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救了一位王爷」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我救了一位王爷」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
我救了一位王爷。
「救个屁的王爷。路边的野男人不要乱捡。轻则李承鄞,重则傅慎行——」
阿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
「平时嘱咐你的全忘光了。」
《逐流光》(已完结)
1
我阿姊这人脾气一直不好。
她还经常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比如现在。
「阿弥陀佛皇天保佑,行行好吧各路神仙,穿过来就够难的了我可不想做虐文女主。」
她口中念念有词,用力捶打浆洗的衣物。
却看得我心头发颤。
我总觉得她是把那盆衣物当成了王爷的脑袋。
2
阿姊不喜欢路边的男人。
可我就是她从路边捡来的。
当然了,我是个小姑娘。
那天阿姊把我的乱发拨开,确认了我是个小女孩后说:
「是个女孩子,可以捡,可以捡。我是个很有原则的女人。」
其实阿姊就是怕惹麻烦。
我也怕麻烦,但是被阿姊捡到的那种感觉太美好了。
我好想让别人也拥有那种感觉。
3
今日我捏着阿姊给我的两个铜板去买菜。
买菜的路上我看见有个人从面前的树上掉下来。
吓得我心肝颤。
刚下过雨,可别溅起泥点子脏了我的鞋面。
我又走了一阵,看见前面一堆人打打杀杀。
「保护九王,保护九王。」有人这么喊。
保护啥啊,他从树上掉下来你们都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又折回去管那个人。
拖了几步路,累死了。
然后我把他踢到了一旁的猪圈里,还拿箩筐罩住了脸。
长得挺好看的,别被猪拱了。
然后我就蹦蹦跳跳拎着我的小篮子去买菜了。
买完菜回来那帮人已经不见了。
我剥开他脸上的箩筐。
他居然睁开了眼睛看我。
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俊美非常。
如果不是周围的哼唧声太过吵闹,味道太过奇妙。
我觉得我可能会爱上他。
于是,我把他带回了家。
4
我去房间里给他喂药。
他看到我,一骨碌坐起来,两只好看的眼睛转了一圈打量。
我把药放在木桌上,「千金万贯求不来的药汤子,待你好了可得好好报答我们。」
但那其实就是我从后山拔的几株草药。
谁让我和阿姊穷呢。
如今乱世,皇家内斗,民不聊生。
所以我们不仅穷还抠搜。
这也不怪我们。
我和阿姊两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日日见机行事才能勉强安身立命。
九王可是条肥鱼。
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把他身上每一斤肉都折合成了现银。
可现在九王捏着鼻子闻了闻那汤药,「好臭。」
5
其实阿姊是过过好日子的。
她告诉过我。
之前也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供养的大户人家小姐。
可是她逃了,因为不想履行婚约。
「那个人很丑?」
阿姊摇头。
「那个人很老?」
阿姊又摇头。
「那个人有顽疾?」
阿姊还是摇头。
「我没有见过那个人。」阿姊说。
「你没有见过那个人,为什么不愿嫁?!」我不懂。
「真真你知道,我不是不想嫁给他,我是不想嫁人。」
「可是……可是女人总要嫁人的呀。」
我不解。
「不是的真真。」
「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阿姊眼里有亮亮的光。
「婚姻是因为有一天你遇上了爱情,死去活来非他不可。然后你们愿意订一份契约把彼此绑在一起。」
「从来就没有什么『必须』,什么『应该干什么』。」阿姊摸摸我的头。
「你还太小,也许不懂。」
我是不太懂,我自小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了我这种父母双亡只恐日后找不到好郎君的,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一辈子不嫁人。
阿姊说,「我要为自己而活。」
6
阿姊为自己活,却得负责我们三个人的饭食。
九王在阿姊的狠毒眼神下饭碗都端得颤颤巍巍。
当然也许是他手伤还没好全。
「这菜……」
阿姊瞪他。
九王眼神闪烁,喉结滚了滚。
「你想说什么?」阿姊面露凶光。
我觉得如果九王不识相贬损阿姊的手艺,会被阿姊当场揪着领子丢出去。
「好……好好吃。」
后来的后来,九王提起这件事时同我说,他本来想说的就是很好吃,被阿姊一吓,反而像是屈服于阿姊淫威的言论。
「你阿姊啊,哪都好。」九王同我说,「就是太凶了。永远凶巴巴的。」
九王说这话的时候都要哭出来了。
7
我就说九王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九王不记得自己是九王了。
十九岁的九王,看起来像九岁。
阿姊叹气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还加上失忆梗。」
「无语。」
话虽如此,阿姊确实没有真的狠心把他丢出去。
……也丢过一次。
丢的时候,还好心给他怀里揣了些干粮,阿姊把他领到山脚下,然后自己跑了回来。
我忧心忡忡望着窗户发了一下午的呆,阿姊哼着小曲儿跟没事人一样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晚上九王脏兮兮地出现在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搓着手,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头上还不知从哪儿逮了一堆碎草叶。
「我……我回来啦。」他那眼神天真又可怜,仿佛真的不知道自己被丢弃的事实。
阿姊就没再把他赶出去了,给他烧了一木桶的热水让他去沐浴。
阿姊同我说:「我想起我们家的猫了,崽崽丢了一次跑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说我是不是对他成见太深了?」阿姊问。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却总是把他臆想成恶人,本着『防患于未然』的想法去伤害他,反而我才是那个恶人。」
阿姊:「我怎么就狠不下心来,成为那种百分百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呢?」
8
阿姊有的时候同我说话只是为了说话,压根没指望我能听懂。
那屋的九王不知为什么叫嚷起来,惹得阿姊去看。
然后就听到阿姊斥责他,「洗澡水进眼睛自己擦擦不就得了,还要把老娘叫进来!」
我就很想说,他现在就是个九岁的小傻子,为什么要一直提防他和他过不去啊。
但阿姊听不进去,阿姊执拗得很。
她那想法常人不懂,执意坚持的事情是撞掉两堵南墙也绝不回头的。
所以今日阿姊把九王赶下山我也没敢做什么。
我也不过是靠着阿姊的荫庇生活。
能劝服阿姊的人只有阿姊自己。
9
我觉得心智同是九岁,九王比我还傻一点。
他什么都不认得,麦苗和蒜苗也分不清;看上去呆头呆脑,我给他耍个小把戏就能把他逗得傻乐半天。
阿姊在一旁托腮看我们,时不时蹦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
「他好奶啊。」
「如果撇除他日后可能黑化的成分,不带有色眼镜看这只奶狗,真是长到姐姐心坎里了呀。」
我满头雾水。
狗?哪有狗?
