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时光机

我在百度地图的街景里,看到了我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老太太弯着腰,笑眯眯地看别人下棋。

盛夏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淡蓝色上衣,像是从不曾离开我。

屏幕下方标注的时间是 2015 年,8 年前的夏天,她还没有被残忍地割喉。

我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外婆,原来我们已经分别那么久了。

外婆,你本来应该长命百岁的。

1

在 2015 年的那个秋天之前,我认为世界很美好。

我和外婆居住在筒子楼里,周围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我们夏天在小巷里乘凉,冬天拖着椅子出门晒太阳。

偶尔有大爷组局下象棋,外婆会凑过去看。

尽管她并不懂,但是她爱凑热闹。

我们生活的环境,看上去就是这样宁静又祥和。

直到那个夜晚——

我像往常那样下了晚自习,在一个十字路口处跟好朋友道别。

她往左边走,我则直行。

书包沉甸甸的,压得我肩膀疼。

路灯忽然闪了几下,然后就彻底变黑。

我吓一跳,一脚踩空,踩到了积水坑。

我慌乱地伸手去扶墙壁,却感到有人从身后抱住我,将我往后拖。

我奋力挣脱,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腾出一只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

整栋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人应答。

我想起来了,市政府出台电影惠民政策,我们小区,正好拿到了今天晚上的免费电影票。

有狗叫声接连响起,却止步于防盗门,冲也冲不出来。

身后禁锢我的力量更大了,仿佛铁钳,我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

脖子和脸颊火辣辣地疼,腰侧的衣服被扯了起来,他把一块布塞进了我的嘴里。

然后,他扯开了我的校服衬衫。

我疯狂挣扎,带着一排自行车往下倒。

哗啦啦地,在黑夜里发出剧烈的响声。

一辆自行车砸在了他的背上,他的动作一顿。

我借机起身疯狂跑开,没跑出几步路,就被他一脚踹在腿弯。

然后,被他拽着头发拖了回去。

狗叫声更为狂乱,小巷外有车子经过的呼啸声,有市中心烟花升空的声音。

完全地,将我细碎的挣扎声淹没。

那男人戴着口罩,戴着帽子,一片混乱中,我伸出手抓他的脸——

口罩掉了。

竟然是楼上的叔叔。

月光清亮,他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下意识重新把口罩拉上去。

我嘴巴被堵住,说不出话,只能乞求地看着他。

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叔叔,明明你也有女儿啊。

他盯着我泛红的眼角,那丝慌乱很快变成了狠戾。

然后,他暴躁地解开皮带,一把扯下我的校服裤子。

有脚步声响起。

手电筒雪亮的一束光,摇摇晃晃着向我们走来。

我听见了外婆的声音。

「言言怎么还没到家啊?」

邻居叔叔猛然停住,像拖死狗那样,把我拖到了车棚的阴暗处。

我的四肢都被钳住,泪水疯狂涌出。

我拼命挣扎,整个人被他死死箍紧,动弹不得。

我呜咽着,试图用喉咙发声。

可那声音太细微了,被一簇簇的烟花升空声淹没。

外婆站在小巷口,抬起头,看着天边的烟花。

那绚烂的光影,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在天边绽放出极灿烂的光彩。

而我被楼上的叔叔抵在狭小的车棚里,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声,后背是令人发麻的炙热。

烟花停了。

外婆收回了目光,在巷口坐下,等着我放学回来。

我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手肘撞到了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

我用尽全力尖叫,声音被抹布堵住,大脑都快缺氧了,却只能发出一点点恐惧的嘶哑声音。

可是外婆没有听见。

她只是翻出老年机,揿了几个按键,像是在看时间。

「这孩子……」

又过了片刻,她慢悠悠地往回走。

雪亮的手电光几次快要照到我所在的角落,她却始终没有看见。

她即将与我擦肩而过。

泪水疯狂地掉落,我呜咽着,挣扎着,然后被邻居叔叔掐住了脖子。

呼吸完全被剥夺。

眼前出现了无数颗金星。

下一秒,外婆对着手机大吼:「我家在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自行车棚里!有人要强奸我外孙女!」

身后的桎梏猛然一松。

我跳起来逃跑。

校服裤子绊住了我的腿。

我摔在了地上。

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露出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

饭卡、小镜子、公交卡……水果刀。

与此同时,邻居叔叔也追了上来,扼住我的喉咙,兜头一耳光扇了下来。

外婆蹒跚地冲了上来,拿着手电筒,一下一下砸着他。

「言言,跑!」

外婆被一把搡到了地上,头撞在了自行车棚的支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好一会儿,也没有爬起来。

我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言言,跑啊,跑……」

叔叔松开我,站起身,冲着她走过去。

他很高很壮,步步紧逼着,身影将外婆完全笼罩。

我捡起了那把水果刀。

他俯下身,伸出手,掐着外婆的脖子。

外婆蹬着腿,徒劳地挣扎。

我扬起了刀,狠狠刺了下去。

然而他飞快地转过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掰开我的手指,狠狠抢过了刀。

他抬起手,扎向我的胸口。

外婆不知哪来的力气,坐了起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张开嘴,咬了下去。

那把刀偏离了一寸,扎在了我的手臂上。

血花四溅。

邻居叔叔咒骂一声,一脚踢在外婆的肩膀,举起刀猛然砍下去。

我飞快地扑过去,试图拦住他。

那把水果刀穿过了我的手指。

扎在了外婆的脖子上。

血流如注。

外婆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张开了嘴,像要说话。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我的脸颊。

但她的手才举起来一点点,很快又无力地垂落。

剧烈的疼痛从手指漫到了我的心口,我跪在地上,拼命捂着外婆的脖子,血越流越多,从我的指缝漫出来。

止不住,血怎么止不住。

我痛苦地嚎叫起来。

狗叫声又连成了一片。

巨大的影子从身后投到了身前。

那道影子扬起了手,握着刀的手臂,对准了我的背心——

呼啸的警笛声响起。

2

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外婆为了保护我而死。

我擦干净眼泪,坐了起来。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百度地图的街景。

外婆在 2015 年的夏天,正弯着腰,看老邻居们下象棋。

那是外婆仅存的影像了。

这么多年,她都没拍过几张照片。

我望着手机,不知不觉,眼泪又落了下来。

很烫的一滴,砸在了手机屏幕上,我伸手去擦,却感觉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引力,拖着我,将我拉到了手机里面——

我猛然睁开眼睛。

周围的布置却并非 2023 年我的那间小公寓。

外婆晒的荞麦枕头、有老式肥皂香味的被子、长出一截的睡衣……

我摊开手,十指光洁而干净,没有那年握刀时留下的深刻疤痕。

这里是,2015 年的,我和外婆的家。

闹钟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时间。

2015 年 10 月 17 日。

外婆去世的那天……

我隔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关掉闹钟,房门被推开。

外婆系着围裙,笑眯眯地:「今天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快起来吧。」

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来,照在她的白头发上。

见我沉默,她走了进来,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摸摸我的脑袋:「怎么了?想赖床?」

掌心的温度,是热的。

我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眼泪细密而无声,滴在了她起球了的围裙上。

外婆一愣,轻轻拍拍我的背:「做噩梦啦?没事儿,梦都是相反的呀。」

梦都是相反的,一定是的。

我擦干净眼泪,去吃早餐。

热腾腾的牛肉粉丝包子,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调料里都放了什么呀?」我问。

外婆给我盛了碗粥,说:「牛肉和粉丝切碎,放葱姜水,放料油、盐、酱油,再来上一点白胡椒粉。」

怪不得多年之后,我在厨房里尝试再尝试,也做不出一样的包子。

原来……外婆的味道,是白胡椒粉啊。

热气熏到眼睛,我又想掉眼泪。

外婆浑然不觉,拿着汤匙搅拌我的那碗白粥,试图让它凉得更快一些。

「昨天居委会还发了电影票呢,可惜你不在家,也看不成。」外婆说。

我转头看她,有什么破碎的灵光闪过脑海。

这个时空的姜言,女高中生姜言,到底可以做些什么,来挽救外婆的生命?

