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早上醒来一睁眼居然发现我师父师尊正躺在我怀里”为开头写一篇文?

如何以“早上醒来一睁眼居然发现我师父/师尊正躺在我怀里”为开头写一篇文? -

早上醒来,一睁眼居然发现我师尊正躺在我怀里。我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路,但我刚动了一下,师尊就环过我的腰,往我颈窝里蹭了蹭,睡得愈发香甜。

算了,死就死吧。

《非分之想》已完结,清冷闷骚师尊 X 沙雕妖孽末徒。

1

我把我师尊睡了。

昨夜我鬼迷心窍,半夜敲开了师尊的房门。一晚颠鸾倒凤,生米煮成熟饭。

我摊牌了,我就是馋他身子。

第二天,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睡眼惺忪地醒来,又看着他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好不精彩。

他望着我,目光定在我身上,似乎比平时更冷几分。

木已成舟,我亲了他一下,十分尊师重道地跟他打招呼:「师尊,早上好。」

师尊的脸浮起薄红,咳嗽了半晌,憋出一句碎得不成句的话:「千年,你……」

「我不要脸。」我善解人意地替他补充。

师尊深吸一口气,声音气得发抖:「出去。」

2

「小师妹把师尊睡了」这事儿很快传遍了师门。

大师兄一瞬只说了两个字:「牛 x。」

二师姐十珞双眼放光,拿出纸笔:「展开讲讲?」

三师兄百流扶了扶自个儿的单片眼镜,在一边端着茶碗八卦:「你对师尊……这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我回忆了半天,斟酌了一下措辞,说:「见色起意?」

我跪在师门祠堂,回答的时候师尊恰好从祠堂门口走进来,听了这话,单薄的身子又晃了晃。

师尊身有顽疾,一向体弱,每晚睡前是运功调息之时,阴阳不稳,极易动情。

可天地良心,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昨晚怎会如此大胆。

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只模糊记得自己那时极热极渴,本能一般就去了师尊的房间,抓着他连声恳求,拥抱亲吻,跟中邪了似的。

后来的事,就顺水推舟了。

一世清誉毁于一旦,师尊怕是恨死我了。

我有点担心他会当场厥过去,偷瞄一眼却发现师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漠然,冷冷淡淡的,活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

一旁的师兄师姐们端肃行礼,恭恭敬敬:「师尊。」

他没反应。

师尊沉默不语地走到主位旁坐下,看似极其淡定地开始看书。房间里安静到无趣,我忍不住抬头端详他。

我师尊温鸿羽霞姿月韵,从眉眼到发丝都完美得像一方上好的和田白玉,就连眼尾那颗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实在是很有叫人色令智昏的资本。

可惜生了一张冰山脸,谁靠近他三尺内都巴不得揣个暖炉。

他早上那个神色,倒是很难得。

我有些心猿意马,师尊咳了一声 ,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终于开口叫我的名字:「千年。」

我回过神,立即摆好态度:「师尊,徒儿知错。」

他垂着眼看我,搭在书页上的素白指尖动了动,没言语。

我膝行两步,更加诚恳:「是徒儿不好。干出这样的荒唐事,给您添了麻烦。但师尊放心,徒儿有自知之明,不需要您负责……」

「我需要。」

师尊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讷讷地道:「什么?」

「我说,」师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口齿清晰地重复,「我需要你负责。」

看戏的百流手一松,茶碗「啪叽」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3

祠堂里安静了很久。

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我……负责?」

师尊把手中的书合上,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近前,一握白发迤逦地垂在脑后,姿容胜雪。

「你当然要负责,这是我的第一次。」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觉头皮发麻,舌头都在打结:「不是,男人哪有第一次?」

师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有。」

十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已经激动得开始搓手了。

我慌了。

「师、师尊你别开玩笑了……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玩玩?」

「不是……」

「还是你觉得,」师尊的目光锐了三分,「为师就是那样随便?」

师尊步步紧逼,我节节败退。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师尊堵得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连素来不问世事的一瞬师兄这会儿都直直地看了过来,显得很有兴趣。

我示弱地低下头:「……徒儿不敢。」

师尊许久没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要重罚于我时,他忽然向我伸出了手。

我下意识地合眼,然而他的指尖擦过我的头顶,轻轻落下,最后,只是迟疑地揉了揉。

我莫名其妙。

「师尊?」

「千年,」他平静地说,「我们成亲。」

4

我没想到师尊会想娶我。

从小到大,他一向对我很冷淡。并且,我在外边的名声不大好。

王都的男人,一半想睡我,另一半,一边骂我一边想睡我。

虽在清正无俦的司天监门下,我却生了张妖孽皮相,自幼就有不少男人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来接近我。

我烦透了这些居心不良的人,可不知为何,我拒绝得愈多,外头的流言就愈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笑,他们说我妖媚勾人;我不笑,他们说我故作清高。

他们说我眉眼下贱,说我欲拒还迎,说曾与我共赴巫山。

甚至,他们说我是妖。

到后来,我索性凭心行事,恣意风流。

可惜,在多数人的眼里,男人的风流才叫风流,女儿家的风流,那叫不知检点。

「我这样的人与师尊成亲,于师尊清誉有损。」

「横竖你损也损了,不如做得彻底些,气死外边那帮人!」十珞坐在小花园里,边嗑瓜子边骂,「成日造你的谣,我早晚找他们算账!」

我哭笑不得:「你找谁去?众口铄金,说这些的又不止一个人。」

「那就这么由着他们说?」

「说呗。」我打了个哈欠,「又不影响我吃饭。」

十珞恨铁不成钢地甩开我的手:「你这人……」

我摸了摸我眉心的红痕。

都说眉间悬针破印,上克父母师长,下克兄弟姐妹,是天生的煞星。

回想起昨晚的不同寻常,我有些犹疑:「师姐,你说会不会我真是妖?」

「当然不是!你当我们司天监是什么地方?」十珞气鼓鼓地道,「你可是司天监监正温鸿羽亲自带回来的人!」

5

我是八岁那年被温鸿羽带回来的。

十珞说,我入司天监那天被他抱在怀里,浑身是血,看起来很吓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有八岁以前的任何记忆。我唯一记得的,是被血糊得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有纷飞的大雪,温鸿羽从雪中走来,蓝袍银发,眉眼清隽,像一块落在雪地里,莹莹有光的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我的救赎。

后来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司天监的床上。

刚来的那段时间,我常做许多被人追杀的梦,总疑心有人要害我。

我总是在半夜惊醒,暴躁地砸身边一切能砸的东西,屡屡将温鸿羽引来。

而即便我拼命将他推开,像只小兽一样拳打脚踢,蛮横撕咬,他也只会把我好好地抱紧,反反复复地告诉我:「没事,千年。」

他说:「千年,你回家了。」

我问过温鸿羽:为什么是我?

彼时星子漫天,他站在浑仪边,我执着宫灯站在几步外。温鸿羽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问:「二十八宿指哪些?」

我知道个屁。

他叹了口气,嘱咐我:「以后在司天监好好学。」

「学什么?」

「众星在天,天有其象。人禀星气而生,随星位尊卑而成贵贱之命。」

温鸿羽的声音实在好听,像天上的星星琳琅地落在冰上。夜风吹起他宽大的官袍,仿佛一瓣随时要随风而去的雪。

他的眼神在月亮上停留了一阵,回过头,对我极平静地承诺。

「你不必担心。我永远会保护你。」

四周狂风大作,我觉得害怕,手里拿着的宫灯也在颤抖。温鸿羽站在原地,忽然笑起来。

他对我招了招手,说:「年年,来我身边。」

于是幼小的我走过去,放下宫灯,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

6

「总之,」我对十珞说,「我与师尊成亲实在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不喜欢师尊?」

「也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睡温鸿羽睡得糊里糊涂,疑点颇多。而且他娶我,应该只是出于恪守规矩的性子,并非喜欢。

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发生了就发生了,反正我睡师尊也挺赚。但成亲是大事,如今这样,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十珞穷追不舍:「你不喜欢师尊,那你喜欢谁?宋离?」

我顿感头痛:「这关宋离什么事儿,我跟他只是朋友。」

「你这么想,人家却未必,」十珞给自己灌了口茶,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我瞧着人家对你从未死心。你与师尊成亲最好,省得他对你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我跟十珞叹了口气:「算了,不说那些。晚上小厨房做什么?我想吃面。」

十珞随口道:「那你只能出去吃了呀,今晚厨房要做糖醋排骨和粉蒸肉,百流求了师尊好几天的。」

司天监的厨房手艺相当不错,但每日的菜式都是提前订好的,到点了大家去排队拿饭一起吃,烧什么吃什么。

十珞话音刚落,温鸿羽就从门口迈进来,我和十珞赶紧行礼。

「师尊。」

温鸿羽看着我,提纲挈领地道:「我订了嫁衣。锦绣坊来人量尺寸了。你去一趟客房。」

7

我与锦绣坊的人量完尺寸,再回小花园时,十珞和温鸿羽都已经不在了。天色将晚,我瞧着时间差不多,就往膳房走。

然而没走几步,我就撞见了垂头丧气的百流。

「怎么了?」我打趣道,「谁惹我们玉树临风的百流师兄了?晚饭不是吃你爱吃的菜么,怎么不开心?」

百流撇撇嘴:「别提了,不知道师尊突然发什么疯,说自己过生辰,硬是让厨房把晚饭改成了长寿面。」

「长寿面?」

我愣了一愣。

我走进膳房,果然见桌上摆着的是一碗碗肉香四溢的面条。

「小千!你运气真好,」十珞笑盈盈地将面推给我,「你才说想吃,就蹭着师尊的长寿面了呢!」

我很是不解,偷偷瞄了温鸿羽一眼:「师尊的生日……不是还没到吗?」

温鸿羽骨节匀亭的手握着木筷,吃得慢条斯理。

「提前过。」

我噎了一口:「……提前三个月?」

温鸿羽的动作滞了一下。

一瞬师兄略一思索,道:「今日是大雪,鹖鴠不鸣、虎始交、荔挺出。此时阴气最盛,但盛极而衰,阳气开始反攻,有所萌动。徒儿认为,师尊选择今日过生辰,为的是顺天时、养万物。」

温鸿羽沉默了。

他沉默了。

一瞬继续一本正经地推想:「长寿面有福祚绵延之意,师尊选择吃面,还有心系苍生,为天下祈福之意。」

最后,他望着温鸿羽,一脸崇敬:「不愧是师尊。」

我恍然大悟。

「我懂了。」

温鸿羽咳了两声:「快吃。」

8

不知为何,我与师尊要大婚的消息在王都传得格外快。

他们说,是我给温鸿羽下了春药,威胁他娶我为妻,他才迫不得已要与我成亲。

我在城中臭名昭著,而温鸿羽身为司天监监正,素来清正端雅,在世人眼里是神祇一般的存在。不出半个月,连街头的酒馆里都开了评书,夸大其词地描述起我是如何人面兽心地糟蹋了温鸿羽,又逼迫他和我成婚。

我的流言往日传得已经不少,这次更加离谱。

横竖我说什么都没人信,烦躁之下,我不由赌气道:「对,我就是设计睡了温鸿羽。关你屁事?」

于是对我的各种谩骂愈发明目张胆,就连我吃碗阳春面,都有人朝着我砸臭鸡蛋。

「妖女!」那人忿忿不平地骂道,「不要脸!」

我侧身躲了他砸过来的鸡蛋,却忘了自己面前还有面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掀翻在地,溅了我一身汤。

我大受震撼。

你打我就算了,你浪费粮食?

