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早上好

没有一点防备,诊断书丢到面前,医生在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中画个红圈,说:「喏,确诊了,桥脑渐行性退化综合症。」

他扭头看身旁的她,她握紧他的手,问:「能治吗?」

医生用笔帽指自己的后脑勺:「桥脑病变。桥脑在这里,管很多事情,你对外界的反应,体温调节、睡眠状况,身体的信息,都要传到这里。你这个病,是桥脑慢慢萎缩退化,出现空洞,根据资料,全世界只发现过两例,神经内科会诊过两次,跟美国的专家也咨询了,目前没有治疗方案。」

她问:「不开刀的话,吃药呢?」

医生答:「泰舒达,安理申,治阿尔茨海默病的药可以吃,效果不保证。」

她问:「发病的时候,疼吗?」

「不疼。像以前发病一样,会睡着。由于桥脑情况变坏,睡眠时间会越来越长吧。」

「多长?」

「几小时、几天、几个月、说不准。」

「那就和昏迷一样……」

「不,在睡眠期间,桥脑盖膜的 REM 细胞是反常活跃的,也就是说,病人会不断做梦。」

「像我们睡着的时候一样做梦?」

「对,浅层睡眠,不断做梦。」

他们走出医院,阳光正好。

他捏起她的手,笑:「何必那么紧张,之前发病,睡一会儿就醒了,这种庸医说的话,听听就算。」

她答:「是啊,你工作辛苦,多睡几觉也好。」

他说:「睡醒说早安。」

她笑:「早上好。」

他们携手走下台阶,忽然世界颠倒,他在倒数第二级台阶跌进深深的睡眠。

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天花板上呆板的日光灯,他知道正躺在病床上。他隐约记得刚才做的长长的梦,但瞧见她的时刻,忽而忘得干净。她侧坐在床尾,一边翻阅什么杂志,一边哼着歌。

他悄悄挪动身体,从被底探出脚尖搔她的腰眼,她惊呼一声跳下床,站在屋子中央傻笑,说:「早上好。睡得好吗?」

他打个呵欠:「好啊,做梦来着。我睡了多久?」

「正好 36 个小时。」她立刻回答:「肚子饿了吧,饭盒里有饺子,我去热一下。」

他倒吓一跳:「这么久,我得处理一下邮件,给我手机给我手机。」

她走过来拉他的手:「别捣乱。你睡久了,身体不听使唤,我扶你坐起来。」

他说:「唉,身子沉。没有你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悦:「怎么会没有我?我能去哪。」

他笑:「随便说说啦。等出院,处理完公事,陪你去看电影。」

「看爱情片。」

「好,爱情片。」

他们聊了一会儿,吃过饺子,办了出院手续,看过一场电影,回到家中开一瓶红酒,上床做爱。第二天清晨,她睁开眼睛,他没有。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们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抚养男孩长大,供一间两居室的房子,换过几辆车,养一条叫「阿宝」的柴犬,阿宝走丢后,又养「斑斑」和「小叶子」,直到它们死去。他们住在两居室的房子里,房间越来越大,他们缩得越来越小,慢慢像一对互相依偎的婴儿。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和日光灯,于是移动视线寻找她的踪影。她坐在窗边,窗帘透着光,让她透明得如一块玻璃。

她看到他醒来,笑:「早上好。」

说:「睡得好吗?做梦了吧。」

又说:「真是,总是在等你睡醒,害我没时间收拾家。」

他咳嗽,问:「早呀……唉,身子沉。又睡了多久?」

「反正饺子放坏了。」她站起来,走到床边:「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他答:「不饿……好像不饿呢。想跟你聊聊天,聊完了,还要处理邮件。」

她说:「嗯,也想跟你聊聊天。」

他们聊了十五分钟,他把梦给她讲了,两个人牵着手,大笑不停。她给他讲最近的天气,说有趣的新闻,哼歌儿给他听。十五分钟后,他没能说完一个笑话,把包袱留入睡眠当中。

她跌坐在地,人们冲进病房,给她戴上面罩,用富氧溶液灌满她的肺部。她被装进透明的胶囊,乘无人车穿过昏黄无光的城市,在路上,陌生的医生望着空气宣读她的生命体征,接着劝阻:「您的身体,经不起下一次冷冻休眠了,这次解冻的损害很大。」

她发出汩汩的喉音:「我付过足够的钱。监视他的脑波状态,在他下一次即将醒来时将我解冻,五十年前的合约就是这样。」

医生苦笑:「那位先生已经……」

她透过液体望着旋涡样的天空,说:「睡醒说早安。我怕他睡醒看不到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在床上说:「早呀。」皱纹堆成一个笑容。

一定是做梦了。

  • 完 -

□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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