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关于我成为王妃后天天被王爷当做杀手这件事

我代我嫡姐嫁给了一位清闲王爷。

年将军家有两位小姐,一个是美玉珠宝,另一个是一滩泥沼。

名动京城的那个是大小姐年无虞,而我很不幸是那个狗见了都不爱搭理的二小姐年有余。

年有余,多余的余。

深深的庭院里,有一个不知道疼痛的小娃娃,摇晃着脑袋,望着头顶大大的天空。

皇帝下旨赐婚年家女儿和怀澈王倪秋的那天,父亲来我房里让我代替姐姐出嫁,毕竟我和姐姐年无虞是双生姊妹。

更何况皇帝也没指明到底要哪位小姐出嫁。

怀澈王是个清闲王爷,可这王爷素来与我爹不合,更有传言这位王爷不仅心狠手毒,更是个克妻的主儿,三年克死了三个王妃。

彼时我正拿着书册坐在椅子上,一副娴静有礼的模样。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有余啊,你书拿倒了。」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把书摆正了。

并不是来同我商量,更像是来知会我一声,父亲让我替姐姐出嫁。

他说罢似乎是自己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侧过头道:「为父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随口一提?他可不是随口一提的啊,他是有备而来。

左一个「家族名声」,右一个「血脉亲情」,我全都防出去了,防出去了啊。

按照传统交涉的点到为止,他已经败了。

但或许在听到婚约的时候我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因而心下并未有太大的波澜,只是乖顺地点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年家的大小姐是块宝,至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么……勉强算是棵草?还是棵路边枯黄的狗尾巴草。

父亲看了一眼我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叹了口气道:「有余,你要是没那么懂事就好了。」

十月廿八那天,我代替姐姐年无虞坐上了出嫁的花轿。

然后十分光荣地被倪秋一脚踢出了洞房。

他揭开我的红盖头,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年有余,多余的余。」

他蹙了蹙眉,仿佛在思考年有余是谁。

也是,应该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年家还有个二姑娘年有余,尽管我和姐姐有着近乎一致的面容。

烛火摇曳,灯火旖旎,正欲行好事之际,倪秋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的各种伤疤,冷静分析,仔细思考了一番后,他问道:「本王府里的刺客身上都未必有这么多伤……你该不会是年镇派过来刺杀本王的杀手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虽然我确实带了一点防身用具,但这真的只是用来防身的,毕竟这个倪秋名声不太好。

我老老实实把枕头下面放着的匕首丢到地上,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我说这是给你的新婚礼物你信吗?」

他皱着眉头,问道:「是不是还有?」

我战术性咳嗽了几声,从袖子里拿出一支藏了毒的玉钗放到床头柜上,道:「真行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腰封里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我有些不好意思,把腰封内侧的几根毒针也放在柜子上,举起双手道:「没了,真没了。」

他说他不信,于是他上下其手,成功在我身上搜出了三颗霹雳弹,五枚金钱镖,十把小飞刀,一把石灰粉和二两砒霜。

望着桌子上摆着的大大小小一堆东西,他疑惑地问我:「砒霜是干什么的?」

「我……我吃夜……夜宵……」

他说他知道我肯定是饿了,这就请我喝西北风去,于是一脚把我踢出了洞房。

完了,这下误会大了,他铁定是在屋子里面磨刀,想着怎么取我狗命。

我扒在门上,朝里面喊话道:「我不是刺客,真不是刺客!喂,你开门行不行!」

在我的深情呼唤下,他果然给我开了门,就是开门的动作太大,我扒在门上没反应过来,摔了个屁股墩。

他指着我道:「首先,本王不叫『喂』……」

知道了,你叫楚雨荨是吧。

「其次,你分明是想吵扰得本王无法入睡,导致心脉气血不足引发猝死。」他满脸严肃,「本王从来只听说年家有个女儿叫年无虞,哪来的二小姐年有余。」

「瞧你说的,要不是因为我是个怪胎,我爹也不能把我塞过来啊。」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你一个鳏夫还指望娶我姐姐不成?」

我姐姐年无虞是整个京城最好的姑娘,像火红的凤凰花,热烈而明媚,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年无虞,一世顺遂,平安无虞,就连名字的寓意也是顶好的。

他不想理我,转身又进了屋子,顺便带上了门。

我这个人是不认床的,到哪儿都一样,倒头就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满脸嫌弃地把我叫醒,毕竟新婚第二天要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而且我睡在这儿妨碍洒扫婆子扫地了。

我换了身衣服同他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

只是走路的时候,我总觉得左脚使不上劲,但也并未放在心上,继续费力地跟在倪秋身后。

他要求我不得近他一丈以内,我便老实地距离他一丈左右。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搁这儿学螃蟹走路呢?」

我弯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有些肿,可能是昨晚上摔倒的时候崴了,但应该问题不大。

「知道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迈开步子跟上他的步伐。

我年有余是个怪胎,因为我从小就感受不到疼痛。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断然不可让倪秋知道我身有缺陷的事。

传言中的倪秋心狠手毒不是个善主,若他知道年家塞过来一个不仅不受宠,还是个身有缺陷的怪物,指不定会做些什么。

他见我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道:「早请安早回府,这地儿本王是一点都不想多待。」

接着,他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道:「呵,你是想借着拖延时间,有意让皇帝降罪于本王,借刀杀人。」

不是,真不是,我只是脚崴了而已。虽说我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但脚崴了到底还是影响走路速度的。

然而他快步拉着我去请安的结果是,刚迈入大殿之内我便脚下步子虚浮,给皇帝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估摸着皇帝本来是想给倪秋一个下马威的,但是看见我的大礼后,可能是给吓忘了。

最后,皇后为了缓解尴尬,道:「新婚燕尔着实令人艳羡,只是三弟你也要……咳咳……注意分寸,看昨晚把王妃累的。」

确实累坏了,我昨晚上靠着门板睡了一晚上,那能不累么。

接着便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我要给皇后敬茶。我举着茶杯,看嬷嬷往茶杯里面倒水。

根据茶水上腾的热气,我基本上能判断出那是开水。

但我只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捧着盛满开水的茶杯,等着皇后接下去的旨意。

毕竟我是感觉不到痛的,虽然指尖会被烫伤,但敷个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皇后很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期间不断让嬷嬷把冷掉的茶水换成滚烫的开水,但依然没有等到我的「失态」。

可能是她自己坐得也嫌腿麻,最后草草喝了小半口茶水了事。

好容易离开王宫坐上马车,倪秋把一瓶药膏丢给我,道:「你还说你不是刺客?这样的定力,即便是死士也未必能比得上。」

我心里疑惑:不是……大哥,你为什么老是往刺客那方面想,就我这细胳膊细腿,就算我说我是刺客,都不一定有人信。

他看着我自己给自己上药,抓住我的左手举于眼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后道:「你包扎的手法这么熟练,准是个经验老到的刺客。」

这手法……无他,唯手熟尔。

我从小感觉不到痛,就算受了伤都未必反应的过来,磕磕碰碰不少,身上大伤小伤不断,自然熟练。

反正他认了死理,估计也不会听我解释。

我给自己左手的五个指头敷了药,又包扎了起来,裹得像五个萝卜头,指节都没法弯曲。只是好容易包好了左手,右手便无法好好包扎。

我举着自己的右手往他眼前挥了挥,忽然又觉得这般太过失礼,便打算收回手去。

倪秋看我一眼,「哼」了一声,一边警告我不要有什么偷袭他的想法,一边拉过我的右手给我上药。

指腹与指腹摩擦,留下细密的触感,只是他的手法很显然没有我的高明,药膏抹得到处都是。

「倪秋……」我想提醒他。

「别喊本王名字,要不三天之内杀了你。」他恶狠狠道,「骨灰都给你扬咯。」

哦,倪秋,泥鳅,一条土泥鳅。他是觉得自己名字太难听,所以不让人叫他名字。

虽说他凶巴巴的,但手上上药的动作倒是没有停下来。

回到王府后不久便到了饭点,有小丫头搀着我我去大厅用膳。

看着桌上摆满了菜,我拿着勺子端坐在位置上,对倪秋道:「你先吃吧,我吃剩下的就行。」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道:「让王妃吃剩菜,这事传出去,本王哪儿还有脸面。」

「本王明白了。」他恍然大悟。

你明白个锤子。

他放下筷子:「你想通过观察剩菜菜量,来推断本王最爱吃的菜,借机方便你下毒。」

再联系到大婚当晚我身上还带着砒霜的事,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弑夫犯法,他这会儿已经去阴间三日游了。

其实我在家里也这样,不与家人同席吃饭。我感觉不到痛,往往是嘴里被烫了泡都不自知,久而久之便只吃剩下的冷饭冷菜。

母亲心疼我,提议可以让厨房分两次上菜,但那会儿还是孩童的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我想做个听话懂事,不让母亲操心的孩子。

我说我习惯如此,只是倪秋并不相信,和我大眼瞪小眼对视着,直到两盏茶过去,饭菜都凉的差不多后,我忍不住动了一勺子。

真香!