阿姊伸手一指九王:
「奶狗在玩狗尾巴草。」
10
我和阿姊下山去摆摊。
摆的就是同那只「奶狗」一起编出来的各式草样子。
有蚂蚱、蝴蝶、孔雀……诸如此类。
阿姊称之为「工艺品」。
有钱多到没处使的傻子们才会买的工艺品。
昨日编草样子时。
阿姊心灵手巧,我有样学样,九王笨笨磕磕。
还被那锋利草叶划破了手,眼泪汪汪惹得阿姊一顿数落,最后早早把他哄去睡觉了事。
今日早上,九王不知怎么也醒得十分早。
同我们一起吃过早饭后,他两只眼珠就一直黏在阿姊身上。
「不要走……」在我们要出门的一刻,他拽住阿姊的衣角。
「阿姊。」我于心不忍,帮他求情。
「要不带上他一起?」
「带上他?」阿姊说:「你知道他这身份能引来多少祸患。带他出去,不等于昭告他的仇家快来索命吗。」
说完阿姊转过身,看看死扣她衣角的九王。
其实九王比阿姊高出许多,长身玉立,衬得阿姊娇小可人。
但阿姊拍一拍他的头,我就觉得,九王还真像一只听阿姊话的大型狗狗。
「我们会回来的。」阿姊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九王。
「晚上回来,给你带糖人好不好?」
「饭菜干粮都罩在桌上,你饿了就自己吃一些。」
九王喏喏点头,就是手还是不放开。
「不会再丢下你的。」阿姊终于说。
「我发誓,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同你拉勾好不好。」
阿姊伸出小指,牵住九王的。
「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11
「小孩真难哄。」阿姊下山后捶捶自己的脑袋。
「颜狗啊李子怡,太没有原则了。」
李子怡是阿姊的名字。
阿姊顺势弹了下我脑门。
「真真你记着,等他好了我一定赶他走,绝不增长任何一段孽缘发展的可能性。」
我撇撇嘴。
这我可管不住。
阿姊这人,讲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却经常「打脸」和「真香」。
这两个词都是她教给我的。
用的次数太多,所以我也记住了。
再说了,九王长得那么好看,换不了钱我还想多看几眼呢。
见我不理,阿姊也没有深究这个话题。
摆好我们那个小摊子。
小摊子是阿姊做的,明明就是个卖草叶的寒酸摊子,阿姊非要弄得精致上乘,从摊布到支柱都花了十成十的心思。
还要说这是什么「营销手段」。
「我们的摊子看着高大上,顾客才会觉得我们的产品高大上。」
我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阿姊兴奋地在空中指指点点。
过一会她又沮丧起来。
「太惨了真真,我们一点本钱都没有,只能靠草发家。」
「我以为我能成为少年巴菲特,合着我们就是一对破产姐妹。」
再过一会她更难过了。
「我好想躺在沙发上听麦克斯讲荤段子啊,呜呜呜我为什么要体验先辈们的艰苦生活。」
一般这个时候我都是选择充耳不闻。
阿姊这个人奇奇怪怪的。
她一个人就可抵一个南曲班子。
12
我们的摊子才刚摆好。
没承想生意还没等来,瘟神先来一堆。
「让开,快让开!」
扬鞭声划破空气,马蹄踏过处已是一片狼藉。
几个穿黑红衣服的开头,几个穿白衣服的追,还有一位穿银袍的紧随其后。
连他骑的马都比别人的看起来金贵。
那毛色,那气派,嚯。
连马鞍都是镶金挂宝的。
它座上的银袍公子指定大有来头。
那银袍公子生得好看。
只是那种俊眉修目、顾盼神飞的好看,不是我们九王那种白皮细肉,想让人揉一揉的好看。
我看着他搭弓拉箭,连发数箭,身姿潇洒引人注目。
然后看着他的宝贝小马又要在我们已经被掀翻的摊子上踩上一遭。
侧目看见身旁阿姊秀口微张,拿着干粮的手还在颤抖。
我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刻阿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去,他,丫,的。」
好巧不巧,迎着银袍公子面门飞过来一道匕首。
逼得那公子错身闪避、落于马下。
好在他还紧紧牵着缰绳,不至于叫受惊的马真冲撞了人群。
但周围的人也都四散逃开。
危机关头,性命第一。
公子欲扬身上马,再追前人。
我身旁的阿姊却不见了踪影。
待我再看时她已飞扑到银袍公子的脚面。公子牵着马,她搂着公子的腿。
阿姊口中就两个字——
「赔钱!」
13
我也忙跟过去哭哭啼啼。
坐在地上捏着鼻子拿腔拿调诉诸了一番,连我那早死的爹娘都被请出来抹着眼泪哭了一通。
那公子剥不开身上的阿姊,想扶我又扶不到,被我哭得直皱眉。
「好啦好啦,别哭了,多少钱小爷赔给你们就是了。」
阿姊一抹脸,「十两银子。」
我暗自咋舌,乖乖啊,阿姊是真黑啊。县太爷一年官俸也就十几两银子。
但那人是冤大头,还真掏出钱袋来,取出一锭银子给了阿姊。
阿姊见好就收,软骨病也治好了,反倒是脚底抹油足下生风,看架势可以一口气足足跑出几十亩地去。
「冲啊真真。」阿姊不忘回头拽上我一起。
那公子不知怎的又突然叫她,「哎,小娘子——」
可惜先前四散的人群哪里肯饶过这财神爷,早已将他团团围住。
而像活耗子成了精的阿姊挟着我越跑越远,再不管身后什么没入耳的话散在了风里。
14
我们回去的时候九王正坐在门槛上。
见到我们开心地抛了自己手里的狗尾巴草。
「你们回来啦!」
「嗯。」阿姊沉吟。
九王搓搓手,再舔舔嘴巴。
阿姊依旧沉着脸。
九王眼巴巴望了半天,阿姊还是那副德行。
然后九王的嘴角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撇,手已经抬到眼角作势要哭了。
「逗你的哈哈哈哈哈哈。」阿姊终于崩不住,把专程绕路买的糖人从背后拿出来。
有那么一刻我的表情可能像见了鬼。
阿姊这人指定是有什么毛病。
「恶趣味。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阿姊捋一捋九王的毛……阿呸,头发。
「不逗你了。」阿姊把糖人塞到九王手里。
「大方吃,姐姐请客。」
15
阿姊说再养九王两天就把他拖去九王府换钱。
一是九王伤还没好,二是阿姊说要先探探九王府的情况。
「万一我们把人送去,他们说是我们毒傻的怎么办?」
「如果九王府接应的人是他死对头派来的奸细,人一送过去就死了怎么办?」
「万一把我们也抓起来,一道杀了灭口怎么办?」
「人财两空弃尸街头?!」
……
阿姊歪歪头,噼里啪啦又冒出来一堆能把自己吓死的新想法。
「啊啊啊。」阿姊锤自己脑袋。
「虐文看多了阴谋论张口就来。」
「被迫害妄想症晚期了我。」
阿姊摆摆手,「再养两日吧,两日后再说。」
阿姊说过自己还有拖延症。
16
今日阳光晴好,我同阿姊来老地方支摊子。
阿姊举着片草叶展望未来。
「等我们请走了这位神仙祖宗,多攒些钱,就寻个酒肆盘下来,自己做老板娘好不好。」
阿姊这两日被九王烦得厉害。
九王动不动就追着阿姊喊自己心口疼。
「子怡,子怡——我心口又疼了。」
九王做西子捧心状。
「要子怡揉一揉。」
阿姊深呼吸,自我劝慰。
「就这两日了就这两日了,伺候好了这位爷让他念着好多换点钱。」
阿姊在九王胸口胡乱揉几下。
「你主要摔坏的是脑子知不知道,怎么老喊胸口疼。」
「噢……」九王眨眨眼。
「头也有点疼。」
「子怡揉一揉。」
「真真啊,我为什么觉得——」阿姊问我。
「这九王怎么这么茶里茶气的呢?」
17
有人在我们的摊位面前停下来。
是那天那个银袍公子。
冤大头来了。
阿姊眼神警惕,不动声色捂住自己荷包。
「这位公子,给出去的钱可不好再要回去的。」
那公子笑容灿烂,「自然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他打量我们的小摊子,「我看这些小物件都颇精巧,不如都卖给我吧。姑娘开个价。」
阿姊面不改色,「十两。」
「十两便十两。」那公子爽快地掏出银子来,再次惊掉我下巴。
这年头钱这么好赚的?
我偷摸瞧一眼阿姊,不知她师从何方仙尊,施了哪门子妖术。
阿姊把银子收妥帖,又把摊上所有陈列的物件都包起来递给那人:
「这些都是你的了。」
那人笑吟吟望着阿姊,「在下唐突,还想问一问小娘子芳名。」
「一两银子。」那人给了。
「李。」
又一两。
「子。」
那公子欲再掏钱,阿姊摁住他。
我以为是阿姊良心发现。
结果阿姊说,「十两。」
??