我慢慢说:「学校今晚搞跳蚤市场的活动,取消晚自习了。咱们一起去看电影吧,直接在电影院碰面,可以吗?」

外婆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晚上七点钟,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你想吃爆米花吗?我给你做好了带过去。」

望着她的笑脸,我也跟着笑起来。

盘桓在心口的那口闷气,渐渐地散去。

时间快来不及了,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匆匆穿鞋出门。

外婆小声说:「慢点吃,没事的,别噎着啊。」

就要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停了下来,转过身,抱了抱小老太太。

「外婆,你要好好的啊。」

咬着包子的声音含糊不清,她大约没有听清,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路上慢点走啊,注意安全。」

我三步并两步地跑下楼,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

我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了起来:「言言姐姐,你也起晚了?要不要坐我爸爸的车?」

我猛然抬头。

是楼上的那个叫作思佳的女孩儿。

而她身后,那个坐在驾驶座里的男人,正是那个把我按在车棚里的强奸犯。

此刻,他按下车窗玻璃,和蔼地说:「言言,反正顺路,我送你吧。」

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我极力克制手指的战栗,微笑着说:「不用了,我和同学一起。」

车子驶远了。

我在公交站台,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3

午休时,我请教班里那几位经常溜出去上网的男生,问他们都是怎么出校门的。

他们纷纷笑起来:「姜言,你学坏了啊。」

我有些窘迫:「麻烦你们了。」

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们带着我去操场最角落的地方。

几个男生助跑着,撑着墙壁,轻巧地翻了出去。

隔着一堵墙,他们喊:「姜言,就这样,翻出来,我们在外面接着你!」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助跑起来,然后,膝盖撞上了墙。

手指也抠破了。

唯一一个还没翻出去的男生蹲了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踩上来。」

隔着八年光阴,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叫什么。

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

许宵。

见我沉默,他催促:「上来啊,你那点体重,我完全没问题。」

他搭起两只修长的手,让我踩上去。

接着,我踩在他像青竹一样薄而韧的肩膀上。

他扶着我的小腿,站了起来。

我顺利地坐在了墙上。

远处忽然传来保安的叫嚷声:「喂,你们干嘛呢?!」

许宵往后扫了一眼,迅速起身,飞快助跑上墙,轻巧落了地,向我张开手臂。

「姜言,跳下来,别怕!」

保安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心一横,跳了下去。

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他很快松开了我,下一秒,又握住我的手腕向前飞奔:「愣着干嘛?跑啊!」

其他人都去网吧了。

只有许宵插着兜,跟在我身边。

我走进超市,问导购有没有防狼喷雾卖。

导购还没说话,许宵先发话了:「有色狼跟踪你?」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防狼喷雾竟然那么贵……

149 元。

我攥着手里的五十元人民币,小心翼翼问:「我可以还价吗?」

导购看上去有些无语:「妹妹,这里是超市,不是菜市场。」

我失落地把喷雾放回了原地。

一只手越过我,把防狼喷雾丢进了推车里。

染着红色寸头的少年矜持地亮出了钱包,一沓粉色的人民币在闪闪发光。

他言简意赅道:「小爷我有钱。你还想买什么,一起买了。」

他有钱,我可没钱还。

最终我只买了一瓶防狼喷雾。

我想把五十块钱给许宵,被他推了回来。

他说:「我不想要钱。你早上吃的什么包子,闻着好香。以后能给我带点儿吗?我也爱吃包子。」

我一愣:「好的。」

好的,如果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的话,我会这样做的。

我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许宵也跟着上来了。

我不由得发问:「你不用去上网的吗?」

他吊儿郎当笑起来:「你不用去学习的吗?」

我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好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尚未拆迁的老建筑,沿街叫卖的糯米糍粑、金黄清香的桂花树……

这些,在八年后的城市改造中,都消失了。

公交车停了下来。

我下了车,跑到站台边,迅速锁定了目标。

我在树根处刨了个坑,埋下了我的闹钟。

闹钟已经设定好时间了。

今晚九点半。

上一个时空里,我被拖到车棚的时间。

闹钟的声音是我的录音:保松小区 7 栋楼车棚,有人杀人啦!

许宵蹲在我身边,很疑惑:「你是在玩寻宝游戏吗?」

我忙不迭地把土推回去,说:「嗯,我在玩一种很新的游戏。」

有小石头砸到了闹钟,它突然神经质般大叫:「保松小区 7 栋楼车棚,有人杀人啦!」

我手忙脚乱地拎出闹钟,匆匆关掉。

许宵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把我看到心虚。

我缓慢开口:「那个,你听我说……」

许宵笑嘻嘻地打断了我:「你在玩现实版天黑请闭眼吗?」

我松了口气,说:「对的。」

他勾住我的脖子,笑出两个梨涡:「带我一个呗,姜言。」

我当然不可能带他。

闹钟和防狼喷雾并不是游戏,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双保险。

而我真正想要避开那场凶杀案的方法,是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回小区,让那个躲在黑夜里的怪物,不敢接近我。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我把几册书摊开放在桌子上。

又旋开了蓝笔、红笔、黑笔,装出一副我只是出去一下的模样。

顺便叮嘱同桌:「巡逻的老师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去办公室问老师问题了。」

晚读的下课铃响起。

大家三三两两地涌出走廊。

我小心翼翼地拎着包,猫着腰跑向操场。

好不容易跑到了墙角,书包被人猛地拉住了。

我的心跳都快停了,却见许宵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

「姜言,大晚上的,干嘛去呢?」

我的手指收紧了书包,戒备地看着他:「我有事。」

他低下头瞧着我,勾起唇,坏笑:「你该不会网恋了吧?」

我没回答,许宵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又是防狼喷雾,又是天黑请闭眼的,看来网恋对象不可靠啊。」

说着,他慢慢蹲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愣了:「你干嘛?」

许宵仰起头,黑漆漆的眼睛倒映了月光,嫌弃道:「就你那小短腿,没有我,可怎么红杏出墙啊?」

4

许宵说教了一路,给我灌输安全意识。

我也不反驳,由着他跟在后面。

电影院就出现在前面。

一看那招牌,许宵说得更起劲了:「你知道大晚上私会男网友多恐怖吗?你们俩还看电影?!你知不知道男人非常爱在电影院里动手动脚的!」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喊了一声:「外婆!」

守在门口的外婆也冲我招起手。

许宵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笑眯眯看他:「这就是我要私会的网友,恐怖吗?」

许宵轻咳两声,转移话题:「你翘课就是为了跟你外婆看电影?什么电影,我也要看。」

外婆捧着爆米花走过来,看见了许宵:「哟,这是言言的同学吧?你也不去参加那个跳蚤市场呀?」

许宵说:「啊?什么跳蚤市……」

我踩了他一脚。

他嘴角抽动一下,不动声色地撤回了脚,点头说:「对,我不参加,我来看电影。」

外婆也跟着笑了:「这么巧?你看哪部?」

许宵乖巧回答:「姜言看哪部,我就看哪部。」

其实他根本没票。

不知道他是怎么浑水摸鱼进来的,总之等我和外婆找到座位的时候,发现这厮已经坐在了我身边的位置。

看见我,他还装模作样地微笑:「好巧哦姜言。」

我扯了扯嘴角:「听说男人很爱在电影院里动手动脚,你离我远一点。」

这位身高一米八的英俊少年,立刻娇羞地抱住了我的胳膊:「讨厌,人家是女生啦。」

我:「……」

电影很好看。

科幻巨制,场景恢宏,不时引发观众们的阵阵惊呼。

我坐在底下,却无法融入其中,神经质地去看我的手表。

咔嚓,咔嚓,咔嚓。

几乎难以察觉的秒针分毫转动,时间终于指向了九点半。

此刻,闹钟应该在公交站台喋喋不休了起来,大概会有保安去车棚里看一眼。

那里应该一片安静,没有我,没有强奸犯,也没有血流如注的外婆。

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抬头,今晚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荧幕,跟着观众一起鼓起了掌。

