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为开头,写一篇文?
如何以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为开头,写一篇文?
阿靖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原因嘛,很简单。
我是父皇和母妃「酒后」的产物。
1
我的母妃长得有点丑。
若非我父皇一时喝醉,又怎会有我的存在。
父皇膝下皇子皇女本就稀少,在太后娘娘,我的皇祖母的施压下,父皇不得已才封怀孕的母妃为采女。
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被称为丑女的女子,成了皇帝的女人,成了后妃。
这多少让我父皇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所以,他特别不喜欢我的母妃,连带着也不喜欢我。
2
整个皇宫,和我一样不被父皇喜欢的孩子,还有一个,就是我的三皇兄。
三皇兄不被父皇待见的原因,也是源于他的母妃。
父皇早年灭了南边一小国,三皇兄的母妃,是那小国的公主,父皇喜欢她,便将她带回宫,可她不喜欢父皇,在生下三皇兄后,服毒自杀。
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故而,父皇和皇祖母都不喜欢三皇兄。
不被自己的祖母与父皇喜欢,母妃也早逝,三皇兄在宫里,没有任何的依靠,随便一个宫人,都敢对他不敬。
而我和母妃的处境,与他大抵相同。
三皇兄说,我是皇宫里,唯一愿意和他亲近的人。
我说,「那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妹,互相陪伴,好不好?」
他点头,眼眸里缓缓泛起一抹亮光「好,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3
我八岁那年。
大皇兄腿废了,成了一个瘸子。
宫里有传闻说,是父皇最疼爱的女人,如贵妃动的手。
只要父皇不上心,传闻终究是传闻。
一个不受宠的庶长子和一个最爱的女人,父皇选择了后者。
皇后早亡,后宫无后。
如贵妃是二皇子生母,又是最得宠的妃子,后来,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
一时之间,所有的后妃对她,都是百般恭维。
只有皇祖母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我十一岁那年。
父皇离世,二皇兄身为太子,继承皇位,为北央国新帝。
又过了四年,我满十五了,二皇兄要将我远嫁东国,嫁给东国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小太子。
「五妹,北央国战败,东国要求,除开赔付黄金万两的战败金和奉上南西九州外,还需送公主和亲,以表臣服之意,所以皇兄想送你前去东国。」
在那个时代,送公主和亲,对于一个国家的男子而言,是无能的表现。
无能到要靠一个女子,去换取和平。
但对一个君王而言,能用一个女子去换取短暂的和平,很值得。
三皇兄极力护着我,他问二皇兄,「四妹也年满十五了,论和亲,她身为公主,理应也为北央国做出贡献,陛下为何不送相貌更为出众的四妹前往东国?」
二皇兄给出了答案「四妹是父皇生前最疼爱的女儿,朕怎可送父皇最疼爱的女儿远嫁他国。」
因为不受宠,所以我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用于和亲的棋子。
——
和亲前一夜。
三皇兄偷偷溜进我殿内,他很沮丧,也很自责:「五妹,对不起,三皇兄无能,我…… 护不住你。」
我轻轻抱住三皇兄,「不,皇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他却纠结于:「是皇兄不够强大,才护不住你。」
三皇兄要我发誓,「答应皇兄,你要在东国,好好活着。」
他还承诺道,「再等几年,皇兄会接你回家,你要等我!」
我明日就要随送亲队伍,前往东国了,听见三皇兄这话,我眼下很想哭,但却不敢让他看见我伤心的样子,「好,我会等你。」
只是,有传闻说东国小太子,脾性极差,我怕我等不到三皇兄带我回家的那一日了。
4
东国的小太子,比我小。
脾性差是蛮差的。
因为是东国上一任皇帝的遗腹子,被他皇祖母,太皇太后宠着长大。
现任皇帝晋岳,是小太子的皇叔,是先帝的庶弟,在小太子未出世前,他被朝臣们推上皇位,成为皇帝。
小太子,姓晋名暄。
在晋暄出生后,晋岳又被太皇太后逼着立晋暄为太子,并要求晋岳在晋暄十五岁后,退位,归还皇权。
我是小太子的侧妃。
虽为一国公主,但却是东国这个战胜国,娶回来羞辱北央国这个战败国的一件物品。
小太子一开始便看我很不顺眼。
哪哪都嫌弃我。
「本太子怎么娶了你这个老女人啊!」
「琴棋书画,样样不精。」
「不会骑马,也不懂射箭,真是闷木头一个。」
后来,在他被刺杀时,我替他挡了一剑后,他便改称我阿姐,对我充满崇拜:「我的阿姐,真是世间最英勇的女子!」
他还总是喜欢问我,「阿姐当初为何要救我?」
我没有隐瞒,坦诚地告诉他:「因为那时我想躲刺客,突然被周围乱成一团的几个宫女撞了一下,脚下生滑,刚好撞上你后背,又刚好同时你背面有个刺客要刺向你,在此阴差阳错之下,我正好替你挡了一剑,我这样说,你信吗?」
小太子不信,他认为:「阿姐你一定是被本太子的英俊潇洒给迷倒了,所以自愿为本太子挡剑的!」
我无力反驳。
他见我沉默。
便当我是默认了,「我就说嘛,英俊潇洒,也是有一定用处的。」
「……」
5
小太子还有三个月便满十五。
还有三个月,他的皇叔晋岳便要退位,而小太子要登基亲政了。
我不相信这次皇权交接,会如此顺利。
这其中,必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
近来,我不知哪里招惹了他,小太子开始看我不顺眼。
给我安罪名,把我关禁闭。
他将我关在太子府一个隐密的地牢里,还给我下药,让我喉咙无力发声,整日陷入混混沌沌的昏睡状态。
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我过了五天。
五日后,地牢的铁门被打开。
那时,药性致使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阿姐,我来带你回家了。」
我隐约听清了回家这两个字。
我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再等几年,皇兄会接你回家。」
是三皇兄来了吗?
是我的三皇兄来接我回家了吗……
可惜那个人,不是三皇兄。
那日,带我离开地牢的人,是小太子。
东国这次皇权交接,的确不太顺利。
但最后,还是小太子胜了。
他稳胜。
先帝晋岳,被斩杀于御书房内,死相极惨,手筋脚筋,皆被挑断。
小太子登了基,成了新帝。
而我则成了他的贵妃娘娘。
他赐我封号,敏。
又赐蓬莱殿于我居住。
6
登基后的晋暄,脸上再无往日那般玩世不恭之态,也一改差脾气,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当温和。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他。
原来,为了隐藏实力,为了和先帝晋岳对抗,他装出一副差脾气,装出玩世不恭姿态,只是为了消除晋岳对他的警惕之心。
所以这一年多以来,我所认识的小太子,并非真实的他。
他还是喊我阿姐。
而我不再喊他小太子,改称陛下。
「阿姐。」今日晋暄一下朝,直奔蓬莱殿,给我送来一个小玩意。
我那时正于殿中低头看书,听见他来了,匆匆放下手中书籍,起身行礼,却被他伸手扶住「阿姐,这是北央国独有的阿花鸟,你喜欢吗?」
鸟儿全身都是五颜六色,颜色像花儿一样漂亮,因此被命名阿花鸟。
三皇兄最喜欢的鸟儿,正是阿花鸟。
一想到这,我下意识地点头说道「陛下,臣妾很喜欢。」我喜欢三皇兄所喜欢的一切之物。
晋暄听我喊他陛下,他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其实,朕还是喜欢听你喊我小太子。」
隔日,晋暄下朝后,又给我带来了春香糕。
北央国人喜甜食,所以研究出了各式各样的糕点,这春香糕便是其中最受百姓喜欢的一种民间糕点。
我拿起一块糯糯的春香糕,细细品尝着,糕点的甜味在口中化开的那瞬间,我想起了我的母妃。
晋暄给我带来的春香糕,和母妃做的味道,几乎一样,很香,也很甜。
母妃出身平民之家,所以,她也会做春香糕。
在北央国皇宫时,她常常做给我吃。
母妃。
远在北央国的你,可安好?
晋暄看着我边吃春香糕边眼角泛泪光,他走到我身前,轻轻拥我入怀:「朕给你送来春香糕,不是为了惹哭你的。」
——
过后某夜,晋暄派了他身旁的大太监杨公公来请我去卿门轩。
卿门轩,是皇宫东侧的一座高台。
月光照在高台四周的薄纱帘上,晚风吹过,又将四周的薄纱轻轻扬起。
琴声突然响起。
高台中间,坐着一个人。
晋暄双手抚琴,弹一曲《闻星》。
此曲,乃由万周国琴师织玥所作,是她赠于爱郎的琴曲,多被用于对自己喜欢的人,表达爱意。
我看着一脸认真在抚琴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曾经的小太子,如今东国的皇帝,似乎……
不怎么讨厌了。
7
后来有一日,晋暄告诉我,他要对我的母国北央国下手。
原来早在晋暄封我为贵妃的那一日,他便已经和北央国宣战了。
这些年来,无论是晋岳为帝,还是晋暄为帝,他们都一样对北央国国土,虎视眈眈。
当年东国和北央国交战,北央国战败,割城送黄金送公主求和,东国答应了,并没有趁此灭了北央国,是因为东国在那一战役中,折损的士兵和战马很多,他们需要时间缓和。
东国曾经以铁骑兵阵,闻名天下。
而如今,东国缓和过来了。
所以,晋暄要对北央国下手了。
甚至,东国的铁骑,已经兵临北央国皇城外。
北央国,是否国破,这一点,我无法阻止。
古往今来,强国吞噬弱国,弱肉强食,是这世间永恒的生存之道。
晋暄还说,北央国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天,将是北央国皇室覆灭之日,他问起我,北央国皇城之内,可有什么人,需要他网开一面。
我跪下请求晋暄:「陛下,请留臣妾的生身之母与三皇兄一命。」
我要他们活着,那是我一辈子最在乎的人。
我对北央国,并无多少归属感。
自小在那个冰冷的皇宫里,看尽所有人的眼色,受尽所有欺辱,让我心中怎么对北央国,怀有大爱大义。
我只懂得,要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至于其他的人,我无能为力。
晋暄扶起跪在地上的我,语气颇为无奈:「阿姐,朕今日来,就是来和阿姐商量的。你不必求我,只要你开口,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杀。」
晋暄没有对三皇兄和母妃下手。
这就足够了。
以后,若晋暄再次遭遇刺杀,我发誓,定能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为他而死。
8
往后,我和晋暄,我们之间,有过一段平静美满的日子。
在那段时间里。
我生下了他的第一子,晋琛。
可后来,皇后因妒生恨,栽赃于我,与宫内侍卫有染,所生的皇长子,并非皇家血脉。
皇后有备而来,证据「确凿」,我无力反驳,晋暄信了。
我和琛儿被关进冷宫。
不日,将被赐死。
冷宫里,很热闹,关着很多女人。
她们都是先帝的妃子。
这些女人虽然被关在冷宫里,被关疯了,但心中的慈母之爱并未被磨灭,好几次见琛儿哭闹,不肯入睡,都拿出已经发馊的馒头塞给我,并问道「妹妹,这娃娃,是不是饿了?你赶紧喂他吃些东西。」
待在冷宫的第三天,夜里,冷宫外突然火声滔天,像是宫里发生了暴乱。
冷宫里的妃子突然在这一瞬间,变得正常,她们褪去痴傻之态,先后护着我,从冷宫的一个地下通道离开。
冷宫底下的通道,连接着城外的一座古塔。
她们将我和琛儿安置在此。
「贵妃娘娘,请在此处静待陛下。」
「此外,娘娘与小皇子的安危,都由属下等负责。」
我看着怀中抱着的小人儿,笑道「你父皇,待会便会来接母妃与你回家了。」
——
皇后一族,存谋逆之心,意图逼宫谋反,全族问斩。
这是我回宫后,听闻的第一个消息。
而第二个消息是,太皇太后薨了,晋暄的皇祖母没了。
为此,他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姐…… 我最亲近的人,离我而去了。」晋暄从小便在太皇太后身旁长大,那是他最敬爱的人啊。
他突然满眼都是恐慌:「阿姐,你会离我而去吗?」
我没有自称臣妾,轻轻抱住他「我是不会离阿暄而去的,一辈子都不会。」
「阿姐,你发誓。」
「苍天为鉴,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离阿暄而去。」
晋暄柔弱的样子让人心疼,但有时候的他,也十分幼稚,因为他居然吃自己亲儿子的醋。
某个晚上,他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唠唠叨叨的。
「阿姐,你不许看他。」
「朕要你看着我。」
「阿姐,你不能对这小子笑。」
我这会正忙着哄琛儿睡觉,没空搭理他,「陛下,您消停会,臣妾忙着呢……」
晋暄直接从我怀中将琛儿抱起,塞给乳母「你退下,快去哄小皇子入睡。」
「是,陛下。」乳母匆匆抱着琛儿,行礼告退。
作为琛儿的亲娘,我只是想和琛儿多亲近亲近,但通常只要有晋暄在,这一点便很难实现。
有时候的晋暄不止幼稚,还十分不讲理。
有一次,我握着晓染的手,在殿中教她如何画兰花。
晓染是我从北央国带来的宫女,她自八岁起,便在身旁伺候我。
从小,她教我唱民间小谣,给我讲民间故事,我便教她识字,作画。
我们之间,亦主亦仆,亦师亦友。
只是这殿中作画的一幕,好巧不巧,被晋暄瞧见。
他说皇家易生乱情,所以无论是谁,都得与我保持距离。
他,他这是想…… 想什么呢!
我解释道「臣妾只是在教晓染作画,别无他意。」我发誓,我真的只是在教她作画而已。
晋暄冷哼道,「朕才不信!」
总之,晋暄下了死命令,「如果朕再看见阿姐握着某个宫女的手作画,便砍了那人的手。」
我在晋暄的底线来回试探「如果是太监的手呢?」
晋暄冷冷瞅了我一眼,「你试试。」
我哪敢真这么做,只得狗腿地迎上去:「陛下,您眼下可得空闲?」
晋暄看着我,默不作声。
他这是生气了哦……
我试图转移他的怒气值,「臣妾想去御花园,赏花,陛下可要陪臣妾一起前往御花园?」
他瞥了我一眼,抛下一句:「朕不得空。」便气冲冲地走了。
难得有一日,晋暄能被我气得不轻。
两个时辰后。
晋暄消了气,他又带着太监往蓬莱殿跑,左一句阿姐,右一句阿姐地缠着我转。
9
东国并不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强盛的国家,东国铁骑,也并非是最为致命的存在。
远在千里以外的津国和东国一样,曾以铁骑闻名于世。
津国现任君主曾是辅助先帝的摄政王,五年前,津国菀太后离世,津国小皇帝年幼,且体弱多病,担不得大任,最后在朝臣的请求下,摄政王承珉登位,为津国第五任新帝。
近些年来,东国蓄力待发,渐渐变为一方强国,而津国的现任皇帝,也是如此,不吭不响,逐渐壮大津国。
如今这个时势,强国吞噬弱国,是很常见的事情。
所以有的小国,为求自保,也会依附于强国。
譬如,华粼国。
这个国家的君主派出了使臣,带着一位公主和数箱华粼国罕世珍宝,以及一份自请书,写明华粼国大半土地自愿奉送给东国,借此求东国庇护。
那位华粼国公主,生的极为妖艳。
一颦一笑都似从画中走出的妖精一般,让男子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久久挪不开眼睛。
晓染心事重重地说道「娘娘,那位华粼国公主,是个不一般的人。」
我放下手中的白羽玉清扇,扇上绣着一朵雍容华丽的牡丹,我淡淡地看了那朵牡丹一眼,抬眸笑着说道「如何不一般。」
「她…… 她可是个能勾魂的妖精。」
我莞尔一笑道,「你家娘娘,也是个能勾魂的妖精啊。」
可还没等我施展自己勾魂妖精的「法术」,那位华粼国公主的国家便被东国和津国联手给灭了……
「朕是答应过华粼国国主,收下了土地和珠宝,东国的铁骑便不会踏进他们华粼国一步,所以朕很守信用,朕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津国的铁骑杀进华粼国,并未出兵攻打华粼国。」
「那津国可有许诺陛下,冷眼旁观的好处?」
「一座靠近东国的城池,还有东津两国三十年友好互市条约。」
「陛下不怕以后,其他国家再也不敢依附于东国了吗?」
「东国,不需要小国臣服或依附,我要让世人对东国存有敬畏之心,只有这样的东国,才能立足于这个世间,永世不衰。」
我的男人,霸气侧漏。
晋暄又问我,「阿姐想要朕如何处置那位华粼国公主?」
我道,「送出宫吧。」
晋暄摇了摇头,表示晚了,「朕已将她赐死。」
「……」
既然都把人家赐死了,那还跑来问我怎么处理人家?
10
在怀琛儿时,晋暄答应过我,来年九月,要带我去东篱山的皇家围场狩猎。
可……
正好今年九月初,我又被诊出有身孕的消息。
围场狩猎,就此搁置。
我有孕期间,晋暄把所有奏折都搬来蓬莱殿批阅,就连面见大臣都选在蓬莱殿。
而且,他还宣三皇兄入宫,与他详谈了整整一天。
三皇兄是北央国人,还是战败国的皇子,平日里被关在京都城郊的一处深山宅院里。
往日我与三皇兄见面次数虽少,但晋暄并不限制我与他书信往来。
但此次晋暄宣三皇兄进宫,我觉得有些奇怪,用过晚膳后,我问他「陛下宣臣妾的皇兄进宫,是要作甚?」
晋暄答曰「叙旧。」
只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阶下囚,他俩之间,有何旧可叙?
但因最近怀着孕,吃不下东西,睡眠也浅,经常一夜醒几次,也没有心思去想晋暄和三皇兄之间有什么旧要叙。
怀琛儿时,不觉得怀孕辛苦,吃嘛嘛香,不会一闻到菜味就反胃,但怀这一胎,却是辛苦得很。
等到了怀胎四月时,我终于能吃得下东西了。晓染有时也会扶着我,在蓬莱殿里转悠消食。
之前晋暄说我再次有孕在身,要体贴我,霸占了我的蓬莱殿的偏殿充当临时的御书房,并美名其曰,在蓬莱殿处理国事,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我。
故此原因,导致我每在蓬莱殿里走上一圈,都会碰见一个,或者三两个并排而行的大臣。
「臣参见贵妃娘娘。」
「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就此,我用了不到一个月,便认清楚了朝中所有的大臣。
晋暄又说,怕我一孕傻三年。
经常逮着空闲时间,问起我一些朝政之事,「若将来东国与津国撕破脸,发生战事,朝中可用哪些臣子为帅?」
我道,「后宫嫔妃,不得干政。」
晋暄说,「朕恕阿姐无罪,阿姐但说无妨。」
直至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那时候,晋暄问我这些,是在为我和琛儿的未来铺路。
——
有孕六个月时,因着太医说,我身体底子不好,如今恐有滑胎之像,要我卧床修养。
我乖乖听话,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都不敢下床。
晋暄每日批奏折的地方,先是从宫中的御书房变成蓬莱殿偏殿,后来又从蓬莱殿偏殿变成我床边的一侧空余地方,他在那里放上书桌,批阅奏折。
突然有一天,晋暄若有所思道「阿姐日日躺床上,可觉无聊?」
我速速点头,满眼欢喜地看着他,以为他要给我什么惊喜。
可他却说,「那不如,我教阿姐批奏折吧……」
我:「……」
11
我发现最近,晋暄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他的身体似乎出了状况。
但晋暄否认了我的担忧,他说他的身体没问题,是因为最近国事繁忙,他太累了,所以导致脸色不好。
我劝他要多注意休息,不要累坏自己。
晋暄却满不在乎:「阿姐放心,只要见到了阿姐,朕满身的疲倦就会顿时烟消云散。」
「所以,我有阿姐,真好。」
有一晚,晋暄突然变身唠叨鬼,在睡前拉着我,不许我睡觉,还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阿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那会,他不许我称呼他为陛下,也不许我称呼自己为臣妾,他要我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平等的身份上,与他交谈。
我猜测,「应该是四年前,我替你挡剑那时吧……」
他笑着摇头,「阿姐错了。」
我心生好奇,缠着他问:「那阿暄说说,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新婚之夜,掀开红盖头那一刻,怦然心动。」
是一见钟情。
当年,我虽非嫁于阿暄为正妻,但也是穿了一身嫁衣进了他的太子府。
「只是因为那时,太子妃是皇叔的人,所以我对阿姐,从未有好脸色过。后来,阿姐替我挡剑后,在皇祖母的帮助下,我步步为营,终于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自此以后,我能护着阿姐了,才敢对阿姐好。」
「我十五岁那年,皇祖母与一部分老臣逼迫皇叔退位,还政于我。」
「但皇叔定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那时,我好怕失去阿姐,给阿姐安罪名,是为了迷惑太子妃。可是太子妃哪是这么容易糊弄的,万般无奈下,只能给你下药,给你换上染有血迹的囚服,营造出给你动刑的假象。」
「阿姐,别怪我…… 别怪我当时把你关进地牢。阿姐,一直以来,我是真的心悦于你。」
那一晚,晋暄还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其他事情。
说着说着他累了,躺在我身侧,睡着了。
我用指尖轻抚过他脸庞,他今年才十九岁,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
我们会一起互相陪伴,慢慢变老。
12
孩子出生的那天。
本该是喜悦的日子。
可晋暄也在那一日倒下了。
晋暄的太爷爷,英帝,于二十二岁那年驾崩。
晋暄的阿祖,崇帝,也于二十五岁那年,驾崩。
晋暄的父皇,盛帝,于十八岁那年,驾崩。
他们晋家的孩子,大都患有遗传性怪病,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一点,我一直都不知道。
英帝盛帝他们离世的原因,对外都称,劳累过度,心悸而死。
晋暄让所有人都瞒着我…… 他驾崩的消息。
生完孩子后,我一直没有看到晋暄,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晋暄的母后「太后娘娘,陛下呢。」
太后没有回答我,她避开了我的问题,「贵妃刚刚生产完,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太后的情绪有些不对劲,眼眶红红的,那时我刚生产完,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却没有力气去问,合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在生下女儿后的第十日,才得知晋暄离世的消息。
那时,我看不见晋暄,心里头不踏实,发疯似地问遍所有人,问他们晋暄在哪。
宫人们见也瞒不住了,才告诉我,晋暄不在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盼了十个月,才盼来的女儿啊……
我哭了整整一夜。
赶走了所有在身侧伺候的宫女,看着空空荡荡的寝宫,想起曾经晋暄幼稚的和琛儿争风吃醋的场景,哭着哭着笑了……
一想到他人已离我而去,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他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的稀里哗啦,鼻涕横流。
若晋暄还在,他一定会笑话我,都是当母妃的人,还哭的这么难看。
晋姓人,是皇族。
出身高贵。
可他们也和平凡人一样,逃不开死亡的威胁。
太后在得知我已知晓晋暄离世的消息后,她曾多次来蓬莱殿安慰我,要我别胡思乱想,要我好好把我和晋暄的孩子,抚养长大。
太后精致的妆容,难掩面容之下的憔悴,她那时还和我说起「当晋家的儿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哀家嫁进皇家,这几十年来,先是看着自己的丈夫离世,又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离世。哀家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哀家怕将来,也会看着自己的孙儿离开。」
「太后娘娘,世间多么尊贵的人啊,却同时也经历着世间最大的悲哀,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哀叹道,「暄儿说,这第二个孩子的名字,他来不及取了,便交给你来取。」
「贵妃…… 不对,是太后,你是太后了。暄儿离世前,留下立后立太子的圣旨,怕你们娘仨,在东国被欺负。」
13
阿暄离世后,太后成了太皇太后,我成了太后。
太皇太后说,我和她当年一样,年纪轻轻,便当了太后娘娘。
琛儿才两岁,阿暄离世前,早已选定七位辅政大臣,留下密旨,要我和辅政大臣,一起帮他守住晋家的江山。
他还给我另一道密旨,若辅政大臣日后心生误国谋反意图,可直接下令斩杀。
他这是多相信我啊!
在看到这道圣旨后,我内心是难以言喻的感动。
我的阿暄,他信我。
他对我的信任,已经到了可以毫无保留的把晋家的江山都托付到我手上的地步。
我曾说过,以后,若阿暄再次遭遇刺杀,我发誓,定能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为他而死。
可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他比我先行一步了。
——
国丧过去后,我召见了七位辅政大臣。
我发现我的三皇兄,居然会是阿暄给我留下的七位辅政大臣中的一位。
第二天,我又以议事之名,单独召见了三皇兄。
三皇兄见到我,第一时间很直接地询问我:「妹妹,你会让东国亡国吗。」
我很坚定地回答,「不会。」
「如今大权在握,你想为北央国复国吗?」
我亦是坚定道,「不想。」
三皇兄听完我的回答后,摇头一笑,承认自己输了「你夫君他赌对了,你对他还是有情的。」
随后,他跪在我面前,忠诚地说「太后娘娘,日后,臣会守护你,也会守护属于我外甥的江山。」
北央国已被灭多年,很多时候,若无旁人在侧,我会称呼三皇兄为三哥。
有一日,我问他「三哥,北央国被灭,这其中可有你的参与?」
三哥从不会骗我,这一点,我一直都坚信,如果他摇头说不是自己,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
可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缓缓道出了原因「五妹,别怪三哥心狠。」
「我恨他将你远嫁东国,让我们兄妹分离。我更恨那个皇宫,恨那个拜高踩低,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个他,指的是二皇兄傅尚,北央国最后一任君主。
「晋暄答应我,只要我与他合作,便会保你平安,保你一世荣华,衣食无忧。」
三哥暗骂阿暄阴险狡诈,「若当年,三哥知道他早早喜欢上你,并不会对你下手。我才不会受他威胁,为他卖命呢。」
我隐约猜到了,「所以在一年前,我再次有孕时,阿暄他宣三哥你入宫,是为了……」
「是为了你。」三哥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哀叹阿暄福薄,还是在哀叹我命不好,嫁了个早逝的丈夫,「他怕你和琛儿孤儿寡母的,朝臣会欺负你们,所以要我做个辅政大臣,多多帮衬你们母子。」
三哥还幽怨道:「你的夫君,还给我弄了个新的身份,一个北央国的三皇子,在东国当辅政大臣,奇也怪也……」
14
阿暄走了。
日子总得接着过下去。
我是晋家的儿媳,总得帮阿暄把晋家的江山给守住,我不能辜负了阿暄的信任。
七年后。
太皇太后病倒了。
在她临终前,我一再向她保证,待琛儿年满十五,我这个太后便不会再掺和政事,也会撤掉辅政大臣,把晋家的江山,交还给琛儿。
还当着她面,起誓,若琛儿年满十五后,我不还政于琛儿,便会不得好死。
我从未想过要一直当个把持朝政的太后。
毕竟,那是晋家的江山,不是我这个傅姓女子能染指的江山。
听到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证后,太皇太后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平静地走了。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在琛儿年满十五那一日,我立即撤掉了七位辅政大臣,把手中能调动整个东国六十万大军的兵符,以及,能调动东国铁骑的顷羽令,全都交还给琛儿。
顷羽令是东国的立国之本,我一直心惊胆战地替阿暄替琛儿守护了十几年。
在琛儿亲政后的第二年,我又逼着他挑选世家女子为后。
琛儿总说他才亲政没多久,不急着立后。
可我这个当娘的可急了。
晋家总得有人,继承江山啊。
我怕琛儿也像阿暄一样,活不到二十五。
哪怕过了很多年,我也忘不掉太皇太后离世前一夜,她和我说的那些体己话「其实晋家的江山,是晋家男儿打下来,却是晋家的儿媳和各位忠诚的大臣替他们守住的。」
「所以,你要教我们晋家的儿孙,任用贤臣,千万别听信谗言,宠信奸臣,毁了东国,害了百姓。」
「还要给琛儿,好好挑选妻子。」
她还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哀家清楚,女人守国,很不容易,难为你了。」
「傅姚……」这是我嫁到东国这么久,太皇太后第一次不称呼我为贵妃,也不喊我为太后,而是直呼我的名字,她在哀求我,也拜托我「你一定要记住,守好东国!」
我应下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告诉她「臣妾会的,我会的。」
若守不住东国,等我百年归西后,我也没脸面去见我的阿暄。
——
琛儿亲政后的第二年。
诺儿说她也满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想去游历四方。
我并没有拒绝她。
诺儿是我和阿暄的小女儿,她不是皇子,不需要为东国的未来负责。
而东国足够强大,身为东国的公主,她也不需要为了东国,去和亲。
所以,从小我便不怎么拘着她,约束她。
她不喜琴棋书画,更爱舞刀弄剑,我便由着她去学武。
她说她不想选驸马,不想被婚姻束缚,我也不强迫她。
我是公主,可我的幼年,并没有享受到公主的荣光。
而我的女儿也是公主,我希望同为公主的她,能活得无拘无束,活得开心快乐。
15
已逝的太皇太后曾与我抱怨过,她说自己嫁进皇家这几十年来,先是看着自己的丈夫离世,又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离世。她怕将来,也会看着自己孙儿离开。
她还说,太后娘娘,世间多么尊贵的人,却同时也经历着世间最大的悲哀,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如今。
我也正经历着这样的悲哀。
琛儿比他父皇多活了三年,只活了到二十二岁。
他与皇后恩爱,成婚五年,一共留下了二子一女。
琛儿的皇后,我的儿媳,成了当年的我,才刚刚满二十,也早早的当了太后。
为了掩饰东国皇帝大都英年早逝的事实,我将琛儿的死因,说成是染疾离世。
琛儿亲政后,三哥这位被撤掉的辅政大臣,便在朝中担任闲职。
琛儿离世后,他便向我辞了官,说是要四处走走,游山玩水去。
从北央国皇子,到东国臣子,三哥这大半生,不曾娶妻,也不曾有孩子,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他,由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
我曾问过他,为何不娶妻。
他是这样回答我的,「一个人孤身只影,没妻儿,没牵挂,倒是乐得自在。」
他离开京都那天,进宫来和我告别,并且还逾越了君臣之礼,轻轻抱住我,说道:「妹妹,保重。」
「保重,哥哥。」
他眼眶泛红,不舍地松开我:「保重……」
从太后到太皇太后,几十年来,一路风雨,都是三哥陪着我走过来的。
如今,他累了,我也是该放他离开了。
16
琛儿的长子,取名勋。
晋勋。
有时候看着勋儿,我总能想起琛儿小时候,想起阿暄和琛儿争宠的样子。
我想阿暄了。
想了二十几年……
又过了很多年,我岁数大了。
也开始变得糊涂了。
总把十七岁的勋儿,错认成十七岁的阿暄。
因为在阿暄十七岁那一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
那一年,我十九。
琛儿出生,阿暄当了父皇。
同年,皇后全族谋反,问斩。
接着,阿暄的皇祖母离世。
再然后,就是阿暄要我许诺于他,一辈子都不会离他而去,会好好陪在他身旁,共度余生。
「阿姐,你会离我而去吗。」
「我是不会离阿暄而去的,一辈子都不会。」
「阿姐,你发誓。」
「苍天为鉴,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离阿暄而去。」
可为什么,你却比我先走了呢。
留我一人于世,想了你一辈子,念了你一辈子……
我活到了七十岁。
我活了很久很久。
在我临终前,东国山河无恙,民康物阜。
我能放心去见我的阿暄了。
因为我没有辜负他。
我办到了。
替他守住了晋家的江山。
守了一辈子……
(正文完)
番外篇
1
琛儿出生前,阿暄说自己会当一个绝世好父皇。
嗯……
在琛儿出生后,这位绝世好父皇第一时间,嫌琛儿丑。
等过了一段时间,琛儿被养的白白胖胖,可爱极了,这位绝世好父皇又稀罕上琛儿了。
除了批阅奏折之外,便是来蓬莱殿抱他,那个样子,与当初嫌弃的样子,相差甚大,抱着琛儿简直是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唉,这个「嫌人丑,只图人可爱」的现实派父皇。
2
阿暄还是太子时,教过我下棋。
他成皇帝后,一旦得空了,便常来蓬莱殿,来找我切磋棋艺。
但我棋艺不如他。
「棋品」也不行。
经常会死皮赖脸的悔棋。
每当这时,阿暄便会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阿姐,你又悔棋!」
脸皮死厚死厚的我「我就悔这一次棋,就一次……」
阿暄「阿姐你每次悔棋都说只悔这一次。」
3
阿暄爱酒,我爱茶。
我喜欢收集字画,他则喜欢收集各种刀剑。
他常常当着我面,自问自答。
「阿姐,是什么让两个喜好不一样的人在一起啊。」
「是因为彼此间的爱啊……」
「我对阿姐的爱,犹如那涛涛江水……」此处,省略几百句晋氏情话。
咦,肉麻。
4
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皇帝,阿暄其实是一个集肉麻与自恋于一身的男子。
肉麻刚刚已经见识到了。
接下来请欣赏超级自恋的他。
「阿姐,你可曾被朕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所吸引?」
没等我回答,阿暄便自顾自地说「朕觉得你一定是有的。」
「阿姐,其实有这样一位帅气的夫君常伴身侧,是不是每天都会被美醒?」
又没等我回答,他便道,「肯定会的。」
我……
5
比起肉麻暄与自恋暄。
我更喜欢「认真暄」。
我常常游走在蓬莱殿与御书房之间。
在蓬莱殿亲手做了糕点或者羹汤,便亲自端去御书房。
每每在御书房里,看见阿暄在认真的批阅奏折,又亦或是在与朝臣商讨国事。
我都觉得我家男人,认真的样子,可帅可帅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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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玉
我自幼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有多不受宠呢,大约就是哥哥姐姐们吃火锅,我吃火锅底料这样子。
至于为什么不受宠,大概因为我是个怪人,从记事起便一直能做预知未来的梦。
《梦醒与君同:本宫竟在渣男的心尖上》(已完结)
- 扒一扒不按套路出牌的秦大人
六岁那年,八皇弟的猫儿丢了,我跟他说过两个时辰就能在御花园里找到被剥了皮的猫。
过了两个时辰,八皇弟抱着死猫滋儿哇乱哭,然后大病一场。自此以后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乌鸦嘴,见我便避,久而久之就传出我是个丧星的传闻。
及笄的时候父皇十分草率地封了个「静和」的名号给我,大约也是对我的乌鸦嘴有所耳闻,希望我能闭上嘴,毕竟不说话也没人把我当哑巴。
今日是延曦三十二年夏,四月壬辰日,也是我的生辰。
「静和啊。」我那便宜父皇正坐在上首笑看我,眼角的褶子可以夹死两只苍蝇。
「父皇。」我应道。
大殿中央的舞姬们正甩着袖子跳舞,柔白色的长袖随着她们的舞姿翩飞,像曦光里柔和又缠绵的流云。
这一幕我梦见过,便宜父皇下一句话应该是:「你如今已经及笄一年,正值二八年华,可有中意之人?」
果然,他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我回答道:「无。」
「朕觉得秦相倒是个驸马的好人选,静和觉得怎么样?」
我瞥了眼坐在对面的秦相,笑嘻嘻道:「好呀。」
秦相大名叫秦珏,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大约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那么好看。唯一让我疑惑的是,他这般年少有为不自卑的神仙人物…… 为什么没有一大堆老婆?
秦家势大,放眼满朝几乎有一半大臣都能和秦家扯上点关系,我爹忌惮他们已久,莫不是想让我嫁过去把秦家咒死?
不过就算我同意,秦珏也不会同意的。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问就是做梦梦见的。
我的梦一向不会出差错。
说起来,从小到大我总是做一个很模糊的梦——
梦里我似乎已经嫁人了,可是我的夫君不爱我,甚至在大婚之日带回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对我却百般冷淡。
可是梦里的我似乎很爱他,爱到无数次放下身段卑微地渴求他一个回眸,爱到许多次梦醒以后都能感觉到心脏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感。
同样的梦十几年来做了无数次,可是我看不清他是谁,也不知他姓甚名谁,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也是醒来就忘记大半。
梦里我似乎是孤零零地死在阴雨绵绵的暮春,导致我现在讨厌极了阴雨天,也排斥极了嫁人这件事。
也是知道秦珏不会同意我和他的婚事,我才笑嘻嘻地应了下来。
我兀自开着小差,没注意到那边秦相的动作,直到听见他温声道:「臣也觉得静和公主很好。」
????
他奶奶的腿儿,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艰难地转头看向秦珏,筷子上夹着的半个麻团掉进汤里都浑然未觉。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秦珏也勾唇朝我笑了笑。
????
我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希望是自己没有睡醒。
手劲太大,掐得我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救命,是真的,不是梦。
我现在确实有点想哭,不知道秦珏瞎了几只眼睛会说出这种话。
愣了半晌,我方才挤出一句:「秦相觉得本宫哪里好?」
秦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笑道:「久闻静和公主温柔如水,内向安静,臣觉得如此甚好。」
这人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是我安静不爱说话吗?
呸!是没人和我说话!
「秦相谬赞了,本宫安静主要是因为乌鸦嘴,不信您看,一会儿八殿下就要被鱼刺卡住了。」我据理力争。
八弟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他,正欲开口同我理论,一口鱼没嚼碎吞下去,就被鱼刺呛住了,「咳咳…… 咳,你这…… 咳,你这乌…… 呕!!」
我无视八皇弟几乎要将我活剥生吞的眼神,朝秦珏灿烂一笑,「您看!」
秦珏:「……」
八皇弟:「……」
父皇:「……」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的安静。
还是秦珏的轻笑声把满室静寂击了个粉碎,他道:「公主如此开朗,甚好。」
大兄弟,我不好,真的,你放了我。
我哽住,幽怨道:「本宫其实和秦大人想的不一样,内向安静是因为乌鸦嘴。温柔如水更是无稽之谈,本宫吃饭用盆,大字不识,别人斗诗斗酒,本宫直接张嘴就咒,比如说八弟……」
话还没说完,八皇弟就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道:「静和,你莫要再提本宫!!!」
「公主甚是有趣,京中像公主这般的姑娘可再也寻不见了。」秦珏笑道。
我气结:「你!!」
「今日是公主生辰,陛下大约是同公主开个玩笑罢了,公主不必紧张,陛下说是吧?」秦珏终于做了个人,他欣赏了一会我铁青的脸色,才举起酒盏朝我的皇帝老爹替我解围。
我的皇帝老爹见秦珏对我这般态度,也笑得合不拢嘴,连喝三樽桃花酒,笑道:「是是是,不曾想秦相也对静和有意,你且同静和多多相处些时日!」
我看他是巴不得把我嫁过去,让我用我的绝世乌鸦嘴咒死秦家。
「本宫出去走走。」我心里无端一阵烦闷,放下碗筷,吩咐侍女不必跟我出去。
初夏夜里的风潮湿燥热,还裹挟着泥土草叶的涩气,树上聒噪的蝉鸣恼人极了,我寻了个安静些的长廊坐下,兀自纠结着今日种种和我梦中的偏差之处。
突然,有人在身后唤我:「年年。」
我一阵恍惚,父皇赐号前大家都唤我一声「六殿下」,赐号后大家都称我「静和」,我甚至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叫江初年了,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我回忆了半天,也不记得有谁会这样唤我,这才回过头去。
「秦大人?」我疑惑道。
秦珏提了盏宫灯站在我身后,手上的星点橘黄和他身后的整片星空相辉映,不知是像仙人堕了凡尘还是像妖精入了人世。
他见我回头,又温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年年。」
一瞬间无数疑惑涌入我的脑海,我竟不知道要先问哪一个,我同他对视一瞬,慌乱移开眼,嘴巴不受控制道:「您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秦珏的表情似乎有刹那僵硬,天太黑,许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那样提着灯盏站在浓重的夜色里静静地看着我。
靠,这个秦相怎么这么奇怪……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于是尬笑一声,「本宫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便先回大殿上了。」
这里四野无人,安静极了,除了周遭轻微的蝉鸣声就剩下我「嘿嘿嘿」的尬笑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想对秦珏做什么。
我提灯往回走,经过秦珏身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问了句话,语气里似乎隐隐藏着几分忐忑。
他说:「年…… 公主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记得他吗?
我自幼长在深宫,基本没什么机会见到男人,自然也不可能同秦珏有什么交集。
秦珏见我不说话,也只是笑笑,温和道:「是臣唐突了。」
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和秦珏也不熟,一直待在一起寒暄客套话也怪尴尬的,于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和他唠下去,信步穿了条小道回去恰饭。
说我是扫把星倒也真没说错,我刚走到一从繁花前,就听得花丛里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大朵大朵的白色花团迎着月光动了动。
我正满脑子想着灵异话本里的种种,想要加快脚步穿行过去,就被一只手搭在了肩上——
!!!
我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但是那人伸了只手堵住了我的嘴,让我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他顺势把我虚虚圈在怀里,按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一下下地轻拍,似乎是在安抚我。
那人的手心是温热的,我松了口气。
还行,是人不是鬼。
我扭过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靠,还不如见鬼呢。
秦珏收回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刚想开口问,就听见那簇花丛里传来阵阵喘息声,还有女人时不时「哥哥别走」的娇媚低吟声。
……
这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像我父皇的某位嫔妃。
我垂眼瞅了瞅我今日一身淡绿色的衣裙,悟了。
绿,真绿。
仙人抚他顶,结发授翠冠。
给我父皇戴绿帽子的男人体力还真的挺好,我站在那儿等得连腰都有些酸了,他俩还没完事。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不耐,秦珏悄声在我耳边道:「再忍忍。」
再忍忍,一会儿就舒服了?
噫,呕。
我嫌弃地看了眼秦珏,小声和他耳语:「不如悄悄换条路走,万一这两个人迟迟不走,有人路过来抓奸要怎么解释?」
我似乎看见秦珏的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他垂首,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耳郭,「殿下怕什么,你我之间何来奸字一说?」
「……」
秦珏这话确实没毛病,遇见宫嫔和人私通,最稳妥的做法就是不要惊动他们,毕竟谁知道会多惹出什么幺蛾子。
我四岁就没了娘,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公主,说不准父皇的嫔妃被我撞破好事后会变着法子弄死我灭口。
眼下继续往前走也会被发现,另外择路绕行也会闹出动静,等在这里是最保险的。
但是秦珏可能忘了,我,江初年,静和公主,是个乌鸦嘴。
即便我心里催促着这两个人搞快点搞快点,但是这两个人还没搞完呢,稍远的地方就走来了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似乎还是我那头上泛绿的倒霉父皇。
嗯,看起来是我父皇要更快一些。
嗯?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父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愉悦,甚至好心情地接过一旁赵德妃剥好的果子啃了一口,直到他走近了那簇微微抖动的花丛。
赵德妃突然做作地捂住嘴「啊啊啊」地尖叫了一声,一双美目圆瞪起来,然后失仪大喊道:「何物在此!」
花丛停止了抖动。
父皇朝花丛努了努下巴,随行的侍卫们意会地扒开草丛。
然后我看见父皇的脸绿了。
与人私通的是近来圣眷正浓的李贵嫔,侍卫们扒开花叶的时候,她正衣衫不整地坐在一个男子身上,身上唯一一件亵衣也是半掉不掉地挂在白皙的肩上,赤色鸳鸯肚兜还半挂在那大胆狂徒的腰肢上。
那男子躺在地上,看不清脸,衣服也还算整齐,但是身材比例似乎极佳,我看得双颊有些发热,奈何我和秦珏这个位置隐蔽,身前比人还高的树丛把我和他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我正欲踮脚探头看得清晰些,秦珏就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在我耳边闷声道:「别看。」
我身居深宫这么些年,平时连个男人的毛都看不见,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本公主爱看就看,管得着吗你?
我撇撇嘴,伸手想要把秦珏的手从我眼睛上扒下来,不料正好划到了身前繁盛的树枝花叶,发出簇簇轻响。
「谁在那儿?!」父皇身边的林公公尖声道。
救命。
救命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
我的脚尖碾着地面,企图在地上挖个洞就此把自己埋进去,秦珏却轻轻拽着我走了出去。
「静和殿下同臣方才从这里路过,不想遇见陛下的家事,实在是抱歉。」他屈身行了个大礼,道。
李贵嫔那姘头微微支着脑袋,看戏似的看着我们一群人,李贵嫔正拢着衣裳坐在他身上瑟瑟发抖,那姘头衣衫还算整齐,只是领口也微微松开,露出一片线条流畅的胸肌来。
他见我垂首盯着鞋面,轻嘲着开口道:「我道方才是谁在那儿看了那么久,不想是静和殿下。」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我…… 本宫,本宫只是恰巧路过……」我抬头看了眼那姘头,他正戏谑地盯着我,我倏地把头扭回来,狡辩道。
他生了双漂亮的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不点而朱的唇,如果说秦珏是光风霁月,像谪仙下凡,那李贵嫔的姘头就是靡靡艳色,像专门勾人堕落的邪神。
嗐,也不怪李贵嫔这样姿色的美人都拜倒在他的美色下,就连我也……
哦,呸呸呸,我不想。
父皇的脸绿得有些发黑了,沉声道:「杖毙吧。」
李贵嫔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她抡圆了胳膊就要往那姘头脸上扇,嘴里一边歇斯底里道:「你!你这大胆狂徒,谁许你和我…… 谁允许你和我…… 陛下,陛下,臣妾是被陷害的!」
那姘头也不恼,伸手攥住李贵嫔的手,李贵嫔挣脱不开,只得怒目圆瞪地瞧着他。
他半是嘲讽半是戏谑地开口道:「贵嫔纤纤玉手,用来打人可就不好了。况且…… 方才可是贵嫔拽着在下不许在下离开的,自然是贵嫔应允的。」
「你!!!你…… 贱人!」李贵嫔怒道。
「分明是贵嫔吃了在下的豆腐,贵嫔怎么反而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那姘头笑道,只是笑意未曾达到眼底,端的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贱样。
「陛下,毕竟是一桩丑事,不若随意寻个由头把她打入冷宫,以后再秘密处死的好。」赵德妃看着父皇黑绿黑绿的脸色,轻声劝道。
「秦大人救我!!」李贵嫔听见这话,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了,跌跌撞撞就起身爬到秦珏脚边,「我,我是被人下药陷害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秦侍郎安排我进来的,您可要救我!!」
哦嚯,虽然不知道秦侍郎是谁,但是当我听见「秦」这个姓的时候就知道有的玩了。
「哦?你倒是说说,秦侍郎为什么要安排你进来?」父皇依然沉着脸,他开口问道,将「安排」二字咬得极重。
「臣…… 臣妾……」李贵嫔是个不经吓的,刚结结巴巴说了两个字就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秦相,你怎么说?」父皇沉默半晌,把话锋移到了秦珏身上。
他还是一脸笑意,道:「既是侍郎僭越,还请陛下不要顾及臣的面子,按律处置。」
聒噪的蝉鸣声好像都静了,夜里的风在耳侧缠绵又极快地分开,我呼吸间能闻到清淡冷冽的松香,是秦珏身上的味道,清淡冷冽的气味像他,却又不似他柔和的那一面。
就像现在这样,他分明也是带着柔和的笑意的,却已经让人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温柔了,反而却更像是松柏那样冷冽又难以接近。
父皇想了很久,才开口打破了静寂:「那便先黜职吧,等事情查清,再做定夺。」
说罢他又低头像看死狗似的看了看晕倒的李贵嫔,道:「先打入冷宫吧。」
我虽不受宠,但也不傻,到底是自幼长在深宫里见惯了尔虞我诈的,这一来一回我也大抵看明白了些许。
无非是父皇觉得秦家势大,所以今晚特地对秦珏提起我的婚配之事,然后又自导自演一出捉奸的戏码,黜了属秦家一脉侍郎的职,桩桩件件都是在警告秦珏和秦家不要起不臣之心。
赵德妃也是今年刚晋了妃位,她母家不显赫,但是似乎这两年赵家许多人都入了仕,就连皇宫里巡逻的大内侍卫头子都是姓赵的,明摆着就是狗皇帝想抬赵德妃母家的位分了。
说起来赵家那个大内侍卫头子油腻得很,好几次在宫里见着宫女就瞎抛媚眼,不知道的估计以为他眼睛抽筋了。
有两次我独自在太液池散步,他遇见我就朝我翻白眼,哦不,抛媚眼,一边抛一边问我话。
第一次我穿了件淡粉襦裙,他上来就调戏我道「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我没理他。
第二次他遇见我的时候问我「妹妹是哪个宫的婢女,还颇有姿色嘛,嘿嘿嘿嘿」,我和他说我是静和公主,企图通过身份差距来告诉他「别爱我,没结果」这个道理,从而达到让他别在我耳边吱哇乱叫的目的。
没想到我的名号效果出奇地好,这怂货吓得大喊一声「妈呀乌鸦嘴静和!!救命救命救命」,然后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不是,跑得这么快倒也不必……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出名,真的。
我流下鳄鱼的眼泪,默默安慰自己,或许无敌的代价就是寂寞吧。
想到这儿,我又抬眼看了一下我的便宜老爹,他的情绪平静多了,好像刚才那个脸色铁青铁青的老王八不是他一样。
其实我寻思父皇可能一早就知道李贵嫔多多少少和秦家能扯上些关系,所以故意暗示了赵德妃给李贵嫔下药设计一出通奸。赵德妃家境微寒,能爬上妃位就说明她是个聪明人,把我恶毒老爹的意思揣摩得明明白白。
通奸一事被撞破对我爹来说百利无一害,头上绿点就绿点吧,绿色健康。
但这正好让便宜父皇一边拔除了秦家放在宫里的人,一边废黜了秦家朝堂上的棋;不仅赤裸裸地警告了秦家一番不说,说不定还能顺手换上赵家的人填侍郎的空子,把赵家抬起来和势力深广的秦家对着干。
我甚至有点想给我爹颁发一个宫斗冠军头衔,如果他换个性别在宫里当娘娘,一定能顺利升任太后。那句话咋说来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狗皇帝。
所以恰好李贵嫔私通被当场捉奸,恰好赵德妃看见花丛微动就惊慌喊人,又恰好父皇只听一面之词就暂时黜了秦家侍郎的职。
唯一的意外不过就是我和秦珏恰巧在此处罢了。
不过若是秦珏不在这儿,大概这件事的走向还能稍微慢那么一点,比如说李贵嫔在冷宫失智大喊「秦侍郎救我」,然后皇帝查清秦氏在他身边插眼线,疑有取而代之之意,遂震怒,一气之下废黜秦侍郎择日处斩。
不愧是我的便宜爹,糟老头子坏得很。
不过说起来如果我是李贵嫔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伺候我老爹的,图啥?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我要是李贵嫔,我一定会偷偷包八百个小白脸,每天两个换着来!!嘿嘿!!!
坏得很的糟老头子看起来疲惫极了,他看着侍卫一左一右把李贵嫔拖下去,也摆了摆手道:「罢了,都各自回去歇着吧,朕也乏了。」
「那这姘头……」林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公公那一刻的眼神像是恨不得要把这个不长眼的小崽子削死。
那姘头正支着脑袋看戏,听见有人叫他,便开口道:「我应当是帮了陛下一个大忙吧,陛下且说说要怎么惩治我?」
嚯,这大胆狂徒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父皇,那一瞬间我怀疑他姓张名三,是个法外狂徒。
「念你是东夷质子,下不为例,且罚三月俸禄吧。」父皇摆摆手,说完就转身走了。
「那在下和公主也先行告辞了。」秦珏朝东夷质子笑笑,又转头看我,「天色暗了,臣送殿下回宫。」
那东夷质子的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我,比起来秦珏好像要正常多了,于是我礼貌性地朝东夷质子露出一抹尬笑,然后扭头就准备开溜。
不过其实我认得回自己宫殿的路,毕竟皇宫是我家,所以我悄声同秦珏道:「秦大人私底下不必和本宫如此,本宫自己回去便可。」
他对我父皇表现出中意我也好,愿意尚主也好,应当也都是迫于压力想要证明秦家并无不臣之心,毕竟若是娶了公主,他的仕途和权力也都要到头了。
再者,秦珏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啊啊啊啊,他跟着我,我好害怕!!!!我还是个孩子,求求兄弟你放过我吧。皇室有那么多公主,你爱娶哪个娶哪个,虽然她们目前都还没及笄,但是过几年你爱娶谁娶谁!!喜欢我哪儿,我改还不行吗!!
