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长恨歌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他说那个姑娘是他的妻子。

而我,亦是他的妻子。

只是与那个他带回来、极受他宠爱的妻子不同,我不过是他利用完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妻子。

第 1 恨 花落花开自有时

郭圣通重生了,就在她被挚爱的君王背叛,丢弃冷宫了断残生之后,她重生了。

眼前依稀是她在闺阁中时的景象,那面打磨的十分光滑的铜镜,曾在她出嫁之后于行军路上被她亲手摔碎过,而今亦好好地立在妆台上。

她对着镜子,小心看了看。

镜中映照出来的是她年少时的模样,螓首蛾眉,明丽动人。

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她抚摸着面庞,身后有小鬟掀起帘子进来,见她起身,不由得惊喜道:「女公子醒了?都说苍梧清醇厚酣浓,最是劲道,而今看来果真如此,女公子不过喝了一盏,就足足醉了两日。」

郭圣通转回眸,见那小鬟正是从小就伺候自己的婢女云儿,她在冷宫病重之际,人人都对她避之不迭,唯有云儿不惜以命相搏,冲出了冷宫欲要给她找人救命。

无奈,云儿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兵卫?才跑出去不远就被兵卫的长矛刺穿了心口,连带着她也痛彻心扉。

此时能够再见故人,郭圣通几欲喜极而泣,又怕自己身在梦中,少不得开口相问:「这……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你从哪里来的?」

云儿眨巴眨巴眼,伸出一只手在她眼皮子底下摆了一摆,方道:「女公子莫不是睡得痴了?这会儿都快晌午了,婢子守了女公子两天,见女公子迟迟不醒,实在担忧,便去见了郭主,才刚从郭主那里回来。郭主说若是女公子你再不醒来,就需得去寻大夫熬汤药了。」

云儿口中的郭主,正是郭圣通的阿母、真定恭王之女,因嫁于她的阿翁郭昌而被众人称为郭主。

她阿翁去世得早,与她阿母只生下了她和弟弟郭况,而她阿母虽然是真定王室女子,却好礼节俭,颇有母仪之德,对她和弟弟疼爱但并不溺爱,是以教导得她和弟弟皆是知书达理、行止有度。

若不是后来那人的废后诏书上写明了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竟会那般阴险歹毒,似是完全背弃了阿母的教诲。

亏得阿母当年还劝过她,既是嫁给了他做妇,务必要尽心服侍,孝敬舅姑。

每每她在冷宫之中念及从前,都恨不得立时奔到阿母跟前告诉她,他不值得她如此高看,他没有似约定那般善待她,他还瞒了郭家所有人他曾娶过妻子的事实。

可惜那个时候,阿母已经故去两年了,再听不到她的哭诉了。

而今耳听得云儿提及郭主二字,郭圣通便像是在乱世之中流浪了许久的孤儿终于找寻到了亲人那般,心中既欢喜又难过,一肚子的话亟待要说,忙握住了云儿的手道:「我阿母她如今在哪里,我……我想去见她。」

云儿反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灵动如往昔的双眸转了一转,才拉住她低低道:「女公子暂且别往前头去,郭主她和王爷似乎正在商谈女公子的婚事,女公子这时候去了怕是见不到郭主的。」

婚事?阿母和舅父在商谈她的婚事?

似是晴天里落下了霹雳,郭圣通登时被云儿的一席话震得神魂巨颤。

第 2 恨 缘来缘去缘如水

「可知是谁来提的亲?」

她强稳住心神,问向云儿。

作为现任真定王的外甥女,印象中自她及笄之后,前来真定王府提亲的人就几乎踏破了门槛。

或许,阿母和舅父谈论的婚事并不是她料想的那一桩。

云儿抿了抿唇,她毕竟是个奴婢,有几个胆子敢去打听主公和郭主说过的话呢?能得一言片语,也不过是她离开时偶然偷听来的,便道:「婢子未曾听个仔细,只听闻主公说是位将军。」

将军?乱世之中,自划地盘、领兵打仗的将军多了去了,云儿这般说,她还真辨别不出是哪一个。

于是,她又追问一句:「可知姓甚名谁?」

云儿挠挠头,想了许久方道:「好像……好像姓司马,叫什么婢子没听清楚。」

司马?

藁城一带并没有姓司马的大族,河内郡倒是听闻有复姓司马的人家。

只是河内郡距离她们常山郡路途遥遥,两郡之间因为战乱,也许久不曾往来了,这会儿司马家的人怎么到真定王府提亲来了?

郭圣通有些困惑。

前世里她久居深闺,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只在家中聆听母训,熟读经史,闲暇之际便同云儿她们窝在一处学做女红,是以对于出嫁前何人上门提过亲的事,她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横竖有阿母和舅父在,他们自会给她选个好夫君,她便也没什么操心之处。

而今不同了。

而今她重活一世,既是知道命运的不公是从婚嫁之事上而起,说什么她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只要不是嫁给那人,别说是什么司马,就是活马来了,她也愿意嫁。

至少,那还可以保全住她的性命,保全住郭氏一族和真定王府。

「不行,我还是去寻阿母问过了再说。」

她重新转回了头,顾不得同云儿多做解释,急急就往阿母房中赶去。

幸而她住的院子同她阿母的住所相去不远,赶到的时候,阿母和舅父都还在屋中。

见到她来,郭主甚是惊诧:「圣儿,你怎么来了?云儿那丫头不是说你还没醒吗?」

郭圣通不答,却只紧紧盯住她阿母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扑过去抱住了她:「阿母。」