散场了。

外婆把爆米花递给我:「你问问你同学吃不吃。」

我说:「他不吃。」

许宵说:「我吃。」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我手里拿走了爆米花:「姜言,你能不能跟你外婆学学,忒小气了。还是外婆好,谢谢外婆。」

许宵捧着爆米花要回家了。

分别时,外婆还说:「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许宵嬉皮笑脸道:「您做的爆米花真好吃,下回我能到家里吃包子吗?」

我踹他一脚:「快滚!」

理着酒红色寸头的少年委屈道:「外婆,你看她!」

外婆笑眯眯:「言言可坏了,是不是?」

许宵一溜烟地滚了,临走时嚷着:「是啊,您可要好好管教她!」

外婆牵着我的手坐上了公交车。

这一班车里都是邻居,在兴奋地聊着剧情。

外婆一向爱凑热闹,此刻却没参与对话,只是笑着看我:「刚才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他就是贪玩罢了。」

外婆摸了摸我的发顶,笑道:「如果真的喜欢,也很好啊。这样,世上就多一个人爱我们言言了。」

我愣住。

她明明是这个时空的外婆,却仿佛看见了上个时空中 2023 年的姜言。

孤身一人居住在小公寓里,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亲人。

过着殉道一般自虐的生活。

然后,这个时空,2015 年的外婆说,希望多一个人爱我。

那种泪意又涌上来。

我往下坐了点,侧过身,抱住外婆的腰,喃喃:「外婆,我有你就够了。」

5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我往树根处瞥了一眼。

那只闹钟果然不见了。

它大概确实是响过,然后被忍无可忍的路人挖出来按了关闭键。

我给自己上的保险并没有发挥作用,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十点半,我洗漱完,回到房间。

夜色浓郁,四周一片寂静。

我熄灭了台灯,钻进被窝。

被子上有熟悉的老式肥皂的香味。

是最便宜的雕牌肥皂,在 2015 年的秋天,一块五一只。

外婆总是带着肥皂和板刷,去小区外的河里清洗床单被套。

水流哗啦啦,很快地就能冲干净泡沫。

然后在阳光灿烂的天气里,把我印着跳跳虎的床单晒在阳台上。

粉色的跳跳虎一蹦一跳的,在风中摇晃出皂荚的香味……

我慢慢陷入了梦境。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

用了许多年的老式防盗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黑夜中并不清晰,却让我汗毛倒竖。

我下意识反锁了门,试图跳窗逃走。

却猛然惊醒——

这里不是我的单身公寓,这是我和外婆的家。

外婆还睡在隔壁。

门外有脚步声在靠近。

有人在旋我的房门把手。

但是,门反锁了。

我半跪在床头柜边,快速地按下 110。

「嘟——嘟——」

只是几秒钟,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喂您好,110 接警台。」

我小声而急促地说:「保松小区 7 栋 1 单元 301,有人入室抢劫……」

同一时间,针孔捅锁的声音响起,门霍然洞开!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楼上的叔叔。

那个杀人犯。

一瞬间的冰冷从脚底蹿上了天灵盖。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他又来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醒着,在门口僵持了片刻。

我下意识扑到书桌边,哆嗦着从敞开的书包里拿出防狼喷雾,拧开盖子,对准他。

不能让外婆知道,不能让外婆醒来,不能让她在我的怀里死去。

我把所有尖叫都咽在了喉咙里,颤抖着举起瓶子,低声威胁他:「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男人只思考了一秒钟,然后朝我冲了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喷雾,辣眼的气雾喷涌而出。

男人捂住了眼睛,像是被激怒了,大手冲我伸来,我一脚踹在椅子上,椅子把他往后推了几步。

在黑夜里发出了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

我听见外婆喊我的名字:「言言,怎么啦?」

她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趿拉着拖鞋向我房间走来。

不,不可以,不要过来!

我努力压抑声音中的异样,说:「外婆,我没事,你回去睡。」

外婆的声音渐渐远去:「哦,好的。」

心脏剧烈跳动,我不停地按动着喷雾,同时把一切够得着的东西朝男人脸上扔去。

然而下一刻,房门再度被推开,外婆揿亮了灯。

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言言,快跑!」

男人转过身,眼睛充血通红,举起凳子,向外婆砸去。

外婆腿脚不便,躲闪不及,被椅子打到了肩膀,浑身都在抖,却死死握紧了菜刀。

我不停尖叫:「救命啊!7 栋 1 单元 301!有人杀人了!救命啊!」

我捡起书桌边的扫把,向男人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扫把很快被他拽住,他一用力,我猝不及防,连人带扫把被他拽过去。

我下意识松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红着眼睛,用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双腿徒劳地蹬着……

那一瞬间,灵魂似乎都悬在了半空中。

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空的 2015 年,在那个糟糕的车棚里,外婆被他掐着脖子,穿着布鞋的脚徒劳地蹬着。

视线开始涣散,却有人影重叠。

另一个时空 2015 年的我,举起了水果刀。

这个时空 2015 年的外婆,高高地举起了菜刀。

他松开了我。

像那个时空那样,他转过身,一把抢过了刀。

同时一脚踢在外婆的腿弯,然后扬起刀,狠狠劈下去。

我濒死地喘息,费力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刀扎偏了。

警笛声呼啸而至。

门外传来错乱的脚步声。

几个下象棋的大爷的声音响在楼道:「是 301 在喊吗?」

终于,要得救了吗……

下一秒,男人吃痛地踢开我,拿膝盖抵住我的胸口,扬起菜刀,狰狞地砍了下来。

泼出一道血花。

却不疼。

外婆扑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挨了这一刀。

与此同时,警察一脚踹开了防盗门,抢过男人手里的刀,七手八脚地把他摁在地上。

我跪在地上,颤抖着捂住外婆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一模一样的位置。

一模一样止不住的血。

我痛苦地嚎啕起来。

「不要离开我,外婆……」

外婆的眼神失去焦距,翕动着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

我哆嗦着把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说:「言言,跑……」

我愣了一秒,抱着她,号啕大哭。

她伸出手,看上去想为我擦眼泪。

但才抬高几寸,就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窗外有璀璨的烟花升空,绚烂的光华流淌天幕。

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至。

但外婆,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6

我猛然醒了过来。

浑身都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

手机屏幕还亮着,百度地图的街景清晰分明。

外婆穿着洗到发白的淡蓝色上衣,弯着腰,饶有兴致地看别人下象棋。

我又回到了 2023 年。

我拼命地按着手机,试图再一次回到 2015 年的秋天。

可是,手机纹丝不动。

没有陡然波动的屏幕,没有无法抗拒的引力。

我的动作越发激烈,使劲戳着屏幕,最终无力地滑落:「求你了,让我回去,求你了……」

手机熄屏了,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25 岁的姜言的脸。

孤单的,没有爱人,没有任何留恋的,姜言的脸。

时刻在提醒我,我救不了外婆,我是个废物。

我把头埋在膝盖,沉默地哭了起来。

想起上个时空的公交车里,外婆由着我撒娇抱她,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发。

她说,真希望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言言。

没有了,外婆,没有人了。

我赤脚下床,走到浴室里,放了一浴缸的温水。

很多年前就想好的死法,终于可以在今天派上用场。

我拿着刀,划开了皮肉。

意识渐渐涣散。

仿佛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人在说:「我回来啦。」

大概是幻听。

温水还在哗啦啦流淌。

有脚步声向着浴室走来,那人戏谑着说:「哟,大白天的洗香香,看来我盛情难却哦。」

什么幻听,能如此逼真?