「成套的东西最珍贵。」
「最难集的那个价值最高。」
阿姊解释。
「不过公子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买。」
那公子哈哈笑,「当然要买。」
他又拍出十两银子来。
「这下可以知道姑娘全名了吧。」
「李子怡。」
阿姊麻利地收拾好所有东西。
「真真我们回家。」
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记住啦,我叫谢然。」
18
第二日那个谢然又跑来我们摊上。
谢公子没一上来就豪气地掷银子。
大概知道阿姊得了银子便会拍屁股走人,这次他要阿姊现编给他。
「先说好,谢公子是按时辰还是件数给银子?」阿姊先发制人。
「时辰吧。」那公子笑眯眯伸出两个指头。
「两个时辰,二十两银子。」
「可惜了。」
阿姊的声音轻飘飘跑进我的耳朵。
我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就……开……始……慢……吞……吞地整理盒里的草叶、挑来挑去比对样子、吹毛求疵修整边角……
活像被人下了什么迟缓蛊。
依她这手速,我估计两个时辰也就能编出两只草样子来。
然后我就突然悟了。
若是按件数计费,阿姊能给他编两席的草样子出来。
可是按时辰收银子,上限也就到这二十两银子。阿姊不愿多出一分力。
谢然也看出来了,他不置一词,眼里的笑意倒是流露出几分对阿姊的欣赏。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他在欣赏什么。
就离谱。
好离谱。
「哎,李子怡。」
他还一并收购了隔壁摊子老板的坐椅,堂而皇之大、咧咧隔着摊子坐在我和阿姊正对面。
「你先编着,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一两一个,行不行?」
还学会自己定价了。
阿姊说:「先让我问问你。」
谢公子手一摊。
「随便问。」
「你银子果真带够了?今日能现结?」
谢然的笑容直接凝在脸上。
「可以。」
「那我没问题了。」
谢然就开口。
「敢问小娘子芳龄几何?」
「二十。」
「家在何处?」
「祖安。」
……
我听了一下午他们谈天说地。
从喜欢的东西到养过的宠物,连上顿饭吃的什么都问出来了。
临走时我悄悄给捧着两只草蝴蝶的谢然竖了大拇指。
佩服佩服。
19
「明日那谢公子还会来吗?」晚饭时我问阿姊。
「谢公子是谁?」九王捧着饭碗凑过来。
「没谁。」
「明日他来不来我们都不去了。」
阿姊摸上九王的头,「小猪养得够肥了,该出栏了。」
20
新的一日下雨了。
很大。
大到阿姊取消了我们的出行计划。
我倒是心情蛮好,想着九王又可以多留一日。
但今日不知怎么,阿姊把早饭都端上桌了他那屋还没动静。
按平时他应该早早出来黏在阿姊身边了。
「去叫他起来,真真。」阿姊说。
「我可不想等下再把饭给他热一遍。」
我敲了敲九王屋门,没反应。
走进去看到的场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姊——」我赶紧把阿姊喊来。
「你看。」
九王不知道怎么了。
他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挺冷的天只穿了单衣坐在地上。现刻正浑身发抖,像是连牙口都在打冷颤。
「九王他——」
阿姊制住我。
「你先别过去。」
她试着靠近九王。
「九王——」
「别碰我。」
九王红着一双眼抬头看阿姊。
「父皇答应了把母妃放出来,为什么还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日日都乖,他为什么从没来看过我?」
阿姊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九王红着眼继续发问。
「他不要我了是不是?」
阿姊失语。
过了一会她还是蹲下身去碰九王。
「你先起来……」
九王眼角滚出一滴泪。
「你去叫他杀了我。」
阿姊伸出去的手指又蜷了起来。
然后她站起来,抓起床上的被子丢到他身上。
「你要不想起就在这坐一天,随便你。」
然后九王就哭了。
比之前都大声。
阿姊复又矮下身去拍他的肩。
「好了好了……」
九王紧紧抱住阿姊。
21
九王哭累了,被阿姊哄睡了。
阿姊表示孩子真不好带。
九王其实挺好哄的。
中午的时候就又醒了,也不记仇,肿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要吃阿姊做的饭。
我问阿姊,怎么舍得把这么乖这么好哄的九王送回去。
「怎么舍不得?」阿姊反问。
「他现在再乖,谁知道清醒了是什么样子?」
「我们才和他相处了几日,若是为他丢了性命,到时候想起来又焉知不会后悔?」
阿姊面容平静,「总还是银子攥在手里才踏心。」
22
下午发生了一件不踏心的事。
谢然找上山来了。
要知道我们住的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坡上,哪个鬼迷日眼的会信他迷路迷到这里来。
他在找桃花源吗?
「快走。」
阿姊隔着篱笆赶他。
「今天不接活儿,多少银子都不接。」
「别这样,李子怡,你就让我进去坐一坐,喝盏茶就走。」
「不行。」阿姊斩钉截铁。
「好子怡——」谢然扯着阿姊的袖子撒起娇来了。
阿姊往回拽袖子。
「我们不熟吧,谢公子。」
「我不过收过你一百多两银子,可都是你自愿给的——」
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九王举着把笤帚冲过来了,「放开子怡——」
谢然脑袋猛地挨了一下也是不爽。
「哪个不长眼的真敢打小爷!」
阿姊和我的脑袋应该一样嗡嗡的。
正在阿姊拖着九王往回走的时候,谢然捂着头说出了今日我听到最惊悚的一句话。
「九王?」
23
谢然和九王是旧识。
「我们俩,打小就认识。」
「自小打到大的。」
谢然掠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
「看见上面这圈牙印疤痕没,他咬的。」
九王不记得谢然,但这不妨碍他朝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大约是天生的不对盘。
谢然弹一下九王脑门,「小傻子瞪什么瞪。」
阿姊护崽似的护住诶哟喊疼的九王。
「你这个人怎么摧残祖国的花朵呢!」
她帮九王吹一吹,转头问谢然,「那你又是哪位世家公子?」
认识非富即贵的人,自然自己也是非富即贵。
「小爷我嘛,无名小卒一枚。家父在娉安长公主手下担个小官,我不过是借光,进去同这些贵胄公子们一起读书的。」
我们将信将疑。
「我劝你们还是先别把九王送回去。」谢然说。
「京城的这个乱圈子水深得很。面上多风平浪静,其实他那几位兄长可都唯恐他没死透,正盼着他现身。」
「九王府缺了主心骨,也难保不会混进什么奸细。他这个样子自保困难,不如九王府那边先搁一搁,我让父亲先禀报长公主,寻个能应付的对策。」
「为什么要告诉长公主?」阿姊不解。
「你不知道?咱们这位九王与众皇子不同。自他母妃走后,陛下特许,多是由长公主教养的。」
谢然问九王:「长公主皇姑姑最疼你了,是不是?」
九王想了下,认真点了点头。
24
九王继续留在我们家,代价是谢然代长公主日日付给阿姊一百两银子。
「李子怡你是真黑啊。」
「寻常人家五两银子就可以过一年,你张口百两,长公主该怎么看你。」
「我管她怎么看我。」
「要么三千两银子现结,要么百两一日,我早同你说清楚的。」
「悬赏令上都是万两黄金起步的知道吗?我这还是看你是老主顾跟你要的良心价。」
「什么『王爷』,什么『皇家』,可都是容易丢性命的事。我这是刀尖上跳舞,提着脑袋赚钱。」
阿姊说得可怜兮兮,谢然倒笑了。
「你就是欺负我们,觉得我们都人傻钱多是不是。」
阿姊也笑了。
「这不是也不傻嘛。」
25
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附近山头多了些可能会从奇奇怪怪地方窜出来的人。
据说那是负责保护我们的暗卫。
谢然献殷勤献得更频繁,三天两头往我们家里跑,惹得九王看见他就生气。
自打阿姊大手一挥置办了一座酒肆后,他又改成了酒肆的常客,大约是在那里不用同九王争宠又可以看见阿姊。
只是落座的人常招呼他。
「小二——」
谢然常说他们有眼无珠。
「哪有这么风流倜傥的跑堂。」
哎,这个人有时候自恋得我都不想提。
我呢,自然还是跟在阿姊身边打下手。
只是偶尔看着打情骂俏的两个人,心疼一下独自留守家中的九王。若是让他看到这幅场景,大约又要气哭了吧。
然后有天我突然想到:九王一个人在家里,每天都在做什么呢?