「殿下……」秦珏应当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回应我道。
我刚开口想和秦珏说些什么,就一阵头皮发麻,总觉得身后有人看着我。我扭过头去,那东夷质子正含笑同我挥手作别。
淦。
这两个人都挺他娘吓人的。
救命。
我被这东夷质子吓得几近质壁分离,总觉得他一直直勾勾盯着我是想杀了我灭口。
如果我胆子再大一点,我可能会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领子吼一句:「你瞅啥!」
但我怂。
所以我飞快地把头扭了回去,装作没回过头的样子,只是我的动作过于激烈,然后「咔」的一声扭到了脖子。
「殿下想多了…… 殿下?」秦珏应该是想解释他表现出中意我并不是做给我爹看的,但是话音未落就听见我扭了脖子的声音,于是伸手想替我按一下脖子。
他温热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脖颈,这种感觉奇怪极了,我一个激灵然后一步弹开半米远,歪着脖子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应该扭曲极了。
我说:「秦大人不不不…… 不必!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等一下,我怎么好像有点结巴了,我恨。
秦珏最后还是把我送到了宫殿门口,我礼貌性地目送着他提灯离开,看着他一身黛色衣袍渐渐融化在深重的夜色里。
我的居所在公主居所栖梧殿的最南边,僻静荒凉,再往南走些就是冷宫,时不时夜里还能听见些弃妃癫狂的哭叫声。
寝殿里的窗户没关严实,从屋外溜进来的夜风把几案上的烛火吹得微微摇曳,我屏退了侍女,悠哉悠哉地拿出棋盘,照着棋谱摆了个棋局琢磨起来。
这几乎是我漫长无聊的岁月里唯一的消遣了。
好想养面首,好想夜夜笙歌,难受。
棋谱上收录的棋局多半都是死局,进退都要输的那种,我撑着脑袋看着桌上的棋局半晌,手里夹着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去。
不知怎的,今夜种种又快速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我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极了手里这枚黑子,唯一不同的就是黑子是我手里的棋,而我是别人手里的棋,我无力操控自己的命运,身处权力争夺的死局,可进退之间半分都由不得我。
「公主好闲情,只是一个人对弈未免太无聊了些吧?」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我吓得扔了棋子扭头看去,身后的窗户大开着,东夷质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屈身站在我身后,带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瞧着我。
!!!!!!
这宫里的侍卫都是吃屎的吗?!
哦,不好意思,忘了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我这里根本没有侍卫。
绝望。
我正欲扯着嗓子喊人,就见一阵刀光晃眼而过,东夷质子拿着把玄铁匕首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喂,你你你…… 你想干吗,有话好好说……」我颤声道。
他一只手撑在几案上,另一只手拿着匕首轻轻抵在我脖子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把玩匕首刀柄上的宝石,「殿下,在下不叫喂。」
好好好,你不叫喂,你叫楚雨寻。
我瑟瑟发抖地往后靠,半张侧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希望能离那把匕首远一点,生怕他还没准备杀我结果匕首没拿稳掉下来,结果了我这条狗命。
东夷质子注意到我的反应,似乎很是愉悦地低笑出声,笑声清朗如美玉相碰,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腔因着笑声而微微震颤共鸣。
他轻轻用那把玄铁匕首的刀柄剐蹭了下我的脖颈,冰凉的温度激得我全身哆嗦一下,汗毛倒竖。然后我听见他俯在我耳边一字一顿低语道:「在下傅停云,是东夷摄政王世子。」
我欲哭无泪,「好名字,好名字…… 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公主今日目睹我这般丑事,在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杀了公主保险些。」
兄弟你的表情和行为一点都不像觉得这是丑事啊,嘤嘤嘤。
我都快哭了:「大兄弟你先把刀放下,我向天发毒誓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爹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沉默很久,突然粲然一笑,仿若白日焰火般明艳夺目,满室灯火都不如他的笑眼灼人,「和公主开个玩笑罢了。」
傅停云收了匕首,漫不经心道:「殿下盯着这死局做甚。」
关你屁事!!!
但这话我能说吗?
不能,因为我怂,我怕他三天之内杀了我,于是我回答他说:「因为好玩。」
「若它不是死局,怕是会更好玩的。」傅停云在我耳边轻笑着说。
我道:「人总喜欢在死局里挣条活路,若不是死局,这棋下得也没意义了。」
是真的,我每次盘活一局棋都觉得我是旷世奇才,骨骼清奇,宛若诸葛再世、玉帝历劫。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应该会做个大喇叭绕着皇宫每个殿夸自己一遍,然后花一枚铜板雇一队人马在我殿前一起夸我。
烛火暖黄的侧影在傅停云的脸上晃了几息,他纤长的睫毛被洒上一片柔和的浅金,像是要融化在这片光影里,仿佛抖一抖便能颤落满袖星光。
他屈身捡起我方才惊吓之中摔落在地上的黑子,随手落在了棋盘某处,问:「那殿下找到活路了吗?」
我有点想拿皇祖母的裹脚布把他的嘴给塞住。
我心里 mmp,表面笑嘻嘻,回答道:「没有。」
然后?
然后傅停云广袖轻飘飘在棋盘上一拂,绣着暗金云纹的黑色袖口和木质棋盘上的黄底黑线相互映衬,把我摆好的黑白子「哗啦啦」地尽数拂乱,有几颗棋子掉下桌去,砸在地上发出声声脆响。
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用四十米大砍刀剁了他的咸猪手。
「那公主不如毁了这盘棋,比如说……」傅停云笑笑,伸手替我把头上簪着的流苏步摇扶正,「嫁给我。」
我,乌鸦嘴静和,今天真是捅了神经病的老窝了。我甚至怀疑我上辈子是不是掘了神经病的祖坟,所以这辈子和我能说上话的两个男人都是神经病。
狗皇帝想把我嫁给秦珏,秦珏若是尚主,必然仕途到头,之后狗皇帝就会一点点地把秦家的势力慢慢架空。
秦珏表现出想娶我的样子,无非是想告诉父皇秦家没有不臣之心,但他并非执意娶我,不然不会在夜宴上同父皇说「择日再议」这番话,说白了他应当也只是想拖延时间,好让父皇放心,以此来保全秦家大势。
我是他们手上的棋,若嫁秦珏,秦家必定恨皇室入骨恨我入骨,若秦珏不肯娶,我于父皇而言不过是个废棋,再无存在的意义。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从他在夜宴上点到我的那一刻,我的死局就已然布下了。
但如果我和亲远嫁,就能从父皇与秦家的权力角逐中脱身,这无疑能让我在死局里找出一条活路,但也不过是成了傅停云的棋罢了。
我冷笑一声,把棋子推入棋盒,棋子掉落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本宫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对本宫来说,棋子这么多,无须为了堪堪一子多费功夫。况且这棋局还没开始便被拂乱了,重新再起一局也不是不可。」
傅停云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笑出声,道:「静和殿下聪明,但是这棋…… 已经开始下了。」
- 你就是梦里娶我的那个杀千刀?
大家好,我是静和,一个平平无奇的乌鸦嘴。
自从我生辰那晚被我老爹明明白白当枪使以后,权臣秦珏和东夷质子傅停云似乎也有意和我一起打手枪,阿呸呸呸呸呸!!似乎也有意把我当枪使,这让脆弱的我难以承受。
毕竟我是个自幼就不讨喜的乌鸦嘴公主,我心理承受能力极其脆弱,遇事一直秉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别人总觉得遇事逃避很羞耻,但我遇见事不仅能毫无心理负担地逃避,还能变着法地想怎么逃快点。
所以那晚傅停云走了以后,我就裹上了我的小被子,毅然决然地开始装病。我打算装个三五年,熬到其他妹妹们及笄。
甚至我还花了五两银子巨款买通了我的侍女,让她们在宫里传「静和这个乌鸦嘴把自己咒病啦!!大家快离她远一点!!」这类的话。
装病的这段时间我过得非常安逸,肚子上的小肥肉好像都多了一层,唯一让我为难的是父皇怕我真的死了,所以他给我派了个太医,我分明红光满面容光焕发,但是太医来的时候我要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但是刚才我听见了林公公又尖又细的嗓音,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那句:「皇上驾到——」
我赶忙把小话本塞到枕头下面,做出一副挣扎着要起床的样子,父皇抬脚走进来,就看见脸色灰败的我正挣扎着想起床。
于是他大手一挥,道:「静和不必起来,快看看谁来了?」
我做作地倒在床榻上,扭头,抬眼,然后我看见了秦珏。
他嘴角微微上扬,见我朝他看去,于是颔首道:「公主。」
救命。
我现在脸色灰败不是装出来的,我是真他娘的觉得自己有点心肌梗死了,然后我气若游丝道:「见过父皇,见过秦大人。」
为什么,为什么大臣能出入后宫??我眼角含泪幽怨地看了一眼皇帝野爹,哦,原来是因为狗皇帝急着想把我嫁给秦珏。
野爹看着我含泪的眼神,悟了:「爱卿你看,静和见你来看她,都感动哭了。」
??????
我恨不得让我殿里总是不洗脚的小允子把脚堵进这狗皇帝嘴里,但我不能,这是我第一千零一次恨自己无权无势,恨自己只能和父皇装父慈女孝:「嘤,宫里都在传儿臣是个不祥之人,请父皇和秦相离儿臣远些吧,以免过了灾祸到身上!嘤嘤嘤!」
感人!!!我很满意我自己的演技!
我继续哭哭啼啼道:「是儿臣不孝,嘤嘤嘤,还请父皇快些离开,儿臣…… 儿臣是个灾星!」
快点走!!
快!滚!
不料,父皇感动道:「吾儿莫怕,父皇日夜忧心你的病,秦相得知以后亦是,特地请来了避世高人李神医。」
完了,我感觉我的表情好像有点裂开了。
父皇又道:「李神医欠秦相一个人情,秦相用了这个人情才请了李神医出山,吾儿,你的病不日就要康复了!病愈后你可要好好感谢秦相!」
不用感觉了,我的表情已经垮了。
狗皇帝,你没有心。
「呵呵…… 呵……」我强颜欢笑道,「那就多谢秦大人了,本宫无以为报,只求下辈子能给大人当牛做马。」
今夏多雨,秦珏来时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因着雨天没有阳光,我这本就偏僻背光的屋子更加昏暗了些,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好似衬得我整间屋子都亮了许多。
秦珏低声道:「来世种种未免太过虚妄了些。」
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惯会尬笑的,所以我「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说:「那本宫许你一个条件!」
说实话,其实我还挺馋秦珏的,秦珏这样的男人谁不馋,如果我不是公主的话我做梦都想嫁给他。
可惜了,我是宫里唯一一个适龄婚嫁的公主,估计我的倒霉父皇也是因为这事才想起我来的。我只要敢嫁给秦珏,他们就敢马上送我去轮回,来世近在眼前,还虚妄个屁。
狗皇帝其实就是来看看我死了没,还能不能拿着我这颗棋子继续下棋,见到我没死他就开开心心地走了,临走前还做足了一副天下第一好爹的样子。
跟在他身后乌泱泱一群侍卫和太监也一道走了,寝殿里空荡安静了许多,这下我才看见狗皇帝嘴里说的李神医,他穿了一身粗布蓝衫,腰背挺得笔直,鹤发童颜,果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瞥秦珏一眼,问:「我欠你的这个人情可金贵得很,你确定要用在这丫头身上?」
「然。」秦珏说,「劳烦先生。」
其实我这个节骨眼上一病不起或者直接死了,都是对秦珏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秦珏这般举动确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正走神,那李神医已经走过来在我手上覆了方帕子,然后仔细替我把起了脉,他眉头紧皱,「公主这脉象……」
他话说了一半,然后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
我甚至有点担心他接下来要说一句:「是喜脉!」
然后我忐忑地看着他,手心里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倒也不是担心喜脉,毕竟我还没有厉害到可以无性繁殖,我主要是怕他戳穿我装病的事实。
「公主的脉搏紊乱,细探竟是像受了致命伤的将死之人,万万是不可能像公主现在这般状态的…… 公主心口处可受过致命伤?」又过了许久,他才道。
「并无。」我说。
还没等我在心里大骂他庸医,我余光便瞥见秦珏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秦珏这般神色,他平日里惯有的笑意尽数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复杂,细看之下好像还有几分忐忑。
只是很快,他脸上的神情就恢复如常,「依先生看,殿下可有恙?」
「无恙,无恙,殿下虽则脉象怪异,但其他方面并无异象,她好得很!」李神医摸了摸胡子道,「我便先离去了,如若殿下有恙,还可再找我。」
我好得很???
哦,我差点忘记自己在装病了,我确实好得很。
不知道老先生年岁几何,不过我感觉他腿脚还挺利索的,可能是怕我追出去杀了他。
寝殿里的窗半开着,给他带路的小太监小跑着勉强跟在他身侧,很快两个人就消失在窗外。
秦珏兀自捞了把椅子坐在我身侧,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苹果,另一只手正握着小刀仔仔细细削着苹果皮。
他噙着笑问我:「殿下身体大好了?」
我好像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丝毫没有什么被拆穿的窘迫:「好得不行,今天能下床活动,明天能上房揭瓦。」
刚才那个不知道是神医还是庸医的都说了我无恙,我哪里还敢再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唔。」
秦珏应了一声,然后许久都没有再说话,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又隔了很久才说:「其实三年前秋猎时,臣和殿下见过的。」
我感觉他在驴我,因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只有屋檐上的水珠偶尔下坠,砸在殿前芭蕉上发出「啪嗒」的闷响,混着屋内秦珏温柔轻缓的低音炮,竟然岁月静好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那天殿下的马惊了,臣恰巧路过,原想上去帮殿下一把,谁想殿下对我说了句无事,然后自己跳下马了。」
我想起来了。
作为乌鸦嘴 · 静和,我在秋猎前一天晚上梦见秋猎那天我的马惊了。然后在我即将滚落在地上把脑袋摔得稀巴烂的时候,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突然接住我转了一圈,当时正值深秋,我同他对视的时候周围的落叶簇簇而落,然后他用轻功带我飞回了营地,还替我接好了脱臼的肩膀。
简直是话本子里的初遇桥段!绝美爱情!
其实我本来也想把那个话本子一样的梦发展起来的。但是我的身体很诚实,所以在现实中我察觉到马要惊了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御膳房厨娘气到砸西瓜的样子。
我怕他要是没接住我,我的脑壳就会跟烂西瓜一样,所以我就和他说了个「无事」,然后在惊马之前自己跳下马走了。
不对,我是在惊马之前跳下去的,他是如何得知要惊马的?
这个疑问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我并没有太过细想。
屋子里燃着的安神香混着雨后的潮气和秦珏身上微微的药香已然让我有些昏昏欲睡,秦珏柔和的声线和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更是莫名让人心安。
我只感觉眼皮沉重,昏昏沉沉间不愿去纠结为何秦珏知道那天会惊马,也不愿去纠结秦珏身上的气味为何变成了药味。
意识的最后是朦胧间好似有人给我盖好了被子,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抵在我额头上一触即分。
梦境与现实交叠间,我似是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有个温柔的声音涩然道:「年年…… 忘了也好。」
忘了也好……
我…… 忘了什么?
这一觉我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幼时模模糊糊的惊梦又扰了我一晚上,这次却异常真实。
梦里我站在大酀最高的摘星楼上,看着滔天洪水冲垮了好几座堤坝,蝼蚁似的人群凫在泥黄色的深水里用力挣扎。
饥荒、瘟疫在侥幸迁徙出来的流民之间肆意流窜,一派民不聊生之象。朝廷派去的巡抚拿着粮款醉生梦死,而我的皇帝野爹正醉心权力争夺,丝毫不理百姓疾苦。
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揭竿而起,一路杀到皇城周围才被军队遏制住;皇城里处处散着铺天流言,说上天觉得江家无治世之能,继续掌权恐天下大乱,这才降下骤雨冲垮江坝予以暗示。
而后洪水冲进皇城,漫过摘星楼,我只觉得一阵窒息感朝我涌来,拼命咳了两口才挣扎着醒来——
傅停云的俊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我吓得几乎尖叫出声,但是他的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嘴,所以我没叫出来。
淦,老子的宫殿是游乐场吗,你想来就来?!
我怒极反笑,伸手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三番两次擅闯本宫居所,世子未免有些跌份了吧。」
「非也……」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在下是翻窗偷偷进来的,和闯可不搭边。」
「况且…… 在下离开以后殿下就病倒了。」傅停云和我对视道,「在下唯恐殿下是被我吓病的,如果不来看殿下一眼,在下实在是良心难安。」
良心?
他还有这玩意儿呢??
「哦?」我是真的想对他翻白眼,「良心难安?」
「若有半句假话,在下天打雷……」傅停云话音未落,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荡在天地间,然后窗外极快地砸下骤雨。
我起身去把窗户关上,老旧的雕花木窗发出尖细轻微的嘶鸣声,又很快被雷声盖了过去,「世子继续说。」
我原本想逗逗他,却又被骤然一声惊雷震了个清醒,梦中种种在我脑海里纷然涌现,我问他道:「世子何时回东夷?」
大酀治世已经接近三百多年,纳质子是我太祖爷爷那辈定下来的规矩,周边蛮夷之地必须将宗室子孙送来大酀,以保证愿意和大酀和平相处,如若有战事,大酀随时可以拿质子开刀。
一般都是把新的质子送过来,然后把年长的换回去。
我并未在梦里见过傅停云,但是总有个念头在告诉我傅停云那时将将要启程回东夷。
「唔……」他跷腿斜倚在我的美人榻上,伸手捻了颗紫葡萄送进嘴里,漫不经心回答我道,「上次问公主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傅停云八岁那年被送来大酀,到现在已经十六载春秋,但是一直不曾被换回东夷。其实用屁股想想都知道傅停云他爹和东夷皇帝早就放弃他了,不然也不会任由他待在大酀十六年。
如今他想回东夷就要娶我,如果东夷和大酀有联姻,那么为了牵制大酀,东夷也会提出让傅停云带着媳妇常回家看看这类的憨批要求,以求把大酀公主作为人质。
等一下,梦里娶我的那个杀千刀不会是傅停云吧?
噫!!
「呵,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的。」我斩钉截铁。
无情,不愧是我。
「殿下好生无情,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这话我总觉得特别熟悉,于是顺嘴接道:「好的大伯!」
不是,这话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我的视线移到了傅停云拈着葡萄的手指,白玉似的手指被深紫的葡萄衬得好看极了。
美人吃葡萄固然好看,但我觉得我有个事必须得和他说:「那葡萄之前掉进本宫鞋子里了,一直没洗。」
傅停云放下葡萄,脸上的表情龟裂了一瞬。
因为暴雨,厚重的乌云早就把阳光敛了起来。从殿外透进来的只有几层薄薄的光束,微光混着斑驳树影投射在地砖上,绘成一幅似是掉了色的黑白水墨图。
水患应当是发生在傅停云临回东夷的时候,但是傅停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回忆了一下梦里的其他细节,试图找出一丝线索来判断水患的大概时间。
带着丝微甜的安神香自三足香炉袅袅升腾,散出一阵极其浅淡的白雾,我闻着有些犯困,遂走过去把炉子里的香碾熄了。
「殿下突然这么问…… 莫不是舍不得在下?」傅停云「唰」地一下把折扇撑开轻轻扇了两扇,然后抬步走到我面前,又「唰」地一下把扇子折了起来。
他将那把折扇轻佻地托在我下巴上,又屈身凑近我了些:「公主若是舍不得,在下便不走了。」
呵呵,狗贼,你倒是想走,你能走吗?
还未散尽的安神香与他身上熏着的松香纠缠着绕在我鼻息间,我不太习惯这种骤然清冷的气味,亦是不太喜欢这般暧昧的姿势,于是伸手抽走了架在我下巴上的折扇。
「舍得,本宫非常舍得。」我说。
如果傅停云不开口说话的话,我可能会想把他包下来当面首。
但是现实挺骨感的,因为他长了张嘴每天就会叭叭叭叭屁话不停,也因为我钱袋空空没钱养面首。
罢了,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我回身执起几案旁的伞,决定想一些比较现实的事情,比如去摘星楼看一看。
平日里摘星楼有人把守,需得有钦天监的腰牌才能上去,今天雨这么大,应该是没有人的。
我的梦极少出错,如若摘星楼的场景能和我梦里重合,那水患应当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为什么我不拍着胸脯自信地说「我的梦一向不出错」,因为杀千刀的秦珏他不按套路出牌,搞得我有点自我怀疑。
野爹父皇和秦家的棋局里,我只是颗毫无选择权的棋子。我不想这样,所以我要让自己有些价值,比如抓住水患这件事立一功,好为自己争取一点讨价还价的资本。
如果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还能捞狗皇帝一笔赏钱,以后葡萄吃一串扔一串,再花钱雇两百个壮汉按着傅停云的头吃我扔鞋里的葡萄,过上有钱人朴实无华又枯燥的生活。
美滋滋,你说有钱多么好。
「殿下这是去哪儿?」
我沉浸在当有钱人这种美妙的幻象里,傅停云和我说话时我还颇有些没回过神来。于是我反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掰下几颗葡萄塞进傅停云嘴里,失了智一样神叨叨说:「吃葡萄。」
傅停云猝不及防被我喂了一嘴葡萄,他脸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江!静!和!」
!!!!!!
等会?
我刚干什么了??
我看着傅停云比窗外阴天还阴的脸色,突然害怕我还没当上有钱人,他就一刀结果了我的狗命。
「本宫…… 看你喜欢吃葡萄……」我僵硬地张嘴解释,然后抓起伞就往寝殿门口冲,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在追我,「世子若是没事便先回吧,本宫还有事情要办!」
说罢,我又一路急忙从殿里跑出去,细细密密的雨珠敲在我那把十六骨折伞上,瓢泼之间给天地蒙上了层淡薄的白纱,把伞下和伞外隔开两个世界。
摘星楼不远,离我的栖梧殿不过一盏茶的路程,我撑着小伞快步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四周依然有人把守,侍卫们正穿着油衣立在婆娑雨幕下意外地看我:「这么大雨,公主回吧!」
没想到这些侍卫竟认识我,但是来都来了,不能白让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这么久,所以我像个沙雕,哦不,像个石雕一样站在那里没有动。
「公主?」那几个侍卫又冲我道:「陛下在此,公主请回!」
檐下的占风铎被风吹得四下乱摇,其中碎玉将竹片敲出泠泠脆响。
即便我确认了摘星楼能和我梦中种种重合,我也极少有机会能见到父皇,何谈将水患的事情禀报给他。此时他在摘星楼那就再好不过了,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嘿嘿嘿,狗皇帝我来啦!
我朝着侍卫们背后的空气深深躬身,「参见父皇!」
侍卫们顺着我的话音也迅速转身,「参见皇…… 公主您不能上去!!!」
不,我能。
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拎起裙子就是一个百步冲刺,瞬间冲上了摘星楼的二层。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无视侍卫们想要把我活剥生吞的眼神,转头一口气小跑攀上摘星楼顶层,因为楼梯上方多有屋檐遮蔽,等我登到顶楼的时候手上的伞已经不知道被我随手抛在哪层了。
烟雨楼台中,三个穿着油衣的身影撑着天青色纸伞临风而立。
可能是常年紧绷着神经的缘故,那个高挑颀长些的身影先行回过身来,眨眼间收了伞,以伞作剑朝我破风而来。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剧烈起来,携着残影的伞尖堪堪停在我脖子前两指宽的地方,那执伞的人抬眼看见是我,怔然把伞收了起来。
「殿下?」秦珏皱眉道,似乎是看见我的衣裙被雨水氤湿了大半,他把自己的油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殿下何以在摘星楼?」
作为一个又穷又不受宠的公主,我自然是穿不起油衣的,只能打打伞这样子。看着秦珏披在我身上那件皎白绢丝绣暗金云纹的油衣,我不禁流下了羡慕嫉妒恨的泪水。
好想发财,这个世界上多我一个富婆又会怎么样呢。
父皇负手而立,过了片刻才转身看我,一旁的赵德妃抬手替他举着伞,滑落小半的鸦青衣袖下露出一抹白腻腻的皓腕。
「静和怎么来了?」他还穿着朝服,腰间挂着的那枚朱砂红玉也因为他的动作缓缓晃动。
也许是因为狗皇帝这辈子造孽造得太多,随着年事渐高,也愈发相信神神鬼鬼之事。
前几年野爹几乎夜夜噩梦,他腰间那块红玉是陈贵妃去檀溪寺里日日夜夜跪着求来的,自求来那块玉他便日夜不离身地戴在身边以求心安。
看着他明黄色衣袍上那一抹朱红,我突然福至心灵,向狗皇帝微微躬身道:「儿臣昨夜惊梦,梦中有个老者自称檀溪寺住持。」
「你且…… 说来听听。」父皇沉思许久,终还是开口道。
「他托梦于儿臣,提起渝州有紫黑色的凶光乍现,恐有祸患会因此而起。」我斟酌着说。
回忆梦中种种,水患最先冲垮的是渝州堤坝,但是降雨更凶的其他地方的堤坝还好端端的,如果不是造堤坝的时候偷工减料,渝州的堤坝必然不会比其他雨势更大的地方先垮。
君是明黄,臣为绛紫,不必多言,父皇这样沉的心思定然是会去查证的。
天幕低垂,乌云从远方滚滚涌动而来。
大粒雨滴在天青色的伞面上奏出飒飒闷响,秦珏同我共撑一把伞,半边肩膀的衣衫似是湿了。
他微蹙着眉瞧我,一言不发。
父皇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块朱砂红玉上来回抚摸着玉佩棱角,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为何同朕说这个?」
废话,不明摆着为了立功嘛。
我此时此刻真的特别想抱着他的大腿让他别老想着把我当枪使,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让他给我加点月俸,能赐个公主府就更好了。
但是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所以我说:「儿臣不欲见大酀之祸,但求父皇多加留意,保我大酀万世兴盛安康。」
他沉吟许久,「吾儿有心,朕知晓了。」
摘星楼当得一句「危楼百尺可摘星」,从其上俯瞰而下,几乎能把整个大酀的楼台一览无余,隔着朦胧氤氲的骤雨,我依旧能辨清这些场景,的确是和我那个噩梦重合的。
皇帝看起来确实是起了疑心,他锁眉良久,摸着那块玉佩的手也愈发用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们四个人站了很久,他才说:「朕会派人去查。」
他留了句「都回吧」,然后就转身迈上蜿蜒而下的楼梯,赵德妃步子不如他大,小跑着替他撑着伞,只余秦珏和我留在摘星楼上听着大雨倾盆。
「朝堂风云诡谲,殿下不该管这些。」等到父皇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秦珏才看着我说。
「可是本宫不甘愿只当颗毫无选择的棋。」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本宫并非没长脑,如果不争,本宫只有死……」
只有死路一条。
他突然转身面对着我,俯身将食指轻轻抵在我唇间,动作间冰凉的手指上沾了些我的口脂:「臣刚才和陛下登摘星楼,也是想说渝州一事。」
我惊愕地抬眸看他,正对上他灿若星辰的眼睛,他正含着笑意瞧我,又启唇说:「臣的意思是,公主无须烦心这些…… 殿下所想,臣会替您做。」
「你……」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该问他什么。
不知道该问他为什么知道渝州水患一事,还是该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换作平时我可能会撒泡尿照照自己,但是今天雨下得大,不用我亲自撒尿。我垂头看着积水里自己的倒影,颇有自知之明地觉得我还没好看到让秦珏死心塌地的地步。
不然难道秦珏有眼疾?
「殿下不必问。」可能我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迷茫,秦珏突然轻轻笑道,「如果您愿意的话,臣会一直护着您。」
他轻轻牵住我的袖口缓步往前走,「天凉,臣送殿下回宫。」
我的伞在来时登楼间就被随手扔了,回去时也只得和秦珏共撑一把伞,他一直轻轻牵着我的袖子,宽大的袖口把我和他的手遮盖住大半,许多次我垂眸看去都隐约觉得像是我同他正十指相牵。
身上的湿衣还没干透,分明凉风吹着湿衣叫我冷得打了个寒战,脸上却莫名腾起一股燥热。我偷偷抬眼瞧着秦珏湿了半边的肩膀,心里冒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荒诞的念头,但我烦得慌,不愿意多想。
不过秦珏也没给我多想的时间,快到寝宫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步子,柔白的衣袍被风吹出猎猎轻响。
我不解地抬眸看他,透明圆润的水珠从天青色的伞檐上坠下,突然觉得身后宫墙上的朱红竟不如他一身白裳灼人。
「傅停云心机深沉,」他犹豫着跟我说,「还望殿下多心。」
嗨呀,傅停云何止不是好人,简直就是绿茶中的战斗机,白莲里的黑心莲。要不是他三番两次地爬我寝宫的窗,我怕是平日里见了他都会往后藏几分,不愿有什么机会同他接触,免得说话一个不注意就钻进他的坑里去。
当然,如果傅停云不说话的话,放在宫里当个摆设大概或许也…… 还不错。
况且傅停云找我也都是偷偷翻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秦珏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遂和他说道:「本宫不曾与质子有过太多接触。」
秦珏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移至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就见傅停云正抱胸斜靠在檐下,簇簇而落的雨珠扰得我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
他那张人间艳色似的脸被雨雾晕得朦胧,我讷讷看着,只觉得果然傅停云不说话还是好看的。
想…… 呸,我不想。
「巧啊,秦大人。」傅停云启唇玩味道。
秦珏也抬眼看他,掀起唇角轻笑:「世子。」
我站在秦珏的伞下看着傅停云,又悄悄转开视线用余光瞄了瞄秦珏,只觉得两个人一个白衣翩翩一个朱裳艳艳,般配极了,我横在中间倒有那么一丝多余。
屋檐已经足够遮雨,秦珏走到傅停云身侧后就没有再撑伞。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珏似乎把我的衣袖攥得紧了些,瞧起来比刚才更像是紧紧相牵一些。
没有水雾相隔,我能看清傅停云的神色。
他正微微勾唇,眼睛随意地往我和秦珏交叠的衣袖间瞟了瞟,「秦大人方才可是在夸我心思深沉?」
- 人在家中坐,婚约天上来
「世子爷莫非自觉当不上这句盛赞?」秦珏声音柔和。
「恐只有相爷才能配得上如此盛赞。」
傅停云敛眸把玩着一枚黛色香囊,玉色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相缠。
「世子过誉了。」秦珏脸上的笑意浮于表面。
我莫名觉得周身的气温变低了些,于是伸手把衣服裹紧了些,秦珏和傅停云见我如此动作,俱是微微扭头看向我。
僵硬。
「你们继续,继续……」我呵呵尬笑一声,他们两个人突然看我,真是怪……
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傅停云突然「唔」了一声,把手上的香囊抛给我。
黛色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差点砸到我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于是我连忙伸手将它接住,「这是?」
「安神的。」傅停云回了句,「原想刚才给殿下,谁想殿下匆匆就走了。」
我万万没想到傅停云会这么好心,愣了一小会才将那枚香囊合于掌心:「多谢世子。」
「公主今日未着腰饰,不如试试。」傅停云见我将香囊接住,又含笑对我说,「黛色倒也配殿下今日衣裙了。」
「好。」
傅停云又含糊应了声,视线在我系香囊的手上流连片刻。
直到秦珏的目光从我这里投向他,他才将流连于我腰间香囊的目光又移到秦珏脸上,两个人对视之间,傅停云又瞥了瞥我腰间,然后冲着秦珏展颜一笑:「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我一边慢吞吞地把那枚香囊系在腰间,一边默默看着这两个人眉来眼去,一个荒谬的念头在我心里疯狂滋生,不过一息就从一粒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莫非秦珏和傅停云至今未有妻妾是因为有龙阳之好?!
娘的,还挺般配。
可能是我无意中盯着秦珏的举动让他有些疑惑,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殿下一直看着臣做甚?」
「啊,秦大人好看。」我脑子一个没转过来,直接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秦珏眉目中藏着笑,「那同世子比呢?」
我骤然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昏话,甚至想伸手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不过傅停云刚才已经走了,想我静和乃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于是我想都不想就直接道:「自然是秦大人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仿佛在秦珏耳间看见一抹艳色,他整张脸上都溢满柔和愉悦的笑意,宛若暮冬早春里消融的冰雪。
突然,秦珏伸手把我刚系上的那枚黛色香囊轻轻扯了下来,然后取下他腰间系着的那枚七褶竹青香囊小心翼翼给我系上,「同是安神之效,竹青色和殿下今日的衣裳要更配些。」
??????
秦珏拿自己的香囊换走了傅停云的香囊?!
?!?!?!
不是吧不是吧,他们不会真的是我猜的那样吧?!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只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连自己是怎么进屋的都记不清了。
这也太刺激了,兄弟。
不过记不记得我是怎么进屋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淋了一遭雨以后真的生病了,浑浑噩噩地连自己睡了几天都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是黄昏了,赤橙的霞光从屋外照进来,投了一片掺了红的金在地砖上。
昏沉间,我随意动了动脖子,隐约还能借余光看见门外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不过…… 我寝殿的门为什么开着???
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泼下来一样,我瞬间又清醒了七分。
但是我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偷的,可能贼进来了还会嫌我穷忍不住给我放二两银子接济接济我。
想到这里,刚刚提到喉咙眼的心又一下落了回去。
我把视线往别处移,目光刚对上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林公公和破锣似的嗓音惊得打了个寒战。
「哟,公主您睡了四日了,可算醒了!」林公公声音高亢,「陛下,公主醒了!」
果然,我一抬眼就看见我那皇帝野爹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瞧着我。
难受,还不如进贼呢。
我看着父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恨不得再白眼一翻晕过去。
但是晚了。
一旁的太医直接扑上来给我号了个脉,老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恭喜陛下!公主身体已经无碍,真是天佑我大酀!」
我此前十六年活得像个孤儿,娘走得早,皇帝爹装瞎看不见我,宫里侍女也基本不见人影。今天这阵仗我还是头一次见,吓得我一时之间有点懵。
那一刻,种种念头在我脑海里纷然而过,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夺舍了狗贼皇帝最宠爱的十三公主,直到我那野爹开口说话。
他抚着那块朱砂红玉沉吟道:「静和啊,你和朕说说……」
我的目光飘到他那枚红玉上,说来也奇怪,陈贵妃求的玉父皇日日戴着,但一个月也不见他去看陈贵妃半次。宫里人人皆知陈贵妃无宠,但陈贵妃不争宠不树敌,且母家强势,宫中也无人敢轻慢与她。
「说说,你梦见的那位住持还说了些什么?」
其实野爹来看我并非因为关心我的身体,主要还是怕我病死了。
那天我告别秦珏回寝殿以后,就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我殿里的宫女见我迟迟不起床用膳,这才来叫我,但是我一直不予回应,她差点以为我死在床上了,遂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呼吸滚烫,她才知道我病了,去请了太医。
皇帝今天正好收到渝州加急来的书信,差了林公公来传唤我,这才得知我病了,请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来。
父皇开口以后一旁的林公公和太医都噤了声,他脸上的表情算不上好,渝州修堤坝的银钱统共三万多两,被贪了一万余两。
我听着野爹半是怒火半是纠结的声音,半晌才道:「梦中住持只道灾祸与水有关,旁的儿臣就不知道了……」
晚风寂寂,夕阳落于云层尽头,只余一片微弱的红光在渐渐灰暗的天际挣扎。
因为父皇觉得我的梦印证了,才会在这里等我大半天。
但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以后就算把堤坝修好又或者是灾害平定都与我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
野爹这样利益至上的人应该是不会就此事顾念我太多功劳的,可能性更大的是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以后该怎么把我当刀子使还怎么把我当刀子使。
但倘若这件事的影响再大一些,让我能从其中赚到一分半分的人心或者口碑,野爹就会迫于面子和舆论压力保我性命,至少不会在我身上让人落下太多话柄。
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我脸上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色,「唰」地一下跪在地上朝我的野爹父皇行了个大礼。
「儿臣愿去檀溪寺为父皇祈福,为大酀百姓祈福,求神明佑我大酀无恙!」
檀溪寺坐落在城外一座背水而立的高山顶上,矗立在云雾缭绕和草叶繁盛间,其下设了台阶千阶。
我到山脚下的时候已过黄昏,马车颠得我头晕眼花,下车的时候我差点扶着婢女的手把早膳都给吐出来,再抬眼望望蜿蜒而上的千阶石梯,我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
身旁的侍婢搀着我一步步往檀溪寺攀,这里僻静极了,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布衣的香客,周遭俱是枝繁叶茂的古木和杂草。
等登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我刚想活动活动缓解腰间的疲乏感,那托着我的手的侍女就反手攥紧了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她在我耳边低语道:「得罪殿下!」
起初我还不明白她在得罪我什么,一头雾水之中我被她逼至山巅断崖处,山顶夜风瑟瑟,她的声音被风递到我耳边:「怪就怪殿下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淦,我就是再傻也该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明摆着就是要杀了我。
「静和公主心系大酀,祈福时不慎失足跌落山崖,」她说,「这个死法公主还满意吗?」
一阵凉意自背后升起,我用力甩掉她的手,退了两步让自己离断崖远一些,却没料到夜色中有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拔了剑直冲我而来。
沉沉夜色被刀剑泛出的银光点亮了些,刺客朝我扑来的风声和飒飒夜风混响交缠。
我并未习过武,体态不灵活,堪堪避开了两剑,但肩膀却被刺中了。
虽然我不受宠,却也没受过伤,这阵钻心似的剧痛几乎让我站不稳,我甚至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处氤湿我的衣裙。
混乱之中,其中一个刺客蒙脸的遮面被我扒开了,他的脸映在银光锃亮的剑峰上,我能认出来这是今天随我一起来的随侍。
这个想杀我的人必然身在宫中,但是又不太可能是我的皇帝野爹,毕竟他留着我还有别的用处。
会是谁?
肩头的剑伤处不断在渗血,我躲避的动作将伤口不断撕扯得愈发疼痛难忍,意识也渐渐涣散,我隐约听见有人粗哑着嗓子道:「她看见我的脸了,别让她活。」
淦,想我江初年没有死于成亲,居然今日要成为这几个憨批的刀下亡魂。
再想想我还没有体验到富婆枯燥无味又朴实无华的生活,还没包养四五个像傅停云和秦珏一样好看的面首,一阵悲戚漫上心头,我嗫嚅启唇说了句模模糊糊的话。
想是那群憨批没有听清,居然停止了追着我砍的动作,粗着嗓子问我,「你说什么?!」
或许是风太大他听不清。
我又一字一顿地忍痛含泪重复一遍道:「大、侠、饶、命!」
刺客:「……」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下,我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身子跑开,那几个刺客很快反应过来,追着我道:「杀了她,别让她跑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涣散,眼前也出现了层层重影,身后刺客的追杀声于我来说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跑得越来越慢,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那刺客的刀尖紧跟着就覆在了我的脖颈前。
罢,罢,来世投个好胎吧。
人生真他娘的艰难。
我闭上眼,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停止了挣扎,等着脖子上那阵剧痛的降临——
「咣!」
是刀剑相碰的声音。
我用尽力气想要再睁开眼,却不由自主地堕入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密林里,我影影绰绰地看见身边有一道人影,于是企图支起身子来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不想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一阵剧痛将我的神智拉回七八分,面前的人竟是秦珏。
高大茂密的树丛遮天蔽日,仰躺着看过去竟然见不到半点星光,秦珏好像没有生火,只是静坐在我旁边闭着眼养神。
「咳……」我想张嘴问他话,但是喉咙一阵干痛,大半天只发出了一个音节。
他注意到我醒来,遂靠近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我枕在他腿上的头正了正,伸手替我揉起太阳穴来,力道适中,「别乱动,小心伤口。」
想来是秦珏突然出现救了我,我忍着喉间刺痛,哑声道:「谢谢。」
夜里寒凉,我有些发抖,他将盖在我身上的外袍紧了紧,「我们在檀溪寺山腰的林子里,殿下忍一忍,等天亮了臣带殿下找医馆。」
忽而一阵微风刮过,吹落了几片落叶在我身上,秦珏将那两片落叶拂开,「追杀殿下的人还没走,生火怕再把他们引过来。」
「秦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渝州一事,陛下震怒。」他沉吟了片刻,继续道,「按理来说这件事牵扯深广,但陛下只处理了两个县令,然后又补了银两叫人加固堤坝。」
我忽而想起来那个女刺客欲推我坠崖时说的话,她说我惹了不该惹的人。
说到底我一直以来想得还是简单了些,以为我借此立功就能稍微掌控一些自己的命运,不至于到连嫁娶都没得选的地步。可是渝州一事牵扯到朝臣氏族,我动了别人的利益,他们自然是留不得我的。
到底还是一步一步把自己拖进了更深更暗的深渊。
我听见秦珏继续道,他的声音轻柔,无端令我心安:「今日下朝时在回府路上听闻静和公主要去檀溪寺祈福,街上的百姓都在传公主仁善,臣一阵后怕,直接回府取了快马一路赶到檀溪寺。」
深夜如渊,夜风渐急。
「公主触碰了别人的利益,臣…… 恐有人要对您下手。」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全身发冷,他的手是温热的,也是我唯一能汲取暖意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秦珏那只握着我手的大掌渐渐收紧,甚至他整个人都有点微微发抖。
他平日里柔和清冽的声音嘶哑到几不可闻:「年年,差一点,差一点……」
「差一点我就要后悔一辈子,年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我在夜色中看着他面部朦胧的轮廓,只觉得周遭一片寂静,耳边唯一能够听见的就是我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活了这么些年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也不知道面对这种感受该做何反应。
我垂着眼感受着胸腔里愈渐急促的心跳,有些不知所措。
「秦珏。」我叫他。
「嗯?」
犹豫了半天,我终于艰难地问出口:「你知道心跳加快是患了什么病吗?」
他愣了愣,继而紧张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想了想,但又觉得浑身难受,肩上的剑伤也阵阵隐痛地凌迟着我的神经,「不对,哪里都不舒服……」
「公主先安心睡一觉,臣在公主身边。」他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等天亮了就去医馆。」
我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疲惫极了但是又睡不着
「刺客是宫里的人。」我突然小声自言自语道。
秦珏静了半晌,「赵德妃的母家似乎在渝州。」
我与宫中诸位娘娘都不熟悉,只知道赵德妃进宫时家境微寒,这几年升迁速度极快,连带着赵德妃膝下的三皇子背后都不乏支持者。
「前朝后宫向来难分,可是年年,你想过为什么对方知道是你让陛下去查渝州一事吗?」他轻叹一声,那天在摘星楼唯一多余的人只有赵德妃一个,「殿下不该蹚这趟浑水。」
这是他第二次和我说这句话,只是这次我没有反驳他,以前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水患一事会牵动朝堂上多少暗涌。
如果赵德妃的母家从渝州小吏一路升迁而上,中间除了皇帝的提拔还免不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花销,加之三皇子背后各种事情的打点,水坝的银两被贪走半数也可以说得通。
可是野爹花了这么多心血提拔赵家,就是希望赵家能够和秦家分庭抗礼,即使发现是他识人不清,但是必然也舍不得在这个关口刮骨疗毒。
再过分一些,就算我死在檀溪寺,他怕也就是寻个理由禁足赵德妃以示警告,不会真的降罪给赵家和赵德妃。
这样不问百姓苦难,只知道权力争夺的皇帝还能让大酀苟延残喘多久?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经被赵德妃一事带来的怒意冲散了大半。我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又沉默了许久,我终是抵不住浓重的倦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距离梦见洪水一事已经过去近半月,此后我基本没怎么做过梦了,这一觉我睡得不沉,耳畔总能隐约听见刀剑声声。
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间装潢简洁的屋子里,蒙蒙日光从糊着素锦的支摘窗外透进来。
我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已经结起了微褐色的痂,动作间有个女声道:「姑娘醒了,快去找郎中。」
整个屋子里除了两个侍女装扮的人就没有其他人了,我拧着脖子环视四周都不曾看见秦珏的身影,于是道:「秦珏呢?」
「姑娘不问问这是哪儿吗?」她顾左右而言他。
「……」
我好像还真不知道这是哪里。
别是有人在路上捡到我,然后见我颇有些姿色,把我卖进青楼了吧???
但想我一不会弹琴二不会书画,只会对着棋盘发发呆这样子,就算被卖进青楼也要被赶出去,毕竟青楼里的姑娘个个才貌双全,而我只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废物。
果然,只要我是个废物,就没人能够利用我,嘿嘿嘿。
想到这里,我悄悄松了口气,又转而望着那侍女。
见她表情躲闪,我又重复道:「秦珏呢?」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有一个侍女出去请郎中了,只余下我和她大眼瞪小眼。
过了很久,她才败下阵来似的小声道:「此地是大人的私产,大人还未醒。」
秦珏过往对我的种种相护顷刻间漫上心头,我虽不明白他为什么护我至此,但现在好像又有一点点明白了,可是想去深究理由,又还是不明白。
一团乱麻。
思绪沉浮间,我听见自己颤声问她:「什么叫还没…… 醒?」
这样犹疑的、带着恐惧的声音竟不像是我平日说话的一贯语气。
她移步把我带到秦珏的屋里,两间屋子的陈设差不多,秦珏正闭着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平日里总弯着笑意的嘴角也垂了下去。
我定定站在门前不敢迈步上前去看他。
刚才过来的时候那个婢女和我说,秦珏背着我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身伤,白色的衣袍被血浸成参差错落的红,有深得发黑的暗红,也有新添上去的猩红欲燃,活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硬撑着直到郎中给我包扎好伤口喂完药才晕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再三强调让婢女照顾好我,让她们不要对我提他受伤的事情。
「你先下去吧。」我又在门口站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对那个婢女说。
平日里秦珏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坐在他床边看了他许久。其实他睡着以后看起来一点都不温柔,反而像是冬日里冷冰冰的霜雪,抑或是房前檐下冻手的冰凌。
我忍不住伸手把他绷着的唇角微微向上提了提,「你什么时候醒啊?」
屋里一片安谧,没有人回应我,徒有几不可闻的秋风从微微支着的窗缝中吹进来,在我耳畔绕圈。
我的鼻尖有些发酸:「你要是现在醒,我就装作不知道你受伤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我。
我将手从他的唇角移开,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他微蹙的眉心抚平,「那你不要垮着个脸嘛……」
回应我的仍是耳畔轻悄的风声。
初秋的风不凉,只是到底带了些萧瑟,我日日醒来都会奔到秦珏的屋子里看着他,直到夜色沉沉的时候才回去,可是每次回应我的都是空气。
连这座庭院都被我跑熟悉了,听这里唯二的婢女说,这座宅子在京城旁边的安阳,是秦珏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为了安置母亲置办的。
秦珏的母亲亡故以后,秦珏只留了两个侍婢日日打扫院子,她们那天见到秦珏满身鲜血地带着我过来也是震惊的。
他这座宅子地势较高,其下走不远就是檀溪寺山下的那条河。
有时候我坐在秦珏身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就会忍不住去猜那天他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是先杀出重围,带着满身刀伤和昏迷不醒的我凫水躲避追杀,然后再一步步扛着我东躲西藏地过来的吗?
还是两个日夜未曾合眼,精疲力竭地负着刀伤和一个我这样的累赘,一个追兵一个追兵地杀掉,再背着我登高上来的?
「秦珏,别对我这么好。」
今天是我醒来的第八天,我照旧坐在他床前自言自语,刚才郎中来给他换过药,据说他大部分伤口都已经恢复结痂了,只是风寒严重,身上的温度一直退不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那张卸去笑意的脸:「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说来世种种太虚妄,可我总觉得,就算我从下辈子开始连着嫁你十辈子都还不清。」
长久的安静以后,我突然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像是气音一样。
「真的吗?」
我简直是虎躯一震,一边怀疑自己耳鸣,一边连忙垂眼去看秦珏。
他正对着我笑,是一如既往的、我熟悉的温柔。
果然话不能瞎说,淦。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硬着头皮挤出一句话:「你听错了。」
他没有理我,只是又偏头看着我柔声低语:「可是为什么许往后十辈子,不许今世呢……」
一阵燥热直冲我的面颊,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你你你你你」地结巴了半天,说不出旁的话,「我去叫郎中。」
跨出屋子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话。
我依稀听清他说了句「我大概没有来世了」,又觉得像是听岔了什么,遂转头问他。
「你方才说什么?」
他怔愣一
下,又看着我笑,「公主听错了,臣刚才不曾说话。」
「我都没有自称本宫了,你能不能不要左一句臣右一句臣。」
听得心烦。
不过我原就不怎么信前世今生这些东西,秦珏如此态度我便没有再多问。
我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又想起有东西忘了给秦珏,于是拿了东西又折返回去:「对了,这个是你落下的吗?」
那枚玉佩自我醒来时就放在枕边,碎成了三瓣,我从未见过它,如果不是我的,极有可能就是秦珏的。
虽然秦珏很有钱的样子,这枚玉佩做工粗糙,看起来不像是他的东西;但是我不敢乱扔,只得放在枕下好好保存。
他愣了一下,这次倒是没有继续自称「臣」,听起来舒坦多了:「是我生母留下的遗物。」
那枚玉佩粗糙到就连我这个穷鬼都看不上,秦家是开国功勋,钱权样样不缺,否则我那个便宜皇帝爹也不会忌惮至此。
秦夫人生前虽然不受夫家喜爱,但母家也强势,我万万没想到秦夫人会给秦珏留这样粗糙的一枚玉佩,遂不过脑子道:「你外祖不是定远将军吗?」
说完这话,我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捐给御膳房做麻辣脑花,再把舌头割下来一起捐过去,免得我下次再不长脑管不住嘴瞎说话。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抱歉……」我看着秦珏接过碎玉,嗫嚅道,生怕戳到人痛处,惹这位哥一个不开心也把我摔成三瓣,虽然秦珏这个脾气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秦珏朝我笑笑,「公主道歉做什么。」
那枚碎成三瓣的玉佩躺在秦珏的手心,窗外的天光直直照在其上,隐隐还能够看见其中数不清的、细小的絮状裂纹。
他垂眸看着那枚玉佩,许久才叹了口气,「秦夫人是我杀的。」
秦珏是秦太师的妾室生的。
他第一次见到秦夫人是五岁的时候,秦夫人育有一子,却还是央了秦太师要把秦珏养在膝下。
原本庶子被主母要来养在膝下是件好事,可是秦夫人很是怨恨秦珏的生母。
父辈之间的恩怨情仇秦珏知道的并不清楚,可是自他被秦夫人过继去以后,秦夫人每日给他吃的是馊饭馊菜,天天挑着秦珏身上痛感强但不容易留下伤口的地方凌虐,甚至借秦珏来要挟他的生母乖乖听话。
秦珏为人温润、处事圆滑,我以前总以为依秦珏这样的性子,他应当是秦家嫡系最受宠的一位公子,却半点都不曾想过他的从前是这般暗无天日的。
「夫人用我的性命做要挟,逼着我的生母一刀一刀把脸划花。」
秦珏握着那枚玉佩,似是敛眸神游天外,嘴角惯有的笑意比床头几案上那碗凉透了的汤药还要苦、还要凉。
「当时其实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夫人说,倘若我敢哭一声、闭一下眼,她就在我的生母的脸上多划一刀。」
「我自裁过,被夫人救了,她逼我亲眼看着我生母亲手割掉自己的舌头。」
「夫人不想让我死,我也不敢再自裁。」
秦夫人甚至因为秦珏自裁的事情,逼着秦珏的生母自割舌头,然后差人把她按在恭桶上吞秦夫人的排泄物,就让秦珏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我没想到随意一个不过脑的问题,会让秦珏这样把自己的伤疤揭得血淋淋。一时间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但也只是堵在喉咙口而已。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伸出食指轻轻抵在他唇畔,不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后来秦珏学着去笑、学着去把所有的情绪藏进心底、学着去圆滑世故,拼命让秦太师看见他,借着秦家大势和自己的早慧一步步爬到高位,而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安阳置办了一处宅子,把已经疯了的生母安置在这里。
秦珏生母死前是清醒过的。
她用瓶瓶罐罐的胭脂盖在覆满刀疤的脸上,把从未离身的那块玉塞进秦珏手里。因为说不出话,她只能想触碰又不敢似的轻轻用手将秦珏的嘴角提出一个微笑的弧度,然后支开秦珏自尽了。
爬到这个位置,秦珏的初心不过是想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是真的到了这个位置,才发现事事皆身不由己,他要保护的不是想保护的人,而是身在其位该保护的人。
他伸手把我抵在他唇间的手指轻轻握住,「别道歉。」
可能是刚刚病愈的原因,他手心是冰凉的。
我的手指同他的手掌相触的刹那,我触电似的甩开他的手,而后听见他自胸腔溢出的闷笑声,我又强作镇定道:「不道歉就不道歉!」
「后来我把秦夫人杀了,当初和她一同行事的人都被我杀了。」
秦夫人死前瞪着眼睛骂秦珏是个孽种,甚至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他杀了秦夫人这件事是秦家人尽皆知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但没人敢提及此事半个字。
夜色已经沉了下来,把最后一片挣扎在天际的晚霞吞噬殆尽,我起身擦了火折子把房间里的烛火尽数点亮,又听见秦珏轻声说:「我不是好人,一直都不是。」
「公主会怕我吗?」
我背对着他点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
其实如果我是秦珏,我可能就不单单是杀了秦夫人那么简单了。我可能会把她挂在歪脖子树上用皮鞭沾凉水抽她三天三夜,再把她千刀万剐凌迟,趁着她没死透直接伤口上撒点盐沉河。
这么想想我好像还挺恶毒。
况且秦珏身居高位,年龄不过二十五而已,他如果说自己是个好人我才觉得像在骗小姑娘。
等会,我好像就是小姑娘?
哽住。
碎玉于他手中碰撞出琅琅轻响,烛火把初秋的凉夜烧得炙热,一句「不怕」在我喉头反复来回,也灼人极了,叫我始终说不出口。
以前我是怕他的,总希望离他远一些;可是他待我好,至今不曾做过伤害我的事,反而是次次以命相护。
那我还怕他吗?