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抬不起来。

门打开了,那人轻佻的声音顿时变调,焦急而惶恐:「姜言!姜言!」

好耳熟啊……到底,在哪里听过?

……

恢复意识的时候,鼻端满是消毒水的气息。

身边有人很愤怒。

「你知道她那一刀有多深吗?既然知道女朋友有抑郁症,就应该多照顾她的情绪!她差一点就死了!」

我睁开了眼睛。

看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

红色的寸头变成了老实的黑色,一排七个耳钉都被取下。

那素来没个正形的少年,肩膀变宽,个子变高,此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训。

2023 年的,许宵。

身边有个中年女医生,仍在连珠炮似的轰他。

我艰难地开口:「别骂他了,是我自己要寻死的。」

那医生听见我的声音,顿时低下头看过来,语气特别温柔:「言言,你醒啦?」

我完全不认识她……

她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至于啊,失血过多不会导致失忆的……」

她的手掌贴在我皮肤的那一刻,无数记忆涌来。

咔嚓,咔嚓。

时间的齿轮飞速倒转,新的记忆如同雪崩,覆盖在了旧记忆之上。

许宵没好气地说:「妈,你一个骨科的在这儿装什么神经科医生?还不快去喊主治医师过来?」

对……

面前这位女医生,是许宵的妈妈。

因为我的上一次时空穿越,因果线发生了改变。

外婆去世后,许宵三天两头来我家小区找我。

他说:「你外婆吩咐了呀,让我常来你家玩儿。」

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寻短见。

我和许宵谈了七年的恋爱,即将步入婚姻殿堂。

他们一家对我非常好,帮助我治疗抑郁症,把我看成了许家的一份子。

2023 年的姜言,竟然不是孤身一人。

我忍不住微笑,可笑着笑着,又有泪水滑落,令我号啕大哭。

上一个时空里 2015 年的秋天,我没能救成外婆,而外婆却送了我一份礼物。

她随口在那个少年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而多年之后,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为她的外孙女遮风挡雨。

「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爱我们家言言。」

有更多人爱我了,外婆,可是你仍然留在了 2015 年的秋天。

外婆,外婆……

我哭得倒气,牵动伤口,很快有血涌出来,打湿了绷带。

许宵恐慌地抓住我肩膀:「言言,你怎么了言言?」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泣不成声。

「许宵,我好想我外婆啊。」

7

腕上还缠着透血的绷带。

许宵带着我去了墓园。

四月的天,阳光灿烂、鸟儿啁啾。

外婆的遗照正对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笑得慈爱而和煦。

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

许宵一边烧纸,一边喋喋不休:「外婆,姜言可爱掉金豆豆了,我妈总说我欺负她。天知道,我学了十年的泰拳,在姜言面前,只有挨打的份。你快劝劝你外孙女,让她以后对我手下留情。」

我笑着流泪,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外婆的遗照。

老太太,要是你真能骂我几句就好了。

哪怕在梦里相见呢?

我擦干净眼泪,拿出手机,点开百度地图的街景,亮给许宵看。

「你看,我外婆那时候穿的淡蓝色上衣,跟遗照上的一模一样,她一直都那么节约。」

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了屏幕上。

我伸手去擦,却感觉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吸了进去。

2023 年的这一刻,时空定格。

许宵维持着为我拭泪的姿势,嘴唇微微张开,但声音被冻结。

墓园里,摇曳的树影停住,微风也止在半空。

一切都急剧缩小,缩成不可见的一个点。

我重重地下坠、再下坠……

落在了 2015 年的秋天,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

我睁开了眼睛。

闹钟还没响,我已经伸手关掉了它。

我翻身下床,从抽屉最深处摸出钱包,把钱都倒了出来。

三百七十九元,连纸币带硬币。

我一股脑地把钱塞进校服口袋,迅速地起身刷牙洗脸。

外婆走出厨房,吃惊:「今天竟然没赖床?」

我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小老太太。

眼泪疯狂地流了出来,滴在了我光滑而没有疤痕的手腕上。

外婆轻轻拍我的背,犹如小时候为我唱摇篮曲。

被遗弃的小孤儿没有爸妈,可是她有外婆。

外婆会唱歌,哄着宝宝入睡。

外婆会挡在外孙女面前,犹如任何一个父母那样,以肉身为盾,抵御人世间所有的风霜。

但是这一次,请让我挡在你的身前。

「怎么啦,做噩梦了?」外婆问出了跟上一个时空里,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拿手背擦干净眼泪,微笑着说:「洗脸水溅到眼睛了。」

外婆笑眯眯:「我给你做了牛肉粉丝包子,可香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忽然想到了许宵的话,抬起头:「外婆,包子还有多吗?能给我再装几个吗?」

保鲜袋装好了牛肉粉丝包子。

外婆拿汤匙搅着滚烫的白粥。

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叼在嘴里,匆匆出了门。

今天的早晨,绝对,绝对不能碰上楼上的叔叔。

外婆跟在身后:「粥不喝啦?」

我回过头,紧紧地抱了外婆一下:「不喝了。对了,今天晚上学校有活动,我住在学校,不回来了哈,你记得锁好门,用椅子堵住大门。」

外婆失笑:「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我飞奔下楼梯。

楼下没有思佳。

也没有漆黑的轿车。

更没有坐在车里令人作呕的脸。

清晨的马路上,环卫工人慢悠悠地扫着落叶。

叫卖糯米糍粑的阿姨推着木车出来,伸手折下一支桂花,别在了小车竹筒上。

而我,踏上了第一班公交车。

8

我把牛肉粉丝包子递给了许宵。

他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垂涎你的早餐很久了?」

我盯着他酒红色的寸头、一排闪亮的七个耳钉,在心里说:我不仅知道你想吃包子,我还知道你以后会是个老婆奴。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那你想吃吗?」

他咳了咳,淡然地接过包子,说:「想!」

我撑着课桌,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中午陪我翻墙。」

许宵很顺畅地答应了。

走到墙边,他助跑着示范:「你就这样,跑几步,然后一蹬,就上去了。」

我平静道:「你蹲下。」

许宵:「?」

我说:「以我的小短腿,想要独自红杏出墙很困难,所以,我需要踩着你上去。」

许宵愣住了,挠了挠头,嘀咕:「总感觉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啊……」

但是他还是很乖地蹲在了墙边。

修长的双手交叠,抬起头示意我:「先踩着我的手,再踩着我的肩膀,小心可别摔了。」

我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伸出手扶住我的小腿,然后慢慢地起身。

就好像上一个时空的 2015 年,他顶着最桀骜的发色,却做着最温柔的事情。

我坐在了墙上,冲他伸出手:「快上来。」

许宵却纠结了起来:「你该不会要带我去跟网友面基吧?我告诉你,我可不做电灯泡。」

我快气笑了:「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快点出来,会被抓到政教处去的。」

许宵一愣:「不可能,午休时间保安从来不来操场,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保安的声音:「喂!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许宵惊讶地扭头,随即飞速助跑、蹬墙,迅猛地跳了下去。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他冲我张开手臂:「姜言,快跳,我会接住……」