你知道农民伯伯有多辛苦吗你浪费粮食?

我决定拿出我的拳刃给这人一点教训。

然而我拳头还没举起来,那人直接往地下一躺。

「司天监打人啦!」

好家伙,还碰瓷。

给我气笑了。

周围的人也开始围聚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传进耳中的,无外乎是什么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我正思忖着怎么脱身比较轻便,一片菜叶子就砸了过来。

「滚出司天监!」

砸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我刚要继续闪避,肩膀就被按住,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挡在了身前,生生把那些污秽受了下来。

围观人群立时愣住,动作也停住了。

「温监正?」

我有点意外。

师尊怎么来了?

温鸿羽穿的是司天监的官服,似云水天青,清贵非凡。此时被砸了污物,如同美玉蒙尘,瞬间就毁了。

我看着他那身狼藉的雪衣,心情有点复杂。

「温监正不必如此忍让!对待这种妖女,就该狠狠打一顿,逐出师门!」

「是我要娶的。」

温鸿羽的声音虽凉,却掷地有声。

四周的人霎时静了下来,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温监正……您说什么?」

「我说是我要娶的。」

温鸿羽定定地立在那里,说出的话却无异于平地惊雷,将众人炸了个天翻地覆。「她什么都没做。是我情难自抑,做出逾矩之事,与她无关。」

冬日晌午的阳光虽烈,却并不灼人,只叫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生出几分脆弱的暖意来。

「但她早已经脏了!」有人叫嚷起来,「她知道她睡过几个男人吗!她早已是不贞之身,伤风败俗,枉为女人!」

我感到温鸿羽的气场骤然冷冽,连带着身后的我都打了个寒颤。

「脏?

「千年是我的徒弟,她性子顽劣,或许是骄纵了些,却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她有选择的自由。我不介意,也不觉得她有何过错。

「你敢这样说,是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的徒弟,是吗?」

他盯着那个人,一字一句。

在场众人霎时噤若寒蝉。

温鸿羽冷冷地睨视过他们,抓住我的手回了司天监。

9

我沉默地跟着温鸿羽回了司天监。

他的房间燃了暖香,檀木的气味温暖又好闻,闻着让人很安心。

我坐在桌沿,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师尊,其实您今日不必如此……」

温鸿羽垂着眸,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看得他轻描淡写地解了外袍挂在一旁,然后给香炉添了熏香,给茶杯沏上茶水。

我从小最怕他这个样子,不由走过去扯他的袖,放软了语气唤他。

「师尊……」

「为什么不辩解。」他盯着我,「他们那样说你,你为什么不辩解?」

我隐隐觉得他有些生气,却不知他的气从何而来。

「没什么好辩解的,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

我随便挑了两个词:「……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温鸿羽的怒火似乎更盛了。

「千年,你就这么想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是那样的人。那天晚上也是我勾引的你,所以……」

所以你还是不要与我成亲了。

「所以你现在要负责。」温鸿羽说。

我哽了一下,静了好久,终于抬头看着他。

「师尊,你真的没有必要为难你自己……」

温鸿羽静了静,说:「你觉得我和你成亲,是在为难我自己?」

「难道不是吗?」

我这样身世不明、身份低微,又名声败坏的人与温鸿羽在一起,不就是给他抹黑吗?

温鸿羽的目光泠泠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莫名有些难过,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窗外落起小雪,冰冷的屋檐发出细碎的响声。

下一瞬,温鸿羽将一个十分冰凉的东西放进我手里。

是一个银质的指环。

「我说要娶你,不是一句戏言。不会收回。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个都不会少。」

我沉默了很久,低下头。

「师尊,我不知道我那晚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你真的不必这样较真。」

「不知道?」温鸿羽皱起眉。

「是……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我有些反常,难以自控。我知道那晚我多有冒犯,但那非我本愿,也谈不上是谁的过错。在我看来,享受过那个过程就可以了,成亲什么的,大可不必。」

温鸿羽忽然将我胸口的长命锁拎起来看了看。

我被吓了一跳,不解道:「师尊?」

窗外的雪色映了灯火,将窗纸照得泛白。

许久,温鸿羽垂着睫回:「我知道了。成亲之事,我不会再提。」

他抬起眼望着我,神色依旧无波无澜,我却错觉他格外伤心。

「我还以为……算了。」

10

我们仍未知道师尊那天原本想要说什么。

「小千,小千!」十珞将我喊回神,「发什么呆啊!」

我将掌心的指环收进袖中,强笑道:「师姐,怎么了?」

「还敢问,我都喊你好几遍了!宫里来人问我们要《祥异图说》,这书之前不是你拿走看了么?你放哪儿了?」

我定了定神:「那书不在我这儿,师尊早就拿走了。」

「那你去找师尊拿一趟呗,横竖你现在跟他那么熟。这事儿交给你了啊,你赶紧去,我去逛金玉阁了!」

「哎……」

我还没来得及回绝,十珞就跑得没影了。

我有些头疼。

那晚以后,师尊三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看过我一眼。

但那个指环,他却没有拿回去。

我将袖中的银指环重新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把玩。

这指环做得极精巧,不止有一层戒圈,而是层层叠叠几个不同大小的戒圈套在一起。平日戴在指上是一枚普通指环,但翻开来,却是一个浑仪的模样。

温鸿羽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他房门口。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索性直接敲了门喊:「师尊。」

没人回应。

我推了推门,门没锁。

我走进温鸿羽房间,想着速战速决拿了书,正好省得和他碰面尴尬。然而在书桌前绕了几圈,只看见几张力透纸背的习字和凌乱摆放的几张画稿。

那字迹行云流水,来来去去不过一句话:「只应曾想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那画稿上画着什么衣物上的图样,几版各不相同,但都十分精巧漂亮。

「被我抓住了。」百流抱着臂在门口「啧啧」了两声,「鬼鬼祟祟地在师尊房里,干什么呢?」

「别瞎说。我只是来找本书。这图样画得好看,我多看两眼。」

「好看吧?」百流颇有些得意地走过来,「这可是师尊亲手画的,要给你绣在喜服上的图样,自然好看了。」

我愣了一下:「喜服的?」

「是啊,」百流道,「前阵子师尊一直忙这个,噢,他还亲手打了一个指环,也捣腾了不少时间,手都伤了。」

我和温鸿羽已经不会成亲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指环。

「你们在干什么?」

温鸿羽从门口跨进来,轻描淡写地越过我和百流,走到书桌边。

我忙道:「宫里要《祥异图说》,我来找找。」

百流笑盈盈地附和:「我帮她找。」

温鸿羽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地道:「平日里没见你这么乐于助人。出去。」

「得嘞师尊。」百流兴高采烈,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温鸿羽从一旁的书架上找到《祥异图说》,递给我。

「拿着。」

我接过来,在原地踌躇。

温鸿羽坐下来,一面从容地落笔,一面道:「还有事?」

「师尊,」我终于开口,「之前的事……对不起。」

他行笔滞了滞,冷冰冰地回:「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作多情。委屈了你。」

11

我心里堵得慌。

明明误会解除,温鸿羽也说了不用成亲,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生什么气?

我替他着想,他还生气了?

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杯。

当晚,我去了笙歌坊。

笙歌坊还是老样子,满楼红袖招。

仰头看去,宋离独自卧在二楼的阑干上,一身娇嫩粉衣完美融入这满眼的花团锦簇。只是他惯不好好穿衣服,这大冬天的还敞着大半胸膛,也不嫌冻得慌。

我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哟,宋离,还没死呢?」

「嚯,心肝,」他轻笑一声,足尖一点,从楼上落了下来,「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微笑着挥开了他朝着我肩膀勾过来的爪子。

宋离「嘁」了一声,懒懒散散地朝里边偏了偏头:「进去说。」

门口的小厮高声道:「贵客一位!」

12

我倚在顶楼的阑干上,与宋离碰了杯,灌下一口酒。

笙歌坊楼下车水马龙、灯火连昼,正是我最熟稔的繁华盛景。亥时刚过,天空落起细碎小雪,又在坠入无边灯火时迅速消融。

宋离是笙歌坊的坊主,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是个姑娘就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不过这家伙的心,怕是有好多瓣。

十五岁那年,我刚及笄,偷跑到笙歌坊前摆卦摊。宋离站在摊前摇着扇,笑意盎然,要我给他算卦。

我很认真地问:「你算什么东西?」

他当时没出手打我,实在是教养惊人。

司天监课业无聊,有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往笙歌坊跑,宋离嘴巴甜又有趣,笙歌坊美女如云又有好酒,很难不心动。

外边的人总是对我诋毁谩骂,宋离却不会。

我不想让师姐担心,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在很多心烦意乱的时候,都是宋离称职地扮演着一名朋友的角色,陪我喝酒、听我抱怨、看我发疯。

这次也是如此。

「这次是怎么了?」宋离眉眼带笑。

「我就不能没什么事,只是过来喝个酒?」

「当然可以。不过听说你要成亲了,真叫我心伤。」他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你不考虑一下与我私奔么?」

他这样子我见惯了,心里毫无波动。

「我说宋坊主,绕着你的美人那么多,就别对着我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了吧?」

宋离叹了一口气。

「长大了,不好骗了。」

我说:「你这套骗骗小姑娘还行,对我就省省吧。」

「怎么,你不是小姑娘?」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你爹。」

我从怀中拿出几枚铜钱,漫不经心地摇了卦摆开。

第六十六卦。坎为水。

大凶。

此时门外有人敲门通禀。

「坊主……有客人找您。」

宋离挑了挑眉:「没见着我陪年姑娘呢?不见。」

「是……是司天监监正,温鸿羽温大人……」

13

我当时害怕极了。

宋离是真的有病,他听了小厮的话,抓着我手腕眉扬目展地就出去了,活像个见着骨头的狗。

我拼命甩他的手,但这家伙的手就跟上了锁似的,手快甩断了都没把他甩下去。

我急了:「宋离,撒手!」

「你怕什么,」宋离笑眯眯的,「他又不会把你吃了。」

我心说但我可能会丢饭碗。司天监是铁饭碗,很珍贵。

总之我非常心虚。

宋离不理会我的挣扎,我就像个人形挂件一样生无可恋地被他拖了下去。

见着温鸿羽,他笑得更开心。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温监正吹来了?」

温鸿羽正坐在二楼喝茶,一身月白在姹紫嫣红的笙歌坊里格外显眼,就差脑门上贴着「我来抓人」四个大字,闻言抬了抬眼皮,目光定在我被宋离抓着的手上。

我躲在宋离身后,一边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一边哆哆嗦嗦地用单手捏隐身咒。

咒还没捏完,就听见一声:「千年。」

我膝盖一软,下意识都想跪下去。

万幸我长了张冷脸,所以在别人看来,我还是相当镇定矜持。

我说:「师尊,好巧,你也来听歌吗?」

14

温鸿羽的脸色不太好看。

也是,我这人本来就给司天监抹了不少黑,现在逛青楼还被抓了个正着,搁哪个师父脸色都不会好看。

温鸿羽坐在原地,无视了宋离,只对我说了两个字:「过来。」

我看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忽然有点生气。

我刚喝过酒,此时酒劲泛上来,酒壮人胆,顿时就没那么怕了。

「我不回去。我没玩够。」

在司天监的时候总对我冷得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不知道在气些什么,现在却跑来笙歌坊一副家长的样子要把我带走。

我上笙歌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这次碍着他的事儿了?