他见我吃了一勺后才开始动筷子。

我一边吃,一边侧目打量他。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对着一张大桌子,很少有机会能和人同席吃饭,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和他都看中桌子中央的醋溜鱼片,他抬头看我一眼,将筷子伸向鱼片。

犹豫着伸出勺子,我看向碗里最后一块鱼片,思考着要不要将鱼片占为己有,在以前我还没遇到过和谁争着吃饭的情况。

母亲说,我要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是个不正常的怪胎,只有听话一点才能讨欢心。

勺子在空中不上不下。

突然,勺子微微一沉,他把最后一块鱼片夹到我勺子里,道:「想吃就吃啊,这么乖干什么,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我可以吃吗?」我问他。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无法理解我的话。

「不会吧,难道说你……」他沉思道,「你在勺子上下了毒,故意引诱我给你夹菜,让我的筷子碰到勺子上的毒?」

他说罢便让管家换了双新筷子,继续放心地吃饭。

我有些无语,还是慢慢将鱼片送入口中,其实鱼片都凉的差不多了,但我很赏脸地说道:「你这王府的饭菜还是挺好吃的。」

我觉着吧,既然都嫁过来做了王妃,自然得表现表现自己。

虽然因为我这个毛病,许多事都做不了,但这么多年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些信心的。

只可惜,倪秋对我没什么信心。

比如,他会在自己书房门口挂了细丝线,线上系了铃铛。结果我进门送鸡汤的时候被丝线绊倒,一整碗鸡汤全部撒到了他身上。

于是我不得不擦了地,又跑到厨房再盛了一碗过来。

他总觉得我是我爹派过来刺杀他的刺客。

我说:「你见过谁家刺客天天闲得给你煮饭煲汤当老妈子?」

他反问道:「你见过谁家清清白白的闺阁小姐身上这么多伤疤?」

他一提到伤疤,我便不再说话了,叹了口气,收拾了碗筷就离开他的书房。

只是这次,他起身追出来道:「年有余,你给本王回来!你要把鸡汤端哪儿去?」

「王爷不赏脸,自然只能倒了喂猪。」

「王府可不养猪。」

「那就喂狗。」

他勉为其难地从袖子里拿了根银针置于鸡汤里试毒,确认无毒后,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喝了几口。

我满怀期待道:「怎么样?」

「一般般。」他从我手里拿过碗,转身回了书房,「不能浪费粮食,要光盘行动你懂不懂。」

懂懂懂,谁都逃不过真香定理。

我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仿佛背后有眼睛一般,他转头道:「别以为本王喝了你的鸡汤就是卸下防备了,你要是敢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想法,本王就……」

「就三天之内杀了我是吧。」我歪着脑袋看他,用手在脖子前比了比,「我懂,我懂。」

倪秋是个有些暴躁脾气的王爷,但我倒也并不讨厌他的暴躁。

嫁过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即将和我度过一生的王爷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这些想象大多基于最坏的情况。

比如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比如他会不会心情不好就不给我饭吃,又比如他会不会讨一个又一个小妾闹得后宅不安。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除了一直疑心我是个刺客之外,别的都很好,甚至他的暴脾气偶尔还有些可爱。

虽然天天扬言三天之内取我狗命,但他每天都会和我一起吃饭,偶尔还会给我夹上几筷子菜。

而且,每次同他拌嘴,他再气再急也没有从口中说出有关我身上伤疤的事。

我做的点心,他心情好了也会吃上几块,当然他总说大部分都让他拿去喂狗了。

但我问过管家,王府从不养狗。

兴许那些点心,都喂给了一条叫做「泥鳅」的狗吧。

我忽然就觉得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就这么和一个清闲王爷过着清闲的日子,对我这样的怪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他不知道我是个没有痛感的怪物;我也不嫌弃他是个娶过三个王妃的克妻鳏夫。

倪秋是老皇帝第三个儿子,老皇帝当年微服私访遇到个神算子,那神算子说老皇帝这辈子只能有四个儿子。

老皇帝信了,当时决定四个儿子的名取作春夏秋冬。

果不其然,老皇帝在后宫辛勤劳动了几十年,也只得了四个儿子。

老皇帝去世后,四子夺嫡就剩下了俩皇子,二皇子倪夏登基,三皇子倪秋便被迫成了个清闲王爷。

只是那日我和倪秋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时,帝后的态度很显然是打算对倪秋多番打压。

我爹年镇和倪秋不合,这事儿皇帝一清二楚,却还下达指婚懿旨,巴不得年家和倪秋闹个天翻地覆。

倪秋对我如此防范,只怕这些年来遇刺的次数不少,难怪对刺客的手段这么清楚。

我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头顶高挂的月亮,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倪秋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回房睡觉,在这儿招魂呢?」

真是小嘴抹了蜜。

「再不然就是想趁着满月搞巫蛊术害本王是不是?好家伙,背后搞偷袭,本王劝你好自为之。」

生活不易,有余叹气。

「我就是出来看月亮,你别激动,我很讲武德的,肯定不会偷袭你。」

「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大冷天的赶紧回你自己房间睡觉!」

我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长廊回房时,他叫住我,丢给我一件大氅道:「年有余你穿严实点,明儿就让几个嬷嬷给你缝秋裤,省的你得了风寒传给本王。」

只是没等嬷嬷给我缝好秋裤,皇帝召倪秋和我入宫赴宴的消息倒是先来了。

倪秋和我提起此事的时候,正忙着在胸口绑上护心镜。

「不至于吧,这次也请了不少大臣家眷到场,这么大的场面,皇帝想对你动手也……」

「你懂个屁。」他说着也丢给我一块护心镜,「是你懂刺杀还是本王懂刺杀?快点戴上,别让本王亲手给你戴。」

我「哦」了一声,很不熟练地把护心镜戴上。

坐上马车,车夫慢悠悠地把马车驾到了王宫,已然有不少夫人小姐在殿内入座,我拉高了衣领,指望把脸埋进衣服里。

倪秋见我遮遮掩掩的模样,伸手压下我的领子,道:「有什么好遮掩的,做王妃还委屈你不成?」

倒不是委屈,我觉得他娶了我,还是他更加委屈一点。

我一向在家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为的就是避开旁人的目光。

六岁的时候有几位夫人带着小姐来年府作客,那几位小姐在后院里闲逛的时候便找到了在长廊下啃手指头的我。

不知道痛还是有点麻烦的,所以咬破了手指也不自知,啃手指啃得满嘴都是血,吓得小姐们落荒而逃,鞋子掉了都不敢回来捡。

自那之后便会传出年家二小姐是个怪物的事,尽管我爹派人压下了这些消息,但时不时还会有好事者提起几句。

「 你别……」我话还没说完,麻烦便来了。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夫人时不时侧目看向我,手上指指点点,嘴中不断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只勉强听见两个字——怪物。

倪秋当然也听见了,他说:「爷想过去和她们对线。」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捂住他的嘴:「不,你不想。」

毕竟这些词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会难过。不仅是京城其他夫人们这么说,就连自家的奴仆们在背后也少不得指着我,说我是个怪胎。

他拉过我的手,道:「不,爷就要去中门对狙,年有余你跟我过来。」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拉着我到了对桌的几位夫人跟前,清了清嗓子,一拍桌子指着人便开骂。

好家伙一口气骂了半盏茶的时间,中间都不带喘气的。

最后留下一句「再让本王听见,三天之内……」

我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嘴,给几个夫人赔笑道:「三天之内上门道歉,上门道歉……」