没等他说完,我就跳了下去。

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许宵似乎僵了片刻,我抬起头,看见他耳朵红了。

他目光躲躲闪闪,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不矜持。」

保安的声音隔墙传来:「是不是就在这里?」

「对,就是这里!」

许宵刚从我腰际松开的手,立刻又圈住了我的手腕:「愣着干嘛,跑啊!」

气流快速地划过耳朵,风和保安的怒吼都被抛在了身后,我被他带着往前狂奔。

视线里,只能看见那嚣张的红色寸头,还有闪闪发亮的耳钉。

以及,红得像能滴血的耳朵。

忽然有一线灵光闪过我的脑海。

我轻声喊:「许宵。」

他应声:「干嘛?」

我喘着气,艰难吐字:「你是不是练过两年泰拳啊?」

少年的脚步猛然停下。

我差点撞歪了鼻子。

他的目光里写满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

心跳漏了半拍,我下意识解释:「我……」

许宵却打断了我,非常肯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心跳又恢复了正常。

我一脚踹在他腿上,看着他吃痛的表情,没好气道:「是啊,我暗恋你,暗恋你了好几辈子。」

9

我又回到这个超市。

这回,不用问导购,我熟门熟路地来到货架前,伸手取下了防狼喷雾。

这个货架上的价格标签掉了,许宵跟在我身后,问:「这是什么?」

我说:「防狼喷雾。」

他一脸娇羞道:「为我准备的吗?照你对我的迷恋程度,我确实需要这个,谢谢了。」

说着,他伸手来拿。

我攥住他的手腕,把悠哈奶糖放进他手心:「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许宵盯着悠哈特浓的字样,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狠狠地打了个磕巴,然后生硬地维持人设:「我不爱吃糖!谁喜欢这种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我把糖放回货架:「你不爱吃就算了。」

他立刻把糖抢了回去,强行道:「既然是你非要送给我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笑着看他:「许宵,吃了我的糖,教我几个拳法招式吧,行不行?」

许宵问我要学什么。

我给他比画:「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我和对手的体型相差悬殊,一开始,他拖着我往后走,后来他把我的四肢都禁锢住,再后来他把我摁在地上……有没有一种时机、一种招式,能让我反杀他?」

许宵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将我望着,其间含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令我别过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许宵终于开口,语调沉凝:「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定在了我手里的防狼喷雾,继续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轻松地笑起来:「你想象力好丰富啊,那只是一种假设,我只是想要学防身技巧罢了。」

许宵没有再追问。

他嚼着糖,表情淡淡:「你得告诉我,那个过程究竟是怎么样的,不然我没法帮你判断什么时机、什么招式最合适。」

太阳当空照,桂花香飘摇。

我讲解:「你就从后面抱住我的腰,然后往后拖——」

少年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劲瘦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箍住。

「——然后,我会剧烈挣扎,但是你不会松手,你会想方设法制服我。」

我挣扎了起来,手臂乱挥。

许宵沉默着,死死拖着我的腰,很快就禁锢住我的四肢,那力量犹如铁铸,似乎要将我掐断。

我奋力挣扎起来,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胸廓,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挪开,只箍着我的手臂。

我没有察觉,继续说:「接着,你要把我拖到一边去,拿膝盖抵着我的胸口,用绳索绑我的手。」

许宵手臂肌肉贲张,拉扯住我的肩膀,将我翻了个身,狠狠抵在角落。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仍然要夸奖他:「对,就是这样,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膝盖落了下来,在即将踏上我胸膛的那一瞬间,他松开了我。

我愣愣地看他:「你干嘛松手?」

他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拉我起来。

「我做不到,姜言。」他说。

我疑惑:「什么做不到?」

许宵的手指攥成拳,烦躁地说:「我没办法伤害你。」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把我的校服袖子撸上去,露出一片红肿的皮肤。

许宵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良久,他说:「对不起。」

我想说我根本不疼,又想说你其实是在帮我。

但我无法说出口。

就像他没有办法伤害我那样,我也没有办法强迫他对我动粗。

微风轻送,鸟儿啁啾。

染着嚣张发色的少年一脸抱歉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十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挺多种多样的哈?」

我仰头看着桂花树,有鸟儿栖息在枝桠上,振翅高飞,翅膀带下一串金色花瓣,我下意识伸手去接。

仿佛夕阳碎成一片片,掉在了我的手心。

灿烂的,馥郁的,象征着爱与美好的。

我凝视着手心的花瓣,喃喃:「有绝对邪恶的人,也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我想,这个世界,还是可以期待的。」

许宵终于开口:「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费力地仰起头,看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那下颌线清晰锐利,像初初长成的青竹,又像亟待出鞘的锋芒。

我一把将他拉了下来,跟我肩并肩,凝视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

我没头没脑地说:「许宵,我还真是挺喜欢你的。」

他果然不再纠结之前的话题,嘴角可疑地扬起,傲娇道:「那当然,追我的人都从漠河排队到曾母暗沙了……算你有眼光。」

我拍拍手,起身:「帅哥,快回学校吧。」

他也跟着站起来:「那你去哪儿?」

我慢悠悠地往前走,冲他挥了挥手。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面左拐,有一家网吧。

或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陈鹤皋无限制格斗的相关教学视频。

许宵不愿意教的,我自己学。

哪怕我可能会死。

但起码,外婆不会死了。

10

手表显示九点二十分。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处,我和好朋友挥手道别。

书包很轻,只装了一罐防狼喷雾。

靴子里插着一把冰凉的水果刀,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

在走入那个漆黑的巷子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赶快过来!」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视线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是的,我只能找离奇的借口。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我不能被认为是疯子。

我紧张地看一眼手表。

派出所离这里很近,十分钟的时间,够警车抵达现场吗?

我需要和强奸犯缠斗到警察到来的那一刻,坐实他意图强奸未成年人的罪名,把他送进监狱。

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溜门撬锁,让他和他恶心的欲望不见天日。

三分钟后,即将迈入巷口。

我深吸一口气。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奋力挣扎起来,狗叫声连成一片,被关在了防盗门里面。

我停止了挣扎,攀出指尖,从靴子里用力拔出了水果刀。

温热的刀刃折射了一线月光,身后人强硬的动作猛然一顿,他下意识伸手夺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挥着刀,斩向他的咽喉。

他拼命往后躲闪,我借机跑开。

男人忽然调转了方向,追着我跑,抓起身边的自行车,猛地向我砸来。

我被砸到肩膀,手臂脱力,水果刀锒铛落下,掉进了水沟。

书包掉了下来,花花绿绿的小东西散落一地。

我爬过去抓起防狼喷雾。

同一时间,男人扬起自行车,向我的头颅砸了下来。

锋利的疼痛贯穿了发顶,我费力睁开眼睛,感到眼皮被血粘住了。

男人呸一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车棚的角落,撕扯我的校服。

腥臭灼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黏腻恶心的手往下摸索。

他解开了皮带,拉扯下我的裤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他说:「你终于是我的了。」

我麻木而徒劳地掐着他的脖颈,最后望向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

灯是黑的,真好,今天外婆知道我不回家,一定跟着邻居们去看电影了。

真好,她不会被割喉了。

这场战役,我还是赢了,尽管代价也许比想象中惨烈,但是能换回外婆,再惨烈也无所谓。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警笛呼啸而来。

——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瞪大了眼睛,沉重地向后仰倒,丑陋的器官软绵绵地耷拉,令人作呕。

我惊恐地仰起头,透过带血的睫毛,我看见有人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沾血的棒球棍。

温柔的月光从天而降,照亮他右耳的七颗耳钉。

许宵。

无法言喻的慌张将我钉在地上。

许宵……怎么会是许宵……

他盯着那具衣衫不整的身体,素来轻佻带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残酷的杀意。

「老子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你是怎么敢的?!」

他再度扬起手——

我爬过去,抱住他的腿:「许宵,不要!」

少年垂眸,黑漆漆的眼睛将我望着。

有眼泪流下来,我哽咽着说:「警察马上就会来,你不能杀人,不能去坐牢……你把棒球棍给我,你快走……」

我颤抖着,去试探男人的鼻息。

没有呼吸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没有呼吸了?!