郭主被她扑得身子一晃,止不住搂住了她的身子,好笑着嗔道:「这是怎么了,急慌慌的?」

「阿母……」她收紧了手臂,脸儿越发贴近她阿母的怀里,细细闻着阿母身上馨香熟悉的气息,泪珠儿禁不住就浸满了眼眶,明明是要来问个究竟,一开口却满是深切的思念。

「阿母,我好想你。」

「你这孩子,都说了叫你别喝那苍梧清,偏你逞强,非说况儿喝得,你就喝得,瞧瞧,喝得糊涂了不是?我又不曾离了这里,怎的让你这般想我了?」

郭主含笑伸出手来,揉了一揉她的额角。

指腹一不留神触碰到她面上的泪痕,少不得大吃一惊:「好好的说话,怎么哭起来了?莫不是况儿他又惹着你,让你着恼了?」

她素日里算得上乖巧,偏偏遇着弟弟郭况就会跳脚,故而阿母有此一问,并不见怪。

郭圣通摇摇头,此番醒来她还没有见到况儿,又谈何招惹?

「阿母……」她再度轻唤出声。

这回不单是阿母纳罕,连舅父也跟着纳罕起来:「圣儿今日这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全不似往日模样。说来你都是快出阁的姑娘了,再这么撒娇做嗔的,可如何去到人家府上当主母呢?」

闻听此言,郭圣通终于从重见至亲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也不怕问出来让人笑话,直直就盯住了真定王道:「敢问舅父,今日是哪一家登门提亲让我去当的主母?」

真定王让她问得一愣,没曾想自己一句玩笑话竟让她当了真。

不过她问了也好,横竖或早或晚这事儿都得让她知道,便笑了一笑:「果然姑娘大了留不住,你方才哭成那般模样,是不是知道今儿家里要给你说定亲事,才舍不得你阿母?若是那样,就听舅父一句话,大司马家的主母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起的,你且别哭了,日后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大司马?

不是河内郡司马家来人提的亲,是大司马?

她记得那人当年登门的时候,便是……便是以大将军身行大司马事。

第 3 恨 枕前何事最伤情

难道说兜兜转转轮回了一世,竟又回到了原点?

郭圣通颇有不甘,一思及自己上辈子临死之时受的那些苦难,她心中便愤恨难平,由是也顾不得礼数规矩,直直便对真定王开了口:「舅父可知,大司马早已娶妻,有了家室?他这样还敢登门提亲,莫不是想欺瞒舅父?」

「他怎敢以此事欺瞒于孤?」

真定王听了她的话并不见意外,倒是爽朗一笑:「刘骁骑都跟我说了,大司马虽身有婚约,可因他定婚之后就受皇命北渡黄河,是以同阴家小娘之间的婚约做不得数,设若迎娶你进门,必以正室待之。」

「不,不可能!」

郭圣通挺身而起,原先她以为是刘秀欺骗了阿母和舅父,所以阿母和舅父才答应把她嫁给她,若不然哪里有王室之女屈居人下的道理?却想不到,阿母和舅父早已知晓他娶妻的消息,只不过是被他用另一种谎言诓骗了过去。

刘植可真不愧是他的军师,生就了一张利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什么他与阴家小娘的婚约做不得数?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阴家小娘阴丽华是刘秀这辈子最爱的女子。

为了阴丽华,他可以枉顾天下大义,拼着被史家讥讽无情,也要废弃她另立阴丽华为后,又怎会待她以正室之礼?

「阿母,舅父,这般有二心的男子,我便是死,也不要嫁他!」她恨到极处,几乎咬着牙发誓。

足把郭主和真定王骇了一跳,往日里虽知她脾性刚烈,却未料到一门婚事竟让她生出这么大的决心来。

慌得郭主忙挽住了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劝慰:「什么死的活的,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听闻那大司马聪达多识、仁智明恕、乐善好施,乃是人中龙凤,若你嫁与他,往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阿母说得轻巧,可荣华富贵岂是那么好享用的?

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未尝没有听过这些话,是以她欢喜的随他出了家门,一路颠簸征战,该受的苦,该走的路,她一点没有比别人少过。

好容易熬到他登基为帝,正待要享福的时候,方知他远在南阳郡竟还有一位妻子。

所以,登基之初他才没有立她为后,只把她封作贵人,却瞒着她千里迢迢用了帝王的车驾把阴丽华接进了宫里,欲要立阴丽华为后。

天知道阴丽华站到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她有多惊讶。

惊讶于他的心思如此缜密,城府如此之深,饶是她跟着他辗转多年都不曾发现过这个秘密。

她气愤难耐,当即在宫中大闹了一场,可是闹起来又有何用?

他已为君为王,身居万人之上,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过都是他一句话的事,纵使她出身真定王府,也改变不了他冷落她的事实。

数载的困厄之情,换来的不过是一纸废后诏书。

若这是福,那么就让旁人享用去吧,她这一世说什么都不会再要了!