我很有骨气地站着没动。

宋离瞥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走的意思,把手松开微微一笑。

「温监正倒也不必管得这样严。千千还是小孩子脾气,贪玩一些,也是正常的。」

温鸿羽依然没有理他。他盯着我,声音更冷,就跟小时候我打碎了东西他训我时一模一样。

「千年,我只说一次。跟我回去。」

我委屈极了,红着眼强撑着冷静地回:「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在这儿又不做什么别的,就听个歌喝个酒,影响到谁了吗?关你什么事!」

坊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别说曲子了,人声都没有。

天上很应景地响起一声闷雷。

温鸿羽望着我这边,眼神像两块裹了火的坚冰,炽烈又寒冷。

我从没见温鸿羽这么生气过。

众人眨个眼的时间,温鸿羽的袖中飞出一段白绸,直接破空而来,缠住了我的腰,把我扯过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我没反应过来,宋离也抓了个空。

温鸿羽将我接到怀里,身上混着薄荷味的白松香扑了我满鼻,然后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就从二楼窗户跃了出去。

耳边的风猎猎作响,我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意识到之后又连忙要松手。

他一言不发地将我的手抓住,继续按在他的脖颈后。

我彻底火大。

「我不要回去,也不要你管。我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为所动,一边跃过屋檐一边贴着我的耳际清冷地咬字:「全城都知道我要和你成亲,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气急败坏:「你说过不再提这件事的。」

「我后悔了。」

温鸿羽忽然停下来,极其强硬地扣住我的下巴,吻了下去。

15

当师尊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君子要一诺千金这话还是温鸿羽教我的,但现下他显然没有守诺的打算。

他的唇压上来,很凉,像一捧雪。

我被唇间的凉意逼得一激灵,本能地要挣扎,可他今天似乎是真的气得狠了,直接捉住我的手,一下定在了我头顶上方的墙上,不依不饶地继续欺身吻上来。

方才响过闷雷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裹着雪粒的雨,温鸿羽瘦削的手指滑入我的指间,与我十指交叠后,死死地握紧。

仿佛烟火落进了指缝,酥麻与战栗从手心一路炸到了尾椎。温鸿羽的气息像是一座囚笼,不容抗拒地将我笼罩在内。

我挣脱不得,被动地接受着,在他一反常态的攻势下逐渐喘不过气。

我忍无可忍,咬了他一口。

温鸿羽感觉到我的挣扎,松开唇,鼻尖抵着我,声音喑哑而不豫。

「就这么想逃吗?」

我不舒服地偏开头。

他将我的下巴扳回来,唇上还带着我咬出的血渍:「要逃去哪里?笙歌坊?」

「我没……」

「你知道那个宋离有多危险吗?」

我用残存的理智微弱地辩解:「宋离他是好人……」

「好人?」温鸿羽冷笑了一声,手上使了劲,「不如我将你锁起来,让你再也没法找这个『好人』。」

好疼。

酒气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我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觉得平日里清冷疏离的师尊这时极可怕极凶狠。我盯着他的脸,鼻子一酸,扑簌簌地就开始掉泪。

「师尊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

温鸿羽怔了怔,眼神中的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放开我,沉默地看着我哭得掏心掏肺,半晌才僵硬地伸出手,想给我擦眼泪。

「与我亲吻,让你这样委屈吗……」

冬日夜晚的小巷墙角,主街道错落的灯光荧荧地晃进来。

温鸿羽刚试图靠近我,我就下意识地后躲。于是他的动作滞了滞,在原地停下来。

「是为师不好。」他矮下身,很小声地哄,「不要哭了,年年。」

16

「你就是不好,我不要当你徒弟了……」我得寸进尺,借着酒劲一边抽噎一边絮絮叨叨地倒苦水,「你一直就不喜欢我!」

温鸿羽垂眼立着,忽然扬手起了一道幔帐,挡住天上无休无止的雨雪,也将我们与外界轻柔地隔开。

「……我哪里不喜欢你。」

「我越长大你对我越冷淡。我找你说话,你总是别开眼睛,不愿意看我。

「你从来不对我笑。小时候我打碎厨房的碗,你斥责我,还沉了好久的脸。可是百流打碎你都不管他!

「还有我及笄的时候,我穿了特别好看的裙子,师兄师姐他们都夸我好看的……可是你都……你都没有夸我,你转身就走了……」

我哭得特别委屈,温鸿羽听了我的话欲言又止。

我扯住他的袖:「可是、可是师尊……」

我越说越委屈,断断续续地说不出后半句话,只觉得倦意弥漫,渐渐支撑不住。

我合上眼向下倒去。

有人轻轻将我带进怀里,像是护着一件珍宝那样,小心地拥住了我。

我听见他在我耳旁说话,温热的呼吸像是熏风一样拂过。

「嗯。是我不好。

「以后不会这样了。」

17

我宿醉后睡得昏天黑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我顶着头痛勉强地回忆了一下,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我昨天在笙歌坊干的好事儿,以及和温鸿羽叫板的豪言壮语。

然后我就出了一身冷汗。

千年,你怎么敢的。

我坐在床上万念俱灰地思考人生,思考得过于投入,乃至于十珞走到我床边我都没注意。

「想师尊呢?」

十珞把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在我床头放下,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表情。

我疑惑地抬头看着她:「想师尊怎么杀了我?」

「你丫的睡糊涂了啊?」十珞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师尊大清早就去小厨房给你炖解酒汤。」

我看着那碗解酒汤肃然起敬。

「师尊让我用这碗汤自行了断?」

「师尊要想动你还用得着下药?」十珞胡噜了一把我的脑袋,「快喝,今天你得去趟北郊。」

我把药碗端起来喝了一口,甜的。

我很顺畅地把汤喝完,皱起眉:「不是吧,这会儿妖邪作乱吗?」

「是……陛下那边头疼得很。」

「王城周边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妖邪敢生事了么?」我有点惊讶,「最近这是怎么了?」

十珞叹了口气:「不止王城周边,东海境那边也出了事。一瞬师兄今天一大清早就赶去了。你说这眼看就要年关,这些妖怎么这么不消停呢。」

我哼了一声:「要不说是妖呢。」

「你带几个外门的人去吧?我不放心。」

「用不着。」我把药碗放在一边,想起之前的事,又有点烦躁,「人多碍手碍脚。」

上次远赴西地除妖,我杀妖都够忙的了,偏生几个外门的人还给我添乱,弄得我焦头烂额,妖没杀尽,还得先忙着救人。

十珞还想劝我,看了看我的神色,到底放弃了。

「好。那我给百流那边多加点人吧,你知道的,他只会布阵,万一被近身就不好了。」

我摆摆手:「给他给他都给他,但是别让师尊去了。他身体一直不好,在司天监等我们回来就行。」

十珞道:「那是自然。」

18

我所在的仙砚国有些特别,与普通的大陆国家不同,仙砚位于海岛,临近仙山,虽是俗世红尘,却与仙魔两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因为这个缘故,仙砚国内一向是君权与神权分庭抗礼。

温鸿羽所辖的司天监虽表面上隶属朝廷,但地位十分崇高,在民众心中也颇有声望。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仙砚的司天监除了占星卜卦,还很大程度上承担了护佑仙砚的重担,相当于一个特殊的宗门。

每年死在司天监手里的妖,能绕王城好几圈。

我与一瞬、十珞、百流是温鸿羽仅有的四名内门弟子。在头衔上,则分别是司天监的春、夏、秋、冬四官正。

一瞬全能,尤擅奇门遁甲;十珞擅占星卜卦;百流擅风水法阵;而我,擅歪门邪道。

准确地说,我擅长杀妖。

19

原本我是没那么擅长杀妖的。

我幼年体弱,杀妖都拿不动刀。好在温鸿羽有办法,拿自己的灵气和药草给我养了个七七八八。

我病好之后,他发现我在拳刃上很有天赋,就让我专司拳刃的杀法。拳刃这东西多是杀手用,论近身战绝不会输,杀起来也利落,我很喜欢。

别问我杀妖有没有罪恶感,杀了那么多年,我的心已经跟东市鱼头伯伯的刀一样冷了。

只是我在阴阳灵术一途实在是没天分,也就能街头算个运势卦,东西丢了掐个小六壬,堪称司天监之耻。

所以当一瞬师兄「歘歘歘」地劈落雷,十珞师姐夜观星象知晓北面地动,百流师兄靠着看风水去别人家里骗钱……不是,赚钱的时候,我只能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抿着妖血割下一个又一个头颅。

我一向不穿司天监那身蓝白相间的长袍,那对我来说太容易脏了。

血沾在白衣上,终归是比沾在黑衣上看起来更触目惊心些。

长此以往,好家伙,仙砚国民看我更害怕了。

我这哪是司天监官正啊,整一煞神。

20

此时此刻,本煞神正不情不愿地把我的拳刃重新系上手腕。

十珞看我磨磨蹭蹭,伸手过来替我系带子。

「外边的人真是不识好歹,你为了保护他们杀了那么多妖,不把你当英雄就算了,还成天找由头骂你。」十珞一边系带子一边替我鸣不平。

我矢口否认:「谁说我是为他们?我可不想当什么英雄,就混口饭吃。」

「你这不像混饭吃,像抢饭吃。」

「哪有!」我冤枉极了,「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你这外貌就不普通。」十珞掐了掐我的脸,松开手,「来,看我给你系的蝴蝶结!」

我有点无语:「……你别总给我整这些没用的。」

今天是个好天气,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照在身上,烫得人十分舒服,我不由伸了个懒腰。

「正经人谁进司天监啊!我平时就想吃吃面,听听歌,得闲去郊外钓钓鱼,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十珞笑道:「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清心寡欲?我可不准,我还等着给你和师尊的孩子做干娘呢!」