我伸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深深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刺客打伤了,要不然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想不清楚。
「这块玉……」我扭头看他,他就斜倚在床上没有动,复杂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唯有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碎玉的棱角。
他凝眸间的热意太滚烫,我慌乱错开目光,「这块玉,你要不要拿去补一下?」
我变了,我好像不是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静和了,难受。
「公主陪我同去吗?」他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笑意,低到仿佛在和人耳语,却在泛着凉意的夜色里传得很远很远,甚至绕着我的耳畔来来回回绕了几个圈。
「你才刚刚醒。」我说。
他的手指在床榻上轻敲两下,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虽是比平日缓慢了些,但看起来好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躺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公主从前可曾逛过街市?」他继续道,边说边拿了套衣服出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宫,自然是不曾逛过的。
但我脑子里似乎总能隐约抓住些关于街市的画面,这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牛逼坏了,毕竟虽然我没逛过但知道街市是什么样子的。
「不曾。」我诚实道。
秦珏拎了把佩剑,「今天好像有灯看,公主想去看看吗?」
「你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日子,又如何得知今夜有灯可看?」我问他。
他一愣,然后轻笑,「方才听见下人说的。」
「你胡说,我刚才拿着玉佩来找你的时候宅子里都是空的,你那两个婢女分明出门去了!」
据说修水坝还缺个抬杠的,我觉得我就很合适。
「公主站在这里,是要看我更衣吗?」秦珏松了松寝衣,走到屋子里那扇六折屏风后,我看着那扇屏风上雕着的鸟兽图,半晌才反应过来,一阵臊意从脚底板冲到脸上。
但我对这些实在太好奇了,一是以前不曾见过,二是想验证一下是不是和我脑海中时常浮光掠影般拂过的画面一样,所以最后还是跟着秦珏出去了。
深重夜色被一盏盏明晃晃的橙红映得亮如白昼,漫天星河之中还零星向上飘着几盏天灯,细小温热的火光融进银色的星辰之间,把平日里冷清又高不可攀的夜幕都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色。
秦珏将玉佩交给玉器行以后就同我在街上闲逛,人群熙攘,我和他一步步走得缓慢,偶有孩童嬉闹间撞到我,他就伸手牵着我的衣袖,把我和他拉得又近了许多。
「秦珏,我……」我的身高才堪堪超过秦珏的肩膀一点点,说话时不得不抬眸看他,只是刚刚叫出他的名字就又被一个小童打断。
「喂,你那盏天灯上写的什么?!」
我又垂眼去看几个低矮的小童。
有个穿着橙色布衣的女孩将天灯护在怀里,其中微弱的火光把她的衣衫照亮一小片,「你懂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嘁。」一群孩子里有个锦衣小童不屑道,「就算不说出来也不会灵!再说,今日又不是上元,我娘说这灯会是镇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婢子挨家挨户给钱让今晚一起放灯,你的愿望能实现就有鬼了!」
我骤然想起今天下午秦珏宅子里是空荡的,又想起秦珏刚醒就莫名知道今夜有灯看,但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秦珏找人放灯是什么动机,想来想去最终得到「想多了」这个结论。
再想去深究,那群小童已经追逐着跑远了,他们挪开之后,我才看见街边那个挤满人的花灯摊子,转而问秦珏:「所以这样许的愿真的不会实现吗?」
「试试,回了宫怕是很难再出来了。」秦珏将银钱轻轻放在摊主面前,回身拿了两盏天灯,「我和公主离京这么久,怕是赵德妃会假意殷勤,让赵家人守着城门,美其名曰找寻你我,实则想先一步结果了我们。」
他把其中一盏天灯递到我手上,其中烛芯还未点燃,和周围低空一片黄澄澄的天灯格格不入,「我已经叫人传信回去了,不日便会有人来接我们。」
初秋夜里的风比白日里要冷些,颇有些深秋的萧瑟气,周围燃灯的烟火气却将凉风暖热。
和天灯缓缓升空那样缓慢的速度不同,周遭一些行人走得要快上许多,动作间撩拨得缕缕轻烟散入我的鼻息间,竟然将秋日里的萧瑟和寂寥烧得一丝不剩,
「秦珏。」我叫他。
他方才找摊主借了个火,把天灯点燃,「嗯?」
「我刚才想说的,我不怕你。」
我看着他被灯火衬得愈发柔和的面容,终于把纠结了一晚上的话说出来,「你我生来俱是踩着刀尖,如若不拿着这些刀杀光欺你辱你之人,被刀子戳穿的就是你。」
「嗯……」秦珏伸手把那盏天灯放飞,看着它缓缓融进那一片暖色的星光里,然后在阑珊灯火中回头看我,「不过都是生来就被枷锁拖着的可怜人罢了。」
「我不怕你。」我的目光越过他,看着他身后远空里的满目星火,重复道。
「其实,如果我不是江静和,只是江初年的话,我是想嫁……」
「有些话要想好再说,一说出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许你反悔了。」他微凉的手指抵住我的唇畔,笑着打断我,「放灯吧。」
我抽出天灯下的纸笺,提笔想写些什么,落笔时又不知道该写什么,遂直接将空白的纸笺塞回灯烛下面,燃了灯将其放飞,动作一气呵成,似是曾经如是做过。
奇怪…… 我分明连天灯都是第一次摸。
没有纠结太久,我同秦珏并肩而立,看着那盏灯缓缓飘向如昼的夜幕。
好像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缺口骤然圆满,我紧了紧手指,小心翼翼将手靠近他正轻轻拽着我袖口的掌。
绵密的细汗把我的手心打湿,我正欲牵他,突然一个小童跑近,因为速度太快,小童来不及停步,秦珏一个闪身将我护在怀里。
我感受到轻轻的震颤,再一扭头就看见星点血红从秦珏的白衣上渗出来,像雪地里的红梅簇簇。
「对不起对不起!」那小童连声道歉,眼中溢满慌乱。
「无事,去玩吧。」秦珏温声道。
小童眼里的惊慌因为秦珏的话消散了去,「谢谢哥哥!」
「你你你,你背上的伤口被撞裂了……」不等那个孩子跑远,我就直接抓着秦珏的袖子脱口而出,他柔软顺滑的衣袖被我抓出一道印子。
「年年。」
他突然唤我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仰脸看着静静站在熙攘行人间的他:「啊?」
「唔……」
秦珏伸手牵过我的手,将我的手轻轻覆于他的大掌中,他手掌里有些粗糙的老茧摩擦着我的皮肤,我的手心也被自己的汗氲得黏乎乎的。
我正欲把手抽出来,又听见他俯首在我耳边柔声细语:「你脸红了。」
他的话像是在我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直激得我脑子里嗡嗡直响,耳际发烫,甚至连思考都不会了。
而后我几乎是迷迷糊糊被秦珏牵回去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
蜡烛「啪嗒」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我如梦初醒般甩开他的手,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你,你……」
秦珏正回首替我掩门,透过那个越合越小的门缝,他轻道:「夜深了,公主早些睡…… 好梦。」
我的目光越过那道缝隙,「等一下!」
「怎么了?」他停止了关门的动作,又转而将门打开。
「你,那个……」我绕到他身后,看着他衣袍上的猩红,「你给我看一眼。」
「看什么?」秦珏问。
「当然是伤口啊。」
这话一出,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秦珏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看什么?」
救命。
能不能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我心里计算了一下让秦珏失忆的可能性,发现不太可能,于是在他诧异的目光里,硬着头皮结巴道:「伤,伤,伤口……」
秦珏:「……」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放灯的人似乎还没走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嬉闹喧嚣穿过整个庭院停驻在我耳畔,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只余下时不时突然爆出火星的烛火。
我尴尬到脚趾紧紧蜷在一处,恨不得把地砖都给挠穿,就在我崩不住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的时候,秦珏突然笑了。
「那要麻烦公主给我上药了。」他缓步走到美人榻前,从一旁的几案上执起一瓶伤药,正是前几日我一直用来涂抹伤口的那一瓶。
这也太尴尬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瓶伤药,犹豫着和秦珏说:「男女授受不亲,要不你还是自己……」
「裂开的伤口在背上,我够不着。」秦珏平日柔和又清冽的声音里竟是含了几分委屈,就是那几分委屈将他声音里的清冽全然击碎,传至我耳畔的时候只余一片要将人融化在其中的低磁。
我大惊失色,有点不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出自秦珏口中。
硬了,拳头硬了。
他这样的语气让我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的错觉,恨不得用刚刚硬起来的拳头往我自己脸上狠狠抡两拳来给小可怜出气。
我捏着拳头僵了半晌,终于咬咬牙,将伤药盖子打开,「你…… 脱衣服。」
秦珏含糊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脱下外袍。
亵衣连着外袍顺着他的动作,从他肩头滑落,先是露出一小块瓷白又线条流畅的肩,而后随着衣袍越滑越低,我看见他的背上错落地横着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积年旧疤,也有新长出来的粉色新肉,还有尚未脱落的褐色痂壳,入眼皆是一片触目惊心。
他听我的话乖乖趴在美人榻上,那道被小童撞得开裂的伤口正渗血,丝丝鲜红穿过褐的痂透出来,浅淡的血腥气混着浓重的药味在我鼻尖散开。
我抖着手用丝帕替他把血迹擦拭干净,替他上药的时候,我的手指隔着黏腻的药膏都能感受到他背上伤疤的粗糙感。
「这道疤是秦夫人打的吗?」我伸手在他脊椎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那里横陈着一道微微鼓起来的白印。
「唔……」秦珏短促地轻哼了声,似乎是从鼻腔里传出来的,又很快被他压抑住,「是她。」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美人榻上朱红的毯子,白的极白,红的极红,我看着毯子被他抓出深深的褶子,「弄疼你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被毯子蒙住了,闷闷的。
听见他说没有,我才继续给他那道长长的、正微微渗血的伤疤继续涂药。
余光见我瞥见几道已经长出新肉且贴近肤色的疤痕,于是用手轻轻点了点那两道疤,因为怕不小心弄疼他,所以我的手指只是轻飘飘地凌空划过,「那这两个呢?」
「嗯,别……」秦珏的声音里漫上浓浓的压抑感,似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同我说,「是我爹。」
「看起来是最近的,太师为何打你?」我一边问他,一边撕了条干净细布将他的伤口仔细包好。
「没什么。」秦珏笑,撑着手臂想起身,「那就多谢公主帮我包扎了。」
「不行,你告不告诉我。」我见他躲闪,倔脾气上来了,伸手按住他没有伤口的地方不让他起来。
秦珏扭头看我,眼角眉梢溢着无奈,带着暖意的烛火映在他侧脸,纤长的睫毛在他柔和如春水的眼下投射出一片鸦青色的阴影,「真的没什么。」
我想起他方才压抑的声调,于是伸手又在他那两道新肉上来回摩挲轻划,听着他意料之中的闷哼声,「到底说不说。」
他轻喘两声,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子抓住我的手腕,「别闹。」
我看见他冰雪似的脸颊酿上一丝酡红,重重疑惑不由得漫上心头,「你喝酒了?」
「没有。」秦珏道。
「那你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越来越疑惑。
秦珏把脸扭过去不让我看,「我没有。」
「你有。」我理直气壮,「太师为什么打你啊……」
我觉得秦珏应该是怕痒,这样轻轻挠他的背脊恰好又有点痒,于是我又将另一只手放在秦珏那两道已经愈合长出新肉的印子上前后流连,企图逼他说出来,「说嘛。」
别问,我江静和就是喜欢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横跳,今夜气氛和谐,适合作死。
「唔啊,别闹。」秦珏伸手将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掌心的炙热烫得我瑟缩一下。
我对上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以为是真的把惹恼了,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听得他的声音里带了些鼻音:「年年,别闹,嗯?」
他和我之间的空气有一阵短暂的寂静,时间好像被冻结了一样,而他眼里的热意像是燎原之火一样朝我滚滚涌来,烧得我面颊发烫。
「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怂了,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谁想到他把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让我无法挣脱。
秦珏翻身压住我,在胸膛和美人榻间给我造了一方小小的囚笼,温热的唇瓣抵在我耳边低语,说话间时不时轻轻摩擦到我的耳垂,炙热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粘腻腻地拍在我耳后。
我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轰」地炸开了似的,只余一片空白。
他刚才说的是:「你知道这样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极近的距离让我们呼吸相缠,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露出来一大片白皙的、含着力量的胸膛,其上还浮着几道刚刚愈合的疤痕。
我像傻了一样看着他脸上的艳色,过了许久意识才潮水般地翻涌回来。
前几年偷偷看的春宫话本在我脑海里惊涛骇浪似的翻腾,也是到现在我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直接一路奔到了作死这条路的终点。
「不,不知道……」我又结巴了。
他轻笑两声,并没有继续压着我,而是腾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还记得你生辰那天陛下提起你的婚事吗?」
「记得。」我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一回府就发现我爹来了。」秦珏把衣服整理好,「他得知我没有拒婚,气得甩了我两鞭子,然后就回他的太师府了。」
外面的喧嚣嬉闹声已经散了,晚风把木窗撩开一道缝隙,也把我的记忆撕开一道裂痕,回到了那个下着淅沥大雨的夏日白昼。
那天秦珏正坐在床前给我削苹果,我还记得他和我提起秋猎的事情,还记得那条长长的、红色的苹果皮顺着他的动作愈变愈长,也还依稀记得昏昏欲睡间闻到他满身的药味。
他和父皇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装病一个月有余,直到那个时候他身上还溢着药味,我不敢想秦太师那两鞭子究竟有多重。
烛火被细细的晚风吹得晃动两下,我垂眼不敢看他,过了许久才悄声说:「对不起。」
「我不想你知道这些,年年。」
他早已经把衣服整理好了,正半蹲着身子看着我,还顺便伸手替我把有些杂乱的发丝理了理,「你只需要知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你若是不愿意嫁,我绝不求娶…… 我原本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徒增心理负担的。」
回忆细碎,今夜的风早已经把时光掀开一角,我不能自控地回忆着秦珏待我种种,差点一句「我愿意嫁的」就直接脱口而出。
饶是我再迟钝,到现在也该知道对于他,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合着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声,屋内的珠帘被风吹出声声轻响,风幡皆在动,我的心也在动。
但是记忆最终定格在那个总是不怎么清晰的梦境上,所以我最后说出口的话是:「谢谢。」
秦珏轻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我,「这次是真的夜深了,公主该睡了。」
「好眠。」他移步走出去,白色的衣摆被他的动作扰得翻飞,我终是没忍住,在他替我掩门的时候叫住他道。
「你也是。」秦珏关门的手顿了顿,也柔声回我一句,而后半句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珠帘碰撞声掩了过去,「好眠。」
秦珏那块玉佩第三天正午就被补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取。
他这座宅子所在的小镇地方小,出门走两步就是私塾和街市,玉器行对面的街边还蹲了许多小孩在斗雀,我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这个,现实里未曾见过,于是趁着秦珏取玉佩的工夫也凑在那群小童身后看。
其实我对两只鸟在那儿互相咬不太感兴趣,但那群小童押了些小物赌哪一边的雀会赢,我好奇结果,所以也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那两只鸟正互相扑闪着翅膀找机会互啄,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笑,「喜欢看斗雀?」
「还好,只是以前不曾见过。」我回头看秦珏。
那块玉躺在他手上,被镶了金丝,看起来颇为相配。
我和他并肩往宅子走,「你看过斗雀?」
「未曾。」秦珏眸光沉了下去,「小时候一直想着出头,倒是没工夫顾得上玩。」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夫人不给饭吃,我半夜偷偷捉鸟雀烤着吃过。」
「爬树抓吗?」
「非。」秦珏笑道,一边从厨房抓了一把大米铺在地上,又拿了个箩筐支在米上面,「像这样。」
明亮的天光在他周身洒了层蒙蒙浅金,我扭头看他的笑颜,一时间突然词穷,脑子里只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八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珏凑在我耳边轻悄笑道,「看够了吗?」
我一个激灵才清醒过来,脸上一阵热意,结巴道:「看够了看够了!」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映着我的身影,「哦?」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我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一样,我支支吾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瓮声瓮气说:「没看够……」
「听不清。」秦珏清冽的声音顺着午间暖风飘进我耳间。
我和他一起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因为埋着头,我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他的衣角和靴子。
「那你过来一点。」这话说出来,我甚至都怀疑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往我这里挪近了一点。
「这句话你就听清了?」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果然很适合去抬杠。
脸上的热意已经消散了许多,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气势汹汹地抬头准备和秦珏继续抬杠。
小女子不才,不过是根铁杠成了精罢了,今天我就要好好给秦珏上一课,让他知道我江初年也是有脾气的!
我心里豪气万丈,觉得自己像个没有感情的刺客,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嘴唇就撞在了秦珏的下巴上。
脾气?什么脾气?脾气是什么?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有风把我和秦珏的头发轻轻吹动,余光间我能瞥见我们两个人被风吹得相缠的发丝。
我的脸颊也不知道被谁的头发拂得微微发痒,刚刚才退却的热意又变本加厉地袭上来,我愣了一会儿才猛然退后,「你你你你怎么离我这么近?!」
「公主让我靠过来的。」秦珏眼角眉梢俱是笑,在初秋的暖阳下,像温柔本身。
「你!」我气急,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浮着茉莉香气的空气里突然传来轻轻的鸟鸣声,秦珏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嘘。」
我转头看向鸟鸣声传来的方向,支起的箩筐下有一只褐色的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啄着米。
秦珏伸手轻轻拽着连在支箩筐小棍上的那条丝线,突然一个用力将那根线抽了一下,「啪」的一声,箩筐直接倒扣在地上,那只小小的麻雀也随之惊慌地扑着翅膀,动作间发出微微的扑腾声。
我看着那只麻雀,好像想到刚才惊讶失态的自己。
「从前就是这样捉麻雀的,不过用的是馊饭,要好几天才能来一只。」秦珏说。
我走上前去看着那只振翅的麻雀,用树枝逗着它玩了一会儿,它惊慌地在箩筐里乱扑,时不时连带着箩筐也被它的动作撞得移动几下。
远空突然有一只鸽子飞来,脚上系了个小小的字笺,秦珏伸手引它落下,解开它脚上的字笺。
「明日他们就来了。」他看完字笺,敛眸轻声道,微凉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带着热意的风里。
话音一入耳,我突然觉得兴致缺缺,放下树枝「哦」了一声,那只麻雀随着我逗弄的停止,扑腾的动作也变小了些。
秦珏沉默地把鸽子放走,然后俯身把箩筐揭开,那只惊慌的麻雀一挣脱牢笼就扑着翅膀飞远了。
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周遭徒留急促的振翅声和轻缓的风声。
京城离安阳不远,秦珏的人办事效率,从收到消息到出现在安阳统共花了不过四日。只不过来的除了秦珏的人以外还有皇帝野爹的人,据说我去檀溪寺祈福不慎失足坠崖的事情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
那股名为不舍的情绪直到我走到马车跟前才惊涛骇浪般涌现上来,我突然回身看了眼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秦珏,心里陡然一颤。
他也正看着我,见我看他,于是蹬了蹬身下那匹深棕色的马匹,缓步踱到我面前:「陛下催得紧,我们脚程会快些。」
秦珏原本就比我高许多,现在骑在马上更是显得我像个侏儒。
他一边握着马绳,一边弯身和我说话,「大约今日傍晚公主就能回宫了。」
如果我还不知道自己对秦珏存的是什么感情,那我可能真的就是脑子被刺客打坏了。
我竖着耳朵听他温声和我说话,生怕听漏了什么,却不敢抬眼看他。一句「我不想回去」被含在嘴里咀嚼了半晌,最终我还是艰涩道:「那就好。」
我不知道秦珏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从他对我做的种种来说,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的喜欢来得太没有道理,我和他身处棋盘黑白两端,他不对我避而远之就已经让我很难理解了。
马车已经走了一段了,我撑着脑袋隔着透光的帘子瞧他,深深怀疑莫不是我那野爹斥巨资给秦珏下了降头,要不然秦珏为什么会如此待我。
他的轮廓隔着深青车帘变得模糊,好像下一秒就会化成青烟袅袅,雾散而去。
分明只有一帘之隔,可我却突然觉得像隔了万水千山一样,从前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和他的距离这么远过——
我可以是江初年,但永远都是江静和。
就像漫天灯火里我们说过的,不管是秦珏还是我,都是生来套着枷锁踩着刀尖的人,种种选择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我嫁给她,也不过是害他坠入无间罢了,父皇会借着我来削弱秦家大势,到时候几个欲加之罪就能让秦家万劫不复,秦家也只会恨我,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爱不爱又如何,爱不爱又能如何。
十世相许、苍穹灯火、正午罗雀,安阳种种过往皆是真实,却也只能当作大梦一场,醒来我还是深深宫阙里的江静和,他还是年少得志的秦相爷。
来世种种是否虚妄我尚且不知,可是今生事事已然像是黄粱一梦。
我不欲多想,于是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前,野爹和宫里的妃嫔们正站在前面等着我。
不,我一定还在做梦。
呸,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回宫会这么大阵仗,能让乌泱泱一群漂亮小妈和我那个头顶泛绿的王八老爹亲自等我。
我正想伸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清醒清醒,秦珏就开门探身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公主?」
「我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对着他疑惑的目光,我干笑道。
「别闹。」他轻笑道,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朵白粉相间的木槿簪在我发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给我簪一朵木槿在头上,那朵花的花瓣有些萎靡了,大约是他在路上的时候摘下来的。
秦珏也没有给我时间去问,他伸出手拖住我的袖口,让我扶着他的手下车。
和安阳小镇上遇见的布衣老少不同,我的漂亮小妈们俱是衣着华贵、满头珠翠,我头上戴着一朵木槿,在她们面前实在像个清新又做作的村姑。
「爱卿,有劳了。」我那野爹看着秦珏将我扶下来,对着秦珏露出一个老妈子一般的笑。
看见父皇的目光游移到我身上,我垂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参见父…… 呕!!!!」
实在是马车太颠簸,我一下车就弯身子行礼,连话都没说完就没忍住扶着一旁的马车干呕,只觉得满肚子酸水尽数涌到了喉咙口。
我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甚至都有点不敢抬头看我那野爹,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拖出去斩了。
「静和这是……」
安静了很久,我才听见父皇又开口道,语气里还有掩不住的喜色,「莫非爱卿和静和这些日子…… 来人呐,拟旨!」
我心里陡然一沉,父皇带着喜色的声音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在耳边,震得我连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就见他嘴唇张合清晰道:「公主祈福遇险,秦相护主有功,朕心甚慰,决意将静和公主降嫔于秦相,全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就像是一直悬在脖子上的铡刀猝不及防地落下,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指甲将手心掐得几欲出血,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跪地道:「父皇,儿臣和秦相还不曾有过肌肤……」
「吾儿,秦相乃是良配,他这般护你,连朕都感动不已。」野爹直接打断我,对着旁边的林公公挥挥手,「赐公主府,一道叫钦天监择吉日吧。」
林公公弯腰道了句「是」,然后朝着我和秦珏笑,「哟,奴才这么一看,公主和大人真是般配极了,郎才女貌!」
秦珏拉了拉我的袖子,对我投来一个略微无奈的笑,然后双膝跪地,朝皇帝行了个大礼,深深叩首道:「臣,多谢陛下。」
我尚未说完的话被野爹和林公公堵在喉咙里,看着眼前的场面,我也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只能和秦珏一样深深叩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父皇。」
磕头的动作太大,我发间那朵未簪牢的木槿直接掉在了地上,我正欲将它捡起来,就听见「咔嗒」一声,然后许多木质的圆珠应声滚落了一地——
陈贵妃正表情复杂地盯着我,死死握着佛珠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连珠串断了掉了满地都浑然未觉。
- 原来你就是那个杀千刀
自回了宫,我和秦珏就很难再见面了。
再见到他是在十七皇子的周岁宴上,距我回宫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眼下时值深秋,大酀朱红的宫墙内又见满陇桂雨,我伸手拽了一截下来放在鼻尖轻嗅,脑子里回想着当初回宫时发生的种种。
陈贵妃看见自我发间滑落的那朵木槿,连扯断了佛珠都不自知,而父皇看见那朵木槿以后也难得失态。
犹记得我当时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心惊胆战,秦珏还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别慌,而后也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一个多月里,我曾经打听过宫里关于木槿的传闻,可惜皇宫里连朵木槿都没有,更别提关于木槿的传闻了。
「殿下,要入宴了。」许是看我站在桂树下久久不动,身旁的侍女出声提醒道。
手里那枝桂花已经被我薅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棕色枝干,饶是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入宫那日的蹊跷,索性把手里的桂枝随手扔在小径上,「你叫林婵?」
栖梧殿的侍女一直是来了又走,所以我身边不曾有什么固定的宫人,眼前这个林婵是前几日野爹给我送来的,说是看我一直没有贴身丫头,在檀溪寺又险些出事,特地寻了个会武的女官照看我。
换成人话来说,就是我这个唯一年龄够出嫁的女儿差点被赵德妃搞死在檀溪寺,野爹心里苦,特地找了个能打的来保护我,要不然等下一个女儿及笄还要五年,实在划不来。所以我在和秦珏成婚之前千万不能被搞死,成婚以后说不定还能让林婵顺便监视一下我和秦珏,糟老头子坏得很。
「回殿下,奴婢林婵。」她朝我躬身,应道。
林婵长得好看,我这几日除了看话本子就喜欢看她那张脸,可惜她总是冷着张脸,看起来就像我欠了她十两银子一直不还一样。
夕阳的余晖已经慢慢散了,天色渐暗,晚风把墙头桂枝上浩如烟海的橙黄吹得摇曳,桂花的香气伴着秋风里的萧瑟气在我鼻间绕了两息,又随风飘远。
十七皇子的周岁宴设在泰和殿,我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同第一次见面一样,秦珏坐在我的对面,大殿中央的舞姬们动作间衣裙翻飞,头上的珠钗敲击出泠泠声响,我隔着舞姬望向秦珏,瞧见他也在看我。
见我看他,秦珏朝我粲然一笑,不知道是大殿的灯火太耀眼还是秦珏的笑太灼人,我只觉得眼前一晃,然后飞快地错开眼去看别处,这一看,就看见赵德妃正摩挲着手里的酒盏,微眯着眼看我。
救命。
突然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直直冲向大脑,就好像有条没有温度的毒蛇正「呲呲」吐舌舔着我的脚底心,伴随着檀溪寺种种一起在我脑中翻腾的还有浓重的恨意和惧意,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悄声问林婵:「赵德妃不是被禁足了?」
此前一个多月我都没有碰见过赵德妃,听说她因为冒犯了太后被皇帝禁了足,其实原因野爹和我心里都清楚——赵德妃想杀了我。
「回殿下,十七殿下是德妃娘娘宫里的嫔妃所生,如今已经过给德妃娘娘膝下了。」林婵垂身耳语道。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今日是十七的生辰宴,作为十七的母妃,赵德妃解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赵德妃见我也在看她,面上没有半分尴尬,还笑着朝我举起酒盏,同我隔空碰杯。
我心里恨不得把赵德妃吊在歪脖子树上用皮鞭蘸辣椒水抽她,然后再雇三百个壮汉轮流扇她大嘴巴子,但我没她有钱也没她有权,所以只能在她的目光下举起酒杯,也朝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十七今日周岁,恭喜赵娘娘了。」
你再笑,你再笑,坏女人,迟早有一天把你抓去喂狗,哼。
十七正准备抓周,赵德妃听见那边的动静,朝我又点了点头就挪步去了十七那里。
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十七,我突然有些好奇当年我周岁时抓了些什么东西,我生母早逝,身边的宫女一直来来去去,不曾有人和我提起过小时候的事情。
想我江静和以穷且乌鸦嘴闻名大内,怕不是当年抓周抓了个寂寞,毕竟十七那张桌子上摆着的物件都是毛笔、佩剑、棋盘这类较为高雅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要抓到什么东西才能把自己抓成一个自带乌鸦嘴的穷光蛋。
好恨,好想回到十五年前,把抓周时桌上的东西全部换成钱袋子。
别问,问就是我俗。
我正兀自想得出神,就听见父皇突然拍着手大笑两声,一边笑一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十七,朗声道:「瞧瞧,十七抓了个酒壶,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字,继续道:「前有古人饮酒作诗百篇,十七以后想必也是一代文豪,就赐章字吧!」
?????
抓个酒壶都能扯到文豪作诗上面,哥,你这么能扯的吗?
啊呸,爹,你这么能扯的吗?!
十七是江姓怀字辈,赵德妃见皇帝给他赐名江怀章,也是笑得合不拢嘴,遂伸手抓了个酒杯起来逗弄十七,「我们怀章这么小就知道抓酒壶了,母妃给你斟一杯酒闻闻好不好?」
她将十七抓过的那个酒壶从桌上拿起来,其中淳浓酒液顺着长嘴酒壶倒入刻着云纹的青铜酒樽中,而后举到十七鼻子边左右晃了晃,一边逗弄十七一边笑着和我那野爹说:「陛下,您瞧瞧怀章,您看他可是想和妾身抢这酒杯得紧呢!」
赵德妃拿着酒樽在十七面前晃来晃去,十七每次想要伸手抓住酒樽的时候,赵德妃就会把手移开。
父皇也被刚满周岁的小儿抢酒的样子逗得开怀,他跟着一起逗了十七一会儿,然后道:「罢了,罢了,你就把杯子给他吧!」
坐在下首看抓周的几个近臣和皇兄们也低低笑了起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移开眼往秦珏处瞟,万万没想到秦珏也正在看我,我脸上倏地一热,于是很快别过脸去。
赵德妃手上的酒樽已经给了十七,他伸出两只小手捧着有他半张脸那么大的酒樽,然后张嘴笑出了一串鼻涕泡,赵德妃正欲拿丝帕替他把鼻涕擦净,十七的手就直接离开了酒樽,转而蓦地直直指向了我。
「怎么了怀章?」赵德妃脸上的笑意陡然僵硬,却还是轻柔地将十七抱在怀里,声音柔和,「怎么指着六皇姐?」
十七又「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收回手去摸桌上那个斟了酒的青铜酒樽,还不忘又扭脸对着我傻笑。
「怀章这是想把酒给静和喝?」看着十七这样反复动作,父皇突然朗声笑问。
赵德妃听父皇这么一问,也僵硬附和道:「陛下圣明,想是如此了!」
她抱着十七缓步向我走来,我却能看见她握着酒樽的手已经用力到微微有些发抖。
我知赵德妃这般举动其实是不想与我有太多的接触,毕竟她前一段时间才因为找刺客杀我而遭了禁足,虽则父皇用「顶撞太后」这个罪名将事情搪塞过去了,可是该知道真相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她杀我的动机太明显,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抑或者借着这杯酒构陷于她,她也是百口莫辩的。
「那便多谢十七弟割爱了。」我伸手将酒樽接过,朝那个只会傻笑的奶娃娃道。
带着袅袅桂香的浓烈酒气从酒樽中直冲我的鼻息间,我抬袖将脸挡住,正欲将这樽桂花酒饮尽,手腕处就骤然袭上一阵剧痛,而后一阵酸麻和无力漫上我的手臂,我一个脱力,酒樽就直直砸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轻响,而其中漾着桂花甜意的酒液也跟着泼落了一地。
击中我手臂的应该是一枚小小的碎银,它于我袖间掸落,而后掉进了那一摊酒液里。
「哎呀,抱歉。」带着戏谑的男声合着酒杯翻覆声、碎银落地声传至我的耳畔。
说起来这还是我回宫以后第一次见到傅停云,他穿了身紫衣,正撑着头故作惊讶,「在下瞧见公主那儿有蚊虫,不过是随手一弹罢了,不想却无意伤到公主,真是抱歉了。」
酒杯砸在地上的声音着实是有些响了,十七被这一下动静吓得哇哇大哭,野爹见十七原本笑得开开心心,突然来这么一下扫兴的事情,也拔高声调道:「来人,还不快清理干净!」
有婢女鱼贯而入,走至我席间清理那滩狼藉,泰和殿里安静了一阵,又有大臣开始敬酒缓和气氛,只不过气氛还没轻松下来,就又被骤然拉紧,因为进来打扫的婢女突然颤声惊叫道:「这酒…… 这酒里有毒!!」
听见这话,赵德妃像是条被投进开水的活虾似的,陡然弹了起来,指着那婢女说:「你胡说,这酒里怎么可能有……」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突然噤了声,因为我和她回首看向那滩清澈的酒液时,那粒浸在其中的碎银已经从银色转成深深墨色。
原本还试图活络气氛的大臣们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齐齐噤了声。
一时间,偌大的泰和殿里就只剩下了呼吸声和十七不合时宜的尖锐哭声。父皇绷着脸,平静的面皮下是掩也掩不住的汹涌怒意,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向我和赵德妃这里走来,步子不快,但似是每行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赵德妃像傻了一样,到父皇走近了,才突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陛下,妾没有,您要相信妾,妾万万不会在怀章的周岁宴上做这种事情啊!」
父皇只是垂首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大约是在思考,放在身侧的手轻敲那枚红玉。赵德妃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垂着头把十七紧紧抱在怀里,也不敢去哄正尖声哭泣的十七。
许是过去了很久,父皇才动了动嘴:「德妃……」
那一瞬间,德妃的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她一只手抱着十七,一只手去扯父皇的衣角,仓皇摇头道:「陛下,陛下,妾一向是听您的话的,您相信妾,妾没有……」
正说着,一阵凉意自我后心处向全身蔓延,我下意识地挪开脚步,转身间直见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持刀直直向我奔来,而后从大殿窗外又闯进来许多刺客,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刀剑出窍声,「保护陛下!!」
林婵反应快,一个旋身将我拽到角落里,她伸腿踹翻一个刺客,从他手上将长刀夺来,将我护在身后,「殿下别乱动。」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泰和殿突然像炸开了锅一样,刀剑声声中,父皇身边的侍卫和一群黑衣人正缠斗,有些臃肿些的大臣正抱头蹲在席下瑟瑟发抖。
隔着人群,我看见秦珏取了佩剑往我这里杀过来,他身前蜂拥般堵了许多刺客,那些人的血溅在他一身朱红正装上,我和他的目光短暂地相撞,正看见他对我比了个口型,他说:「年年等我。」
这些刺客来得蹊跷,他们的目标好像是我,毕竟在那杯毒酒被傅停云打翻以后他们才蜂拥而来,想来是一杯酒没有毒死我才进来的。但是林婵和我移到角落,却并没有多少人冲我而来,反而是在和父皇身边的侍卫缠斗。我的内衫被自己的冷汗浸得有些潮湿,林婵这边的刺客好像越来越多了些,我一边颤着手从脚边刺客的尸体上捡起一把刀用以自保,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住眼前局势。
父皇浑身完好地被身边几个护卫平安护送至泰和殿后门,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再转眼一看面前缠斗的护卫和刺客,突然急切道:「林婵,走,走!」
我原以为这些刺客的目标是我,在和林婵跑到角落以后又觉得目标是我那个野爹,因为林婵虽然也在和人打斗,却统共不过三四个人,这样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刺客想杀了我的野爹,但是看林婵这里正和人缠斗,走错地方罢了。再者,这些刺客实在是太多了,我扭脸看见几个大臣也正持剑和刺客相杀,秦珏那身红衣似乎都被刺客的血氤湿了,但他却动作流畅,并未受伤,似乎刺客的武艺非常低,只是人多拖延时间罢了。而野爹也毫发无损地被护着离开了,一切都像是花花架子障眼法一样,如果用这样的方式去刺杀一个皇帝未免太过儿戏,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做出一副要刺杀皇帝的样子,然后让父皇毫发无损离开,等侍卫们放松警惕,再杀了我?
但我这话说得似乎有点晚了,因为就在我一个「走」字话音刚落时,林婵就被一掌掀翻在地,而后那人随手抄起一把滴着血的长刀,凌空跳起往我的面门劈来,我身后是泰和殿金碧辉煌的墙,退无可退。
泰和殿里的刀剑碰撞声、逃命奔走声、搏斗痛呼声似乎都离我远去,我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冷汗自我额角滴滴滚落,能听见汗珠滴落在我衣衫上的轻微声响。
秦珏正被一群刺客堵着,这次没人来救我了吧?
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要花这么大手笔弄死我,赵德妃不可能有这个胆子,但是秦家就算恨我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杀了我,毕竟今晚已经闹成这样了,杀了我那个便宜野爹可比杀了我要划算多了。
这个杀手大哥也不像檀溪寺追杀我的几个憨憨,想来是深谙「反派死于话多」这个道理,所以拿起刀直接往我脸上劈,就连我想说点什么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我垂下头不敢去看那把离我越来越近的利刃,甚至有点想抱着刺客哥的大腿声泪俱下告诉他我是江初年,他要杀的是江静和,和我江初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其实……
我最想知道的是谁要杀我。
年幼的时候我总梦见自己婚后被刀剑穿心,幻想着不嫁人换自己岁月安稳、寿终正寝,也总是时不时会漫无边际地想自己以后会以何种方式死亡。
檀溪寺那次是我活这么大第一次和死亡咫尺之遥,秦珏舍命救了我,这次秦珏想必是没有办法救我了,其实直到杀手执刀扑来前我还是心存侥幸的,我从未想过死亡是这么突然的事情。
我垂着头,全身细细密密地发着抖,眼泪不受控制地簇簇而落。
长刀带起来的那阵寒风离我越来越近,我又突然猛地抬起头对上那把离我越来越近的长刃。
在人世间走一遭,我桩桩件件皆是身不由己,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半点不能掌控,凭什么我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就算是死,我也要亲眼看看这把刀是如何自我头顶落下。
就算死,我也要亲眼看看自己是如何死的,亲眼看看是谁置我于死地,即便化作厉鬼冤魂我也决意要扰得他们永世不得安生。
泪眼模糊间,我看见那把刀停在我鼻尖上堪堪一根头发丝那么近的地方,那个刺客似乎是没想过我会突然抬头,他短暂地愣了一下,握着刀的手突然停住。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的动作快于大脑,伸手用之前从刺客尸体上摸下来的长刀猛地捅进面前杀手的身体里,我的手好像有些发抖,耳边是利刃没过皮肉的声音,趁着他怔愣,我偏头避开他停在我头上的刀刃,发了狠地将手里的利刃又往他身体里深了几分。
没人能救我,只有我能救我。
鼻息间缭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叫我几欲作呕,温热猩红的液体喷溅在我手上,我头一次知道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是黏腻带着湿意的,像撕开一块被浸湿的丝帛。
突然「咣」的一声,傅停云持剑自刀柄处将杀手那把长刀挑起,兵刃落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震得我耳朵几乎都要听不清了,他那件紫衫也溅上了许多鲜红,我的胳膊突然被他拽住,整个人被他半拖半抱在怀里,「我带你走。」
他足尖轻点,在几个刺客的尸体上凌空越过,我余光间看见秦珏身边的几个刺客突然放下刀朝我和傅停云的方向追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已经是呼啸的风声了,傅停云大约是会些轻功的,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刚才一垂眼看见傅停云带着我腾在空中差点吓得哭出声。
在我感觉自己快被夜风吹成猪头的时候,傅停云才在一处屋檐上停下来,「许久不见了。」
我伸手揉了揉被吹得发僵的脸,「谢谢。」
「许久不见,公主都定亲了。」傅停云突然笑了两声,同我玩笑道,「原还想借着救命之恩要公主以身相许的,罢了罢了,在下若是回不去东夷,怕是往后过不下去就要上门到公主府当面首了。」
嗯?
还有这种好事呢??
美滋滋。
但我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我不仅想要面首,还想白嫖,「我没钱。」
傅停云挑眉,「我有。」
深秋夜里寒凉,我又刚刚出了一身冷汗,现在突然一阵风吹来,像是冬夜里突然一桶冰水浇在我身上,冷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碎星零散散地挂在静谧的墨色天幕上,我和傅停云坐在屋顶上,周围只有轻缓风声,好像刚才泰和殿的惊心动魄是一场幻觉。
「刚才毒酒的事情也多谢世子了。」我说,「不过世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正巧撞见了。」傅停云看着我笑,突然伸手替我把脸上的鲜血揩掉,蹭得我脸有些疼。
他的目光自我面颊移至我脖子上那枚璎珞长命锁,「今日入宴前,我闲着无聊去御花园走了走,看见十七殿下的生母在教他认云纹,把一堆东西摆出来硬教着他指云纹的。」
「他们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外面守了许多个宫女,倒也是小心翼翼。」
「所以世子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我笑问。
「殿下的命可是梁上君子救的。」傅停云继续说,「入宴以后十七殿下就死抓着带云纹的酒壶,公主这块长命锁上刻的也是云纹,加上她们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小心翼翼,我就起了疑心。」
后来抓周时十七的生母提了一嘴饮酒,赵德妃才拿了酒樽给十七斟酒,傅停云注意到酒樽周围有白色的粉末,又觉得十七生母教着十七指云纹一事太过蹊跷,才在赵德妃举杯走向我的时候用碎银子打麻了我的手腕,正巧借着那枚碎银看看酒中是否有毒。
「殿下,十七生母是秦家女。」傅停雨突然看着我道,原本声音里的三分戏谑也完全收住了。
即如此,今夜种种其实都能解释了。
十七生母偷偷教十七认云纹,因为知道我时常带着那枚云纹长命锁,借酒下毒杀了我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他们算准了赵德妃又或者是宴席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把十七指着我和喝酒一事联系起来。左右十七已经过给了赵德妃,到时候拿着酒盏走向我的必然也是她,借着她的手毒死我,还能嫁祸给赵德妃,秦家一口气除掉两个肉中刺,再划算不过了。而后傅停云恰好撞破此事,毒酒翻覆,于是秦家后备的刺客就继而杀进泰和殿。刺客做出一副要杀父皇的样子当障眼法,实则我能想到这些,野爹必然反应过来也会发现这些刺客不对劲的地方,秦家恨我但更恨父皇,如果能趁乱杀了他,就绝不会让刺客这样放过他转而杀了我,这样想一圈下来,父皇不会怀疑刺客是秦家派来的,只会怀疑是赵家因为水坝一事想要杀我灭口。
而秦家知晓秦珏待我种种,必然不会给秦珏机会救我,是以刺客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傅停云恰好在御花园撞见十七生母行事,将她和秦家的身份联系起来,那么必然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赵家自导自演了一出障眼法想杀了我。虽则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赵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但如果秦家在这个思路上加以引导,就可以是「大家都觉得赵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所以赵家选在了这个大家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动手」,以此来把罪责推回给赵家。
如此秦家既能让我无法和秦珏成婚以延缓大势被皇帝削弱的速度,给秦家争取更多时间,又能给赵家一个狠狠的打击,何乐而不为。不管便宜爹能不能想到今夜是秦家布局,他都不会再怪罪秦家,他要用赵家,但赵家杀我一事全然忤逆了他的意思,就算是借着秦家的手给赵家一个警告,他也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归咎于赵家头上。而他只消装出一副被蒙骗的样子,赵家的恨意自然会分出大半给秦家。赵家是皇帝一手扶持,没了皇帝帮扶只会日渐衰败,如此打击一番,赵家依然是野爹的好狗,往后只会更听话,恨意旨意交织,他们会咬秦家咬得更狠。
不管是赵德妃身后的赵家还是我,不过都是父皇和秦家博弈里的棋子,今日之事秦家稳赚,父皇不亏,从头到尾伤害的都只是手里的棋而已。
今夜桩桩件件在我脑海里又涌现一遍,我突然觉得不甘,如若檀溪寺我就送了命呢?如若今夜我就命丧那杯毒酒抑或着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呢?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傅停云。」我叫他的名字,在他的目光下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本宫助你回东夷。」
我没有靠山,秦珏就算有心护我也未必能护住我,若是能助傅停云回东夷,他同我利益相关,不管是回东夷前还是回东夷后,都会是我的倚杖,至少能保我不必如今日这般无助。
夜色深黯,他披着一身月光看我,晚风将他的发丝微微扬起,他目光灼灼,眼里似是燃着星点火光。
「好。」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才突然笑着应我,「不过万望殿下好好留着您自己这条命,万一在下哪天不想努力了,也好去公主府捞个面首当当。」
他正说着,又捞起我的胳膊,脚尖一个用力,带着我一起飞檐走壁,「想是刺客们应该都走了,我送你回栖梧殿。」
栖梧殿外自我回宫后就多设了几个守卫,傅停云带我落在了殿前那棵桂树下,桂树繁茂,从守卫们的角度看过来,很难看见树下有人。
细小的桂花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落在我和他的发间,傅停云刚要张口对我说什么,我身后就传来一阵轻柔的男声,吓得我一个激灵。
「年年。」我回首看秦珏,他提剑站在月下,一袭红衣被鲜血染透,他的声音艰涩,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和怒意,「对不起,我事先,我事先不知道。我若知道,决计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哦?」傅停云斜倚在那棵桂树下,双手抱胸,漫不经心道。
秦珏执剑的手紧了紧,他没有看傅停云,目光追着我被风拂起的发丝起落,半晌才缓缓看向傅停云,「今日…… 多谢世子。」
「秦大人谢我做甚?」傅停云轻嗤,话里隐着讥诮,「站在何种立场谢?谢我救了殿下让你秦家千百人性命再悬于刀下,还是谢我从秦家的刀下救了殿下?」
柔和的月光透过树隙落在秦珏身上,将他那件染血红衣照得斑驳,他就那样定定站在那里,看起来颇有些凄艳。
傅停云见他不说话,不知道怎么想的,忽而抬手替我将头发上的落花轻拈下来,还替我正了正簪子,「不请恩人进殿喝杯茶吗?」
秦珏手上的剑突然抵在地面上发出轻微但尖锐的摩擦声,我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漫着股复杂的情绪,像是隐忍的怒意,也像是自嘲。
傅停云似是没有听见秦珏的剑响,嘴角浮起一丝笑,眼睛里也盛着深深笑意,「公主这栖梧殿外增了许多守卫,我平日都进不来,不知道公主殿里窗前那几株兰草还好不好?」
我刚想说话,就听见一阵「咔咔」的声响自秦珏处传来,我目光下移,见他正紧紧握着拳,其上青筋和骨节都凸显得分明,他突然笑了,缓步走上前来将我虚虚揽在怀中,虽则他并未碰到我,但是他周身那股掺杂着松香的浓重血腥气还是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世子自重,静和同本相已有婚约在身。」他直直看着傅停云,轻慢道,声音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哦?」傅停云的手原本放在我发间,我被秦珏拉开以后,他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收回手,「在下记得秦大人只是订婚,还未成婚吧?」
他轻哼,「再说了,你秦家将殿下视作肉中刺,秦大人又当如何护住公主,像今夜这般吗?」
「本相自当护着她,保今日之事不再发生。」秦珏凑近他,「据说东夷王上病危,世子不若关心一下自家事情,嗯?」
傅停云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尽收,原本斜斜倚在树干上的身体绷直,伸手重重抓住秦珏的衣领,声音急迫,「你又是如何得知?!」
「重要吗?」秦珏轻声道,脸上挂着副温润的笑,又伸手将傅停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本相劝世子早些回府看看,想必世子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信也快将信传到了。」
「多谢。」傅停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他和秦珏擦肩,「虽则有些事物在下不及秦大人那么珍视,但若是相爷保护不好,在下会横刀夺爱的。」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着实是跳得很,一会儿是婚事,一会儿是东夷王廷,一会儿又是什么劳什子珍宝,我被他们两个弯弯绕得头有些发晕,索性转身去薅那颗桂花树,秦珏的轻笑声在凉夜里被吹得很远,我听见他对傅停云说:「世子不会有这个机会。」
傅停云朝我眨了眨眼算道别,他足尖轻踩着树干借力而上,很快就消失在被夜色覆着的重重屋檐间。
我和秦珏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我才问他:「你受伤了吗?」
「小伤,不碍事。」他道。
算算日子,我和他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过了,加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不清不楚,所以我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不知道再和他说什么。
回宫后,我所见皆是天下最浮华,显得安阳种种更像南柯一梦。我夜里时常会梦见安阳街道上抱着天灯的布衣姑娘,时常会梦见玉器行对面看斗雀的平民孩童,可是醒来时看见的却是空荡荡的栖梧殿和外面零散穿着重铠的侍卫。
人间烟火处,孤冷宫墙里。
似是在人间,不似在人间。
我和他的往昔种种也像是栖梧殿里燃着的冷香,风一吹就消散在空气里,好似从未有过。
「对不起。」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又柔声道,「我把他们杀光了,别怕。」
我知道他在为今晚十七周岁宴的事情道歉,他说他不知道,我是相信的。但是他即便知道又当如何,秦太师势力比秦珏大,秦珏阻止不了他,最多是时时看护着我,可是总也有他无法顾及的时候。
「我相信你的。」我转头看他,他正一瞬不错地看着我,眼睛似乎有些发红。
秦珏的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我说过护着你,是我食言。」
「你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秦珏,我躲不掉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年年……」他说,「我就快可以和太师抗衡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会卸任……」
我知他意思。
秦珏并非无能之辈,但是秦太师势力过大,他需得慢慢来,也只有他比秦太师强,才能保我无虞,才能带着整个秦家千百族人慢慢远离朝堂暗涌,保秦家族人性命。
秦太师的确心怀天下,是忠良之辈,可惜永远和野爹意见相左,永远要压父皇一头,左右他做决定。父皇在意手里的权力,秦家在意百姓苍生,他容不下这样三番五次在朝政上忤逆自己的秦家。
一边是我,一边是秦家几百号人的性命,我不欲为难秦珏。
我也需得自己强大起来。
宫道上传来亥时的梆子声,隔着重重楼阙夹着风声传入我的耳中,有几滴带着凉意的水珠敲在我的衣衫上,我抬目看了看墨色的苍穹,「嗯,下雨了。」
「你喜欢我。」他含糊应了声,突然道,虽然用的并非问句,但是柔和的声线里是掩藏不住的试探和忐忑。
细细的、冰凉的雨滴竟是烧得我脸热,我条件反射地想要否定,但是一句「不喜欢」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喜欢他。
很喜欢。
浸染着湿意的桂花香气从我鼻尖萦绕而过,我突然有些庆幸现在是夜间,周围未有宫婢掌灯,他看不见我脸上几乎要蔓延到耳际的晕红。
我一直不愿意多想,甚至不太愿意直面的事情被他寥寥几字摆上了台面,这叫我一时间有些无措。我向来喜欢逃避,感情也好,争权夺利也好,我好像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只是苟且在角落里期望命运的垂怜。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我的大脑,我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颤抖,「对。」
好像被话本子里的土匪上了身,我又朝他走近了几步,把他逼得退到桂树上,然后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让他俯首平视我,而后一字一顿在他唇畔道,「我就是喜欢你,怎么?」
他轻轻推了推我,「衣服上都是血,别弄脏你的…… 唔……」
他剩下的话被尽数堵在喉咙口,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勇气,我直接覆唇堵住了他的嘴。
秦珏今夜是饮了酒的,他的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我试探着咬了咬他的嘴唇,然后伸了舌尖在他唇间舔了一圈,我素来不喜欢酒里那股又呛又辣的味道,所以今晚并未喝多少酒,但是这会儿尝到他嘴里的酒气,我竟觉得有点甜,仿佛已经有些醉了。
他原本轻轻推着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我的腰间,今日我穿得不多,他手掌上的热度透过衣衫径直烫到了我的脸上心上,惹我一阵战栗,原本是我踮着脚揪着他的领子强吻他,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他反客为主地俯身小心翼翼吻我。
我能感觉到他温热湿软的唇在我唇齿间流连,我的舌尖同他无意识地缠绵,我不敢睁眼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时不时吮咬一下他的舌尖,轻微的落雨声混着我和他唇齿交缠的延绵水声,而最清晰的是失了控的心跳声,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还是…… 我们的。
「年年,此番是你先招惹我,往后莫要后悔。」亲吻的间隙,他含着我的唇含糊道,话音里带了些轻喘。
「你刚才说,唔……」我几乎不相信这般柔软到要滴出水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但还是钻了空子试图转移话题,「别,嗯,别弄脏我的什么?」
他搂住我转了个方向,将我抵在树干上,伸手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颚,轻笑声自他的胸腔溢出,「晚了……」
秦珏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在我耳边悄声笑:「现在只想弄脏你。」
有细微的酥麻感从我的脊椎一路往上,我只觉得腿软得站不住,如果不是他的手在我背后托着我的腰,可能我会直接软倒下去。
「你,嗯……」我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复又被他尽数吞了下去,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夹杂着满园花香和我相缠,我偷偷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能看见我和他亲吻间嘴角牵出来的纤细的银丝。
我心里一颤,一阵热意涌在脸上,然后又猛然闭上眼,任由他带着我的一切感观沉沦。
不知道多久以后他才放过我,我被他抱在怀中,突然想说点什么压一压方才暧昧的气氛,「我会对你负责的。」
???
