局不比从前,置之死地而后生,方得云开月明。」
我谢过玄尘大师出去,谢重楼在门外等我。
「那老和尚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遵从本心。」我见他神情并不好看,不由多问了一句,「他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不开心吗?」
谢重楼眯了眯眼睛,桀骜道:「他让我不必执念太深,有些事情有缘无分。」
「……然后呢?」
「然后我将他臭骂了一顿,告诉他这种事由我心,既不由缘分,更不由命。」
果然是谢重楼这样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
他从不信神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说得对,你是执念太深,退一步也没什么不好——唔!」
一声惊呼,是谢重楼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按在了身后凉亭的柱子上,目光隐结一抹旖色:
「退一步——陆昭懿,我从十二岁起就日日盼着娶你过门,现在你让我退一步,让我莫名其妙放弃?」
「我说了,那只是你的梦!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却因为一个梦就给我判了死刑,可曾想过是否对我公平?」
说到最后,他眼尾微微发红,嗓音里也裹挟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心尖延绵不绝的痛泛上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冷落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谢重楼来说,并不公平。
可那并不是梦,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五年。
一千多个日夜,如同钝刀一点点裁下我心头十六载的热切。
那种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谢重楼,缓缓道:「如果,那不是梦呢?」
10
他神情蓦然一凛。
我却短短一瞬就卸了力,无奈地揉着额头:「罢了,你只当我在胡说八道。」
气氛安静片刻,一时间,掠过我们耳畔的只有风声。
「你梦中除了我们与沈袖,旁人呢?」
谢重楼忽然又问我,
「倘若我真要与你退婚,我爹娘第一个不同意。你梦里的他们呢?」
他们……
谢伯父谢伯母,在我嫁过去不到一年时,便双双病逝。
临行前,谢伯母还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昭昭,你不要太难过了。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后,重楼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这些都告诉了谢重楼,他听完,沉默片刻,笃定地告诉我:「我娘说得对。」
「昭昭,纵使伤了自己,我也不舍得伤你分毫,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除非你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谢重楼。」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凝视我的眼睛,然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这个吻温柔但热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从谢重楼那里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发颤:「……谢重楼,这是佛门净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开了一点,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着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变,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你不放开我,那个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它成真。」
后来山间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将我一路送到厢房,与母亲相会,又拒绝了母亲的邀请,不撑伞便往山下走。
走了两步,谢重楼忽然停住,转头望向我:
「西南边陲动乱,圣上已下旨命我带兵平乱——昭昭,我去给你挣诰命了,等我回来,我就去请旨重新赐婚,好不好?」
这道嗓音,奇异地与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承诺相合。
我难以抑制心头悸动,倚着走廊用力点头,也庄重应声:「好!」
可隔着雨帘,一团模糊里,我却始终无法看清谢重楼的眼睛。
他走后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报频频传出。
父亲上朝回来时总会带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小兵所救,已将对方提为副将。
寥寥几语,听上去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握着篆刻刀,细细雕刻着手里的长簪,想等谢重楼凯旋之日送给他。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想或许前世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而我与谢重楼的婚事,也会如我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就在这时,父亲告诉我,他要班师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系着滚白毛的艳红斗篷,发间插着谢重楼送的春海棠发簪,站在城门外等他。
小织劝我在马车内等,我摇摇头:「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着吧。」
临近午时,远远的有兵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这一日,谢重楼来太傅府提了退亲。
下一瞬,兵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骏马驮着两个人直奔过来。
马蹄踏雪,溅起细碎的白。
我一瞬间如坠冰窟。
坐在前面一袭蓝裙、腰佩长剑的,是神采飞扬的沈袖。
而她身后,用斗篷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扫过来的少年,正是谢重楼。
11
马在我面前蓦然停住,高高扬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只是定定瞧着谢重楼。
未从我脸上看到惊慌与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冲我挑了挑眉:「陆大小姐,你在等谁?」
「自然是等你。」
不等谢重楼答话,他身前的沈袖已经轻笑一声,向后靠了靠,姿态亲昵:
「陆姑娘既然与谢将军退婚,你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你自去寻你的良人,怎么又来纠缠旧爱?」
她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拢了拢披风,安静道:「这是我和谢重楼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我在西南战场救他一命,谢将军打算以身相许,来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记忆里,这分明是该一年后发生的事,如今却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这么想的吗,谢重楼?」
我不再看沈袖,只将目光落在谢重楼身上,他侧头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万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况……陆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么反倒不开心了?真当自己是小仙女啊,谁都得等着你?」
话里的嘲讽意味浓重,与前世的谢重楼几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在去西南平乱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识抬手,扶了扶发间的春海棠发簪,抬眼望着他:
「是你说,你要去西南战场为我挣一个诰命,等回来后,便请太后为我们重新赐婚。也是你说,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只要我不放开,你便不会放弃我。」
谢重楼眼中掠过一丝恼怒:「我现在反悔了,不喜欢你了,不行吗?」
「陆昭懿。」
沈袖又一次开口了,她用混合着轻视的怜悯目光望着我,淡声道,
「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给自己留些体面吧,何必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纠缠?
我扯着唇角缓缓笑起来: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严,只是沈小姐似乎忘记了,你同为闺阁女子,却在众目睽睽下与谢将军同乘一骑,怕是更不妥当。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则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后,谢重楼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为阿袖同你们这些娇娇弱弱的闺中娇花一样?陆大小姐,我还要回宫复命,你我缘分已尽,不要再来纠缠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带着沈袖策马而去。
身后的小织扑过来,抓着我的手,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
我低头望去,才发现指甲嵌进掌心,满手是血,连着那支被我紧握的白玉长簪,也被染得一片鲜红。
「姑娘先上马车,先回太傅府……」她抖着嘴唇劝我,「姑娘身子将好,断不可再冻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着她劝说上了马车。
车内点着炭炉,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渐渐有了知觉。
我忽然道:「那不是谢重楼。」
小织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姑娘说不是便不是了——谢将军这样轻待姑娘,将军府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她没听进去。
但并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谢重楼。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说他不信天命,不信缘分。
可方才,那个人骑在马上,亲口告诉我:「你我缘分已尽。」
他不是谢重楼,他不会是谢重楼。
前世种种我也未曾往这里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乱神之事,并不只是神话传闻。
我靠着这一点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勉力支撑着自己回到太傅府,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藏书阁。
外面也有消息时不时传进府中。
据说谢重楼入宫谢恩时,带上了沈袖,还想让皇上为他们赐婚。
拟旨时却让太后拦住,只说谢重楼毕竟不久前才与我退婚,这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接着宣平候府便派人亲自登门,将沈袖接了回去。
「据说那沈姑娘是宣平候亡妻所生,虽为嫡女,宣平候续弦后,她日子却过得并不好……」
小织同我念叨了一阵,又看向我身边厚厚的一摞书,「姑娘究竟在找什么?」
我压着手中纸页,抬眼,恍惚了一瞬才道:「破解之法。」
野史中记载了不少怪力乱神之事,却无一件与如今的谢重楼相似。
脑中似乎困着一团巨大的迷雾,令我横冲直撞也不得要领。
一筹莫展之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玄尘大师。
12
只是还未等我寻到金陵寺,谢伯父与谢伯母已经带着谢重楼上了门。
谢伯母与母亲私交甚笃,提起退婚一事,不肯怪我,只说是谢重楼的错:
「我这辈子,只认准昭昭这一个儿媳妇,旁的心术不正之人,休想嫁进来。」
谢重楼脸色一沉:「母亲,我与陆昭懿婚事已退。」
「那又如何?」谢伯母眼波一横,「便是你娶不得昭昭,也休想将那宣平候府的沈袖娶进来!」
谢伯父也一脸严肃:「去,你前些日子在城门前那般作为,该向昭懿道歉。」
谢重楼被逼着过来,向我行礼道了歉,却是满脸不甘,仿佛受到折辱般的神色。
他侧头间,目光落在谢伯父与谢伯母身上,眼中竟掠过几丝凶狠的杀意。
我握着茶杯,忽然僵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谢伯父与谢伯母突如其来的病逝,又一次撞入我脑海。
谢伯父习武数十载,谢伯母也是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双双病重?