夫人们连忙摆手道:「受不起受不起,可别来了。」

一边捂着他的嘴,一边把他往位子上拖,这哪儿是王爷,这是我祖宗,是我的老祖宗。

要不是我拦着他,他能把这几个夫人骂得户口本只剩个封面。

他坐到位置上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问道:「她们为什么对你出言不逊?」

「我……」我只得随口扯谎道,「我平时不爱见人,她们自然觉得我奇奇怪怪。」

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我确实有病,确实就是她们口中的怪胎。

「哦,本王还以为你是这儿有什么毛病呢。」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警告我道,「帮你解围纯粹是为了怀澈王府的面子,你刺客的嫌疑并没有解除。」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搞苦肉计。」

我十分敷衍地点头,吃起碗里的红豆羹。

到底是宫里的厨子,手艺比王府里的好上不少,红豆甜而不腻,雪白的糯米丸子嵌入其中。

不过多时一碗羹汤便见了底,我侧头看看倪秋,他瞪了我一眼,把自己的那碗红豆羹往我这儿推了推,一边推一边小声道:「真能吃。」

「能吃是福,你一看就没福气。」

「爷确实没福气,要不也不能娶了你。」

我不理他,只低头喝红豆羹。殿内舞姬舞姿曼妙,身轻似燕,水袖一抛一引引得众人连连赞叹。

他问我怎么不看。

我放下手里的勺子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没我姐姐跳得好。」

「你姐姐就是那个年无虞?」

「是,就是那个长年在京城玲珑榜榜首的年无虞。」他要和我说起姐姐的事,那我可就来劲了,「姐姐不仅长得好看,还能文能武一点不输男儿。」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

「年有余。」他似乎想打断我。

「对了,她还会跳舞……」

「年有余你停一停,你流鼻血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摸到一手的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白帕子擦了擦鼻子。我问他:「现在鼻子还流血吗?」

「鼻子是不流了。」他勉为其难地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我的嘴角,「但是你怎么开始吐血了?」

我舔了舔嘴唇,确实一股甜腥味,我和他对视了几眼,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大大的疑惑。

他从腰封内侧取出一根银针放到盛着红豆羹的碗里,银针变黑了。

「哦,原来是中毒啊。」我捧着一个碗在身前,这样吐血直接吐在里面比较方便,「希望人没事。」

「本王觉得现在叫个太医过来,你还能抢救一下。」他说罢起身,一边和皇帝装模作样地汇报我中毒一事,一边强硬谢绝了宫内太医诊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扛起不断吐血的我,还有我手里那个碗,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说实话,一开始只是吐血,但是他扛着我的姿势实在太不舒服,以至于我把喝下去的红豆羹也一起吐了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把我丢上马车:「本王已经想好要把你埋在哪个坟头了。」

当王妃真不愧是体制内工作啊,死了还能免费得个坟头。

马车载着不断吐血的我回到了王府,府内大夫果真是个神医,给我灌了两大碗汤药过后我便觉得舒服了不少。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那大夫疑惑道:「不对劲啊,按理说这毒毒发的时候腹中剧痛无比,没理由都吐血吐了两大碗才发现,真是奇了怪了……」

我把头埋进被窝,不敢说话。

总之命是保住了,就是得连着喝药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倪秋天天过来督促我喝药,我看着他从饭盒里面拿出来黑糊糊的一碗汤药便反胃,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药。

「我说,你就没觉得特别苦,特别反胃?」

确实苦,我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肯定使坏让大夫在里面加了双份的黄连。

「再苦也要喝。」

反正从小大伤小痛不断,喝的药没有三千碗也有三百碗,再苦的药也要一口气全部喝完,不给母亲添麻烦。

他似乎是一下子无言以对,侧过头沉默了一会后,打开饭盒的第二层,他递给我一串用糯米纸包着的冰糖葫芦。

「愣着干嘛,吃啊。」他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吃糖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我接过糖葫芦,一边吃一边问道:「你这人还是挺好的……怎么就克死了三个王妃呢?」

「看在你喝药还算积极的份上,勉为其难和你讲一点也不是不行。」

他抱着胳膊站在床边:「第一个王妃是陈家的小姐,大婚当晚她哭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王强抢民女。一问才知道她有了心上人,本王嫌她烦就放她走了,对外就说她急病去世了。」

「那第二个呢?」

「不想说。」他见我糖葫芦吃得差不多了,把我手上的竹签丢到饭盒里,提着饭盒就走了。

我松了口气,还好他没问我为什么中毒后没有腹痛不止的事,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应付。

年家二小姐有个不能被他知道的秘密。

有关我是个怪物的秘密。

我推开门,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坐在院子的摇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从我还是个稚童的时候便是如此,坐在院子里晃着脑袋,抬头望着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空。

广阔的天空属于姐姐,而头顶的这一片小天地属于我。

从前在年府如此,如今在王府也一样。

姐姐可以学武,可以练舞,随心所欲做一切她热爱的事,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抱天地广阔,而我只能在年府的后院偏安一隅。

一个厨房的柴火丫头跑过来道:「王妃,您炖的红枣汤好了。」

我应了一声,去厨房盛了一碗红枣汤放在饭盒里,连同一只银勺子一起给倪秋送过去。

送汤路上碰到同路的管家,便与他聊了几句。

管家说倪秋这人就是看着凶狠,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只要不对他直呼其名。

我问他,第二任王妃是个什么来头。

管家四下张望一番后把我拉到假山后面,压低声音道:「是个刺客。本来嫁过来三个多月,和王爷相处得还算和睦,没想到是一直在伺机想对王爷下手。」

那第三个又是怎么回事?

管家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我想问什么,便道:「第三个也是刺客,大婚当晚就被处死了。」

好家伙,这么看来我到现在还活着,真是福大命大。

怪不得倪秋这么防着身边人,他也不容易。

告别了管家,我把红枣汤给倪秋送去。

这次开门之前我先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陷阱后才敢开门进去。

「又想着下毒是不是?」他虽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用勺子喝了一口,「都凉了。」

看来是在外面和管家谈话太久了。

「年有余,你过来。」

我小心翼翼一边靠过去,一边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你抖什么抖,腿抽筋了不成?本王是叫你到暖炉边上烤烤手。」他指了指边上的暖炉,「前几天梁家的小姐得了风寒,没几天就死了,本王可没钱给你买棺材。」

不是,你这话说的也太客气了。

我走到暖炉边上,是京城正流行的样式,在京城有些脸面的人家里几乎人手一个,但我是个例外。

这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危险,我能感觉到暖炉的热度,却感觉不到被烟气灼伤的疼痛。

母亲说我手心的烫伤,就是尚不记事时,拜屋内的暖炉所赐。

我看着眼前这个暖炉,思考着自己的手倒底离炉子多少距离才能不被烫伤。

两尺,一尺,一寸?

「你磨磨叽叽在这绣花呢。」他放下手里的书册,绕到我身后,从后方握住我的双手缓缓置于暖炉上方。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松开了手骂骂咧咧道:「你的手比我的都热,还在这儿蹭暖气,出去出去。」

我「哦」了一声,端着空空的饭盒离开了倪秋的书房。

到了下午,我依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间看见倪秋提着剑朝我走过来。

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摆着手后退。

他满脸不解的看了我几眼,道:「本王要练剑,你激动什么?」

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你要取我狗命。

我把摇椅往边上摆了摆,让出一片空地给他练剑。

身形硕长,如松似柏,衣角蹁跹,手里的长剑带着几分凛然。

我就站在一旁看他练剑,太阳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光,叫人看得有些痴了。

待他练的差不多了,我犹豫着开口道:「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我打小好动,最爱和姐姐一道练武。

但因为我这个毛病,弄疼了自己也不知道,常常是对着木桩子踢得满腿淤青都不自知,后来母亲便不让我练武了。

「少来,你就是想趁机从本王手里拿剑然后刺杀本王。」他把剑放到身后。

我扶着额头,无言以对。

如果我有罪,请用法律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嫁给一个天天怀疑我是刺客的王爷。

「真想学?」他走到侧面打量了我一下,「你真不是你爹派过来的刺客?」

你再多怀疑我几次,我就真动手了。

我郑重其事地对他点点头,可能是我长得比较老实本分,他看着我无辜的大眼睛,侧过头去,让管家换了把木剑过来。

我举着木剑,他站在我身后,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上传来,我不自主地回头看他一眼。