我的脸「腾」地一热,十珞撒腿就跑。

「尹十珞!」我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21

我和十珞打打闹闹地跑去庭院,正巧撞见浑仪旁的银杏树下温鸿羽和百流在谈话。

温鸿羽像是在告诫着什么,而百流站在他身前,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见着我们来,百流灿烂地笑起来,单手插着袖挥了挥手。

「十珞十珞!」

我想起昨晚的事儿有点发憷,但好在我这次没胆大包天再把温鸿羽睡了。

这就是进步。

我一边鼓励自己,一边清清嗓子,跟着十珞过去行礼。

「师尊好。」

「嗯。」温鸿羽应了声,又定定地望向我,「都收拾好了么?」

我点头:「嗯。北郊离得不远,我快去快回,免得夜长梦多。」

温鸿羽略一沉吟,道:「也好。」

然后他从一边拿出一个食盒,递给我。

我看着那盒东西,有点懵。

温鸿羽淡声道:「拿着。云片糕。」

「……给我的?」我接过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为什么?」

温鸿羽的神色很冷淡,也很理所当然:「你会饿。」

「那……谢谢师尊?」

温鸿羽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

「千年。」

「嗯?」

「你今天很好看。」

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玄黑的劲装,很难不觉得温鸿羽在睁着眼说瞎话。

我还没从这个惊吓里缓过来,一抬头又看见温鸿羽忽然笑了起来。

他不是那种一般的笑,就,我很难描述。

是那种,非常恐怖的笑。

我整个人冷汗爬上背脊,差点失手把盒子丢了。

「师尊,你还好吗?」

温鸿羽的笑容迅速收敛,沉默了一会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转过去看十珞和百流:「什么意思啊?」

「还能什么意思啊!」十珞仿佛相当头痛地扶着额,「真是傻人有傻福。」

百流哼笑了一声:「傻人有傻福,傻比没有。」

江百流,你给我等着。

22

院外急匆匆地跑回来几名外门弟子插进了我们的谈话。

「官正,我们抓着一只半妖。」

我偏头看了一眼,一个兔耳兔尾的男孩被绳索捆着,浑身潮红,跌跌撞撞地随在他们身后,很吃力的样子。

方才还一脸玩世不恭的百流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他扯了下唇:「这种事也用得着禀报?」

我与十珞有些尴尬。

司天监中恨妖的人不少,但百流绝对是最恨的那个。

当年他初初成名,凭借出色的阵法,总能兵不血刃就将妖剿除殆尽,有「江河浩瀚,诸恶百流」的美誉。

所谓清风朗月,皎皎少年,不外如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与我相反,百流无法修习任何近身的武术。

他出身天师世家,满门皆被妖所灭。幼年的他受到波及,十二经脉俱伤,若不是温鸿羽接到十珞的求援及时赶到,百流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不止如此,他的左眼也在那场浩劫中被毁。他现在的左眼,是只鬼眼。

此刻,这只鬼眼透过水晶眼镜渗着幽暗的光。

外门弟子面面相觑,犹疑着答:「可是……这半妖原只是平民,也未行什么恶事,只是由于发情期才显露原身,恰巧被我们抓住……」

百流没说话。

他只是抽出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铛」的一声,剑被击飞了。

我和十珞看着温鸿羽去而复返,都有些意外。

百流「啧」了一声。

温鸿羽睨着他:「方才为师和你说了什么,你已经忘了是么。」

百流无所谓地别开眼,敷衍地行了个礼:「我去南面。」

百流径自离开后,温鸿羽转过头看向我。

「我陪你去北郊。」

「师尊不必跑这一趟,我自己应付得来。」

温鸿羽挑了挑眉。

他很平静地将我戴了戒指的手牵起来,一张清俊的脸依旧欺霜赛雪。

「你应付得来和我担心你,是两码事。」

23

我还打个屁的架。

温鸿羽说完那句话之后,我跑步都在飘。

一直以来,温鸿羽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太特别的存在。他对我恩重如山,也让我望而却步。

当你太在乎一个人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脑中一团乱,但眼下的情境显然不容我细想。我看了一眼坐在城门口用白绸支起个小桌子端着茶盏镇定喝茶的温鸿羽,确定他是来监工而不是来帮忙。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北郊的形势尚算平稳。朝廷的官兵筑好了围栏和弓墙,大部分人已经撤离进城门内。

我从树上跃下,借着落力划开一只狼妖的胸膛。

但我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这帮妖邪非常反常,他们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不会害怕,也不会疼痛,就只是一味地进行进攻,简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

我的拳刃破过他们的血肉时有一种惶然的不安,没有以往的实感。

不远的山上燃着大火,如血的残阳映着一地七零八落的妖族尸首,诡谲残忍得仿佛地狱。

我撑着拳刃跪在地上喘息,忽然想起我第一次杀妖时颤抖的手。

我现在的手,抖得像那时一样。

这种感觉让我前所未有地焦虑,理智告诉我应该冷静一些,但脉搏中的血气沉沉鼓动,渴望着更多的鲜血。

身上的衣服被妖血浸透,城门那边的士兵和民众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比妖邪还要可怕。

我不喜欢那种眼神。

我愣神太过,没及时注意到侧后方又扑过来一只狼妖。下意识转身想挡时,却瞥见不远处一道白影极快地瞬步到了我身边。

温鸿羽袖间的白绸将我往后一拽,素白的手从我的肩上方伸出,举重若轻地扣住了面前庞大狼妖的头颅。

我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在我头顶薄薄地吐字。

「坠。」

一梭冰棱应声而落,贯破妖身。

可恶,被他装到了。

24

温鸿羽转过身,伸手用指腹抹去了我脸上的血迹。

「脸上沾到血了,」他温柔地说,「小心些。」

我盯着那只狼妖,它的目光清明了一瞬,猩红的双目中含着恨意,看着我胸口的长命锁,挣扎着大笑起来。

「好啊……温鸿羽,养妖杀妖……好得很……」

它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温鸿羽背对着它,目光有一刹那的狠戾,让我觉得很陌生。

我问:「它在说什么?」

「胡言乱语罢了。」温鸿羽仔仔细细地揩着我的脸,眼睫微垂,「回去吧。年年。」

他的手很凉,我抬手将它握住。

我凝视着狼妖的尸体,忽然将想问了很久的话说出了口:「妖……一定邪恶有罪吗?人,一定善良无辜吗?」

温鸿羽顿了一顿,继而十分和缓地答:「有人处善行恶,也有人处恶行善。君子论迹不论心,妖与人也是如此。」

「那我呢?」我笑着问道,「如果我是妖的话,师尊会杀了我么?」

「你不是妖。」

「我是说如果嘛。」

我遥遥望着城中升起的炊烟,忽然觉得很疲惫。

王城没有遭受伤亡,只是可怜路过的许多游商和旅人,不明不白就落了个命丧黄泉的下场。

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伸手掩上了身旁一名路人到死也没合上的眼睛。

他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背后滚落的竹筐里有一个崭新的拨浪鼓,像是要拿给谁作为奖励。也许他是谁的丈夫或父亲,也正满心欢喜地等一个愿景,却在这样无端的变故中,骤然丧失了所有声息。

那那些妖呢,他们也有爱吗?有恨吗?有不得不去见的心上人吗?

我不清楚。

我不敢清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难过。

远方的轻云绯红得像一片桃林,天寒地冻,冷风猎猎地刮过脸颊。

暮光映着温鸿羽苍白的脸,衬得他虚弱得像一片雾,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而他将雪月般的披风解下来,轻描淡写地覆盖上了我被妖血染透的黑衣。

「不会。」他很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如果。」

25

回到司天监后,我将长命锁取下来清洗。

这是温鸿羽给我的长命锁。我第一次在司天监的房间里醒来时,他将它挂在了我的脖上。彼时他冰凉的手掌贴着我滚烫的脸,像是一面贴着骄阳的镜。

他说:「你叫千年,你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他的眼神太过悲凉,仿佛在雪中掬着一捧火焰,时时都恐惧着被吹熄。

长命锁上的妖血融进清水里,很快将水染红。我反复地抹过,那些血却好像洗不干净,盆中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几乎与鲜血别无二致。

我退了两步,觉得浑身燥热,又焦虑万分。

这种感觉与那晚很像,但我比那晚要来得清醒许多。

温鸿羽,我要去找温鸿羽。

26

我扑进温鸿羽怀里时,他正在浑仪边观星。

卦术被我骤然打断,他显得十分错愕,但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将我推开。

「千年!」他沉声道,「你醒一醒!」

我不清楚他说的「醒」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智分外清明——清明地想要将他拆吃入腹。

于是我也这么做了。

我勾过他的脖颈,试图吻他。

温鸿羽偏头躲过去,伸手死死钳住了我的手腕,双眼通红。

「千年!停下来!」

「停下来?」我在他颈项旁呼气,「您真的希望,我停下来吗?」

温鸿羽僵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总是这样。明明是他先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是他先不给人半点希望,却总要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将我勾回去。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现在别人却觉得,是我不喜欢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我根本没有喜欢过除他以外的人。

他将我救回来,教我观星,教我灵术,教我成为自己。

曾经我站在他身旁都会脸红到耳根。我那样拼命地习武,那样拼命地成为司天监的一把利刃,那样拼命地顶着流言蜚语,也不过是为了留在他身边,求得一席之地。

我对他的非分之想,从未停过。

可是他呢?他对我冷淡,对我疏离,他将我给他的信笺弃如敝履。

他曾无数次用桩桩件件告诉我,我和他只是师徒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收敛起全部妄念,退回他身后做一把剑。

如果不是那一晚的意外,或许温鸿羽他这辈子都不会正眼看我。

明明那只是黄粱一梦。

明明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

可我为什么……忍不住?