「前几日在城门外,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陆姑娘。」
谢重楼朝我施了一礼,重新站直身子时,唇边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
「只是你我婚事已退,如今我也已经有了心上人,日后大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
我垂下眼:「我从没想过嫁给你。」
「哦?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不等他说完,我又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嫁的人,是谢重楼。」
是在雪地里向我许下承诺的少年,是偷偷教我剑法的谢小将军,是亲手刻了发簪送我、在梨花树下吻我的谢重楼。
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盯着我,眼中情绪繁复,眉目间掠过一丝戾气,到最后,通通褪成一片冰冷的嘲弄。
他说:「可我就是谢重楼。」
将军府的人离开后,母亲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沉静道:「我想再去一趟金陵寺。」
「昭昭,你想开点……」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我伤心欲绝,
「这桩亲事不成,你爹与我再为你物色一桩就是了。你哥哥月底便会回京,届时也可带你……」
前世她也是这般劝阻我。
可我一片真心,自十二岁起便淋漓地栽在了谢重楼身上,自是不肯,于是进宫求到太后面前,求了一封懿旨,强行嫁给了谢重楼。
纵然如此,母亲也不曾生过我的气。
她总是时不时上门,温声软语地恳请谢重楼对我好一些。
而谢重楼只会不冷不热道:
「她既嫁进来,自然就是我谢家的人。陆夫人若是不满,我大可以写封休书,你将她接回家去便是了。」
后来陆家失势,母亲便连谢家大门都很少踏入。
前世的困顿是我自己选择,我自吞苦果,怪不得旁人。
可如今再活一回,见过了谢重楼对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从前尘封的记忆也被重启,如同草蛇灰线,再回望前世,才骤然发觉——
不合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我下定决心,要去金陵寺再见玄尘大师一次。
然而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下了数日,到我去金陵寺那天,大雪封路,所有马车都被拦在了山下。
有小和尚站在山下,冲我们双手合十:「雪太大,各位施主不若等融雪后再来。」
小织劝我:「姑娘不如先回府,等改日。」
「既然已经来了,我不愿再空手折返。」
「可如今大雪封山,马车上不去啊!」
我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扶着车沿下了马车:「你在山下守着,我自己上去。」
若华山被大雪覆盖,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积雪足至我膝盖,从兔毛靴的边沿灌进去,又湿又冷。
我咬着牙一步步往上走,冰冷的锐痛袭来,心头的执念却催着我,务必要上山去,求一个答案。
倘若那人真是谢重楼,我从此便不再执念。
倘若那人不是……
无论生死,我总要想办法,找到真正的谢重楼。
我蹚着积雪再次来到金陵寺后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不等我敲门,后殿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桌上点着一豆灯火,玄尘大师闭目坐在桌前,似在冥想。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恭敬施礼:「叨扰了,大师。」
「施主心中有惑,解人疑惑,算不得叨扰。」
玄尘示意我坐下来,袅袅飘起的檀香里,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来找大师,是想问,这世间可有什么办法,能令一个人除样貌外,其余都变作另外一个人?」
「施主指的是谢施主?」
我心头陡然擦起一线火光,忍不住抬起身子,盯着他:「是!大师可知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安静片刻后,玄尘缓缓睁开眼,眼睛深邃而悲悯,似乎红尘万物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
「以身为牢,目可视,耳可听,只是——口不能言。」
大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从缝隙吹进来,像是直直砸进了我心里。
明明裹着厚厚的斗篷,我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谢重楼……
倘若如此,倘若前世那个人也不是他,那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口不能言?
……不能再想。
我咬着唇令自己冷静下来:「大师可知有什么办法,至少能让我见他一面?」
玄尘沉默良久,缓声道:「对谢施主来说,或许执念可破万物。」
13
许是上下山时被积雪泡了个来回,我回去后,又病了几日。
恰巧临近年关,哥哥回京,听闻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气得要上门找谢重楼讨公道,被我拦下。
「他不是谢重楼。」
我倚在床头,唇色发白,语气却坚定肃然。
哥哥只当我在为他开脱,又不愿对我说重话,气得在屋内踱步:
「我陆家的姑娘哪里能受这种气?昭昭,咱们不嫁他了,哥哥给你挑个更好的,气死谢重楼。」
我被他逗笑,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哥哥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
除夕,宫中有宴,我精心打扮后,跟随母亲一同入宫。
其实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曾经在大殿万众瞩目下失礼抱起我的谢重楼,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同沈袖说着话,姿态亲昵。
沈袖抬头时,看到坐在对面的我,唇角便勾出一抹挑衅的弧度。
我冲她遥遥举起酒杯。
胜负未定,何必如此自得。
立春后,我开始日日去将军府拜访,谢伯父与谢伯母自然欢迎至极,谢重楼却见到我便冷了脸,还要嘲讽几句:「死皮赖脸。」
我望着他沉静微笑:「自然比不得沈小姐果敢大方。」
他嗤笑一声:「陆家的家教便是阴阳怪气?」
「你从前读书,难道不是在陆家学堂?」我反问道,「陆家的家教,不也教出了你吗?谢重楼,你现在说这个,莫非是连自己也一同否定了?」
说话时我微微仰着头,与谢重楼的距离拉得极近。
听我这么说,他冰冷轻蔑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闪而过。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其中蕴含的熟悉意味,却令我心跳骤然加快。
第二日我再去将军府,谢重楼却不在家。
谢伯母说,他去了京郊演武场。
等我赶到时,才发现,沈袖果然也在。
许是刚练完剑,她正紧挨谢重楼,用他袖口擦着自己额头的汗,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我走过去,微微垂眼:「谢重楼。」
姿态亲昵的二人忽然一愣,谢重楼看到我,皱起眉头:「谁允许你进来的?关副将!」
关副将小跑过来,小心翼翼道:
「将军,是您从前说的,若是陆姑娘过来看您,不必通传,直接放进来就是……」
「那是从前。」他面无表情道,「以后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关副将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疑惑神情,却仍然恭敬应了是,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我出去。
我拔出他腰间佩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指向前方:「谢重楼,来比一场吧。」
他愣了一愣,等回过神,匪夷所思般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莫不是看到阿袖能上阵杀敌,便觉得自己也行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冲他点点下巴,先一步提剑上了演武台。
谢重楼站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取了长剑出来,淡声道:
「刀剑无眼,陆大小姐,演武场不比你陆家温床,倘若危及生死,也怪不得我。」
他用的,是谢重楼从前练了无数次的那套剑法,动作却凝滞生涩,全然不似那一日谢重楼在我眼前时的行云流水。
而这套剑法,谢重楼曾经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过我。
春寒料峭,剑刃破开带着湿意的风,直直刺向对面的谢重楼。
兵刃相交的很多个瞬间,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到过去。
谢重楼握着我的手腕,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细致入微地教我,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我心猿意马,忍不住分了神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腕,谢重楼便挑着唇角,嗓音含笑:「阿昭,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强自镇定,他却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贴上了我耳畔:
「专心练剑,剩下的,留到我们成婚后再想。」
收回心神,我招招凌厉,对面的谢重楼节节败退,惊怒的眼神中渐渐多出几分阴狠。
一个错身,他伸手过来,反被我钳住手腕,用尽全力死死按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从前谢重楼送我的匕首,狠狠向他的眼睛扎去。
「陆昭懿!」
他惊叫一声,语气恐惧至极,甚至带着一点撕裂的沙哑。
那一瞬间,他眼中光芒闪烁,明明暗暗,片刻后,褪成一片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入我梦境的神采飞扬。
匕首尖堪堪停在离那双眼睛寸许的位置,我颤抖了两下,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住,温柔但有力。
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来:「阿昭。」
纵使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壳、同样的声音,我却能奇异地分别出其中的差别。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谢重楼的名字,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反而视线顷刻被泪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朗日高悬,春光渐醒,我死死咬着嘴唇,感受着他的手一点点往上,摸到了我发间那支春海棠发簪。
「好姑娘。」他轻声说,「春天来了,今岁的春海棠也要开了。」
14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我慢慢缓过神,用长剑支着自己站起身,目光扫过演武台下。
关副将急忙叫了人上来,将谢重楼抬到演武场外的谢府马车里。
我定了定神,正要跟过去,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伸手拦了我。
是沈袖。
她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再如从前般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反而恼怒又嫉恨:「你把他怎么了?」
「什么?」
「许……谢重楼!」她死死盯着我,厉声呵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对他做了什么?」
我扯了扯唇角:「沈小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人到底是不是谢重楼,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听我这么问,她反而愣住了:「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什么?