我死死掐着掌心,冲着许宵嘶吼:「你快走啊!」

许宵没动弹。

他脱下了校服外套,包裹着我裸露而伤痕累累的肩膀。

那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是我今晚最后的荫蔽。

他伸手拉我起来,拇指拭去我脸上的血渍,那双手痛楚到几近战栗。

「原来,你要经历的是这些啊,姜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许宵将我的脸按在他的胸膛上,于是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全掉在了他的衣襟上。

「你不该来的……」我呜咽着。

许宵低声说:「姜言,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心事重重?你下次说谎能说得像一点吗?」

市中心有烟花破空升起,在天幕中绽放绚丽的华彩。

偏僻血腥的车棚里,只剩我们俩,孤独地拥抱着。

警笛声呼啸而来。

我猛然惊醒,拼命推开他:「警笛你没听见吗?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走啊,这一切原本就和你没关系,这是我的命运,是我姜言的命运,跟你没关系!」

可许宵纹丝不动。

他死死地抱住癫狂的我。

我哭着求他:「你快走,好吗?求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掉进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他哽咽着说:「我做不到,姜言。」

我仰着头,绝望地哭泣。

我以身为饵,策划了自以为精妙的布局。

而这个少年,一无所知却满腔孤勇地冲进棋局,毫不犹豫地将我打捞出去。

棋盘被摔在了地上,而他也被牵扯进了这令人心碎的因果之中。

老天爷,我认输了,我玩不过你。

可是你能不能,放过许宵?

11

面对警察的讯问,我只说:「许宵是见义勇为。」

我拉开衣领,挽起衣袖,低下缝了七针的头顶伤疤,将青紫肿胀伤痕累累的地方展现给他们。

「王伟强要强奸我,如果不是许宵,我可能会死。」

女警察移开了视线,语调很温柔:「9 点 20 分,接警台接到的不明爆炸物的电话,是你拨打的吧?」

我说:「对,我昨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见小区被炸飞了,时间就是今晚的九点半。」

她望着我:「就因为一个梦?」

我扯了扯嘴角:「不然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九点半会被人侵犯?如果你们做过调查,应该知道,在今晚以前,我跟楼上的邻居没有过私交。」

她沉默了下去,少顷,换了话题:「包里为什么会有防狼喷雾?」

我说:「因为我有被害妄想症。」

「……」

她顿了顿,问:「许宵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我停顿良久,说:「我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他。」

一墙之隔的审讯室里。

许宵坐在椅子上,回答了同一个问题:「我暗恋姜言,想跟她表白。」

「那你为什么会携带棒球棍?」

许宵说:「因为我体育很好,想给她展示一下我的长处。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孔雀开屏。」

「这理由很牵强。」

许宵突然笑了,说:「那你想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能预知未来,知道那个畜生会在今晚犯案?!」

「……」

他向前倾,十指交叠,带着点讥诮:「如果我真能预知未来,我不会等到现在。」

……

7 栋 1 单元门口的那盏线路接触不良的监控,奇迹般地在今晚通了电。

它记录下了一段 47 秒的影像。

高大强壮的男人举着自行车砸向女孩的头颅,顷刻之间血花四溅。

女孩停止了挣扎。

男人一把解开自己的皮带,扯下女孩的裤子,就要实施犯罪。

而身后有道沉默的长影,举起棒球棍,狠狠砸了下去。

……

与此同时,警察在王伟强的家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里有一个他不为人所知的私密账号,账号里写满了他对楼下那个十七岁女孩龌龊的心思。

他故意破坏了路灯电路,他要了结她。

他要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花,永远地陪伴他。

……

许宵的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

他接手了许宵的案件。

许爸爸主张,许宵的行为属于「对正在进行强奸的暴力犯罪,采取的防卫行为」,应当被认定为见义勇为,属于正当防卫。

法院驳回。

综合监控录像、现场证据、证人证词。

法院认为,在救援受害者的时刻,许宵并没有出声制止施暴者,而是直接采取了殴打行为。

该行为属于防卫过当,涉嫌故意杀人罪。

因其年满十六周岁而不足十八周岁,判处其有期徒刑六年。

许爸爸不服,当庭表示要上诉。

但二审终审仍然维持了原判。

六年,2192 天,最好的青春时光,他将在监狱高墙里度过。

我救下了外婆,他救下了我。

而他自己,无可救赎。

那天,我坐在证人席上,听见法官最终的宣判。

法槌敲出沉闷的钝响,像是砸在我的胸口,令我于绝望中认清了现实——

我斗不过命运。

那一瞬间,我哭得难以自抑,扶着桌子倒气,喉咙被泪水堵住,眼眶也模糊不清。

满场的目光聚到我身上,我无法顾及,那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愧疚与绝望,快要将我淹没。

而那整场判决中始终挺直背脊纹丝不动的少年,忽然向我投来了一瞥。

他竟然带着点儿笑,无声地说:「姜言,别哭。」

……

舆论沸沸扬扬的「少年反杀案」落下了帷幕。

关于「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界限的争鸣,在法学界久久激荡。

无数专家学者和普通人,或秉持着自己的法理观点,或从朴素道德出发,就这项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记者闻着味道试图采访我,在许宵爸妈的帮助下,我和外婆搬了家。

远离了记者,也远离了楼上点着丧灯的邻居。

在一个晴天,我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复。

我前往看守所探望许宵。

他的红色寸头染成了黑色,七颗闪耀的耳钉也被取下。

他坐在玻璃后面,穿着橙色的马甲,神态很平静,看见了我,还微笑了一下,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谁也无法忽视他腕上的那副手铐。

原本想好的,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可是,只看见他一眼,泪水就不停地掉落了下来。

哽咽得无法说话。

最终还是许宵先开了口,懒散的语气。

「姜言,你怎么老爱哭啊?以后我可不能替你擦眼泪了。」

眼泪掉得越发汹涌,我匆忙拿纸捂住眼睛。

我说:「对不起。」

许宵说:「别犯傻,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别人对不起你。」

我拿额头抵住桌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坠在了膝盖上。

他轻声喊我的名字:「你能把头抬起来吗?我想看看你。」

我匆忙擦干眼泪,默默地与他对视。

许宵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说:「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乎了吗?」

我答:「都是皮肉伤,好得快。」

他点点头,又问:「这件事情不会影响你学习吧?我记得你想考清华。」

明明是他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只关心我的未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按捺骤然升腾的泪意。

然后开口:「许宵,有句话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非常喜欢你。」

许宵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他很快笑了起来:「姜言,你好笨。你说过的,在那天下午。」

我急切地攀着玻璃:「我那天没有说清楚,我真的非常……」

狱警轻咳一声:「时间到了。」

许宵站起身,都走到门口了,却又回头。

他漫不经心地说:「姜言,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喜欢的是高三的一个学姐,救你只是偶然,你可别给我搞以身相许守身如玉那一套。」

我点头,笑得轻松:「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别人。」

门关上了,他走了。

我的背脊顺着墙壁缓缓滑下去,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2015 年的许宵,你可能不知道。

在另一个时空、和我相爱多年的,2023 年的你自己,曾经献宝般地把自己的高中博客分享给我。

那里面有十三条长博文,记录着你从 2014 年开始的暗恋心事。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坐在第三排,爱吃牛肉粉丝包子。

你为她染了红头发,打了一排耳钉,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哥们儿劝你去表白,你却觉得不能耽误人家考清华。

于是你们的关系仅限于第三排和最后一排,从后往前收试卷时偶尔的姓名重叠。

直到那个下午,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询问你是否可以教她翻墙。

你表面平静似水,内心却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舞。

她叫作,姜言。

12

外婆没有去世,我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个时空之中。

高考后填志愿,我填的全是法学相关。

最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

别人在刷绩点、参加校园活动,我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专门研究防卫过当与正当防卫的量刑问题。

数次,我申请去探视许宵,却被告知犯人拒绝与我会面。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暗示我,让我忘记他,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怎么可能呢?