然后他便没好气地叫我转过去认真听。

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分析道:「确实,你这手腕细得像个鸡爪子,不像是刺客的手。」

「倪……王爷,你不能以貌取人。」我怕他不乐意教我,忙道,「我爹是将军,我们年家人都超勇的,等我学好了,你就不用怕刺客了,我保护你啊。」

「也不指望你三两天能练出什么来,你还是顾着自己的命吧。」他举着我的手往前一探,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略有散乱的额发擦过我的颈窝,细细密密地留下几分痒意。

他剑法很好,讲解得也还算细致,虽然时不时骂上几句娘,但该讲的倒是都讲了。

我问他:「你刚教我的这招『扫六合』,要怎么应对?」

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说:「空手接白刃懂不懂。」

我觉着这小子在糊弄我,但为了讨他高兴,还是故作认真地点头道:「懂了。」

「今天也晚了,走,吃饭去。」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剑,「这剑太重了,过几天给你换个轻一些的。」

「这会儿不怀疑我是刺客了?」我贱兮兮地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在他开始暴躁之前,我飞快地溜走了。

过了几日清闲日子后便到了新年,当倪秋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准是宫里又有什么宴会了。

上次宴会就差点要了我半条命,这次我说什么也不敢乱吃东西了,自己用帕子包了几块糕点带过去垫垫饥。

临出发前我特地多了个心眼,问倪秋要了块护心镜给自己戴上。

「你这回怎么这么积极?」

「万一呢。」我说,「防范于未然嘛。」

现在就挺后悔的,出发前我为什么要乌鸦嘴一句。

宴会酒过三巡,倪秋和我又不敢吃又不敢喝,无聊得直打哈欠,最后我俩开始观察各大世家的小姐哪个生得漂亮。

他说张家小姐肤若凝脂,我说我姐姐面若桃李。

他说李家姑娘身姿曼妙,我说我姐姐一舞倾城。

「你姐姐就是坐你爹边上那个?确实还行,就是有点老气。」

「那是我娘!」我指给他看年无虞坐着的位置,只可惜姐姐大概是出去醒酒了,并不在位置上,「她坐那儿,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非说不信,我和他吵了半天没个结果,只相互瞪着眼睛。

突然殿内的几个表演剑舞的舞女眼中凶光一闪,持剑朝倪秋刺去,他光顾着和我瞪眼,没反应过来背后的长剑。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边上一推,下意识想起他同我说的那句「空手接白刃懂不懂」。

懂了。

于是我「啪」地一下站起来,很快啊,我迎上前去,双手握住刺来的长剑。

横竖感觉不到痛,我用力抓住铁剑不松手,刺客没见过我这么不要命的,撤了手里的剑后退几步。

我不依不饶站起来还想重拳出击,却一把被倪秋拉住袖子,又坐了下来。

他把我护在身后,一边骂我是个小疯子,一边抵挡不断靠近的刺客。

刺客看似对周遭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一并动了手,可但凡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出来那是做做样子的。

只有冲着我和倪秋来的刺客是动了真格。

若说还有动了真格的,便是冲着我爹娘去的那几个刺客。

年家历代为大齐抛头洒血,可如今边疆才刚安定了几年,皇帝就要来个过河拆桥。

好容易倪秋解决了跟前几个刺客,可我远远望见还有三四个刺客朝我爹娘冲去。

刚要发出惊呼,突然一个身穿鹅黄长袄的姑娘飞起一脚踢飞一个刺客,夺了那刺客手里的长剑后轻喝一声,三两下挑飞一人,退到父亲身边护住身后的母亲。

姐姐来了,我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我拉住倪秋的袖子道:「快看!那是我姐姐年无虞。」

「看什么看!」他瞧都不瞧一眼,拿出帕子撕成布条,往我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你是不是有毛病,还真的冲上去空手接白刃,手给我。」

我听话的把两只手都伸过去,掌心的口子深得见骨。

「没事……也不怎么痛。」

何止是不怎么痛,是压根就不痛。

「下次不带你这个疯……奇奇怪怪的女人来了。」

「别啊,你看我还能给你挡刀子,这么一想我是不是还是挺有用的。」

「你还敢说?」他作势又要给我个脑蹦,被我躲了过去,「再有下次,三天之内……」

我点头如捣蒜,反正他每次都扬言三天之内要我的命,我都听习惯了。

解决了我手上的伤口,倪秋抬头望了一眼高位之上的皇帝,一双桃花眼里阴晴不定。

从宫宴上回去后,我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生气了。

我想不出有什么能叫他高兴的法子,只得又一头扎入厨房里捣鼓那些锅碗瓢盆。

伤了手到底不大方便,忙活了半天才做了几块红豆糕。

红豆糕的模样瞧着不错,味道也还算可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手上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我怕他瞧出来,特地回房里重新包扎后再给他送糕点去。

一进他书房,他便放下手里的笔,道:「不好好休息,就想着到本王跟前献殷勤,准不安好心,是不是下毒了?」

「我真没下毒。」我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红豆糕送入嘴中,「你看,没毒。」

「万一只有这块没毒呢?」

于是我又吃了一块。

「左边这一块呢?」

「右边这块。」

「中间这一块。」

最终盘子里就剩下了最后一块,我把盘子推到他跟前,满脸诚恳道:「你信我,真没下毒。」

他「哼」了一声,道:「一人一半。」

我点点头,用勺子把糕点一分二。他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年有余,你手上的伤是不是又出血了。」

「没……」我有点没底气。

「有。」他解开我手上的纱布,露出一条骇人的口子,「还说没有?都这样了还做糕点,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生气了。」我低下头,老实道,「倪……你、你别生气,我会改正缺点的,要不然你骂我一顿也行。」

「本王早就想骂你了。」他一边取来药箱给我上药,一边骂道,「平时吃饭这样,喝药也这样,唯唯诺诺得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你在年家也这副鬼样子不成,乖得像只兔子!」

「明儿本王就去问问年镇那个老东西,在家都是怎么对你的,想法子参他一本。」

我有点不大明白了,歪着脑袋问他:「做个懂事的孩子,不好吗?」

做个懂事的孩子,做个不添麻烦的孩子。

我见他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想他又一次抓住我的手腕。

「不好。」他眼中满是认真,「你在王府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不懂事?可是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被爱呢,尤其还是我这样的怪胎坏种。

于是我试探着开口:「王爷,我要吃糖葫芦,就上回喝药的时候吃的那个,可……可以吗?」

「把『可以吗』去掉。」他起身披上大氅。

见他站起来,我也不敢坐着,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道:「叫丫头去买就行了,外面怪冷的。」

「那店有些偏,还是本王亲自去一趟。」他回头看我一眼,「你坐下。」

于是我乖乖坐下,等他带着冰糖葫芦回来。

到了黄昏时分,他带着我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回来了。把饭盒丢给我后,他便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叫我赶紧滚回自己房间去吃。

临了,他说:「你这几天手不方便,有什么要求……本王勉为其难也可以满足你。」

我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天天举着我的双手到倪秋跟前晃悠。

一会儿让他给我端茶递水,一会儿让他拿个小锤子给我砸核桃吃。

不出几天他便叫我滚出他的书房,可我一给他瞧我的手,他便侧过头去,说是今天就算了,让我明天再滚。

到了过年前夕,手上的伤差不多愈合了,我决定回年家省亲。

起了个大早,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马车。

年家一切如旧,姐姐年无虞一见我便高兴地拉着我去院子里转悠。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坐在亭子里吃茶,指着长廊下面的台阶,说着过去的事。

「从前你就喜欢一直坐在哪儿发呆看天,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点心全都推到我身前,「有余,阿姐对不住你。」

「没有人将你替嫁的事告诉我,爹娘他们都瞒着我,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坐上了花轿。」

「你过得好吗,王爷对你怎么样?」她轻轻抚上我掌心的伤口,「他若敢对你不好,阿姐一定阉了他。」

我摇了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姐姐揉了揉我的脑袋:「你这性子,真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其实真算起来,好像是我欺负他的次数更多一点。

「娘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你且去看看她吧。」姐姐叹了口气,「大夫说熬过冬天兴许就好了。」