我狠狠将温鸿羽推在浑仪上,用鼻尖蹭他的脖颈。

「师尊,我好难受。」我环住他的腰,仰头祈求地望着他,「你救救我好不好。」

温鸿羽的呼吸很急促,眼眸却格外冷。他紧抿了唇看着我,一言不发,额旁全是细汗。

我愈发嚣张地去吻他的耳朵,他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我的声音带了哭腔:「师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浑仪静穆旋转,月色皎皎如河,满天星斗无悲无喜,俯瞰人世淋漓爱恨。

温鸿羽突然出声。

「那你呢,」他问,「你喜欢我吗?」

温鸿羽躲开我近在咫尺的唇,不许我再亲吻。

「说喜欢我。」

他抵住我的额,哑声命令。

「千年,说你喜欢我。」

27

「温鸿羽我喜欢你。」

我说得特别干脆,几乎我话音刚落,温鸿羽就骤然发力,将我反扣在了浑仪边。

浑仪上的积雪被震落,化在我鼻尖,冰冷得像他的眼神。

此时他的眼睛格外幽深,像冬霾密布的夜空,看不见半点星辰。

我再接再厉,笑起来,黏黏糊糊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喜欢你!温鸿羽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温鸿羽整个人迅速发烫,但他在原地顿了很久,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我,在我背上轻拍了两下。

「乖,松手。我送你回去。」

「师尊……我说我喜欢你。」

「嗯。」

「我最喜欢你。」

「嗯。听见了。」

「那你呢?」

温鸿羽深吸一口气,箍着我的手紧了几分,半晌,用气音在我耳边很低地说:「我爱你。」

28

我听得有点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趁着这段静默将我打横抱起来。

「满意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我不想回去……」

「……年年,」他显得很无奈,「别闹了。」

「我没闹,我就是喜欢你,我想和你……」

温鸿羽的脚步滞了滞,忽然摆出师尊的架子,寒了声音喝止:「不许说话了。」

我很委屈,闭了嘴搂着他的脖颈看他。

他的皮肤没有往日那么冷,烫得有些灼人,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这样冷。

我负气,一口咬上他的侧颈。

血迹渗出,温鸿羽闷哼了一声,没言语。

「师尊。」我喊他。

他不理,径自走得更快。

「温鸿羽!」

他依旧不理。

他抱着我走过庭院,走过长廊,直到走进我房中,要将我放下去。

我假意抽泣了两声,死死抱着他不撒手。

温鸿羽放也不是抱也不是,僵了半晌,才带着压抑的怒意问:「千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下来,吻上他眼角那颗小痣。

「你。」我老老实实地说。

温鸿羽的手攥得骨节发白。

「你现在不清醒。」他合了合眼,声音很低,「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我很清醒……」

温鸿羽拎起我的长命锁,垂着眼往里面输送灵力。

我将他的手打开。

「我不要灵力,」我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

温鸿羽的眼睛红起来,像是湖边的枫林燃烧起来,冽冽地透出炙热。

「别这样。」

他伸手托着我的侧脸,不知是在劝自己还是劝我。

「别再这样了……」

他仿佛失魂落魄极了,以往的孤高全都弃置一旁。我将他攥到泛白的手握进掌心,又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与我十指交扣。

他的手一瞬回握住我,手指与我缠得更紧。

我扬起头吻他。

他被动地接受着我的吻,呼吸渐重,最后另一只手护住我的后脑,俯身沉沉地吻了上来。

「千年,」他在亲吻的间隙里轻轻地问,「嫁给我好不好?」

「好啊。」我说。

于是他吻得更凶,可手却在发抖。

「温鸿羽,」我有些受不住,破碎地喊他,「轻一些。」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忽然放开了我。

温鸿羽直起身,轻柔地将我的鬓发别去耳后,喃喃询问:「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什么?」我有些茫然。

他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了望我,又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脸,乖得像只脾气极好的猫。可他没有回应我,只是一直自言自语。

「说到底……是我趁人之危。」

温鸿羽唇角的笑意十分好看。

他手掌抚过我散乱的长发,也令我十分熨帖,我一时只想起身继续吻他。

他却从背后环过了我,将头搁在我颈窝。

「这样就好。让我抱一会儿。别再动了。」

29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温鸿羽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我披衣坐起来,觉得昨晚好像一场梦。

一场美梦。

一定是那盆妖血有蹊跷,才让我再次失控,但现下我想不出什么缘由。

无论如何,我对温鸿羽的喜欢不假。只是我不明白,温鸿羽昨日的反应为何那样矛盾,像是在顾虑什么。

他说爱我,却又推开了我。

我弄不懂。

横竖我已经把话说开了,直接找他当面问问来得更快。

这么想着,我迅速洗漱了一番,裹起斗篷出门。

然而还没找到温鸿羽,我就先在廊上撞见了一名外门弟子,手上还拽着上次那只兔半妖。

「冬官正大人。」他行了个礼。

我看了那兔妖一眼,依旧是面色潮红,很吃力的样子。

我问:「他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

「回冬官正,这小半妖正处发情期,所以会不时发作,还会现出原形。属下怕他生事,正要将他关去别的牢房隔离。」

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半妖和妖不同,半妖的血统不纯,因此妖力也更难自控,会出现一定的兽类通性,发情期就是其中一种。但世上的半妖本来就少,形成原因也复杂,因此之前我倒是很少注意。

怪可怜的。

我点点头,摆了摆手:「带下去吧。辛苦了。」

那弟子应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我忽然想到一些不对劲。

「等一下,」我叫住他,「这个发情期,除了自行度过,还有什么办法可解吗?」

那外门弟子有些诧异,但仍是恭顺答道:「自行度过其实是十分损害半妖身体的。一般来说,都会选择交合或是大量灵力补充这样的方式。」

我觉得背脊发冷。

我触碰着胸口那个灵气丰沛的长命锁,忽然脱力到难以将他握住。

30

「冬官正?」外门弟子唤道,「您还好么?您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我定了定神:「没什么。」

那兔妖却猛地一下扑了过来。

「我好喜欢你啊……给我……给我吧……」

我下意识地退了退。

「喂!别用你的脏手碰冬官正大人!」外门弟子急忙扯住他脖上的链条,「就你也配碰司天监的人!」

我直直地盯着他:「半妖……发情期的时候,对谁都是这样吗?」

「是啊。」他轻轻地踢了那边一脚,「越弱的妖,越像畜生。」

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地想要干呕。

「大、大人?」

「别管我……」我死死抓着石阶,几乎要呕出血来,「别管我!」

31

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温鸿羽的房间跑,又生生停住了。

我想起他昨晚的反应,想起他放弃成婚时欲言又止的话,想起我那些反常的情绪和记忆,忽然觉得好笑极了。

所以,温鸿羽从头到尾都知道,只是存了心骗我。

怪不得。

怪不得我学不好灵术。

怪不得我总是失控。

怪不得温鸿羽对我那样冷。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步步后退。

所以,昨晚他觉得我那样对他,只是因为我发情?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32

我木然地走出了司天监。

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能再呆在司天监了。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又在难过什么。在王城活了二十年,我第一次觉得这里如此狭窄,狭窄到连一个微末的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王城这样恢弘。珠窗银瓦、玉宇琼楼;雕栏画栋,屋脊刺天。

我在这里见过高高在上的王侯,见过读书万卷的书生,见过寒冬凛冽的风雪,见过春日自由的风筝。

我曾无数次望着这昭昭国都,为我生活在此感到幸运无比;也曾无数次走在温鸿羽身侧,为我是司天监的一员感到骄傲万分。

原来都是我自以为是。

我不属于这里。

或许我应该感激温鸿羽。

他这样亲力亲为地养大我,又这样煞费苦心地瞒住我,实在辛苦。

我一个低贱的半妖,能做他司天监监正的一把刀,手上沾满族人的血,何其有幸。

妖这个字我这辈子听了太多遍,从小到大,我杀过很多妖,也很多次被叫成妖。

我在仙砚最洁净无瑕的司天监,活得像一块污点。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杀足够多的妖,就会得到更多的认可和宽容,但原来我没能成为谁的英雄,也没能成为自己。

我最恨的是,我到现在,也恨不了他。

33

有什么撞到了我身上,我低下头,看见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孩子吃痛地揉了揉鼻子。

也许是我现下的神情太过骇人,他见了就慌张地向后退。

一驾马车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到孩子身上。我没多想,将他扯进怀里就地一滚,护到了安全的街边。

我放开他,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被吓到了,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街边的一名妇女急忙跑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倒霉孩子!净给冬官正大人添麻烦!说了多少次,不要在街上跑!」她对着我不住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千年姑娘……孩子不懂事。」

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

「千年姑娘饿了吗?来吃碗面吧?上次那碗面被打翻了,怪可惜的。」

我怔了怔,想起上次的情状,蜷了手指没说话。

老板娘却已然将我拖到桌边坐下。

她兴冲冲地端了面过来,上边浇了厚厚一层肉臊,还卧了两个蛋。

我喉咙哽了哽。

「我吃不下的……」

「这才多少!姑娘吃得这样少可不行,都瘦得叫人心疼了。」她絮絮叨叨着嗔怪。

我默不作声地吃面,面太烫了,热气氤氲得我眼角发红。

小孩子泪痕未干,小心地挪步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

「姐姐,」他将糖葫芦递给我,「吃糖。」

老板娘连忙来拦:「你这孩子……」

那孩子委委屈屈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很期盼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努力牵起一个笑。

「没关系。我爱吃甜的。」

我拉过他的手,咬下一颗糖球。

太甜了,腻得发苦,我鼻子有点酸。

小孩子咧着嘴冲我笑。老板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有些羞赧地对我说:「上次……上次那些人也太过分了……没帮上您的忙,真是对不住……」

我有些意外。

「婶娘怎么这样说。那次是我该道歉,面碗我还没赔……」

「欸!」老板娘显得有些生气,「那次明明是一帮人欺负你一个小姑娘。他们外边说得也忒难听了,我可不信。千年姑娘就是顶好的人!前次有人在我这面摊闹事,还是你摆平的呢!」

「……我是好人么?」

「那当然!」老板娘笑眯眯的,「不止是个好人,还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呢!」

她说完这话,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掉起眼泪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没事。太辣了。」

远远传来了喧天的欢呼雀跃,依稀听见唤的是「温监正」。

看来温鸿羽今天进宫了,这会儿才回来。

我心下一慌,也没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遁逃上了屋檐。

34

我漫无目的地跑了很远,直到街道的嘈杂声渐渐消隐,我才寻了一处屋檐坐下去。

我在屋檐上呆了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小年。

远远的街头燃起爆竹,孩童欢闹着跑进蜿蜒的小巷。市井民众喧嚣,香车宝马步过台阶。

说起来,十珞说今晚要在家一起放烟花的。

身后的乌瓦上落了个人,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回过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宋离。

他噙着笑停在飞檐处,手中的玉骨扇华光流转。

我短暂地皱了下眉,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时出现。但当下我实在不想说话,于是只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继续发呆。

宋离在我身边坐下来,唤:「千千。」

「……宋坊主白日里倒是清闲。」

「不清闲。我是特意来找你。」

我抬起眼看着他:「找我?为什么。」

「为什么?」宋离轻笑了两声,「因为你是半妖?」

我目光一利,几乎动了杀心。

宋离却依旧镇定,我的拳刃抵在他的脖颈边,而他看着我,笑得眉目含波。

「你用不着防我。」

他的身后晃出几条影影绰绰的狐尾,闪烁着妖异的光。

「我和你,是一路的。」

35

我坐在笙歌坊熟悉的房间里,麻木地看着宋离给我倒上酒。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宋离笑得有恃无恐,「千千若要杀我,我自会引颈受戮。」

我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摇了摇头:「我没有立场杀你。」

我捞过一杯酒一饮而尽,转而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身份?」

他笑了一笑。

「我一直都知道。不过,一来,我怕说了你不信。二来,时候未到。」

「什么时候?」

宋离没有正面回答。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师尊知道你是妖吗?」

「温鸿羽自然知道,」宋离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可他不能拿我怎样。我是陛下的人。」