许宵,我和你之间,并非只有 2014 年到 2015 年短暂的同学情谊而已。

我们之间,有着横跨四个时空长达十余年的漫长爱情,以及,我欠你的一条命。

我每日在图书馆与教师办公室之间奔波,拒绝掉所有的暧昧关系。

室友笑我心如止水似尼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赎罪。

许宵在监狱高墙内服刑,我就把自己变成一座移动的囚牢。

他不肯见我,但我有我的方式陪伴他。

2018 年的秋天,我所在的城市终于被收录进百度地图的实景画面。

我打开了阔别已久的功能界面。

2015 年的夏天,保松小区外是推着木车叫卖冰饮料的阿姨,还有一树倾斜的广玉兰。

没有穿着浅蓝色上衣的外婆,没有下着象棋的老大爷。

一切都变了。

从那个秋天许宵敲在男人头上的一闷棍开始,命运的树枝发生分叉。

期间无数新鲜绿芽生长,藤蔓纠葛着,蔓延出一片新的故事线。

我犹豫着,输入新的地址:滨海市第二中学。

画面跳跃变幻,最终变得清晰稳定。

第二中学的外围墙边,有一对熟悉的人影。

少年理着红色的寸头,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腕迅疾地向前奔跑,校服衣角在空中张扬地飞起。

那是 2015 年的秋天,我和许宵。

他笑着回眸,意气风发到了极点,侧脸在太阳下折射出极为惊艳的弧度。

真好看啊,真英俊啊。

可是……那样灿烂的一个人,却要在高墙内煎熬六年青春。

泪水渐渐模糊双眼,我拼命擦掉。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姜言,你要振作,你要思考,你要去琢磨……

大脑飞速运转,命运在此刻垂青于我。

我咬紧嘴唇,感到虚空中那蛛丝般细微的关联,被我狠狠攥在手心——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外婆没有去世,于是,她的影像就没有被街景收录。

这个时空的 2015 年,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是许宵,于是,他就出现在了街景之中。

如果,我能从 2023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外婆。

那么,我是否可以从 2018 年的秋天回到 2015 年的秋天,救下许宵?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努力回忆起数年之前的时光漩涡。

在那之前,我都做了什么,才诱发了那无可抗拒的命运引力?

眼泪慢慢滑落,我伸手触碰屏幕。

巨大的引力从指尖漫过全身……时间与空间停止流动。

我急速下坠、下坠。

去完成属于姜言的,既定的命运。

13

2015 年秋天,高中生姜言的卧室里。

我睁开眼睛,熟练地按掉还没响的闹钟。

外婆把牛肉粉丝包子放在餐桌上,我笑嘻嘻地扑过去,结结实实地给老太太来了个拥抱。

老太太吓一跳,随即慈爱地抱住我:「干嘛哟,这么煽情?」

「今天晚上学校搞活动,全体学生留宿,我晚上不回家啦。」

她点点头,又端出白粥来给我喝。

我不怕烫地喝了一大半,仰起头:「外婆,能不能给我装几个包子带去学校呀?我有个同学,可想吃你的包子了。」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缝:「真的啊?」

我拎着那袋包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跟小老太太挥手道别。

这一次,我没有跟外婆不舍地拥抱。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必定会活着回来。

走出公交,踏进教室,走向后排。

那群正在讨论篮球讨论游戏的男孩子莫名安静下来。

正中央的那个红色寸头的男生,忽然紧张地抿起了嘴唇。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那七颗耳钉熠熠生辉。

我意气风发的、十七岁的许宵。

眼里又浮起一层泪雾,我终于走到他面前,含着泪微笑。

「这是我外婆包的包子,请你吃!」

许宵一瞬间起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剧烈的声响。

他有些手忙脚乱,握着那尚热气腾腾的包子,竟然一时说不出话。

那帮兄弟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哎哟,我看有人紧张了。」

「我也没吃早饭呢,能请我吃点吗?」

许宵瞬间回魂,一掌拍开跃跃欲试的众人,把包子护在身侧。

「都滚,这是给我的!」

我轻声说:「许宵,吃了我的包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忽然愣住,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大叫:「我特么……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这句对话啊!」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所有生动鲜活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我都想一一记住。

为那个深秋里,被监狱高墙分隔开的,许宵和姜言。

他终于镇定下来,轻咳了一声,说:「什么忙,你说吧。」

我微笑着说:「听说你爸爸是很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家人被卷入刑事案件,可以请他帮我们辩护吗?」

许宵狐疑地看着我:「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过家长信息啊,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话。

他一拍大腿,笃定道:「你暗恋我是不是?你偷窥我跟踪我是不是?」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自恋。

又有泪浮了上来,我压抑着哭腔,说:「对啊,我暗恋你,暗恋了好几辈子。」

许宵忽然慌了手脚,从同桌那里刷刷刷抽了一大堆纸巾塞给我。

「你哭什么,你别哭啊,我帮你还不行吗?」

14

第一节下课后,我给居委会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会有市政府的人来抽查小区基础设施,其中,监控设施是检查的重点。

中午,我没有翻墙。

晚读,我没有翻墙。

放学铃打响的时候,我最后一遍背诵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区别。

然后把水果刀,塞进了靴子。

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好朋友向左拐,我也跟着向左拐。

她往左拐,我往右拐,在小卖部里打了 110。

「保松小区 7 栋门口的车棚里,好像有不明爆炸物,请你们务必尽快出警,否则很有可能炸毁整栋居民楼!」

在店主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我付了一块钱,转身离开。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七分钟过去了。

九点二十七分,我走进小巷。

路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我抬腿,准确无误地踩进了积水坑——

身后有一股猛烈的力量袭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拖着我往后拽。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他在我身上留下更多青紫瘀痕。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我脸颊,随即禁锢住我的四肢,将我拖到车棚角落。

我看见了,那盏时灵时不灵的监控,在此刻亮起了一星红点,幽幽地俯瞰着我。

而远处 7 栋 1 单元 301 的窗口漆黑一片,外婆去看电影了,跟上个时空一样,她会安全无虞。

我在心里,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撕拉一声,外套被撕开。

男人急迫地解开皮带,又一把拉下了我的裤腰。

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又被炙热的手掌反复揉捏,他兴奋地低下头,寻找入口。

今天下午反复背诵的正当防卫的五个要件,于此刻涌入我的脑海。

不法侵害现实存在,不法侵害正在进行,防卫人具有防卫意识、针对侵害人防卫、防卫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

我会做到的……

我蜷起腿,攀出手指,反手从靴子里拔出了水果刀。

刀刃折射出一线亮光,我狠狠刺下去。

他下意识向右偏开——

刀锋已经未卜先知地抵在了右边。

千分之一秒的慢镜头回看,那简直就像是他自己撞上了水果刀。

血流如注。

我拔掉堵住嘴巴的抹布,拼命尖叫起来。

监控不会看到,我心底雀跃而疯狂的杀意。

我甚至丢了刀,惶急地试图查看他的伤情。

尽管我知道,这一刀,扎在了跟从前外婆的脖颈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那时的外婆抢救不回来,现在的他也必死无疑。