鬼使神差的,我又半路折返回了家。
进家门找了一圈后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九王不见了——
26
「九——」
我的惊呼未及出口,便因那踏入院门的人生生咽了下去。
来人身姿高挑,玉树临风,一双俊美眸子里眼波流转。
哪儿有一点痴傻的样子。
「九王?」
九王好整以暇地朝我笑。
「你找本王?」
「怕本王死了吗?」
「可是真真——你不早就背着你阿姊杀过本王一次了吗。」
我一时语噎。
复又满脸无辜地开口。
「九王您说哪儿的话……要知道您好了我们都高兴,也不能乱给人扣盆子不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怎么杀您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呵呵……误会。」
「误会?」九王挑眉。
「那你告诉本王,真真。本王的贴身锦囊和令牌去哪了?」
「锦囊……令牌……我可从未见着……便是有……也可能是路上丢了罢。」
九王就笑。
「真真啊,还是和你阿姊多学学撒谎的本领。你这连皮毛都没领悟,说出来怎么敢叫本王信呢。」
「——可你的心,却比你阿姊黑多了,也狠多了。」
「锦囊送去了九王府,令牌送去了六王府,各换了五千两银子。」
「你知道六王是本王的死敌。故而一份情报买的是本王生,一份买的是本王死。」
「生死由命是不是?」
27
「说什么是路上有人找你托信带到王府,无非是仗着你小孩身份打掩饰。」
「诓骗他们我只有白日才在此地,是怕牵连你同你阿姊。」
九王饮一口茶。
「一群人被一个九岁的小丫头玩得团团转。」
「好在本王活着,我们王府的人先找过来。」
「但有几只虾兵蟹将处理得不干净。本来事情不用这么复杂的,到底是把那姓谢的招来了。」
九王轻笑。
「你当那姓谢的是什么好东西。」
我沉下脸。
「彼此彼此吧,九王。你总不是今日才神志清明的。」
九王未否认。
「是一点点好起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走?还要扮痴傻缠在我们身边。」
我捏紧袖子里的刀片。
他若是对阿姊存了什么坏心思,我就是今日走不出这屋子也要与他拼杀一把。
九王看着茶杯里的叶梗浮沉。
「你阿姊……很像本王一位故人。本王想留下,探寻一些事情。」
他说。
「若有人要加害李子怡,不用你动手,本王会先拼命的。」
28
「不过杨真。」
「本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只是不知道你要一万两银子做什么。」
「不如告诉本王,你花一万两银子要做的,本王也能帮你做到。」
「——只要帮本王一点小忙。」
我索性一步两跨到他身边,用刀刃抵住他脖子。
「你知道什么?」
「别这样,真真。」
九王不慌不忙。
「我们好歹一同生活了这些日子。」
「本王只是知道,本该满门抄斩的杨阁老家眷,押送途中跑了一个小女孩,至今没寻到。」
「还有杨真——」
他用一套手法轻易压制住我的腕子。
「本王的脖子可不是谁都能抵的。」
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索性丢了那已染上淡淡血痕的刀片,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京城有杀手,一万金取一人命。」
「那你要取谁性命?」
「你既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家人是被谁迫害致死的。」
我顿一顿,几乎是咬牙说出了那个名字。
「狗官韩淇。」
「那你一万金大约不够。」
九王手撑头,刚刚被刀片抵过的地方显出一道红痕。
「你父亲刚直不阿,不结党营私,也不暗中站队,对他心怀不满的人可不少。」
「而韩淇,不过是我那六王兄的一条狗罢了。」
九王说。
「本王帮你报这个仇。」
「条件——」
我打断他。
「阿姊是我的底线。」
「好巧,也是本王的。」
他说。
「你放心,必不会让你做于你阿姊有害的事情。」
「只要你告诉本王,她日常近况如何,同什么人见面,做什么说什么,就可以了。」
「奸细?」
「是的。」
九王半蹲了身子对我说,「成交吗?小奸细。」
29
我答应了九王的要求。
但我没告诉他,我收了他和谢然的双份好处。
两位大主顾出手阔绰,从不还价,从不拖欠。
所以听到阿姊带回来一个妓子后,两人不同程度上表达了对我的愤懑。
大概意思就是觉得我只拿钱不办事。
天地良心,这怎么能怪我。
我明明只负责传话报信。若还要我阻止阿姊做什么,那是另外的价钱。
「真真你就不会拦着点吗?」谢然对我呲牙咧嘴。
我耸耸肩,拦不住。
且不论阿姊那贪玩贪鲜的性子,非要女扮男装去翠春楼逛一遭。
遇上花魁大赏,阿姊一听这女子唱歌就丢了魂。
而阿姊豪掷的那三千两银子,还是你谢然自己给的呢。
不过那女子那日连蹦带跳唱出的词曲,分明惊呆了在座诸人的下巴。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你牵着我的手,看最新展出的油画……」
只有我阿姊疯了。
「啊啊啊真真!」
她的眼睛倏而亮起来,使劲摇我的手臂。
「这个人我要定了!」
然后她以三千两银子的高价赎买了这位宋娘子。
其实我觉得她不用花这么多银票的。
毕竟这位娘子只独得阿姊青睐,而那老鸨就是看出了阿姊的心思,趁机抬价反坑了她一把。
可阿姊说值得。
30
九王的不悦有醋意成分在里面。
宋安宁爱说爱笑,与阿姊初次见面就十分亲热,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合像是失散了多年的姐妹。
「啊啊啊啊集美啊——」
我从来没见阿姊那么高兴过。
也没见她这么热切掏心窝子地对谁好过。
她当初收留我的时候,好歹还观察了几日呢。
九王就更不用说,至今在阿姊心里都是个祸患。若不是能换钱,早就被阿姊丢出去了。
所以我觉得九王不待见宋安宁,多少是因为他自己小心眼。
宋安宁倒是第一次见九王就臣服于他的美色。
「不行我鼻血要止不住了,李子怡你怎么还藏着个大帅哥。」
「路上捡的。」阿姊言简意赅。
「当小弟弟看就行。」
九王扒拉饭,装听不懂。
宋安宁捂嘴笑。
「哪有这么大的小弟弟。」
「生得倒比我墙头还好看,这小脸蛋,好想捏捏哇。」
她朝九王伸出手。
「咦,这脖子上是什么?」
九王躲开了,没让她碰着。
他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只有子怡可以摸。」
「说是被树枝不小心划到了。」
阿姊沉浸在宋安宁到来的快乐中,压根没理会九王这番告白。
「我们院里就这么几间屋子,安宁你和我一起睡吧。」
「你没带几件衣服来,先将就穿我的,赶明儿我们一起去买几身新的。」
她真是把宋安宁当宝贝供着。
宋安宁歪头笑出一颗小虎牙。
「好啊。」
31
半月后。
谢然那厮抱了一堆年货来同我们过年夜。
阿姊见到他怀里抱得满满当当,也是没拉下脸来赶人。
谢然笑得明媚。
「子怡好,真真好,安宁好。」
他看到九王。
「哟,小傻子也在。」
九王的笑容里有腾腾杀气。
我忙打圆场。
「哈哈……快进来吧,阿姊她们正在做菜呢。」
阿姊和宋安宁在后厨吵吵闹闹,忙着给对方脸上抹面粉。
谢然插进去,引得两个人笑骂他。
他也算是任劳任怨,被指挥着做什么都没怨言。三个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张罗好了一桌菜。
期间九王和我就坐在外面台阶上看星星。
我说:「让你装傻吧,现在好了,看看人家谢公子。」
九王撑着下巴。
「看他做什么,他同李子怡又不可能。」
「你就知道他们不可能?」
「他父母本王都认识,他现下就是在胡闹,不会有人同意的。」
我看着那星子,问了九王一个困惑我多时的问题。
「那谢然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谢——」
这个时候,阿姊喊我们。
「真真、九王,你俩再不进来,今天就在外面过吧!」
32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桌上摆了一席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
阿姊的手艺一直可以的。
「我妈她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和我爸经常抢着做饭,让她少操些心。」
她之前这么说过。
现在我们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举着杯子说新年愿望。
「我希望新的一年李子怡能少坑我些银子。」
谢然刚说完就被阿姊敲了一下。
「说正经的呢。」
「成成成,我重新说。」谢然讨饶。
「我希望新的一年能多赚点银子,让李子怡坑。」
「你这个人怎么说自己的愿望总捎带上我呢——」
宋安宁拦她。
「算了算了,他说的主题不就是『暴富』嘛,我们也来说自己的。」
宋安宁双手合十。
「我希望能再见到生日那天见到的人。」
「某人心里还有段放不下的情缘呀。」阿姊打趣她。
宋安宁捂脸。
「好看的小哥哥谁都放不下嘛。」
「好了好了,那九王你来说。」
「希望子怡对我温柔一点。」
阿姊虎着脸:「姐姐对你哪里不温柔了。」
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我说。