「阿母,我不嫁!」

她算是打定了主意。

「你这孩子……」

一侧里真定王原还欣喜于刘秀愿意以婚约同他结盟,万没料到紧要关头竟会是自个儿的外甥女坏了好事,他多少有些不悦,待要开口训斥,却被郭主以眼神制止住,推他出了门道:「兄长莫急,且先回去稍事歇息,圣儿这里由我同她说罢。」

她性子比之郭圣通要温婉柔软许多,经她劝诫了一番,真定王怒火稍息,拂袖离去,单留了她们母女在房中。

郭主觑他走远,方叹口气,拉着郭圣通坐下来。

「圣儿,阿母知道你心里怕什么,你怕他忘不了前头那个妻子,是不是?若是那样,你听阿母一句劝,世间男子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你以诚心待他,假以时日,以你的聪慧和美貌,必会使他爱上你,又何惧其他?」

郭主不明就里,还当她是顾忌着他已有家室的事实,殊不知郭圣通怕的比他有家室更甚。

当年她以十万大军做嫁妆,嫁给他做妇,可是一转眼,他就派人把舅父暗杀了,把舅父留在河北的势力连根拔起,连带她都失去了依靠。

若这一回再嫁他,难道还要她眼睁睁看着家人和宗亲惨死吗?

「阿母,为何你和舅父一定要我嫁给大司马呢?舅父手握重兵,为何要与那刘秀联盟,自立为王难道不好吗?」

何苦赔上十万大军和她给人做嫁妆,到头来还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这样的话,她深知说出来便是今天霹雳,故而便隐忍住,只说了个泰半。

然而她阿母何其慧黠,立时就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换做以往,她笑一笑也就罢了,可眼下事态紧急,她不说清楚,只怕这个自小被庇护大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遂长叹了一声:「你舅父他何尝不想呢?只是前有狼,后有虎,他若不同大司马联盟,只怕会落个腹背受敌的下场。十万大军拼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可这十万大军是咱们真定最后的屏障了,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敢毁损一分一毫。再则,城中百姓俱是我真定国子民,如若开战,他们必受池鱼之殃。圣儿,你虽是姓郭,却也是享真定万民俸禄长大,难道你愿意看着你舅父毁弃盟约,陷子民于水火而不顾吗?」

这般说来,她不嫁也得嫁,是吗?

郭圣通抬起头来,长而清透的眉眼中映出她阿母温润的面容。

原来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场政治联姻,只有她被傻傻的蒙在鼓里,自以为觅得了良人,跟着他长征百战,几度豁出性命,倾尽了全部身心。

第 4 恨 一片伤心画不成

「阿母可知,女儿这一去,大抵不会再回来了?」

闺阁之中,穿戴好嫁衣的郭圣通袅袅站起身来,明艳过人的面容一改往日的活泼,满是沉寂般的落寞。

这件嫁衣她已穿过了一次。

那一次她不知前路坎坷,只听得人说她的夫婿是个大英雄,便欢天喜地穿上它出了门去。

这一次既是知道即将踏入的地方是个火坑,她说什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郭主心里亦知道她不愿结这门亲事,可身为王室女,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自己当初嫁到郭家的时候不也如此吗?

再则,那位大司马她业已于私底下偷偷相看过了,虽说年岁比圣儿大了些许,好在生得仪表堂堂,人也稳重,兼之还曾于她兄长真定王跟前许诺过,待圣儿过门定会善待她,在她看来这是一门上好的婚事。

是以她并不明白郭圣通的悲伤从何而来,还当她是舍不得远嫁,故而便握住了她的手,真心祷祝:「我儿有大富大贵之相,此去定当一路顺遂,必勿使返。」

她久居王府,看得出来大司马非池中之物,由是她才期盼着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能够绵延子嗣,待得他年大司马登上大宝之位后,她的子孙亦可继承大统。

郭圣通再想不到接连两世,她的阿母都同她说了一样的话。

难道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是她重生归来也不能更改吗?

郭圣通不信,亦不愿如此。

她将衣袖笼了一笼,袖子中有她自少时便常戴着的一支玉簪。

簪头尖利,一不小心,便会刺入肌理。

她仔细着收好了玉簪,敛起曲裾登上了马车。

车帏外面,一直侍奉她的云儿顾不得失礼追了过来,扒着车帏哭着问她为何不把她带上。

郭圣通在马车里红了眼眶,上一世云儿为救她而死,这一世她不知能不能改得了自己的命运,由是只能试着改变云儿的命运。

不带云儿走,不带云儿入宫,或许云儿也就不会因为救她而死了。

「此去路途遥遥,听闻大司马府中自有仆婢,就不必带上你了,你留下来替我好生侍奉阿母吧。」

她找了个借口。

大司马府里有没有仆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前世里嫁给刘秀之后,就曾因仆婢一事与刘秀闹过不快。

她长在王府,自小受用惯了仆婢们的伺候,却不想刘秀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她呼童引婢,兼之行军路上多有不便,是以他便背着她遣散了她的仆婢,只留下一个不肯离去的云儿。

她得知以后,少不得要同他置气。

只是那时她同他尚在新婚之中,兴许是被爱慕冲昏了头脑,不过两日她就原谅了他,甚至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还亲自洗手做羹汤,就为了博他一笑。

殊不知,那时的他表面上与她恩爱非常,背地里却厌恶极了她,无论她做什么,在他心里都比不得远在南阳郡的那个女子。

既是如此,她也不愿再装什么贤良淑德,单等着夜幕时分,与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迎亲的队伍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原本跟随大司马举兵的那群人都以为大司马必是不会答应再娶一妻的,纵使大司马答应,真定王府也不会答应把好好一位王室女嫁为平妻。

再想不到天遂人愿,这头不单大司马同意了,就连真定王府也点了头,由是众人纷纷对出面做媒的刘植高看一眼,更有甚者,大着胆子前来相问:「听闻真定恭王之女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她的女儿是不是亦生得甚美?」

刘植含笑,举杯不言,却把眼一转,望了望高座之上端着酒杯来者不拒的高大男子。

按理,今天是刘秀的大喜之日,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却冷着一张面孔,活似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欠了他数万钱。

也是,他兄长才被新帝杀死,这边厢孝都没有守完,就让他迎娶新妇,着实残忍了些。

无奈时机不等人,他要是不娶新妇,不把真定拢入自己怀中,那他们还有什么底气同新帝对抗呢?