这真是荒唐至极,我觉得太阳穴开始发疼。

「妖怎么会和陛下有关系?」

宋离把玩着夜光杯,眉宇间的笑意在天光下显得阴鸷而凉薄。

「没有皇帝能接受大权旁落,」他转头扯了个笑,「千年,你以为仙砚能有例外吗?」

「那也不能与妖为伍,而且师尊他根本没想——」

宋离睨着我:「妖算什么。」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与我诡魅耳语。

「人心啊,比妖可怕得多呢。」

我怔在原地。

我从未想过,仙砚的妖灭而不绝……是这个缘故。

「温鸿羽根本不在乎你。这些年他养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宋离怜悯地望着我,「他让我们同类相残,他好坐收渔利,你以为,他能干净到哪儿去?」

36

我的拳刃又一次滑向了他的咽喉,这次是认真的。

宋离诧异地退开,显然没料到我的举动。

我垂着眼将腕带束得更紧。

「你可能没弄明白,宋离。」我冷淡地看着他,「我和你不是一路。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宋离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停了许久。

「我很好奇原因。」

「你来找我的时间太巧。你说的那些话,也很难不让我觉得,你另有所图。」

我是半妖的事,连我自己都刚刚知晓。宋离这样急切地怂恿,过于可疑。

甚至叫我隐隐有些怕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只是告知你实情。至于要怎么做,是你的事。」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逼迫自己直视宋离,「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不会背叛司天监,更不会伤害温鸿羽。」

宋离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呢?千千,你是妖,不是吗?」

「我不是。」

他伸出手试图触碰我的发梢,被我偏头躲开了。

宋离无所谓地耸耸肩,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轩窗映着无尽的天光,窗棂的纹路在白墙落下阴影。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说:「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算了一卦桃花。」

我不明白他这时为什么提这个。

他问:「你当时算出什么了?」

我别开眼:「我骗人的。我不会算。」

宋离叹了口气,又如常地笑起来。

「还是那么淘气啊。」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眼神里有近似癫狂的狠戾,神色却极度温柔。

他将我的手腕拉起来,微笑着用鼻尖蹭了蹭。

「你说得对。我确实另有所图。」

37

宋离身上的妖气此时肆无忌惮地溢了出来,灭顶的威压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我挣不开他的手,就像那晚在笙歌坊一样。

我觉得他疯了。

「宋离……你究竟想干什么?」

宋离垂眼看着我,目光像毒酒一般妖冶。

「我要你。」

宋离伸手抹过我咬到出血的唇。

「人妖殊途,你本就该和我在一起。」

我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他的神色却全无变化,仿佛没有痛觉。

他甚至故意将血喂进我的口中。

我感到躁动,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嗜杀的欲望。

宋离却只是轻慢地将手上的血迹舔净,波澜不惊地向我娓娓述说。

「东海境是我引一瞬去的,北郊的妖是我控制的,还有啊,你从小到大被骂是妖,那些流言蜚语,都是我叫人去鼓动的。

「千年,我爱你啊。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将我揽在怀中,我动弹不得。

「你是妖。你怎么能妄想过跟人一样的生活?」

「我和你不同。」

我用目光死死地抓着他,像是抓住了我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

「宋离,我和你不一样。」

我是温鸿羽的徒弟。

我是司天监的冬官正。

这个城中有人信任我,有人亲近我,有人爱我。

「不一样吗?」

宋离轻轻地笑了起来,手指缱绻地拂过我的额发。

「没关系。很快……就会一样了。」

38

有锁链碎开的声音。

我听见了长命锁的铃声。

一声。

两声。

铃声逐渐消逝,眼前宋离的脸也在逐渐模糊。

他的唇在轻诵着什么,我听不清。

我只能看见黑暗中他那双狭长而勾人的眼眸,红得像是最浓稠的血。

似乎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些妖力争先恐后地涌出,我无法抵抗地坠入了梦境。

最后,我听到一个声音。

他说:「杀了十珞。」

39

是了,十珞说今晚要等我回去放烟花的。

昏昏沉沉间,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她穿着一身暖鹅黄的襦裙,站在金黄灿烂的银杏树下,对我甜笑。跑起来时,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在她身上跳跃。

银杏树萧萧而下,她的笑容天真到不谙世事。

「小千,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那你可不许耍赖。」

「谁耍赖,百流才耍赖!」她皱了皱鼻子,「我去躲了哦!」

于是我背过身,大声地回:「我开始数数了——」

「六!」

耳边似乎有嘈杂的声响,却被纷乱的银杏叶落声湮没。

「五!」

烟花升起的声音寂寂地滑过天空,火药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

「四!」

耳朵失去了所有声音。

「三!」

风刮过脸颊,比往常的秋风寒冷许多。

「二。」

天空又高又净朗,有鸟在飞翔。

一。

我转过身,跑进阳光灿烂、落叶满地的庭院。

刚刚拐过墙角,十珞明亮的笑容就出现在我眼前。

我扑上去,将她抱住,闻见她身上暖烘烘的金橘香味。

「十珞,我抓到你了!」

眼前的一切如雾气般散去。

火光冲天,耳朵先听到了焰火的声音。

绚烂的烟火毫无所觉地升空盛放。

十珞鲜活的笑脸,模模糊糊地与眼下她充满血泪和震惊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拳刃没入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刃爪上雪白的系带。

「小千……」她吐出一口血,担忧地望着我,「……你怎么了?」

40

她倒进我怀里,瞬间丧失了所有声息。

我愣愣地接住了她。

「十珞……师姐。」

这是司天监。

十珞躺在我怀中,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濡湿了我的手。

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她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要碰一碰我。我下意识地想抓住她,却发现血仍从我锋利的拳刃上滴落下来。

我骤然将她放开了。

身后传来百流颤抖的声音。

「千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所以地回头看去。

司天监成了一片火海,前面有刺耳的杀伐声传来。

尸体横陈了一个庭院。

屋檐上一道白影与一道粉影斗得难解难分。

我祈求地看向百流,希望他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然而百流盯着我怀中的十珞,鬼眼云气翻腾,汹涌地撞出了沉黑的鬼气,邪恣破天。

万里无云的夜空电闪雷鸣,百流的袖口被狂风鼓胀,双眼一片漆黑,落下血泪。

「你是妖……」

他喃喃着。

「你该死。」

41

百流的剑向我直直地刺来。

我不想躲。

脑中一团乱麻。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该死。

可剑尖抵在我身前几寸时,一只苍白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它。

温鸿羽落在我身前,血迹从嘴角渗出。

宋离站在飞檐上,愉悦地笑出了声。

「温鸿羽,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眼前,百流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智,周身被黑气笼罩,步步逼近。

温鸿羽的白绸向前伸出,将他缚住。

百流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眼睛却还直直地望向十珞,似乎要随时暴起,只是挣不脱白绸。

他含混地吐着字,来来去去,不过是重复两个字。

——「阿珞。阿珞。」

42

我坐在血泊之中,脑中一片空白,抬头望见宋离正爱怜地俯视着我。

「我说了,千千,」他悠悠地道,「我们是一样的。」

他那双眼睛,依旧鲜红似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新举起了拳刃。

「千年!住手!」

温鸿羽喊着我的名字。

他的四周延开几道冰柱,直刺宋离。

宋离挨了一记,半伏在地上吐了一口血,紫色的狐尾在身后依依招摇,笑容却丝毫不减。

「我不会杀了你,温鸿羽。我要看着你一无所有。」

疯了。都疯了。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凭着本能向前挥拳。温鸿羽不断闪躲着,却没有半点还手的意思。

还手啊。

温鸿羽,你还手啊!

他没有。

锋利的拳刃险险地擦过了他的手臂,破开一道惨烈的创口,血流不止。

温鸿羽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然后用力地,将浑身是血的我重重抱进了怀中。

系带松脱,「当啷」一声落在地面。

我僵硬着,战栗着,却只能发出嘶吼一般的兽语。

温鸿羽抱着我,身上血腥弥漫,几乎覆盖了他平日里沁凉的气息。

我不想伤他的。

泪水从眼眶中不断落下,我的头变得越来越沉。

「师尊……」

「嗯。我在。」

他松开了我,将我的脸捧起来。

「没关系。千年,看着我。」

43

我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脑内宋离的诱哄与耳边温鸿羽的安抚交杂在一起,几乎要让我崩溃了。

「杀了我……」我竭力抓紧温鸿羽,求他,「师尊,求你……杀了我。」

温鸿羽望着我,眼神孤寂而温暖。

「听话。」他轻轻地说,「睡吧。」

我磕在他的怀抱里,听见他平稳的心跳。

躁动的血气逐渐平息,我开始丧失意识。

昏过去之前,我听见宋离说:「温鸿羽,我说过,我会看着你失去一切。」

温鸿羽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而这一切,你甚至从未拥有过。」

44

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中,我远远地看见了十珞。

她站在那里,穿着司天监清贵无瑕的官服,笑得安静又哀伤。

我想要追上她,但无论怎样拼命,都摸不到她的裙角。

汹涌而出的黑雾蔓延过她的周身,将她淹没。

她消失了。

是我的错。

十珞,十珞。

如果我能听宋离的话,早点离开司天监……

是不是你就不会死?