我跟着姐姐到了母亲房里,她刚喝完药打算睡下,见我来了便强打起精神拉着我坐下。

「有余,让你替虞虞出嫁,娘对不起你。」

每个人都在向我道歉,但我想听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咧起嘴,故作爽朗地笑了一下:「王爷对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母亲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我见她确实是乏了,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离开年府前,我又回到了方才去过的小院子,从前我住着的地方。

我坐在曾经自己最常坐的台阶上,抬头望着天。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怪胎的事,所以也从没想过要做星星月亮、云彩太阳。

姐姐很好,既有男子的决断,也有女儿家的柔情。

父亲经常对阿姐板着脸,没好气地说她一个姑娘家舞刀弄剑不成体统。可他会叫阿姐「虞虞」,却只叫我「有余」。

我和她是双生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有时候我看着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年无虞,忽然就觉得那是世上另外一个我。

而我只要坐在这里望着她就好。

替姐姐出嫁这事,其实我一点也没觉得委屈,也不需要谁的歉意,能够帮到阿姐,我很高兴。

「年有余,你不回王府,在这儿看星星呢!」

我一愣,才发现倪秋来了。

他在我边上坐下,环顾四周,道:「你以前就住这儿?这院子还挺……也一般般吧。」

「你怎么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指指天,「本王还以为你给人贩子拐了去。」

见我不说话,他凑到我跟前看了看我,道:「你这表情怎么这么像城西那个蔡寡妇,年镇那个老匹夫给你气受了?」

我欲言又止,他见我不想说,也不继续追问,只问我要不要吃糖葫芦。

见我听到糖葫芦二字时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他便拉着我回到前厅和父亲告别。

父亲一看见倪秋便没了好脸,摆着手叫他赶紧滚。

路上我问倪秋,倒底为什么和我爹不对付,他挑了挑眉毛,道:「前年秋猎的时候,本王和年镇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熊。」

「没那么大,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狼。」

「不是,得再小点。」他比划了一下,「射中了同一只麻雀。」

「就因为这只麻雀,你爹就和我结下了梁子。后来到了朝堂之上,他批我一句,我参他一本,他说本王不讲武德,本王骂他倚老卖老。」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原来我爹和倪秋的恩恩怨怨就为了只麻雀。

他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又迅速收回,道:

「给本王说实话,你摆着张扑克脸,是不是你娘家人对你不好?」

我摇了摇头。

答应替阿姐出嫁,不是想听他们说,他们对不起我;从小做个听话的孩子,也不是想听他们夸我乖巧懂事。

「算了算了,看你眼圈都红了,你吃吧你吃吧,看一根糖葫芦把你馋的。」他把糖葫芦塞我手里,「不许哭听见没,要不三天之内……」

我低下头不说话,只一个劲吃着糖葫芦,吃完了便攥着手里那根竹签子不肯扔,我说:「倪秋,多谢你的糖葫芦。」

「你敢直呼本王名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啊。」

我看着他的侧脸,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病。

回去的路上,我略同他提起了一些年家的事,比如母亲的病。

他前脚说着年家的人关他屁事,后脚又让管家去库房拿了些好药材以我的名义送到年府去。

这事儿直到我收到了姐姐来信才知道。

我想去道谢,又不知道自己除了做些点心之外还能为倪秋做什么,就算做了点心,最后那些糕点大都也进了我自己的肚子里。

踌躇着去了他的书房,他正躺在榻上午睡。

我为他合上屋内的窗户,替他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细细瞧他。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像含了整个春天的暖意,可偏巧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一开口说的话能把人气得半死。

我伸出手去,本想抚上他的侧脸。

可我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斑驳伤口的手,觉得用这双手去触碰他的脸不太合适,便将手又垂了下去。

虽说他脾气差些,人倒底是好的,就是偶尔口是心非。但他模样生得好,又能文善武,他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我这样一个身有缺陷的……怪胎恶种。

我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滩泥沼,狗见了都绕路走。

于是我微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

「倪秋,你别对我这么好。」

只是下一刻,他的右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以为他醒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仍是睡着,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年有余。」

我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手……这么冷……」他呓语着,「给你暖暖……」

我闭上眼睛,由着他握住我的手。我想,罢了。

从前我没得选,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王妃。

比如起个大早给倪秋做早点,比如点一盏灯等他深夜归来,比如在他练完剑后递上一块热帕子。

果不其然,在我殷勤了三天后,他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我:我刀呢?

但面上还是维持着一个优秀王妃该有的专业微笑,我说:「小厨房还炖着玫瑰羹,我现在就去……」

「年有余,回来。」他叫住我,「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下子被戳破,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就是觉得要是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好像就对不起他对我的那些好。

「年有余。」他从书案上起身,一把拉住打算落荒而逃的我,眼中有几分怒意,一字一句道,「你在怕什么?」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有些发抖,我一咬牙,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望着倪秋,心里止不住地想,要是我能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就好了,要是我并非生来与人不同就好了。

要不我也不能这么胆小,胆小到连旁人待我半分好都承受不起。

有人看见光便想着不顾一切地奋力拥抱,有人看见光却连远望一眼都不敢。

最后我还是逃了。

逃回自己的院子里,又一次坐在了长廊下面,望着头顶的天空。

之后他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去找他,直到管家给我递来一封姐姐的信。

母亲身子不好,阿姐打算在三日后叫上我一道上山祈福。

于是那天早上,我犹豫着来到倪秋书房门口,想知会他一声,却被管家告知他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于是我只好给他留了封信,然后坐上年家的马车往玉台寺去了。

姐姐看我神情有异,问道:「同王爷吵架了?」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怪他。」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姐姐拉住我的手,「不叫人操心的孩子才最叫人操心。」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低下头道。

马车慢悠悠驶向山顶的玉台寺,住持知道车上坐着的都是贵客,忙不迭的地出来迎接。

姐姐静跪于佛前焚香祝祷,她跪得虔诚,我却不然。

我不信这些求神拜佛的事,但阿姐是一片好心,我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便安静地跟着她一道跪拜。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佛通晓万物,为何知我身有缺陷却不渡我脱离苦难。

两炷香过后,姐姐带我在庙中吃了僧饭,临走时住持还赠了几卷手抄经文,姐姐很是郑重地把经文放在檀木盒子里带上了马车。

阿娘信佛,见了这些经文一定高兴。

姐姐同我关照了几句,叫我回去后要同倪秋和解,不要把小吵小闹拖久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答,突然车身一震,阿姐伸手护住我的额头,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和她双双摔出了马车。

连同那个装了经文的盒子一起滚到地上,沾满了泥灰。

看来求神拜佛确实没什么用,该遇刺还是得遇刺。

姐姐把我护在身后,右手持一把短刀挡在身前。我后退几步,踢到了落在地上的盒子,弯下腰捡起盒子捧在手里。

蒙面的刺客们看了看我和姐姐,交头接耳了几句,似乎说了些什么。

为首的那人眉头紧锁,低声喝道:「杀!」

随即黑衣人一拥而上,姐姐一人自然抵挡得过,只是她带着我一个拖油瓶还是力不从心,趁她应敌不备之际,一人持刀朝我而来。

我下意识用盒子护住自己的头部,「铿铿」两声,刀刃自下而上挥砍,所幸都被这檀木盒子抵住,然而我手腕脱力,盒子从手中飞了出去。

「有余!」姐姐回头叫我,我看见她手臂上两道口子正泊泊流着血。

一咬牙,我迎上方才的刺客,也不管他手上的刀刺在我的肩膀, 用力揪住他的腰带,拽着他一起滚下了陡崖。

我运气好,摔下来的时候,那个刺客给我做了垫背的。多亏他给我垫了那么一下,我才能活下来。

扶着边上一棵树站起来,我观察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腿上好像被划了道口子,但勉强能动。没走出去几步,我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个装了经文的檀木盒子。

好家伙,这东西还真有点灵性。

我抹掉盒子上的尘土,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经文,虽然盒子受损了,但经文却还算完好。

于是我拾起盒子捧在怀里,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

因为感觉不到痛,所以我走得也不算多慢,只是夜深起风了,吹得人直发抖。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但我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止不住地想,悬崖上面的姐姐怎么样了,她手上受了伤,母亲看见了肯定心疼得紧。

母亲身体入了冬便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再伤心过度可怎么办?