再说了,新妇貌美堪比阴家丽华,他娶了她,也算不得吃亏。

刘植在心里为自己暗暗开脱,浑然不觉刘秀的目光已在他头顶剜了一遍又一遍。

第 5 恨 碧海青天夜夜心

烛影斑驳,灯花渐落,夜色越发深沉黯淡。

云母屏风之后,身着嫁衣的郭圣通兀自端坐在床前,目光透过窗棂,静静地凝视着高悬于夜幕之下的星辰。

与屋子里的静谧截然不同,隔着女墙,隐约可闻前面院落中传来的嬉笑声和礼乐声。

那些笑声是如此的熟悉,前世里她没少随着笑声一起高兴过,这会儿再听起来却只觉得那笑声刺耳得很。

她深锁起眉头,正待要去把窗户关上,堵上那些传过来的声响,却忽听有人朝着她这间屋子走了过来。

因是匆匆成的婚,住的地方也是临时在常山郡找来的,是以院子里并没有安置仆婢,云儿又被她留在了真定王府,一时之间她竟寻不到人去打探个究竟。

正疑惑之时,门却被吱呀一声打开了,有沉重的脚步声迈进来。

她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将手缩回袖中紧紧地握住玉簪。

映入眼底的皂色长靴上绣着简单的云纹,庄重而质朴。

昔日她年少无知,还以为他是无人照应,才会于穿戴一事上如此漫不经心,是以便在婚后拿出自己的嫁妆来耐着性子替他做了好些鞋袜衣衫,件件奢靡华丽,惹得云儿没少说她嫁了人把女红都做得拿出手了。

可即便这样,也没见那人穿过几次她做得衣衫鞋袜,每日里穿来戴去的还是那么几件。

她还当他是舍不得,后来见了他带回来的女子,她才知不是他舍不得,只是他不喜欢罢了。

他喜欢的是那个女子做给他的鞋袜,是那个女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带着云纹的衣裳。

「抬起头来。」

长靴在她跟前站定,那人低沉的声音从额上传来,熟悉又陌生。

郭圣通怨恨既生,怎肯抬头看他?便淡漠地别过头去,盯着墙角处稀落得快要熄灭了的烛火。

那人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愣了一愣,忽而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便欲把她的头抬起来。

触摸在她肌肤上的手指粗粝又狠硬,指尖上沾惹的酒气窜入她的鼻息,她蓦地怒上心头,新仇旧恨堆叠在一处,竟让她一时半刻都等不下去,猛的回头握住了玉簪就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她来势汹汹且毫无章法,刘秀一时不查,竟被她刺个正着,待得回神,才觉疼痛难忍,禁不住一把扯住她的手拔出玉簪,狠狠丢弃在地,方掐住了她的脖子冷声道:「说,是谁让你刺杀吾?」

郭圣通只看他胸口微微沁出一抹血痕,并不见伤重的样子,心里已是暗恼自己力气太小,这会听闻他问话,不由得冷笑一声:「是我要杀你,与旁人无关!」

「你要杀吾?为何?」

刘秀越发皱紧了眉头。

刚才在外面,他被刘植和耿纯那几个臭小子灌了不少的酒。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念他被赶鸭子上架,怕他不满这桩婚事,故而想把他灌醉来个洞房花烛,好事成双。

他知道,却是更加恼火。

原本他因新婚之初就不得不离开家门北渡黄河,心里就已十分不痛快了,谁料才离家不久就又接到了兄长被新帝谋害的消息,两重打击之下,他只恨不得领兵立刻杀回长安,又哪里来的心情,再娶新妇?

若不是刘植信誓旦旦,非是如此不得大统,他定不愿答应与真定王府结亲。

既是成了亲,礼也行了,酒也喝了,多多少少他要来看一看被刘植夸上了天的郭家好女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谁知,这一看竟差点把自己的命看进去。

他微微垂首,暗淡的灯火之中,女子艳丽过人的面庞若隐若现,果如刘植所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只是美人儿的脸上没有嫁做人妇的欢喜,只有满面遮也遮盖不住的怨恨。

这可真是怪哉,她居然怨恨他?

这是为何,难道说她也不满于这桩婚事?

第 6 恨 彩云易散琉璃脆

刘秀掌下的力道收了几分,松了松手才接着问道:「你不愿意嫁给吾?」

郭圣通冷眼瞪着他,心中何止不愿嫁给他,简直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她本该有大好的姻缘,本该有温和的夫婿,本该有聪慧的孩儿,可到头来却让他破坏了。

他害得她一无所有,还敢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既是家中早有妻室,就该好生善待你的妻子,何故又登我郭家的门来求娶我?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她忍不住叱问。

刘秀面上霎时闪过一抹愕然,似是没料到她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知道了也好,横竖这桩婚事亦不是他所愿,大家把话说开了,也免得日后得知真相之时彼此尴尬。

便把手全然从她脖子上拿下来,扯过衣袖擦了擦前襟上的血痕,方坐下来道:「实不相瞒,这桩婚事亦非吾所愿,只是形势所迫,吾不得不如此。」

呵,好一句非吾所愿!