她没有说完,我暗自皱了下眉头,继续道:
「我与谢重楼青梅竹马十六载,心意相通,他身上的变化,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青梅竹马。」
她咬牙吐出四个字,看我的眼神里,凝着一股清晰的恨意,
「陆昭懿,像你这样的人,家世优越,父母宠爱,还有个千般万般好的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一切?」
「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虽为嫡女,却因继母刁难,连她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
「谢小将军将暗器送给我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你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夺走他?」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痴迷,我知道那暗器不是谢重楼想送给她的,却也无意澄清,只是转身离开演武场,策马向将军府而去。
谢重楼昏迷了整整两日。
除我以外,沈袖也守在将军府,大概是要等一个结果。
谢重楼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暮色低垂,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暴雨将至。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对上一道冰冷的、阴狠的目光。
心一下子向无底深渊坠落而去。
沈袖惊叫一声,狂喜般向他扑了过去。
他抬手将沈袖揽在怀里,抬眼望着我,讥讽道:
「陆大小姐,真遗憾,你的竹马大概是回不来了。」
在心底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之前,我用力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吗?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你又在怕什么?」
在看到他神情中出现一丝恼怒时,我的心反而松懈下来。
「你很聪明,敢用生死赌我会放他出来。」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可有些事,是剧情早就设定好的,谢重楼再厉害,也不过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罢了。」
「你们,没有胜算。」
他语气里的傲慢一览无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不屑又轻佻。
谢重楼有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由他的相貌做出这样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违和,可这人却察觉不到似的。
反倒是伏在他胸前的沈袖,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似乎……沈袖虽然与这个占据了谢重楼身体的奇怪魂魄颇为亲密。
然而她内心属意的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谢重楼。
14
回到太傅府后,夜里,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我与谢重楼竟是话本里的人物。
我是太傅嫡女,他是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十六岁我及笄时,顺利成了亲。
然而婚后,因为哥哥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谢重楼又立下战功,陆谢两家权倾朝野,引得君心忌惮,以为谢家有谋反之心,险有抄家之祸。
关键时刻,却是沈袖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为谢家博得一丝喘息之机。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年少时,曾对街上策马而过的谢重楼惊鸿一瞥,便从此倾了心。
只是……梦里的沈袖,性格沉默又怯懦,虽然被嫡母欺辱,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她将自己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靖远侯做续弦。
她这一生,做过唯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谢家,为了谢重楼。
梦中场景浮光掠影般闪过,到最后,我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
我撑着额头缓缓起身,神思还未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昨日在将军府,那个陌生的魂魄口口声声说,谢重楼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
倘若如此,那他与沈袖,便是看书之人吗?
如今的沈袖,性格与我梦中差别如此之大,是否也如谢重楼一般,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魂魄占据了身躯?
从前我本不信这等荒唐的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前世,谢重楼心意骤变,连同性子也一同天翻地覆之时,我都未曾这么想过。
可如今,我亲历了重活一世这样奇妙的事,大胆的猜想才浮出水面,又被我一步又一步地验证。
用早膳时,母亲一脸欲言又止,望着我的眼睛里写满担忧:「今日大雨,你还要去将军府吗?」
「自然。」
我要日日去将军府,日日出现在那陌生魂魄和沈袖面前,纵使一时不能唤回谢重楼,但也要叫他们寝食难安。
因为,倘使今世的谢重楼并未消失,而是被困在他的身躯里。
那么前世,也一定如此。
所以前世,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困顿,眼看着双亲被害,我被折辱,谢家的风骨和骄傲一步步走向溃败,却什么也做不了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将青瓷碗中的杏仁牛乳一饮而尽,让小织去唤人备马车。
斜里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修长手指握着一柄十六骨的油纸伞,嗓音有着雨声也不曾模糊的冷肃:「我与你同去。」
是哥哥。
起先我不解其意,直到那一日,京城落了十数日的大雨难得停了,我想去首饰铺子挑些东西,无意中听到旁人议论。
「听说陆昭懿自请退婚后,谢小将军又立了战功,她后悔了。然而谢小将军已经移情沈袖,她只好死缠烂打,日日追到将军府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陆太傅一生清廉,到头来,名声倒是都叫这个女儿丢尽了。」
「可不是吗?未出阁的女子竟然上赶着追去男子家中,只怕下一步便是要解衣献榻了!」
我握着玉料的手陡然僵在半空,旁边的哥哥伸出手来,捂住我耳朵:「昭昭,不要听。」
他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之色。
「我要听。」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拿下他的手,微微一笑:「哥哥,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何况与前世的折辱冷落相比,旁人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我尚且不知眼前我自以为的心上人,早已不是与我两小无猜的谢重楼,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为何变心,又为何要轻慢羞辱我,到那个地步。
如今真相一点一滴,抽丝剥茧般在我面前展开。
我也自前世的记忆中打捞出那些散碎的片段,它们共同拼成了我对谢重楼涅槃后更加厚重的心意,还有心底越发清晰的坚决。
我是陆昭懿,我不会向任何人认输,哪怕是两个来历未知的魂魄。
天气晴好,从首饰铺子出去后,许是为了哄我开心,哥哥提出:
「听闻城外满月坡的春海棠已经开了,今日是昭昭生辰,哥哥带你去看花。」
我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今日是三月初六,我的生辰。
这些日子,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对付那两个陌生魂魄,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而放在以往,每年逢我生辰之时,谢重楼都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再亲自送到太傅府。
有一年,他送来的碧玺手串,哥哥已经送过了一样的,少年便一扬眉,拽着我出去,逛遍了半个京城的首饰铺子,也没挑到最好的。
最后,他带我策马行至满月坡,看了初春时分开得最漂亮的春海棠。
「我已经命人从满月坡嫁接了枝条回去,不出三年,等你嫁来将军府,便能看到满院的春海棠了。」
回过神,马车却在半路停下,是哥哥的同僚来找他,说朝中有要事相商。
他犹豫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了然道:「哥哥,你自去忙你的,不过是赏花,我自己去就是了。」
「好,那你尽早回府,爹和娘也准备好了为你庆祝生辰。」
我与哥哥分别后,马车一路行至满月坡,满山的春海棠已经吐露新芽,却不见一树有花开。
我叮嘱车夫在外面等着,自顾自提着裙摆跳下了车,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段路,眼前视线忽然辽阔,从新绿切换至一片跳脱而明丽的、深深浅浅的粉白。
我一时愣在原地,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尚带倦色,却不掩笑意。
「阿昭。」
回过头,谢重楼一袭红衣,双臂抱剑,正倚在树上冲我笑。
微风掠过,拂动些许细碎的额发,衬得他眼尾那颗朱砂痣分外明艳。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一步步走来,将我切切实实揽在我怀里,温热体温与清冽香气一同涌上。