警笛声呼啸而至——

我闭上眼,脱力地倒在一边,泪水缓缓流淌。

15

「十七岁女高中生反杀强奸犯」的新闻一经报道,宛如平地惊雷,激起了全社会的热议。

公交车里、早餐店里、商场里、手机里、电视里,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

新闻栏目连夜策划专题,记者走上街头,随机采访路人。

「您对这起案件怎么看?」

抱着孩子的母亲极度生气:「强奸犯就是畜生,就该死!」

下象棋的爷爷熟练地使用刚学会的热词:「那畜生是蓄意谋杀,那姑娘是正当防卫!她在保护自己!」

推着木车卖糯米糍粑的阿姨举着喇叭嚷嚷:「我认识那丫头,她是个好姑娘,她不能坐牢!」

摄影机镜头晃了晃,停留在一个红色寸头的少年面前。

话筒递了过去。

他的嘴唇很干涩,沉默良久,终于说:「她已经是受害者了,不能再被迫害一次。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要保护正义的,不是吗?」

……

对于这起案件,滨江省检察院高度重视,指定专人阅卷,全面审查案件事实及证据。

事涉未成年人,又恰好关乎近年来热度最高的「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界限问题,法院两次决定对该案延期审理。

许宵爸爸接手了我的案子,无偿为我做辩护。

三个月后,法院作出判决。

认定姜言持水果刀反抗的行为系为保护本人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的自行防卫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之规定,属于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

社会各界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该裁决充分彰显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理念,坚定了公众对法治的信仰。

……

我走出看守所的那天,滨海市下起了雪。

外婆撑着伞,匆匆地向我走来。

她的脖子上没有恐怖的伤痕,笑脸也一如从前温暖。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双眼。

我伸出手,去触碰路边的积雪。

唯有这种刺骨的寒冷,可以让我确认,我真的成功了。

从无常而强大的命运齿轮中,解救出了我最心爱的两个人。

我颤抖着,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

有滚烫的热泪流淌下来,刺得皮肤发疼。

外婆走到了跟前,见我哭了,她也红了眼圈。

小老太太一边拿纸给我擦眼泪,一边哽咽着说:「言言,不哭,吃的苦都过去了,出来了就好。」

我只是喃喃:「外婆,我不苦,我好幸运啊。」

一个并非全知全能的普通人,偶然被拽入了时空漩涡。

我再三失败,再三跌倒,宛若蝼蚁般与上天搏斗,又如蝼蚁般被无情碾压。

可是,我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每一次绝望崩溃的循环,都仿佛一个契机。

让我擦干泪、咬紧牙、吸收经验,再一次,向命运发起螳臂当车的冲击。

无数个注定失败的因果线里,我竟然撞上了那千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性。

这是何等的幸运?

外婆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小老太太正连声地跟送我出来的女警道谢。

女警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阿婆,不用谢我,是你家姑娘争气,是国家法律给力。」

她寒暄几句,转身回去了。

外婆却没急着走。

她示意我举着伞,自己从袋子里掏出新织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在我脖颈上。

温暖的,细密的毛线针脚,熨帖地为我抵挡风寒。

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满意地笑起来:「真好看。走吧,言言,我们回家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跋涉,她絮絮地跟我聊起了我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的事情。

隔壁单元大爷们也不下象棋了,天天捧着电视了解进度,大骂王姓畜生不做人、死得好。

小区的路灯被修好,新灯泡雪亮,亮到一楼的老太太强烈抗议。

小巷子里新安装了一键报警装置,无数类似的装置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筑起安全防线。

还有……

外婆忽然停住了脚步。

16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穿着红色大羽绒服的少年,撑着伞站在冰天雪地里,沉默地望着我。

许宵还染着那头不羁的红毛,并于这个上课时间,翘课出现在了这里。

他没有拿着那根血迹斑斑的棒球棍,也没有被高墙锁住自由。

他依旧是那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少年,自由自在,疾驰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分毫未变。

真好,这场跟命运的较量里,我救下了他。

外婆笑眯眯地说:「还有,你的同学说他爸妈工作辛苦,每个月给我付了饭钱,天天来家里吃早饭和夜宵。」

莫名的,有泪意涌上来。

我忽然想起了某个时空中 2023 年的许宵。

对外冷淡嚣张大少爷,对内心细如发老婆奴。

我去国外出长差,他就隔三差五去我外婆家蹭饭。

说是要外婆照顾他,其实是他陪伴老人打发孤单的时光。

许宵,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我问外婆:「如果我说我想谈恋爱,你会反对吗?」

小老太太多耳聪目明的一个人呀,目光在我和许宵之间来回逡巡,直到那少年彻底红了耳朵、我也快要撑不住。

她才笑吟吟地说:「不会呀。要是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我们家言言,那可再好不过了。」

不同的时空,同样的心愿。

我含着泪拥抱小老太太,却被她促狭地推开:「你是不是得去感谢另一个人?他求着他爸爸接手你的案子,你跟人家说过一声谢没有?」

我一时语塞。

恰好有公交车停下,外婆慢悠悠地上了车。

冲我挥挥手:「言言,伞我带走了,你可别淋着雪。晚上喊人到家里来吃晚饭,外婆煮排骨汤喝!」

公交车驶远了。

我没有伞,有伞的是街对面的那个少年。

我深深吸一口气,向着许宵跑过去。

他沉默地将伞往我这边倾斜,不偏不倚,替我遮住所有风雪。

我喘着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注视着我:「我也有话跟你说。」

我急得要跳起来:「你先让我说,其实我很早就喜欢……」

许宵说:「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我们相爱了很多年。」

我的话狠狠断在了喉咙里。

呼啸的风声里,就听见他说:「我梦见了我出现在你受害的地点,我举起了一根棍子,打死了那个强奸犯。」

我捂着心口,无措地抬头看着他。

少年痛楚地垂眸望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满脸都是血,哭着求我快跑。我没跑,然后,我就被关进了监狱。」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许宵,那只是一个梦。」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忽然抛了伞,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条件反射地抱紧他的腰。

竟听见他说:「我宁愿那不是梦,那个晚上,要是我能挡在你身前就好了。」

一滴温热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脖颈。

我僵住了。

然后有眼泪也从我的眼角滑落。

许宵,笨蛋,你其实早就挡在了我的身前,只是你忘记了。

那一天,风雪飘飘摇摇,气温是滨海市年度最低。

但我却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暖和。

许宵买了一长串爆竹,从巷头铺到了巷尾,噼里啪啦的,炸了满地喜洋洋。

居委会急匆匆出门来管,看见是我和外婆笑着跳着,又默默缩回了脑袋。

邻居们从窗台探出了头,大声地喊:「言言,回家了好!」

许宵替我高声回答:「爷爷,过年好!」

其实,离过年还早得很呢……

屋子里,热腾腾的排骨锅子架起来,外婆破天荒地允许我喝酒。

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响声。

2016 年 1 月 27 号,跨越了五个时空,18 岁的姜言同学喝醉了酒,左手抱着外婆,右手抱着许宵,忽然开始号啕大哭,说着些「你们都活着啊」的醉话。

是的,他们都活着,会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你知道,命运常常同人打哑谜。

但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赢家。

那么,请勇敢地奔跑起来吧。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也会有成为英雄的时刻。

而命运会毫不吝啬地犒赏英雄——

所爱常相伴,朝暮见天光。

(完)备案号:YXX15zAoyBZiklBo4vpiekeM


.公号

关注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