她早该明白的,那个阴家丽华听闻以美色出众,他既是娶了她为妻,眼里又岂能看得上旁人?

是她,从头到尾一厢情愿罢了。

鼻端一阵酸涩,郭圣通好容易遏制了心口那不住翻腾上涌着的恶心与憎恨,横眉冷对向他,讥笑了一声:「你本该有千万种方式与我舅父缔结盟约,可你偏偏选择迎娶我,若是你那新婚妻子得知你在河北又娶了一房妻室,你道她心中恨不恨你?」

刘秀怔了一怔。

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丽华还小了三四岁,可她的眸光却仿佛有洞察人心的魔力,一眼便望进了他心里最恐慌的那一处。

与真定王府结亲一事,他的确瞒着阴丽华,盖因为刘植在替他向真定王府提亲之前,曾劝慰过他,只要将来他能自立为王,便可以把丽华接到身边立为皇后,到那时想必丽华也就不会怪责他背弃诺言,再娶他人。

他信了,也照着刘植说的做了,可心底里终究还是愧疚得很,直觉对不起丽华,于这桩旁人看来十分美满的婚事上也无甚高兴之处。

原本他以为娶了郭女便算是完成了任务,而今看来,棘手的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那是吾与她之间的事,与女公子无关,女公子还是多思虑思虑自身罢。」

她才刚过门,便想杀了新婚夫婿,传扬出去,外头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她和真定王府,说不得还会猜测是她们真定王府损毁了盟约。

虽说毁约会对他不利,可亦不曾带给真定王府什么有益之处。

刘秀思量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兴许不知其中利害,便又接着说道:「你我既已成婚,按理吾该唤女公子一声夫人。夫人因不愿嫁吾,便以为杀了吾就可一了百了,万事大吉。殊不知吾死之后,还会有刘植、耿纯、邓允继续领兵北上,到那时盟约不在,他们就是拼尽各家兵力,也会强行踏过你们真定王府的一寸一土。听闻外舅外姑在真定素有贤名,若因夫人一己之私而致真定生灵涂炭,外舅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安生。」

他似是句句都在为她考量,然而郭圣通心里却知道,他为的不过也是他的一己之私。

因为一己之私,他便可以背弃与阴家丽华的誓言,因为一己之私,他便可以罔顾她一生的幸福。

到头来,却还能振振有词是为了她和真定王府。

郭圣通直觉可笑。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尘往事俱是历历在目,对于他的好言相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信了。

今日是她失手,没能杀了他,待得来日……待得来日她定然还会叫他血债血偿。

屋子里再度沉寂下来,墙角灯架上的烛火终于烧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偃旗息鼓,匿了光芒。

乌沉沉的夜色霎时争先恐后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巨人手中扯开的黑幕,将整间屋子都包裹了起来,唯在窗户边上还留了一丝月白色。

郭圣通蜷身躺在冰冷的榻上,身上的被子仿佛浸了水般,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无力挣脱。

一瞬间,她又梦回到冷宫之中,外面有小黄门低低的嘲讽声,说是她的疆儿已经不再是太子了,从今往后她再无出头之日,他们亦不必在她跟前讨好她了。

她听了十分诧异,明明他亲口承诺过的,虽是废了她的后位,却不会废了疆儿的太子之位,怎的一转眼就全都不作数了?

她急上心头,挣扎着起身,想要向小黄门问个清楚,可任由她叫破了喉咙,也没人会搭理她了。

「疆儿,疆儿……」

她在冷宫里无助的哭泣,耳畔却有人在低低地唤她。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莫不是做噩梦了?」

什么夫人不夫人,她是皇后,她本该是这大汉的皇后,她的疆儿是嫡长子,是大汉的太子。

是刘秀害了她,害了疆儿!

「我不是夫人!我不是!」

她凄厉地叫喊,直待被人一把揽起,才蓦地睁开了眼。

第 7 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借着沉降如水的月光,郭圣通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不是旁个,却是刘秀。

她蓦地一惊,伸手将他一推,便急急往床榻里退去。

回神之际,眼见得身上的嫁衣还未曾换下,她深知自己并没有如梦中那般回到冷宫中去,她还在这里,疆儿还没有出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低低地絮叨着,仿佛溺水的人忽而上了岸,一时之间又悲又喜,直看得刘秀诧异连连,禁不住道:「夫人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的确是场噩梦。」

郭圣通长舒了口气,待心中隐痛逐渐平定,方扭回头看着他:「刚才是大司马唤醒我的吗?」

刘秀点一点头。

原本她刺伤了他,他也就歇了与她洞房花烛的心思,只是念及外面刘植那几个小子还在饮酒作乐,此时回去少不得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问起来怕是解释不清,故而他便打算待到刘植他们散了筵席,再同郭女各自歇下。

谁知郭女虽是在他劝说之下收敛了杀意,却于睡梦之中叫起了他的名字,还说是他害了她。

这就更加奇怪了,他娶她过门固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可他什么时候害过她了?

还有,她梦里叫了几次疆儿,那又是谁?

刘秀试探着问向郭圣通,郭圣通原还想着自己说的不过是梦话,兴许他没能听见,便是听见大抵也不会在意,却不料他居然会问出来,登时就愣了一愣。

她该怎么告诉他,疆儿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曾经亲口册立亦是亲口废弃的皇太子?