我骤然意识到,这是现实。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
我揪着他衣襟,一瞬泪如雨下,「那个人呢?沈袖呢?」
他一手捧着我脸颊,迫使我抬起头来,温柔灼烫的吻落在我唇上,揽在我腰间的另一只手也更用力了些:
「那日我说,今年的春海棠要开了。今天是你的生辰,阿昭,我总要陪你再看一回花开。」
15
我连在梦里,都不敢正大光明盼着这样的场景。
与我交缠的唇舌,贴着薄薄衣料的指尖一般滚烫,像有火焰在烧。
前世,碍于闺阁女子的矜持内敛,成婚前,我与谢重楼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那样骤然的分崩离析,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真正的谢重楼肌肤之亲。
我想,也许上苍给我重来一回的机会,就是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
一树海棠下,谢重楼终于结束了这个绵长的吻,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低声道:
「这些日子,你每日都来将军府,许致远烦不胜烦,我却内心欢欣。今日知道是你生辰,我拼了全力挣脱出来,只想来见你一面。」
「阿昭,我真高兴,你十七岁的生辰,亦是我陪着你度过的。」
许是因为长久被囚困在身躯的牢笼里不得挣脱的缘故,他眉眼间凝着一抹淡淡的倦色,那双眼睛却已经明亮、清澈,倒映着春海棠的艳色。
我在他眼睛里,寻到了一整个盛开的春天。
回过神来,我轻声问:「许致远是谁?」
「就是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我听到沈袖这么叫他。」
谢重楼耐心同我解释,
「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但似乎他们彼此却很理解。还有几回,我听到沈袖提到他们那儿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
沉默片刻,我到底是问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所以那个许致远占据你身体的时候,你依旧能看到和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吗?」
「嗯。不过如果我出来的时候,他是察觉不到的。」
玄尘大师说的事情被谢重楼亲口证实,我心口像被一记重锤砸下,刚止住的眼泪又快忍不住流了出来。
倘若如此,前世的谢重楼一定也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目睹了陆谢两家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
却什么也做不了。
「别哭了,阿昭。」
谢重楼伸手,轻轻擦掉我眼尾将落未落的眼泪。
其实他并非温和沉静的性格,在我过往的记忆里,谢重楼总是神采飞扬、桀骜不驯的。
我十四岁那年,他鲜衣怒马过长街,眼尾朱砂殷红似血,胜过京中万千风景。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与我同岁的闺阁少女们提起谢重楼,总是将他视为理想中的夫婿人选。
他不善温柔,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柔服软的时刻,却都是在我面前。
许是为了哄我,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其实除你之外,我爹娘应该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对许致远保持着很强的戒心,我娘前两日还去了金陵寺一趟,想必是去找那法号玄尘的老和尚,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提到谢伯父谢伯母,我心中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他们前世不同寻常的病逝。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察觉到了谢重楼身上的异常……
许致远唯恐真相被发现,对他们下了毒手。
所以谢伯母临终前,才会握着我的手,说出「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这样的话。
她没有告诉我真相,大概是怕许致远如同对他们一样,也对我暗下毒手。
「那玄尘大师有没有跟谢伯母说什么?」
谢重楼缓缓摇头:
「许致远偷听时,我也听到了。玄尘已经离开金陵寺,云游四海去了,我娘并没有找到他,只好无功而返。」
「正是因为此事,许致远同沈袖吵了一架,情绪激荡时,我寻到了一丝破绽,暂时领了上风。」
「但那一日在西南战场,我为沈袖所出卖,深陷敌境时,他忽然出现在我脑中,接着我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我想,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那日你短暂地唤回我之后,他提到书中人一词,或许便是破解之法。」
他说着说着,眼睫低垂,似是困了,声音也缓下去,轻得仿若低喃,
「阿昭,你别怕。倘若他真有伤你之日,我拼着魂飞魄散,也会再出来……」
一阵风吹过,有零星的春海棠被吹落枝头,落在我们身上。
谢重楼伏在我膝上,又一次昏睡过去。
他没有让我放弃,没有劝我就此打住,另觅良人。
哪怕这条路再往下走,很有可能九死一生。
他很了解我。
一如我了解他。
我背着谢重楼,一步步走出海棠花林,让车夫将马车驶至将军府。
趁着许致远醒来之前,我单独寻到谢伯父和谢伯母,郑重地告诉他们:
「除夕前几日,我去金陵寺见过了玄尘大师。」
谢伯母嘴唇颤了两下,几乎落下眼泪来:「昭昭,你也察觉到了,是不是?」
她踉跄一步,身子摇摇欲坠,一旁的谢伯父连忙扶住她。
「是,我还见过了真正的谢重楼,伯母安心,他还活着,还没有消失,只是暂时不能与你们相见。」
我后退了一步,朝他们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彻底回来。只是——在此之前,还请您和伯父万万保重自己,不可让冒名顶替之人寻到可乘之机。」
「只要活着,总有再见那一日。」
16
我回到太傅府中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哥哥立在门口等我,见我下车,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昭昭!」
我见他眉目间神色凝重,不由微愣:「怎么了?」
行至内厅,哥哥才告诉我:
「前些日子,向西八百里的白鹤汀十三州连日暴雨,河水漫灌,冲破堤坝,涌入城中,致使白鹤汀一带民不聊生,流寇横行。」
「早前,白鹤汀便有逆贼蛰伏,如今他们混入流寇之中,已经悄悄向京城而来。」
我恍然大悟:「所以之前同僚着急忙慌地来寻哥哥,便是为了此事?」
「是,接下来京中动荡,各处城门都会严查出入,昭昭,你无事便不要出府了。」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
「谢重楼身为将军,也会领兵于京城各处巡逻。倘若我遇见他,自会问候两句。」
后面半月,我没有再出府,却也能从下人们的闲谈中,听出外面京城的暗流涌动。
我在府中无事,干脆将那日梦里的场景尽数写了下来,连同我从谢重楼、玄尘大师和前世回忆中获得的一切线索,统统写在了纸上。
倘使如许致远所言,我与谢重楼都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
那看上去高高在上,总是以俯视姿态看着我的许致远和沈袖,便是看过话本的人。
真正的沈袖沉默寡言,连死亡都是寂静无声,而如今这个陌生的魂魄,却对她的野心和对我的轻蔑嫉恨毫不掩饰。
玄尘大师说,执念可破万物。
谢重楼说,也许书中人一词,便是破解之法。
我皱着眉头,执笔在纸上划了几道,又在许致远那日说过的「剧情不可更改」上重重画了个圈。
蓦然间,一道亮光擦过我脑海。
不对……不对!剧情并非不可更改!
倘若那天我在梦中所见的一切,就是话本中发生的一切,而前世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许致远和沈袖出现后,对于话本的改变——
那从这一世他们傲慢的表现来看,这两人仍然将我当作最初话本里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昭懿。
他们……不知道我已经重活了一回。
或许这便是破局之点。
我丢了纸笔出门,准备去寻哥哥问一问京城如今的境况,半路却遇上了厨房的月娘。
她正背对着我,同小丫头说话:「昨日我出府采买,竟在路上遇到了玄尘大师。」
小丫头好奇道:「不是说玄尘大师出京云游去了吗?」
「如今京城外面四处都是流寇,灾民也不少,到底还是京中最安全吧。」月娘摇头,「我遇到玄尘大师时,他满身灰尘,脸上还带伤,似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将这话记在了心里,行至书房,恰巧撞上了父亲和哥哥。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
「重楼这般作为,实在不堪。他与我陆家再无瓜葛,倒是连累了老谢,一把年纪还要替他善后。」
我听得不对劲,忙问父亲:「谢重楼怎么了?」
「昭昭……」
父亲一脸犹豫,到底还是告诉了我,
「前两日,有流寇从重楼负责守卫的西南门潜入京城,将京城府尹一家老小割喉,还留下书信挑衅。天子震怒,在朝堂上不留情面地斥责了重楼,罢了他二品将军的官位。」
「还要再降罪下狱时,老谢站出来求情,主动交出了手中大半兵权,这才让重楼免于责罚。这下父子二人都被皇上下令,在府中禁足思过了。」
我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从父亲担忧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煞白的脸色。
前世亦有流寇入京,却并未引起这么大的乱子。
哥哥皱着眉道:
「还好昭昭没嫁过去……只是谢重楼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莫非是与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的后果?」
「纨绔子弟?」
「周贵妃母家的那几个,向来不老实,整日混迹赌场勾栏。原本谢重楼是看不上他们的,可前段时间竟不知怎么的,和他们走得极近,我便有两次看到他们在酒楼推杯换盏……」
哥哥说到一半,连忙来扶我,「昭昭!」
我用冰冷的手反握住他的手,勉强勾出一个笑:「哥哥,我没事。」
可怎么能没事?