这愿望属实无趣,可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可以替代。
轮到阿姊了,她清清嗓子。
「我想躺在沙发吃炸鸡想开着电视看春晚想听我家哥哥唱歌想跟我妈妈说特别想她想听闺蜜吐槽她那个渣男前男友想让托尼给我烫大波浪想约着去八五七……」
众人都愣了。
宋安宁捂住阿姊的嘴。
「呵呵呵……那什么……她醉了……」
阿姊声音呜呜地从宋安宁手指缝里透出来。
「一口酒没喝我怎么就醉了……」
好在大家也都不是第一次听她说疯话,摇摇头笑过也就算了。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大家举起酒杯。
「祝我们的愿望在新的一年都能实现。」
杯沿相碰,叮叮当当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似乎真能在新的一年讨个好意头。
待要挨唇时忽听得谢然发声。
「等一下。」
「你怎么不喝呢?」
他问宋安宁。
「还是告诉我们,你在这酒里,添了什么东西?」
33
谢然走到宋安宁身边,压住她的肩。
「长公主府傍晚时分起的那场火,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宋安宁沉思片刻,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阿姊紧张地唤她,「安宁——」
宋安宁眼里不见了往日亮闪闪的光。
「是啊,我下毒了,入口就会穿肠烂肚死掉的那种。」
谢然的手掌捏的更紧,骨节都泛青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宋安宁脸上有沉静的笑意。
「我收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帮他做事。」
「你是六王的人?」
谢然眉头蹙起。
「那纵火又是为了什么?」
宋安宁扬手摔了手里的杯子,「当然是为了调开这边守着的人啊。」
摔杯为号。
「你——」
谢然话未说完便死压着宋安宁做出反应。
「都趴下。」
从四面八方簇簇射进密压压的箭来。
我抱头蹲下,谢然腾出一只手来,把我拎到他身边有屏障挡着的死角。
可阿姊和九王离我们太远。
我能猜到九王定然是护着阿姊的,还听到阿姊结结巴巴的话语入耳。
「你……你早好了?」
我大概能想象到阿姊内心受到的冲击。
可还不及笑就听见九王急促尖锐的声音。
「李子怡——」
不明情况的我也吊起一颗心跟着唤。
「阿姊——」
34
阿姊中了一箭。
那箭本是冲着九王后背而来,却从阿姊前胸贯穿,离心脏不过堪堪三寸。
我淌了满脸满脖子的泪,扯着阿姊的衣角号啕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早知道,无论阿姊面上如何冷硬,心里始终软得像豆腐渣渣。
如果她不在了,如果她不在了……
九王抱着阿姊,通身刻意压着的煞气与那双红眼睛反衬得他更像玉面阎罗。
他对赶来的九王府的侍卫说,「全杀了吧。」
是九王府的人不察才给了六王可乘之机。
虽然我也觉得他们连同那伙贼人都该死,但现在绝对不是最佳时机。
谢然随后出声。
「赵熠!」
九王喉结滚了下,阖了阖眼终是改口。
「先关起来。」
35
阿姊在九王府昏迷了多日。
许是九王的样子太吓人,谢然抿了抿唇,并没有同他争。
我跟着搬进了九王府。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守在阿姊床边握着她的手,祈祷她快些好起来。
上京医术精湛的大夫,我听过名字的没听过名字的,全被请进了九王府。
他们诚惶诚恐,没一个敢在嘴上把阿姊的伤势断实。
阿姊的命全靠每日灌进去的那几口汤药吊着。
九王的下颌越绷越紧。
他不是时时都在。闻言朝中变天,九王爷铁血手腕,兄长遭难,牵连出一脉屠戮祸事来。
六王落败,韩淇死了。我该是开心的,可实在开心不起来。
——看着病榻上的阿姊,谁开心得起来呢?
九王在下朝归府的时候,会恢复那副带一点点疏离的清胄模样。
毛氅上落的雪茬还未拂净,进了屋子却会立在远一些的地方。
他说不想过了寒气给阿姊。
他还说,「真真。我好怕是我的自作聪明害死了她。」
我知道不该怪他,这不过是他自责的说辞。
但如果阿姊死了,我怕我会对所有人发恨到活不下去。
一连几天风雪终于放晴那日,阿姊醒了。
「真真。」
「我在的,阿姊。」我的眼里涌出泪来,摩挲着阿姊的手,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我看到阿姊的嘴唇干皴,又抹一把泪。
「你等着,阿姊。我去帮你拿水喝。」
阿姊的声音低哑,「我以为我死掉了,真真。」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世界死掉会怎么样,却一直没有胆量尝试。」
「原来就是一片虚无啊。」
「如果我回不去我原来的世界。」
阿姊哽咽,眼泪从眼尾斜斜地淌下来。
「那该怎么办啊。」
36
阿姊说想见宋安宁。
九王说:「好,等你好一些了,我陪你们一起去。」
九王自阿姊醒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会怯生生说「对不起」,被阿姊一个枕头丢过去砸到身上再捡起来。
也会不管不顾黏在阿姊身边。
他原本不是这样性情的人,我知道的。
但阿姊冷着脸不理他,他就连扯着袖子,撒娇这种事也可以做出来。
惹得阿姊红着脸骂过去。
「好了!我原谅你了,别缠着我了吧,九王爷!」
九王嘻嘻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小傻子。
可我后来问九王时他垂了眸,「我很怕失去她,很怕,非常怕。」
私下与阿姊交谈时她却是摇头,「我实在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了。」
37
宋安宁在大牢里。
她环膝坐着,囚衣枷锁,见到阿姊还有闲情扬个笑脸说:「嗨。」
阿姊问她:「为什么?」
「我欠了一个人恩情,想还他。却不想把你扯了进来,抱歉。」
「你口中的那个公子就是六王?」阿姊问她,「值得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啦,李子怡。」宋安宁说,「不过我不后悔就是了。」
宋安宁看向牢门口的九王,对阿姊说:「你能不能离我近一些,我有些话想说给你。」
阿姊说好,她跟九王说不用跟进来。
「李子怡。」九王唤了她一声,「你当心些。」
她们没避讳我。
「李子怡。」宋安宁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回去,你去灵廿寺找宏愿大师,他有法子的。」
我心一揪,不知道她说的回去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办法,为什么不回去?」阿姊反问。
宋安宁笑了。
「我们不一样,李子怡。」
「但你相信我,是真的,这次我不骗你。」
阿姊缓缓站起身。
她朝门外走,没回头。
然后对九王说:「放了她吧。」
九王说好。
「谢谢你。」宋安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不起。」
我跟着阿姊走了半程又突然折回去。
宋安宁已经撞死在狱中了。
我定定怔了片刻,再度小跑回阿姊身边,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
「怎么了?」阿姊问我,「又跑回去做什么?」
「没什么,想起她那日买的雪花酥很好吃,想问问是哪家铺子做的。」
「那个啊,那还是她之前在网上学的,这里买不到吧。」
我嗯了声随着阿姊继续走,没再说话。
38
阿姊瞒着九王去了灵廿寺。
一路通畅。
阿姊对宏愿大师合手。
「大师,我想回家。」
大师面容清矍,目光迥然,微捻虬髯。
「心诚则灵。」
「求大师指点迷津。」
「来路不明归途难辨,大雾弥茫涉水险跋。」
「施主可真愿放弃前路熹光,回头无望?」
阿姊睫毛微颤,「我愿意的。」
大师便言,「庚子闰二,月末机逢。戌时一刻可待日月共轨,八星同连。及归矣。」
「大师的意思是说,今年闰二月,两个二月的最后一天,都可以回去?」
大师微颔首。
「那是每年特定的日子都可以来回,还是?」
阿姊的眼睛里似乎生出了些新的期待。
「天机不定,恐十载可再待耳。」
「下一次时空穿梭的机会,要等上十年?」
阿姊眉头蹙起,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下,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大师要从哪里回去,怎么回去?」
「自来处归。」
「信物通灵,玉石作引。」
「玉石……大师是说,我来的时候手里抓着的那枚玉佩?」
「施主自行揣度。」
「多谢大师。」阿姊合掌倾身。
大师施礼回身,口中念念,唯言「舍得」二字。
39
阿姊雷厉风行,回去就同九王辞行。
九王从案几后抬起头来,「你的伤才好,再养上一程再……」
「我好了。」阿姊捋起一截袖子,攥着拳头弯曲手肘,似要给九王展示自己身体强壮。
「你看吧,我李子怡身体素质一向杠杠的,这点小伤怎么能奈何了我咳咳咳咳……」
「阿姊……」我唤她。太不雅了。
阿姊朝我摆手表示无事。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真的不是身体不好。」她调整精神,「虽然上面整段垮掉,但是九王,你相信我,我真的好了。」