也是她当年太傻,以为他答应了她不会废弃疆儿的太子之位,那么疆儿便可高枕无忧了。

殊不知,她既是成了废后,疆儿便也没了嫡长子的出身,再居太子之位,便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幸而疆儿聪慧,看出了他的意图,便屡屡觐见请辞,自愿放弃太子之位,只求能换得她和郭家平安。

如此一来,他不必费任何口舌,亦不必惧怕臣工反对,便轻巧的把疆儿的太子之位夺去,许给了新后阴丽华的儿子。

这会儿他想问起疆儿了,可惜太迟了,他和她不会有结果,疆儿也不会再来。

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告诉他疆儿是谁。

于是,她再度开口:「不过是噩梦之下胡乱叫嚷的话罢了,当不得真,倒是大司马你不是说要另居一室的吗?如何还在这里?难道大司马就不怕夜深人静时分,我会再刺杀大司马一次?」

「吾留下来自然有吾的理由,夫人此前没有刺杀成功,便是吾再给夫人一次机会,怕是夫人也伤不得吾分毫。」

他是新帝亲封的大司马大将军,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处,郭圣通前世里亦随着他征讨过四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若这般硬碰硬,她定不会是他的对手。

若是……若是她借刀杀人呢?

她知道他们舂陵军未来里所有的谋划,只消把他们的谋划告诉了新帝,自然会有人帮她除了他。

可……让谁把消息传递出去呢?

郭圣通这会儿才颇有些懊悔嫁出门时把得力的几个仆婢都留在了真定王府,倘或她带一个出来,这会儿也不用躺在屋里干发愁了。

「夫人,这是奴新做的面饼,还热乎着呢,夫人这一日都没大吃东西,不妨吃些面饼吧。」

庭院之中,因为她嫁过来后诸事不闻不问,刘秀不得已就近找来的小鬟蕊香,一面倒着茶,一面劝说她:「这茶水也是奴新烧的,夫人多少喝些吧。」

蕊香年岁与她差不离,然而嘴巴却比她灵动了许多,她不爱说笑,蕊香却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郭圣通有时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她有父母宠爱,兄弟帮持,亦是爱说爱笑的模样,嫁给刘秀之初,饶是刘秀冷眼相对,她也能自得其乐。

他把她仆婢遣散了大半,无人供她使唤,她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的不过是让他高看自己一眼,好叫他知道郭家女子不是寻常门户之女。

今世她对他已无半分情爱,又怎肯甘当仆婢为他洗衣做饭?

是以,他找了蕊香来,她也正好落个自在,遂坐下来将那新做的面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蕊香看她吃得甚是可口,心中不觉一喜,便打开了话匣子,家长里短的同郭圣通说了一箩筐,又道:「夫人长居门里,想必没见识过奴说的这些罢?奴可不是胡诌,咱们这里见天的打仗,都打了好几年了,别说庄稼没收成,就是添丁都少见了,也是奴命大,遇见了将军和夫人,若不然这会儿奴还不知在哪里受罪呢。」

郭圣通默然。

新帝残暴,各地不堪酷政聚众起义的军队数不胜数,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曾受过战火波及。

到头来,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笼了笼衣袖,不自觉把袖子中的书信往里塞了一塞,原本想要蕊香替她传递消息的念头,一时间也按压了下去。

蕊香还不知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战乱拨开了去,嘴巴一张一合,仍在说个不停:「说来大将军还真是心疼夫人,行兵打仗也不忘带了夫人,怕夫人做不来粗活,还特意使人买了奴来伺候夫人,夫人的命可真好,我阿翁一辈子也不曾这么待过我阿母,他只会叫我阿母和他一块去种地。」

命好?

她若是知道往后岁月中,她嘴里的大将军会把她打入冷宫,想是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如有可能,我倒是希望能寻得一个像你阿翁那般的夫婿。」

郭圣通怅然道,并未发现庭院之外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

「大司马不进去吗?」

耿纯紧跟在刘秀身后,一见他转回头,忙急急问出声。

说好了带他来见一见新婚夫人的,他这一眼都还没瞧见呢,他怎么就走了?

耿纯颇有不甘,刘秀却没甚心思搭理他,满耳都是郭圣通说的那句话。

她不愿嫁他,他是知道的,她羡慕蕊香阿翁和阿母的姻缘,他也知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头恼火,依旧觉得她说的话甚是刺耳,胸口处被她玉簪刺破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

第 8 恨 近来无限伤心事

这分明不合常理。

这桩婚事,原也并非他所愿,他如何还会对她的话感到气恼?

刘秀深觉自己近来被诸多杂事绕昏了头脑,他家中尚有妻子在等着自己,至于那个院子里的女人,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他才觉心里头舒坦了许多,方有心情回答耿纯,只说今日有事,改天再带他去见新夫人。

这倒是很好的托辞,眼下既是与真定王府结了盟,他们在河北便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不必在此久留,应速速赶回长安方为上策。

只是他们这般在河北这般顺遂,且还有了真定王的助力,诸多种种早已引起了新帝的猜忌和不满,大军还未开拔,长安那边就传来了旨意。

「听说新帝已经遣了使者过来,欲封大司马为萧王,令其上交兵马,回长安领受封赏,若是大司马回了长安,你必是要随行的,再见怕是不易。都道长安富庶繁华非别处可比,这里是我多年的积蓄,你带上,若是同贵人们打交道有用到的时候总不至于捉襟见肘。」

闺房之中,郭圣通本想在临行前向她阿母告个别,没曾想居然在阿母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记得当年新帝的确因为猜忌而召唤过刘秀回长安,想如同对待刘秀兄长那般杀了刘秀,以绝后患。