这话好像也不太对。
我不会真的被土匪上身了吧。
「那我便是公主的男人了,」秦珏似乎很开心,他笑得愉悦,对上我的眼睛深深道,「我只属于公主一人,但是公主也只许有我一个男人。」
「不然呢?」我问。
他在我耳边轻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我会杀了他。」
「你不是向来温润如玉的?」
「公主知晓的,珏只对您这般。」
「方才有一句还未曾回你…… 我爱你。」他说,「年年即是许了我,就不许反悔了,我很小气。」
我靠在他怀里,伸手覆住他的大掌,正欲应他一句,脑海里却突然翻腾起来,无数曾经梦中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涌现而来,像是平地惊雷一样炸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在他怀里僵了许久,才忽地哼笑一声,「姬伶也说你爱本宫,本宫倒从来都不知道。」
我…… 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原来扰了我十数年的梦,从来都不是梦。
是真真切切的昨日种种。
我不过是重活一遭,又经历一遍而已。
秦珏的身体陡然僵硬,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像是被风吹得发颤,「年年说什么?」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甚至用力到全身都在发抖,「我听不明白……」
方才还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好像下得大了些,将桂树上的花叶砸了几片下来,秦珏抱着我,他怀里温暖,我却只觉得冷。
「本宫生辰那天,你为何不拒绝?」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三年前你又是如何得知本宫要坠马,渝州水患一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秦珏,不要告诉本宫你会未卜先知。」
他握着我的手收得越来越紧,似乎生怕我将手抽走,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漂亮的眉眼,又问他:「你知道被一剑穿心的感觉吗?」
我的手指在他眉眼间轻轻游移,然后缓缓摩挲过他的脖颈来到心脏处,在他心口轻轻画圈,「那天就如今日这般下着小雨,我在门口等你,等来的是姬伶拿着你惯用的那把剑刺进我的心口。」
秦珏和我已经有过一世姻缘,姬伶是他在和我大婚那天纳的妾室。
那天下着蒙蒙微雨,树上的残红纷纷落了一地,在雨水里打旋。
那天我坐在公主府的长廊下等秦珏,等到的却是姬伶拿着秦珏惯用的那把剑刺向了我。
她并未给我一个痛快,那把剑被她一点一点一厘一厘地刺进我的心口,我无力挣扎,只得感受着冰冷的刀刃缓缓没入我的胸口,感受着温热的鲜血蜿蜒在我衣衫上,又被凉风冷雨吹凉。
而后她捧着我的脸笑,边笑边对我说话,她说:「江初年,你知不知道秦珏篡位了,现在的天下应当姓秦,不姓江了…… 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我还记得温热的泪水合着冰凉的雨水糊在脸上的温度,也许是我当时又惊又怒的表情取悦了她,也许是我胸口晕开的血迹取悦了她,她笑颜里尽是扭曲的快意,「我若是说他爱你,你当是不信的吧?」
「其实公子是爱你的,江初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叫你当个明白鬼。」
「嗤…… 他从未爱过我,一直都是…… 都是我一厢情愿。」胸口的痛意磋磨着我的神经,我看着姬伶凝着恨意和快意的表情。
秦珏和我立场相悖,爱我的可能性还不如野爹放过秦家的可能性大,他对我敬而远之我是理解的,千万般过错不过是我对他动了心。
栖梧殿三年关照,我以为是他对我有意,直到成婚当日他抬了姬伶做妾,直到我盖着盖头在新房里枯坐到天明,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因为在成婚当天抬了姬伶做妾,父皇借着机会夺了秦珏近一半的实权。他势大,即便当了驸马也不至于一下被剥了所有权力,我却是没想到他对姬伶情深至此,甚至愿意用大半数实权换纳姬伶做妾。
若是有的选,十六岁生辰那日,父皇谈及婚事时,我绝不说那句「好呀」。
若是有的选,我绝不爱上他。
是以我死前对姬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是我夺了属于你的东西,如今还给你了。」
再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那日我一直死死盯着公主府的大门,希望能再见秦珏一面,可是直到我死,都未曾看见他。
秋风瑟瑟,吹得天穹上降下来的细雨斜了方向。
秦珏好像在发抖,他手劲太大,勒得我有些疼,于是我动了动身子,想挣脱他。他却像是受了惊的动物一般,又将我抱得更紧,「别走。」
他将下巴抵在我头顶,声音沙哑似哀鸣,甚至还带了些哭腔,最后一句更是轻哑到几乎要被风声盖过,「求你……」
看见他这样,我差点以为他真的是爱着我的。
前世我不知,但是今生他拼死相护,事事考虑我周全都是真的。可是他的爱实在是莫名其妙,如果说他前世是爱我的,又怎么会任由他的爱妾一剑刺穿我的心口,又怎么会在大婚那日不管不顾地纳了姬伶,又怎么会直接弑君将江山改姓秦?
甚至连放一盏天灯的时间都吝啬给我。
如若他今生是爱我的,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契机让他爱上我,甚至我和他第一次说话都是在前一阵子的宫宴上。
总不至于是我长得太好看了吧?
种种念头叫我有些头昏,他对我的态度实在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信他爱我,但也不信他为我做的种种是不爱我。他面色发白,看起来是不太想听我提起这些事情,可是我心里乱极了,也难受极了,是以也不想让他好受。
我忽而一笑,附上他的耳,一字一顿道:「秦珏,你不爱听,我偏要说。」
「姬伶杀我统共用了半个时辰,统共花了半个时辰,将一把剑从我的前胸穿入后背,我痛得晕过去时她又将我掐醒,秦珏,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我将脸埋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声音闷在他的衣衫里,「我一直在等你,想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呢?你是不是正被簇拥在龙椅上?」
「别说了,别说了……」他哽咽道,「我没有,年年,我不曾……」
前世诸多爱恨怨念如骤雨般纷然落下,我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摆,拼命忍住眼中将要涌出的热意,打断他道:「可是秦珏,我好疼,真的好疼。」
「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秦珏伸手轻轻拍着我的后心,力道轻柔,搂着我的那只手却用力极了,「这一世没有姬伶了,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我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别不要我。」
他伸手拎过靠在树干上的那把长剑,将它递入我手中,「你…… 你若是怨,就用它刺我,往日所受的痛苦我陪你同受。
「只…… 留我一命就好,我不想从此往后见不到你了。」他嗫嚅道。
其实被姬伶杀死前,我是真的想捅死秦珏,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诸般苦楚。
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利剑穿心苦。
可是现在剑在手里,我却颤抖着下不去手,爱恨不过就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
我自己也不清楚是爱他更多,还是恨他更多。
「秦珏。」我叫他。
他抱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小声应我,「嗯。」
我将剑举起抵在他后颈上,微微用力:「倘若我一定要杀了你呢?」
有血液顺着原本血迹干涸的长剑流了下来,他只是闷哼了一声,却还是抱着我不放手,「只求公主以后不要忘记我。」
手上的力气突然尽失,我戚戚然放下手,剑砸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在安阳的时候我曾经疑惑于为什么自己会放天灯,知道天灯的字笺压在哪里,其实我从前是自己在公主府里放过的。
我提着两盏天灯去找他,想同他一起看一次灯,他许我来年上元去看,我却没等到那个时候。
后来那两盏天灯我自己放了,许的愿望是希望和他一起看一次灯。
未曾宣之于口的是想听他说一句爱我。
前世到死都没能实现的东西在今生猝不及防实现了,可我死前最后所求却是来生不要再和他遇见了。
我伸手揪住他的领子,他顺着我的动作俯首和我平视,并没有让我花多大力气。动作间,我仰头轻轻蹭过他的嘴唇,隐约尝到一片湿润的咸涩,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我的。
「秦珏,我爱过…… 嗯。」我蹭着他的唇畔轻道,未说完的话却被他堵了回去,他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急切莽撞,似是决意不要听我接下来的话似的。
纠缠许久,直到我脱力软倒在他怀里,他才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不听。」
「你方才才许了我的。」他闷声道,「前世桩桩件件都是我自作聪明,最后伤了你,你别不要我,今世我断不会重蹈覆辙了。」
我将他环在我腰上的手掰开,「昨日已死。」
「即便我今生再嫁你,你又当如何护我?」我对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不管前世种种到底如何,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再怎么解释,我也无法求证。
虽则我的情绪一时半会还放不下,但是我和他的缘分本非良缘,就像前世我及笄那日送他荷包时他说的「臣非良缘」一样,我和他的亲事牵扯太多,我应当同他有个了断,「我不愿嫁你,以后…… 也别再见了。」
「婚事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即便和亲东夷,我也不会嫁你。」我的手紧握成拳,强迫自己继续把话说下去,「前尘种种,忘了吧。」
千错万错,错在前世秋猎我被他救下,错在前世我对他动了心。
我抬步欲走,不料他突然拉住我,然后沉默半晌艰涩道:「今世我当护你,你恨我也好,我不会放手了。」
「若是怕不得善终,你我可以不成婚,但是我会解决横陈在我们中间的障碍。」秦珏道,「年年,你许了我,今生今世,往后十世,你都是要嫁我的。」
我用力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却是徒劳,「放手。」
「我难进后宫,赵家秦家如今都盯着你。」他似是没听见我那句「放手」,转而道,「年年,记得那朵木槿吗?」
- 衣冠禽兽秦大人
近几日细雨连绵,我头上簪了朵木槿,撑着伞立在永昼宫,而入目满园粉白木槿叫我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紧。
雨丝打在园中花叶上,发出「啪嗒」轻响,有几朵粉白被细雨砸落在湿软的泥地里,花瓣上覆了星点深褐。
原来皇宫里是有木槿的,不过是全都植在了陈贵妃的永昼宫罢了。
那天秦珏和我分别的时候,曾在我耳边轻道:「年年,你知不知道,陈贵妃从前有个女儿,行一,名唤江初槿,木槿的槿。」
秦珏这话如惊雷滚滚砸在我耳边,我当时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我行六,上面只有一个四皇姐和三皇兄,行一的是已经被废黜的太子,行二行五皆是已经夭折了的皇兄。
行一的江初槿又从何而来?
在我尚在思考的时候,秦珏在我额间落下一吻,同我道了声「好眠」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我一夜没有合眼,脑中不停思忖着我同秦珏的前世,和陈贵妃的女儿。
陈贵妃母家强势,三皇子几次三番献殷勤都吃了闭门羹。秦珏回宫那天给我簪木槿,应当是想让陈贵妃注意到我。如今对我提起江初槿一事,想必也是暗示我去向陈贵妃寻求帮助,好让我在秦家赵家的虎视眈眈下寻一个安身的资本。
他明白我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可我如果承了他的情,却是和他更断不开关系了。可我如果不承他这个情,朝堂后宫暗流汹涌,我身为公主却没有后台,又当如何自保?
我是想和秦珏做个了断的,可是我自己也分不清想做了断是出于我和他的婚事谁也不得善终多些,还是出于我对他的恨意占上风多些。
如果没有婚事之间的诸多牵扯,我还想和他断开吗?
他说前世桩桩件件是他自作聪明,可是即便前世有误会也已经无法再去求证。但如果不提前生,就当昨日已死,只这一世他大约可能也是爱我的。上一世我因他而死,这一世他甘愿为我舍命,我做不到毫无芥蒂,但也做不到把他此前对我的种种好都视而不见。
愁,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而后思忖整夜,天明时我让林婵寻了朵粉白木槿给我。
靠,啥他娘爱情不爱情的,命重要。
真香,木槿真香。
在外面站得太久,我的衣衫已经被细雨氤湿了一些,就在我腿酸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陈贵妃的婢女才传我进去。
偌大的永昼宫里只住了陈贵妃一位,我跟着宫人走了许久,才见到正在礼佛的她。
三足黄铜香炉里燃的檀香温暖又厚重,伴着雨天特有的阴郁潮湿气化作青烟袅袅而上,轻飘飘地浮满了整个佛堂。
陈贵妃只是回头轻轻瞟了我一眼,而后又转头默默捻着佛珠在神龛前呢喃默念着什么,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只得在地上垂首跪着,等她叫我起来。
宫人把我带到就退下了,佛堂里只剩下我和陈贵妃两个人,我跪着,她背对我站着。昏暗的天光透过窗纸溜进来,照得空气里的浮尘无所遁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外模糊的淅沥雨声和陈贵妃小声含糊的念经声。
我已有一夜未曾合眼,现在又跪在这里一动不动听着陈贵妃小声喃喃,不由得一阵困意袭来,我拼命掐着自己被衣裙覆盖的大腿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眼前景象却还是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间,天光中陈贵妃的身影分裂成好几个,我轻轻摇了摇头,试图看清她,却不想一个眨眼,陈贵妃的身影就幻化成了一个躬身长跪的中年男人,而屋子里的神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佛像。我看不清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只听见他念经的声音和陈贵妃的重合,好像所念的是同一篇经文,他声音低哑,只叩首在那里含糊道:「吾愿用…… 再见吾妻一面。」
他说话声音太轻了,我只能听清楚一半,剩下一半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疑惑间,我又四下环顾,却见四周满殿神佛,分明不在永昼宫的小佛堂里。
淦,大兄弟,这就很吓人了。
我吓得呆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甚至开始怀疑是昨天一夜不曾合眼导致我过劳而死。
别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救命。
自那个中年男人说完那句含含糊糊的话后,他便一直叩首小声诵经,我等了许久,才壮着胆子站起身走上前去,却是整个人凌空飘着,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他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
他的身子隐没在日光中,总是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心里疑窦更重,蹲下身子想将他的脸看清楚,却只瞧见他额角上有道深深的伤口正流血,而他的侧脸也沾着些血迹。因着他匍匐在地上,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面容,索性我也跪在地上趴下身子,想试着看清楚。
我调整好姿势,正欲抬眼,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漫了上来,眼前又涌上一片没有边际的漆黑。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差一点就能看见了,气死我了!!
我忍着晕眩,努力睁开眼,混沌顿开时,眼前却又是陈贵妃的背影。
她还在对着神龛低声诵经,我又惊又疑地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我还好端端地跪在永昼宫的小佛堂里,方才大约是我太过疲惫,跪着小憩了一会儿。
方才那个长跪诵经的中年男人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总觉得他给了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心下莫名有些怅然。也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看清他的脸了,非得在这个时候醒来,气死了气死了。
算了,就当是一场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已经临了黄昏了,我在这里从正午跪到将将黄昏时,只觉得自己膝盖发麻,想回到今天天明时打自己两个耳光,如果能重来,我选择不来。
怕不是我还没被赵德妃或者秦太师杀了,就已经跪死在这里了。
我心里正腹诽,陈贵妃却突然转头居高临下地看我,启唇轻缓道:「说吧。」
她语速轻缓,声音里却是十足的压迫感,甚至给我一种周身空气都变凉了的错觉。
虽则我是来抱她大腿的,但是如果我直接爬过去抱着她的大腿说「赵家秦家都要干我,您救救我吧,求求了」,她肯定会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然后把我轰出永昼宫。
且陈贵妃不可能是个傻子,她应当是知道我簪着木槿来见她是寻求庇佑的,既然她都这么问我了,目的必然是让我亲口把寻求庇护的话说出来。
但我,江静和,作死能手,我、偏、不、说。
是以我向她叩首行了个大礼,「儿臣回宫时,陈娘娘掰断了佛珠,直直看着儿臣,儿臣疑陈娘娘有话要与儿臣讲,今日得了闲才冒昧求见。」
她此番试探我,若我先将求人的话说出来了,她必定会借此拿捏控制我。且如果我先说出来,必然是代表我一点底牌都没有了,她与我并无感情利益中任意一个纽带牵扯,没有理由平白庇护我,如果我表现出没有底牌的样子,她直接就可以知道从我这里得不到利益交换,也必然是不会护我的。
她哼笑一声,缓步走近我。
屋外雨声未歇,天色已比方才暗下去许多了,佛堂里四角摆了夜明珠,使得屋子里不那么昏暗。
陈贵妃手上捻数着佛珠,木珠相撞的脆响声混着几乎轻到听不见的脚步声在我心头摩擦,我垂眸看不见她的表情,入目只有她精致的丝绢衣角和绣花锦鞋。
「静和,你很聪明。」她伸手摘掉了我簪在发间的木槿,放在指间轻轻把玩,「不过本宫不喜欢争来斗去。」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想和她再打哑谜,索性直接又行一礼和她直说:「陈娘娘早已猜到儿臣心思。」
那朵木槿已经有些萎靡,微微卷起的花瓣被她一片片撕下抛在地砖上,花瓣坠落翩飞间还不经意在空中打几个转,将屋子里潮湿的檀香气缠入丝丝木槿花香。
她撕完最后一片花瓣,随意将花茎扔在地上,「赵家想杀你,秦家也想杀你,本宫凭什么护你?」
凭我江静和空手套白狼,干啥啥不行,白嫖第一名。
陈贵妃母家镇守边疆,握兵权,近年东夷时不时会和大酀有小摩擦,全然不顾及质子处境,傅停云也是恨极东夷王庭的,东夷如今王庭内乱,他此番想回东夷夺权,如果能借陈家大势,必然能够分一杯羹。如若傅停云能成功回东夷,短时间至少可以保证不犯大酀边疆,于陈家也不算坏事。
我恭敬道:「儿臣同东夷质子相熟。」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陈贵妃擦了火折子将四周灯烛点亮,又过了许久才踱到我身边。
她突然伸手抬起我的脸逼我直视她,冰凉的护甲顺着她手上的动作在我脸颊厮磨,「本宫的女儿若是活着,想也是如你这般聪慧……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江初槿生于木槿花簇簇盛开时,也死在木槿花开得最繁茂的时候。
陈贵妃进宫那年是延曦三年,延曦四年就怀上了孩子,而当时父皇才刚刚继位不久,皇位尚未坐稳,后宫更是没有多少人,陈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理所当然是宫里的第一个孩子。
大酀三百余年的历史里,每一代帝王最头疼的问题都是外戚,陈贵妃母家兵权在握,原本陈贵妃是不该有孩子的,可她颇得圣宠,因着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多次把避孕汤药换掉,最后还是在进宫第二个年头怀上了孩子,而后瞒到四个月显怀的时候才让野爹和其他宫人知道。
但怀都怀上了,还能咋的?
野爹知道以后也把陈贵妃有孕一事瞒了下来,可是皇家有子嗣这种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多久。
为防外戚,大酀帝王不纳母家权势过强的女子入宫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陈贵妃原就已经是个例外了,如今又有身孕,于是朝臣纷纷谏言,要野爹效仿祖上,要么就夺陈家兵权,要么就杀了陈贵妃,抑或者让陈贵妃腹中孩儿生不下来。
彼时正有外敌入侵,陈家正在边疆洒热血,夺个屁的权,所以就剩下后两个选择——杀了陈贵妃,或者杀了陈贵妃的孩子。
野爹本身皇位就没坐稳,手上没握多少权力,朝臣进言他是需要听从的。野爹也知道祖上有杀太子生母的先例,但陈贵妃腹中孩儿性别尚不明,于是他拖延道:「若陈贵妃诞下皇子,必诛之,若是皇女,则留一命。」
屋外的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陈贵妃许是看我跪了整整一下午,让宫人给我抬了把椅子叫我坐着,我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膝盖酸软,踉跄两下,踩过周围一地木槿花瓣。
她随意瞟了一眼被踩烂的花瓣,闭目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原就是皇子生母母族不许显赫,皇子妃母族不准势大,驸马不允握实权,执意要生下她,是我的错。」
「可她是个女孩。」她沉默了一会儿,叹息着说,「我生她的时候正逢连日暴雨滂沱,又值外敌来犯,前朝见她是个女孩,又说她是个天降妖孽、祸害。」
野爹起初并未被这些流言影响,执意保下了江初槿的性命,可是大皇女是妖魔的流言传得愈发厉害,到江初槿两岁的时候,连京城百姓都在传陈贵妃诞下了一个妖魔,大酀多地饥荒内涝、边关战事不断,都从江初槿出生开始。
「百姓朝臣,千百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言一定要杀了我的女儿,将这……」她说到这里,眼泪从眼中滑了出来。许是太过悲戚,她伸手在眼角揉了揉,又捂住眼睛,将脸埋在手里,深呼吸两下才继续道:「将这妖魔烧了祭天才好,才可平息苍天怒火,保大酀无恙。」
百姓和朝臣们给的压力最后还是让父皇崩溃了,陈贵妃跪地哭号,求他保下江初槿。可是最后父皇还是摇了摇头,将江初槿交由百姓们处置,他伸手甩掉陈贵妃的手道:「一边是百姓怒火和朝臣威逼,一边是阿槿性命…… 抱歉了。」
「她才两岁,什么也不知道,只会躺在我的怀里叫阿娘。」陈贵妃声音颤抖,「她走的那天我也在,我看着她那么小那么小的身体,被绑在柱子上,被滔滔烈火一点点烧到面目全非。」
江初槿被烧死示众的那一日,手里还握着一朵从宫里花树随手摘来的木槿花。
而后陈贵妃和父皇的关系彻底崩溃,她开始避着父皇,不愿见人,每夜梦中都徘徊着江初槿被烧死时百姓们魔鬼似的、畅快的笑声,还有江初槿两年来成长里的一点一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忽而一阵悲恸袭上心头,不管是江初槿还是我,又或者陈家、赵家、秦家,还有父皇,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我的婚事和几百人的性命系在一处,陈贵妃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烈火吞噬,父皇要在悠悠众口权力制衡和第一个孩子的性命里做抉择,傅停云自小被亲生血脉送到异国他乡做人质,秦珏一步步攀上高位才发现根本保护不住想要保护的人。
我们之间没有谁能真的抛去枷锁活着,没有谁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江初槿死后,有宫人在父皇面前提到她,父皇起初还是冷静的,后来直接暴怒着红了眼,将那几个宫人杖毙,又将皇宫里所有的木槿花移了个干干净净,从此再无江初槿,只有而后生的皇女随了初字辈。
江初槿和木槿是宫里老人埋在心底的秘密,再也没有人敢提及这些事情一字半句。
故事太长了,陈贵妃脸上的泪迹已干,她说完以后就沉默着没再说话,只无神地看着我,像是穿过我看其他人、看往昔种种。
屋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佛堂里灯火摇曳,我和她谁也没出声,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站起身走向我,「你找我,抱了八分利用的心思。」
她这话说得没错,我找她确实只求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陈贵妃是个冷清清身居高位又母家强势的妃子,却没想过她有过这样血淋淋的过往,也没想过我来找她,会让她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一点点撕开给我看。
她的伤口永远也不会痊愈。
我低着头,思忖许久,才应道:「是。」
陈贵妃又将我的脸抬起,她手掌温热,护甲冰凉,脸上强烈的温度反差让我有些不适。她看着我的眼睛,许久,突然叹气道:「你很像她。」
「皇姐高贵,静和不敢。」我跪地道。
她又俯身捧起我的脸,「叫本宫一声母妃。」
陈贵妃这般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是答应保我,同意给我撑腰,可我却突然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借着一朵木槿揭了她的伤疤,让她回忆起江初槿,是我设计她将对女儿的情谊移到我身上。
可是我也想活着,想争一争,所以抿唇思想斗争许久,我终是开口唤她:「母妃。」
听见那句「母妃」,她突然又落了泪,眼神飘忽,边哭边笑哽咽道:「好,好,母妃此番护着你,绝不若从前那样,绝不让你再受到半点伤害。」
我向她叩首行了个大礼,低声道:「儿臣…… 多谢母妃。」
陈贵妃眼神又骤然清明,「嗯」了声,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回吧,本宫倦了。」
从永昼宫出来的时候我的腿已经软到不像样子,走路时还在微微发抖,小佛堂里的地砖是玉砌的,又冷又硬,我正准备扶着永昼宫外的宫墙歇一歇,不料一转眼就看见一旁有个人影——
父皇正负手立在那里,他定定看着我,身后只跟了个小太监替他掌灯。
我原以为野爹是知晓我来找陈贵妃,闻讯而来要敲打我一番,谁料他只是定定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今天一天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我先是在陈贵妃处战战兢兢了一天,而后被野爹吓出一身冷汗,再然后在宫道上碰见了秦珏,被他强行抱回了栖梧殿。
我本来还算是清醒的脑子又糊成一团,直到他将我放在殿中美人榻上,我的神思才回来了几分,「男女授受不亲。」
「你我六礼只差一礼,已算夫妻。」他温声道,「我知你会去永昼宫。」
屋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几日的雨下个没完,我突然想起渝州水患一事,遂问,「近日阴雨不绝,渝州……」
「渝州已经涨水了,即便前些日子陛下已差人加固堤坝,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垂眸道,顺便还伸手替我将鞋袜褪去,「你出永昼宫时腿都在抖,可好些了?」
我看着他的动作,如遭雷击,脑中空白一瞬后飞快地收回了脚,「你别碰我。」
烛火轻晃,我不愿看他,只看着墙壁上和他缠在一处的剪影。
秦珏微微愣了愣,因着我把脚往回缩了些,他的手堪堪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却又伸手将我的脚拉了回来。
一阵热意上脸,我又将脚往回抽,却因为今日跪得太久,腿脚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故而没有挣开他的手掌,「我说了你别碰我!」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我的裙角往上掀,直撩到膝盖上方,露出我两边发青红肿的膝盖才停下动作,「唤宫女给你拿两个煮鸡卵来,我帮你揉一下。」
「我自己会揉。」我道,「你快些回府。」
秦珏没理我后面那句话,语气里含了些无奈,作势要大声唤宫女进来,「年年若是不唤婢女,那便要我来唤了。」
他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是走的偏门,四下无人。虽则我和他定了亲,按理说六礼行了一礼就已经是名字记入族谱的夫妻关系了,但是我和他到底没有行最后的迎亲礼,我也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我这里,只得无奈对着门外唤,「给本宫取两个煮鸡卵……」
「是。」婢女推门欲进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我听见推门声,吓得半死,「不必进来,只要两个煮鸡卵!」
虽则我和秦珏在屏风后面,但她要是真的进来,看见秦珏捧着我的小腿,难不成我还要说一句「本宫准备和驸马云雨你快滚」吗,以后还做不做人了,呜呜呜。
「好了,你快走。」我一阵羞臊,推了推秦珏。
他声音很轻,「外面下雨了。」
方才我注意力一直在秦珏身上,如今一听才发觉外面的雨好像下得比刚才要大了许多,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
「我这里有伞。」我移开眼不看他,半晌才道。
他的手指在我小腿上打着圈摩挲,听我说完这话,忽而轻轻笑出声,「年年,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我不想。」我不死心地把腿往回抽,他手上的力气把控得很好,既不会让我挣脱,也不至于弄疼我。
自想起来前世记忆以后,和他待在一起总叫我感觉很混乱,我想我是恨他的,但是爱和恨总是相依在一起,他离我越近,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越狠不下心去恨他、狠不下心去和他了断。
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我一直像个软骨头一样。
愁死我了。
秦珏唇角的笑意似有些苦涩,「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一遇见你就嘴巴笨,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解释…… 但是我不曾爱过姬伶,也未曾夺江家江山,更不曾预料过你会因我而死。」
「是我错过你一世,薄你一世,这一世我想保护好你,年年。」他看着我,小心翼翼道,声音里甚至有些央求的味道,「你也是心悦我的,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和我解释前生的事情,字字句句都戳在我最过不去的坎上,我的确对他和姬伶往日的恩爱心里膈应极了,也介意他娶我以后夺了江家江山,虽则秦家和父皇不死不休的局面我心里也清楚,但姬伶和我说「这天下如今姓秦」时,我的确是失望的。
约莫是我自私了,若是野爹还在,秦家就要亡,我怨不得他。
「谁说我心悦你的……」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扭脸小声转移话题道。
我的脸大约很红,我不太想让他看见。
「公主自己说的。」秦珏凑近我,将我的脸掰正,强迫我和他对视,「公主还许了我往后十辈子,还允诺此生只有珏一个人,公主想是记得的。」
「那是我未曾想起来前尘往事,如今我想起来了,自然是不作数了……」现在已经不是脸热了,我只觉得现在自己的脸像是凑在火堆旁边一样发烫,秦珏的目光太热切,我索性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况且你说了,我就要信吗?就算我说我上一世虽则嫁了你,但一直心悦东夷世子,也是无法求证的。」
「哦?」我闭着眼看不见秦珏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些,「心悦谁?」
「傅停云!」我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生怕他听不清,「就算我说我上一世根本不喜欢你,一直都喜欢傅停云,你也没办法考……」
唇间突然缠上来一个温热湿软的物事,我惊愕地睁大眼,正对上秦珏带了丝醋意的双眸,他同我亲吻,伸出舌尖狡猾地拨弄着我的舌尖,我躲避他就追逐,动作间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屋外雨声愈渐急促了起来,合着风声在窗棂外发出琅琅声响。
秦珏伸手拖着我的腰,因着怕压到我的膝盖,他把我双腿分开,半压在我身上,贴着我的唇畔柔声道:「我不喜欢你提别的男人。」
我全身僵直,侧过脸去,「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也不恼,转而在我耳侧呢喃道:「从前公主未曾明确心意,珏不欲勉强冒犯。但是如今年年说过心悦我,也许诺过我,珏自然不会应允公主反悔。」
他呼吸间带出的热气喷在我耳后,我身上窜起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脊椎处蔓延至小腹,我伸手推他,却听见他道:「我们昨日说过的,此番是公主先招惹的我,公主再要后悔也是晚了。」
好恨,为什么我昨天主动亲他,好恨。
他拖着我腰际的那只手确实越发用力了些,另一只手把我的脸掰正,而后嘴唇轻轻覆在我的唇畔舔咬,每一次动作都是短促轻柔,却一下接着一下,扰得我难受极了,好像有只小猫在我心间抓挠。
我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松柏熏香的淡淡香气,脑子一懵,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按住他的头,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嘴唇,直到嘴里带了些淡淡的血腥味才松开按着他脑袋的手。
他的胸膛贴在我身上,低笑时我能感受到他胸腔中的震动。屋外冷风凄凄,我却觉得全身都像烧起来了一样,我伸脚想踹他,不料此番动作却更像是我伸腿盘着他的腰,而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腿心处隔了数层衣衫,被一个凸起来的硬物抵住了。
啊啊啊啊啊淦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什么翩翩君子都是骗人的,翩翩君子会拿枪抵人吗?!!!!
我乱动的腿骤然僵直起来,「你干吗?!」
「年年自己要乱动的。」他的声音带了鼻音,听起来低哑压抑极了,「不许乱动了,嗯?」
「你……」我结巴半晌,数次咬到自己的舌头,「你不要脸。」
「嗯,不要脸。」秦珏抵着我的唇畔低语,动作间方才被我咬出来的血丝被蹭到了我嘴上,他又含住我的唇吮咬几下,先是轻轻舔我的唇瓣,而后舌尖探入我的口中,轻轻舔舐着我的牙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失了所有动作软瘫在美人榻上任由他亲吻我。
我的舌尖无意识地追着他的动作,过了许久我才缓过神来,喘着气讥诮道:「你就是这样对姬伶的吗?」
只是我声音太虚软,没什么气势。
「我不曾碰过她,不曾碰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秦珏突然笑了,哑声问我:「唔…… 吃味了?」
我扭头不理他,心里恨不得掐死自己。
说好了和他保持距离,说好了和他尽量做了断,这他娘的距离确实保持了,只有一根手指那么近。
了断个屁。
屋内烛火突然「噼啪」一下,爆开一朵橙色的光点,秦珏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心悦谁?」
我还是不理他。
他埋头在我颈间,见我一直不说话,又用了些力气咬了咬我的耳垂,牙尖抵在我耳际那一小块软肉上轻轻厮磨,「年年心悦谁?」
「哈啊…… 心悦你,心悦你……」他咬得并不疼,反而是让我全身战栗,使不出半分力气,「呜,别,别咬了,嗯……」
「我也心悦年年。」秦珏满意地放过我。
我难得抬眸看,就见我两条腿正缠在他腰上,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而他托着我的腰半压在我身上。
这也太他娘羞耻了,如果不是我知道我和他没做到那一步,光看这个姿势是真的像我从前偷偷藏的春宫图。
我正欲推开他,就听见寝殿门发出一声轻响,透过屏风,我看见宫女模糊的身影正轻轻走进来,「殿下,您在哪儿?」
她四下环顾,没有看见我,便转身抬步往屏风这里走来,一步步宛若踩在我心上,「奴婢给您取了煮鸡卵。」
我一个激灵,连忙道:「放在几案上就好!」
「殿下无事吧?奴听您声音虚浮,可是生病了?」自我和秦珏定了亲,野爹愈发怕我死在栖梧殿里,连带着宫里婢女也怕我有个头疼脑热,「可要奴帮殿下寻太医来?」
雨滴自屋檐滴落在窗沿,发出延绵不绝的敲击声,婢女脚步声轻缓,我心跳声剧烈。
「不必,本宫身体无恙!」我深吸两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年年,腿不要夹这么紧。」秦珏在我耳侧悄声道,「再这般…… 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他的温度仿若隔着数层衣衫烫在了我的肌肤上,我不由得整个人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因为方才自己太过紧张,已经是两条腿下意识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
「那奴先退下了?」宫女的脚步堪堪停在离屏风几步远的地方,犹疑地问我,「殿下真的无恙?」
「你先退下罢,本宫…… 唔!」我话说到一半,秦珏又坏心地咬了咬我耳际的软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侧颈的肌肤上,叫我忍不住轻喘出声,「本宫无事,你先下去吧。」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把秦珏吊起来打。
婢女心里大约也是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看我坚决说自己无恙,于是便将煮鸡卵放在了几案上,替我掩好门离去了。
这一段时间里,我只觉得煎熬极了,直到听着婢女的脚步声消失在耳边,我才狠狠推了秦珏一把,「秦大人僭越了。」
只这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他搂着我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伸手将我整个人凌空抱起往屏风另一侧的床榻走。
屏风旁立了个香炉,缓缓升腾的白烟被秦珏走动间带起来的风忽地搅散了。
我被他吓得半死,在他怀里挣扎乱动,「秦珏,你,你别乱来……」
他把我放至床榻上,欺身压住我,勾唇笑问:「若我就是要乱来呢?」
明亮的烛火在他侧颜晕上一层柔和的暖光,他平日里淡色的薄唇现在却宛若上了一层浅淡的唇脂,是带了些潮湿气的红。
我被他堵得一阵说不出话,他倒是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我的脸,没有继续难为我,「别怕,我不乱来。」
宫女拿来的煮鸡卵还是热的,秦珏旋身去几案上取了鸡卵,一点点将橙色的外皮拨开,而后捧着我的腿用鸡卵替我打着圈滚膝盖上的淤青。
即便他力道轻柔,在鸡卵碰上我的淤青时,我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腿。
他垂眼替我滚着瘀伤,见我要把腿从他手中抽出来,安抚似的俯首在我光洁的小腿上轻轻落下一吻,「一会儿就好。」
我「嗯」了声,就靠在床头没有继续说话,任由他拿着温热柔韧的鸡卵在我膝盖处的淤青上轻轻滚动。
「你我重新开始可好。」他突然出声道,却并未抬头看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替我揉着瘀伤。
他好像非要把这个问题摆到明面上来讲,我自己都尚未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如何对他做承诺?
前世我爱了他一世,今生我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上了他,说我对他没有心思是假的。退一步说,他虽则上一世与我成婚后种种行为都是漠视我,却也没有哪里真的伤害到我,除了因为姬伶间接的那一次。这一世他对我百般好,说我不动心也是假话。
但是前生的梦我零零碎碎做了十几年,今世秋猎初见他那一次我下意识避开了,说到底,我内心深处还是想要逃避和他的纠缠。
我阖眼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又说:「我不曾负过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打更的梆子声响了好几下,几乎要被屋外浩大的雨声尽数掩去,似有雨珠敲在窗外低矮的草丛灌木间,在满耳延绵雨声里发出短促的脆响。
我累极,闭目思忖秦珏和我说的话,一方面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另一方面是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到底是没有回他只言片语。
按说前世种种已然清晰,我是不该再做怪梦的,但迷蒙间我却好像又梦见了那个跪在佛寺里的中年男人。
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只是觉得他带给我的熟悉感肖似上回梦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只是这回梦见的好像是他再年轻些的时候。
这一次他背对着我,负手站在石桥上,许是才下过雨,足下的青石板被氲出了些深深浅浅的墨色,和他一身黑色衣袍相衬极了。
他身边站了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提着灯站在他身后,「帝师,天将亮了。」
黑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小厮又朝他躬身道:「您这五六年来,每年上元都要在这儿站一夜,原您就是夜夜无法安寝,需得借着饮酒入眠,奴实在担心您的身体……」
「天下未稳,我还不会死。」黑衣男人终于开口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仿佛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凌还要凉些,凉到我觉得心里有些细密刺痛,「我许过她。」
小厮似乎不太明白男人嘴里的「她」是谁,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但是因着黑衣男人已经示意让他离开了,也只得行了个礼提灯退下。
待到小厮退远后,黑衣男人挺直的腰背终于垮了下来。他伸手扶住石桥的护栏,垂头将脸埋进臂膀里,整个人微微发着抖,肩膀抽动,嘴里发出嘶哑的啜泣声,「今年放灯的人格外少,若你在,恐怕要热闹些。」
「我母亲葬在这里,我原想带你来这里看看的。」他泣不成声。
「昨夜我喝了些酒,好像看见你了,可我伸手想摸摸你的脸,你的影子却散了。」小厮退得很远,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儿自言自语,「我知你不喜酒味,所以只喝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也太巧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黑衣男人在说谁,不过我也不喜欢酒味。但这事我没告诉过什么人,只前世的时候在栖梧殿和婢女抱怨过。
黑衣男人的声音也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听起来有些像秦珏,但是秦珏说话从来都是温声含笑的,和这个男人方才和小厮讲话时那种凉到让人血液几乎结冰的威压感丝毫不搭边。
虽则不确定他是不是佛前那个中年男人年轻些的时候,但我还是觉得一阵好奇,于是抬步想绕到他身前看看他的脸。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 我想你了。」他还在不停地说话,嘶哑悲伤的声音在将将拂晓的天色里消散得很快,「等河清海晏时,我便去陪你。」
我走上前时,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物件正好掉了下去,我隐隐约约瞥见一抹金色,下一秒就被金属落地声震得耳朵发疼。
我猛地睁开眼弹起身子,就听见林婵的声音,侧首一看,她正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天色已经大亮,她大约是进来唤我起床的,天光照映在地上碎掉的瓷碗上,我看着微微透光的白瓷,心里想着梦里那个黑衣男人,心情有些不虞。
每一次都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能看见了。
我裤子都脱了,怎么说也不能就给我看这个吧,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何故砸碗?」我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子问林婵。身上的被子被掖得严实,想是昨夜秦珏走的时候替我掖的。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奴今日听宫人在传,渝州涨水了,奴的家人都在渝州…… 故失手砸碗,望殿下恕罪。」
上一世我没有登过摘星楼,但是水患是真,想必之前梦中野爹派去赈灾的巡抚贪墨也难出谬误。
水患一事于我来说是个机会,我是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果换作前一阵子的我,也许我就直接向野爹请旨去渝州了,虽则没有公主赈灾的先例,但是有梦境加身,野爹已经信我八分,说不定会直接准我去渝州。
但是我已历了几番生死,知晓赵家和秦家都恨不得三天之内杀了我,渝州路途遥远,难保我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是万万不会去渝州的。
「既然后宫都已经知晓此事,父皇可是已经派人去渝州了?」我问林婵。
「已经出发好几日了,是三殿下自请前去。」
三皇子好大喜功,是赵德妃所出,而渝州地方高官也是赵家一脉的人,如果我那个梦没有出错的话,那么三皇子此去应当是拿着公款旅游去的,百姓该怎么惨还是怎么惨。
想我江静和差点成为赵家刀下亡魂,老子今天就要参赵家一本,叫他们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作百因必有果。
等赵家不行了,我必定斥巨资雇三百个壮汉围着赵德妃吹唢呐,呵。
但是空口无凭,我需得有证据证明三皇兄此去啥也不干光花天酒地了。我身在后宫,并没有什么渠道获得这类消息,秦家和赵家斗得狠,想必秦家此番也是会盯着三皇兄的。
思及此,我嘴巴快过脑子,「替本宫宣秦相。」
????
等会儿,为什么我遇见事情第一个会想到他??
我可以找十七的生母做点肮脏的交易呀,宣秦珏来干吗,馋他身子吗?
该死,这该死的男人真是该死的甜美。
「是。」
我话音刚落,林婵就麻利地把一地瓷片收拾干净出门了,把我那句「别宣了」彻底堵在喉咙口。
雨天潮湿的空气顺着门缝扫进室内,把满室干燥的木香浸得湿漉漉的,分明才到深秋时分,天就忽然冷了起来,有些冬天的感觉。
我将身上的被子紧了紧,只觉得人是铁床是磁,现在能起床的一定是铁人。但是想到秦珏等一会儿要来,还是不情不愿地准备起身更衣。
屏风处忽而「哒」地轻轻响了一声,我皱眉望去,却不见任何异常。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扭回头继续往衣橱走,却不想寂寂雨声中,屏风处又传来「哒哒」轻响。
鼻息间的潮湿气好像比方才要浓了些,似乎还裹挟着丝丝清淡的桂香,我凝神望去,却不见屏风后有任何动静。
但我清晰地知道,外面有人。
日哦,怕不是偷偷摸摸来杀我的吧。别看野爹给我栖梧殿派了侍卫,但是也就是做做样子,林婵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她长得好看,来的那日有不长眼的侍卫调戏她,被她用肌肉感化,呸,被她用肌肉征服了。
我突然万分后悔支使走了林婵,如果外面的人真是来杀我的,她和秦珏过来的时候就该给我上坟了,或许坟头草都能长个一两指高。
现在扯着嗓子叫人可能会死得更快,情况坏一点的话,说不定外面的侍卫都被解决掉了,我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
罢了,如果真是来杀我的,挣不挣扎都是死,还不如挣扎一下,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逼自己冷静下来,将已经有些乱了的呼吸声努力放轻,伸手就近拿了支簪子举在身前,缓步向屏风处挪了过去。
- 不是喜欢捆绑和滴蜡吗?
我在屏风前静静站了几息,屏风后却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
手里的簪子已经被我掌心渗出的细汗氤湿,我紧了紧手,小心翼翼地抬步越过屏风——
屋子里的窗户大开着,雨丝因着风从窗外斜扫进来,将地砖打湿了一大块,而屏风后空无一人,只有我紧紧握着簪子浑身戒备地站在这里。
现在的我看起来大概有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意思,但是老子是真的有点害怕,害怕到恨不得蜷在墙角瑟瑟发抖。毕竟这个窗户开得这么大,怎么也不可能是风吹的,屋外屋内又都没有人,那就只剩下一些类似冷宫冤魂这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我心里默念了三遍「冤有头债有主」,然后哆哆嗦嗦地准备关窗,不料却发现窗纸被轻微撕裂了一点点,和其后木架隔开了两指宽的距离。
分明栖梧殿前几日才换过窗纸,只短短几日,窗纸上不太可能会有这样一个欲裂的凹缝。
那个凹陷大约有我三指宽,看起来像是有人用力抠挖过,抑或是塞过什么东西。
莫不是栖梧殿进过贼,走的时候嫌我太穷给我偷偷塞了个钱袋子在窗户上?
不是,问题是钱呢?
钱呢钱呢钱呢???
我正摸着那处凹缝神游天外,就突然听见一声哼笑,吓得我下意识握起手上的簪子抛掷了出去。
木簪直直冲进雨里,划出一阵破风之音,白纱似的雨幕中忽而闪过一个红色的残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傅停云捻着簪子站在我面前了。
「公主可是在找这个?」他将一个灰蒙蒙的草人举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把我方才掷出去的发簪簪回了我头上。
听得他说话,我才缓过神来,「世子未免太喜欢爬窗了些。」
「非也,在下这次原是想正正经经求见的。」他晃了晃那个草人,将它比在窗纸上那个空隙处,「恰巧看见有个侍卫装扮的人在往公主窗间塞东西,所以将它取了下来,公主不会怪罪吧?」
那个草人和窗纸上的凹陷恰好契合,被硬木窗架挡住,极难发现。我走上前去将那个草人拿过来,「多谢。」
他凑过来和我一起看那个草人,就见草人已被戳得千疮百孔,后面贴了个字条,歪歪扭扭写着个「江」字,因为沾了雨水,墨迹已经有些晕开了。
傅停云和我都不傻,用屁股想想也都明白是有人想要栽赃嫁祸给我,大酀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加上不断的天灾祸患,如今在我这里搜到一个写了皇族姓氏的巫蛊娃娃,别说是降罪了,野爹估计能气到把我五马分尸然后像挂腊肉一样挂在城门示众。
想想到时候我被分成六块摇摇晃晃地挂在城墙上,隔壁小孩都他娘要馋哭了,呸,隔壁小孩都他娘要吓哭了,我江静和以后就是他们的童年梦魇,说一句「静和公主今晚来找你」就能止小儿夜啼。
还好这一回把这阴损玩意发现了。
「殿下,我又救您一次。」傅停云忽而凑近我笑问:「您当如何还?」
「世子要本宫如何还?」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而关上窗,收起了一脸玩笑之色,「这草人,似乎是个侍卫留下的,他穿了软甲。」
宫中侍卫皆着银色铠甲,好认得很,宫里侍卫头子是个赵家人,能够支使得动侍卫的人也就是野爹还有赵家人。
这招阴损,傅停云若是晚来些,的确是要给我上坟了,只是那塞草人的侍卫未免忒不小心,塞的时候弄出「哒哒哒」的动静,简直就是在给我送人头。
我想了想,把草人背后写了「江」字的纸条撕掉,然后又将草人塞回了凹缝里。
「如若是侍卫,那应当是赵家行事,宫中侍卫头领是赵家人。」我抬眸看傅停云,不想他原就和我凑得极近,我这一抬头差点蹭到他脸上。
赵德妃此番应当是想陷害我,直接贼喊捉贼,借着野爹的手和悠悠众口杀了我。她阴损至此,我也不想给她留情面,如果能在这么多侍卫里找到给我塞草人的侍卫,借他的口供做呈堂证供反将赵德妃一军,我不仅不亏还能血赚。
傅停云的鼻尖几乎和我的相抵,距离近到呼吸相缠,我蓦地跳开两步远,刚想说话,就听见傅停云低笑戏谑道:「公主若是想要非礼在下,在下是千万般愿意的。」
我还真的有点想非礼他,别人馋不馋他这张脸我不知道,反正我挺馋的。
「我…… 本宫……」我差点把心里所想说出来,还好及时收了声,不然傅停云怕不是要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
一阵热意上脸,我转身抬步往屏风另一侧走,转移话题道:「世子找我什么事?」
他跟着我走到屏风另一侧,自顾自捞了把椅子坐下,正欲伸手捻果盘里的葡萄,却又突然愣住,而后收回了手,「若是无事便不可以找殿下了吗?」
「自然是可以。」我道,「不过我昨日去了一趟陈贵妃宫中。」
我把昨天去找陈贵妃的事情和傅停云大概说了一下,我允过尽力助他回国,而他心里也知晓我若是能助他回国争权,他需得替我撑腰,我与他是互惠的,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同盟,这些事情我有必要和他说。
东夷王上去世,王庭内乱,但是听陈贵妃说大酀边疆处最近已经多次和东夷有过交锋和冲突,傅停云如果能借陈家大势回东夷争权,那么东夷原本就混乱的王庭就更加混乱了,如此不管傅停云能不能称王抑或是分到权,也都能让大酀边疆将士们轻松些。
毕竟按照前世的记忆来看,初春时分会有流民揭竿而起杀到京城,那么如今流民的军队应当也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大酀过一阵怕是要自顾不暇,更遑论分出精力和东夷争斗。傅停云回国,对他对大酀都有利。
「原我今日来找公主,也是想问陈家的事情。」大酀一般都会给质子一个虚职,傅停云挂了职便要上朝,他道:「今天早上陈家参了赵家一本,为的是檀溪寺和十七周岁那两次,说赵家手里握着禁军大权却屡次失职。」
傅停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会儿隐隐有人在传陈家意欲给静和公主撑腰,不然为什么参的两件事都和殿下有关,我便是来问问你。」
我原还在想赵德妃为什么会用塞草人的手段来对付我,毕竟实在是有点降智,她也算是半个宫斗冠军了,我是万万想不到她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但是如果今天上午陈家参了赵家,众口悠悠,父皇多少是会先卸赵家手中禁军的权,赵家那个猥琐侍卫头子以后若是不掌权,换了别家的人,赵家再想动我也难。再者,宫宴的事情和赵家根本没关系,赵德妃吃了秦家一个哑巴亏,现在又因为陈家欲表明立场借此事被弹劾一遍,加之三皇子多次想要拉拢陈家未果,一方面是心里对我积怨,一方面是害怕我借着陈家的东风对赵家下死手地报复,索性趁着赵家猥琐侍卫头子还在,先搞我一下,着急之下做出往我殿里塞草人的决策,也不是不可能。
我顺着赵德妃的思路走了一遍,只觉得自己真他娘像个小天才,恨不得花几两银子雇一马车人在我寝殿前大声夸我三天三夜,再叫人警告一下赵德妃让她这三天不要出门,要是出门被揍了就是我揍的。
我偏头不让傅停云摸我脑袋,正欲和他说些什么,门外就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完了。
我忘了林婵去叫秦珏了。
傅停云正大剌剌坐在我这儿,秦珏现在进来,估计我真的只有让林婵给我上坟的命了。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我不想让秦珏看见傅停云在这儿,我眼睛随意一瞟就见到傅停云离床最近,下意识地一把把他推到了床上,然后扯了被子盖在他身上。
他眼睛骤然瞪大,和他相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近似痴呆的表情,等我把他彻底卷在被子里,他才讷讷问我:「公主这么着急要…… 嗯,要非礼在下了吗?」
「……」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愣了一下,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他大眼瞪小眼。
还不等我说话,他又邪气一笑,微微抬起身子扭头在我耳边道:「在下…… 求之不得。」
床前小几的果盘上放了个苹果,我想让傅停云收手别骚了,于是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塞进他嘴里,在他看起来有点想揍我一顿的表情里对他道:「苹果洗过的。」
门在我刚刚把床帐放下的时候被推开了,秦珏缓步跟在林婵身后,见到我先是柔声笑问:「年年怎么想到要主动找我。」
秋风穿堂而过,带了些湿湿润润的潮气进来,屋内天青色的菱花幔帐被风吹起一角,微微动了两息。
我吓得半死,伸手按下被风撩起的床帐,「嘿嘿嘿,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情问问你。」
秦珏示意林婵退下,待到林婵掩门离开后,他才缓步踱到我身边,「腿好些了吗?」
说着,他就走到床前想坐下,手上动作不停,想要撩我裙裳看我的膝盖。我赶忙把他推到椅子上,「坐凳子挺好的。」
栖梧殿本就偏僻,没人说话的时候就更安静了,我一边用余光注意着床上的动静,一边分出心思注意傅停云有没有发出什么动静,连秦珏问我话我都没听清,只觉得他轻柔的声音像一根尖锐的钢丝在我心上来回左右划来划去。
他见我走神不搭理他,索性直接把我揽进怀里,然后轻轻将我的裙裳褪到膝盖处,而后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我膝盖周边的肌肤。
「已经好多了,你,你别碰了。」我半躺在他腿上,因为害怕倒下去,只得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看起来倒像是我在投怀送抱,「我是想同你说说我三哥的事情,我想秦家应当是盯着他一举一动的。」
「嗯,我过几日给你些他贪墨的凭证。」秦珏答应道,忽而轻轻笑出声,在我额间落了一个轻柔的吻:「年年今天倒是乖,因为有求于我吗?」
因为我偷汉子了,没想到吧。
我现在只想把秦珏压在这把椅子上让他别乱走动,最好一点也不要注意到床榻边的动静,「没……」
「阿嚏!」
我话音未落,床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喷嚏声。
硬了,拳头硬了。
我脸上的笑意好像有点僵住了,估计秦珏脸上的也是。
别问我为什么用「估计」,因为我不敢看。
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然后秦珏轻轻哼笑了一声就要站起身去掀床幔。
这能让他掀吗?