「便是好了也再待一些日子。」九王眸心闪起微微亮光,低声问道,「可以吗?」
阿姊缓慢又坚定地摇头。
「不要。」
「非走不可吗?」
九王看向阿姊,然后我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解掉,上眼睑连着长睫毛一起垂下去,唇边却浮起一抹惨然的笑来。
「你既已定了主意,我自然是拦不住你的。」
九王又抬起眼睛来,「你还回之前的地方吗?过几日我去酒肆看你好不好?」
阿姊愣了下,点点头,「好呀,随时欢迎。」
我又单独去向九王告了一次别。
我说我不做他的小奸细啦,他也不用再给我银子了。
九王还维持着我们走的时候的姿势,人没有动,眼眶却红了一圈。
九王说:「真真……我是不是再也抓不住她了。」
我想了很多很久,还是没有把和阿姊去过寺庙的事情告诉九王。
我问阿姊,为什么一定要搬离九王府。
阿姊捂上心口的位置,声音低得像叹息。
「我也怕的。」
40
阿姊的酒肆又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阿姊说:「让我再享受几天老板娘的生活,回去以后就又要给甲方爸爸当儿子了。」
我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听她眉飞色舞地讲话,然后同她说,「阿姊,我不懂。」
「你不懂?你当然不懂。小孩子就该坐在童话屋里听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哪能年纪轻轻理解被社会毒打的滋味。」
我轻轻问她:「既然那么不好,为什么要回去呢?」
阿姊还来不及回答我,就被从外面进来的某位讨人嫌公子打断了。
「李子怡,小爷来看你了。」
谢然捧着个镶金嵌宝的盒子就走了进来。
「庆祝小敛财婆,身体康复。」
「谢谢。」
阿姊打开盒子看了下,都是价值不菲的首饰珠宝。
「可是我不需要了。」
谢然大掌探上阿姊的额头。
「你怎么了,怎么生场病还清心寡欲起来了。」
阿姊伸手别开他。
「是啊,清心寡欲了。我现在只想回家。」
「回家?」谢然愣了下又笑起来,「回家好哇。」
我使眼色叫他别煽风点火,可他全没领会我的意思,倒是颇为阿姊的决定感到欣喜。
「既然如此。」阿姊招手示意谢然低一下身子,踮脚覆到他耳边说,「帮我个忙吧,谢公子。」
41
谢然揪着一个客人的领子把他打了一顿。
「做什么敢偷小爷箱子里的宝贝?」
「啊?您搞错了吧,这分明没有的事……」
「还敢狡辩……」
我背着一个小包袱和阿姊从小门跑出来。
店里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谢然与客人拉扯,掀了几张桌子扬了几坛陈酿,惹得附近的街坊商户全跑来挤在门口看热闹。
然后我们就趁机跑了。
我问阿姊为什么。
阿姊说,「现在是什么季节?」
「啊……」我一时不知道阿姊想说什么,差点接不上话,「冬天啊。」
「那就奇怪了,大冬天的,你说为什么店里面暖和的,挨着火炉的地方大片空着,挨着门口的那张桌子这几日却从不断人?」
「不会喝酒,身板坐得倍儿直。两个人面对面拿着酒杯,活像咽药。」阿姊的声音从牙缝里冷冷地钻出来,「不像来消费,倒像来监视的。」
「监视……啊……为什么……?」
我心里快速想过九王的面容。
「我不确定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姊低眉,「我只知道防患未然,我不想回家路上出任何岔子了。」
42
阿姊带我去了尚书府。
真奇怪,门口的侍卫看见我们有点激动。
府里各处通报传了一通,不多时有两个锦衣华服的人前簇后拥地赶出来,上来就摩挲着阿姊的头脸,「儿啊天啊」地哭了起来。
「锦玉——我的好女儿,你怎么才回来。」
尚书夫人哭得尤为厉害,手帕子都由旁人递换了三张。
忽一撇眼看见了立在阿姊身后的我,吓得差点扬掉手里的第四张帕子。
她哆哆嗦嗦用手指我,问阿姊:「你……你生的?」
尚书大人搂住自家夫人。
「锦玉才走了几个月,你看这孩子都多大了。你呀,准是太高兴,高兴到昏头了。」
「可不是,真是糊涂了。」尚书夫人一拍脑门,「快快,都进来。」
43
尚书千金李锦玉的闺房雅致精美,我的阿姊李子怡正忙着翻箱倒柜。
原来有故事的人不止我一个。
「阿姊。」
阿姊正翻她的首饰匣子,闻言「嗯」一声。头也不抬,只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
这种情况难道不需要一个解释吗。
阿姊读懂了我的疑惑。
「我确实就是这府里的小姐,只不过偷跑出去了一段时间,不存在冒名顶替什么的。」她合上匣子小声嘟囔,「怎么不在啊?」
「为什么?」我追问。
放着这样的锦绣富贵不享,非要出去过灰头土脸的日子。
「我不喜欢别人伺候。」阿姊说,「而且他们待我太好了,我担不起。」
李尚书和尚书夫人确实待人极好。
在饭桌上,尚书夫人热情洋溢地给阿姊夹菜,还顺带给我捎了一筷子。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又是问阿姊过得好不好,又是念叨着阿姊瘦了许多。
「你这孩子自小身子就弱,还这样乱跑可怎么行?传出去外人怎么说都无谓,真出什么事让我们怎么办?」
我看了鼻头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的爹娘要是活着,也是要把我搂在怀里心疼一个过的。
李尚书用胳膊肘撞一下尚书夫人。
尚书夫人瞥一眼注意到我,下一刻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
「娃娃这样小,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暖意顺着传进我掌心,「既是锦玉带回来的,以后我们阖府就当二小姐待你。」
「要是有天我不在了,也让她留在这里好好待她可以吗?」
一直不做声的阿姊发问。
「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什么『在』『不在』的,我们锦玉是菩萨保佑,定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尚书夫人气急,又拿出了帕子抹眼泪。
「对不起,娘,我错了。」
「我只是希望日后不论如何,都可以待真真好一点。」
阿姊沉默半晌,复又抬起头发问。
「我那枚玉佩,莹白的玛瑙料子,雕着彩凤双飞的那枚,娘知道去哪里了吗?」
「玉佩?」尚书夫人停住拭泪的动作,「你打小最宝贝的那枚?」
「作为定亲信物送到侯府了呀。」
44
平阳侯府的小侯爷,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大侄子。
其母亲是深受皇帝倚重的鲁元长公主,父亲是为人乐道称赞的宣平侯兼常胜将军。
常言京城望族,多出于「王」「谢」二姓。而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谢怀玉谢小侯爷,则是最为人称道,被誉为「人中龙凤」的一位世家子。
用俗话说,阿姊是钓到了金龟婿。
但阿姊一脸不为所动。
真是奇怪,她放着好好的尚书千金和侯门夫人不做,却是热衷于白衣起家,坑蒙拐骗四处敛钱。
当然,阿姊现在仿佛一夜看开,连敛财也激不起她的兴趣了。
「我还是想,一切首先建立在自由的基础上。」阿姊仿佛是在解释,又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只能生活在这里,自然还是无拘无束的平民百姓生活更适合我。」
「我之前说担不起尚书夫妇的好意,也做不到听之任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我做不成他们的乖女儿,自然觉得他们的感情是负担。若是顺理应当接受了太多好处,日后有人以他们夫妻的身家性命等等劝我成婚,我也怕我做不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所以我很自私地走掉了,在对他们没有产生深厚感情之前。」
阿姊如是说。
「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他们,也会时常觉得矛盾的同时承受内心的谴责。」阿姊扯了个自嘲似的笑,「但我还是最爱自己吧。」
「甚至我现在回来,也只是更自私的,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对不起真真。」阿姊说,「你阿姊我,真的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人。」
45
按理说未婚女子是不该提前私下与夫君见面的。
但是尚书夫妇好不容易盼得独女回来,便是现刻听得她说想摘星星,也是要请神工巧匠修一架天梯助她完成夙愿的。
所以我们现在出现在了平阳侯府。
这是小侯爷的独邸,袭爵后圣上钦赐的府宅。
得了通传,阿姊一往无前,直接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气势。
待走到内厅。
却是先见到了一旁坐着品茗的九王。
阿姊呆了,我傻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孽缘,他为什么会在这啊?