45

温鸿羽合着眼倚在床棂上,眼下发青,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外面天光微亮,已是破晓。

我略略动了一动,他就睁开了眼。

我存了一丝希望,问:「十珞呢?」

可是温鸿羽没有回答。

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抚在我的发上,眸色既深且痛。

我重复道:「十珞在哪儿?」

「千年,」他哑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什么?」

「宋离是千年狐族,能操纵人心。」

「人心?」我流着泪笑起来,「我也算是人吗?」

他的手滞在我发间。

「年年……」

「是我杀了她。」

我将他的雪衣抓出褶皱,压抑不住双手的颤抖。

「温鸿羽。」我仰起头凝视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的心里甚至生出了微妙的恨意。

可我又怎么能恨他。

我跳下床往外走,温鸿羽试图拉住我,但我挣开了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外。

目之所及,满目疮痍。

不再有了。

春未归,夏已逝,秋入魔,冬长久。

司天监的四季,不再有了。

温鸿羽跟了出来,我望着他,向后退了几步。

「我本性如此……嗜杀嗜血,无可救药,你为什么要管我?」

「那并非你的本性。」

「那就是我的本性!」我吼道。

46

温鸿羽软禁了我。

他不许我出门,并没收了我的拳刃。

外面的形势如何,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

司天监大乱,我手刃同门的消息传遍全城。皇帝借机发难,宋离煽风点火,当下司天监民心尽失。

宋离打得一手好算盘,让我无家可归。

我必须离开。

于是我对温鸿羽说:「我要出去。」

然而他将盛了药的瓷勺递到我唇边,面若寒霜。

「不准。」

我将药碗打落在地,扬着唇同他叫嚣。

「你凭什么不准?」

温鸿羽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两片鸦羽:「凭我是你师尊。」

「不再是了。」我冷笑了一声,「妖向来冷心冷肺。你瞒着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我忍住想要低下头的本能,坦然地注视着他。

天空飘起了雪。

温鸿羽望着我:「千年,你不是那样的。」

「哪样?原来师尊以为,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他抿着唇,半晌,说:「我知道你要出去做什么。千年,你想都别想。」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别开眼,「你以为我要去杀了宋离?不,我没那么不自量力。我也没你那么高尚,温鸿羽,我只是要跑罢了。」

温鸿羽垂着眼,不为所动。

「无论如何,你留在这里。我会护住你。」

「你护不住!」我扬声道,「你我人妖殊途,你拿什么护我,又凭什么护我?」

我合了合眼。

「这些年我不欠你什么。放我走吧。」

温鸿羽仍然十分沉静。

他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我的头。

像一直以来他安抚我时那样。

我想哭,但忍住了。

他说:「年年,你说过喜欢我。」

「你是说发情期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师尊不是知道吗?半妖发情期的时候,谁都可以的。」

他忽然就失了声。

我继续笑:「半妖就是很贱啊。就算那天在我面前的是一瞬,是百流,我也一样可以……」

温鸿羽终于被我激怒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紧攫住我,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血泪。

他的手臂渗出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袖。

我看着他高高扬起手,下意识地闭眼,然而过了很久,巴掌都没有落下来。

我睁开眼,只见温鸿羽的手蜷在半空,最后渐渐地像是丧失了所有气力一般,缓慢地放了下去。

47

「打啊。」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不打,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温鸿羽半晌都没有动作,我转过身时,他蓦地出声。

「你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放我走。」我轻声道。

「不可能。」

「我只要这个。」

温鸿羽滞了滞,放低了语气。

「我求你。」

我喉头一堵,鼻子的酸涩几乎是一瞬间就将眼眶逼下了泪。

我顿在那里,背对着他,心痛得连半句话也应不出。

温鸿羽放低了声音。

「以前是我不好。我……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好。我毕竟是你师父……」

我死命地捏着拳,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

「你自幼黏我,但你是个姑娘家,我担心那些风言风语,才与你拉开距离。

「你打破碗我凶你,是我太着急,心疼你伤了自己。

「你十五岁及笄那年穿的裙子真的很漂亮……好看到我看了一眼就生出绮念。你叫我如何敢看你。

「我一直想放手。我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就好,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护着你嫁给你想嫁的人……可是……」他望着我,眼尾发红,「可是我让不了。」

别说了。

别再说了。

我回过身,看着温鸿羽一张一合的薄唇,终究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别说了……」

温鸿羽捉住我的手,回吻得细致而温柔。

我猛然醒转,骤然抽身。

他的手仍然死死握住我。

「千年,」他沉沉呼气,「你现在,也是在发情期吗?」

48

当然不是。

我喜欢他怎么可能是因为那种荒诞的理由。

可是温鸿羽,你不应该再喜欢我了。

我低下头,笑了笑。

「可能吧。谁知道呢。」

温鸿羽的手僵了僵。

我抬起眼,说:「师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挺烦的。」

我的指甲用力地嵌进手心。

「你总那么高高在上,真的,挺没意思。」

「我不信。」温鸿羽看着我,目光像是碎了一样。

几乎是在乞求我别再说下去。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卑微的样子。

他可是温鸿羽啊。

他那样清高,那样完美,那样无所不能。

世人说他只会对星辰仰望,只会因悲悯落泪。

这样的他,曾经拥抱过我,曾经亲吻过我,曾经……因我动情。

已经足够了。

我将手狠狠地抽了回来。

「我恨死你了。」

我笑着偏了偏头。

「我说喜欢你,都是骗你的。你总是自以为了解我,自以为对我好,自以为能拯救我。怎么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温鸿羽红着眼,笑得既凉且悲。

半晌,他的手陡然地垂了下去。

「我原以为……你至少,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确实不讨厌你。」我靠过去,「要怎样才放我走呢?师尊?」

我轻轻地环上他的脖颈,唇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要这个吗?可以啊。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千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说了,我就是贱。」我嘲讽地笑起来,「我和谁在一起都一样。我是个半妖,兽性未泯,妖性难控,本性顽劣。现下我不想忍了,我要走,又如何?」

温鸿羽紧抿着唇,原本清冷淡漠的眼睛此刻危险得翻出了下三白,戾气深重,完全不像他。

「是吗?」

他猝然将我的手腕拉起来,将我扣在床边。

吻落下来。

我心下一惊,压抑住挣扎的本能,生涩地回吻。

他吻得极为深重,狠厉地攫取着我的气息,我很快就难以招架。

温鸿羽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松开我的唇,一只手环过我的腰,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眼眶那样红,让我难以分辨他是愤怒,还是悲伤。

「你确定要这样吗?」他问。

「我要这样,你又能……」

「可以。」他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取悦我。」

49

这不像温鸿羽会说出的话。

但温鸿羽极冰冷地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要走,就取悦我。」

我怔了一瞬,又很快笑起来,支起身去吻他。

讨厌我吧。温鸿羽。

认清我是怎样的一个妖孽,然后离我越远越好,不要有半点留恋。

不要对我心存希望。

我吻过他的眉骨,吻过他眼角的小痣。吻他单薄的唇,也吻他炙热的耳朵。

然而温鸿羽纹丝不动,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就只有这个程度吗?」

就在我疑心他根本不喜欢我的时候,他骤然翻身,将我抵在了身下。

我扯了扯唇,迎上他的吻。

然而最后,他又一次放开了我。

我觉得释然,也觉得心痛。

是啊,这才是温鸿羽。

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会真的伤害我的温鸿羽。

一滴泪落在我脸上,像一簇融化的热雪,几乎灼透我的皮肤,痛得我难以忍受。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温鸿羽俯首埋进我的颈间,贴着我鼓动的血脉出声,「千年,我要的不是这个啊……」

我望着帷幔,竭力维持着娇糯的声音。

「外面的人都想杀我。你呢,你在坚持什么?」我伸出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白发。

他给我的那枚指环在微暗的屋内荧荧发光,像一条缠绕不懈的蛇,锁紧我的指骨。我将手藏进袖中,平静地继续说话。

「你为什么不顺应民意,履行你司天监监正之责,将我杀死以飨世人?」

「不可能。」

「你我都知道,那才是最合理的做法。」我笑得很无畏,「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至少能让我保全你的名声。」

「我不在意。」

我望着他。

「那又如何?你能怎么样?和我一起沉沦?不管司天监,不管仙砚,不管妖邪犯境,不管血流成河。忘记一瞬的生死未卜,忘记十珞的无辜送命,忘记百流的走火入魔,我们远走高飞,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温鸿羽,你做得到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急怒攻心,心力交瘁,狠狠地吐出一口血。

我深吸一口气,合了合眼:「我做不到。」

心像是被粗劣的钝刀磨过,杂乱无章地泛起剧痛。

忍着那样的疼,我冷静地抬起手,趁他虚弱,点住他的穴道,翻身下床。

回过头看,温鸿羽红着眼,竭力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走。

你不要走。

50

温鸿羽昏睡了过去。

我蹲在床边,伸手轻轻地拂过他的眉眼,像抚过一幅画那样,描摹他的轮廓。

他终于能好好睡一会儿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候。

其实我常常觉得,我与温鸿羽也不一定非要更进一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的身边,亦算得上一种厮守。

只要司天监依然是那个司天监,我什么都可以付出,也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想看一瞬坐在屋檐吹叶笛,想靠在浑仪旁看十珞占星,想看百流每次买错唇脂,被十珞提着耳朵三令五申时宠溺又温暖的神色。

想站在温鸿羽的身侧,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多想。

春天我们会去看桃花,夏天我们会去扑萤火,秋天我们会坐在庭院下棋,冬天我们会踏着雪捧着暖炉,絮絮地为仙砚择定年关前后的良辰吉日。

我们会看着这天下安定太平,海晏河清。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没有资格哭。

亲了亲温鸿羽的眼睛,我提起拳刃,向外走去。

宋离是个畜生,但他让我意识到,温鸿羽不是神。

一直以来,我也好,司天监也好,都把温鸿羽想得太强大了。

我们太依赖温鸿羽了。

他总是冷淡沉默地担下所有事。不论是预言过多带来的天机反噬,还是皇帝过河拆桥的忌惮,抑或是妖邪滔天的仇恨,他都从来没有同我们抱怨过一句。

所以我们好像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把他奉为神祇。

他是半仙之体,但他仍然是个人。

他会痛、会累、会死。

他有欲有求。

51

我走出正厅,见司天监内空空荡荡,外门的估计全去挡人了。

百流暂时被关在司天监的地牢,我拎了一盏灯,沿着台阶一路走下去。

所有人原本都以为百流会是下一任司天监监正。

他出身好、样貌好、八面玲珑、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众所周知他的阵法符咒出神入化,四国境内除温鸿羽外无人能出其右,司天监乃至王城的所有防卫法阵几乎都是他负责。

然而此刻,他被一把普通的铜锁锁在了地牢的最深处。

百流近身战极差,武力值几近于无。倘若今天入魔的是一瞬而不是百流,那我这会儿大约已经在地下长眠,说不准温鸿羽都要来和我同柩而卧。

或许那也算得上一个好结局——比起现在来说。

我站在牢房门前,百流见到我来,连眼都没抬。

他的手中捏着一支唇脂,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金雀楼新出的枫叶红,十珞最喜欢的颜色。

我喊:「师兄。」

他没理。

或许是因为近来难过的次数太多,我这会儿竟也没有觉得有多难以承受。

于是我只是麻木地说:「江百流,你得帮我。」

他依旧没抬眼。

「我的阿珞死了。」

他望着左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不存在的人:「因为你,她死了。」

我丢下武器,在他面前重重地跪下去。

「那晚宋离控制了我,十珞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百流,和我一起杀了他,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听见十珞的名字,百流终于有了反应。

「啊。帮你。」

他转过来,呆呆地望向我。

「好啊。」他说,「那你,能去死吗。」

52

我有片刻的窒息。

眼前的百流,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他看着我,又平淡地说了一遍:「能去死吗?」

我点头。

「能。」

他却又笑了:「你死了又怎么样。十珞不会回来了。」

「她那么疼你。」他的鬼眼空洞无比,「明明也没比你大多少,却事事时时都顾着你。她从来没害过任何人,连兔子都不会杀,每天只想着怎么让所有人幸福,凭什么她要有这个结局?」

他伸出手,穿过牢笼的缝隙,掐住我的脖颈。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和温鸿羽?」

我被掐得咳了两声。

「……不是师尊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百流狰狞地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对妖于心不忍。但我没想到,他胆敢将妖养在身边!他根本不配做司天监监正,他不配!」