还有倪秋,他现在肯定在王府里对着我留给他的信纸,大骂「年有余真不是个东西」。

我觉得自己腿上使不上劲,掀开裙摆看了看,右腿肿的厉害,青紫一片。试着按了按淤青,没有感觉,但就是走不动路,步子飘得很。

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年有余!」

我猛然回头,下一刻,有人从背后拉住我的手腕:「你耳朵摔聋了不成?叫了你这么多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一转身,倪秋就出现在我身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些恍惚。

又想抬手为他擦去侧脸上的血迹,又怕我的手吓到了他,已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微微喘着气,头发略有些凌乱,剑眉微蹙,我知道他这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不说话。」他伸手往我眼前晃了晃,「不会真的聋了吧……没事,聋了王府也养你一辈子。」

「你怎么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我姐……」

「什么你姐,天天就知道念叨这个。别老想着你姐姐,想想你自己。」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有没有摔到哪儿,要不要背你?」

我想到腿上的淤青,但又觉得那点伤也不大碍事,便摇了摇头。

他取出一枚火折子照明,另一只手拉着我,让我跟紧他。

我努力迈开步子跟上他,但他走得实在有些快,我踩到一粒石子儿,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

倪秋眯了眯眼睛,握住我的脚踝,我被他弄得一惊,下一刻,他掀起我的裙摆。

小腿上青紫一片且高高肿起,应该是骨折了。

他放下我的裙摆,抬眼看我,眼神复杂:「年有余,你老实告诉我。」

「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痛?」

我慌了,双手撑着地面,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右手握着我的脚踝不放,左手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将我钳制在他身前。

「年有余,说话。」他的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似乎怕吓着我。

完了,都完了。

我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很,许许多多几乎快忘记的事又重新浮现。

母亲的叹息,父亲的无奈。

幼年的我红着眼睛躲进深深的衣柜,从此在内院闭门不出,将自己禁锢在四四方方的小小天地里。

乳娘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同龄小姐们鄙弃的目光,周围人不动声色的指指点点。

我对上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只觉得一阵酸涩,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从此再也不会正眼瞧我了。

「倪秋。」我颤着声开口,生怕下一刻他便会逃开,「我不是怪物,你别怕我,别嫌我。」

很久,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答复。

「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确实,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他的,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婚,另寻良偶,他应该找个比我好千千万万倍的姑娘。

我很是勉强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他的手,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他却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俯下身子凑近我。他靠得那样近,以至于我都能看见他眼中的倒影。

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只有我。

我被他拦腰抱起,双脚离地的那一刻,我睁大了眼睛看他。

「回去再说,这儿也许还有刺客。」他稍稍低头,看了一眼我抱着的檀木盒子,「抱着个破盒子做什么,扔了。」

「不能扔。」我把盒子抱紧了些,「里面装了经文,我娘爱看这个。」

他见我坚持,便放弃了把盒子扔掉的想法,一声不吭地抱着我往前走。

我看着他脸颊上的几点血迹,最终还是抬手替他擦拭。

略显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他的侧脸时,他脚下的步子似乎僵了一下,我想收回手,他却道:「还没擦干净。」

「我拿块帕子再给你擦擦吧。」我说着便要从袖中取出方帕。

「不用。」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用手擦,就刚刚那样。」

我不明白,我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一双布满伤疤的手,又粗糙又丑陋,旁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哪儿有帕子好。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取出帕子,只是帕子还未碰到他,他便皱着眉头叫我的名字。

「年有余!」

得,又生气了。

「你别动了。」他叹了口气,「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气死本王了。」

我攥着帕子,不敢说话。

「从开始到现在,你提了你姐姐,提了你阿娘,那你自己呢?」他没好气道,「你把你自己放在哪儿?」

「我的事不重要。」我下意识回答道。

「不对。」他抱着我站定住,像哄孩子一样,「本王问你,这世上谁最重要?」

「阿姐,阿爹阿娘,你,还有……」

「错了,你自己最重要。」他低下头和我对视,「年有余,你很重要。重复一遍,这世上谁最重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便和我赌气一般站在原地不动,道:「本王为了跑过来救你,胳膊上还挂了彩。你要是不说,本王今儿就站这儿不走了,反正到时候胳膊废了就算在你年有余头上。」

我闻言望向他的左胳膊,深色的衣衫上果然有点点血迹。

「这世上……我……」我觉得舌头在这一刻好像不属于自己,「我最……最重要。」

他这才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心满意足地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抵着他的胸口,听着从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安心得很。

闭上双眼,我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王府的床榻上,我一伸手,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

我定睛一看,是倪秋伏在榻边睡着了。

心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我鼓起勇气探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我想起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世上,我最重要。

他长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我见他就快醒了,连忙把手收回被窝里,闭上眼睛装睡。

等了一会,他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他还睡着。

一睁眼,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仿佛整个春天的暖意都向我汹涌袭来。

我想自己肯定是被这股暖流冲昏头了。

要不我怎么会如现在这样,缓缓凑近他,用双手轻捧着他的脸。

他脸上火烧一般迅速绯红起来,愣住了一小会儿,他急急向后抽身,先是手足无措,接着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骂道:「年有余,你抽什么风!」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

「你不喜欢这样。」我重复一遍,「你不喜欢我碰你,对不对?」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他从地上站起来,依旧用袖子遮着脸,「我就是……啊……啊对了!炉子上的药肯定煎好了,我去给你拿药来。」

说罢,他背后有鬼似的,风一样地溜走了。

我躺回榻上,合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端着药回来了,只是刚把药和蜜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便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神情有些严肃。

「年有余,你姐姐走了。」

我以为阿姐死了,手里的药碗差点落到地上,他连忙抬手扶住我手上的碗,同我说起昨天的事。

倪秋在宫中的探子传来消息,皇帝似乎对年无虞有意,因为那天宫宴上,她手持长剑的模样实在太过耀眼。

难怪。难怪昨天那群刺客动手前还窃窃私语了一阵,定是在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妃,毕竟这要是杀错了人可就难办了。

昨天傍晚时分,倪秋本打算去年府将此事告知,却不想一开门便迎上跑来王府搬救兵的年无虞。

「你姐姐性子烈,我一同她说了这事,她便当场绞了头发,问王府的小厮要了套男装换上,跟着昨儿前往南海的军队一道出征了。」

「那我爹娘知不知道?」特别是我娘,她身子又不好,要是知道这消息急火攻心了怎么办。

「年镇那老匹夫在宫里必然也有耳目。」他接过我手上空了的药碗,「要不然为什么军队偏偏在昨天出征,为什么你姐姐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去。」

我叹了口气,却还是止不住为阿姐揪心。

「年有余,张嘴。」他将一枚蜜饯递到我嘴边,「这药苦得人舌根都麻了,吃个梅子解苦味。」

我将梅子含在嘴里,有些口齿不清道:「你怎么知道……这药很苦……你替我尝过药?」

他转过头去,手上动作倒是没停,又把一颗梅子塞进我嘴里,道:「吃你的梅子,哪儿这么多话!」

大夫说我的腿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得躺三个月才行。

我觉得不行,于是和大夫讨价还价,问他就躺一个月行不行,边上的倪秋瞪了我一眼,手里比了个「三」。

得得得,又要三天之内取我狗命。

于是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但可能是我这个人真的比较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一个月之后,我爹来了。

正是二月头上,再过一日就是立春,倪秋出门去了,丫头扶着我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那是我出嫁后,我爹第一次主动来看我,我见到他来还是有些高兴的,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和他客套几句,他便道:

「有余,大夫说你娘快不行了。」

我怔了一下,撑着拐杖便要站起来:「我、我现在就去看我阿娘……」

「有余,你等一下。」他握住我的手,很是艰难地开口,「有余,爹有件事想求你。你娘她一直念着,想……想见见你姐姐。」

「你和虞虞是双生子,所以你能不能……」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您说什么?」

「爹把你姐姐的衣服带过来了,就她平日里穿的那件鹅黄袄子。」他在我手上轻轻拍了几下,「你就穿着这身过去,算是圆你娘一个心愿。」

娘念着姐姐,那我呢。

我看着我爹的脸,只觉得这个养了我十八年的男人无比的陌生。

就像他让我替阿姐出嫁那晚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我答应你。」

我换上姐姐的衣服,戴上手套,拄着拐坐上了前往年府的马车。

下了马车,我拒绝了几个想扶我进门的婆子,一瘸一拐地往内院走。

来到母亲屋前,爹在我的肩膀上搭了搭,道:「有余,进去吧,代你姐姐去看看你娘。」

我拂开他的手,把拐杖放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推开门。

屋内中药味浓重,径直走到母亲床前,她见有人来了,便微微睁开眼睛,语气里有几分欣喜,拉住我的手直喊「虞虞」。

「虞虞,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月,阿娘在房里为你诵经祈福,天天都念着你能回来。」