那是谢重楼,是十五岁便一骑当先战退北羌、名满京城的谢重楼,是自有一身傲骨、桀骜不风流的谢小将军,是月下击缶而歌、敲剑作乐声的清朗少年。
他怎么敢让他变成这样。
他怎么敢。
我苍白着脸色回到房间,思虑许久,到底决定再去一趟金陵寺,找到玄尘大师问一问。
第二日一早,小织便备了马车,同我一起出发。
马车沿着若华山一路向上,半道却忽然停了。
外头安静得不正常,渐渐弥散的血腥味里,我心下微沉,猛地掀开车帘,车夫的尸体当着我的面倒了下去。
原本护在四周的侍卫,也同样横陈在地,不见生机。
「姑娘!」
小织惊慌失措地把我往后拽,想挡在我身前,我摇摇头,把她推进最里面,低声道:「躲好。」
跳下马车,我环顾四周,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倚在树干上,姿态慵懒的沈袖。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陆昭懿。」
她嗤笑一声,「你还真敢来。」
我静静地看着她:「你是如何买通我太傅府用了十年的厨娘?」
「倘若是你身在低位,给你百两黄金,只说几句话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听,难道你会不同意?」
「蠢东西,杀了京城府尹的流寇还未捉到,你倒真敢大着胆子,为了一个男人跑出来。」
「你不是吗?」我笑了一下,「你心悦谢重楼,他却对你无意,你不惜找个假的,装出喜欢他的模样,也要欺骗自己,已经与他两情相悦——」
「你闭嘴!」
沈袖神情蓦然一变,厉声冲我身后呵斥,「捆了她!」
我心头一沉,下意识就要去摸藏在腿侧的匕首,然而身后的人终归比我更快一步,狠狠击在了我颈侧。
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我看到那敲晕我的人,脸上有一道横亘整张脸颊的刀疤。
似乎哥哥告诉我的,那手中沾染了京城府尹家十数条人命的流寇之首,就有一张这样的脸。
17
我再次醒来,是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上。
车内被厚厚的布帘遮盖严实,光线昏暗,瞧不出白天黑夜,外面大概是又下雨了,雨声急促又密集。
双手被捆,我有些艰难地撑着车壁坐起身来,指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匕首的位置。
「别动了。」身旁忽然有人冷冷道,「就算你弄断绳子也逃不出去,抓你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大不了当场杀了你,一刀的事情。」
竟是沈袖。
我怔了怔,忍不住笑了:「怎么,你找来的人临时反水了?」
她不应声,我便又向四周暗色里细细看过一圈,确认没有看到小织,才算放下心来。
沉默良久,沈袖突然道:「不是我……是谢重楼,那流寇不是偷溜进京,而是他有意放进来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丧心病狂,明明收了钱,却连我也不肯放过……」
她语气里带着懊恼,似乎在后悔。
但我很清楚,她后悔的,并不是找人对我下手,而是找错了人,致使自身也立于危境。
她自私凶狠、恶毒不堪,与原本的沈袖无半分相似,却打着为她鸣不平的旗号,做出诸多令人不齿的恶事。
沈袖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停了,接着车帘被猛然掀开,露出一张笑容狰狞的脸。
「两位姑娘,劳驾下车了。」
他们将我与沈袖带下车,一路推搡着进了一间破旧的宅子。
刚在正厅站定,沈袖便恼羞成怒地质问他们:
「你们好大的胆子!收了钱还敢这样办事,不怕谢重楼找你们麻烦吗?」
坐在最前方的刀疤脸闻言,竟然微笑起来:
「若是从前那声名在外的谢重楼,我倒真会怕他三分。可如今,他整日遛狗斗鸡,比那城中的纨绔子弟还不如,他迎了我入京,莫非还指望我放过他的女人?」
沈袖咬着牙侧过头去,恨恨骂道:「妈的,废物,舔狗!」
刀疤脸神情一沉,他的手下立刻走上前来,甩了沈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大约是打掉了沈袖残存的理智,她开始尖叫,被人堵了嘴拖走。
正厅之中,很快只剩下我与刀疤脸。
他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谢重楼说他的前未婚妻是个娇娇的千金小姐,如今看来,倒真有陆太傅几分风骨,不愧为陆昭玄的妹妹。」
「你认识我哥哥?」
「岂止认识?」他眼中有凶意一闪而逝,「陆昭玄追杀我一路入京,若不是谢重楼为我掩护,我早下了大狱!——陆小姐,你哥哥这般与我过不去,我又该如何招待你呢?」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攥着我下巴端详片刻,忽然拔出配在腰侧的短刀,用刀刃抵着我喉间。
我沉静地望着他:「你不会杀我。」
「陆小姐很聪明,我还要用你换一些东西,自然不会杀你。」
他放下短刀,大手一挥,「把人带走。对了,记得搜身,别留下什么利刃,伤了陆小姐可就不好了。」
我心下一沉。
藏在腿侧的匕首被搜走了,我则与沈袖被关进了同一间柴房,门与窗都有专人把守。
其实我身上还留着一件武器,是腕上的素银镯子,看上去不起眼,按下开关后重新扣上去,却能重组成一柄锐利的小刀。
是谢重楼十三岁那年亲手设计出来,留给我防身的。
不过此情此境,纵然拿出来也无济于事,不如再观察几日,另寻良机。
我与沈袖在柴房之中关了两日,这期间,从守着门外的人闲谈中,也零零碎碎拼出了外面的境况。
那一日,我被敲晕带走后,小织一刀刺入马背,任马车一路狂奔,窜入若华山深处。
临近天亮时,她才满身是伤地回到太傅府,哥哥听说了此事,当即带兵从城中一路搜到城外。
这期间,似乎用着谢重楼身体的许致远也跟了上来,神情焦急。
我想,他大概是来找沈袖的。
傍晚,我正靠在墙上思量对策,刀疤脸忽地踹开房门,目光自我与沈袖脸上扫过,寒声道:「带走!」
趁着夜色,我们又开始往西走。
我心有了悟,大概是哥哥带着人马搜到了这里,他们不得不被迫带着我与沈袖转移。
我们是最后的筹码。
深更半夜,马车在一处野草漫生的荒原停下,外面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夜色中雨雾弥漫。
刀疤脸的手下将我和沈袖拽下车,推搡着在他身后站稳。
借着雨水中漏出的一点月光,我看清了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那道人影。
谢重楼。
心头一松,我就要张口时,身边的沈袖已经先一步哭出声来:「许致远,你这混蛋,怎么才来!」
不对。
那不是谢重楼。
他目光漠然地扫过我,落在沈袖身上,许是看到她如今姿容狼狈,眼中掠过几丝心疼。
刀疤脸笑着道:
「谢小将军,你也知道,哥几个杀了京城府尹,身上背了人命债,到哪儿都抹不开。你从前给的那些钱,怕是不太够,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神情难看道:「你还要多少钱?」
刀疤脸竖起两根手指:「一万两黄金换一个人,很公平吧?」
许致远漠然道:
「我给你一万两,我只需要带走一个人。至于剩下那个,还是留给她哥哥来救吧。」
他当着我的面,将金票和一只装着散金的匣子交给刀疤脸,从我身边带走了沈袖,为她松了绑,焦急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沈袖一边应声,一边看向我,目光自得又不屑。
她意有所指道:
「陆昭懿,对你这样的官家小姐来说,贞洁怕是比性命还重要吧?倘若你失了贞,别说是谢重楼了,你以为这京城中有任何一户在乎声誉的人家,还敢把你娶回去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和许致远共乘一匹马,踏雨而去。
刀疤脸转过身来,看着我:「陆小姐,看来,没有人愿意救你了。」
「没有人救我,你又要将我如何呢?」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头栽倒在雨水里,声音带着撕裂的悲怆:
「大哥,二哥被那陆昭玄带来的人乱箭射死了!」
我的心蓦然向无底深渊沉去。
刀疤脸神情一收,看向我的目光冷锐至极。
片刻后,他缓缓道:
「好……好啊!陆小姐,一命偿一命,你哥哥杀了我这么多弟兄,纵使他们贱命一条,加起来也够你抵了吧?」
「陆小姐,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贞洁。」
他用短刀割断束缚我的绳子,刀尖又沿着衣裙一路割下去,露出光裸的肩头。
「这陆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如何玉体横陈,也让我们这群粗人欣赏一番。」
他收回短刀,命令手下,「扒了她的衣裳,赤身裸体吊在树上,让陆大人好好看看。」
我忍不住发抖,手指颤抖着勾到腕上的银镯子,按下机关,反手扣上去,组成一把小刀。
「那又如何?」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
「贞洁于我而言不过尔尔,我不在意,谢重楼也不会在意。你真以为这样就能逼死我吗?」
刀疤脸走近两步,狰狞笑道:「可是陆小姐,你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我猛地抬手,手里小刀狠狠插进他眼睛里,温热的鲜血溅在我手背,黏腻的腥气弥散四周。
因着这一下动作,原本就被划开的衣裙撕裂得更加彻底,几乎完全从上身脱落下去,露出月白色的小衣。
发间的春海棠发簪落地,摔了个粉碎。
刀疤脸捂着眼睛惨烈大叫:「杀了她!」
千钧一发,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色并着雨水一同落下,有人破风而来,马匹接连撞翻了好几个流寇。
而他在七零八落的人群里将我捞起来,紧紧揽在怀里,嗓音泣血发紧,可眼睛亮若星辰。
「阿昭!」
18
是谢重楼。
是真正的谢重楼。
我缩在他怀里,身下骏马飞驰,身后喧嚣渐渐远了,只有夜色里细密又急促的雨声,和掠过耳边湿冷的风。
「阿昭……!」
他腾出一只手来,替我擦掉脸上密布的雨水,却在摸到我眼角渗出的温热时蓦然一颤,声音嘶哑,「对不起,阿昭,是我来晚了。」
数日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下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好无声地,泪如雨下。
想说的话有很多,比如我知道你会来,比如我真的好想你,比如前世的很多次,我都希望你能像如今这样降临在我身边,一把揽住我,带我脱离那片我亲自步入的泥淖,然后对我说:「阿昭,我带你走。」