掀床帐和掀我头盖骨也没什么区别,横竖一个死,以后别人问起我是怎么死的,就说我死于大变活人。
这绝对不能让他掀,所以我搂着他的脖子死死坐在他身上,压着他不让他起身。
他肌肤上的热意透过并不厚实的衣衫传到我的腿上,见我如此举动,秦珏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凑近我的耳边低声问我:「年年喜欢叫别人看着吗?」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的唇畔突然轻轻摩擦了一下我的耳尖,在我身体微微有些发颤的时候坏心问我:「比如现在这样。」
我被他圈在胸膛里挡得严严实实,即使知道隔着秦珏的后背和层层叠叠的幔帐,傅停云是看不见秦珏对我的小动作的,但我还是不由得一阵羞耻,连忙想从他身上跳下去,却不料他抱得太紧,我一下子没挣脱开来。
「方才不是不愿意起来吗?」他问我。
趁着我动作一僵,他顺势扶着我站了起来,而后旋身挪步,伸手挑开了床帐——
完了。
傅停云正半盖着被子,撑着头看秦珏,语气里扬着笑:「在下不知道秦大人会来。」
秦珏握着幔帐布料的手突然用力,手臂上浮起青筋的轮廓,轻微的裂帛声在空气中响了一瞬,短促微弱得像是错觉。他却是垂眼微微含笑,「是吗,那真巧。」
「秦大人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睡好?」傅停云伸手把被子揽紧了些,抬眼和秦珏目光相对。
我站在秦珏身侧,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温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好似四周有一根无形的弦在拨弄着我的神经。
秦珏听着傅停云的话,忽而轻轻笑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又挪回傅停云身上,轻描淡写道:「托公主的福,的确睡得晚了些。」
傅停云表情未变,目光落在我身上,「殿下惯会折磨人的,在下方才睡得也不安稳。」
空气里又响起轻微的布料撕裂声,我偷偷瞟了眼秦珏的手,尴尬地笑了两声,「嘿嘿嘿,嘿嘿,世子好像和秦大人有话要讲。」
我挪开脚步,「本宫出去吹吹风,吹吹风,就不打扰——」
就在我准备撒丫子跑路的时候,两只胳膊同时被拽住了,我僵硬地扭回头去,发现秦珏和傅停云一人拉住了我一只胳膊。
救命。
「外面下着雨呢,殿下去哪儿?」因为要拉我,傅停云从床上半跪着支起身子,眯着眼问我。
「我,我……」我无话可说。
秦珏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小臂,隔着衣衫给我带来些痒意,他的声音不似傅停云那样含着戏谑,反而是凉丝丝的,似乎比屋外的雨还要冰冷些,但是唇角却挂着抹不咸不淡的笑,「既是世子没睡好,殿下不如同世子道个别,莫要耽误世子回府小憩了。」
好好好!!马上道别!!我把小臂从两人手里抽出来,笑容僵硬地对傅停云道:「本宫就不打扰世子回……」
话音未落,傅停云打断我道:「秦大人也没休息好,公主不若先同秦大人道别。」
我疯了,我病了,我中了邪。
傅停云含着笑意的眼眸直直对着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又转头向秦珏,「既然你们都累了,不如一起走吧,我送你们出……」
秦珏在我唇间比了个「嘘」,方才凉凉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凄恻,「公主利用完珏,便要扔了吗?」
不是,我不是,我没有。
为什么要让林婵找秦珏过来,为什么要把傅停云塞进被子里,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我正欲解释,傅停云也微微叹了口气,「公主好狠的心。」
他们两个这般语气说话,给我一种我是个无情负心汉的错觉,我深吸一口气,无力道:「我不是,我没有。」
「世子既是没睡好,不如先行回府。」秦珏撩起眼皮看傅停云,却是动了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傅停云看着秦珏的眼睛含笑道:「在下府上的被子不如公主殿里的暖和,况且我想,公主还没有利用完在下……」
他带着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在我心间,「方才可是殿下把在下扑倒在床上的,该做的…… 还没做完呢。」
秦珏的手掌骤然收紧,力道让我的手腕有些微微发疼,我不由挣扎了一下,他扭头深深看我,手上的力度却是适当地放轻柔了些。
我尴尬地同他对视几息,很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听我解释……」
寝殿的门忽地一声打开了,盖过了我没什么力气的声音,伴着开门声传来的还有林婵的声音,「殿下,傅质子府上的下人来问您有没有见到质子,他——」
林婵剩下的话在看见傅停云的那一刻被堵在了喉咙口,她呆愣地看了眼我和秦珏,又呆呆地把目光移回尚在床榻间的傅停云身上,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奴婢…… 无意打扰,只是质子府的下人说…… 说,找质子有急事,还请……」
她垂着眼不敢看我们,眼神在地板上乱飘,结结巴巴地把未完的话说完整,「还请质子恕罪。」
或许,林婵,大概,也许,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傅停云原先脸上的几分笑意全部收了去,他忽而站起身就往门外走,走至门外的时候又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在秦珏扣着我手腕的大掌上流连,「在下还有些急事,便是先告辞了,得了闲再来见公主。」
「对了,」他勾起唇角,「殿下方才喂的苹果很甜。」
说完,他便朝林婵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林婵魂不守舍地又看了我和秦珏一眼,像是突然惊醒一样,躬身行了个大礼,赶忙抬脚走了出去,一边掩门一边道:「殿下恕罪,大人恕罪,奴这就出去!」
林婵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一句「别走」还没说出来,她的脚步声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秦珏的指腹在我手腕处轻轻流连摩擦,「年年倒是长大了,什么好的都不学…… 你要怎么同我解释呢……」
他直接把我甩到了床上,我倒在柔软的锦被间也没有觉得疼,而后他膝盖微曲,整个人欺身压住了我,「是这般把世子扑倒的吗,嗯?」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眼睛里好像含了些怒意,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和他对视,转而伸手推他,「你先起来。」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果盘里拿了一把葡萄,大约是压我身上之前顺手拿的。深紫色的葡萄被他捻在手上轻轻推进我的嘴里,「是这样喂的吗?」
还好这些水果都是洗过的,还好还好。
我艰难地吞咽下那粒葡萄,浓郁的甜意瞬间占满了我的口腔,见我吃下去了秦珏又自己含住一个,用嘴喂给我,我原本紧闭着的双唇却被葡萄的尖尖挤开,也因为挤压的动作,葡萄紫色的果皮裂开了几道缝隙,清凉的汁液落在我和他的唇间,秦珏轻轻舔着我的唇瓣,含糊问我:「还是这样喂的?」
小小的、浑圆的葡萄滑进我的嘴里,我不得不轻轻咀嚼它,秦珏的舌头却也跟着滑了进来,在我口腔里搅弄几番,勾着那粒散着甜味的葡萄不让我将它吞下去。他身上的冷香钻满我的鼻腔,那粒葡萄在我和他的动作间被挤碎了去,我被迫吞下它,然后舌头被秦珏用牙齿拉着轻轻啃咬。
「呜,不是这样……」我挣扎着想挣脱他,他却一点都没有动,我的衣服还在动作间被蹭得有些松了,露出小半片锁骨在空气里,冷得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不是这样喂的。」
他没有回应我,衔着我的唇瓣舔咬半晌以后才放开我,喘着气吻住我的脖颈,「好奇怪…… 明明你最脆弱的地方被我咬着,我却觉得整个人都被你牢牢攥在手心里……」
「别,别咬了,呜呜……」
他的唇在我的脖子上辗转许久,才向下游移到我方才裸露出来的小片肩膀上,我浑身的力气仿似都被抽干了一样,只能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支配,喘着气被他唇间又吸又咬的动作玩得发抖。
腰际没由来地袭上阵阵酥麻混着酸软的奇异感,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却瞧见自己的肩膀锁骨上被他吸出了几个艳红色的印子。屋外的雨声里还时不时传来宫女的交谈声,一门之隔的地方我却被他压在床榻间衣衫不整地印了几个红印,一阵隐秘又难以启齿的感觉涌上心头,然后伴着我脸上的热意一路冲到下腹,将将把腰际的酥麻感都给压了下去。
秦珏又在我身上吸了好几个印子,见我如此动作,于是又张嘴在我的肩上重重咬了一口,疼得我眼泪直直涌入眼眶,张着嘴不住吸气。
「罢了,如此就当是惩罚完了。」秦珏松了口,眼里翻涌的怒意和阴沉终是渐渐退却,他伸手轻抚我肩上的牙印,然后帮我把衣服整理好,起身轻轻把我揽在怀里安抚,「再重,我便要心疼了。」
我的身体还是一阵无力,只能瘫在他怀里由着他慢慢拍着我的后背,「嗯……」
「长记性了吗?」
「不敢了,呜……」
约莫是因为天冷了,原就下个没完的雨丝里这几天还夹了些细细碎碎的冰雹,这一下就又下了十数天。
秦珏和傅停云那天离开之后就都没有再来过了,多事之秋,大家都因为自己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傅停云忙着东夷内乱和回国事宜,秦珏忙着和我野爹斗,我忙着和憨批赵德妃斗。
从草人上取下的那张写了「江」字的字条已经快被我揉烂了,这件事我去求了陈贵妃,让她差人帮我一起留意留意宫中和赵家侍卫头子接触密切的小侍卫们,我想借此直接找到那个塞草人的小侍卫。
赵德妃差人放了草人过来,却一连十数天都再没有什么动静,我听着窗外雨滴溅落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踱到窗前又将那枚草人拿了下来。
我原是把草人又放回去等着别人来我宫中搜查,然后再借着草人背后没有字条一事洗清嫌疑,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放草人的侍卫对幕后始作俑者倒打一耙,可惜这个草人放在这里就再也没有后续动静了。
灰蒙蒙的草人吸饱了水,看起来比原先要胀大了些。
难道是我想错了,不是赵德妃?
可是如果不是赵德妃,就只能是秦家的人来做这些了,但是放眼宫里的侍卫几乎都是赵家的人,野爹可不会嫌自己命太长到放任秦家人在宫里晃悠。
愁,愁秃了头。
我半躺在铺了棉花垫子的交椅上,拿着草人轻轻敲着一旁的小几,闭目理着草人这件事的脉络。
屋内香燃参差,我畏寒,殿里已经烧了炭火,带着淡香的热意在周身流淌,我只是闭了一小会眼睛,整个人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屋外是淅沥雨声,混着草人和几案敲奏出的带着湿意的声响在我耳边不住绕圈,四下确实是一片安谧,我心里却烦躁得不行,索性直接把草人甩到小几上,准备去睡一个午觉。
「哒哒…… 哒……」
混着雨声,又有轻微的声响在窗间来回,声音轻微到我抬步走了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在原地站了几息,细细分辨着刚才的「哒哒」声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又过了几息,我才轻轻抬步往窗边走。
有人在那里。
发出动静的那扇窗在偏殿外,和上次放草人的是同一扇窗,那里守卫稀少,和寝殿正门隔了两转墙。只一瞬,我就又收回了正往窗边走的脚步,转而疾步往大门那里走去,轻轻推开门冲着在外面守着的林婵小声道:「偏殿窗边应该有人,抓住他。」
如果我直接冲过去打开窗的话,估计晚一会儿林婵就能给我上坟了,去找人抓他反而要更保险些。
林婵应声就旋身过去了,我睡意全无,转身坐在桌前斟了杯热茶喝。
不管到底是谁指使侍卫放这个草人过来,目的应该都是构陷于我,不管野爹最后杀不杀我,我的名声和嘴里的话都已经不足为信了,但是既然是为了构陷我,为什么迟迟不来搜我的寝殿?
如果目的不是构陷我,那放一个这样的巫蛊草人在我这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看我太闲了逗我玩吧。
我一盏茶尚未饮尽,林婵就押着一个穿着银甲的侍卫回来了,那个侍卫两只手被林婵死死抓在手里,整个人像是死猪一样被林婵一半是拖一半是拽地带了进来,铠甲蹭过地砖,发出尖锐的声响。
啊这……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夸林婵厉害,还是说这个侍卫太垃圾。就算林婵武力值高强,也不至于我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把人带到了吧,四舍五入一下,大概林婵过去以后最多踢了他三脚就把人拖回来了。
那侍卫嘤嘤嘤哭得凄惨,林婵大约是觉得他太吵,又一拳砸在他的脸上,「闭嘴。」
世界安静了。
我走近他,林婵朝我躬了躬身子,然后捧出一个灰蒙蒙的草人给我,「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奴过去的时候他鬼鬼祟祟慢慢吞吞地把这个在往窗格里塞。」
那个草人看起来和前些日子发现的一样,我伸手将它接过来,就见那个草人背后钉着一张字条,明晃晃地写着「江」字。
之前的那个草人被我放在偏殿的小几上了,我快步走过去将那个草人拿在手中,不忘拿了捆绳子给林婵,「把他绑起来。」
「这个也是你放的?」林婵绑他的时候,我将那个浸水的草人举到他面前,微微俯身问道。
他不敢看我,而是装傻道:「这是什么?」
「你说这是什么?」我冷笑道。
他不说话。
我又问了他是谁让他塞草人、他为什么要塞草人等等问题,他却是一句真话都没说,问什么都回答「不知道」来搪塞我。
寂静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我见他一直不说话,突然一阵怒气冲上心头,遂踹了他一脚问他,「不知道是不是?不知道你敢把这个往本宫寝殿塞?」
气死我了,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他的脑袋踹下来当球踢,气死了。
他还是不说话,就像被拔了舌头一样跪在地上抖抖抖,配合他身上正五花大绑的绳子,看起来颇有些像只待蒸的螃蟹。
我冷哼一声,弯身把那个还带着字条的草人塞进他的软甲间,扭头对林婵道:「去请父皇来,就说本宫抓了个意图对大酀行巫蛊之术的侍卫,不知道怎么发落。」
大约是因为他的身子在发抖,软甲撞击着地面的清脆声响一直都没有停过,在我说完这句话以后变得愈发响了些,他扭着身子往前挪了挪,似乎是想抱我大腿,可惜双手被绑在后面,「殿下,殿下,小人不是故意的,是赵大公子叫奴做的呀,奴只是照做而已!」
淦,果然是赵家。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这一次!」他又开始嘤嘤嘤地哀号,「您饶了奴吧!」
我都快被他气笑了,如果不是他做事情毛手毛脚动静大,改天赵德妃带着人来搜宫,怕不是死的就是我了,到时候我哭都没地儿哭,顶多半夜被吊在城墙上的时候被风吹得多摇几下。
其实我并不打算让事情终结在这里,如果野爹来了以后直接发落了他,再多的能倒打赵家一耙的资本也会随之湮灭,但是我需得威胁他说出更多对我有利的东西,这个侍卫看起来胆子小得很,多吓吓他应当能套出更多话来。
所以我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晚了。本宫饶了你,谁来饶了本宫?林婵,去寻父皇。」
林婵愣了一下,突然走近我,「求见陛下需得要腰牌,还请殿下借腰牌给奴婢一用。」
我也愣了一下,「你没有?」
林婵是野爹亲自寻的会武的宫女指给我的,应当是野爹的人,又怎么会没有腰牌?
她道:「无,奴婢唯二两次得见天颜便是陛下随手将奴指给您的时候,还有一次在十七殿下周岁宴上,不曾有人给过奴婢腰牌。」
我和她这厢在小声私语,那边侍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铁甲在地上敲出连续不断的声响,他看起来就差磕头管我叫爹了,「殿下,殿下,奴还有话要说!」
上套了上套了!!!
我心里嘿嘿一笑,表面上依然垮着脸,「说。」
他突然抬起头来四处环顾了一圈,然后欲言又止地盯着林婵。
「先下去。」我朝林婵点点头,待到她走后,我迈步靠近侍卫,「说吧。」
「奴曾经跟着赵大公子,出过宫。」他声音很小,微弱得像是被风将将要吹灭的残烛,「他在京中有一处院子,好像藏了不少钱,奴也没看清楚,但是据说有许多官吏和他在那儿来往呢。」
他见我表情愈发凝重起来,又挪着身子靠近我了些,继续道:「奴还见过一次,和穿着深青官服的,拿了好一大摞银票!」
我放在身侧的手已经牢牢握了起来,现今国库并不充裕,赵家还如此行大笔贪墨之事,甚至敢当着身旁小卒的面明目张胆这样,简直是上赶着找死。
野爹重赵家,就算一件两件事不会把赵家怎么样,但是降职夺权是一定会有的,如果能借着悠悠众口威逼他,也不是没有直接扳倒赵家的可能性。
但是所有的消息得来地未免太过突然轻易了些,我皱眉问他,「这些话你和本宫说,不怕赵家杀你灭口?」
他嘿嘿一笑,「只要殿下不乱说,天知地知,绝不会有人知道是奴告诉您的,您只消饶奴一命,奴还能告诉您赵大公子那院子在哪儿。」
「你倒是说说,在哪儿?」我问。
「这个简单,殿下将奴的一只手放出来,奴画给您。」
我冷哼一声,没动,「你觉得本宫是三岁小孩儿吗?」
怕不是解开绳子就该一掌拍过来逃之夭夭了,我又不傻,傻子才信他的鬼话。
门突然被敲响了一下,林婵在外面道:「殿下,秦大人有些东西叫奴交给您,是本手札,奴给您拿进来吗?」
既然是秦珏托她给我,想必秦珏应当是不在的吧?
嘿嘿嘿嘿嘿。
我又踹了那个侍卫一脚,然后绕到他身后把他被捆住的手挪了挪,然后轻轻对他道:「行,你画,若是敢跑,本宫定叫林婵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连连点头,扭了扭身子示意我快点把他的手挪出来,我伸手略略粗暴地扯住他的胳臂,一边大声朝门外道:「进来!」
侍卫大概是被林婵揍得不轻,手臂上都是青紫,我碰他一下他叫得比杀猪还响,我忍无可忍地想开口叫他闭嘴,却见一个阴影自我身后将我和侍卫罩住。
不对,这不对。
林婵的影子上不可能戴发冠。
一种不是太妙的感觉在心里升腾,我一转眼就对上手持一打书信的秦珏。
他的脸和我离得很近,见我转过头,他眼神飘到被五花大绑正发出嘤嘤痛呼声的侍卫身上,而后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年年最近愈发会玩了。」
我讪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侍卫就凄凄惨惨地又号了一声,「殿下,您…… 您轻点儿!」
秦珏看着我的眼神更微妙了。
「把他关到小厨房去。」我没敢看秦珏,狠狠剜了侍卫一眼,然后对林婵道。
「好姐姐,您轻点儿。」那侍卫又被林婵拖拽着往屋外走,他嘴里叭叭痛呼个不停,林婵却丝毫没有放小力气,软甲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和他的嘤嘤声一起被她拽在手上走远。
待到他们走远,我才扭头看秦珏,「谢谢。」
我伸手欲拿他手上那一沓书信,他却将手突然往高处抬了抬,「谢什么?」
「谢你给我拿这个。」我踮脚要拿他手上的东西。
秦珏往后退了一步,「拿什么?」
「拿三哥…… 三哥贪墨的罪证。」我道。
他又笑了两声,「谢谢我什么?」
男人好麻烦,我心里叹了口气,又道:「谢谢你给我拿我三哥贪墨的凭证。」
「唔,年年如何得知这是你三哥贪墨的凭证呢……」秦珏把书信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身体却是朝着我前倾,「我十数日未见你,甚是思念,手里这些书信俱是写予你的情诗。」
我沉默了一下,只听得他继续笑问我,「如此,还谢我吗?」
他的确没说过是给我送证据来的,倒是我自己脑补得太多,听见林婵和我说他拿了一沓书信找我,就觉得是三哥贪墨的罪证。
「自然是也谢。」我嘴角抽了抽,有点不能想象秦珏坐在桌前写情诗的样子,只觉得他在驴我,「你倒是读给我听听,让我知晓知晓你写的什么。」
呵,鬼才信他拿着一沓情信。
他把那一沓书信随手压在砚台下面,然后轻笑道,「如今我已经在这里了,读情信倒是有些多余,直接证明给年年看就是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就伸手把我拽到怀中,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发顶,又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才问:「方才那个侍卫是怎么回事?」
草人的事情我不太想和他说,陈贵妃的事情和三哥贪墨的事情已经是再三向他开口了,我和他的关系原本再简单不过,无非是我要嫁他,他要娶我。原是相害不该有感情,却一再有感情纠葛,如今这样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我不想再让我和他之间纠葛得更深,也不想再一次次亏欠他。
至于他现在和我算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思忖一会儿,我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你知道的,我最近愈发会玩了。」
「比如说捆绑,蒙眼,还有滴蜡烛!」我回忆了一下春宫图里的内容,掰着手指头和他数道。
秦珏忽地冷笑一声,「年年一定要气我?」
「未曾气你,我叫他来就是捆着玩的。」我摇了摇头,虽则一时半会我的确是想不到什么比较好的解释,但决计不会告诉他草人的事情的。
已是剪不断,又何必缠更紧。
我思绪飘得老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被捆住了,秦珏在我耳边笑道,「这么捆吗?」
他大约是用什么丝帛捆的,覆于我手腕上的东西柔柔软软的,并未伤到我,我摇着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想要挣脱,却是无果。秦珏又笑了笑,又用一条朱色发带蒙住我的眼睛,「年年发带倒是放对了地方。」
那根发带将所有的光线格挡在外,叫我眼前一黑,「你放开我!」
「我信年年不曾和那个侍卫做什么,但既是喜欢如此,便由我和你一起试试,嗯?」他起身把我放在椅子上,然后在我耳边笑道,「至于他是来干什么的,年年不愿说,我自己也查得。」
眼前看不见东西,听觉似乎就愈发敏锐了起来,我能听见秦珏语气里压着的笑意,还有他走动间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没有说话,四下只有这些杂乱的小声音,我等得越久越不安,终于在他的脚步声停住的时候张口道,「我都告诉你,都告诉你,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秦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走动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隐隐约约感觉他就在我身旁不远处。
果然,我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必,我自己查得。」
他说完这话,直接伸手将我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年年殿中的蜡烛倒是挺多的,我们用这一根,好不好?」
我的胳膊似是被秦珏用蜡烛蹭了一下,眼下正是白日里,蜡烛未曾点燃,烛身还有些发凉,蹭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不…… 不了吧。」我往后退了退,不想却正好退到了秦珏怀里,吓得我又往前挪了两下,结果被他揽着腰圈了回来。
他用那根蜡烛的尾端轻轻挑开我的外衫,然后又顺着衣领把我的衣衫挑开了一点,冰凉的蜡烛蹭过我的肌肤,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手被束在身后,眼睛也被蒙住了,眼下不管是肌肤上的触感还是耳边听见的动静都让我敏感极了,我看不见秦珏的姿势,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唯恐他真的点了蜡烛往我身上滴。
我感觉到蜡烛尾端的棱角在我的锁骨处轻轻蹭了几个来回,似乎是转着圈地摩挲,然后耳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擦声,正蹭着我的蜡烛变成了一根微凉的手指,秦珏伸手轻抚我的锁骨和肩膀,忽而在我耳边轻轻笑了声,然后我只感觉到肩膀处覆上一个温热的东西。
我往后扭着身子挣扎了几息,试图离他远一些,却使得他把我圈得更紧。
湿软的舌尖在我的肩胛处轻蹭,我听见秦珏的呼吸声急了几分,细密的痒意分明是从他唇舌拂过的地方传来的,却似是从我的身体深处传出来的痒,我伸手胡乱拽了拽他的衣衫,刚准备说话,肩膀上就传来一阵刺痛。
「上次的不见了。」秦珏含糊道,而后又轻轻用舌尖舔了舔方才被他咬过的地方,又疼又痒的,让我难受极了。
「疼。」我的声音落入自己耳间,只觉得听起来柔柔弱弱带着些委屈和娇嗔,不似我平时说话那样,让我有些不相信这样的声音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秦珏执着那根蜡烛在我身上游走,嘴唇轻轻含住我的耳尖,「喜欢蜡烛,还是喜欢我?」
汹涌而至的羞耻感让我说不出话来。
「年年不说话,想是喜欢蜡烛了?」他突然放下我的手,然后起身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没有回答他,因为蒙着眼睛,我也不敢下床去,总觉得走一步就要被磕碰绊倒。
我坐在床上平复着呼吸,身体里的热意刚刚退去一些,就又听见秦珏的脚步声,随着他一起来的似乎还有一阵汹涌的热意,我不敢乱动,听着他在我耳边说:「那么蜡烛该往哪里滴呢……」
他抱着我不让我动弹,似乎正拿着蜡烛在我身边游移,我感觉到锁骨上方扑来一阵热气,而后是秦珏微冷的手指触在那片肌肤上,「滴在这里……」
他的手指向下游移,落在我的腰上,「还是滴在这里?」
我知道他是真的拿着蜡烛在我旁边,于是瑟瑟发抖地不敢乱动,正欲开口时就听见他似是愉悦地笑了笑,紧接着是一阵吹气声,而后他俯首衔住了我的唇瓣,舌尖探入我因为正欲说话而微张的嘴里。
他的舌并未深入,而是浅浅地在我的牙龈处舔舐了几下,而后咬着我的唇瓣轻舔了几下,「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疼,别怕。」
他回回都只是在我嘴唇上轻轻拂过,我心里莫名腾起一阵空虚感,而后鬼使神差地也伸舌在他唇畔轻轻舔了一下。
秦珏好像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按住我的头和我亲吻,唇舌追逐着我的,动作间似是发出了些暧昧的水声,惹得我浑身上下俱是酥软无力。
「你不愿意的,我都不会强迫你。」他又在我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替我解开手上和眼前的束缚,「我还有些公务,改日再来看你。」
「好。」我说。
天色已经暗了,残阳被乌色的云层遮盖得严严实实,有几颗碎星挂在天际,我软软地靠在窗边,看着秦珏的身影消失无踪。
正欲合眼小憩一会儿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我睁开眼,就看见林婵满眼焦急地跪在了我面前,「殿下,那个侍卫,他,他……」
她又急急喘了两口气,「他安静了一下午,方才突然闹着要见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和您说。」
「本宫现在过去,你先去忙别的吧。」我原本是想带着林婵和我一起去,又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侍卫待到屋子里没人才肯和我说赵家的事情,索性遣退了林婵独自去了小厨房。
风声渐急,吹得房门和墙撞击出咣当声响,我正欲掩门离开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又走至几案前拿起秦珏带来的那一叠书信,随手翻了翻装进袖袋里。
他给我带来的不是情诗,而是一些稀疏平常的书信,其中乱着顺序夹了三四封三哥的罪证。
既是赵家能够让侍卫在我窗缝里塞东西,也保不齐能趁着我不在翻我的屋子,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三哥的罪证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要放心些,不然万一被他们拿走了我岂不是血亏。
深秋夜里的风太凉,寝殿到小厨房不过短短几步路,我到的时候已经被吹得全身哆嗦发抖了。
我原本以为小厨房里要温暖些,伸手推开门的那瞬间却是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冷得我僵着身子呆立在原地——
那侍卫正蜷着身子趴在原地,脖子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把他银色的软甲浸染成斑驳深红,甚至还有些血液喷溅在了墙上和我的身上。
血腥味飘在屋子里,混着饭菜的香气冲进我的鼻子里,让我不由得扶着墙干呕了几下。
他似乎还没死,喘息声一声赛一声急促,看见我以后,他的身体动了动,那只已经被解开的手在地上又艰难地划拉了几下。
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顷刻间都化作了一片空白,看着他还在抖动的身子,我紧了紧拳头,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被掩在裙子下的双腿哆哆嗦嗦地,发软到我几乎要挪不动步子。
他的身边一并躺了一把带着血的长刀和一个纸团,我颤着身子蹲在他身边,嘴唇有些哆嗦,「是谁……」
这话一出,我就觉得自己问了句极其多余的废话。
这个侍卫被杀,应该是赵德妃想要将他灭口。
我抓这个侍卫虽则没有保密,但是栖梧殿人不多,需得消息传到赵德妃的耳朵里才能安排人灭口,不过短短一下午的时间,想必是有人给赵德妃传了信,也就是说我的栖梧殿里有赵德妃的人,他们蛰伏在暗处当赵德妃的眼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突然有些庆幸出门的时候多想了一茬,把秦珏带给我的书信揣在了身上。
他说不出话,只呼呼喘了两口气,像野兽濒死时发出的哀鸣,那只被松开的手摩擦着地砖又动了几下,我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发现他似乎在写着什么,地上歪歪扭扭地浮着「另怯」二字。
窗外突然发出些响动,我条件反射地猛然站起身来扭头看去,只瞧见一个影子蹭过去,速度快到像是我眼花了一样。
我紧了紧拳头,又喘着气低头看他,他冲我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而后整个脑袋一下子磕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生息。
我站在他的尸首前愣了半晌,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甚至几乎要想不起来今夕何夕,半晌,我的意识才慢慢回笼,哆嗦着唇鬼使神差地道了句「对不起」。
虽则我并未欠他什么,他对我所做的事情也足以置我于死地,但是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对他赶尽杀绝,也没想过他会死得这么突然,就这样鲜血淋漓地躺在我面前,在我的注视下被抽干生命。
正想着,我余光间瞥见他无力松开的手里握着个东西,像是一团没有完全被血浸湿的纸,我没有思忖太久,蹲下身子从他手里把那团东西扒下来,又伸脚把他写的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抹花,最后弯身捡起长刀旁边的纸团,快步走出去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寒风灌进我的嗓子眼里,我不由得呛得咳了两声,而后又挪步喊人,过了许久小厨房这里才来了个宫人,她看见我满脚血迹,似乎抖了一下,「殿下何事吩咐。」
「把栖梧殿所有的宫人都叫到小厨房前面,一个也不能少,侍卫也一起叫过来。」我深吸一口气,才道。
林婵脚程快,从小厨房到我的寝殿要不了多久,她来找我的时候这个侍卫突然嚷着有急事要见我,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要被灭口了,所以会急着要找我。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抹了脖子没死透,那么能在林婵离开到我过来这么一小段时间里杀了侍卫的人,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栖梧殿里的人,又或者在这里蹲了许久守到林婵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的推测对不对,也许凶手不是栖梧殿的宫人也说不定,也许凶手已经走了也说不定,把所有宫人集合起来再封了栖梧殿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那个侍女很快就离开了,待到她的身影远去以后,我取出了方才在侍卫尸身旁边捡到的两个纸团。
借着月色,我能看出这是两张地图,一张画了一半,另一张是完整的。
上午的时候我提过让他画赵大公子那处宅子的地点,手上这两份地图大约就是那两张地图。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黑影,想必是我来得太快,凶手没来得及离开,更遑论把这个纸团拿走了,这样一来我能捡到图纸是可以说得通的,只是为什么这个侍卫画了两张?
我粗粗看了两眼,又把那两张沾了血的图塞回了袖袋里,转身回到小厨房里想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些别的,身后却传来一阵嘈杂,我一扭过头就看见野爹和赵德妃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往我这里走过来。
完了。
只这么短短一小段时间,凶手是怎么做到去给赵德妃传信的?抑或者说是赵德妃和凶手约好了这个时候来?
可是下午林婵守着小厨房,只是被那个侍卫支开了一小会儿,他们又是怎么算到林婵会离开的?
如果说是那个侍卫和赵德妃还有凶手约定了杀他的时间,从而支开了林婵然后毅然决然赴死,这么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赵德妃扶着野爹缓步走过来,我平复了一下呼吸,跪在地上行了个礼。
野爹定定看着我,目光里没什么太多的情绪,「朕听说,静和杀了个侍卫?」
「儿臣没有。」
他皱了皱眉,「那你说说,你这一手血,这一身血是怎么回事?」
「儿臣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解释道。
野爹握紧了腰侧那块红玉,似乎也是觉得对着死人有些瘆得慌,「可有人给你证明?」
小厨房的门还开着,那个侍卫就面朝着门趴在地上,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夜里的冷风带起浓重的血腥味冲进每一个人的鼻腔。
我看见赵德妃掩了掩鼻子,而后状怜悯地出声道:「公主真是糊涂,若是他犯了什么事情,交予宫中司刑就好,公主这般杀了他,可是犯了律的,陛下就是想要保你,也免不了几月禁足呢!」
野爹叹了口气,打断了赵德妃,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静和,可有人给你证明?」
我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彻底好全,此番长跪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又激得我膝盖处一阵钻心的疼,我忍着针扎般的痛意,低声道:「无,但不是儿臣杀的。」
林婵来找我的时候他还活着,我去的时候他还未咽气。
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我,其间周围没有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人能证明我没有杀他。
百口莫辩大约就是这样的。
赵德妃此举不仅可以灭口,还能一道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我,真是好一出一石二鸟。
「公主,陛下方才还在和朝臣议事,听本宫禀报了此事就急忙忙赶来了。」赵德妃余光扫了扫父皇身后跟着的几个大臣,对我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若不是公主杀的,务必要好好想想有谁能够作证,陛下必定会明察的。」
她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这件事情就算野爹因为我和秦珏的婚事想要偏袒我,但是身后还站了许多个大臣,这件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想要安然无恙就必须得证明人不是我杀的。
可是不管是从什么方面,我都没办法证明这个人不是我杀的。
我已经不想去和赵德妃耍嘴皮子了,她能把这件事禀给野爹就一定有一套合适的说辞能解释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侍卫死在我这里,能解释谁告诉她的这件事情,再与她从这方面周旋什么也证明不了,反而会让我看起来像是强词夺理。
夜风已经把我身上的血迹吹干了,借着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灯光,我看见衣衫上的血迹已经慢慢从鲜红色转成了红褐色。
赵德妃这句话说完以后就再也没人出声,我交叠在身前的手动了动,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极了。
「父皇知道儿臣为什么杀他吗?」我懒得再解释什么,索性承认了杀人的罪名,抬起头扫了野爹身后的朝臣们一眼,而后直视着野爹破罐子破摔道。
- 走白莲的路,让白莲无路可走
「为什么?」他默了半晌,问道。
赵德妃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扛,她秀眉微蹙,表情不似方才惬意。
我把目光从野爹身上移开,游移到赵德妃面上和她对视,目光相撞时,我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他来儿臣殿中,要偷一样东西。」
「虽则不该偷盗,但只是行偷窃之事怕是罪不至死,公主此番太过冲动了。」赵德妃听了我的说辞,脸上仅剩的一丝戒备都散了去,皱着眉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朝我轻声道。
野爹和她身后一众官员听了我的话,也和野爹一样皱了皱眉,我将已经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手伸进袖袋里,摸了摸秦珏带给我的那一叠书信,那一沓纸张已经被我的体温焐热了,丝丝温热顺着信纸传至我的指尖。
「儿臣自去檀溪寺前几日时,就频频惊梦。」我抢在野爹开口之前道,「时常梦见檀溪寺住持同儿臣说渝州天灾,前些日子听闻渝州水患,儿臣恍然,才知晓所谓渝州之患乃是水灾。」
「继续说。」野爹掸了掸衣袍,看了眼跪伏在地上的我,半晌才开口。
「儿臣不知也不敢打听朝政,但也大抵猜到所谓紫黑色的凶光是渝州官员行事不利我大酀,而这几天住持日日夜夜给儿臣托梦,梦中只提渝州凶煞之气更重,而凶煞之气竟然是从京城飘过去的。」
说着,我朝野爹又重重磕了个头,「儿臣知晓不该插手政事,但是儿臣一心只想大酀国泰民安,故私底下打听了一番,得知三哥这些日子正巧前去渝州治水,出发的日子正巧和住持托梦的日子是一样的。」
我偷偷看了眼野爹的脸色,只见到他神色愈发凝重,于是我把膝盖又狠狠往地上一怼,刺骨痛意直激得我一阵泪意上涌。
「三哥乃是静和的手足,静和,静和也不想……」感觉到眼眶一热,我连忙抬起头看着野爹,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见我这两滴做作的眼泪,「可是静和不光是三哥的妹妹,静和更是大酀的公主,儿臣需得…… 还大酀江山一个说法。」
我一鼓作气地伸手把袖袋里那一叠书信拿了出来,撒在野爹和一众大臣面前,薄薄的纸张脱开我的手的那一刻就四散开来,宛若落叶似的翩翩散在空中,然后打着旋落在野爹和朝臣们的脚边。
大臣们安静了一会儿,皆是面面相觑,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弯腰捡起脚边的书信。
秦珏那一叠书信散落在地上,虽然其中只夹了三四封三哥的罪证,但是他们如此捡起来翻看必然是能够看到的。我看着其中一个白胡子官员愈发皱起的眉头,心知机会来了,于是又带着几分怒气和哭腔说:「儿臣是万万不信三哥会做出这等事情的,自然是留着这些东西打算查证,可是这侍卫今日翻进儿臣殿里欲偷这些书信,儿臣又岂会让他得手?!」
说罢,我抬起袖子挡在面前,佯装出一副擦眼泪的样子,其实是害怕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被人看见,毕竟如果我笑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那谁还能相信我刚才演出来的大义灭亲。
现在就是爽,非常爽,爽得不想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其实这些证据也都是三哥和别人来往的书信,上面盖了他自己的印鉴,极难仿照,所以并不需要去查证真伪,但我还是捂着脸又嘤嘤嘤了几声,「静和不信三哥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才没有公布出来,私底下查证这些东西的真伪。这个侍卫翻进儿臣殿中偷取这些,儿臣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把这些真伪未定的信件散布出去,若让百姓瞧见误会了,我江家还有何颜面面对水患中死去的子民?」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人精,我的话外之音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这些证据是真是假,都不能散布到京城人尽皆知,否则内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原本平内乱就是一件让君主和大臣头疼的事情,如今天灾尚在,边疆又有外敌侵扰,更不能让大酀起内乱。
「公主大义,心怀天下,是大酀之幸。」那个穿着朱红官服的白胡子大臣来回翻看了几遍捡到的信件,然后转身交给身旁的同僚过目,半晌才转过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又过了许久,野爹拿着朝臣们整理好呈到手上的书信一张张翻看了一会儿,越看脸色越黑,他转头看着赵德妃,「你告诉朕,这些是真的吗?」
他落于身侧的左手轻轻敲着大腿,这是他不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惯有的动作。
赵德妃对我起了杀心便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让野爹怀疑上赵家,甚至是查到了赵家大笔贪墨的事情,他上次不动赵家不过是舍不得拔掉赵家这只被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好狗,但是三皇子和赵家在渝州又不管不顾地行下贪墨之事,这一次还是当着一众朝臣被我揭发,野爹不可能再过多偏袒赵家。
况且他大概也不再相信赵家了。
狗是好狗,贪也是真贪。
「陛下,老三是被污蔑的,他秉性单纯,万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赵德妃突然跪倒在地上,揪着父皇的衣袍颤声道。
她满脸惊慌的样子看得我甚是满足,我也朝父皇行了个礼假惺惺道:「还请父皇和各位大人们明察此事,还三哥一个清白,也请赵娘娘想想可有证据证明三哥是被污蔑的,若是能证明,大人们和父皇必定是愿意还三哥清白的。」
赵德妃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剐了一样,哦,我真是个假惺惺的坏女人,美妙。
野爹「嗯」了声,「朕会再派别的巡抚去渝州,先把老三和赵家几位渝州的官员召回吧。若是确有此事,就剥了皇子头衔,此生不得再入皇城。若是清白的,他年纪也到了,封个旬阳王,众卿觉得如何?」
哦豁,赵德妃看着我的眼神更凶狠了。
大酀封了王的皇子极难再回皇城了,三哥被封王基本也就意味着和皇位无缘了,若是想称帝就只剩下造反一条路,野爹这一句话直接就搅碎了赵德妃当太后的梦。
不过三哥封王大约也是迟早的事情,赵家被父皇扶到如今位置,也算是大权在握,历代皇帝都是不允许太子母家强势的,以免新帝登基以后被外戚当成傀儡,有朝一日外戚黄袍加身直接给江山改个姓,是以他迟早都要寻个由头给三哥封王,把他早早打发走,今天这般事情生气归生气,倒也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至于老八和小十七……」野爹沉吟了一会儿,「老三的事情尚未查明,老八和小十七再由你教养反而是不好,过给皇后吧。」
赵德妃似乎是觉得再怎么挣扎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狠狠剜了我一眼,握着拳磕头道:「谢陛下。」
「静和也算是将功抵罪,众卿没意见吧?」野爹又道。
「臣有一事所求。」那个朱红官服的白胡子大臣突然张口道。
野爹转过身去看他,「御史请讲。」
我从前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听闻过有个姓陈的御史,系陈贵妃一脉的旁支,为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没少怼野爹,但似乎和秦家不同,野爹却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威胁。
「公主心怀天下,必要时甚至愿意大义灭亲,臣甚是佩服。」他道,「臣觉得不仅不当罚,反而当赏,长公主一爵一直空置,公主当得长公主一衔。」
长公主在大酀算是个爵位,被授长公主一衔的见到品级高的后妃都无须行礼。
野爹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那便册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我都没缓过神来,直到有宫人给我拿来衣服披上,我才回过神,扶着宫人的身子站起身道:「把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越多人知道今晚的事情对我越有利,如果我能在百姓间博一个好名声,带来的利益比长公主一个头衔能带来的多得多。
不过长公主这个头衔带来的也确实挺多的,比如说自从受封长公主以后,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我都比从前恭敬多了,我的份例也比从前多了许多,连送过来的衣物用料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现在已经入了冬,满宫桂树已经谢了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连叶子都不剩几片,我披着件厚实的大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丝毫不觉得冷。
这段时间赵德妃不曾来找我的麻烦,但是算算日子,这两日三哥和赵家人大约就要回京了,现在外面传我刚正不阿大义灭亲传得沸沸扬扬,想必他们回京的时候也是能够听见些风声的,必然会回来找我算账,我需得做好准备应对他们才对。
温热的茶盏把热意传到我手心,我吹了吹清澈的茶汤,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转身准备回寝殿里重新斟一杯茶来。
「长公主,您找的人带到了。」我动作间,从远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不大整齐的脚步声,而后有宫人小跑过来道。
除却十七周岁那天,我亲手把长刀插进一个刺客的肚子里,前些日子死的那个侍卫,是我第二次见到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鲜血横飞。
和上一次我亲手刺进刺客的肚子不同,自这个侍卫死后,我几乎夜夜梦见那天的场景,梦见鲜血自他脖子喷薄而出,溅在我的身上,连温度都是真实难以忘却的,甚至他死前用手比画着歪歪扭扭写下的两个字,我都时常在琢磨着其中含义,只不过琢磨了许久都没什么头绪。
「另怯」两个字并不成词,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约是我多心了,或许这个侍卫有个心上人或者至关重要的朋友叫这个名字,故而我差人寻了宫中名为「另怯」的宫人,企图以此来印证我的猜想。
栖梧殿没什么下人,这还是我头一回在栖梧殿见到这么多宫女太监和侍卫。
「都起吧。」我把茶盏放回手边的茶桌上,「你们都叫另怯?」
「奴名另怯!」下面跪着的宫人们齐齐异口同声道。
这他娘的真是震惊我全家,我万万没想到宫里居然有这么多另怯,遂沉默了许久才张口问:「你们有谁认得前些日子死在本宫殿中的那个侍卫?」
宫人们方才站起来,见我问话,又都齐齐躬起身子摇头,说不认识的也有,说没听过的也有,总结下来就是都不认识那个侍卫。
其实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认识那个侍卫,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此番叫人找宫中名为另怯的人,不过是因为我想把这件事情了了,说到底我心底还是放不下他死前写下的血淋淋的两个字。
我盼着有人能认识那个侍卫,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少思虑些,少费些心思思忖那个侍卫留下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若无人认识他,我还需要继续为他留下的两个字困扰,日夜不得安生地思考这两个字的意思。
宫人们见我沉默着不说话,他们也不敢乱动,只低着头沉默着站在我面前。
过了许久,突然有个侍卫朝我躬身,「殿下,其实奴对他有所耳闻,但是他应当不认识奴,奴与他没有说过话。」
我冲他点了点头,「继续说。」
「他为人老实,平日里也是沉默寡言的,奴也想不明白他为何敢行偷盗之事。」他歪头想了想,间隔了许久才又说:「不过他…… 死前几日,似乎很是开心,说什么往后他就能见到妹妹了,一定要给妹妹张罗一门好亲事什么的,具体的奴记不太清了,就是前几日奴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他说的这些和侍卫死前留的两个字没什么太大的关联,约莫是那个侍卫从前生活的碎片罢了,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我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而后我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告退的样子,突然觉得疲惫极了。
自野爹和秦家这盘棋开始下为止,我几乎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每天都在思忖着如何保命。宫里的人大多是见风使舵,从前他们见了我连行礼都懒得,如今却是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可即使我爬得比从前高了,却仍要日夜谋划着怎么保住性命,谋划着怎么不要摔得粉身碎骨。
是陈家一脉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是赵家、秦家和野爹把我逼上这个位置,也是我自己爬上了这个位置。我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当长公主的一天,我所求不过是能够保住性命脱去枷锁地活着,像从前和秦珏在安阳时那般活着。可是为了能有的选,为了能保住命,我需得握住更多的权力,把自己推上更高的位置,然后又得给自己套上更重更厚的枷锁。
因为这段时日连日不停的降雨,从前干燥的冬天现在连风里都带着些阴冷的潮气。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那群叫另怯的宫人走后,我叫宫人在院子里摆了两个炭盆,又兀自斜倚在美人榻上盯着满园枯木发呆。
恍惚间,我似乎又瞧见了那个跪在佛寺里念经的男人,上次梦见这个人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我还记得梦中有个小厮唤他「帝师」,大酀并无帝师一职,想必他并不是大酀的人。
这次他仍是背对着我,满园枯枝败叶被他脚步间踩得咯咯直响,他缓步走到一个男孩面前,弯身问他,「陛下怎么站在外面?」
「帝师为何将这江山予我?」那个被称作陛下的男孩仰起头来看他,突然问了一句,「我今天听见宫人们偷偷讲,说我原不该是皇帝的。」
帝师愣了半晌,似乎是笑了,声音里夹着些涩意的笑意,「这江山原就该是陛下的,陛下不必思虑太多。」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拽着帝师的衣角道:「帝师可有婚娶?您辅佐我近十年,我还从未见过您的夫人。」
「有的。」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为何我不曾见过她?」小皇帝问。
帝师的声音有些哑,他牵起小皇帝往屋子里走,却是答非所问,「她从前也不受家人宠,后来嫁给我,我也不宠她,等她走了,我才发现我所做步步皆是错,从娶她时便做错了。」
「那她去了哪儿,又为何不回来?」小皇帝继续追问:「可要我下旨替您寻她?」
「不必,等陛下再大一些,臣就去寻她。」帝师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只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再见我了,我答应她的,全都没能实现…… 想来她恨我怨我,也都是我应得的。」
「陛下见过她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陛下不过周岁,只后来……」他终于回答了小皇帝方才的问题,只是喉咙里像是卡了鱼刺一样,半天再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跟在他们背后往房间里走,过了很久才听见那个帝师又叹一声,「终是我薄她负她,她也不愿再睁眼看我了。」
「陛下今日诗文还没背吧?」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道:「臣去隔间小憩一会儿,晚些来检查陛下的功课。」
说完,他就径自推开身前的门走了进去,我本想跟去看看他的样子,却见那小皇帝正定定看着我的方向,「朕见过你。」
!!!!!
我淦,这也太刺激了,我愣了许久,试探地张嘴问他:「你能看见我?」
「当然了!」小皇帝昂头看着我,「你如何能出现在这里,可是宫中宫人?」
我张了张嘴想和他再说说话,却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张着嘴「阿巴阿巴」地发出几个音节。
他突然起身,朝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左右看了看,还伸手透过我的身体虚虚抓了两下,一边抓一边自言自语:「人呢?刚才还在这里的。」
我又晃着身子在他面前蹦跶了两下,企图让他注意到我,却是无果。
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桌前对着书本发呆,嘴里嘟囔道:「好像帝师书房里画上的那个人。」
屋子里开着窗,寒风自窗外袭了进来,带着几片枯叶穿堂而过,把隔间的门吹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皇帝起身去关了窗,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隔间门前,似乎是意欲帮帝师把门掩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却见他的手停在门上,头悄悄探在门缝间,却是迟迟不关门。
这小崽子怎么还偷看呢,怎么着要看也得带着我一起吧,偷窥这种事怎么能不带我一个?!
我挪步也往隔间的门走去,却见帝师正背着身子站在窗边自言自语,「我初见你也是深秋,不过叶子枯得没这么厉害。」
他伸手接起一片落叶,然后将那片黯淡枯黄的树叶紧紧攥在手心里,半晌才颓然将手放下,整个人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声音颤抖不成句,似是在哭却又像是在笑,「近十年了,你确是连入我一回梦都不愿吗?」
「有时候我总在想,你及笄时若是不拿着那枚香囊傻傻见我,是不是我能再狠心一点直接断了你我姻缘。」他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含糊,「可我又害怕,害怕没了那天我便不会心动,没有你,我这一生又当如何呢……」
我听得他这些话,心猛然一跳,总觉得这和我与秦珏的曾经有一种莫名的相似,比如我曾经在及笄那夜也赠了他一枚绣得极差的香囊,是我求着宫女教我绣的,为了绣那枚香囊,我的手指还被刺了许多小小的血窟窿,不过秦珏最后也没收就是了,反倒是成婚后他莫名其妙将那枚香囊要走了。
看着帝师起伏颤抖的背影,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自我心间盘桓,我赶忙快步穿过那扇半掩的门走上去,欲行至他的身前看个究竟。
「你这般睡,会着凉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把我从梦中那间小屋生生抽离出来。我吃力地睁开眼,就看见秦珏正把我打横抱在怀里往屋子里走,「非要病了叫我心疼才好吗?」
他今日穿了件墨色绣银衣袍,点点银光被风吹得翩飞,划过空中像是白日星光。我睡眼惺忪地瞧着他温润含笑的眉眼,只觉得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现实与梦境交错间,我恍然又想起梦中叫我一直看不见脸的黑衣男人,而后鬼使神差张口呢喃道:「帝师?」
秦珏的手臂陡然僵硬,声音似乎被风吹得有些颤抖,「什么?」
我方才只是轻轻呢喃,声音极小,他这般问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但是我尚未全然清醒的神思已经被拉回来了大半。
大酀根本就没有帝师一职,更何况那只是梦中影像,和秦珏又能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觉得自己大约是睡糊涂了,又或者是被风吹坏了脑子才会把梦里的东西说出来。
淦哦,秦珏不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
他攥着我肩上衣衫的手紧了紧,「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未曾叫你。」我并不是一个特别会说谎的人,于是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伸手把他长衫的衣角拎起来了些,「我说地上湿,仔细别弄脏了衣服。」
他把我放在椅子上,头发在动作间轻轻蹭在我脸上,挠得我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痒,我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喃喃道:「倒是我听错了。」
我和秦珏的婚期将近,公主府也已经完工了,秦珏问我要不要出宫去看看,我做作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喜滋滋地上了他的小黑车。
我的大宅子那必须得看啊!!!!