叵奈刘秀狡黠多智,当即就看穿了新帝的意图,是以借口河北未平而拒绝了新帝的旨意。

新帝愤懑难言,苦于没有理由,不好强行勒令他回长安,只得让尚书令前来河北就地监视他的动向。

或许,这是个送出消息的好时机。

郭圣通攥紧了衣袖,若说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战争而使她目的达到的话,非圣旨莫属了。

只要她能证明刘秀心生反意,新帝自然就有借口惩治他了。

「阿母可曾听说那位尚书令如今住在何处?」她小心地问。

因她是才入门的新妇,又曾对刘秀下过杀手,是以刘秀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总避着她。

然而阿母就不同了,阿母和舅父的感情一直很好,舅父有事从不避忌着阿母。刘秀因与舅父缔结了盟约,有事亦不避忌着舅父,如此一来,她不知道的事,问一问阿母便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郭主告诉了她尚书令的落脚处,又问她:「圣儿为何问起这事?难道要当贤内助,替你夫婿在尚书令前美言几句吗?」

她生性仁厚,自是想不到郭圣通问及尚书令不是要帮刘秀,而是要害刘秀。

郭圣通也不多言,拜别了她阿母,当即登车赶赴尚书令处。

留给她的机会不多了,倘或这次她不能把消息递出去,下次还不知要到何时。

这回她定然不会失败了,真定王府因为她对新帝的投诚,想是也不会再毁于刘秀之手。

「夫人,前面就是驿馆了。」驭者停下了马车,在车帷外面躬身回道。

郭圣通深吸口气,笼起衣袖,围了遮面的纱巾,先是撩开车帷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时方从马车上下来,低声吩咐驭者将车马驾得离驿馆远些,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新帝忌惮刘秀的舂陵军已久,早有铲除之心,两年前便借口刘秀兄长刘演蔑视皇权、侮辱皇帝而将其杀害,再想用这个理由谋害刘秀,便得寻到刘秀的错处。

可惜刘秀不同于鲁莽的刘演,他处事谨慎,为人隐忍,闻听兄长遇害,不单没有中计领兵起义,反是负荆请罪,与兄长旧部划清了界限,以致新帝想寻他的不是都无从下手。

但新帝找不到的理由,郭圣通却能找得到,她曾经随着刘秀四处征战奔波,对于他的野心,她比谁都清楚。

若是刘秀今生不与真定王府联姻便也罢了,可他偏偏如前世那般上门求了亲,那就怪不得她心狠,若她这次狠不下心来,岂不是要重蹈旧辙?

第 9 恨 恨满牙床翡翠衾

「敢问夫人找吾何事?」

尚书令初来乍到,还未曾站稳脚跟,冷不丁听说大司马府上新娶的夫人登门拜访他,心中不无诧异,只以为是刘秀听到了什么风声,故而遣了夫人前来探探他的口气。

要说这刘秀也真是风流,头一个娶的夫人出自世家大族的阴家,这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又娶了真定王府的翁主之女。

听闻阴氏女貌美过人,再看这郭氏女,亦是秀发如云,眉目如画,可见刘秀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啊。

尚书令在心中暗自艳羡,再不曾料郭圣通前来寻他,说的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夫人……夫人可要慎言哪,左相与大司马可没听说有什么交情,怎会暗中勾搭呢?」尚书令有些震惊,又有些不信。

左相在朝中可是一贯与刘秀的宿敌绿林军那帮人交好,且深受新帝器重,怎会不知新帝有多忌恨刘秀?如何还会冒险与刘秀暗中往来?

这该不是那刘秀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打算派遣郭氏女来套他的话罢?

郭圣通也知凭着这么几句话,尚书令定然不会信她,于是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尚书令。

「这上面是大司马贿赂左相父子的证据,尚书令若是不信,大可以回长安禀明陛下,查探个仔细。」

「啊,这……」尚书令接过书信,犹如接过一个刚出锅的面饼,拿着放着都不是。

好在他还记得来时新帝嘱咐过他的话,监视刘秀的动向,一有异常即刻传书回长安,即便这事有可能会牵连到左相,可他为着前途着想,仍是愿意搏一搏。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问个清楚:「夫人与大司马成亲不足月余,闻听大司马待夫人甚好,还替夫人采买了仆婢,为何夫人要出卖大司马,大义灭亲?」

「为了我真定王府,」郭圣通稳住心神,她知若无妥当的理由,即便书信传回长安,也不见得就能起到她想要的作用,故而接着道,「想我真定王府本是偏安一隅,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大司马勾结左相,遁出长安,有心在河北谋反,那么势必会连累到真定王府。要知真定王府一直都以陛下为尊,不敢存有二心,纵使大司马为我夫婿,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累真定王府和数万黎民,还请尚书令回去之后一道禀明陛下,大司马谋反之事与我真定王府无关,求他看在我告密的份儿上,饶过真定王府。」

「这是自然,夫人能有这般想法,可见夫人心智远超寻常女子,陛下感念夫人投诚之情,定会好生宽待你们真定王府。」

尚书令言之凿凿,仿佛嘉奖真定王府的圣旨亦在他的手中,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新帝苦舂陵军日久,何尝不苦拥兵数十万的真定王,若是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恐怕真定王府覆灭也只在意料之中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思量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书信放到哪里为好,竟未在意外头许久都没动静了,刚扬声要唤人来送郭圣通出去,忽听砰的一声巨响,眼前紧闭的门扇骤然洞开翻倒在地。