「虞虞,阿娘真想你。虽然你在家里经常和你爹吵个不停,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但你不知道,你从小就是爹娘的骄傲。」

虞虞,虞虞……她明明拉着我的手,却一直念着姐姐的小名儿。

年有余,我还真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母亲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姐姐,絮絮叨叨的话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般倾泻出来。

但开闸的水也有流尽的一刻,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握住我的那只手也渐渐无力。

后来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头一歪便再没了动静。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起她的另一个女儿年有余。

我脱下手套露出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握住母亲已经微凉的手不放,俯下身子,我贴近母亲的耳边,哑着声音道:

「阿娘,我是有余啊。」

「我嫁作王妃这几个月里,跟着倪秋学了武功。他教会了我很多,还让我明白了这世上自己最重要。」

「我笨得很,学什么都慢,但我有在好好地学,我想成为更好的姑娘。」

「这样的我……是你的骄傲吗?」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从她口中得到我想要的回答了。

我连拐杖都没有拿,一步也没有回头地走出了年府。

倪秋就站在年府门口,他看着我摇摇晃晃连拐都没拄就走出来,刚想开口骂我,却又打量了一番我身上的鹅黄袄子。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接着用肯定的语气道:「这是你姐姐的衣服吧。」

他实在太聪明了,只看见一件衣服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爹让你扮作你姐姐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翻起袖子就要拉着我走进年府,「本王得给年镇这老东西来上一拳才行。」

我拽住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换做我是阿娘,也会想着见见姐姐。」我冲他笑了一下,「没办法,谁让姐姐是美玉珍宝,而我是一滩泥沼。」

他望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揉了揉我的头。

然后在我身前蹲下,他道:「走吧,咱们回家。」

我乖顺地点点头,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只觉得自己疲累至极,只想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我突然听见他道:「年有余,你确实是一滩淤泥。」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一沉,只是苦涩还未漫上心尖,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恰好我是一条……喜欢在泥里打滚的土泥鳅。」

他说完这话侧脸红得厉害,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颊,只是手还未凑近,他便主动把脸凑了过来。

「看你手冷得通红,给你捂捂手。」

他一说话,我的鼻尖就酸涩了起来。

明明他是知道的,我同旁人不一样,生来没有痛觉,到哪儿都是累赘。

就是生我养我十八年的阿娘,临了念着的也只有姐姐,没有我。

我强忍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倪秋,别对我这么好,我配不上。」

「配得上的。」他的语气无比认真,「你总说你姐姐年无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但是年有余,你也一样值得。」

「这四海八荒天地浩渺,本王的欢喜,别的姑娘都不配,只有你配得上。」

我听着他的话,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起来,胸口仿佛有人在里面打鼓一般「咚咚咚」地响着。

手指还紧贴着他的脸,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得眼前他的侧脸渐渐模糊起来。

像是积攒了十八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鼻尖的酸意再也压不住,我眨了眨眼睛,眼泪便落在他肩头。

「别哭啊,年有余。」他小声叫着我的名字,「我现在背着你,也没法腾出手给你擦眼泪。」

「倪秋,我笨得很。」我把眼泪都蹭在他的肩头,「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你别骗我。」

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叫我动心了,我怕那些都是他胡诌了骗我的,我怕我满心欢喜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你,我不说假话。」他故作轻松道,「咱俩成亲的那天晚上,你说你叫年有余,多余的余。」

「你说错了,不是多余的余,是……」

他突然停住不说话了。

「是什么?」

「什……什么也不是,你……」他支支吾吾地结巴起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他把我背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我坐在床榻上,拉住了他的袖子。

「年有余,本王发乎情止乎礼,不是这种人……」他红着脸转过身去,「你别想从思想觉悟上击溃我,而且你腿上伤没好,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我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歪着头道:「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放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拉着我的袖子不放。」他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的袖子,「不是那什么的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让他知道了我的意思。

他和我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条被褥。

在被子下方,我又一次勾住了他的小指。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睡姿也十分僵硬。我问他是不是得了风寒,要不要叫大夫,他将绯红的脸侧过去,道:「不要,坚决不要,本王很好,很有精神。」

如此沉默了一阵过后,我睡意渐浓,闭上了双眼即将进入梦乡。

他以为我睡着了,为我掖了掖被角,在我耳边轻声道:「年有余,你等我。」

我想着他约莫是要下床拿什么东西,迷迷糊糊点点头,应了一声道:「嗯,我等你。」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我问管家,倪秋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

管家「啊」了一声,道:「王妃您不知道吗,最近燕州那儿不太平。昨儿王爷接到圣旨,要去燕州平定逆贼,昨儿夜里就上路了。」

倪秋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了一眼还未收拾好的床铺,我伸手抚上柔软的枕头,小声道:「我等你。」

多久都等。

腿上的伤未好,我哪儿都不能去,只能拄着拐杖每天在王府里兜兜转转。

有时去厨房炖一份银耳羹,直到把汤羹都盛到碗里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两人的份,最后只能把多的那些分给房里的小丫头们。

我虽说是王妃,但终究被困在王府内院,也打听不到更多关于燕州的消息。

只知道好像是燕州的知府连同燕州总兵一道谋反。

燕州离京城不远,消息不该如此闭塞。

一连三个月,除了母亲葬礼,我回年府为她守灵之外,便没有再出过王府了。而自倪秋走后到现在, 我始终没有收到他的信件以及燕州的情况。

唯一的好消息是,阿姐回来了,带着她的如意郎君一起。

许是姐姐耍的一手好剑,竟让带兵出征南海的赵家小将军再也移不开眼,从来以桀骜闻名,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将军,终是在姐姐这里栽了跟头。

他们二人来王府看我的那天,我正在祠堂里对佛祷告。

说来也好笑,小半辈子不信神佛的我,在倪秋走后便日日向神佛请愿。

姐姐拉我到里屋说些体己话,赵小将军冲我打了招呼,唤我一句「小妹」后,便老老实实地守在院子里。

我刚想开口祝姐姐觅得良人的时候,她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有余,你这王府里只怕有皇帝派来监视你的人。」

「方才我和赵离从长廊来内院的时候便发现了两个。」

阿姐对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屋顶。

我忽然明白了,这段时日不太平,皇帝还需要年家镇守京城,所以才只是派人盯梢而不是直接对我动手。

我寄出去的信件,和倪秋寄回来的家书,十有八九也被人截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继续思考,有人敲了敲门,姐姐跑去开了门,管家跪在门口,时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这是怎么了……」我伸手打算扶起管家。

我的手臂还未碰到管家,他便一边磕头一边哭道:「王妃,王爷薨了!」

胸口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喉间的甜腥味不断上涌,我抓住他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王爷……王爷薨……」

还没有等他说完,我眼前一黑,「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我在深夜里惊醒,下意识攥了攥手,却发现自己正握着谁的手。我满怀期待地看向那人,却发现守在床前的不是我期待的倪秋,而是姐姐。

她红着眼为我换下额头上的帕子,轻声问我头还晕不晕。

我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紧,是我这十八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被人剜了去。

「他们说,怀澈王带去的人都死了。」姐姐哽咽着,似乎是不忍再继续说下去,「倪秋提着剑和反贼血战到最后一刻,被万箭穿心而死。」

万箭穿心。

我闭上眼睛,脑中全是阿娘走的那日,他背着我走在长长的街上,他对我说了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还说自己不会对我说假话。

他明明叫我等他回来。

我听了他的话,在王府里老老实实呆了一百天。我替他在佛前诵经了一百日,为他叠了纸鹤一千只,我在心里念了他千千万万次。

跪得膝盖发肿,叠得指尖破皮,念得心神俱悴。

心口前所未有地难受起来,无师自通般,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阿姐,我痛。」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这里好痛。」