其实我不太喜欢坐马车,活这么些年统共也就坐了三四回,每一次都被颠得恨不得直接吐在车上,还好这一次就是从宫中去公主府,都是在皇城里,所以并没有在马车上耽搁太久。
公主府离秦珏的府邸很近,三步一亭台,比栖梧殿要大太多太多,走到卧房的时候我的腿已经有些微酸了,正欲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脑海里却突然翻涌上些零零碎碎的画面——
天光微亮,远空中还挂着几颗尚未落下的碎星,有个穿着大红吉服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外,像是已经立在这里许久了,身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犹豫着伸手摸了摸门框,像是想要推开门,却又很快将手收了回来,叹息着用气音嘟囔了句「对不起」,然后颓然放下了手。
我正欲推门的手突然停住了,堪堪落在冰凉光滑的木质门框上,忽地又闭上眼想要回忆方才自我脑中一闪而过的、碎片似的画面,却是越回想越觉得那个背影像梦中的帝师,可是无论我再怎么回忆,都看不见他的脸。
这他娘不会是个凶宅吧,我淦,这就很吓人了。
「怎么了?」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住,再一睁眼的时候就见秦珏正有些费解地瞧着我。
我抑制住自己想百里冲刺出府然后扛着马车跑路的冲动,朝秦珏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不知道他眼里看见的我是不是在笑,至少我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最近没睡好,精神…… 嗯,精神不太好。」
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伸手就要推门,我却是下意识地不太想进屋,于是急急出声道:「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我也不知道心底对秦珏推门的抗拒是不是来源于上一世我独自盖着盖头在新房里等了他一夜,等到烛火燃尽天色微白时,可是这一世的公主府和上一世的并不相似,只这个院子和上一世公主府的院子是类似的,按理说我不该有这么强烈的抵触感。
秦珏听得我的话,倒也没有继续推门,转而牵着我往外走,「今天难得天晴,街上人多,你不要乱跑。」
我被他一路牵着走出公主府,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被他握于掌中,他手心的温度自我指尖一路燃到耳际,我猛地把手一抽,欲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出来。
街上人潮熙攘,时不时有人蹭过我的肩膀,嘈杂的叫卖声和交谈声中,他静静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我的手攥得更紧,手指微动,逼我和他十指紧扣。
上一次我和他逛街还是在安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他的关系不如现在复杂,如今即便不去计较前世种种,我和他的关系却还是紧紧缠得像一团乱麻,便是喜欢也不能什么也不顾虑地、单纯地去喜欢,想要远离却又被感情和亏欠他的人情缠着无法远离,我也没办法再像在安阳的时候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再和他说一句「我愿意嫁的」。
我和他交叠在一处的衣袖被风撩起了些,露出其下掩着的相牵的手,我垂眸看了一眼,又轻轻挣了挣,「你干吗?」
「年年手有些凉,」他勾唇轻笑着回了我一句,手却是丝毫不放松,「只是暖暖手,别乱动。」
我和他正拉扯,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嚣,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看见四下的人都让开一条道,而后有官兵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男人横穿街道而过,这群人面色脏污,衣衫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走动间脚上和手上的镣铐一并发出叮铃哐啷的刺耳声响。
街上百姓倒是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些戴着镣铐的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所说皆是咒骂今上昏庸无能,任由难民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
「他们是?」我扭脸问秦珏。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抚过,似是在安抚我,「从渝州一路进京的流民,一路撺掇着百姓造反,昨日都集结在城门口了,陛下差人把领头的几个都抓了。」
「那他们会死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讷讷问他。
父皇并非明君,如今天灾频频,他却还是自顾自玩着权力制衡那一套,全然不顾百姓民不聊生。前世有流民造反进京,今生其实并未有什么改变,自然也会有人揭竿而起,我是江家的公主,自然不乐得见到百姓造反,但是我却又理解他们,倘若我换一个立场,想必也是想野爹早些退位的。
还没等到秦珏回答我,那为首的官兵就骂骂咧咧地开口道:「都要上断头台了,就安安静静闭嘴留些力气吧!」
是我问了句废话。
流民们声音嘶哑,「他们江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们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我们不造反,也迟早有人造反!」
站在一旁围观的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流民们嘶哑的声音混着百姓们杂乱的耳语声灌进我的耳朵,这是我两世里第一次站在这里看着官兵们送这些流民赴死,我同他们立场并不相同,但某种意义上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是棋子,是蝼蚁,是可以被随意摆布、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我却也没办法不和他们共情。就像前世秦珏弑君夺天下一样,谈不上原不原谅他,我也可以全然理解他,但是这件事情却在我心里梗着。
可我也不理解他们,他们分明就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这样做了,还是带着一众人杀到皇城门口,走向早已经被写好的命运。
「哟,你们还知道自己要死,知道要死你们还敢造反?!」押送他们的官兵哼笑一声,语带嘲讽。
「不造反就不死了?!」有流民被抽了一鞭子,血迹顺着早已经破烂的衣衫滑下来,「不造反就有活路了?!」
鞭子又重重落在他们身上,带起一阵阵凌乱又密集的皮肉开裂声,我听见有流民的声音掩在同伴一声赛一声响的哀号咒骂声中和长鞭起落声中,「因为想活着才造反啊……」
流民们尖锐的话语像一把利剑一样在我耳中戳刺,我竟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只想逃得远远的,逃到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去,「我们走吧。」
我的声音大概是带着颤的,秦珏把我护在怀中带着我旋身离开,「好。」
他心中在想什么我尚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很。
我分明披着件厚实的大氅,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被他揽着又走了一会儿,我们才又落入另一片繁华喧嚣里,把流民们的怒骂声甩在身后。
「公子和夫人真是郎才女貌,要不要看看我的簪子?」突然有摊贩叫住我和秦珏,伸手举出几个簪子,「小玩意,不值钱!」
这里和方才仿佛是两个世界,我的思绪猛然被摊贩的声音带回,正欲张口和他解释我和秦珏并非夫妻,却见秦珏勾起唇角往他手里塞了两银子,然后挑了支雕着玉兰的木簪,随意开口道:「嗯,夫人喜欢玉兰。」
他把木簪簪在我头上,又牵着我漫无目的地晃悠,我心里奇怪他是如何得知我喜欢玉兰的,却终是没有开口问出来。
天色渐暗,夕阳挣扎着破开厚重的云层露出点点光辉,在天际染了层泛着红的夕光。
正走着,突然有个姑娘撞了我一下,肩膀相碰时,她在我手里塞了一个纸团,我心里一紧,回头找寻她的身影,她却是已经在人海里消失无踪了。
「有没有伤到?」秦珏一边把我往他的身边拉,一边伸手要捏我被撞的那一边肩膀。
不知道那个撞我的姑娘是什么人,但是我直觉不想让秦珏看着我拆开那枚纸团,故而稍微挪了挪身子,手掌将那枚纸团握得紧了些,「我还想要一个玉兰簪子,你回去帮我买一下好不好?」
「明日差人买了送到府上也可,我进宫的时候再带给你。」他皱着眉头说,「或者你同我一道去?」
「我走累了,但是现在就想要簪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着眼说。
他语气微冷,「年年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街边有个酒肆,我抬手指了指那间酒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坐进去等你。」
秦珏犹豫半晌,似乎是拗不过我,终于是在我额间落下一吻,「那你等我。」
我被他牵着走进酒肆,听得他在我耳边像是嘱咐小孩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又过了许久才支开他。
目送着秦珏的背影走远,我又四下看了看,才伸手把那枚纸团拿出来。
酒肆里人并不多,窗外人声喧嚣,屋里却是只有偶尔几声酒壶碰撞的脆响。
我把那枚纸团展开又小心翼翼地抚平,才赫然发现那张纸上画的东西和我前一阵子从那侍卫尸体边捡起来的图纸是一样的——
是赵家那个院子!
一股寒意自背脊游移而上,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只觉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个把纸团塞给我的人是谁?
她不仅知道我今日出了宫,而且可能还一路跟着我寻机会把纸团塞给我,甚至地图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也知道。
酒肆外的喧嚣和店内的推杯换盏声好像一齐被冬日的低温冰冻凝结,除却几乎要撞破耳膜的心跳声,我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那个侍卫和我说,他曾经撞见过赵大公子在别院里和人交易,他这处院子里还有许多官宦贵人来往,存了许多银钱。如果这些事情被撞破,会牵连赵家以及和赵家结党的一干大臣,野爹若是知道,对于赵家的惩罚也不可能就是剥除爵位官职这么简单了。
历来君王所求无非君臣和睦,臣臣不睦,野爹应当也知道赵家结党,不过一直因为要用赵家、要和赵家和睦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若是知道赵家做得这么过分,甚至在京中置办了处别院相互授受,他还会纵容赵家吗?
这个人把纸团塞给我,应当是想再提醒我一番这个事情,抑或者想让我直接去看看那个院子。她应当知道这些事情被掀到明面上会发展成什么样,赵家必然会元气大亏,那么她的目的或许也是想扳倒赵家。
不管她是如何得知那个侍卫和我说话的内容的,她应该是想要和我达到一样的目的。
皱巴巴的图纸上用朱砂标出了赵家那处宅子的地方,殷红殷红的,像是那天夜里侍卫喷溅在我身上的鲜血。
我探头到窗外看了看酒肆所处的位置,发现周边几家铺子和图纸上标记的店铺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从酒肆出去,拐一条街就能到赵家那处宅子。
去还是不去?
从手心渗出的细汗把那张图纸也氤上了些潮气,我正垂眸盯着那张图纸正纠结着要不要去,肩膀却被突然轻轻拍了一下,吓得我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手忙脚乱地把那张图纸藏在袖子里。
「公主藏什么呢?」傅停云挑眉看我。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傅停云,「没什么没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自顾自地在我对面坐下,斟了杯酒,然后抬眸看着我笑,答非所问道:「我要走了。」
「你不是刚来吗?」我不喜饮酒,只拿着空杯把玩。
冬日里天黑得快,不过饮两杯茶的时间,夕阳就已经被浓云掩住,连带着漫天红霞也变成了灰蒙蒙的云层。
酒肆里燃了烛火,倒还算是亮堂,傅停云眸光在窗檐处流连,漫不经心道:「是回东夷去。」
我没听见傅停云要回东夷这件事情的风声,短暂地愣了愣,「什么时候走?」
「今晚。」他微微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漫天墨色,「上午本是进宫要同你道个别的,林婵告诉我你出宫了。」
我握着空空如也的酒盏,抬眼看他,「抱歉,我不知道。」
傅停云和我的关系说起来也奇怪,说起来像是盟友,却又有些像朋友,每一次见面都是打打闹闹的,他方才张口说出他要走,我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半晌才讷讷同他道了句歉。
若我早些知道傅停云今晚就要走,今天我是断不会出宫的,至少要同他好好说一声再见。
「本就无法声张,道歉做什么。」他突然笑出声来,连眼睛里都溢出些盎然笑意,悄声和我说:「东夷王庭混乱,边境士气低迷,我同陈贵妃说好了,我此番悄悄去边疆,借大酀势直接打到东夷王庭,待到夺了权,割两座城池给大酀,就暂不与大酀摩擦了。」
其实夺权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他只是故意把它说得很轻松,心里知晓深浅,却还是和他说:「你道要当我的靠山,可莫要死在东夷,需得记得万事小心。」
他应我一声,一口气把酒盏中的酒饮尽,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和我说。
「近十七年了,殿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眼看着我,叹了声,「我是摄政王嫡子,质子原不该是我的。」
傅停云的身世我零散听见过些,如今他这般一说,倒也是能连起来了。
他是东夷摄政王嫡子,原本要换过来的是摄政王庶子,只他爹宠妾灭妻得很,不顾傅停云母亲的哀求把傅停云迷晕换走了小妾的孩子,导致傅停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在前往异域的路上,他试过逃走,可惜他那个傻子爹拿傅停云母亲和她腹中幼子做要挟。
东夷连年挑衅大酀,从未顾及过傅停云身为质子在大酀的安危,而傅停云也不得归家,连母亲病逝也只能从书信中窥见。
「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突然「咦」了声,而后丢了锭银子在酒桌上,又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大酀至东夷路途遥远,只此一别,往后再难再见了。」
我心头也莫名袭上一阵伤感,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又打趣我道:「不过秦珏往后若是欺负殿下了,随时欢迎殿下来东夷当娘娘,我定当由着殿下欺负。」
「你走之前不如去旁边的医馆看看脑子。」我心头那阵轻悄的伤感被他这一句话骤然驱散,下意识地同以往一样张嘴刺他。
他突然丢了个东西给我,我下意识接住,却发现是个羊脂玉佩,其上雕着匹栩栩如生的凶兽,「我说真的,殿下是对于我来说很特殊的存在,我并不清楚这种特殊是什么,但殿下往后若是有困难,拿着这枚玉佩寻东夷在大酀的驿馆,都是可以找到我的。」
「本身是道别不成的,既然在这里恰好碰见了,就好好道个别,我可不是特地来找你的……」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又抬高声音说道,我跟着他一同走至酒肆后的马厩,看着他翻身上马,然后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两下,「真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我,衣摆被风扬起了个柔和的弧度,我看着骑着马在夜色中渐渐走远,突然张口又叫他。
似是没有想过我会叫住他,他勒马回首,扬起头问我:「怎么了?」
我和他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也不知道我这般小的声音他能不能听见,「还会再见的。」
「好,那我就等着再见公主的那天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声在茫茫夜色里清晰地传至我耳际,而后合着一阵渐渐急促的马蹄声,我看见他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凄然深夜中。
我握着那枚玉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梆子声传入耳中,才又恍然想起被我急忙揣在袖袋里的图纸。
我和傅停云喝了两盏酒,不过半盏茶时间,卖木簪的摊子离酒肆有些远,我和秦珏来时花了至少一盏茶时间,秦珏一个来回肯定需要更久,这段时间足够我去图纸上标着的地方看看了。
若是去的话,倒是能看看那侍卫话中虚实,若是真实的,再慢慢做打算,一举把赵家这些事情全部捅出来。若是假的,那就只当是散步了,我只是去看看,并不打算做什么,一个人应当不会遇见什么危险,等我溜达回来的时候秦珏应该正好回来。
计划通。
没有犹豫太久,我就抬步往那处宅子去了,酒肆和宅子离得近极,拐过一条街再走几步就到了。
宅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我凑近去看了看,里面确实有几只用来装银子的大箱子,而庭院里空无一人。
赵家这么有钱的吗,一箱银子丢在院子里还不锁门的。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我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心中莫名疑窦丛生,近期事事在我脑海中又浮现一遍,最后定格在了那个侍卫死前写下的「另怯」二字上。
不对,这不对。
这件事是从草人而起的,赵德妃却没有带着人来搜我的寝殿,放草人的侍卫又屡次发出不小的响动,好像是刻意等着我去抓他一样。因为他塞草人闹出来的动静,我抓了他,然后毫不费力地从他嘴里套出了赵家私宅的事情,而后他被灭口,短短的时间里赵德妃带着人来抓我,我藏起了侍卫尸体边上的两份图纸,而后今天在路上又有人撞我,提醒我要来赵家私宅看看。
宫人说那个侍卫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抓他审问的那天他却是能说得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往外倒,直接就把赵家私宅的事情说出来了。
如果…… 他是故意被我抓住的呢?
如果他是故意在放草人的时候发出动静,故意被我抓住,故意等着我问他话,然后稍微抗拒两句说出了赵家私宅的线索引我过来呢?
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但是小厨房到栖梧殿点点路程,有没有可能林婵找我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抹脖子了?
整件事情如果都是故意设局引我入套,那么就是有人故意找侍卫放草人,屡次引起我的注意,然后让侍卫恰到好处地透露线索给我,再找人杀了他增加可信度,那个杀了他的人完全可以约定好就在那个时间杀了他,然后把我引到小厨房去栽赃给我,所以赵德妃会来得那么快,所以那个侍卫会只画一半地图,所以他会在死前冲我摇头,留下两个歪扭的血字。
这一切都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唯二的意外就是我拿着秦珏带给我的罪证反将了赵德妃一军,当上了长公主,还有那个侍卫死前留下的字。
另怯,别去。
我的心猛然一跳,只觉得这些日子遇见的所有疑点都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只是我太过自负,未曾仔细想过这些。
寒意在我四肢百骸里流淌,甚至连我的头皮都有些发炸,我深吸一口气,急急转身就要出去,却是不知道赵家私宅的大门处什么时候又立了一个人,正抱着胸倚在门上看着我。
- 走反贼的路,让反贼无路可走
「公主现在要走,怕是晚了些。」他的笑容和从前一样油腻,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惋惜,「奴其实挺喜欢公主的,只立场不同,便抱歉了。」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只戒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我道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何故不锁门,原来赵大公子在这儿等着本宫。」
「奴也的确等到了公主,不是吗?」他调笑两声,突然抬手挥了挥,「公主勾结渝州重臣行贪墨之事,又三番两次栽赃于我赵家……」
赵家私宅的大门被彻底打了开来,从外面进来了许多禁军,动作间身后佩剑和身上软甲蹭出琅琅细响,赵大公子还兀自说着话,声音比剑甲摩擦声要刺耳多了,「陛下召三殿下与渝州诸位赵家臣子进京,公主心知纸包不住火,竟是趁着今夜要杀了他们灭口,您可真是好狠的心!」
宅子门口已经有许多百姓探头进来看热闹了,我甚至都来不及辩驳,又有人从屋内拖了几具盖着白布的板车出来,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走近赵大公子,而后朝他微微躬身,叹了口气道:「吃食中下了砒霜,几位大人已是无力回天。」
如果说我方才还没搞清楚状况,到现在我也该是明白了。
赵德妃从一开始就想着拿这件事情设计我,她用草人作饵,让我抓住了那个侍卫,然后从侍卫手中拿到赵家私宅的地图,又杀了侍卫增加整条线索的可信度,最后把我引到赵家私宅来。三皇兄和赵家几个在渝州的重臣同属赵家一脉,他此去渝州也是不作为,贪了许多赈灾款,赵德妃清楚自己儿子的德行,就算没有我那天反将她一军说的话,她也会找个由头让野爹把把三皇兄和渝州那几位大臣召回,她也算准了我想掰倒她想疯了,笃定我一定会来,而后在赵家私宅杀了渝州几位重臣灭口,再栽赃在我身上,反把贪墨结党种种罪名扣在我身上,说是我急不可耐想要杀人灭口,以防自己的罪名被抖出来。
蠢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是我。
这整件事情有太多蹊跷,可惜我从来没有去细想过,自负地一步一步踏进了赵家从一开始就给我准备好的陷阱,中间的反抗和意外也不过是和他们的计划殊途同归罢了。
「本宫何故同你赵家远在渝州的臣子结党。」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们自己贪墨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这般栽赃本宫,不觉得太没有道理了吗?」
周遭百姓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几乎要盖过了我的声音,我说话时他们安静了一下,不过只是静了一瞬,而后又窃窃私语了起来,「这不就是静和长公主嘛,前些日子还在传她仁义,谁知道是这种人!」
「可不是嘛,还把自己的罪名栽赃在亲兄弟身上,真是毒妇!」又有人在那里说道,他们来来回回讲的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殿下何故要同他们结党,奴便是不知道了,恐怕还是要问问您自己。」赵大公子笑道,「他们的确罪无可恕,是我赵家管家不力,便是陛下要赐死他们,我赵家也绝不偏袒,只公主这般作为实在是太令大酀百姓寒心、太令陛下寒心了!」
我被他这一番假装大义的话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本宫才来不过半盏茶时间,何以同各位大人把酒言欢再拖到毒性发作?」
如果中间没有遇见傅停云的话,我在他们吃食中下毒而后毒死他们还能牵强地说得过去,但是因着遇见一回傅停云,我来这里连脚跟都没站稳,赵大公子就跳出来要抓我,不免生出些漏洞来。
我并非透明人,走过来的时候也有百姓瞧见了,听得我说完,有些人也开始说,「原来这就是静和长公主,我方才还瞧见她了,的确才来不久。」
「如此说来还是奴误会长公主了?」赵大公子无所谓道,「此事影响恶劣,却也不能笃定是殿下所为,不如先将公主送回宫中禀了陛下,由陛下做定夺。」
听得他这番说辞,围在我身边的几个禁军对我比了个手势,「殿下请。」
这件事的漏洞颇多,但是所有的线索都直直往我身上指,因为牵涉了许多官员,野爹先下令将我软禁了起来,直至此事被查清为止。民间这些日子传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许多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言一定要把凶手斩首示众,父皇迫于压力,不得不许下承诺,说最后若是查明我是凶手,也不会有半点包庇,一如当年江初槿那件事情一样。
再见到秦珏是被软禁的第三天。
我正欲就寝的时候,偏殿的窗边突然发出一阵「哒哒」声响,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而后秦珏跳进来捂住了我的嘴,「是我。」
说起来也好笑,从前栖梧殿的守卫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自从我被软禁以后,栖梧殿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铁桶一样。
「你怎么进来的?」我退后了些,问他。
「你同我说过不乱跑,我倒是没想到,你支开我一会儿能捅这么大娄子。」秦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神有些凉,带着三分愠怒,「遇见这般事情你也不知道同我说一声吗,非得自作聪明往火坑里跳,嗯?」
我无可辩驳,却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我……」
「你不想欠我的?」秦珏冷哼两声,见我一直垂眸不说话,一口气突然泄了去,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叹了口气,「你又何曾信我。」
「现在……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我被软禁着,外边的消息到不了我这里,沉默了许久我才问秦珏道。
事情如今已经被野爹交由别人去查了,这个过程里赵家能做的手脚很多,要定我的罪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秦珏所言和我所想的出入并不多,只他沉默一会儿又道:「不过三殿下如今也被软禁着,陛下言他若是有贪墨一事,必定也剥了爵位流放苦寒之地,此事是陈御史在查证,三殿下这般也落不着好。」
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年年,我当护你,这件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温柔的唇又轻轻顺着我的额头下移,轻轻摩挲过我的鼻尖,最后停在我的唇间轻轻舔咬,而后微微伸了舌尖往我嘴里探。
他并未束发,只松松散散在背后用发带扎了一道,垂首间有发丝落在我脸上,挠得我有些发痒,我便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秦珏见我躲他,又抬步逼近我两步,把我抵在角落里叫我退无可退,而后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俯身又在我唇间落下一个吻,不同于方才的轻柔,反而是带着些微侵略感,齿尖轻轻磨着我的唇畔,待到我感觉到丝丝刺痛,又温柔地用舌尖轻扫几下,痛和痒来回充斥着我的感观,叫我不由得有些腿软。
只他伸手撑着我的身子不让我软倒下去,探舌入我唇齿间又轻舔我的牙龈,我只觉得痒,便伸舌想要把他的舌推出去,他却是又绕着我的舌尖逗弄我,还时不时轻轻咬一下它,「别躲着我,年年。」
我双颊发烫,垂着眼不敢看他,余光见瞥见我和他唇齿交融间带出几缕极细的银丝,又很快地在我们的动作间断开,而他正揽着我腰的手也是烫得惊人,似是有一块烙铁正烫着我的肌肤,自腰间肌肤烫到心里去了。
有难言的麻痒感自他和我相触的肌肤处游散开来,趁着亲吻的间隙,我气喘吁吁地含糊道:「没有躲你,就是痒。」
他哑声轻笑,按在我腰上的手又紧了紧,惹我一阵战栗,「哪里痒?」
秦珏平日声音不是这样的,只有我和他稍微做些亲密的事情才会是这种低沉又带着些沙哑的声音,此番带着笑意在我耳边撩拨,直接将我脑中正绷着的弦给撩断了去,我莫名其妙脱口一句:「哪里都痒……」
话方才说出口,我的意识才回笼,看着秦珏含笑的眼,我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不是,我是想说脸,脸上哪里都痒。」
他只是笑着看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不知道信没信我的说辞。
我对上他的眼,又触电般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你,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珏听我说完,却又是笑了,声音里似是含着钩子,让我耳朵直发痒,「年年想我怎么进来,嗯?」
屋外寒风瑟瑟,吹得枯枝晃出些微微响动,屋内却是热得让我有些发汗,耳边只余秦珏的轻喘声。
我讷讷道:「秦珏,帮我一件事。」
秦珏习武,要溜进栖梧殿并不算什么太难的事情,又因着现在已是深夜,侍卫们多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是以他又带着我溜出了栖梧殿。我被他搂在怀里,裹在厚厚的大氅内,只能感受到动作间带起的风声飒飒。
我被禁足软禁期间不得见任何人,就连吃食都是婢女给我放在门口的,是以秦珏今夜来寻我,我央了他带我去寻陈贵妃。
陈家和我已经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如今陈御史主动接了三皇兄的案子,也是在和我表明立场,我需得寻个时间去找陈贵妃商议解决对策才对。
秦珏说他当护我,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到永昼宫的时候,陈贵妃还没有睡下,她把我留在了寝宫,而后把秦珏支去了小佛堂。
晚夜风急,吹得屋外已经凋零的花树瑟瑟作响,时不时有枯枝敲在窗檐上,发出哒哒轻响。
等到秦珏的脚步声远去以后,她才扭脸看我,沉默了许久才掀了掀嘴皮子,「说说吧。」
我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才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屋子里燃着的是沉香,温温热热的,叫人莫名有些心安。
她伸手拨了拨炉子里的香,面目被薄透的白烟掩住,「查这案子的人和赵家私底下交情不浅,三皇子一事又拖在我们手上,怕是赵家也会顾及这些,一时半会这两件事怕都不会有什么进展。」
「静和鲁莽了。」我沉默半晌,又朝她叩首。
我一个不注意,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起来吧。」她道,「这件事在外面倒是闹得沸沸扬扬,赵家造的证据一个两个都在往你身上指,现在有许多人都在传呢,若你真是凶手便该杀了你。」
「百姓们才不管真相是什么,今天说这个他们就信这个,明天说那个,他们就信那个。」陈贵妃一步步走近我,把我拉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如今他们的日子也不好,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逮着你这件事更是把所有怒火倾注在这上面,静和,我们没有办法的。」
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没有办法,除了拿着三皇兄彼此做人质拖延时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温热的、保养得宜的手在我脸上反复摩挲,眼神却是飘忽,声音忽而又颤抖了起来,全然不似方才沉静:「阿瑾,阿瑾,娘亲答应过你的…… 答应过你的……」
她在透过我看江初槿,我知晓。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江初槿很像,她央陈家央陈御史把我推上长公主的位置是因为江初槿,如今帮我一半是利益纠缠,一半也是因为我像江初槿。
我站在那里任由她捧着我的脸抹泪,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才又抓着我的手道:「你说这苍生百姓恨不恨他?」
听得她这话,出宫那日在街道上所见所闻骤然浮现在我面前,我忽地想起他们脏污不堪的脸,混着血迹斑斑和泥土灰尘的衣衫,还有起伏不绝的挥鞭声和夹杂着痛呼的骂咧声。
恨吗?
不恨吗?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眼眸中的仇恨和声音里的怒火,而京城之外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君主不问苍生苦,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玩弄权术,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为了活下去毅然奔上一条结局已定的死路。
「当是恨的。」我脑中回忆了许久,才张口艰涩道。
「那你呢,静和,你恨不恨他?」她声音飘忽,又问我,「他拿你做棋,从未顾及你的生死,甚至直接把你推进死局中,静和,你恨不恨他?」
说不恨是假的。
我自出生起就未曾享受过来自父母的爱,一直被囚在一方小小的宫殿里受尽白眼,因着父皇对我的轻视,连宫婢都可以随意朝着我翻白眼,直至十五岁之前,我甚至连热饭都没有吃过几顿。而后至我适龄婚嫁时,他又猛然想起我来,却是三番两次将我往死路上推,似乎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他的棋,死生不由我。
不等我回答,她就又转过目光盯着地砖,讷讷道:「本宫也是恨他的。」
未尽的话我晓得,江初槿的死她从未有一天忘却过,她曾经哀求着求他再努努力留江初槿一命,结果却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万民谩骂中葬身火海。
她话音方落,眼神忽而狠戾了起来,「静和,本宫想你活下去,你也想活下去,那就杀了他,杀了他以平苍生怒火,解你我之恨。」
我被她的眼神和话语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若是野爹不退位的话,那么我和赵德妃的事情拖到最后,我也是难逃一个死字,可如果野爹退位,陈家抑或是我暂时掌了权,可保我性命无虞。
我想我是理解她的,她想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替她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宫中皇子们年纪尚幼,三皇子下面就是八皇子,可是八皇子也不过十四岁而已,若是杀了野爹,能掌权的只剩下三皇兄。可是三皇子背后是赵家,与我对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八皇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弑父弑君这个念头太过疯狂了,我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无比,却是又想到前世我死前姬伶同我说过的话。
秦珏弑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若是父皇不死,死的就是他。
梦中我在摘星楼上见到的滚滚洪流、见到的被冲垮的城墙和堤坝、见到的凫在泥黄色大水里生死不明的人们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静和,本宫给你时间考虑。」她见我呆滞地站着不说话,忽而笑了,「只你得知晓,本宫前几日已给哥哥传了秘信,让他秘密携小半数人回京。如今东夷和大酀只是摩擦,带小半数人马秘密回京并不影响任何,东夷质子依然可以带着大半人马突剿东夷王庭。静和,你只有半个月时间考虑,半个月后,本宫的哥哥当进京了。」
她这话一出口,就是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她的哥哥带了小半人马秘密回来,宫中有半数禁军握在赵家手中,还有些兵马尚养在京中,即使东夷边境小半数人马也已经很多了,但是若一定要硬碰硬是根本打不过京中兵马的,若是败了,陈家陨落,我也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不逼宫,父皇继续在位,拖得久了我也难逃一死。
那日流民们的话骤然又响在我耳边,前世秦珏所作所为又骤然袭上脑海里。
因为知道要死,才会拼死相搏。
与其让江山改姓,为什么不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只有有了权势,才不必为了生死之忧提心吊胆;也只有握住权势,才能有余地让这天下更好。
「好。」我道。
今夜以前,我只想要活着,可是现下我却突然明白了活着是一件何其困难的事情,若是没有绝对的权力,不踩着尸身血海爬到高处,在这个世界里又何谈活着?
只是陈贵妃的哥哥毕竟只带了小半人马回来,即使路上再秘密,临近京城的时候还是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野爹虽然器重赵家,却也没把所有的禁军给赵家,只是给了大半而已,就连京中闲置的兵马也需得要将军手上的半块虎符和野爹手上的另半块虎符才能调动,届时所有的禁军加上京中兵马一同对付陈贵妃哥哥带回京的人马,依然是凶多吉少。
「陈家似乎还有个小将军在京中。」我沉吟半晌,问道,「将军手上都掌着半块虎符,若是能拿到另一半,兴许胜算会大些。」
但是偷虎符未免有些不太现实,陈贵妃并无圣眷,我也难以出入野爹居所。
「儿臣想……」我紧了紧手,脑中突然想起赵德妃来,决意试着赌一把,「儿臣想见见赵德妃。」
当前已近子时,宫中大抵已经没几个人是醒着的了,陈贵妃称了病差人去寻御医,亲口点名要赵德妃来侍疾,宫婢百般为难却还是转身去请了赵德妃。
永昼宫的每一间屋子里似乎都置了几颗夜明珠,寝殿中也不例外,熠熠生辉的明珠悬在屋内四角,合着烛火点点,把整间屋子都照得明亮非常,似是也应了「永昼」二字。
羡慕,嫉妒,酸。
我什么时候才能这么有钱啊,呜呜呜。
陈贵妃和我一起等着赵德妃,等了许久,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因为我还在禁足期,陈贵妃便是直接让我从偏殿溜走去小佛堂等着,等只剩下赵德妃的时候她再差人来叫我。
和我的栖梧殿不同,陈贵妃寝殿偏殿中是有门的,正省得我爬窗出去。
我刚刚掩上门,就隐约听得屋内传来个急切男声,「你感觉如何了?」
是野爹。
他说话那瞬间,我正好把门掩住,再往后的话我就听不见了。
冬夜寒凉,我的脸大约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红了,我猜我的脸现在看起来大概有点像宫中冰窟里白里透红的猪头肉。
寒风刺得我耳朵有点疼,我拢了拢衣衫,加快脚步往小佛堂走去,还未进门就见秦珏站在门口皱眉看我,而后快速地走过来把我整个人罩在大氅里:「冷不冷?」
我被他捂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耳朵舒服些了,他寻了个椅子压着我坐下,伸手捂在我的耳朵上轻轻揉弄取暖,「怎么过来了?」
「你还没走啊……」我小声说。
秦珏将游移在耳朵上的手移至我面颊上,轻轻捏了捏,「在等你。」
我由着他捏了一通脸,突然一阵恶趣味涌上心头,张嘴阴阳怪气地想逗他玩玩,「等我还是等别人啊?」
一开口就知道是老阴阳师了。
他的手顿了顿,而后倾身咬牙在我耳边哼笑道,「小没良心,不等你我还能等谁。」
柔柔的发丝抚得我脸颊发痒,我推他一下,「哦。」
佛堂正中的神龛前还燃着香,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梦见帝师时的光景,心里一阵莫名的低落。
秦珏见我不说话,又伸手拍了拍我的发顶。
「从前,你篡位的时候,是不是也挺为难的?」陈贵妃所言还在耳边回响,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张口问他。
他好像整个身体都僵了一瞬,半晌才艰涩道:「年年,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好,我若说未曾篡位恐你也是不会信的,但是前事已矣,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而后他蹲下身子平视我,声音里带上了些诱哄和不易察觉的不安,「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朋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张了张口想和他解释,说我没有要怪他的意思,但是话在喉咙里徘徊两圈以后,最终还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咽了回去,「想想你应当也是为难的,如今我也体会一遭这种感觉。」
他抓在我肩头的手猛地紧了紧,而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启唇,「年年是…… 什么意思?」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些事情要和秦珏讲一讲,他每回都叫我有事情要和他说,其实许多事情我和他商量商量结果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差的,虽然逼宫这件事情已经没得商量了。
奇怪,但我就是有点想告诉他。
该死该死该死,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和他减少牵扯了,但是现在居然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些事情和他讲。
我他娘的大概就是又当又立第一人吧,呜呜呜。
算了,不说了。
不行,还是说吧,前面都说了那么多了,他猜也该猜到了,就等我再给一个准话了。
我又纠结了半天,才别过头道:「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话一说出口,秦珏似乎也惊了一下,只是很快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调笑道:「那怕是往后就要轮到年年护着我了,若是朝中有人欺我,我便搬你的名号压他们了。」
「只是…… 望年年削了秦家人手中大半权力,留他们一条性命了。」
「那是自然。」我犹豫着问他,「你…… 你是重臣,我…… 夺权,你不觉得我大逆不道,有悖伦常?」
毕竟这话说出口之前,我心里还隐隐约约有点害怕秦珏觉得我大逆不道,连自己亲爹都这么整,简直恶毒凶悍不是人。
虽然野爹也从来不干人事,我对他不干人事也说得过去,但是旁人若是听见弑父这两个字,恐怕早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臣子只是个职业罢了。」他顿了顿,趁我不注意在我额头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凑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况且…… 我也只心甘臣服于你。」
???
他这张嘴怎么越来越会说了,我日。
真是该死的甜美。
幸好佛堂里不算太亮,我低着头他应该看不出来我脸红。
方才陈贵妃逼我弑君时,我忽地就想起前世的秦珏,大约前世的他起初也和我一样为难,从前我不理解,如今却是多理解了几分,再看他就觉得原本已经没剩多少的隔阂又少了几分,余下仅剩的一些芥蒂在我心里和浮萍野草一样胡乱摇晃。
只是每回我想和他重新开始时,心口还是会忍不住地绞痛。
「你,你倒是说说,你当如何用我的名号压别人?」他的呼吸喷洒在我的侧脸,我头又往下垂了几分,而后转移话题道。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轻轻裹住了我的手掌,大拇指在我虎口处来回轻抚,「你我之间的关系早些时候就是人尽皆知,不需多言,别人也知晓公主是我的。」
被他抚过的地方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我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同他顶嘴:「什么你的我的,秦大人怕是想得有点多,我若真有权有势,必然先包十几个面首开心开心。」
呵,论作死,我自称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秦珏语气突然有些泛凉,似乎比屋外的冬夜有过之无不及,「怎么,我一个人满足不了公主吗?」
我扭脸没看他,身上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又凑近我了些,抱起我然后一个旋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把我牢牢按坐在他的腿上,「嗯?」
「我开……」玩笑的。
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完,秦珏就俯首衔住了我的唇瓣,我怀疑他就是想吃我的豆腐,但我没证据。
不仅没证据,很快我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珏似乎是真的不太开心,亲吻中夹杂着些微怒气,他吮咬着我的舌尖,我躲一分他便进两分,齿间时不时轻咬的动作带了些惩罚的味道,不至于弄痛我,但也没有让我太舒服。只是这般带着怒气的惩罚没维持多久,他便放轻了一点力道,舌尖舔舐着我的舌根内侧,而后从里到外轻轻舔舐,叫我更是使不出力气推拒他。
他舌尖的动作渐次轻柔起来,像有人拿着根羽毛挠在我的心尖尖上,痒也不痒,痛也不痛,不上不下的难挨极了,我在他怀里扭动两下,然后伸手揽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我这边按了些。
「别闹,年年,在永昼宫的佛堂呢。」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语,哑哑的声音里染了七八分情欲,却是一字一顿警告我,「再闹,我便在这里…… 乖乖的,嗯?」
有点委屈。
明明是他先闹的。
「哦。」我闷闷道,由着他替我整理有些乱了的鬓发和衣衫。
「公主,贵妃娘娘宣……」门外忽有侍女走进来,看见我和秦珏的姿势时突然收了声,捂住脸往外走,「您,您和驸马爷先,先…… 等好了再出来寻奴婢!」
……
尴尬。
见赵德妃毕竟是要紧事,我一骨碌从秦珏腿上弹起来就准备去追那婢女,还未走出两步,胳膊就被他拽住,他俯身贴在我耳边用气音悄悄道:「年年放心去做就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我这边有半块虎符。」
我头脑一震,刚想问他怎么会有虎符,就突然想起前些年父皇的确让文官存过虎符,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愈发忌惮秦家的原因,而前世秦珏逼宫多半也是策反了陈小将军。
「好。」
我扭脸应道,而后他又抓着我亲了亲我的额头才放我走,「我在这里等你。」
回去陈贵妃的寝殿走的还是偏殿侧门,赵德妃正坐在陈贵妃床前,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许是我撩珠帘的动静惊了她,她抬头见到来人是我,忽而冷哼:「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公主禁足期间私自外出,不怕本宫告诉陛下吗?」
陈贵妃正坐在床上拨弄着指甲,指甲相碰时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赵德妃,「静和与赵娘娘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公主所言,本宫听不明白。」她垂眸不看我,「你我何时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
「草人和赵家私宅皆是赵娘娘给静和准备的大礼,静和与您的交集又何止特别呢。」我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寝殿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赵德妃大约是带了宫女的,正在门外同永昼宫的宫人说着些什么,声音传到我耳已经很模糊了,更是听不清她们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
「静和若是出事,三皇兄也未必能落着好。」她长久不言语,我又道,「父皇向来疑心重,待到秦家势弱,赵娘娘的母家便是风头无两,您猜猜会不会步秦家的后尘?」
吓死你个坏女人。
赵德妃脸色一僵,「你到底要说什么?」
「且说说三皇兄,即便皇兄最终无恙,父皇也是要即刻给他封王的,往后皇兄便是非召不得入京,您却要在皇城里苦捱。」我悄悄掀起眼皮子观察着赵德妃的脸色,在她抬眸看我的时候又赶忙移开目光,「且不说母子分离,赵娘娘不觉得父皇已经开始慢慢压赵家的权了吗?」
其实我说这些话,小半是吓她的,另外大半是真真切切的。
十七周岁宴那件事父皇就惩罚了赵家一干人,不管他知不知道事情是秦家做的,他到底是已经开始对赵家隐隐施压,而后三皇兄贪墨、渝州重臣这些事情父皇也是准备着手去办的,赵德妃应当也是看出来野爹这次不打算再轻轻揭过,才谋划着要杀了他们灭口。
至少在草人这件事情之前,赵德妃就已经察觉了些风声,她向来都是个聪明人。
现在我只管放大她内心的恐惧就是了。
「所以呢?」赵德妃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所以公主同本宫说这些,做什么?」
我走近她一步,「赵娘娘,您是聪明人,你我之间的矛盾起初不过是源于我向父皇禀了渝州重臣行为不端一事,而后您差人追杀我,我们的矛盾才这样一步一步越缠越深,可是追根究底,大家都是为了活着而已。」
我为了保命,和野爹透露渝州的事情,却是动了赵家能够活命的砝码,而后赵家又为了保全家族来追杀我,我又为了活着不得不反击他们。
说来说去,我和赵德妃之间的矛盾不过源于立场之间的不同,可是如果掌握我们生死的人不再能掌握我们的生死,这些矛盾还会存在吗?
「呵……」赵德妃突然笑了,而后抬眼略带讥讽地看着我,「可是本宫如今的确与公主隔了深仇大恨,而陛下同本宫之间可没有这些,公主也说了,本宫是个聪明人。」
「我不过是求一线生机,除了这条命,旁的我都不要。」我道,「如今八皇子年纪尚小,才十四岁,这个当口,除了三皇兄,再没有别人适合坐那个位置。」
她眯了眯眼没有说话,脸上伴着讥诮的笑意凝固了些。
「赵娘娘,父皇想是不日就要把那大半禁军从赵家手上剥了去,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我说,「静和有陈小将军的那另半块虎符,若是真要争,赵娘娘也未必能从我们这儿捞到什么好处,为什么不合起来一起挣条活路呢?」
屋外婢女的交谈声早已经安静了,隔着门上糊着的素锦能隐隐看见她们站在门口的身影,一时间室内室外只余下瑟瑟风声和烛花跳动声。
陈贵妃似是有些倦了,盖着被子靠在床头闭目小憩,赵德妃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伸手重重地、一下下地摩挲着尖锐的护甲,过了许久才哼笑一声,「公主是个聪明人,傻愣愣跳进赵家私宅的陷阱倒是教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是林婵吧。」我突然问她,「杀了那个侍卫的,是林婵吧?」
自负的劲头过去以后,我才恍然发现整件事情的死角就是林婵。
她来找我的时候说那个侍卫并没有死,我过去的时候那个侍卫已经濒临断气了,是以侍卫在我过去之前就被人抹了脖子。我出发的时候转身回去拿过东西,林婵脚程又快,可能我走到半路的时候林婵就已经去了小厨房,把人杀了,等我到的时候看见的黑影应当是她来不及离开。
而如果林婵和赵德妃约好了要在那个时候杀了侍卫,野爹来得那么快就能够说得通了,且林婵把那个侍卫抓给我时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如果不是林婵武艺太高,就是他们约好了。甚至我和侍卫在屋子里讲话时是没有旁人在场的,我从未对林婵说过地图的事情,那侍卫被绑去小厨房时两只手还反缚着,死前却是解开了一只手。
「是啊,呵……」赵德妃吹了吹护甲,「八皇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们平日情分匪浅,倒像是一对儿好姐弟,当时八皇子尚在本宫膝下养着,只肖威胁威胁,她便什么都肯做了。」
「其实本宫又能对八皇子做什么呢?」她笑说,「本宫可什么都做不了。」
「那那个侍卫呢?」我问,「他就甘愿为您卖命吗?」
「倒也不是。」赵德妃站起身子在屋子里前后走动几圈,似乎是坐得腰酸,「他这些年一直在寻他妹妹,说什么妹妹背后有一块碗大的红色胎记。本宫看过他的底细,他也是从渝州来的,本宫就说他的妹妹是我的宫女,叫他替我办件事,我会带他见他妹妹。」
「至于要死这件事,他不知道,本宫也不会傻到告诉他。」
我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回了句,「赵娘娘坦诚。」
话音未落,门就被急急推开,赵德妃正站在门边,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后退两步,胳膊却是被人狠狠拽住。
林婵一只脚跨进屋子里,瞪着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是谁教的你这丫头礼法?」赵德妃嫌恶地甩手,「本宫瞧你有功才留你在身边,谁许你偷听主子说话的?」
她非但没甩开林婵,还被她抓得脚下一个踉跄,林婵却是疯了一样喘着粗气,眼睛通红,「你刚才说什么?他妹妹…… 什么?」
「她说,他妹妹背后有一块碗大的红色胎记。」陈贵妃闭着眼摁了摁额头,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道。
「哈……」林婵刚才还攥得死紧的手突然卸了力,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像是突然蔫了的树木一样,「咚」的一声软倒在地上,她靠着门框软软地跌坐下去,抬起颤得厉害的双手捂住脸,「胎记,胎记…… 哥哥……」
「把她带下去。」赵德妃蹙眉掸了掸袖子,声音冰凉,「学不会规矩就带人好好教教她规矩!」
我好像一只瓜田里的猹,就那样傻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突如其来的闹剧,过了好半天才理清楚林婵突然发狂的原因。
莫不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
这……
我说不出话来,突然觉得命运还是挺作弄人的。
林婵被带下去的时候忽而转头看了我一眼,艰涩开口道:「我是个傻子,啊哈…… 殿下,奴有愧您。」
她发着抖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看见她突然用力挣脱押着她的几个丫鬟婆子,旋身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继而就是带着湿黏的「咚」的一声。
这几日风大,血腥味很快就被吹散开来,散进屋子里,我呆愣几秒,然后忽而转过头去,混着血腥味的沉香忽而窜进我方才才回笼的感观中,激得我捂着胸口重重喘了几口气,而后不断干呕。
屋里屋外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怔愣几秒,而后才有胆子小的宫女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叫声,她们大约是想尖叫的,但是怕惊扰了屋里的贵人,又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我也不清楚林婵的尸体是怎么被处理的了,只晓得后来是秦珏把我又偷偷送回了栖梧殿里。
一连着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温热的血液从林婵哥哥的脖子里喷溅出来洒在我的衣裙上,一会儿梦见林婵顶着那张被鲜血浸染的脸对我说抱歉。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了一段时日,约莫有半个月左右,赵德妃才寻了人给我带口信,说她愿意同我合作,事成后会放我一条生路,再给我一大笔银子让我这辈子吃穿不愁。
再算算日子,陈贵妃的哥哥应当这两天也要回京了,我和赵德妃还有陈贵妃说好了就在这两日动手。
近些时日经历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恍惚的梦境,入夜的时候我和陈贵妃坐在永昼宫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延绵许久后才缓缓收声。
天将亮时,陈贵妃带着我去了野爹的寝殿,内宫静悄悄的,似乎有血腥味顺着风吹过来,入目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你拿好这个。」陈贵妃推门进去的时候,给了我一块刻着「陈」字的令牌,「后面的还是按着计划来,你等我。」
我点了点头。
木门开合声轻微却绵长尖锐,在尚在沉睡的皇宫中显得突兀极了,而原该是在睡梦中的野爹却是清醒着,声音透过方才掩上的门传至我耳际,「等你许久了。」
- 过河拆桥江静和
我贴近那扇门,听见陈贵妃轻笑:「你早就知道。」
「你瞒不过我。」他的声音里卸下了平时的威严,一时间显得苍老极了。
陈贵妃的声音轻柔,话音中带着笑,好像此番是来和野爹闲话家常般:「我没想着瞒你,同你纠缠半辈子,我也累了。」
「又何止半辈子。」他叹息着唤陈贵妃的闺名,「阿若,尚在太学时,往后的纠缠就都注定了。」
屋外有些冷,我靠在门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继续支着耳朵听他们交谈。
同平日里那种谁也不理谁的气氛不同,他们倒像是老朋友一般轻声笑着聊起了从前种种。
野爹和陈贵妃的相遇,是在十字出头年纪时的一个午后。
当时还是将军府嫡幼女的陈贵妃陪着姐姐来太学,遇见了彼时还是个皮猴的父皇。
他瞧着陈贵妃面生,又素来不喜陈家做派,于是趁着课间的时候偷偷藏了陈贵妃的镯子,陈贵妃找不到镯子就开始哭,哭得父皇心里七上八下,没过多久就悄悄把镯子还给了陈贵妃,「喂,别哭了。」
却是不料陈贵妃方才一直在装哭,野爹甫一把镯子还给她,她就转脸揪住父皇的发髻,拧着父皇的脖子揍,揍完还寻了太傅来,狠狠告了父皇一状,叫父皇被罚抄了两百遍课本。
那日分别时,父皇对陈贵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喂,可千万别让本宫逮住你」,而陈贵妃对他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作为道别。
父皇那一辈皇子凋零,只他一个人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健康的皇子,是以他极为受宠,平素大家见了他都要让着三分,还没有哪个人敢像陈贵妃一样拧着他的脖子打,虽则不怎么疼,倒也让父皇心里记了好一阵子。
他倒也不是真的想报复陈贵妃,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没吐出来,再一次见到陈贵妃是在游湖时,他站在画舫上,骤然听见一阵惊呼,转头就看见陈贵妃尖叫着落入湖中。
动作快过思维,他甚至想都没想,就弯身跳下去捞陈贵妃,把人捞上来以后,他斜眼瞥着湿淋淋的陈贵妃,「嘁,要知道是你,本宫才不会跳下去救人呢。」
大约当时两个人身上都湿得很,野爹发冠旁落的样子惹得陈贵妃看着他笑,野爹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开始互相指着对方捧腹大笑,直到有下人来抓着他们俩回去换衣服。
自那以后,陈贵妃和野爹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些,她开始时常去太学找野爹玩,野爹得了什么有意思的小物件也会找人拿去给陈贵妃,日子就这样缓缓过到陈贵妃及笄那年。
陈家嫡幼女这个身份带来的除了与生俱来的尊贵以外,还有身不由己。
她一及笄,就被先帝许了人家,父皇对陈贵妃的心意任谁都能品出些意思来,但是放眼宫中就只有野爹这一个皇子,皇爷爷更是不会允许父皇娶陈贵妃这样家世的女子为妃,于是直接先下手为强将陈贵妃许了人。
父皇自然是不愿意的,他当即在御书房前跪了整整几日,扬言若是皇爷爷不收回成命他便不起来。那几日正逢阴雨连绵,跪到第三日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晕死了过去,先帝没想到父皇在这件事上这么强硬,不得不撤了旨意,转而说要给父皇选正妃。
野爹正卧病期间,陈贵妃扮作宫女的样子偷偷溜进东宫里,然后坐在野爹床前狠狠掐了野爹一把,一边哭一边笑,「你不许娶别人,听见没有。」
其实当时野爹正装睡,被她掐得不得不睁开眼来讨饶,「我的小姑奶奶,不娶,我不娶,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才对吧?!」
他一边抚着被陈贵妃掐过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出来拍了拍陈贵妃的头,佯装生气:「分明是我该对你说,你不许嫁给别人,听见没有?」
当时皇爷爷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时不时总要病个两三天,父皇又筹谋了半年,而后夺了大权,把皇爷爷封了太上皇,自己称帝。他登基后,朝堂上一边是权力早已扎根的世家,一边是太上皇的旧部亲信,他自己有的势力不过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力排众议把陈贵妃迎进了宫,没敢给她后位,折中给了个妃位。
陈贵妃进宫前,他差人寻了许多夜明珠来装在永昼宫的每个角落里,因为他知晓陈贵妃惧怕黑暗。
而后陈贵妃入宫那日,他迫不及待地穿了一身红衣裳跑去见陈贵妃,滑稽地拉了根红绳系在她手上,抿唇同她道:「阿若,我来娶你了。」
回忆到这里,野爹的语气突然从怀念转成了惋惜,带了无限苍凉之意,「从前不曾想过,你我会走到如今这般。」
「是啊,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哈……」陈贵妃也是苦笑,却仍是问他:「你怪不怪我执意生下初瑾,怪不怪我偷偷把避子汤都倒掉?」
「自然是气,阿若,我气你不懂事,不晓得体谅我一点点。」他叹道,「当时父皇已是弥留,我在朝中还站不稳脚,方才培养起来一点点势力,分明再过两年我们就可以要孩子的,可是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了初槿,又给他们许多机会做文章。」
陈贵妃没有说话,野爹又道:「当时父皇的党羽已是横行,可是父皇已在弥留,我不能看着大权旁落,阿若。」
「我许多次后悔,觉得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后悔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我若是不登基,我又需得看着你嫁给别人。」他说,「我从来没想过初槿的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可是我别无他法,阿若…… 如果初槿不死,他们就会变着法要逼死你,他们要我当一个傀儡,可是当时我没有能力翻覆这些……」
「这块红玉,你还一直戴着。」陈贵妃沉默许久,突然张口说了句别的,「我记得是好些年前,我去檀溪寺求来的。」
其实那块玉野爹日日都贴身戴着,陈贵妃和他相见少,想必是没有注意到的。
野爹未曾回答,我看不见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陈贵妃又道,「我确实还恨你,恨你狠心杀了我们的孩儿,可是我原不该那么早生下她。」
「静和很像她,我不能再让静和那样死掉。」她说,「初槿有的,她都应当有,她要替初槿好好活下去,好好看这个天下,初槿原该有的尊荣,她都要有…… 我不能让她死。」
「我从前没想过未来会怎么死,从来没有想过。」野爹声音轻柔,「我不是好皇帝,也不是好父亲,这几十年来我竟是一事无成,在宫里蹉跎成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样子。」
「恍然想想,从坐上这个位置起,我就没怎么有过情绪了。」他说,「有时候却是一直盼着一死,只觉得日日这般玩弄权术实在是糟心。」
「阿若,杀了我。」他居然笑了,像是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
我屏住呼吸,手紧紧握住门框,心跳得好快好快。
一片寂静后,忽而传来一阵黏腻的、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而后野爹闷哼一声,断断续续道:「初槿的命,我偿给你了……」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落在嘴边的却只剩一句极轻、极苍老的:「这么大的皇城…… 真是,真是一点点痴傻,都不许我们有……」
我忽地推开房门闯进去,就见到他倒在床榻上,眼睛缓缓闭上,陈贵妃正伸手执着一把剑,满手是血地拥住他还冒着鲜血的尸体,「初槿的命你偿给我了,我这条命,亦是偿给你……」
「陈娘娘!」
一阵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突然窜起,我瞪大眼跑过去要扯开她,她却快我一步,将脖颈撞在尚未没入父皇胸膛的剑柄上,而后软绵绵地倒在父皇胸口。
原本要喷溅而出的鲜血都被堵在了父皇胸口,只那件寝衣慢慢被鲜血浸染开来,却仍是被陈贵妃乌黑的发丝掩住大半,像是深宫里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我恍然想起从前几次在永昼宫前遇见野爹,我总以为他是来逮我的,不想他是日日站在那里看陈贵妃,却是不敢踏进永昼宫半步,直至那一日陈贵妃称病,他才急忙冲了进来。
陈贵妃的手无力砸落下来,腕上那枚箍得紧紧的玉镯子看起来像是从小就一直戴着的,它敲在木质床架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而后四分五裂地碎落在地上。
风将门吹得来回晃动,屋子里浓郁的血腥味也被忽地吹散在大风里,像是陈贵妃和野爹延绵数十年而今骤然消散的爱恨。
或许从当年在太学的时候,野爹就不该玩性大发去藏那枚镯子。
这几十年里,一万多个日夜,他后悔过吗?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很久,才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刚刚一回头,就瞧见赵德妃身后只跟了两个丫鬟,她举了根白绫走来,「阖宫都被赵陈两家的人包围了,殿下,本宫思来想去许久,却还是觉得留不得你。」
她会过河拆桥,我和陈贵妃早些时日就料到过,我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我又怎么会傻傻地把自己的脖子洗干净交在她手里?