可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谢重楼的魂魄不知何时又会被强压下去,由那个卑劣不堪的许致远再度占领,而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破局之法,让他重新彻彻底底地回来。
我们之间能拥有的,不过只有这一场雨里破空而来的短暂拯救,和全然未知的未来。
谢重楼紧紧搂着我,愈发稠密的雨声里,他一声又一声地叫我:「阿昭。」
「阿昭。」
我说不出话来。
他却郑重其事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语气庄严,仿若承诺。
我不知道如何应声,有些艰难地侧过身,仰头向他看去,却见谢重楼眼底情绪忽然剧烈翻滚。
片刻后,他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一句低沉的、带着怒意的咆哮:「从小爷的身体里滚出去!」
话音降落,他反手将匕首插入肩头。
许是疼痛太过剧烈,他眼里那股激烈的情绪有些许消退。
我心下一凛,忽然想到之前沈袖说的话,连忙乘胜追击。
「沈袖骂你废物,说你是……舔狗。」
「她本就对你无意,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谢重楼。」
「若非你在谢重楼的身体里,她又怎么会多看你一眼?」
气氛一滞,谢重楼眼中沉郁翻滚的情绪忽然褪去,璨璨华光一点点亮起,像是晦暗雨夜中,蓦然落在人间的星辰。
雨渐渐停了,天际晨光熹微,有一缕华金自翻滚的淡白色边缘照出来。
谢重楼带着我停在太傅府门口,用身上湿淋淋的披风裹着我,大步跨进门。
「昭昭!」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接着眼前光线一暗,父亲在谢重楼面前站定,盛怒之下,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耳光。
「谢重楼!」
短短三日,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岁,
「我陆家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便是昭昭从前任性,求到太后面前退了婚,你心有怨气,只当我教女无方,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就是了!」
「你为何,你为何……」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挥挥手,示意谢重楼先将我抱进房间。
我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湿淋淋地贴着脸颊,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俯着身,将我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
小织哭着扑过来,攥住我冰凉的手:「姑娘!」
「阿昭,你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谢重楼轻声道,「以后万事有我。」
从他救下我到现在,一整夜已经过去了。
许致远的魂魄从我说完那些话开始,便再也没有动静。
他究竟是消失了,还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沐浴结束,换了身衣裙出去时,谢重楼正跪在庭院之中,我爹娘面前。
父亲做了半辈子的儒雅太傅,如今却瞪着谢重楼,眼中怒气丛生:
「从今天起,你与我陆家再无关系!」
「爹。」
我有些焦急,提着裙摆跑过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重楼却蓦然抬眼看过来。
他眼中光芒璨璨,无声地告诉我:昭昭,不用替我说情。
「伯父,一切错因皆在我。」
他冲父亲恭敬叩首,再直起上身时,原本清朗的嗓音里多出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这件事,我总会给您和伯母,还有阿昭一个交待。」
父亲仍然冷着脸:「我不要你的交待,谢重楼,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踏入我陆府大门。」
晚膳后,哥哥回来了。
他领兵一路追至京城外向西二百余里,终于与那伙流寇再度相撞。
除去瞎了一只眼的刀疤脸和几个手下之外,剩下的流寇尽数被击杀。
他们还在半路遇到了被扔在树下,已经昏迷的沈袖,虽然不情愿,哥哥还是让人将她带回京城,送到了宣平候府。
听闻白日里是谢重楼送我回来的,哥哥的神情冰冷至极:
「他怎么还有脸来陆府?!爹,娘,你们可知,谢重楼明明已经先我一步寻到了昭昭,却只带走了沈袖一人。他将昭昭留给那群恶匪,令她险些……险些……」
最后几个字,哥哥说不下去了,他眼尾微微发红,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前世我嫁给谢重楼后,哥哥曾多次上门求见,都被拦在了将军府外。
而我自吞苦果,只觉得无颜面对他们,便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后来天子忌惮陆家,哥哥便被寻了个由头,发配了边陲小城做知州,未得圣命,不得回京。
此后数年,一直到我死去那日,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而如今,听他这么说,爹娘也齐齐看向我,眼中心痛与怒气并生。
心痛是对我的,怒气,自然是针对谢重楼。
我心知不能再瞒着他们,回身去关了房门,转过头,认真道:
「爹娘,哥哥,你们仔细想想,谢重楼与我青梅竹马十六载,亦是谢伯父一手教出来的,他怎会如此?」
哥哥冷道:「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前世我亲眼所见,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说服自己,以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忽略了那些不合理的细节。
又或者,那个真相太过离奇,是我太过懦弱,不敢深想。
我深吸一口气:「那不是谢重楼,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陌生魂魄。」
爹娘和哥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片刻后,哥哥猛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昭昭,慎言!圣上曾险些被巫蛊禁术所害,最不喜人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父亲却一脸凝重:「如此,之前他那种种荒唐行径,都是那陌生魂魄所为?」
「是。」
沉默良久,父亲到底是叹了口气:
「纵然我们信了,皇上也不会信。他从前太过荒谬,流寇入城一事已令圣心不满,倘若再有一回,恐怕便会名正言顺地降罪了。」
烛光跃动,昏黄的光芒里,我看向面前的爹娘和哥哥,三人皆是神情肃穆,望向我的眼神也布满担忧。
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倾尽全力,不会连累陆家。」
「陆昭懿!」
哥哥冷喝一声,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话,
「你是陆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我们与你,始终是一体的。」
烛光明明暗暗地笼罩过来,他清俊的脸颊染上一层冷肃。
「我来想办法。」
19
接下来几日,我没再见过谢重楼。
听闻他带着关副将,只二人一路策马出了京,向刀疤脸逃窜的白鹤汀一带而去。
与此同时,哥哥开始暗中联络他在朝中关系甚笃的同僚,试图想办法为谢重楼脱罪。
我难免心有愧意,母亲察觉到了,特意带了我爱吃的点心和甜汤来我房中探望:
「昭昭,昭玄是你哥哥,你前些日子魂不守舍、日渐憔悴,我们都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如今他能帮上你的忙,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加责怪?」
我有些涩然道:
「我知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皇上本就对陆家多有猜忌,如今哥哥这般行径,若是被认为是结党营私……」
母亲伸手揽了我,令我伏在她腿上,像儿时一般,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不要担心,昭昭,此事你爹自有分寸。」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后面几日,我听府中下人闲谈,据说沈袖在宣平候府反复高热,昏迷中仍在哭闹。
一时口中叫着谢重楼与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一时又沉默寡言,一语不发。
再后来,京城中渐渐流言四起,说陆太傅的女儿被流寇掳走后失了贞洁,如今已经是破鞋一只。
甚至有人为谢重楼庆幸,庆幸我一早便提了退婚,他逃过一劫。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重楼终于回京了。
他策马飞驰八百余里,带回了刀疤脸的项上人头,入宫求见天子。
听闻他回京时,沈袖曾在城门处拦马,却险些葬身马蹄下。
她受了惊吓,被宣平候府的人强行带了回去,幽禁在府中。
「皇上见了匪首的项上人头,神色稍缓,又有朝臣进言,便顺水推舟令谢重楼将功折罪,官复原职,不日就要出发,平乱白鹤汀十三州。」
哥哥回府后,第一时间便找到了我,
「退朝后,谢重楼又去求见太后,恳请太后重新为他与你赐婚。」
我蓦然怔在原地。
「太后已经允了。」
谢重楼求太后重新赐婚于我的消息,亦是很快在京城四下传开。
据说谢老将军对此甚为不满,下朝路上拦住陆太傅,二人大吵一架,彼此口出恶言,多年老友就此绝交。
我明白了父亲的打算。
他一定是和谢伯父商议好,将陆谢两家的势力彻底分割,以求皇上不会再心生忌惮、又起疑心。
黄昏时分,暮色西沉,谢重楼又来太傅府求见,却被哥哥拦在了门口:
「昭昭大病初愈,需要静养,谢将军还是请回吧。」
当夜,红衣灼灼的谢小将军又一次翻过墙头,落在我窗前,眉眼间漾着笑:「阿昭,我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终于泪盈于睫:「……谢重楼。」