待另一位锦衣束发的公子回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眼前开始冒星星了。
惊喜无处不在。
谢怀玉——谢然。
我已经不想在这待了,很想不道德地丢下阿姊开溜。
但是九王已经发作了。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是你?」
谢然倒是笑容洋溢。
「李子怡——锦玉小姐,幸会。」
这世道,人批两张皮。
阿姊也吃惊:「你是谢怀玉?」
「在下正是。」
「你骗我?」
「锦玉小姐,不是告诉在下自己叫李子怡在先吗?」
「我那是……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合着这么多天你就耍我玩呢?」
阿姊扶脑袋。
「现在但凡有把刀在我手上,我不是砍死你就是砍死我自己……」
「别这样,好子怡。我们还是和气一点。」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九王也为混乱局面添砖加瓦。
他问阿姊:「你从酒肆逃跑就为了回来同他成亲?」
「我……酒肆的人是你派的?」
我想死。
我非常尴尬。
我想变成厅里那根横梁或者立柱。
「好了。」阿姊打住所有谈话。「我今日来不是和你们扯皮的。」
「既然你是那小侯爷就一切好说了。」阿姊对谢怀玉说,「给我玉佩,解除婚约。我们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怀玉笑着摇摇头。
「我不。」
「婚事绝不可能解除。一是这是我们自小定的;二是我又请陛下另下了一道谕旨;三是,我不愿意。」
「至于玉佩什么的,待你成了平阳侯府的女主人。这府里的一切,连人带物,自然全是你的。」
阿姊再次扶额。
「你死都不肯解除婚约?」
「死都不肯。」
「只要我嫁过来就一切都是我的?」
「一切都是。」
「那我嫁。」
九王扬手摔了手中的杯子。
46
「九王是装的,谢然是假的……」
阿姊倚着栏杆喃喃。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夜风吹得她头发有些乱,她回过脸来。
「真真,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我咽了咽口水,把自己的身世重新吞进肚子。
那一刻我脑中有浓墨铺开的「愧疚」两个字。
我想问阿姊,她之前跟我说过的,「婚姻」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自定契约,愿意为对方牺牲,情到浓时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这番话,还作数吗?
她对谢怀玉,真的有到了她口中「爱情」的地步吗?
「虽然没有,真真……但这是特殊情况……」阿姊说,「你以后千万不要随便找人嫁出去。」
我不想随便嫁出去。
我也不想阿姊随便嫁出去。
阿姊的悲伤情绪没有持续特别长时间。
虽然那天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但隔了几日谢怀玉就巴巴地找来。
他不能随意进来,还有模有样下了张拜帖,邀阿姊陪他去花灯会。
是的,还有我。
47
「婚期定在三月,聘书已经送到你们府上去了。」
谢怀玉笑嘻嘻。
「聘礼想要什么?」
「古玩珍器,玉石珠宝,地契田产。」
「除了我已经列在单子上的,凡是你开口,便是揽月捉鳖我也给你寻来。」
「我……」
阿姊一开口,便被人撞了一下。
「我的钱袋子没了!」
「愣着干什么?」阿姊拍一下谢怀玉,「追啊。」
谢怀玉不多时回来。
「那小贼找不到了。」他扬扬手中的油裹纸,「不过我给你带了尚食坊的酥饼。」
「可惜了……」阿姊撇撇嘴,「算了,反正也是身外之物。」
「若是真抓到了那小贼,你想怎么处理?」谢怀玉也递给我一块糕点。
「那自然是扭送见官。」
「可是……若他是生活贫苦,迫不得已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姊口中塞着点心,含糊不清地说到,「生活困苦的岂止他一个?好手好脚不谋上进还有了理由。」
「要是人人都比困难,干坏事全找托辞,那不如大家比惨好了。好歹也是法治社会,世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是?」
阿姊拍拍手。
「这点心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
谢怀玉合了合那油裹纸,没说话。
48
谢怀玉和阿姊的婚事成不了了。
皇帝驾崩,国丧三年。
九王当了皇帝,更是可以一笔抹了这桩婚事。
「不行。」阿姊说,「还有几天就是月底了,我一定要拿到玉佩。」
我们又去了平阳候府。
这次遇见的是谢怀玉的母亲——鲁元长公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阿姊借着养九王挣钱的时候,谢怀玉会问一句「那长公主该怎么看你?」
婆媳关系,自古难题。谢怀玉是深谋远虑,唯恐长公主对阿姊印象不好。
现下长公主在堂上坐着,确实看着……不太好相处。
「怀玉不在。」她抿一抿茶盖,「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既不在,我就改日再来。」阿姊胡乱行一个礼,「告辞了,长公主。」
我也跟在身后欲走。
「站住。」
长公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尊礼数,胆大妄为,绝不是尚书千金的做派。」她瞥我一眼,「连身旁的小丫头都做得比你好。」
就在我以为她要借题发挥数落阿姊时,她话锋一转。
「李锦玉,你可是,非我朝人?」
阿姊也站住身。
「长公主在说什么?」
长公主面色不忿。
「自你落水,京城中人便说尚书府的小姐突转了性子。」
「而自怀玉提起,我便让人偷偷观察你,发现你何止是转了性子,分明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奇事,任天下也见不到几桩。」
「但偏偏我见过。」长公主说,「我有一故人也是这般突转性子,行事做派与你一般无二,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而来。」
「那……」阿姊急促,「长公主故人……现在怎么样了?」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她走了。」
「你们那的人不都是这般薄情寡性,只爱自己吗?」
阿姊默默,一时没了言语。
倒是长公主接着说道。
「不论是哪里人,既无意便不要撩拨,这番道理也该懂得。」
「不要哄得个个为你牵肠挂肚,你们敛够了好处便一走了之,将旁人心意视作草芥粪土,全不放在心上!」
「我们不是你们的踏脚石,合该被你们用完即弃。熠儿被那女人伤得多深我全看在眼里,如今要轮到你来祸害我儿子!」
「我不是……」阿姊踉跄后退了两步,「我没有……」
她组织了好一会语言。
「我已经努力回避了……我不想跟任何人产生情感纠葛……」阿姊抱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还会一团糟……」
我心一痛,小声唤她:「阿姊……」
「既真心不想产生情感纠葛就早日离开,婚事作罢。」长公主说,「怀玉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不是你,他想娶的人不是你。纵是你批了一张皮也不是。」
「离他远一点。」
「长公主。」阿姊红着眼睛看她,「我只想要回我的玉佩。」
「把我的玉佩给我,我保证不再纠缠谢怀玉。」
「甚好。」长公主说,「你的玉佩我会给你。你想做什么我也会助你。你只肖离我儿子远远的,一切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49
玉佩是谢怀玉亲自送来的。
「李锦玉。」他摸着那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小时候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阿姊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她。」
谢怀玉哑然失笑。
「对啊,你是李子怡,不是李锦玉。」
「我本来都知道了,却非要母亲耳提面命点醒我才真的死心。」
「那么……」谢怀玉问,「你知道真的李锦玉,去哪里了吗?」
「抱歉。」阿姊再度摇头,「我不知道。」
「我本就是异世之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副身子原本的主人身在何处。」阿姊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想过要骗你。」
「我知道。」谢怀玉垂了眼眸,「是我在一直自欺欺人,觉得锦玉转了性子,也还是锦玉。」
他把玉佩递给阿姊。
「我们的婚事不能成了,许诺给你的风光聘礼也做不得数了。真可惜。」
阿姊接了那玉佩,手指轻轻捻上面的流苏摆坠。
「谢谢你,谢怀玉。」
谢怀玉神色本也见几分落寞,待我再看时已扬了个笑。
「能不能别弄得这么伤感啊喂,只是不能成亲了而已,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对不对?」
他扶住阿姊的肩膀,阿姊反朝他肩头擂了一拳。
然后又抱住他。
「谢谢你,谢怀玉……真的很谢谢你。」
阿姊抹了抹眼下挂着的泪。
「我对你总是态度不好……总是对你大呼小叫,还动不动就伸手打人……唉……谢怀玉……」阿姊说,「我会一直把你当朋友的……也会一直记着你。」
50
我想我是没有什么法子拦住阿姊了。
我去找了宏愿大师,问他有没有能穿梭异世的法子。
大师说很巧,前些日子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但是大师也说,这种事情靠机缘,全赖造化。
赖造化。
那是我福浅缘薄,求之不得。
我揪着心口忧心那个日子临近。
很奇怪,我既不想阿姊离开我的生活,又有那么一点矛盾地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所以直到捱到那天,我也什么都没有做。
我最多也只是在该睡觉的时候跑到阿姊床上,揪着阿姊问她:「阿姊,真的要抛下我们所有人吗?」
阿姊摸我的脑袋摸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一句:「真真,李锦玉有李锦玉的生活,李子怡也有李子怡的生活。」
真到了大师说的那一天。
二月的最后一天。
阿姊带我出府,临行前很体贴地分别抱了李尚书和尚书夫人。
阿姊本不要我去的,是我硬求着。
待到了湖畔,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跟着。
她几乎是毫不迟疑便投了湖,骇得我连呼救都忘记。
这是重生还是自杀!