赵德妃举着白绫来见我,无非就是想这般逼死我,毕竟现在围着宫殿的有赵家一半人,陈小将军一半人,若是真的打起来谁也占不到好,我就算逃出去依然会被杀。
手中的令牌已经被握得发热,我许久没有说话,在她脸上笑意快要崩不住的时候,我才开口道:「赵娘娘从前夸过我,说我是个聪明人。」
「那赵娘娘不若走出去两步,再看看身后?」
赵德妃脸上笑意微僵,却并未扭头,「公主莫要说玩笑话了,这皇城里如今仅剩的不过是你我各一半,硬碰硬便没有意思了。」
「哎呀……」我拍了拍脑袋,佯装懊悔,「瞧瞧我这记性,我倒是忘了告诉您了,前些日子陈娘娘的哥哥携兵悄悄回京预备支援我们的,如今恐怕也已经堵在宫门那儿了吧。」
我现在的样子应该贱得不行,毕竟赵德妃看起来像是想活撕了我的样子。
林婵死的第二天,赵德妃已经有意和我们合谋逼宫,是以连带着栖梧殿的禁军都开始对我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天陈贵妃来见过我。
原只靠陈家从边疆回来的一小半人马必定是不够对抗京中禁军和余下的兵马的,即便是从秦珏那里得了虎符,用京中剩余兵马加上从边疆回来的人马,大约也只是和禁军人数相当,甚至有可能边疆回来的人连皇城都进不来。如今策反了赵德妃,用陈小将军手上的人联合赵家手上大半禁军去对抗野爹手中的小半禁军,胜负已然明显。但是陈贵妃和我都觉得赵德妃是有可能会过河拆桥的,我们万万不能让权力落到她的手中,便没有把陈家从边疆带了小半人回来的事情告诉她,而是等着逼宫后用陈小将军手上的兵马和从边疆带回来的人再武力压制一番,这样赵家的人数不敌我们的,自然也不敢再乱来。
陈贵妃的死我始料未及,虽则惋惜,却对计划没有任何的影响,因为如今陈大将军就站在赵德妃的身后,我再无后顾之忧。
他那身银色的重铠上沾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像是被溅上去的,听我说完这话,他突然大笑几声,「什么劳什子宫门口,我就站在这里!」
过河拆桥哪家强,大酀皇宫找静和。
赵德妃握着白绫的手骤然握紧,她戒备地回身看陈大将军,又很快转过眼看我,突然轻哼出声,「公主过河拆桥玩得妙极,只是若我身殒,想必民间对公主的评价也好不了。」
「我要民间对我的评价做甚,难道现在我的名声还不够差吗?」我走近赵德妃,不顾她戒备,执起她的手腕,从她袖袋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绢帛:「赵德妃伙同其子三皇子意欲篡位,虽被我陈家镇压,但是弑君之罪罪无可赦,还请大将军把她压下去拘着,待到新帝登基再做打算。」
那道假圣旨上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是让三皇子继位的,我没有打开看,伸手把它交到陈将军手里,「烦请将军把这道假圣旨一同带走吧。」
他朝我点点头,而后伸手接过圣旨,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两个兵卒,随即大步越过我和赵德妃,走到野爹和陈贵妃相拥的尸体边上,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陈贵妃的头发,方才接假圣旨时还稳稳当当的手臂突然开始微微颤抖,像风中烛火,动作也是轻柔得不像话,「阿若,哥哥接你回家。」
陈贵妃和他的年龄相差不远,如今陈大将军也已经生出许多白发,因为常年征伐沙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有一种威压感,说话声更是如洪钟一般响亮,这会儿却是哑了嗓子,声音小到几乎让人听不见,「当年皇帝登基,我们不让她进宫,她啊,她硬生生翻墙跑出门去,住在客栈里,扬言若是不让她进宫,她这辈子就再也不回家了。」
陈贵妃半个身子已经被血染红,他把陈贵妃的脖子轻轻推离那把剑,然后横抱起她,小声嘟囔:「这回总该愿意回家了吧……」
他走后,那两个将士看着赵德妃,而后伸出手朝她比了个请的姿势,「娘娘,请吧。」
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睛直直看着我,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赵家这一辈子都小心翼翼的,自诩聪明,却是没想过会折在你手上。」
不等我说话,她又道:「我这辈子习惯了耍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未这样直接地求过人。谋反是死罪,我只求你留你三哥一命,让他走得远远的,不再来碍你的眼。」
「至于其他的,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她竟是用手撑着地朝我深深一叩首,而后站起身子走了出去,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本是不欲赶尽杀绝,但是如果我不留后手,想必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如今这般也是,逼宫这件事动静极大,一定要有一个解释,一定要推一个人出去顶罪,好让京城百信信服。事情无非只有两种解释,一个是陈家想谋反帮静和逼宫,另一个是赵家想反,再也找不出第三种解释来。
所以赵家必须死。
屋外忽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这个冬天一直都在下雨,这还是第一次飘雪,我朝窗外看了看,又扭头看了看父皇的尸体,又在屋子里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雪越下越大,到晚上的时候已经将宫中光秃秃的枯枝都盖了一层没有温度的白,想来大约也是把今日逼宫时的斑斑血迹都给掩了个干净。
「殿下,德妃娘娘投井了。」突然有个面生的宫人走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
我脑中空白一瞬,潜意识里总觉得她还会再挣扎一下,毕竟每回给我下套的都是她,一招比一招狠,如今突然就这样投井了,我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可是再转念想想,胜负已成定局,她还能做什么呢?
大酀原本就是摇摇欲坠,如今父皇死了,三皇子获罪,其他皇子都未及冠,想必明日朝堂上必定要乱成一锅粥。
和我争的,帮我争的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得把这烂摊子处理干净。
我突然觉得累极,伸手屏退了下人,而后阖眼靠在床榻上。
只这一回,我又梦见了帝师。
我站在屋外的窗前,听不真切,只能把他们的对话听个大概。
他负手站在屋子里,脚边跪了个女人,一边磕头一边道:「公子这些年偷偷对公主做的种种姬伶都看在眼里,姬伶无心悦之人,公子正需要一个偏宠的妾室让秦家和陛下都将视线从公主身上移开,如此就当姬伶报恩了。」
「你…… 叫人给她换了炭火吗,她不受宠,份例的炭火太劣质。」帝师答非所问。
「打点过了。」
「嗯,这样她许是会在屋子里待得久些,不至于大冷天被炭火的气味熏得出门乱晃。
又过了很久,帝师才又开口:「若抬你做妾,我不会碰你。」
「姬伶知晓,姬伶只想报公子对姬伶一家的救命之恩。」她道,「姬伶对公子绝无半点心思。」
我心中猛然一跳,姬伶这个名字太熟悉,一种近乎荒谬的猜测在我心间如同野草疯长,我想起自己现在没有身体,于是直接迈步穿过墙,冲至帝师面前,想要把他的面容看个清楚,只是我刚刚一个箭步走到他身前,整个场景就被我撞散了。
四周景物飞速变换,突然之间,我又置身在前世公主府的小院中,这一回我飘浮在空中,垂眼就看见了我自己——
那个我正站在院子里,孤零零地提了两盏天灯放飞。
这是我的前世。
那两盏天灯晃晃悠悠地飘过墙院,而后很快被两张大网扑了下来。
我的身体这回一点都不受自己的控制,被强行牵着,跟着那个扑天灯的下人飘去,晃晃悠悠地进了前世秦珏的院子,他正背着身子,我瞧不见他的脸。
「相爷,公主真的放了灯。」下人说。
秦珏没有转头,「放着吧。」
下人行了个礼就又出去了,我的身子没跟着他飘,却还是站在原地动不了,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恍惚间,我瞧见他侧首将那两盏灯取走,伸手撕开灯罩,取出里面两张纸条,而后装进了一个黑色匣子里,是我第一次梦见帝师时,在佛像前放着的那一个。
秦珏全程侧着身,身影和我梦中的帝师渐渐重合,我挣扎着想动一动,去看看他的脸,却是无果。
和上次一样,我在屋子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要转过身来的时候,周遭的场景却再一次碎裂无踪,又将我卷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场景里。
不,不对。
不陌生。
是我第二次梦见帝师时的那座石桥,只是这次要比从前亮许多,帝师身边还站了个老伯,正和他絮絮叨叨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又过了许久,桥上人流散了,四周黑了下来,只剩下帝师一个人站在桥上。
我脑中混乱得无以复加,身体还是不能动,石桥边零散扔了几盏天灯,我斜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帝师的背影,只心中一片茫然地盯着那几盏被丢在桥上的天灯。
这到底是什么……
帝师…… 是秦珏?
是吗?
天色已经有些亮了,风把那几盏被丢弃的天灯吹起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扑,两只手都将将提起天灯时,我的身体突然一僵——
原因有三。
其一,是我根本碰不了实物。
第二,是我现在能动了。
最后一个,是帝师忽而回过头来看我,嘴里低喃道「年年」,而后伸手想要抓住我,却是抓了个空。
帝师就是秦珏。
他那张脸我这辈子,抑或说,我这两辈子都忘不了。
每一个有关帝师的梦,都是他。
我想抓住他的手,但他却是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而后熟悉的晕眩感再度传来,这一回我站在前世公主府的寝房里,那个大概是上一世的我的人正躺在床上,床边坐了个人轻抚着她的发丝,小声讲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可是床上那个我好像在做什么噩梦,眉头皱得死紧,很快就来回摇着头,嘴中断续发出些呜咽声。
床边的秦珏忽而握住她的手,伸手安抚她,凑近她的耳边小声哄她,「别怕,别怕。」
声音中似是蕴含着无限情意,全然不似前世每回我找他时那般冷冰冰。
我忽而又想起这一世赵德妃追杀我时,秦珏把我救到安阳,醒来那日突然问我晚上要不要去看灯。
那天下午院子里没有人,夜里灯市上有个小童说,这灯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子挨家挨户发钱让办的。
分明是…… 想圆我写在天灯里的两个愿望。
我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忽而五味杂陈,两世种种俱在心中回味一遭,回味到眼眶都开始发酸发胀,将将要掉下泪来。
佛前长跪的是他。
扶幼帝教导的是他。
新房前呆立一夜的也是他。
全是他。
所以,根本是我误会他两世,这一世也戒备着不愿再信他。
一阵晕眩感袭来,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口泛着的细密又尖锐的疼痛让我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却是无济于事。
神思正慢慢被抽离,我挣扎着不想失去意识,可眼前仍是一黑,似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将我往旋涡里扯。
「啊!!!」我猛地尖叫一声,而后睁开眼弹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天还没有亮,四周还是黑漆漆的。
我摇了摇头,正欲起身,手就被一个温暖的大掌扣住,耳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怕。」
我扭头看着秦珏,脑海里不停浮现他再苍老些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直接伸手抱住了他。
他被我这般举动吓得身体一震,过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我的头,慢慢来回轻抚我的发丝,「做噩梦了?」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说。
「现在醒来了,别怕,我在这里。」他把我抱紧了些,唇贴近我的耳朵,却是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只是在单纯地柔声哄我,一如刚才梦中那个他。
我被他搂着哄了许久,一直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半晌才扭过头去含住他还在轻声说话的唇。
大约是这一世我第二次主动和他亲吻。
还说个屁,老子今天不仅要亲他,还要上他。
我试探着伸舌舔了舔他的唇瓣,而后学着他从前亲吻我时的样子,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薄唇,而后又吸吮一下。
我能感觉到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发愣了,他和我的身体紧紧相贴,寂寂深夜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我和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在我耳侧回响。
他按着我肩膀的手愈发用力起来,忽而动了动唇轻轻咬住我正乱动的舌尖,而后在那一小片舌尖上轻轻吮吸一口,继而他也伸出舌尖轻轻舔舐我方才被他吮吻过的地方,「年年今天怎么了?」
已经染上欲色的声音有些沙哑,含糊又断续地夹杂着唇舌纠缠间发出的暧昧的声响落入我的耳畔,叫我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就开始有些
发麻,一阵血气往我脸上奔涌,于是我稍微用了些力气咬了咬他的舌头,「别烦。」
「烦?」秦珏忽而轻笑,直接将我压倒在床榻上,惩罚似的用舌尖抵住我的舌根下方来回舔弄半晌,直弄得我全身发软,伸着舌头想勾住他的。
「年年这样一点都不像觉得烦的样子。」他偏生不如我所愿,直接在我唇角落下一个浅淡的吻,然后凑到我耳边轻舔我耳后的地方,一下一下似是羽毛轻抚,却又湿热带着情欲,挠得我心尖震颤,后腰麻软。
我和他亲密这么多次,他还不曾这般舔吻过我的耳后,这种感觉奇怪极了,半是让我想逃,半是让我软着身子逃脱不动,只能颤抖着在他的动作下从鼻腔中发出柔软的呻吟声,哪怕我根本不想出声,却是半分都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全身没有力气,只能伸腿夹住他的腰,小声道:「给我。」
秦珏按在我腰侧的手突然发紧,他另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凑在我耳边哑声说:「这回是你允我,莫要后悔。」
我掀唇欲说话,却是被他用嘴尽数堵了回去。
晚夜长长,黑夜里只剩我和他的喘息声。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体力能这般好,好到最后我几乎是哭着讨饶,却还是无果。
冬日里向来是昼短夜长,他竟是同我荒唐到天将亮时,才唤人打了热水替我沐浴。
如果不是因为我彻底没有力气了,他可能会再压着我和我厮磨一番,而后他抱着我喂了些吃的,才又哄着我叫我睡觉。
我挣开他的手,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子来。
大酀已经是摇摇欲坠,如今野爹一死更要混乱不堪,皇城里外更是有许多流民百姓惦记着这个位置,我需得牢牢把权力抓在手里,若是让他人趁机夺权篡位,怕第一件事就是要肃清前朝余孽以防夜长梦多被报复,定然会把我杀了,甚至其他宗室也一个都活不了。
如今我应当做的是扶八皇弟或者十七皇弟上位,抓牢保命的筹码。
陈家从前帮我不过是看在陈贵妃的面子上,如今陈贵妃薨逝,我也难再给他们带去什么切实的利益,再往后些时日陈家也定然和我离心,只趁着这些日子,我得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定下来。
八皇弟和我不亲厚,甚至自小就避我远远的,十七年龄尚小,却是秦家女所出。
虽则秦珏一心系在我身上,但是不代表秦家已经对我没有威胁了,弑君之事他们多少也能够猜到七八分,把赵家推出去顶罪不过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真相是什么秦家不会不知道,他们也当知道,我下一步就要削了他们的权。
不夺他们性命,已是看在秦珏的情分上了。
倘若册十七为帝,难保秦家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前世里十七登基时我已不在人世,对我自然是没有威胁的,可是如今我不能不考虑这些事情。
八皇帝是赵德妃膝下养大,赵家一事我不知他对我有无嫌隙,若册他为帝,他会对我有威胁吗?
「赵德妃死了。」我道。
秦珏本意是想哄着我睡一会儿,见我不仅不睡还挣扎着要起身,他眉头微蹙,「别想了,睡一会儿。」
我又被他圈在了怀里,「我到现在还觉得恍惚,她和我斗了这么久,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往日赵家大权尚在,只要没有将她最后一点希望剥夺,总会是要为了赵家争一个希望的。」他摸了摸我的发顶,「她想不到我们摆她一道,连带着整个赵家都被冠上谋反的罪名,此番打击,她再也爬不起来了,若非死,她还能怎么样呢。」
未尽的话我们谁也无须再说,赵德妃知晓这次再无回旋余地,也无心再争了,与其被关进大狱搓磨一番再当着许多百姓的面斩首,不如投井来得痛快,或许还能消我心头警惕与怒火,让我应她求我的事情,留三皇兄一条命。
她向来事事权衡利弊,忍痛差人杀了赵家那几个血亲贪官是如此,和我合谋造反是如此,最后的投井亦是如此。
「从前总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只要在父皇面前讨讨好,叫他对我上心些,别将我赐婚给你便好了。」我靠在他怀中,伸手抓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来回把玩。
「我没想过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若不到今天这般田地,我也是万万活不下来的,父皇死了,我还需得册新帝,需得和他权力制衡,要在朝中培养我自己的党羽……」我叹道,「秦珏,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可是有时候突然觉得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的,赵德妃此番自尽了,往后就什么也不用再想了。」
「我耍心机戴着木槿去见陈贵妃,她将我做江初槿的替身,可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若真的是那个两岁就死了的江初槿也好。」秦珏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能感受到他身躯僵硬,似乎不想我说下去,我却是似无所觉又道:「至少她死在漫天烈火里,化成灰烬,便不用困在宫中,吃往后种种身不由己苦,踩在刀尖上活。」
「说实话,若是死,我也不想留尸身了,烧了好…… 烧了,就不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抓起我正把玩他发丝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倒是我折腾得你不够,你还有力气在这里说这些混话,嗯?」
「你即便是想死,」他声音又轻又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咬着我的耳尖命令似的说话,「也只能被我……」
下流话从他的薄唇中溢出,我不由自主想起方才我被他压在身下苦苦哀求时的情境,只觉得腰侧又麻了一下,一股热意冲上双颊,我羞臊地转过头去不让他吮吻我的耳尖,用手肘顶了顶他,「你闭嘴。」
父皇虽死,但是朝还是得上,如今更是混乱的时候,新帝尚未册立,朝中就只剩几个能说话的去稳定众人情绪,是以秦珏和我又厮磨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屋外天光已经大亮,我看着自窗户纸投射在地砖上的晕影,突然回想起昨夜那个真实的梦,或许说是梦不够严谨,当称为前世种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前世这些画面,但到底是我一直在误会秦珏,我心里有些怪他不和我说清楚,却是也再找不到别的理由去恨他,反而是这一世我回回避他误会他伤他良多,也应是我找一个时间和他把话说开。
他所求的重新开始,这一回我有答案了。
我下床翻了翻他从前赠我的那枚香囊,想等他回来就和他把话说清楚,但是等他的时候,我大约需要寻八皇弟过来和我谈一谈。
权力非我所求,十七断断册不得,若是我能和老八谈好条件,扶他登位未尝不可。
手中香囊被我握得死紧,我正犹豫要不要和秦珏商量一下,耳畔忽而传来一阵敲门声,「殿下,秦贵人求见。」
我和十七生母向来没什么交集,她此番来见我应当是为了册帝的事情吧?
「进来吧,本宫在偏殿更衣,一会儿就出来。」虽则不是很想见她,但该见还是得见,我心里烦躁得很,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往偏殿外走。
十七的生母正站在偏殿外面,一脸无助地瞧我,我调整好表情,替她撩开珠帘,「进来说。」
我旋身准备进去,话尚未说完,后心处却突然一阵剧痛——
「对不起,对不起……」
十七的生母一边颤声说,一边把刀子又往我伤口里捅了几分,「我不想的,殿下,可是太师,太师……」
她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可是不用说,我也已经明朗。
我能想到的,秦家定然也能想到。
秦太师不知我不会取他们性命,杀了我无可厚非。
后背传来的刺痛肖似前世姬伶杀我那一回,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好不容易知晓了前世桩桩件件,本以为能和秦珏有个好结果,却还是难逃一死。
弯弯绕绕,逃不开命运吧?
我不想让十七登位,秦家自然是想,趁着秦珏上朝去,找十七生母来刺我一刀,匕首装在袖子里,再简单不过。
「我……」
剧痛搓磨着我的神经,我终是无力地蜷在地上,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却也是再没有力气说了,只恍惚闭眼前,我听得她说:「你也别怪太师…… 他……」
往后的话,我却是再也听不清了,转而堕入一片漫无边际的墨色中。
- 我和杀千刀 BE 还是 HE?
秦珏上朝的时候,总觉得心脏一直在怦怦乱跳。
新帝尚未册立,他知晓江初年在纠结,便也没有和她再提这些事情。
总归,不管她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支持的。
弑君这件事情动静闹得大极了,现在几乎都传到皇城外去了,大臣们站在大殿里也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些事情,有些人担心新帝年幼,有些人在唾弃赵家行径,一些心里门儿清的大臣都站在前排垂眼,什么话也不说。
冬日本身萧索,平日里出门四下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的朝堂倒是沸得像一锅生猛海鲜粥,秦珏站在前面等得心烦,满脑子想回去抱抱江初年。
「先帝遗言——」
他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地砖时,高位上突然走出来一个太监,看着面生,声音是太监们惯常有的刺耳。
秦珏心下疑窦丛生,江初年方才看起来还正纠结,竟然这么快就选定了新帝?
他压下心头千般疑惑,抬眼瞧着那个宣旨的太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珠帘后有个人踏着太监宣旨的声音走出来——
是秦太师。
太监还在说话,长长的一串口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册十七为新帝,秦太师监国辅佐新帝。
这不可能,江初年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秦珏心中骤然一缩,失了智似的迈步前去揪住秦太师的衣领,全然不顾父子尊卑,「你什么意思?!」
大臣们被秦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安静如鸡,一旁宣旨的太监都愣住了,一时间,空气好像被殿外的气温冻到结冰凝结,大殿里甚至连个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秦太师皱眉看着这个最让他得意也最让他不省心的儿子,盯着他的眼睛僵持许久,才慢慢伸手掰开秦珏的手指。
弑君这件事情瞒不过他,如今民不聊生,宫中赵家和长公主党斗得厉害,赵家一招直接把两家都弄得身陷囹圄,此番逼宫必然是赵家和陈家江静和一起联合起来解局的权宜之计,而赵家被静和长公主过河拆桥黑吃黑一番,才拉出来顶了弑君谋反大罪。
他一直都知道江静和是个聪明的,只是没想过能狠到连自己生身父亲都杀,那他们秦家三番两次想夺她性命,如今离死还远吗?
起初想夺江静和性命,是因为皇帝执意要动秦家,他们不得不废了江静和这颗棋子,现在想动江静和,亦是如此。
秦家背后千百性命,他不能也绝不会由着江静和动他们,他作为家主,有责任护住秦家族人,作为大酀重臣,也有责任不让这种弑父之人执掌大权,对这天下百姓应当更好。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这个对江静和情根深种的儿子。
「我是秦家的家主,背后是秦家千百族人性命,秦珏,我不能儿戏,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秦太师直视着秦珏的眼睛,沉声道。
秦珏身上披了件大氅,却还是止不住觉得冷,似有寒意从心底迸发出来,他瞳孔一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身体一僵,然后很快转身跑出了大殿。
年年……
他心里生出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慌忙之中也顾不得宫中禁令了,一路策马奔走在宫道上,寒风把他如墨的发丝吹得扬起,一身朱红色官袍也随风飘舞,看起来像烈焰欲燃,只他面上的表情比周遭冰寒的冷风还要凉几分。
年年,等我。
江初年的栖梧殿地方偏远,秦珏翻身下马的时候,瞧见殿外没守多少人。
自昨日江初年逼宫以后,宫中各个殿的宫人俱是大洗牌了一次,许多栖梧殿原先的宫人去了别处,又有许多宫人来了栖梧殿,江初年不喜欢人多,于是又遣走些人,他原本想让江初年多增些人手来看顾的,江初年一口拒绝道:「过几日我便搬去公主府,没几天,便不必了。」
他深吸一口气,阔步走进栖梧殿里,身上披着深重寒意,竟是将一身欲燃的红色官袍穿出冷意来。
栖梧殿寝殿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秦珏高高悬着的心这才下落了一些。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宫人们应该不是这个表情了。
还好还好。
因为知道秦珏是公主驸马,这会儿也没人拦他,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寝殿前,伸手推开掩得好端端的雕花木门——
十七的生母正坐在寝殿主殿的桌前,见他来了,朝他璨然一笑。
秦珏心里「咯噔」一下。
十七生母心里也「咯噔」一下。
她身侧的拳握紧又松开,却还是没忘此番过来的任务,极快地调整好了心情,而后伸手捧了杯茶给秦珏,「我方才同公主聊天儿呢,侄儿可饮一杯茶,是公主亲手泡的。」
秦珏眯了眯眼,打量着十七生母,这个和他同是秦家人的小姑姑。
他和她平素没什么来往,江初年更是不可能和她有来往。
刚才放下一点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他握了握拳,突然心中猛地一惊,而后延绵而来的是无尽的不安和怒意。
屋子里广藿香浓郁,铺天盖地的一屋子全是泛着寒凉的苦,秦珏是习武的,感观较常人要灵敏许多,屋子里若有若无被掩盖住的血腥味,他闻出来了。
心脏好像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然后被用沾了辣椒水的钝刀子反复搓磨,秦珏身体有些微微发抖,视线死死定格在小姑姑手中的那个茶盏上。
十七生母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眼眸深处掩着些忐忑,她不敢直视秦珏,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人气压低极。
似乎是安静了一瞬,又似乎是安静了很久以后,秦珏突然走过去接住了那杯茶。
他昨日还在这间屋子里和江初年缠绵,只今日离开些微一会儿,秦家人就按耐不住要动江初年,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去上朝,也恨自己这一世依然没有保护好江初年。
轻微的血腥味在鼻息间和寒凉的广藿香一同缠绵,还夹杂了些悠然茶香,秦珏说不出自己现在是自责和愤怒多些,还是别的情绪多一些,只他也才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是真的会头脑发晕全身发抖的,他恨不得直接上去杀了小姑姑,恨不得去屠尽全族,但理智也告诉他,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江初年就能回来吗?
他看不见江初年的人,心里总还压抑着一点希望,希望江初年只是划伤了手坐在里面等她,又或者这个血腥味来源于别处。
可是他的小姑姑就站在这里。
忽而一阵深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突然想起来前世种种,江初年也是在弑君后殒命,只那回是姬伶杀的,只那回弑君的人是他。
手中的茶盏还带着些微热意,里面的茶应当刚煮出来不久,秦珏看着其中清澈的茶水,忽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秦家不光要杀江初年,还要杀了他,不然不会拿着一杯茶在这里等他。
也好。
十七的生母见到秦珏干脆地喝完了茶,愣了愣,没想到这样拙劣的谎言都能骗过秦珏。
但她今日来此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以她点了点头就起身准备离开,「我就不打扰公主和侄儿了。」
走至门前时,她突然听得秦珏低叹一声,「告诉他,他得偿所愿了。」
「你知道?」十七的生母心里一紧,手中的汗出得更欢快了。
秦珏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迈着步子走到了偏殿那处珠帘前面,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将我和她的尸身一同烧了去吧。」
珠帘被撩开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十七生母瞧见秦珏掀帘子进去,心里一时间百般滋味,难言又堵在心口。
秦珏一早就知道。
她方才是在他眼里看见了杀意的,但他却是喝下了那盏茶。
风从大开着的门吹进屋子里,把还在晃动的珠帘又吹得哒哒作响,她握着手帕在门外站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掩上了门。
屋子里的血腥味渐浓,秦珏方才在珠帘另一侧,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江初年,她身边还躺了把沾血的匕首。
秦珏在原地站了很久,前世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又忽而袭上心头来,不同的是这一回,痛楚中隐有些解脱之感,因为这一回他也饮了毒,不必再孑然一身等她十八余年,不必再十八年日日夜夜的深夜里恍然惊醒,摸着空荡的侧塌辗转难眠,不用…… 十八年连梦都梦不见她。
已经有些隐隐的痛楚从秦珏腹中传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压下痛意,弯身抱起了江初年软绵绵的身子,然后出了偏殿将她放在床榻上,而后又起身寻了个火折子点燃,随意扔在了屋中角落。
江初年上午才同他说过,若是死,就烧个干净,连尸身都不要留。
毒药的药性已经发作许久了,秦珏有些体力不支,腹中像有钢刀一般来回搅动,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要倒下的冲动,一步一顿地走回了床边,轻轻搂着江初年躺下,然后垂首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终究是偷来的时间。」
「同你再这般相遇一世,我很开心,年年。」
「只这一世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早知道便不该由着你,昨日强硬些在你身边多加些护卫。」他轻语,「也非,我今日便是不该去上朝……」
「年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疼痛带上了颤抖,却还是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年年…… 我来陪你了。」
「这一回,不用再等那孤零零的十八年了。」
……
册新帝的那一日,大酀改了年号为长曦元年,原是冷清清的孤冷宫墙里却燃了一场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宫中偏僻处的公主殿无情地吞了个干干净净,竟是让这个潮湿又阴冷的冬天干热了起来。
宫中这场火整整烧了两日,掌实权的秦太师没让人救火,所幸被大火吞噬的那处宫殿地方偏冷,这场火也没有伤及其他地方。
最后是一场雨将大火浇灭,却还是有浓烟滚滚在宫中萦绕不散,甚至连摘星楼上都能瞧见些浓黑的烟雾。
秦太师打了把伞站在摘星楼上,目光瞟过还散着浓烟的地方,什么话也没说。
十七的生母如今是太后了,她撑了把伞立在秦太师旁边,听着雨珠敲过伞面发出来的哒哒声,过了许久才叹道:「结束了。」
秦太师轻轻「嗯」了声,又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轻声叹息:「从此,世上再无江静和。」
雨丝被风吹得倾斜,一时间太后和太师谁也没有再说话,四周空余哗啦啦的雨声。
「您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又过了许久,太后才嗫嚅道,声音被风吹散在孤高的摘星楼上,也不知道传没传到秦太师耳朵里。
秦太师摆了摆手,一步步迈着阶梯离去了,只留给她一个略显孤寂的背影。
父子一场,他没想过要真的杀了秦珏,也没想过要真的把江静和这个人从世间抹去痕迹。
那把匕首上抹了假死药,茶里的也是假死药。
太后瞧着秦太师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秦珏和江初年这对苦命鸳鸯未死,可是秦太师已经用那盏茶、那把匕首,生生斩断了这二十余年的父子情谊。
他心里也是苦的吧?
暮冬里的这一场雨哗啦啦地下了数日,看不见个尽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秦珏自醒后就一直在下雨。
他伸手关了窗,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点了些灯烛,才又坐到床边,看着床上正闭着眼的江初年,而后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直到痛意钻心时才忽而笑了出来。
不是梦。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安阳的宅子里,身边有郎中贴身伺候着,枕下还放了一封信。
信封里是一大沓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银票,最下面躺了张字笺,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定然山河无恙。」
秦太师终究是对他和江初年留了情面。
从此世间再无江静和,只余一个江初年。
雨滴把窗檐敲得哒哒直响,秦珏没有再去回忆,转而伸手握住江初年的手,垂首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从前我救你来安阳,是你坐在这个屋子里自言自语,如今却是我看着你自言自语。」
「年年,我们成亲吧,我差下人寻了绣娘,你的喜服已经在绣了。」他垂眸看着江初年纤长的手,伸手和她十指相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日我看见你倒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可是瞧见你手里紧紧攥着我赠你的香囊,我又有点开心。」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应他,他就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过了许久才突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半是哀求半是威胁:「你若是再不醒来,我便要生气,生气起来就该把你往死里折腾了,听见没有?」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却是安静,只是这一片静寂里,突然有人呼吸乱了几分,平常人听不出来,可是秦珏听出来了。
他心里骤然一跳,猛地抬头去看床上正躺着的姑娘。
那人还闭着眼躺在床上,苍白的唇角却是微微勾了起来,就像上一回在安阳,他重伤卧床时装睡偷听她说话时一般。
更像死气沉沉的暮冬里,唯一的一抹春色。
(终)
番外:前世
秦珏第一次见到江初年是在秋猎的时候。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太热心的人,但是看见江初年坠马的时候却下意识地上去接住了她。
彼时江初年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瑟瑟发抖地靠在秦珏怀中,半晌才怯怯地抬起头道:「谢谢哥哥。」
秦珏愣了愣,这大约是他这些年第一次听见「谢谢」这两个字,半晌他才轻笑着回了句,「不客气。」
江初年并不敢抬眼看秦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小声道:「您的马跑了。」
枯黄的树叶簇簇而落,被秋风吹得飘飞,打着旋轻轻落在地上,他瞧着江初年还带着稚气的侧脸,「无碍。」
营地离这处荒野有些远,他平日不太喜欢用轻功,但是现在怀里还抱了个小姑娘,无奈才踩着一旁的树干借力凌空腾起,带着小姑娘飞回了营地。
江初年好像很害怕,一路上将头深深埋在秦珏怀里,身子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些。
她总让秦珏忆起自己小时候,他小时候也是这般怯怯懦懦的。他心下恻隐,将她放在营中软榻上,柔声哄她:「我们回来了,别怕。」
「我…… 本宫手臂有些疼。」江初年道。
江初年的手臂脱臼了。
他又帮小姑娘接好了手臂,其实秦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热心,暗忖许是这个小姑娘太像幼时的他,所以他才这般多管闲事。
皇帝向来不是个好动的,早早带着奴仆回了行宫,秦珏只得亲自又将江初年送至行宫处,她身边并无贴身婢女,住在行宫最偏僻的一间屋子里。
他向来都是面热心冷,今日管这个小姑娘这么多已经是破天荒了,所以将小姑娘送回去以后他便准备离开。
不想小姑娘却扯住他的衣角,从头上拔了根簪子给他,「今日谢谢您,本宫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根簪子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是个好人…… 这簪子虽抵不上救命恩情,但我,本宫以后若还有什么定是会报答您的,您可否留一个名字给本宫,来日……」
秦珏一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这般高位,所有人只道他是个笑面阎罗,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他半蹲下去平视江初年,「公主问我要名字,自己却不曾留名字。」
「我,我叫江初年,行六。」她直接将簪子塞给了秦珏,道。
原本秦珏不欲收那根簪子的,但是江初年直接将簪子塞给了他,秦珏只得无奈笑笑,「臣记住六殿下了。」
那根金簪成色并不好,宫里娘娘打赏给大丫头的珠钗首饰似乎都要比这根簪子好些,秦珏回府以后却将它放在了书房里,而后唤来身边随侍的姬伶,「你替本相打点一下宫里,平日里叫下人们对六公主好些。」
「六公主?」姬伶做了秦珏五年随侍,头一次见秦珏吩咐关照谁。
秦珏提笔写字,并未抬头,「嗯,怪可怜的,像我。」
之后时光匆匆,秦珏那日吩咐了姬伶以后,就把江初年搁到脑后了,再见是在江初年的及笄宴上。
秦珏喜静,宴席过半他就出去了,走至太液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他。
「您是秦大人?」江初年气喘吁吁地问他,似乎是追着他跑了一段。
秦珏颔首,「公主。」
夜风寂寥,周边浩如烟海的槐花被风吹得洋洋而坠,铺了一地雪白。
江初年脸上已经不见从前稚气了,她穿了一身黛色衣裙披着月光站在那里,似是鼓起很大勇气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我知这两年是大人替我打点,让我在宫里过得不那么难,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大人,听闻大人难以安寝,我,我绣了个荷包给大人。」
虽则今日是江初年的及笄礼,但是江初年并不受宠,宴席的主角是她那几个皇兄,她溜出来许久也没人寻她。
她举着荷包,声音越来越小,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里面是安神香…… 但我绣工不好,还是求了宫女教我的,希望大人…… 不要嫌弃。」
「公主如何得知臣是秦珏?」秦珏看了她半晌,问。
江初年嗫嚅道:「我之前打听过……」
秦珏突然轻笑出声,「公主可知道送香囊是什么意思?」
「是,是……」江初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是定情之意。」他轻笑道。
江初年脸上方才才褪下去的红又袭了上来,荷包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被她捧在手上,她一时间收起来也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手忙脚乱了许久才道:「若是以身相许,其实……」
秦珏垂眸打断她:「臣非好人,也非公主良缘。」
他余光间瞟到江初年握紧了那个香囊,原以为江初年会又羞又气地跑走,却不想江初年道:「是不是好人又有何重要呢,您待我好,之于我,您就是好人。」
夏夜里的风带着槐花的甜意,秦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天际传来的柔柔鸟鸣声合着越来越大的心跳声传入他自己的耳畔,他握着宫灯的手紧了紧,总觉得这种不受自控的情绪既危险又陌生。
最后他还是没有收下那个荷包,江初年对他不过是感激之情,他心里清楚,也知自己并非她良配。
秦珏原以为自己能将恍然一抹心动深埋在心底,直到江初年十六岁生辰时皇帝指婚,江初年羞涩瞧他,说了句「好呀」。
静和…… 也心悦于他?
「轰」地一下,秦珏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断了。
他差点答应,但正欲开口时却突然想到秦家,想到朝堂上见不得光的晦暗处,一句「臣也觉得公主很好」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他若是与江初年成婚,秦家和江初年都不得善终。
半晌,他才艰涩道:「公主高贵,臣…… 恐不是良配。」
皇帝和秦家站在对立面上,这几年的争斗也愈发激烈起来,皇帝怕秦家有不臣之心,秦家怕皇帝赶尽杀绝。
江初年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总是要物尽其用的,所以最终皇帝还是将她指给了秦珏。
成婚前一夜,姬伶跪在他脚边,道:「公子对姬伶有救命之恩,姬伶无以为报,知公子心悦公主,甘愿替公主挡明枪暗箭。」
江初年之于秦珏,是可念不可说。
若是秦家知晓他对江初年有情,只怕江初年死得更快;如若皇帝知晓他对江初年有情,只会抓住他的软肋逼死秦家。
他知晓被抓住软肋的滋味,就像他之于他生母,一个人有了软肋只会死得更快。
秦珏看着姬伶沉默半晌。
姬伶又道:「公子这些年偷偷对公主做的种种姬伶都看在眼里,姬伶无心悦之人,公子正需要一个偏宠的妾室让秦家和陛下都将视线从公主身上移开,如此就当姬伶报恩了。」
如若秦珏不爱江初年,反而偏爱其他人,秦家暂且不会对江初年下手,皇帝也会觉得江初年没什么旁的利用价值,暂且放过她。
眼下正是深冬,书房里燃着炭火,秦珏却还是觉得冷,「你…… 叫人给她换了炭火吗,她不受宠,份例的炭火太劣质。」
「打点过了。」姬伶低着头。
「嗯,这样她许是会在屋子里待得久些,不至于大冷天被炭火的气味熏得出门乱晃。
又过了很久,秦珏才开口:「若抬你做妾,我不会碰你。」
「姬伶知晓,姬伶只想报公子对姬伶一家的救命之恩。」她道,「姬伶对公子绝无半点心思。」
姬伶原本姓赵,是罪臣之女,但姬伶的父亲同秦家结党,秦珏当年思忖许久还是救下了姬伶一家,将他们隐姓埋名安排在秦府做些杂活。
半晌,秦珏才道:「我会给你家人一笔钱。」
「是。」
成亲那日天凉,秦珏在新房外面站了一夜,也看着屋子里的灯烛燃了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才轻轻拂了拂门框,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对不起。」
天明时降了霜,秦珏一身喜服原是灼灼欲燃,却被一层白霜盖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后来江初年主动找了秦珏好些次,都吃了闭门羹。虽则秦珏总是偷偷跑去看她,但是成亲后第一次正式见她,是江初年提了两盏天灯来找他。
随侍来通传的时候秦珏正在看当时江初年送他的那根簪子,听见随侍的声音,他动作一顿,垂眼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叫她进来吧。」
「秦…… 大人。」江初年来的时候秦珏刚把簪子藏好,她局促地站在秦珏书房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
秦珏笑着看她,「可以直呼臣的名字。」
虽是入了冬,但是近日一直在下雨,甚至渝州起了水患,遍地流民。
秦珏深呼吸了两下,试图让自己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江初年是挑的雨停的时候来的,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门外檐下滴水的声音,秦珏只觉得自己心跳声太大,所幸还有水珠「啪嗒啪嗒」的坠落声将他不听话的心跳声掩了过去。
「我听下人们传,说是最近很不太平,有流民进京了?」江初年问。
秦珏道:「嗯,不过已经控制住了。」
「那就好。」
江初年安静了很久,又找话说,「我方才听下人说,这几日京城里在夜里不下雨的时候点天灯祈福,我…… 我想出府去看看,我还从未见过。」
京城百姓在点灯祈福不假,但是流民的威胁始终是在的,秦珏怕江初年遇到危险,于是皱皱眉:「以后去吧,明年上元我同你出府去看。」
江初见又道:「那…… 我叫下人买了两盏,你同我一起放吗?」
屋外已近黄昏,秦珏擦了火折子将屋内灯烛点亮,「等不下雨了吧。」
「等不下雨了,我陪公主放。」
秦家本是忠良,秦太师看不得百姓如此,几乎每天都会在朝堂上和皇帝起争执。
皇帝和秦家的斗争愈演愈烈,秦珏抿了抿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和江初年走得太近,今日确实是他忍不住了。
他正欲开口寻个由头让江初年离开,却看见她腰间挂的那枚竹青色香囊,「这荷包和你去年要送我的,有点像。」
「啊,就是那个。」江初年垂头看了看,然后冲秦珏笑,「你不喜欢,我就自己戴着了。」
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秦珏又许久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可以…… 给我吗?」
「可以可以!」江初年很开心,笑着将那枚荷包送给了秦珏,上面绣着并不工整精致的几支瘦竹。
她离开以后,秦珏叫来了随侍,「你去公主的院子外看看,看她今夜会不会放天灯,若是放了,你就将那两盏灯扑下来带给我。」
江初年放的灯在飞出去以后,被秦珏的随侍捞了下来。
那两盏天灯上分别写了两个愿望,一是想在上元时同秦珏一起出府看灯去,另一个是望大酀百姓安康,山河无恙。
秦珏将那两张字笺小心翼翼地抚平,同那跟金簪一起放进了一个黑色木匣里。天灯许愿太过虚妄,江初年的愿望秦珏想要一一帮她实现。
秦珏同往常一样,总是夜里偷偷跑去江初年的卧室看她,偷偷亲吻一下她的额头,或者悄声和她讲讲话。
可他不曾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江初年的时候,江初年已经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最后一次见到江初年是在弑君那天。
皇帝已经下了旨意,要将秦家赶尽杀绝,秦太师带着数百族人跪在他面前,求他篡位。为了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为了秦家族人。
秦珏总觉得江山是江家的江山,江初年想要的山河无恙,也是江家的山河无恙吧?但是百姓疾苦,秦家族人性命也都是活生生的,秦珏无奈极,却也只得应了。
他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就见姬伶浑身是血,手上正拎把剑猖狂地笑,她满身血迹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浸湿,「公子,姬伶受够了,凭什么姬伶要看着公子爱着公主?!」
「我连喜欢您都不敢说,生怕您将我赶走,却要日日夜夜看着您是如何爱江初年的。」姬伶苦笑着跪在地上,「若是我告诉公子我的心意,公子必然是会将我赶走的,对吗?」
「公子,姬伶是真的想报恩的,可是您,您表面装出一副宠爱我的样子,却未曾碰过姬伶,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是她。」她捂着脸低泣,「从您救下姬伶一家起,姬伶就对您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公子,整整八年,我什么也不敢表示出来,只装得像个木头人,您这三年每次给公主打点,问起公主的状况,都是姬伶亲手替您办、亲口给您汇报,甚至连公主今日穿衣暖不暖,您都会过问。我…… 我也有心的,公子,我也有心的……」
「你不该碰她。」秦珏走上前去,颤抖着将江初年抱起。
「是,姬伶不该,可是人都是贪心的,公子。您装着宠我,姬伶心里却知道您真正所爱。我想沉溺在大梦里,可是这梦境它朝生暮死,姬伶需得亲手掐破它,您知不知道,这比千刀万剐还要疼些?」姬伶好像疯魔了,原先还捂着脸哽咽,突然又转而又大笑道,「您身边的位置和假恩宠,都是姬伶自己求来的,姬伶是想过报恩的,可是,可是,我,我高估自己了……」
「公子,我高估自己了……」她道,「您连弑君都在考虑着她的愿望,考虑着她的感受,若不是遍地哀鸿,若不是秦家百人性命悬在刀下,为了她您也根本不会弑君的,对吗…… 可是凭什么在秦家族人性命面前,您因为她犹豫了?」
「啊…… 对了,我都和她说了,我说你篡位了,这天下如今姓秦…… 哦,我还说你爱她,她不信,哈……」
「你猜,她死前恨不恨你?」姬伶道,「公子让我爱而不得,我也要叫公子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比刚才大了些,血腥味散在风里,有被雨点砸落的残红浮在积水里打转。
秦珏是第一次知道人在难过极、痛极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他抱着江初年还冒着血的尸体,伸手堵在她胸前那个血洞上,「年年,公主…… 公主?」
江初年未曾回应她,眉眼被雨水浸湿,平日里总是笑着看秦珏的那双眼睛还睁着,却是再也没有情绪。
惊雷骤降,忽而大雨倾盆。
秦珏抱着江初年的尸体坐在雨里,温热的眼泪被急急降下的瓢泼大雨浇冲了个干净,他抖着手抱起江初年,颤声呢喃:「雨大,我们不淋雨,年年,我带你回卧室。」
「去叫郎中来……」他急急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脚下的雨水被他的动作拨弄出阵阵轻响,只是他并未回头,「一起把姬伶带走凌迟了吧,最后一块肉剜掉之前,不能让她死。」
有随侍把姬伶带了下去,惯常跟着秦珏的那个随侍试探道:「公子,公主已经……」
他话未说完,秦珏就打断他,吼道:「本相叫你去!」
江初年怎么可能死呢,她只是受伤了,秦珏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又对江初年柔声呢喃道:「你还要同我一起过上元,养好了伤我们就去好不好……」
「年年,我爱你……」
他抱着江初年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很轻,和方才吼随从的时候判若两人,「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等你好起来,我们重新行一次昏礼,这次我不会怠慢你了…… 嗯?」
「我总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能护着你,你什么都不必知晓……」秦珏颤声道,「我错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秦珏平日温润,这还是随侍第一次听见秦珏这样吼人,他看着秦珏抱着公主走远,突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去请了郎中,回来的时候却见到秦珏同江初年一起倒在卧室门口。
秦珏的手死死搂着已经僵了的江初年,他们花了许多力气才将两个人分开。
大雨又接连着下了好几日,秦珏也一连昏睡了好几天。
他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见江初年将那根金簪塞给他,梦见江初年挑灯给他绣荷包,梦见江初年一个人放天灯。
梦境的尽头,江初年穿着一身嫁衣坐在新房里,他执着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她却笑着同他道了句「再见,哥哥」。
秦珏猛然惊醒,他下床抓着随侍的领子怒道:「公主呢?!」
他记得自己分明是和江初年一起回的卧室。
「公主,公主薨了……」随侍颤声道。
「薨…… 了?」秦珏喃喃自语道,「薨了……」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些事情,可是又总想不起来忘了什么,直到这句「薨了」,他才恍然想起那天回府时看见江初年浑身是血地躺在雨里。
「哈,薨了……」秦珏突然笑了,笑过了又哭,反复许久突然拿起佩剑往自己身上捅,一刀一刀,任由鲜血顺着白色的寝衣流。
一旁的几个随侍愣了几息,而后一起制住了他,「公子,万万不可,现今江山不稳,您万万不可!」
「是啊…… 江山…… 山河无恙,我…… 她,她许了愿的……」秦珏听了这话,手里突然脱了力,随侍很快就将他手里的剑拿走,放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荷包…… 荷包…… 我的那枚竹青色的香囊呢?」他安静下来以后,突然摸了摸身侧,又在屋子里四下乱翻。
随侍跪在他脚边,「公子您染血的脏衣向来都是扔了的,那枚……」
「你把它扔了?!」秦珏红着眼问他,声音里含着怒意,却并未嘶吼出声,像一头负了伤的野兽在嘶鸣。
「还未,整理起来准备送去街道司了。」随侍道。
秦珏一把推开他,直直冲到府里堆弃物的地方,在成堆的弃物里一点一点翻找,最后在自己那件血衣边上寻到了那枚染了血的竹青荷包。
他颓然坐在地上,伸手轻抚着那枚荷包,先是笑,又抱着那枚荷包号啕大哭,像个失了心爱物什的孩童,「是我,是我没护住你……」
怪他自作聪明,怪他连一场灯都未曾和她一起看过,连灯都未曾和她一起放过,如今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原是想要护着她,不曾想她却是间接因他而死。
自那天醒来以后,秦珏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往日里他笑意总是浮在表面,醒来以后却是连个表情也没有了,平日里不是处理政事,就是待在公主府那一方小天地里,摸着一个黑色的匣子自言自语。
他没有称帝,而是把秦家大权剥了个干净,花了十八年将最年幼的十七殿下教养成人,将所有事务都交予十七江怀章以后,他去了安阳。
正值上元节,街边摆摊的老伯看见他,笑问他道:「哟,贵人今年又来了?还要两盏天灯?」
「嗯。」秦珏应声,将银钱放在老伯的摊子上,伸手提过两盏天灯,伸手放飞。
「都十八年了,您年年一个人在这儿,等人吗?」老伯笑问,「如今您看看,我这头发都白咯!」
「嗯,是等人。」秦珏道。
「诶呀,您等到了吗?」
「未曾,她不愿原谅我。」秦珏苦笑一声,他这十八年来都未曾梦见过江初年,但是她音容笑貌却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是梦不到而已。
他声音很轻很轻,「竟是连入梦都不肯。」
「您说什么?」老伯没听清,问他。
「没什么。」
「您又要在这儿站一夜?」身边的喧嚣都慢慢散了,老伯知晓秦珏年年会来,特地等他到这么晚,「那贵人我先收摊咯,有缘的话明年再见您?」
「嗯,辛苦。」秦珏道。
夜里突然降了场微雨,秦珏立在桥头没打伞,侍从也不敢去打扰他,只看着他猛地抓了一下空气。
秦珏似是看见江初年拿着两盏天灯跑向他,他伸手虚虚一抓,却摸了个空,踉跄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你是不是想我了……」秦珏忽而自言自语道,「也好,我来陪你了。」
天一亮,他便纵马去了檀溪寺。
檀溪寺下有石阶千阶,秦珏屏退了随从,一步一躬一叩首,统共花了三日,才登上山顶,进了寺庙里。
他的额头已经磕到鲜血淋漓,甚至血污覆在他脸上,连五官都有些看不清。
随侍们看见他这副样子,「帝师,您……」
「滚。」秦珏道。
「帝师……」随从还想劝他,于是躬身继续叫他。
秦珏似是怒了,吼道:「我叫你们滚!」
等四下人都走了,他拿出那个黑色的匣子,对着它笑,「年年,十七很聪明,心怀天下百姓,他会是个好皇帝。」
「十八年了,如今江山依然是大酀的江山,也算百姓安乐,山河无恙……」
他说着说着,眼泪突然滑了下来,将已经干涸的血迹又冲湿,「陪你看灯是我食言了,但第二个愿望…… 我给你实现了。年年,我现在来陪你,来兑现许你的第一个愿望。」
「你气我怨我也好,不要不理我了。」
秦珏将那个黑匣小心翼翼地放在佛前,而后对着佛像深深叩首,「若是可以,吾愿用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换…… 再见吾妻一面。」
深秋的桂香飘了满寺,有风将几点细细碎碎的桂花吹到佛前,秦珏这一跪,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人生几十载,恍若一场大梦,秦珏是被马匹嘶鸣声吓得回过神来的,他一睁眼,就看见江初年正纵马而过,那匹马看起来像是要发狂的样子。
马蹄踩得落叶窸窣作响,秦珏正欲飞身前去接住她,就见江初年自己跳下马,朝他粲然一笑,「无事!」
待到江初年走远,他突然如梦初醒似的,朝着身后的随侍道,「去把姬伶杀了。」
他定定瞧着江初年越走越远的背影,伸手抚上心口,忽而吃吃笑了,面上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两行泪珠。
秦珏突然伸手狠狠拧了自己一下,身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眉,而后又捂着脸笑了出来,「不是梦,不是梦……」
「十八年了,我未曾梦见过你,这次…… 竟不是梦……」
随侍再进檀溪寺的时候,秦珏已经跪在佛前断了气,他们将秦珏的身体摆正,却见他脸上是带着笑的。
「帝师从前可未曾笑过,凶巴巴的。」一个年纪小些的随侍道,一边伸手试图扒开秦珏的手,「这手里握着什么呀,握得这么紧……」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随侍轻拍了一下小随侍,「勿要碰,这是帝师平日最珍视的东西!」
那小随侍撇撇嘴,瞟了一眼,「我瞧上面的竹子也绣得不怎么好呀……」
「说起来,帝师曾经是笑过的……」老随侍的声音被风吹得好远好远,然后散在秋风缱绻里。
江怀章被秦珏教得很好,年纪轻轻就将大酀治理得兴盛强大,帝师走后一年的上元节,安阳小镇街道上有个老伯带着一个小小的孩童站到深夜。
「爷爷,咱们收摊吧?」小童软糯的声音被风卷进老伯耳里。
街上已经渐渐没人了,空余正在收拾摊子的摊贩们,老伯四下看了看,「好嘞,收摊,回去给你煮汤圆吃!」
听见汤圆,小童笑得开心,「今日怎么不见您总说的那个贵人?」
老伯又想起过去十八年里,那个总是屏退下人,独自站在这里的贵人,「许是等到想等的人了,走,回家咯!」
备案号 YX11EAW9LgX
西红柿炒鸡蛋
(已完结 + 穆景元 李明琮番外)《蓄意》
我自小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不过,这不妨碍我搭上邻国太子。
宫中人人都骂我扮猪吃老虎,硬生生抢了本该属于其他公主的殊荣。
不过我不在乎,毕竟作为一个整整十五年来都沦为笑柄的人,要真那么脆弱,早就找面不那么平整的宫墙一头撞上去以了结自己了。
骂吧,随你们骂。毕竟在此之前,宫中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以为会被父皇随意指配给哪位小官,然后在冷落和漠视中度过余生。
拜高踩低才是常态,不是吗?