已是初夏,他身上染着几分从暮春带来的温凉,月色清辉零零落落,而他就在这样的光芒里,紧紧揽住我,将脸埋在我肩窝。
我轻声问他:「我们还会再分开吗?」
「许是受不住那一日利刃穿肩的疼痛,又或者深受沈袖并非倾心于他的打击……总之,这些日子我反复试探,确认许致远的魂魄已经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我喃喃道:「……是吗。」
其实我已然猜到了这一层。
只是不知是不是受前世影响,心头总有几分不安。
谢重楼拥在我腰侧的手忽然一紧:「阿昭,你在发抖,你在害怕什么?」
他微微退开了一点,却仍在很近的距离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里,仿佛聚集了天地初开时落进人间的第一抹月色。
我几乎醉在里面。
恍惚了一瞬,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梦里的场景还会重现……」
谢重楼沉默许久,眸色一点点深了下去,就在我以为他会否认我的猜测时,他却蓦然更用力地将我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阿昭。」他的嗓音几乎是发颤的,「那真的只是梦吗?」
他温热的指尖顺着我腰侧一路向上,停在我脸颊边。
谢重楼有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掌心有薄茧,却显得瘦削有力。
他抚着我的脸,将我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迫使我微微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的月光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深藏的、隐秘的痛楚。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忽然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去白鹤汀的路上,我总是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场景,与你那天与我说过的一般无二。可是阿昭,你从来不会因为一个梦就迁怒于现实,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去找太后冲动退婚——」
「除非这些事情,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利刃穿肩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谢重楼,忽然在我面前红了眼眶,越发衬出那颗朱砂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阿昭,你告诉我……」
许是因为过于剧烈的痛楚,他的嗓音甚至带着一点轻微的含混不清,
「这些事情,这些你告诉我的、梦里的场景,是不是你真的经历过?」
20
在确认了许致远魂魄存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再去想前世的事情。
那些痛苦,是我身在迷局时,自己讨来的。
可如今谢重楼骤然提及,我才恍然惊觉。
其实我没有忘记过。
我甚至在自我怨恨,怨我前世看不清真相,兀自执念,以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还连累了陆家。
而如今,面对谢重楼的询问,我只能沉默。
气氛凝滞片刻,他捏着我的下巴,低低叫了一声「阿昭」,尔后灼热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其实我的心里还有好多不安与疑问,比如虽然许致远暂时消失了,可沈袖还在;比如他们究竟来自什么地方;比如……倘若我与谢重楼真的是话本中的人物,那陆谢两家的结局,是否仍会如我梦中一般?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谢重楼深刻又绵长的亲吻中,短暂消失了。
此刻我不能分神作他想,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他。
这是我的谢重楼。
是落在人间,能令我触手可及的月亮。
最后,我哽咽着小声道:「你送我的簪子碎了。」
「等我回来,再刻一支送你。」他含混不清地应声,「这一次,你亲自来教我。」
这个吻许久才结束,他轻轻喘着气,又一次抱住了我,嘴唇就贴在我耳畔:
「阿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再记得那些事情,那都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也不会再让陆家和谢家出事。」
「阿昭,你就在京城里,等着我回来娶你。」
后来时至深夜,谢重楼翻窗离开。
溶溶月光下,他身着红衣的背影利落而挺拔,侧过头来看着我时,眉目间的桀骜不羁微微收敛,转化成一片锋芒毕露的凌厉。
我就站在窗前,仰头望着他。
那时尚且不知,他此去九死一生,是早就命定的结局。
三日后,谢重楼领五千精兵自京城出发,向白鹤汀而去。
而就在他走后第五日,皇上忽然下旨——
将我与沈袖封为美人,即刻便要入宫侍寝。
太监宣读完圣旨,含笑冲我行礼:「陆美人,请吧。」
我僵在原地,哥哥连忙递过去一锭金子,将人拉到一旁,好声好气地低声问询。
太监尖利的声音绰绰约约传入我耳中:
「咱家也是奉旨办事。皇上的确是瞧上了陆姑娘,虽说太后并不赞成,但到底和皇上是亲生的母子,也就随着他去了……」
「至于同谢小将军的婚事……白鹤汀那里守着的是什么人?您只劝劝陆姑娘,收收心,别再惹了皇上不高兴……」
我脸色忽然惨白。
一瞬间,某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从深不可见的心底跃出,以凌厉之势浮出水面。
许致远的魂魄消失后……去了哪里?
马车载着我入了宫,沉暗夜色里,我与另一头同样下了马车的沈袖对视一眼,从她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怨恨之色。
朝阳宫中,年轻的皇上身着寝衣,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定格在沈袖脸上。
他眼中神情复杂,似嗔似怨,到最后,尽数褪成了一片淋漓的恨意。
「沈美人,陆美人,你们且都安心留在宫中吧,谢重楼回不来了。」
安静片刻后,我忽然厉声道:「你怎么敢?!」
「许致远,你怎么敢?!」
「皇上是明君,谢重楼是忠臣,你不过一介无根无源的孤魂野鬼,怎么敢害了谢重楼,又转而来祸害天子?你可知道,大楚国运,黎民百姓,不是儿戏?!」
说完这一通话,我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
我在赌。
赌如今皇上身躯里装着的,是许致远的魂魄。
而皇上也如从前的谢重楼一般,听得到、也看得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有惊讶从皇上面上一闪而逝,接着他便放肆大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很聪明,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空有美貌的无趣闺阁小姐。可是你错了——大楚国运,黎民百姓,这些与我何干?不管是皇上,还是谢将军,都是我眼中的蝼蚁罢了。」
「倒是你……」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沈袖面前站定,伸手抬起了她下巴,
「金婉婉,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甚至你要穿进书里,我也用光所有积蓄和你一起。可是你是怎么跟外人称呼我的?备胎?舔狗?」
他神情蓦然一变,变得狰狞可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
「现在呢?我是皇上,是封建制度下最高位、掌握着你生杀大权的皇上!你还敢这么叫我吗?」
沈袖,不,金婉婉仰头看着他,神情几度变换,终究服软道:「皇上。」
我站在一旁,皱眉看着他们,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却快得抓不住。
此后数日,我与金婉婉皆住在后宫中。
太后虽然称病,我却仍然想办法拜见了她。
光线柔暗的宫中点着袅袅檀香,她双目紧闭,捻着手里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向我看来:「昭懿。」
我恭敬行礼,沉静道:「问太后安。」
「前些日子,重楼身上多有古怪,哀家虽未亲眼所见,却也都听在耳中。」
她缓声道,「而如今,古怪之人换成了皇帝——昭懿,你告诉哀家,你是否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身为母亲,她自然也察觉到了皇上身上的不对劲。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哀家不懂什么君子小人之道,只知道皇帝是哀家的孩子。哀家活了大半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
隔着袅袅烟雾,她目光殷切地看着我,
「昭懿,你可有什么办法?至少让哀家知道,皇帝是平安的。」
沉寂许久。
我终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冲她跪下,磕头:「臣女会竭尽全力,让皇上回来。」
「届时,还请太后答应臣女,若是皇上降罪,不要连累臣女的爹娘和哥哥。」
21
许致远虽然封了我为美人,却不曾召过我侍寝,反而频繁地命人传金婉婉过去。
我曾跟去偷偷瞧过,原本是想找到破解之法,却隔着窗缝看到许致远在痛打金婉婉。
「侍寝?你倒是想得美!我如今是皇上了,后宫佳丽三千,像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以为我瞧得上?」
那天夜里回到寝宫,我细细思索。
许致远说,他用尽积蓄,才和金婉婉一同来到了这里。
那么他从谢重楼身躯里出来后,倘若要再进入皇上的身躯,势必要再付出一些代价。
而且甚至……比谢重楼的那一次更甚。
更重要的是,从之前的情形来看,似乎这些外来的魂魄,受不住剧烈的疼痛和情绪波动,每逢受伤时,便会被暂时压制下去。