鬼气弥漫,几乎到了扰人心智的地步。

「是我的错。」我勉强地挤出声音,「都是我的错。我会去死的,但求你帮我,求你看在这十几年,帮帮我。」

百流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松开手,眼里猝然滚出两行泪。

他面无表情,却双目通红,显得极不相称。

我捡起地上的刃爪,往自己肩胛骨下刺了一刀。

「信我最后一次。」

百流冷笑。

「帮一个妖?」

我与他对视:「让妖与妖自相残杀,你能省很多事。」

「十珞死了。我没有义务再保护任何人。」他垂着眼,「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我没有要你去保护谁。」

「你不是要我设阵?」

「我是要你设阵,」我望着我手中的灯光,「但不是挡外面的人进来,而是,挡里面的人出去。」

「我可以替你挡住温鸿羽。」百流淡声道,「但你打算怎么杀宋离?据我所知,温鸿羽尚且拿他没有办法。」

「你将法阵设在我身上。」

「肉身为阵?」百流有瞬间的怔忡,「这样的话,你……」

「我会死。这样正合你意。」

百流盯了我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茫然。

半晌,他吐出一个字。

「好。」

53

我离开司天监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宋离。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他站在阳光下,一如既往地微笑。

刺目到有些嘲讽。

宋离仿佛只是作为一名友人来接我去喝一杯温酒那样,朝我伸出了手。

「怎么也不多穿点?」

我低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宋离的音调却变了:「千千,你受伤了?」

我任由他将我扯近,淡淡地回:「我没事。」

他的目光滞了一滞,忽然又轻轻地笑了。

「你看,温鸿羽也没那么在乎你。」

我不置可否。

你说是就是吧。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我扯开了话题:「你就这样笃定我会来?」

「当然。」他说,「你属于我们。」

我捏着指间温鸿羽送我的戒指,没说话。

宋离望着远方:「司天监就要完了,这座城池也要完了。妖族压境,没有人能再保护这里。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虽然是半妖,却还能保留许多发情期的记忆,」他漫不经心地牵过我的手,「因为你并不是天生的半妖。」

「什么?」

「你是纯血的妖狼。之所以会成为半妖,是因为你之前逆天而行,妄图成为一个人。」

54

我脑海里有隐约的片段呼之欲出,这种感觉让我有些焦躁。

我说:「那又如何?」

「那是不对的。」宋离说,「千千,你应该走回你的路。」

「我的路?」

我觉得有点好笑。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宋离难得地收敛了笑容。

「人才是最伪善又贪婪的动物。十三年前,狐族灵珠被凡人所窃,狐主震怒,屠了那人满门。温鸿羽救了那家的孤儿,反屠狐妖全族。」

我木了半晌,问:「……那家人姓什么?」

「江。」

我叹了口气。

果然,世间诸事,不过一场因果孽报。

宋离望着我,那样的眼神,像是拼命要凑起一面打碎的镜子。

「千千,别再帮他们了。」

我仰头看了看天光,时辰尚早,甚至能看得到天边的星星。

是十珞最喜欢的星星。

我望着天,问:「那么,宋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过去的我,为什么那么想要变成一个人?」

宋离没有回答。

「你知道因为什么的,对么?」我温和地说,「宋离,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长命锁碎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起了很多事。

原本我以为那些记忆不属于我,很快却意识到,那就是我。

温鸿羽屠妖,是为了救我。

彼时我作为半妖,处境艰难,日日遭受毒打,记忆全失,温鸿羽将我救出,带回司天监。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找到你了。」

55

宋离的笑僵在脸上。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却动弹不得。

我的身体逐渐失去人型,转而成为一匹巨大的白狼。

「你必须死。」

「……你做了什么?」

宋离和我的脚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

「地狱咒……」他仿佛难以置信,「千千,你疯了吗?」

「宋离。」我淡漠地咬字,「下地狱去吧。」

56

层云涌动,天象突变。

我低声慢诵。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旛;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宋离痛苦地跪了下去。

「千年……停下来!你是妖啊!那些人都要杀你啊!」

街道上的人群扬起头,侵入的妖邪也扬起头。

我模糊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

宋离。

我的本性,不在我的妖血之中。

它在无数个我沐雨栉风的夜晚里,在面摊老板娘满满当当的一碗面里,在街头小孩子们的笑容里,在我与司天监共同仰望天空的日夜间。

和你不同,我得到过这一切。

人很脆弱。可人之中,还有那样多的人,拥有着强大而无私的温柔。

算了。

下辈子,你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自由地奔跑在山林间,不要再来人世。

不要再遇见我。

57

百流提醒的话响在耳畔。

——「……法阵开始生效的时候,你会开始丧失五感。」

——「除了痛感。」

——「你会成为他的牢笼。」

——「你会觉得特别疼。然后,你的记忆会开始消散。」

我看见星空,看见大雪,看见温鸿羽在二十八宿下回过头,看见他温柔地吻我。

他说:「年年,我爱你。」

我的眼前开始发黑,宋离的嘶吼也逐渐轻了下去。

一些陌生的记忆在我脑中横冲直撞,像打开了一个装满蝴蝶的匣子。

一个红衣少女坐在枝头,笑眯眯地往下探,身后的白狼尾一摇一摆。

「书生,你在读什么呀?」

那名书生有一张与温鸿羽一模一样的脸,写满了不耐烦。

「妖孽。」他重重地咬字,「离我远点。」

「不要这样嘛,我会很伤心耶。」

女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劈手就夺过了书生的书,娇俏地念了起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还给我。」

「喂,如果我成为人,你是不是就会和我在一起了?」

百流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的魂魄会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58

天空忽然坠下无数道落雷。

一袭灰影极快地接近,连绵电闪精准无比地将一众妖邪击倒在地,也包括宋离。

同时,我的法阵被打乱。

一瞬像一只鹰般落在了我身边,左臂的袖管空空荡荡。

我笑了起来,但我连一句「欢迎回来」也说不出。

已经来不及了。

——「地狱咒一旦发动,再无转圜。」

我闻见熟悉的气息,像一片雪,落在了我身边。

我退回人形,温鸿羽将我接进怀里,冰凉的手贴着我的脸。

很舒服。

「温鸿羽,」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是我赢了。」

59

「你啊。」

他十分宠溺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灵力像溪流一般顺着指尖流入我的脉络,我的神智骤然清明起来。

我的头发正在变成雪一样的白色。

——「……地狱咒一旦发动,再无转圜。除非有道行高深之人,以命易命。」

我看着温鸿羽整个人都在变得虚无,像进入了春日的皑皑白雪。

寒风猎猎作响,地狱咒的莲花继续磅礴地盛放。

「……温鸿羽,」我骤然反应过来,却使不上半分力气,「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记忆里书生的脸与温鸿羽重叠在了一起。

「妖女!拿命来!」

混乱的金戈铁马中,书生一身清雅水墨白衣,挡在了红衣少女的身前。

刀剑没入他的心脏。

一如此刻,他如雪一般,消散而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抵着他的额,疯狂乞求。

「师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我没骗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啊……」

他轻轻地回复:「我很开心。」

很突然。

我怀中的温鸿羽就像是一团雾一般,倏地变成了一簇纷飞的雪,飘向空中。

我拼命地想要抓住他,可那些雪在我指间迅速湮灭,化成水汽,消弭不见。

我抓不住任何东西。

「不要……温鸿羽,不要……」

原本回暖的天,忽然满天飞雪。

王城很久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了。

这场雪这样大,又这样温柔。

裹挟着无限的爱意,与无尽的慈悲。

他无私覆盖在所有人身上,一时间,妖邪尽灭。

60

阳春三月,正是江南好时节。

院里有一株新的桃花,十珞站在盛放的桃树下,桃花落满头,眉眼中的怒意娇俏生动。

「江百流,说了多少次,别买桃红色!显黑!」

「我的大小姐,我哪儿分得清啊……」

「我不管!」

「好好好,我错了,下次一定。」

百流倚着桃树,伸手挡着十珞假意的拳头,笑得舒展又明朗。

温鸿羽站在前庭,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白衣,眉眼温暖。

我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他弯了弯眼,侧过身与我商量:「院子里再绑个秋千好不好?」

「都好。」我说,「师尊说什么都好。」

他眼中笑意更深:「这么乖?」

我不说话,闷闷地伸手抱紧他。

温鸿羽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明天就要成亲了,你还赖在这里。」

「说得好像我要搬地方似的。」

「让十珞去陪你试试嫁衣?」

我抱着他不想撒手,想了想,说:「等会儿吧。」

一瞬坐在屋檐上,像一只鹰一样俯瞰着院子,唇角有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吹起我们自幼听的童谣的曲调,十珞听见了,便合着拍子,无忧无虑地唱。

「司天卫,司天卫,几度梦里空相会。

闻说青天高千尺,难觅故人魂魄回。

司天卫,司天卫,今生尝尽血与泪。

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司天卫,司天卫,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①

61

我醒了过来。

话本书卷在我肘下被压出痕迹,我从桌上直起身,看着空荡荡的书房。

所有陈设依然像温鸿羽在时一样。

窗外的雪还没有停。

「监正。」一瞬站在门前叩了叩门。

我回过神:「怎么了?」

「陛下传话来,邀您进宫。」

「不去。」

一瞬有些无奈:「你好歹是监正,更尽职一些如何?」

「现在又用不着我。」

温鸿羽与妖邪同归于尽以后,仙砚太平了许多年。

我放走了百流,听说他流浪去了邻国,和一个偃师一起,想要找到复活十珞的方法。那有悖天道,可对于百流来说,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就像我如今一样。

当年,皇帝其实早就知道宋离的野心。

温鸿羽一直同他演着君臣离心,为的就是将宋离之流一网打尽。

温鸿羽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早早地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在信里说,要我等他。

现下他的一身灵力在我,又给我留下偌大一个司天监,实在麻烦。

对旁人来说,活着会为了很多原因。

但对如今的我来说,活着不过是为了等。

我怀疑他诓我,他不是要我等他,是要我等死,我早晚得疯。

我恼他,更多的却还是想他。

如今仙砚海晏河清,司天监没什么旁的事做,左右不过占星卜卦,风水择日,无聊得很。

那话本中的下一句话是:「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将手中的话本丢到一边。

一瞬道:「司天监门下新拜了一批徒弟。」

「嗯。」

「有一个孩子,坚持要见你。」

「这一届都这么急功近利吗?」我很无所谓地哼了一声,「带过来吧。」

62

那孩子从雪里朝我走过来。

一双眉眼冷而不厉,五官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看得出清贵隽秀的模子。

很熟悉。

他朝我微微扬起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我。

指间的戒指烫得灼人,我捏着它,几乎失语。

最后,我哑声问:「知道二十八宿吗?」

他似有若无地弯了唇,如春风化雪。

「我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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