这可不是臆想,照看我的嬷嬷和宫女平日里嚼舌根,就是这样说的。毕竟,她们毫不避讳让我听到这些。
所以,为了不被人永远踩着,我必须自寻出路。
这些道理我不是自己悟通的。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一日淑妃娘娘笑吟吟地来找我,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母亲。
[可是我半个月前才去拜见过皇后娘娘]我说。
[不是皇后,是你的生母]
我的生母?那位被打入冷宫的瑶贵妃?其实我不是很想,毕竟我打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过她了,而且我还听说她成了疯子。
但我还是点头了。淑妃娘娘向来对我冷淡,她如今竟这样好心待我,我不愿拂了她的一片心意。
冷宫的门被推开的时候,我看见淑妃娘娘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而下一刻,这份嫌恶就被不加掩饰的得意取代了。
因为那个潦倒的女人转过身来,用死鱼一般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们,随后嘿嘿地笑出声来。
说实话,我很害怕她,我想马上转身离开。
可是猝不及防地,有双手把我往前一推,而后关门声响起了。
只剩下我和她了。
就在这时,那个让我铭记了一生的场景出现了——她的眼神就在片刻间变得清明,表情也温和了许多。
[你过来。]朝我招招手。
我仍是恐惧得很,可脚步却忍不住挪动。
[长这么大了,越发像我了。]她嘴角慢慢勾起。
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不得不说,即使堕落成这样,她也依旧有几分风韵,难怪当年宠绝六宫。
我身子微微发颤,不敢说话。
[唉,像我不好]她自顾自地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毕竟听闻父皇冷落我的原因之一,就是我长得像她,看了让他厌烦。
[过得不好吧?]她摸了摸我的头,[可惜了,那么辛苦地把你生下来,却没听你喊过一句母妃。]
苍天作证,我不是故意表现得那么冷漠的,只是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出不了声。
她眼神里有些许失望,可是声音却热切了一些[儿啊,你记着,一定要爬上去,你才能好好活着,乖啊]
她好温柔,我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一些。
可是下一刻,她扬起了尖锐的指甲,往我脖子上狠狠一刮。
我不知道出血了没有,可我痛得嚎叫出声[母妃!]
外面守着的宫人闻声赶来,将她拉开。
她大喊大叫,乱打乱踢,与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淑妃看着痛得直掉泪的我,幸灾乐祸地说[不知道那疯女人日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连亲女儿都打,会是什么滋味呢]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她必须疯掉,才能保住自己,也保住我。
又比如那句 “爬上去”。
所以当听到苏国太子会亲自驾临齐国皇宫进行邦交的时候,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毕竟,人人皆知,这次亦是和亲的好时机。
但是我前头还有三位姐姐,她们有才有貌,还有父皇的宠爱。这苏国太子妃之位,按常理来说是她们之一。
我只能自己争取了,可是连接风宴我都去不了,她们说大殿的位置不够,就不给我安排了。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那一夜,我独自站在角楼上,遥遥地看着大殿上的宫灯接连亮起,里面还隐隐传出相和的琴瑟,绵绵的词曲声。
当缱绻的乐音响起的时候,我便知道是我的姐姐在跳舞。
我知道没有人看,可我还是忍不住翩跹起舞。
在淡淡的月色中转着转着,我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
不过,这可不是出神的时候。
我看着那个头戴藤蔓花纹冠,身着白色缠金华服,一派矜贵的男子,很肯定他就是那位苏国太子。
毕竟,今晚有资格到这里来的齐国伯侯们我都见过,不可能是他们。
[好一个月下美人]他的声音如流水溅玉。
我耳根悄悄地红了些许,但仍镇定地看着对方[我好歹也是七公主,你这样未免太无礼。]
我并非故作清高,只是找个由头把名号报上去而已。
他徐徐走了过来,我这才看清他长什么样子。这时我却不争气地愣了一下,抛开苏国太子的光环,他也仍是一个长得极好看的人,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
他纸扇一张,漫不经心地说[七公主。]
我正在寻思着怎样让他对我印象深刻些时,却突然听到了一句[美人难得,不如你当我的太子妃吧?}
语气颇为认真。
我震惊了,这潦草的程度真是出乎我意料。
莫不是我刚才跳得果真那么好?
然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时的他,不过也是乐得和我做戏。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俩绝配。
当然,这是后话了。
————6.14 更新
我刻意地沉下脸色,望入他深邃的眼眸,想找出一丝戏谑的意味。
可是没有,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别有所图,可他图什么呀?
图我不受宠?图我可怜?
苏国皇帝若是知道本国太子如此潦草地选妃,会不会气吐血?
“七公主?” 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虽是景元太子,但这里毕竟是齐国皇宫,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我其实是心虚的,连责问都说得毫无底气。
景元不知道何时站到了连月华都洒不到的暗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心里怵怵的,害怕他一怒之下将我推下角楼。
这黑漆漆的,连第三个看见的人都不会有。
看见了又如何,难不成父皇还会替我这个最不受宠的女儿做主吗?
我转眼俯视着同样黑暗的下方,突然后悔来了这里。
凉凉的夜风突然袭来,我身子微微一颤,总算清醒了过来。
突然,一块更加冰凉的东西被放到我手中。
是一块玉佩。
“此物为证,我没有戏弄你。” 景元的声音随风入耳,当我抬眼时,他已经走远了。
我以为是我对他耍心机,没想到被他抢先一步,弄懵了我自己。
宫里美人扎堆,我当然不会自信到认为他觊觎我的美色,如此一来,事出反常,必有鬼。
不过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吗?
离开角楼的时候,我把玉佩系在了腰间。
穆景元,你说话算数。
今晚的月色很亮,夜窗如昼。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我在等那一卷圣旨。
可惜,直到我眼睛熬不住终于睡过去了,大殿那边还是没有传来信息。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吃葡萄的时候,听到洒扫的宫女在聊天。
[听说昨夜陛下有意让三公主嫁过去,但苏国那位太子回绝了。]
[真的?莫非看上的是五公主。]
[真不懂你们,嫁过去就是远离故国,有什么可羡慕的。]
[他国又怎样,将来就是皇后了。}
……
我觉得手上的葡萄都不甜了。
这苏国太子吊人的功夫,真是够可以的。
临到午膳时间的时候,我这向来冷清的宫殿竟来了一位贵客。
穆贵妃,苏国皇帝的亲妹妹。
我听说她向来清冷,少在各宫走动,和我更加没有交集。
没想到她竟然会来,而且见到我时笑意盈盈,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难对付。
更加没想到的是她会帮我描眉点唇。
如此亲近,我很是不习惯,竟下意识地回缩了一下{穆贵妃这是何意?}
{日后该改口了。}
我心下一惊,突然想起她不仅是穆贵妃,更是穆景元的亲姑姑。
{娘娘这是要干什么?}
{打扮得好看些,我带你去今晚的茶宴。}
他动了真格。
待穆贵妃摆出一副满意的表情时,我看见镜中人红唇玉面,满头的珠翠步摇左右摇摆,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夜幕降临时,我被带到大殿上的一个角落的位置里。
应是穆贵妃临时安排的。
我没有与人搭话,只是用发热的掌心握紧了玉佩。
待大家都入席时,我看见了那个人坐在殿前,一派端正凤仪。
——————短小更新
穆景元拿出聘书的时候,满殿哗然。
我离得远,看不清父皇的表情,只听到他隔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七公主年纪尚小,怕是不适合远嫁苏国。]
看着穆景元一本正经地解释如何对我一见倾心的时候,我突然笑了出来。
旁边的人以为我是太过欢喜,怎料我是真的想笑。
昨晚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出了他的眼神是怎样的朦胧无心。
但那又怎样呢?各取所需。
[派人把七公主唤来吧]父皇说。
[陛下,她在。]穆景元回过头来精确地捕捉到了我的位置。
我差点来不及将我的笑容收回。
走近到穆景元身畔时,我看到他的目光在我腰间停留了一瞬。
我抬眼的时候,看见父皇的神情凝滞了一下。
应是他许久没有见过我的缘故。
或者又应是我长得越发像母妃了。
我知道此时该做戏的,便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父皇,看清楚了吗?我这些年过得十分不好。
穆景元又开口了[七公主佩戴的玉玦是外臣的贴身之物,既然已两心相许,还请陛下成全,这亦是两国结秦晋之好的机会。]
在父皇摇摆不定的时候,穆贵妃果然出来帮穆景元说话了。
他应允了,尽管看上去很不情愿。
我姗姗地走回座位时,大殿上的目光都快要将我扎成筛子了。
我坐下的时候,对上了其中一个摄住我的目光。
是三皇兄李明琮。
这宫里唯一待我亲厚些许的人了。
他极重情,我不过小时候在他被父皇罚跪的时候给他拿去些吃剩的小点心,他后来便有意护着我些。
在道贺的人一个个到殿前抒发感想的时候,我这个主人公却偷偷溜了出来。
果然,没多久一个清冽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起。
“明乐,你认真的吗?”
“这玉佩总不能是它自己跑到我身上的吧?” 我笑了笑。
“他说得那般情真意切,可过才来一天。不觉得假惺惺吗?” 李明琮语气十分不善。
“三哥是怕什么呢?”
“他若把你骗了过去,天高山远,你受了委屈便是哭诉无门了。”
“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我眼睛有些发酸,这是今晚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的时候。
李明琮沉默了一会。
“礼部尚书家,京都守备家和刘御史的儿子都到了婚龄,若你能嫁过去,我肃王府多少能照看些。”
“三哥,”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愿意嫁到苏国。”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万一日后连你也不顾我了,我又该被踩到地底了。
李明琮叹了口气。
良久,他才说:“父皇若不愿风光大办,我肃王府会为你备一份足够厚的嫁礼。”
“三哥还要娶妻呢。”
李明琮没有回答我,径直地走了。
我突然被惊了一下——假山后有人。
在看到露在外面的衣袂的时候,我便松了口气。
“穆太子喜欢偷听吗?”
穆景元气定神闲地走出来:“出来醒酒,撞见你们兄妹情深的一面,总觉得不大适合出来。”
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
“你还是收下了。” 他看着那块玉佩,唇边慢慢扬起微笑。
“因为思慕太子啊。” 我作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看谁比谁会演。
“是吗,” 他幽幽地看着我,“你昨晚不是还觉得我在轻慢你吗?”
———更新
“穆太子,你——” 我的语气里故意掺了些慌乱,装作不堪调情地快步走开。
走出好远,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不了解他,要如何自然地与他周旋还是个大问题。
回到公主殿的时候,我看见了沐在月光下的一袭华服。
“五姐。” 我淡淡地唤了一声。
五公主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
我以为五公主要指责我抢了了她的东西,没想到她却是连声音都不屑出,直接扬起玉手甩了我一巴掌。
冷风刮过,让脸庞刺刺地疼。
“你有病啊。” 我后退了一步。
五公主明月眼里浮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惊讶。
大概是没想到我平时不声不响,实际上却这般无礼。
“还没出齐国皇宫呢,,就敢目中无人了?姐姐我在教训你,也不想受是吗?” 明月浅浅地笑。
“不是不想受,是觉得五姐姐教训得不够,姐姐若是再打狠一些,我就能顶着掌痕到父皇和穆太子面前招摇,能惹来一些怜惜也是好的。” 虽然话说得欠揍,可我仍是一副无辜模样。
好累,她什么时候能走。
“你——” 她有些生气,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冷笑着说,“我会和父皇禀报,七妹素来低调,不爱张扬,若此次送亲铺张大办,定会让你难受。”
想扣我嫁妆?不过,这打的怕是穆景元的脸了吧。
那就不关我事了。
况且,还有肃王府的一份。
“对了,姐姐说教训我,教训什么呀?” 我转开话锋。
“七妹没有去洗尘宴,却能勾上苏国太子,这还不算不守规矩吗?”
“这件事,我也想问景元太子,日后我若知晓了,一定写信告知姐姐。”
明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今天和五公主说的话都快赶上平时两个月的了吧。毕竟我宫里的兄弟姐妹除了李明琮,其他人都不爱搭理我,父皇不知道,他们全看他的表现行事。
我福了一下身,就向着五公主擦身而过。
今天算是把我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了。
今晚的月色特别亮,夜窗如昼,我许久都睡不着。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嫁过去后又会是怎样的一条路。
可能苏国人会打听到我在齐国不受宠的状况,但毕竟有了太子妃的名衔。
只是,关键还是要看穆景元。
如果他在人前不能表现出宠爱我的迹象,我的境况可能还不如当个七公主。
真是头疼。
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昨夜飘了初雪,除了红墙黄瓦,那白茫茫的一片几近要将天地网住。
有宫人来禀报父皇要见我。
我还挺开心的,不是为他要见我,而是因为我很喜欢在雪天里出去走走,我觉得鞋子踩在雪上发出的沙沙声很好听。
我进入殿内的时候带来一身寒气,惹得父皇连咳了好几声。
我对他是没什么感情的,可是却看见他眼角处有些红。
人年纪大了都喜欢编织些假象来欺骗自己吗?为何要塑造一番看似有情的模样。
“明乐,你走近些,” 父皇招了招手,“关于嫁礼,你怎么想?的确是不愿大办吗?”
看来五公主找过他了。
“不敢劳父皇费心,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
“既然这样,那礼数就同长公主的一样。”
长公主?噢对了,我姑姑也嫁到了苏国。
“父皇还有别的事吗?” 我有些惊讶自己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
“出门的时候,李公公会给你一封信,原封不动地交给长公主。”
“是。”
“退下吧。”
这般折腾了一番,终于到了穆景元离开的日子,也就是我要随他出宫的日子。
我穿上了礼服,戴了四凤冠,不过这珠瑶翘落,真是十分的重。
穆景元披着雪白的狐裘,显得一派的温润无害。
他笑着站在马车旁等我,见我走近,徐徐伸出手来接我。
我用余光看见来送我的李明琮翻了个白眼。
————6.21
送亲的依仗将要出城门的时候,我在犹豫着是否要掀开车帘感怀一番,以免显得我太薄情。然而我抬眼一看,却发现穆景元在闭目养神,压根就没看我。
[坐过来。]穆景元突然睁开眼,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并肩而坐也好,毕竟看着他的脸我还有些紧张。
[太子妃很紧张吗?]穆景元似笑非笑。
听到这称呼我倏地惊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淡定下来。
[太子何等英姿,让明乐好生景仰。]
[你我已是夫妻,说话不必这么客气。]
怎可能,只要你一天高于我之上,我就永远不可能放肆。
[我给你的玉佩怎么不带着了?]见我未说话,穆景元又问。
[正因为是太子所赠,才要好好收起来,若是磕着碰着了便该心疼了。]
[那我就再送。]穆景元声音里有着微微笑意。
我亦笑,而后眯上眼睛。
我其实不困,只是我不想和他这样一推一拉的说话,好费心神。
后来到驿站的时候,遇到过的失火,打劫就不足一提了,毕竟我很相信堂堂一个太子身边的护卫,而且我们的确毫发无损。
直到入到苏国国境的时候。
穆景元遇到了刺杀。
说来真是好笑,穆景元在齐国招摇了那么久都没事,刚一回到苏国就被人盯上了,果然还是自己人最危险。
我胆子小,他们在马车外打的时候我便捂着耳朵。
剑刃撞击声,厮杀声逐渐变得不真切。
不过穆景元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倒让我安心了不少。
然而,习惯性地放松警惕真不是什么好事。
一柄长剑在毫无防备之下刺过车帘直指穆景元。
我侧过身为他挡住了。
鲜血汩汩地流出,我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愈发地软。
恍惚之间,我看见了穆景元眼里的愕然。
如果不是没有力气,我会笑出来。
这会是我日后得到宠爱的筹码。
我相信他会救活我,不然太丢脸。
我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到了微微摇曳着的层层幔帐。
我咳了一声,便有候着的宫娥立刻上前来跪着递水,并且恭敬地说着[奴婢这就谴人通知太子。]
我想坐起来,却不料扯着了伤口一阵疼,宫娥连忙将我扶起来。
[我躺了几天。]
[回太子妃,三天了。]
[太子来看过我吗?]
[回太子妃,殿下因出使齐国,落下了许多公务,这几日回来便一直关在书房里。]
我顿时觉得有点头晕。
我正捧着头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穆景元的声音。
[月华,你先下去。]
先前伺候我的小宫娥福了福身,徐徐退下了。
[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又或是有想吃的想看的,都可与月华说一声。]
[我知道了。]
[为什么替我挡剑?]
他果然问了出来。
我此时没什么力气,可仍弱弱地扯住他的衣袖,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太子若出事,我便难辞其咎。]
穆景元沉默了片刻,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不管太子心里怎么想,只盼日后在人前都不能轻慢我,免得遭人低看。]
穆景元突然笑了。
我被他看得心里怵怵的。
———6.24 要考试啦更得有点慢
一阵淡淡的檀香席卷而来……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穆景元已经搂住了我。
“太子妃这话让我听得不大舒服,岂止是人前?”
我有些不习惯这陌生的男性气息,可是又不能把他推开。
“太子喜欢就好。”
我在他怀中温存了一番后,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时,穆景元已经不见踪影,我便央人将我带去觐见皇后。
她亦是我的姑母,齐国长公主。
姑母皇后还是那样的美丽得体,只是我见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风雨中飘落的花瓣,给人恹恹的感觉。
她没有孩子,也不能有孩子。不知是否因为这样,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很孤独。
“我们明乐也来了。”
“明乐叩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 她示意我上前去,“景元那孩子心思深,却能对你一见倾心,你们也是有缘的。”
“明乐有好多话想对姑母说。” 我用眼神示意她屏退宫人。
皇后的眼里只闪过一瞬的疑惑,随后淡淡地说了一句:“都退下,我要与明乐好好说说话。”
我把父皇给我的信交了出来。
皇后看完后,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扔进了香炉,随后轻声和我说了一段话。
那段话很长,我几乎记不住。
我临走时,皇后又叫住我,温柔地说:“日后册封了,勤些来看我可好?”
我答应了。心里却突然生起一阵彷徨。
我特意去书房找了穆景元,问他可否让我出东宫。
“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出去。”
“我没说要你陪我啊。”
穆景元看了我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我连忙改口:“你若是能陪我是最好的,只是你不得空我才不想扰着你。”
“出去做什么?”
“听闻苏国京都里有许多齐国来的商人,日常会卖许多玩意,我想去看看。”
“我谴人去给你买。”
“姑母跟我说,如果册封出宫就更难了,不比现在。” 我把语气放软了些。
穆景元没有立刻应答,只是悠悠地磨着墨。
“我帮你。” 穆景元顺从地让我把他的手拿起。
我一边磨墨一边磨他,终于让他点了头。
我松了一口气,这人果然难缠。
我上了马车后,侍卫恭敬地教我若遇险该如何使用马车上的机关。
那机关的位置好熟悉。
不就是那日从齐国回来时穆景元坐的地方吗?
我佯装随意地问:“这马车上的机关很常见吗?”
“回娘娘,是的。”
“太子的车上也会有吗?”
“太子贵体,马车上的防御自然是极好的。”
我陷入了沉思。
既然是极好的,为何那剑能从车帘出一穿而过?又为何穆景元毫无按动机关的表现?
穆景元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想不透我便不再想下去了。
目前对我而言,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
姑母对我说,我一定要尽全力生下嫡子。
按惯例,这在以往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父皇在信中却让姑母帮我。
这些人,一个个到底都在打什么主意?
我掀开车帘,走马观花般掠过苏国京都的街景。
我心里算好了时间,等到离目的地还有些许距离时,就让他们停下。
从齐国来的绸缎,糕点,我都让人敛了一些,直到保证我走入那间医馆的行为显得足够自然。
在柜台前打理着的是个清秀小生,还未等他开口,我就问:“你们的医师在哪?”
“鄙人梁子乾,就是这里的医师。”
“我要一两黄芪,二两当归,三两枇杷,二两草乌,三两葛根,一两决明子。”
梁子乾仍是不动声色:“葛根没有了。”
“葛根还有。”
梁子乾这才微微笑了出来:“子乾拜见七公主。”
“作为暗探,开医馆不会张扬了些吗?” 我压低了声音。
“回公主,只是为了好接应罢了。”
“你有办法当上东宫的太医吗”
“这怕是得使好些手段。”
“只要不碍我性命,什么手段都随你。”
梁子乾微怔,随后笑着说:“好。”
————6.26
我回去后已经烧了两天了,总是退热没多久又烧起来,反反复复。
我隐约能听到一屋子太医的进出声和穆景元的呵斥声。
可我就是眼皮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
有时候我会被人扶起来。强行灌我喝下苦巴巴的药。躺在那人的怀里的时候,我总是闻到那股熟悉的檀香。
好你个穆景元,敢灌我药。
罢了,我的确奈何不了你。
我不知道在自己迷迷糊糊中沉沦了多久,但我最终还是睁开了眼。
映入我眼帘的是梁子乾。
梁子乾见我醒了,面上不见一丝惊喜,只是不徐不疾地说;“太子妃突得怪病,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于是太子在民间发了名帖,我便来了。”
我呆怔片刻,缓缓地问:“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梁子乾眨了眨眼睛:“这毒难解,却不伤根底。”
他眼神明亮,一丝心虚的意味都寻不出。
长公主是给了我一个怎样的好帮手啊。
“所以现在?”
“太子索性让我留在东宫了,” 梁子乾收拾着医箱,“以后太子妃的身体由我来料理。”
我张望四周:“这会殿里怎么只得你一个?”
“我大约猜到你醒来的时辰,便打发他们去煎药了。”
“年纪轻轻的,医术这么好。”
“谢太子妃夸奖,臣这就要去禀告太子了。”
穆景元过来的时候,前去煎药的宫娥也回来了。
他非要一勺一勺地喂我,使得旁边候着的宫娥一个看屋顶一个看地下。
我很多次都想告诉他,在我睡着的时候他灌我药这件事我还是记得的。
只是每每想开口时下一勺就递到了嘴边。
“太子妃想什么这么入迷?” 穆景元优雅地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汤勺。
“是被太子晃了眼。” 我轻轻地说。
“有个温柔又好看的夫君,的确容易失了神。” 穆景元语气中带着笑意。
行行行,你怎么想都行。
“刚才给我诊治的太医有些面生?” 我故意提起来。
“民间来的,宫里的不中用。”
入夜的时候,穆景元有时候会抱着我出院子里看月亮。惹得宫人纷纷侧目
我挣扎着要下地。
他却说地气凉,硬是不肯。
就这样看了几晚月亮之后,册封典礼就来了。
繁复的依仗,绵延的红妆,盛大的场面让我多次闪了神。
我几乎像个牵线木偶一般地完成了典礼。
直到眼前的喜帕被一柄玉如意挑开,我才清醒过来。
我不敢看穆景元暖意融融的眼睛,只是垂睫盯着他礼服上的鎏金丝缀。
他却自然地取来合卺酒与我饮下。
我今晚格外的安静,他倒是话多,可是说着说着他就不说了,只是用那双不安分的手缓缓地从我的衣襟滑到衣带处,再后来,他把我压在身下。
月华如水,有人无暇赏月。
有人如坠云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
宫人端来一碗乌漆漆的药,恭敬地要我喝下。
“这是什么?”
“回太子妃,这是补身子的。”
我接过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梁太医开的方子?"
“这是嬷嬷按老方子煎的。”
噢?梁子乾还不能接手这个?
等到他来帮我把脉的时候,我趁机问了他这个问题。
“避子汤这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却也不是放在明面上的事,大约是对我信任不足,才未交与我做,” 梁子乾语气轻淡,“太子妃莫急。”
“你掂量着就好。”
梁子乾压低了声音:“齐国最近不大安宁。”
“为什么?”
“储位之争。”
我大致明白了。
果然还没半个月,就传来了消息。
我的三皇兄李明琮取代了原来的四皇兄,成了东宫之主。
我不惊讶,毕竟他名字里的一 “琮” 字,便说明父皇对他早寄予厚望。
只是三年前被四皇兄设计陷害,才害得他错失储君之位。
如今他会争回来,实属意料之中。
我知道这消息后,心情很不赖,当夜就独饮了两小盅酒。
———6.27
微醺之时,侍女便为我送上了解酒汤。
“奴婢谴人去告知梁太医,他便送了酸汤过来,只是如今已入夜,太医不便进来。” 侍女低眉道。
饮下醒酒汤后,困意便涌了上来。
我耷拉着眼皮,可就是不想进去。
“太子妃,殿下这时辰应是不会过来的了,还是先寝下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在等他。
我点了点头,却任由身子软绵绵地支在小桌旁。
“有刺客!”
“他往那边跑了,快!”……
我被突然而至的喧闹声惊醒了。
侍女连忙将我扶入内殿,神情恳切道:“太子妃莫怕,外面的人会料理好的,婢子这就出去守着。”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破窗而入。
我心下一惊,正要叫人。
可是在看清来人的面目时,那声来不及出口的惊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梁子乾一身黑衣,面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腰间还有一片醒目的猩红。
不用问,就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你疯了。” 我骂了他一句,可还是上前扶住了他。
“太子妃,若被他们发现,我便挟持你,事情不会牵连到你的。” 梁子乾语气有些急促。
“我知道你想为齐国立功,可是这是苏国东宫,你未免太急。” 我刻意压低了声音。
“太子妃,我没有想杀太子,我只是想进书房找些东西,我……”
“谁管你杀不杀他。”
梁子乾怔了。
“嘘。” 我不让他再开口。我转过身,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近了。
“你马上躲入床底。”
可是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我随手往香炉倒了大半盒香灰。
总算冲掉了些。
还不够。
一声清脆的响音过后,我看着地下的碎片,踩了上去。
我痛得蜷在地上的时候,殿门顿时被推开了。
“太子妃。” 穆景元疾步走了进来,随即把我抱到凳子上。
他毫不掩饰心疼的神色,直接用手握住了我正在流血的脚。
“宣太医,愣着干嘛!”
“别,太子,别等太医了,我好痛。” 我现了哭腔。
这次不是装的,我是真的痛。
穆景元冷静过来:“到最近的地方取来药箱。”
穆景元亲手帮我包扎的时候,我凝视着殿外明亮的火把,
“太子,外面出事了吗?”
“有刺客,没抓住,我便想着你这边会不会有危险。”
“我没事。”
穆景元皱眉:“今晚当值的宫女都得罚。”
“是我害怕,谴她们出去守着。”
穆景元没有再说什么。
我以为他该走了,谁知道他竟抱我上了床。
我心跳得厉害。
这床底还有人啊。
好在他没有怎么不安分,除了手乱放,也没其他的了。
“你很紧张吗?”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微微发抖。
“外面好吵,我害怕。”
不过,东宫今夜出了意外,他应该不会留在这一整晚。我冷静下来,尝试去将呼吸声调得均匀平缓些。
果然,他以为我睡着了。
不出半个时辰,我便听到他起身的声音。
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把梁子乾拖了出来。
他脸庞本就白皙,此时失去了血色便显得更吓人了。
好在他没晕过去。
他手上赫然多了一个很深的咬痕。
“你——”
“我不能出声。” 他无力地说。
我拿来水灌他喝下:“你太鲁莽了。”
梁子乾轻轻地说:“是我错了,进了东宫便生了侥幸之心,日后再也不会了,我刚才生怕连累了太子妃。”
我摇摇头;“今夜守备森严,你还走得了吗?”
“值守的知道我给太子妃送药,我只需再等一会,就脱下衣服出去。”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说;“我死不了。”
这一夜我等得很焦灼,生怕梁子乾被擒住,幸好只是多虑了。
不过,东宫事端向来不少,抓不到刺客这事也就慢慢淡了。
我三哥当上太子之后,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往苏国东宫送礼物。一时之间,人人都知道我的亲哥哥明琮太子待我极好。
这天我正在吃着他动用冰窖才能送过来的鲜果子时,梁子乾来了。
我仔细地盯着他的神色。
他似乎看穿我所想:“太子妃不要担心,医者能自医,谁也看不出我受过伤。”
“啊乾,我打算写信给我三哥哥,你有什么要捎回去的吗?”
梁子乾的眼神亮了一下:“巧了,我也有东西要给明琮太子。”
“你那晚从穆景元书房里找到的?”
梁子乾低下头:“我会用密语,纵使被苏国截到了也无碍。”
我叹了口气:“你谨慎些就好。”
“对了,” 我抓过一把果子,“从齐国送过来的,还鲜着呢。”
梁子乾连忙摇了摇头:“这是明琮太子特意从齐国运过来的,珍贵得很,我不能吃。”
“你离开齐国这么久,好些年没尝过吧。”
我看见梁子乾的眼眶蓦地红了。
“我让你吃你就吃。” 我小小地霸道了一下。
梁子乾小心翼翼地接过,用袖子擦了擦,慢慢把它放入口中。
——6.28
“太子妃给明琮太子修书,他一定极高兴。” 梁子乾只沉了一瞬,随后抬眼笑道。
“我想让他别这么张扬,这储位毕竟还未坐稳。”
梁子乾摇摇头:“三皇子夺储是众望所归,说来算是根基已稳,小小任性,无妨。”
我孤疑地看着他。
梁子乾说:“明眼人都知道齐国太子在为远嫁的七公主立威,谁会真的放到台面上弹劾呢?”
他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了一双白面缎金边的靴子。
梁子乾见我眼神飘走,立刻退到一边朝殿门处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穆景元瞥了一眼梁子乾,眼中意味不明。
趁穆景元还未开口,我招了招手,示意他先退下。
穆景元走进来后,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轻轻扇闻了一下香炉。
“如今的香怎么调这么淡了?”
我心下一惊,想起那晚的半盒香灰。
我掩饰住自己的不安:“这鹅梨香虽好,我却是厌了。”
“是吗?” 他懒懒地看了我一眼,“那就让内务府调新的。”
“谢太子。”
“最近身体可好些?”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便继续说:“太医院还有资历更深的太医,不如——”
“梁子乾年纪轻,本就不受太医院的人待见,你如今还把他从我身边撤了,是要把他置于何种尴尬的境地?”
“你倒是护着他。”
“我护的是于我有恩的人。”
穆景元弯了弯唇:“说起来你对我也有恩。”
“太子有没有想过,我若是有所图呢?” 我笑盈盈地看着她。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滑过我的手背:“知道又如何?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我转了话锋:“今日不忙吗?”
“谴了人把折子送来,我今晚留在你这。”
入夜寝下的时候,他在我颈间说话,温热的气息直扑我身上:“沉玉和太后要从国寺回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真是好耳熟。
对了,沉玉公主,苏国最受宠最尊贵的皇女。
因她这一年来陪伴太后在国寺祈福,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见过。
“怎么特意和我说这个?”
“我们沉玉,若要嫁人,应当是世上最尊荣的新娘子才好。”
我的手指几近要掐进他肩膀里:“你想让她嫁给我三哥?”
“若非李明琮将来会登大典,我才不乐意呢。”
我一脚踹开他:“李明琮是真真的绝世无双,你不许看轻他。”
穆景元没有恼怒:“平时像只温顺的小猫,一碰了小须子就扬起爪子。”
他咬了咬我的耳朵:“不过我喜欢这样。”
我被他撩得一阵酥麻,意识却是极清醒的。
我在想沉玉,还有我三哥。
我突然很想见见她。
梁子乾再来的时候,和我说:“太子截了我们送出去的信。”
“料到他会看,只是——”
“别担心,他放了回去,明琮太子会收到的,” 梁子乾微笑道,“况且我备了两份。”
我咬了一口山药糕:“你那晚到底查到了什么?”
“明琮太子若知道让太子妃牵涉其中,该骂我了。”
“你不信我。”
梁子乾一贯平静的目色竟然闪过一丝慌乱:“我怎么不信?”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太子好像有蚕食之心。”
“当然了,我只是猜测,一切等明琮太子判定。” 他补充道。
“可是苏国皇帝近年来与齐国的交往都颇有诚意。”
“苏帝是如此,苏国太子未必。”
“你是说若穆景元登基,恐生变数?” 我同样压低声音问他。
梁子乾神色有些沮丧:“太子妃你能别问了吗?我多说一些明琮太子便多骂我一些,况且您如今的身份已是苏国准皇后,千万不可插进来。”
“我没这能耐。” 我拂了拂残留的糕粉。
梁子乾递上帕子,说:“太子妃也不要过多担心,明琮太子快来了。”
我高兴地看着他;“果真?”
“应该快启程了,再等等。”
“你在苏国有见过沉玉公主吗?”
“未见过,只听闻是难得的美人。”
我实在十分好奇。
“对了,太子妃,今日该喝药了。”
我之前让梁子乾做了点手脚,所以我如今看起来总有几分孱弱,好让梁子乾顺理成章地留在身边照应着。旁人以为我是因剑伤加上水土不服所致,也不多怀疑什么。
“药好苦。”
“今天下了半两嘉应子呢。”
“哦。”
———6.29
我未曾想过和沉玉会是以那样的方式相见。
我听宫人说她一回来就入了东宫探望太子。虽然穆景元没有传召我,可我实在想见那沉玉公主,便从殿中出来,穿过庭院,往正殿走去。
鸟鸣声,风声穿梭在假山间。
我在风声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不协调的声音。
循声走去,我看到了正在假山后说话的两人。
一个漂亮女子素手堪堪地挽上穆景元的手臂:“景元哥哥,只因她是公主吗?其实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
“嘉柔,” 穆景元的语气有点慵懒,“毕竟是太子妃,别在背后妄议。”
“妄议又如何?我思慕景元哥哥,这些年来一刻也不曾放下过,可她却因为一个身份就能轻易嫁进来,我如何甘心?”
我正观戏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它迅速地覆在我唇上,使我出不了声,并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路将我带离。
走出好远,才将我松开。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面前的华服女子正在凝视着我。
如藏在乌云背后冷冷的勾月。
不知为何,我竟脱口而出:“沉玉。”
“我好不容易才将嘉柔带进来,你不许扰他们说话。”
“公主觉得我才是外人?”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沉玉的眼神从我身上移走:“想多了太子妃,我只是不喜欢你。可偏偏我哥哥宠爱你,真是没办法。”
沉玉说话很直白,我还挺喜欢的。
她见我无缘无故地现出笑意,微微蹙眉道:“你一向都以这样滴水不漏的面目示人吗?”
“待会见到太子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沉玉嘴边挂着一丝讥笑:“我现在倒是不想让嘉柔嫁进来了,她的心思和你比差远了。”
“公主对我的恶意是不是来得突然了些。” 我轻声问她。
“听说你常年在齐宫里坐冷板凳,突然遇见了我哥哥这株乔木,是不是很想攀援着他往上爬?” 沉玉语气平淡,话语却尖锐。
我突然不喜欢她的直白了,竟然把我的心思全说了出来。
好没面子。
我开始担心她这样的性子会不会和我三哥打起来。
唉,头疼。
我回去自己的韶华殿没多久,穆景元就把我抓到了书房。
他让我念折子给他听。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得照做。
在我越来越困的时候,穆景元笑着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我一下就睡意全消。这人背后是长眼睛了吗?
我问他:“你会娶侧妃吗?”
“如今我们新婚燕尔,琴瑟调和,不是吗?” 穆景元淡淡然道。
我点点头,揉了揉眼睛;“我要回去休息了。”
他一把圈住我:“现在就睡,今晚又该睡不着了。”
我是被谁折腾得睡不着你心里没点数吗?
穆景元唤人取来棋盘,令我在他对面坐下。
不知道是穆景元心不在焉,还是棋艺糟糕,走了没多久,他就快走不下去了。
“你这棋一落,稳输。”
他抬眼看我,眼神深邃:“我第一步就走错了。”
我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是可惜了。”
我说完后,把各人的棋子撤了几个:“你可以悔棋。”
穆景元却把棋局拂乱,笑道:“不下了,没意思。”
“你好无赖。”
穆景元笑了笑,似是不可置否。
李明琮离苏国国都还有一小段距离时,随礼就已经入了东宫库房。
我有一日唤来梁子乾,赏了他许多东西。
梁子乾看见齐国的物品时,眉眼间先是有喜色,然而下一刻就渐渐变得黯淡。
“谢太子妃赏赐,不过臣还是不要了。”
“我没跟你客气。”
“既然臣已经入了苏国,就再无时时挂念过往的道理了。”
说的也是。
见我百无聊赖的样模样,梁子乾沉吟片刻,随后温和地说:“太子妃可有准备什么给明琮太子?”
“我没想好。”
“如今梅花开得正盛,太子妃何不就地取材。”
“我听说,梅花可以入酒,也可做糕点。”
“梅花酒清甜,梅花汤饼开胃顺气,都是极好的,这些不在乎是否贵重,心意到了就好。”
我被他说得有点馋,竟一时兴起小跑去倚梅园。
我在摘梅花的时候,听到雪地上传来沙沙声。
接着,一件毛裘从背后披了上来;“苏国穷得连厚衣服也没能让你穿吗?
听到这冷冽的声音,我还未转身就叫了一句三哥。
————7.1
“梁子乾引你过来的?”
李明琮并不否认:“去应付他们之前先来见见你。”
风又大了些,吹鼓着他的玄色衣袍。
李明琮帮我拢了拢白裘,一向疏淡的眉宇掠上一抹柔和:“终于不会拖地了。”
我呆怔了一下,随后忍俊不禁。
以前在齐宫里的时候,由于内务府的人向来是看风向行事,所以对我是十分的懈怠。连暖炉,烧炭和厚衣裳都会给得比别的主子要少一些,更何况有时候侍奉我的宫娥还会偷偷顺走一些,以至于我有一次在冬日里衣衫单薄地遇见走在宫道上的三哥,他也是和今日一样给我披衣服,只不过那时他比我高许多,他的衣服我穿上就是在帮宫里扫雪。
“长高了,也胖了。” 我转了个圈。
他低下头看我:“别说场面话,穆景元究竟待你如何?”
“嗯…… 东宫里现在就我一个娘娘,他也不曾冷落过我,挺好的,对了三哥你进来他可知道?” 我歪头问他。
李明琮眼神中有着隐隐的不屑:“我才懒得和他虚委与蛇。”
“三哥很不喜欢他?”
“这人跟个狐狸似的,我不信他。”
“你听过沉玉公主吗?”
“父皇提醒过我,她会是我的太子妃。”
“你怎么一点喜色都没有?”
李明琮语气轻淡:“娶谁都一样。”
“那可是大美人。”
“宫里最不缺了。”
李明琮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打算留个得力的侍女在你身边。”
“不是有梁子乾在身边照应着了吗?”
他摇摇头:“他始终是外男,不如侍女可贴身。”
我沉吟片刻:“不如这次你把梁子乾一同带回齐国吧。”
“嗯?”
“他年纪小沉不住气,让他回去吧,况且你不是说有人可代他了吗?”
李明琮凝视着我,并不说话。
“好吧,我是谅他思念故国,才央你捎他一程。”
我不是一时冲动,有一件事已经在我心中蛰伏很久了。
“明乐,在宫里如果心软,那就是架在你脖子上的刀。”
知道李明琮的想法从不轻易改变,我只能点了点头。
“不过,” 他敛下眼帘,“你如果真的想送他回去,我答应你。”
“我代他谢谢三哥。”
李明琮仰头遥望着宫墙上的四方天:“那你呢?你想回去吗?”
“三哥,怎么如今你也爱开玩笑了,我是嫁到苏国,不是来苏国做客。”
“你且当我在开玩笑吧。”
我眼神飘远了些,看见了站在角楼上目视着梅园的穆景元。
李明琮似乎也看见了。
他拖起我的手腕:“走吧,去见见我那位妹夫。”
暮霭渐渐散去的时候,宫灯开始接连亮起。
宫宴开始后,殿宇内清歌伴琼浆。
“你待我都不曾这么亲近。” 穆景元徐徐饮下一杯清酒。
我真想踩他的新靴子一脚:“那是我哥哥。”
“我是你夫君。”
“我还不是怕太黏腻了招太子烦。” 我垂下头。
穆景元伸出手指挑了挑我的步摇。
耳边传来细微又清脆的撞击声,随后穆景元的声音也混了进来:“我送了许多首饰,你也总不过来谢恩。”
我好像真的没怎么主动找过他……
“我很喜欢,以后日日戴着就是了。”
他满意地侧过头。
接下来便是沉玉上前献舞。
她那样的姿色,连我也目不转睛盯了许久。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几乎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除了两人。
李明琮的眼神只是落在案前,正在一杯一杯地斟着酒。
而穆景元看着他,眸色沉了沉。
“我三哥内敛。” 我握住穆景元的手。
“他看不上沉玉。”
虽是不满,但后来苏国陛下提议两国再结秦晋之好的时候,穆景元也没有出言反对。
这桩婚事成了。
只是,另一件让人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国师的女儿嘉柔,也就是那日我在假山见到的那位姑娘。
在大殿上公然请求陛下赐婚。
我有些惊讶,原以为她是位娇弱姑娘,不曾想到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会这般勇敢。
我看向穆景元,他倒是十分平静。
“都一样的。” 穆景元意味深长地说。
我想我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一个供在东宫里的吉祥物,有太子妃之名却无太子妃之权,真正的东宫女主人不会是我。所以太子的宫闱里一定还有其他人,不管是自己纳的,还是别人塞进来的。
若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我想起那一碗碗的避子汤,口里有些发苦。
嘉柔想入东宫的决定被太后应允了。
不过,婚期由穆景元来定。
李明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已经很久了,我对他笑了笑。
月上了中天。
氤氲的水雾中,我被穆景元拉入浴池。
池水本就温热,他精壮的胸膛还贴着我,让我燥热了些。
“明乐,” 穆景元唤我名字,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若是我和李明琮有一天还是开了战,你帮谁?”
不会吧,你们才刚送了个公主。
我反问他:“若是我和沉玉打起来,你帮谁。”
穆景元弯了弯唇:“我说笑的。”
“不好笑,” 我圈住他的脖子,“如果真的要起战事,你想要什么?边境的城池还是对齐国王都的长驱直入。”
“我要是选了后者你怎么办?”
“在你面前自尽。” 我笑着威胁他。
“那我就不选那个了。” 他凤眸半眯,眼中的丝丝情意似真似幻。
我转了话锋:“你什么时候把嘉柔纳进来。”
“不急,再过一年半载吧。”
“美人入怀,你忍心拒绝。”
他把下巴抵在我肩上:“都不及你。”
“都不及你。” 他过了一会又轻声呢喃。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怀疑我瞎了。
我看见穆景元和李明琮坐在殿内对棋。
虽然有些反常,但的确是副养眼的景象。
两人本身就长得好看,连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拈起棋子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悦目。
我以为他们是一时兴起,殊不知那清脆的落子声一响便是一个多时辰。
他们似乎还没下完一局。
即使已经僵坐了许久,两人的背脊也始终挺着,没有一丝慵懒之态。
明明都不说话,我却觉得硝烟味很浓。
两位太子的心思,果然是海底针。
我已经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点心了,他们还在下。
等到他们终于拂乱棋盘的时候,午膳也传上来了。
李明琮后来和我说,苏齐还会有一段很和平的时间。
我还是想不懂,他们不过下了盘棋,怎么就商讨出结果了呢?
只是我想问李明琮的时候,他眉宇间的淡淡愁绪还是散不去。
“别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头。
“三哥,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把梁子乾带走。
他点了点头。
————7.3
李明琮终于要离开了。
临走前的一晚他来和我道别。
他沐在清冷的月色中,神色淡然。
“明天不必来送了,送来送去的,徒增伤感罢了。” 他说。
我点点头,随后把酿好的梅花酒塞到他怀里。
他的手指颤了一下。
李明琮一向不露山不显水的眼眸此时竟黯淡了几分:“我日后若是有女儿,决不会为着所谓的联姻将她独留异国。”
“三哥,这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朝他笑笑。
随后,我向他挥挥手:“保重。”
转身的那一刻,在眼眶里打转了很久的两滴清泪终于滑了下来。
我没有立刻回韶华殿,而是在宫内转了许久。
我又碰见沉玉了。
“我明日就要去齐国了,往前种种,你就当是一场梦,此后我们再无干系。”
她在暗角与人告别。
我以为沉玉的心上人应是苏国的某位王侯将相,然而当我看清那个男子的侍卫装扮时,我立刻转身离开了。
这不是我该知道的。
只是沉玉后来还是追上了我。
我以为沉玉又要用那副高高的姿态来指责我,殊不知她只是平静地和我说:“这件事不许告诉我哥哥。”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不解地看着她。
“哥哥会杀了他的。”
我点点头,答应了她。
这本就与我无关。
“我不信你,” 沉玉微眯美眸,“你保密,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不管你的心在哪里,永远不要算计我三哥。“
沉玉微微惊诧。
良久后她才问了一句;“你算计过我哥哥吗?”
初遇时耍的小心机算吗?
挡剑时的别有用意算吗?
可是这些穆景元都知道啊。
“你哥哥可能比我清楚一些。” 我回了她一句后,便不再多就纠缠。
我回到韶华殿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三哥留给我的侍女。
月华很沉静,并不多说一句话。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天明雪霁。
我提起裙摆走上了角楼。
远远地看见了李明琮的仪仗。
他的玄纹衣袂隐入车帘的时候,我心里悬着的不安终于放了下来。
沉玉没有和他同车,我亦没有看见梁子乾的踪影。
也是,梁子乾是私逃,应是被我三哥藏好了。
“太子妃,该喝药了。”
我霎时间回了头,像见鬼一样看着声音的主人。
梁子乾的神色仍是一派温润,无半分异常。
他手中捧着的汤药正冒着氤氲的热气。
“这碗壁暖得很,太子妃如若不嫌烫手就拿着罢,月华真是马虎,竟也没拿一个汤婆子给太子妃揣着。”
“你不是走了吗?”
“我来这里也有数年了,贸然脱身,诸多事宜也无人接手,还是留下吧,” 梁子乾微笑,“况且,太子妃独自留在他乡,没个能照应的人,总不免有些孤单了。”
“你知道我当初找你来是为何吗?如若真私自断了那避子汤,苏国皇室的人奈我无何,却能杀了你。”
“无论臣走哪条路最后都是一死,只是早晚而已。”
“你——”
“七公主,这是为臣的本分。公主需要的地方,我都会在。” 梁子乾的语气很坚定,声音却越来越小。
我蹙眉,道:“我总觉得太子已经对你起疑了。”
“我接下来会安分很长一段时间,太子妃不必担心。”
梁子乾也没有久留,看着我喝下药便走了。
回到韶华殿内的时候,一筐娇嫩的梅花赫然出现在眼前。
梅花旁侧还有个正悠然地支着头的穆景元。
“李明琮有的,我也要。”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眼神里透着希冀。
“你又不爱喝甜酒。”
他嘴角噙着的微微笑意仍未褪去:“我不管。”
“听您的。” 我颔首道。
当日用膳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能喝梅花酒,他特意让人拿上了一壶桂花酿。
我喝得很开心,他却时不时微微蹙眉。
“太子,莫要强撑。”
“李明琮不爱喝你还是给他酿了。”
…… 这人… 这人… 唉。
临近年关的时候,齐国传来了一个犹如巨石落静水的消息。
我父皇驾崩了。
新皇李明琮一朝登帝位,年号元启。
这消息入耳的时候,我不知是震惊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父皇对我而言,只存在于几个不连贯的片段之中。
我只是有些怅然,所以那一日有点懵,穆景元以为我很伤心,替我准备了超出规格许多的祭品送了过去,为此还被大臣弹劾了一番。
他当晚又偷偷爬上了我的床。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我颈间的时候,我的睡意瞬间消失了。
然而他接下来却很安分,只是抱着我:“睡吧。”
…… 是你吵醒我的啊。
————7.4
岁旦过后,穆景元也得空了些。他常常留在我的韶华殿,有时还与我对棋,他输了便罚酒,我输了就…… 念情诗给他听。
真是好伤风化。
这一局我走了神,他不过尔尔几步就让我丢盔弃甲。
“说吧,这次念哪首?” 念着念着就习惯了,也不觉得羞赧了。
穆景元沉吟片刻,眼中的笑意渐渐敛回:“换个惩罚吧。”
“只要不是吃你做的东西,我都可以。”
“我问个问题,你只许说真话。”
穆景元徐徐转着酒杯,杯中之酒却一滴不沾。
我点了点头。
苍天啊千万不要是你爱不爱我这样肉麻的问题。
“你刚入东宫没多久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行刺。” 他缓缓地说。
我知道他在说梁子乾那次,但我还是装作很努力地回想,随后恍然大悟道;“我好像有些印象,那次我还吓得弄伤了脚,怎么?是抓到那歹人了吗?”
“人没抓到,但是他中了我书房里的机关,其中有毒刃,那毒除了极为珍贵的月心草,便再无解药可化,而这月心草整个苏国只有京都的康安堂才有。”
我不露痕迹地捏紧了手帕。
“所以你派人守在康安堂,只要是来找月心草的,都有嫌疑。” 我先替他说了出来。
穆景元眸色一亮,笑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语气:“明乐,我真的很喜欢和你说话,毫不费力。”
“你说问我一个问题,不会是让我猜吧?”
他没有回答,继续说:“从那时起,月心草卖出了四株,其中有三株我都查不出什么端倪,唯有一株是昨日才出的,买家是东宫太医梁子乾。”
“难道从梁子乾身上就能查到端倪了吗?” 我垂下眼帘,不想让我看见我眼里的波澜。
他摇摇头:“也没有,所以我来问问你,你可有知道些什么吗?”
好难答。
你还不如问我你爱不爱我之类的问题呢。
我心中一动,干脆又踢了他一脚,作泫然欲哭状:“你既然问了,便是不信我,夫妻数月,你竟然怀疑我。”
论倒打一耙真是没人比我厉害了。
穆景元眼中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他握住我的手:“我错了我错了,日后不问了。”
不,你疑心未消。
门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梁子乾捧着药碗,恭敬地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
穆景元不动声色,说:“往日的把脉时间可不是现在。”
“是臣的疏忽,只不过昨日新得了一份珍贵的药材,对调理太子妃的身子极有用处,臣一时想着这个,才会匆匆地赶过来。”
“什么药材。”
“月心草。”
穆景元的脸色凝了一下。
我连忙说:“你平日里得力,我不过多赏了些玩意给你,你便这般有心。”
“这是臣的责任。”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张望着殿内,月华果然不在。
幸好,是她去通的信。
“把药放下,你退下吧。” 穆景元说。
这件事看起来就这样化解了。
不过似乎只是看起来,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我后来问过梁子乾,把月心草给了我他怎么办。
他一向温和的神色闪过一抹狡黠:“我的确中了毒,但是提前通信给明琮太子,他来的时候帮我带来了月心草,只是我察觉着太子怀疑我,才自行送上门,好让他打消疑虑。”
梁子乾解释完后即刻就退下,他似乎在刻意减少和我相处的机会。
上元灯节这日,皇室亲临京城的樊楼,居高临下地看着都城里泱泱的人群,如昼的花灯,满路的雕车宝盖。
我侧过头去看穆景元,一闪一闪的火树银花将他线条优美的侧脸映得时暗时明。由于在外要端着太子的架子,他今晚看起来不苟言笑。
我还是看下面浇糖人的摊子好一些。
穆景元突然不动声色地伸进我的衣袖,捏了捏我缩在里面的手指。
我以为他是有话要说,便悄悄走到一旁。
片刻后,他也跟着出来了。
“我们下去看看?”
“陛下会发现的。”
穆景元也不搭理,只是拉过我:“走。”
“等等,我能把这凤冠拿下来吗?走路好重。”
穆景元微微笑道;“这就嫌重了,日后还有更重的。” 可他还是帮我拆下来了。
我们去买了浇糖人还有猜了灯谜,赢了许多花灯。
穆景元心情似乎不赖,任由我把身上贵重的珠钗玉镯都典掉,来换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他也不阻拦。
不过,谁让我俩都没带钱袋呢。
远远地,我看中了一个精致的白狐面具,便挣开他的手,跑到摊子前。
我回头看,他长身玉立于原地,没有跟上来,只是嘴角噙笑地看着我。
我买完面具后,正想帮他戴上,却突然看见一抹银光在穆景元脸上一闪而过。
随后,白狐面具断裂在地。
在那一左一右两柄剑几乎要触到我的那一刻,穆景元眼疾手快,将我掩到他身后。
又是行刺的。
这么吉利的日子也不放过。
穆景元随手抽出我仅剩的发簪,作反击之器。
原来他杀人的模样是这样的,冷酷又凶戾。
不对,纵是没有侍卫跟着,太子身边的死士呢,他们在哪?
我心中又惊又疑。
直至有歹人向我直击而来,两个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飘出,挡在我身前。
原来是在这吗?
两名死士的利剑划开空气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铭记至深的剑纹。
东宫的侍卫终于赶到了。
穆景元的白色华服此时也被染上了一片片的朱赤色。
他见我神思恍惚,轻声说:“这血都是别人的。”
由于他手上还沾着血,便没有碰我。
我不知是怎样回到东宫的,等我没那么迷糊的时候穆景元已经换了洁净的衣服过来了。
他察觉到我有些颤抖,便抱紧了我。
我第一次那么主动地覆上他的唇,吻他的脖子。
穆景元很意外,身子先是一僵,随后更热烈地回应我。
一夜过后,醒来时,他还在枕边。
待侍女拿来避子汤时,他先是偏过头不去看,而后伸出手拿过药碗往地上一摔。
侍女都吓了一跳。
“不喝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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