犹豫两日,我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天深夜,我穿着一袭轻薄夏裙,去找许致远自荐枕席。
他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哦?你不是对谢重楼情根深种,此生非他不嫁吗?怎么现在又来找朕,莫非是寂寞难耐?」
我低声道:「谢重楼如今生死未卜,臣妾又已经入了宫,封了美人,自然要为自己打算。」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女人,都是东食西宿的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
他骂完,又翘着腿躺倒在床上,「来吧,自觉点,自己服侍,让朕看看你的诚意。」
我低眉顺眼地应是,拖着逶迤的长长裙摆跨坐在榻上,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许致远还未反应过来时,细长的小刀已经从宽大袖间滑出,狠狠扎在了他肩头。
「陆昭懿!!——」
他像头暴怒的狮子般跃起,伸手掐住我脖子,还未用力就被我揪住衣襟,用尽全力抵在床头,咬着牙厉声呵斥:
「许致远,你已经在我手上败过一次,怎么还敢瞧不起我?」
「你这般轻视女人,最后却死在女人手上,算不算因果报应?」
他眼中情绪剧烈翻滚,戾气横生,我知道那是皇上的魂魄在想尽办法出来,冷声道:
「皇上,大楚的江山不能没有您!」
一刹间,我忽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冷冰冰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六百八十二号用户许致远,以寿命为代价二次穿越,如今穿越结束,寿命回收。」
「同行者,六百八十一号用户金婉婉,一并回收。」
「检测到小世界异常,就此关闭通道。」
我震惊地环顾四周,可大殿内空空荡荡,是太后出手,想办法遣走了这里守着的人,给我制造了唯一的机会。
片刻后,床榻之上,悄无声息的皇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冷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我立刻意识到,这并非许致远,而是真正的皇上。
连忙用染血的手拖着裙摆,跪了下去:「臣女见过皇上。」
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入耳中,情绪莫测:「陆昭懿,你可知弑君是什么罪?」
我定了定神,沉声道:
「臣女并非弑君,而是为了大楚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想让那占了皇上龙体的孤魂野鬼出去。」
安静片刻后,他又问我:「你那一日说,谢重楼的身躯也曾被那人占据过?」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
果然,赌对了。
「是……从前谢重楼诸多失礼言行,皆是那魂魄所为。」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语,
「那魂魄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十分憎恨大楚江山,做出了许多不利于江山百姓之事。谢重楼为了将他逼退,不惜自伤。臣女故而斗胆猜测,或许伤势和疼痛,会将那魂魄逼退……」
话还未说完,寝宫大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接着浑身浴血的谢重楼提剑跨进门来,剑尖遥遥指向皇上:
「许致远,你不过一介孤魂野鬼,莫非真当自己能翻了天不成?」
我眉心一跳,连忙高喝:「谢重楼,你失礼了!」
他眉眼间凝着尖锐杀意和隐约倦色,大约是从白鹤汀杀出一条血路,又一路飞驰回京。
只为了见到我。
他离京前来见我的最后一面,一字一句,仍然言犹在耳。
阿昭,你就在京城里,等着我回来娶你。
我心头酸酸胀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却仍是咬牙道:「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见过皇上?」
谢重楼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以剑尖支着地面,跪了下去:「是臣关心则乱,失了礼数,还望皇上降罪。」
「降罪倒是不必了。」
良久,皇上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
「谢卿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然知晓了。那圣旨是朕醉后拟的,当不得真,你还是同陆姑娘一道回去,明日太后便会下旨赐婚了。」
「是,臣叩谢圣恩。」
我暗暗舒了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沈袖。
如今金婉婉从她身体中离开,想必苏醒过来的,就是真正的沈袖了吧?
「皇上,宣平候府的沈姑娘……」
皇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朕会下旨,命宣平候好好管教女儿,待她学好规矩,再另行赐婚。」
22
「皇上虽然不肯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如今亲自经历过一遍,倒也不得不信了。」
回府的马车上,谢重楼轻声冲我解释。
停顿了片刻,他猛地将我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阿昭,我的好姑娘,你很勇敢,很了不起。」
他身上还负着伤,我手中亦是染血,眉目之间都是倦色。
炎炎夏日,入了夜依旧热着,昏暗的马车里,气味算不得好闻。
我却从这弥散的血腥气里,捉住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安定,在谢重楼怀中轻轻闭上眼睛。
我实在是累极了。
纵然心头还有许多疑问,例如金婉婉和许致远的去向,例如前世的谢重楼为何没有如今生一般挣脱囚牢。
可是此刻,我都不愿再去想。
我与谢重楼,实在是差着这一刻安宁。
谢重楼将我送回太傅府,拜别了我爹娘和哥哥,深深望了我一眼,策马回了将军府。
第二日,宫中赐婚的懿旨便到了。
据说朝堂之上,谢伯父与父亲像模像样地争吵了一通,却在下朝后,被皇上召进了御书房。
「别演了。」
皇上淡淡道,「朕不是傻子,若是连真假都猜不出来,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
父亲连忙下跪:「老臣犯了欺君之罪,还请皇上治罪。」
「陆卿股肱之臣,又是太傅之身,朕如何治得你的罪?」
父亲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咳嗽两声,虚弱道:
「臣年事已高,不能再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准臣告老还乡,不问朝政。」
沉默良久,皇上终是淡淡吐出了一个字:「准。」
我听闻了此事,鼻子一酸,特意寻到书房,冲父亲遥遥下跪:「是昭懿的不是,连累了陆家。」
「昭昭,此事与你无关。」
父亲连忙摆手,示意哥哥将我扶起来,
「功高震主,自我入朝为官起便懂得这个道理,即便不为了你与重楼的婚事,也迟早有这一日。爹也已经老了,陆家的将来,就交给昭玄了。」
「日后我同你娘一起养养花,携手同游,倒也不错。」
昏黄的烛光里,哥哥替我擦去眼尾的泪水:
「昭昭,倘若日后谢重楼敢欺负你,我绝不会令他好过。」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撒娇:「哥哥总是待我最好的。」
大婚的吉日选定后,谢重楼准备了许久。
他甚至搬了几箱名贵的料子来陆府,从我的头面首饰到嫁衣,都一并承包了。
「我不愿再令阿昭辛苦。」
柔暗月色下,他的笑容却比阳光更耀目,
「阿昭,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再做,只安心等着,漂漂亮亮地嫁给我便好。」
到成婚那日,我一早便起来准备,拜过天地,见了宾客,一直到深夜时,才算安定下来。
谢重楼挑开喜帕,同我喝过交杯酒之后,便屏退了房间里的下人。
幔帐落下,他伸出手,挑开我小衣的带子,露出一片洁白的高山雪,还有雪地红梅初绽。
谢重楼俯下身来,在我唇间轻喃:「阿昭。」
「与谢重楼成婚后的日子,是这样的。」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痛。」
我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努力想让自己从仿佛梦魇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谢重楼于是托着我颊侧,温柔而热烈地吻我:「阿昭,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颤颤地睁开眼睛,视线渐渐从朦胧至清晰,而我眼前近在咫尺的谢重楼,仍然是我记忆中温柔热烈的少年。
痛苦记忆在这一刻渐渐消无,我终于搂住他脖颈,迎合上去。
折腾了许久,入睡已经是后半夜。
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像是旁观者的角度,我瞧见前世的自己一袭红衣站在将军府的火海面前,嘶哑地叫了一声谢重楼,然后笑着流下了眼泪。
而这旁观之人,望见这样的我,竟然有彻骨钻心之痛。
「阿昭。」
熟悉嗓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谢重楼。
这是前世,被困在身躯囚牢中,挣脱不得的谢重楼。
而他目之所及,是爱之盲目,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陆昭懿。
交织的雾气与烈焰中,我听见他沙哑庄重、仿佛泣血般的声音: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佛……谢重楼愿不入轮回、倾尽所有,以求重新来过。」
「求我爹娘与陆昭懿平安一世,不伤真心,不遇恶人。」
「而谢重楼,死生由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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