为什么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往所有人心上剜一道疤?
一道身影很快追了下去。
水面只是初时激起很大的「噗通」一声的水花,而后便是层层涟漪。
再而后,便是静无一物。
我站在那白玉柱子旁,只觉得世界都安静。手指无意识,把本就光秃秃的指尖扣得生疼。
阿姊啊——
水面突然动了起来。
一群人急着下去捞,我也被唤回魂魄似的站在岸边,心里生出一个火花的期待。
九王挟着阿姊游过来。
不对,他已经是皇帝了。是皇帝带着阿姊游过来。
阿姊浑身湿透了,被呛得只管大口大口地咳嗽喘气。
她的头发湿湿贴在脸上,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也激了一身寒噤。
皇帝赵熠让人拿了外衣披到阿姊身上,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全身上下湿透了的人。
「阿姊。」
我握住阿姊的手,好凉,真的好凉。直接凉到人的骨子里生出一股绝望来。
阿姊哆哆嗦嗦:「为什么……我回不去……」
她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湖水,湿腻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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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郁郁寡欢,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拿着玉佩发呆。
阿姊去找大师。
哪个环节错了?为什么回不去?
大师说:「是施主错了。」
「我只是想回我的世界……」阿姊伏在桌子上哭,「我只是想回我的世界……」
阿姊回不去,也没有心情干别的事情。
我死拽着她出来散心,不期然就遇上了赵熠。
阿姊扭身就走。
「不要躲我好吗?」赵熠拦住她的去路,「不要躲我。」
「可我没有什么话想同你说。」阿姊唇色发白,不知是冻的还是身体不好的缘故。
「可我有话想同你说。」赵熠说,「我有许多许多话……想同你说。」
我们去了摘星楼。在这里,俯可见人流穿行,灯火万家;仰可见明月皎皎,星河璀璨。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宁愿装傻也要留在你身边?」寒风拥着赵熠领子上的毛边都抖动起来。
「你和我母妃很像。」
「也许因为……你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而她在我九岁的时候……抛弃了我。」
「那还真是不该,太残忍了。」阿姊摸着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小手炉静默,「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回去,就不该留下这样深重的羁绊念想才对。」
「就像你对我一样是吗?」
赵熠眼尾泛红,笑里透着一股子绝望。
「李子怡你有没有心啊?」
赵熠一把抱住阿姊,让阿姊的头贴在自己心口。
「你听到没有啊,它这次没有疼,它在跳!」
「李子怡你告诉我,你就一点心动也没有吗?你就一点留恋也没有吗?难道所有的情感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我有的!」
阿姊甩开赵熠的手。
「但是那不够——」
阿姊说。
「没有到那个程度……」
「什么?」赵熠伸出手,想离阿姊更近些,但阿姊向后退开了。
「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到那个程度。没有到让我能够放下父母亲情,割舍掉我在现代社会的一切的程度。」
「我是异世之人。赵熠。我是先做了二十年的李子怡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在我的思想里,李子怡始终优先于李锦玉。」
「我拼了命地想回去,因为有人在那边抱有同样期待你明白吗?」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生活习惯全都处于二十一世纪。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电的生活,没有手机没有汽车,所有一切全都不方便。哪怕我锦衣玉食,生活条件够好了,这种因为处于上位者带来的快乐,也不是我想要的。」
阿姊掷地有声:「我想要人人平等,我想要男女无差。」
「我不想要有奴仆,不喜欢人们鞍前马后地伺候,不想开个店还要被前后剥去几层税皮。」阿姊说,「我知道的,我能过得好,只是因为我是尚书府的小姐,也因为我跟你们关系好。你们都是皇权制度的受益者,是万分之一的塔尖享乐者,我不过是沾了光。但这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我想要的,是每天打起精神上班。是吐槽自己头发掉光了也能被一杯奶茶抚慰的快乐。是周末去爸妈家蹭饭,是拉着闺蜜朋友五黑,是瘫在沙发上看剧追综艺待到凌晨虽然咸鱼也很快乐的快乐。」
「我想要的在这里得不到,赵熠。」
「哪怕我没办法了,我只能留在这个世界。」阿姊说,「我脑袋不好使,我觉得每天勾心斗角太累了,我觉得行礼尊规太累了,我觉得生命垂危太累了。」
「我特别没有自信你知道吗,赵熠。你现在说喜欢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不敢想你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我。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你们这里尊崇的,所有女子该有的美好品质,我全都没有,也不想有。」
「你现在喜欢,不过是贪一时新奇,你会厌烦的,你会逐渐失望的。而以你的身份,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了,把全部身家系在你身上了,一旦你开始嫌弃我,我就会一无所有。」
「我不想诚惶诚恐地过日子,也做不到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阿姊说,「就算留在这个世界,我也绝不入宫门半步。」
就等于是亲口斩断了和赵熠的情缘。
「好,好。」赵熠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你话说得够通透也够决绝。」
「合该我一个人做傻子,合该我一个人死用了情又求不得。」
赵熠拂袖而去。
阿姊缓缓蹲下缩成一团。
「阿姊。」
阿姊半张脸埋在袖子里,声音支离破碎。
但我听出来了。
「我也会有心动的感觉,真真。我也舍不得。但我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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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到阿姊消除心动的办法,得来了另一个办法。
回家的办法。
赵熠拥着夜色,声音沙哑的不似从前。
「真真。」
他唤我。
「她还有一次机会,对吧。」
我一惊:「你都知道?」
赵熠并没遮掩。
「你们去灵廿寺的时候,我派人跟着了。」
「所以你就派人在酒肆守着,只为怕阿姊跑掉?」
「嗯。」赵熠应一声,自嘲式笑笑,「可还是跑掉了。」
「不过——我在平阳候府见到她时才知道那枚玉佩指什么。」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念头。
「那玉佩——」
一块莹白物什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我换掉了。」
「所以她回不去。」
「可是现在,真真。」他把那枚玉佩推到我手上,「你帮我给她吧。」
我觉得手中的东西烫得吓人。
赵熠攥着我手掌。
「拿给她。」
「好……」我应下,「你不要再见见她吗?」
赵熠垂了眸。
「不见了。」
「她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我想告诉他不是的。
阿姊也动了心,只是一样又不一样。她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起大师的一句话。
「全赖造化。」
我握着那枚玉佩往回走。
那样硬那样硌人。
是不是我此时砸了这玉佩,阿姊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阿姊说的一句话来。
「真真,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53
「阿姊,玉佩。」
我把那玉佩递给她。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过了几百转心思,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用歹毒的法子把它毁掉。
但我忍住了。
「赵熠送过来的,之前的被他调换了。」
阿姊拿着玉佩,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欣喜。
「谢谢你,真真。」
「也谢谢他……」
54
阿姊拿着玉佩在闰二月的最后一天再度投了湖。
这次再被赵熠救起来的时候,阿姊不是完完本本的阿姊了。
阿姊成了痴儿,形同八九孩童。
谢怀玉和赵熠打了一架,没能抢得过他。
只我一人坐在阶上呆呆地想:果然离别早有预警。那躯壳里的三魂六魄怕是已经跟着阿姊回了她口中的理想国度。
我突然很想跟着阿姊一起死一次。
投入水的那刻还听得有人唤我。
「真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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