听见「痛」字的时候,姐姐终是没能忍住,生生落下泪来,一滴两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有余,你哭出来好不好,别吓阿姐。」

我缓缓摇了摇头,咧嘴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可以食言,可我却不能,我要等他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给他看我红肿的膝盖,叫他瞧我破了皮的手指,还有叠了一堆的千纸鹤。

然后插着腰,皱着眉,任性而娇气地冲他说一句「我这个泥坑容不下你这条惯会撒谎糊弄人的大泥鳅,你爱往哪儿钻往哪儿钻,我不伺候你了!」

可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为他叠的纸鹤铺满了桌子,他再不回来,就放不下了。

王府自此闭门谢客,就连姐姐和赵离也都被拦在了门外。

我坐在王府长廊,望着院子里的池塘,只有管家每日进来向我通报一声外头的事。

管家说要变天了,燕州反了,京城和燕州距离得这样近,谁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

他急得团团转,可我只是歪着头坐在台阶上,充耳未闻。

同倪秋一起去燕州没能回来的还有他的王叔康乐王,康乐王排行最小,年纪同皇帝倪夏差不多大。

据说康乐王更加凄惨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杳无音信。倪秋的棺材运回来的那天,素未谋面的康乐王王妃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了句奇怪的话:

「相信王爷。」

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可多语,然后很快撤回手,转身离开。

看着抬进厅内的黄花梨木棺材,我缓缓走过去,倚着棺木坐下,抬手便抚上了倪秋的棺椁。

管家怯怯看我一眼,让我尽快安排葬礼事宜,我冲他笑了笑,第一次厉声地让他滚出去。

我在棺材边上坐了整整一夜,一夜未曾合眼。

夜半时分,我听见了远方响起的钟声,侧头看着棺盖,我以为那是为倪秋而鸣的丧钟。

一下,两下……我一下下在心里默默数着,直到第二十七声钟声响起。

二十七声钟响,是为国丧。

国丧。国丧?

太后早就死了,皇后的身子比我还好,而倪秋和康乐侯都只是个王爷,还够不上这二十七声丧钟。

我望向王宫所在的方向,站起身来,又垂头瞧了眼边上的棺材。

昨夜燕州叛军千里奔袭,守城的士卒竟对此视若无睹,任凭叛军鱼贯而入从王宫后方包抄。宫门大开,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一刀将醉倒在温柔乡里的皇帝送上了路。

守城的黑铁骑归年家统领,宫内的白羽卫素来归赵家所管。

但我不在乎这些。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用一把斧头把棺木劈得粉碎。果然,那是一具空棺。

我喘着气,将斧头丢到地上,狠狠踢了一脚碎裂的木板。

还说不对我说假话,看见这具空棺,我什么都懂了,他就是个骗子。

什么万箭穿心,什么全军覆没,都是拿来唬人的。昨晚叛军轻而易举就能进入王宫,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我爹是他的老丈人,赵离是他的大舅子,年家赵家全齐活了。康乐王不说,那燕州知府和燕州总兵只怕也和他穿的一条裤子。

几个人合起伙来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王宫里那位二十五岁的皇帝倪夏。

难怪康乐王王妃会说那句奇怪的话。

我又急又气,用力踩着地上的木屑,心里直骂倪秋真不是个东西,等到他回来,三天之内我必——

「上好的黄花梨木就被你这么一斧子劈了,年有余,你讨骂是不是?」

我愣住了,不敢回头,只怕自己是听错了。

「本王问你话呢,年有余,说话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可我仍是不敢回头。

听到他死的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如今听得他还活着,生龙活虎地向我走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是不是生气了?」他从后方拉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有余,我回来了,你转头瞧瞧我。」

抹掉眼泪,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便劈头盖脸冲他骂道:「你这天杀的崽种,我三天之内——」

我的右手高高举起,他以为我要打他,也不躲闪,只闭上了眼睛一副任我打骂的模样。

他满身的伤口,左臂的口子还在不断流血,侧脸上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

我坠崖那晚,他在林子里找到我,一边背着我,一边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气死本王了」。

我现在才体会到他说的这种感觉。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看着他那张任打任骂的脸,可我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呢。

算了……打是舍不得打了。

于是我伸出双手,踮起脚用力抱住他。

「倪秋,欢迎回家。」

他僵了一下,然后颤着手回抱住我,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年有余,你别生我的气。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便不会食言。」

他这张嘴,什么时候都在说情话,倪秋的嘴,茅厕的水。

「你先前说,年有余的余,不是多余的余。」我伸手抚上他侧脸的伤疤,「那是什么余?」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如过去一样侧过头去,而是慢慢贴近我,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下轮到我红着脸转过头去了,可头刚偏转了一点,又被他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对视着他的眼睛,我结结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谁叫他长了双这样好看的眼睛,他一笑,我便拿他没辙了,心也慌了,神也乱了。

他见我慌慌张张的模样,故作风轻云淡地在我耳边说道:

「是余生有你的余。」

我和倪秋站在马车边上,姐姐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放满了她亲手缝制的衣物。

赵离站在她边上,时不时瞥一眼倪秋,姐姐未曾瞧到,可我却看得真切,我觉得他们俩之间铁定有一腿。

皇帝一死,整个王宫彻底乱了套。

当然,王府也乱了套,因为假死的康乐王和倪秋两人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本王是长辈,你得尊老懂不懂,这皇位你拿着。」康乐王把面前的玉玺推到倪秋跟前,「给王叔一个面子行不行。」

「侄儿年幼,难担大任,社稷危难唯王叔可力挽狂澜。」倪秋不动声色地又把玉玺推了回去。

倪夏眼中无价之宝的玉玺被康乐王和倪秋推来推去了几十次,我和康乐王王妃坐在一边嗑着瓜子,看他俩叔侄情深。

「侄儿都是个『死人』了,怎么还能秽土转生复活当皇帝,王叔你不是对外宣称自己是失踪么,这会儿正好出来接盘。」

倪秋留下这句话,拉着我就离开了康乐王府,临走前还不忘抓了一把瓜子塞在我手里,让我到马车上慢慢吃。

毕竟怀澈王倪秋这会儿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而我一个寡妇王妃自然也不会吸引太多关注。

倪秋说我从未离开过京城,这天地辽阔,风光霁月我一眼都不曾瞧过,实在太过可惜了些。所以他决定带着我游历四方。

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今天,姐姐特地带着赵离一起来送我。

作别了姐姐,我刚一坐上马车,便道:「倪秋,我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你和我爹在宫中有耳目,赵家也一定有。皇帝要让我阿姐进宫这事,赵家不可能不知道。」

「你不会是把我阿姐卖了吧。」我提着他的领子道,「赵离一早就喜欢我阿姐是不是,你故意把我阿姐骗到军队里,好让赵离这小子有机可乘!」

「不是,真不是。」他举起手投降,「军队去南海的日子一早就定下了,哪里是赵离一个人能说了算的。那天是真的凑巧,我和赵离从小就认识,所以就……就提议让你姐姐混进军队……兄弟嘛……总得……」

我就说赵离看倪秋的眼神怎么不大对劲,我以为是赵离栽到了我姐姐手里,没想到是我姐姐栽在了赵离手上。

这波我阿姐血亏。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爹先不管,你是怎么骗得赵家和康乐王帮着你一起搞事的?」

「王爷的事,能叫骗么?」倪秋一脸无辜道,「他俩早就看不惯皇帝卸磨杀驴了,我和他俩不是狼狈为奸,这叫一拍即合。」

信他个鬼,明明就是他把我阿姐给卖了。

我把头侧过去,故作生气,一个劲盯着窗外的风景看,然后在心里默数:十、九……

果然,还未倒数到零,倪秋便主动凑过来拉住我的手。

见我不说话,他凑得更近了,从后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我手心挠痒痒。

「年有余,你这泥坑,能容我到什么时候?」

「容……容你这条土泥鳅一辈子……」

似乎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直接的回应,他猝不及防间又红了脸。

赶路的车夫不知道车内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地发问道:「王爷王妃,今晚吃啥!」

「今晚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回身捏住倪秋的脸颊。

「今晚吃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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