门外,逆着光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那里。

尚书令吃了一惊,忙回眸指着来人呵斥:「尔等何人?胆敢擅闯驿馆?」

郭圣通亦回过眸去,待看见来人,面上吃惊神色比之尚书令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司马!你怎么来了?」

大司马?尚书令慌忙揉了揉眼,这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果然是他此番要来监视的人——破虏将军、大司马刘秀。

刘秀再不曾想今日的一时兴起,竟会救了自己一命。

因为大军开拔就在这两日,是以郭圣通说要回真定王府拜别郭主和真定王时,他并未起疑,甚至怕她回去不便,还让人给她架了马车。

后来他忙活了大半日,滴水未进,饿到极处想起来她身边有个洗衣做饭的小鬟,思量大半日的功夫足够她打个来回了,便欲到她院子里吃点饭,谁知她竟是一去不复返,想到新婚之日她的做法,刘秀还以为她是后悔了,便打算亲往真定王府去把人接回来。

结果还没到真定王府,就在驿馆附近看到了自家的马车,听驭者说及郭圣通进了驿馆,他顿感诧异。

要知郭圣通可是一向居住在真定王府,未出阁前连远门都没怎么出过,与外面的人更是甚少打交道,怎会与人相约在驿馆?

想起不久前尚书令也到了驿馆,他脑海中忽而闪现出不妙的感觉,当即带着人悄无声地把驿馆包围了起来,未免旁人看到不该看的事,听到不该听的话,是以他只身上了楼,立在外面,将她与尚书令的话听了个完全。

听到她说他勾结左相,存有二心,恐带累真定王府时,心底的愤恨与恼怒直如滔天洪水,翻涌不停。

他娶她固然有目的,可他自认待她尚算不薄,为何她三番两次要置他于死地?她可知,这封书信一旦递交上去,别说是他,就连真定王也难逃一死!

还有,他贿赂左相,使他在朝堂为己说情,以便自己逃离长安招抚河北一事,连耿纯他们都不知情,她与他成亲还在耿纯追随他之后,如何她竟知道了?

刘秀想不明白,兼之怒火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见那尚书令在这般情况之下还敢把书信往袖子里塞,登时怒上心头拔剑刺去。

冰冷的剑身全然没入尚书令的胸膛,杀死了尚书令,也惊呆了郭圣通。

尚书令可是新帝派来的使臣,见其如见君,刘秀杀了他,便是昭告天下要与新帝决裂了。

「你怎敢!」郭圣通骇到极处,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那边厢,刘秀杀了尚书令拿回了他袖中书信,方回过身来望着她。

「他本不该死,是夫人给了他一道送命符!」他冷声说道,面上是难得一见的狠厉。

鲜红的血液,从拔出的剑身上滴落下来,眼看着刘秀提剑步步逼近,郭圣通不由得后退开两步。

他这会儿定是恨极了她,她相信他可以像杀了尚书令那般杀了自己,前世他不也杀过她一次吗?

今生……也不过是提前了十七年罢了。

第 10 恨 何如薄幸锦衣郎

轻薄的面纱覆住了她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唯剩一双眼眸露在外头,静如秋水,却不见有任何慌张。

也是,新婚之夜便敢用玉簪刺杀丈夫的女子,胆子想来大得很,即便看见他杀了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夫人果不愧是真定王室之女,真是让吾刮目相看!」

刘秀扯起衣摆,轻轻擦拭去剑上的血痕,看了一眼尸身已将开始僵硬的尚书令,便将目光重新投到了郭圣通的脸上:「诚如夫人所说,吾遁出长安经略河北,的确存有二心。可是吾贿赂左相,勾结内宦,乃在长安为之,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内情?」

「我……我是……」郭圣通一时语结。

关于他贿赂左相的事,他一直隐瞒得很好,自己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前世的时候曾于庆功宴上听刘秀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

而今她和他都还在河北,他还未曾称帝,庆功宴更是子虚乌有,真要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她还真不知如何说起。

幸好她尚算机警,说与不说都在她一念之间,故而便梗直了脖子,冷冷回道:「你管我是从何得知,横竖眼下人证物证俱在,我无话可说。大司马杀一人也是杀,杀两人也是杀,只盼大司马动手时千万不要留情!」

她业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死了,说不得真定王府便会因此与刘秀反目成仇,另投他人怀抱,刘秀没了真定王府做后盾,就别想扫平河北,登顶大宝。

刘秀想不到她会如此视死如归。

一样十六七岁的年纪,一样骄矜尊贵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可没有一人会像她一样胆大妄为,像她一样不怕死。

「夫人就这般厌恨吾?」他不禁问出了声,「恨到拼却自家性命,也要拉吾一道共赴黄泉地狱?」

郭圣通抿紧了唇,她心中自然是恨他的,要不是她技不如人,她何尝不想拉他一道入地狱呢?

「话不多言,大司马尽管动手吧。」

她微微闭上眼,暗暗唾弃自己真是没用,重来一回也没能替自己报过什么仇,盼只盼舅父和阿母能如自己所愿,在自己死后断绝与他的来往,这样至少能保得住真定王府一时安宁,免得多年以后他登了基却反回头来杀了舅父,灭了真定王府。

刘秀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死,可他知道,自己能杀得了尚书令,却不能杀了她郭圣通。

她是他与真定王府结盟的筹码,若她死了,他在河北将会寸步难行。

由是他将长剑高高举起,只从她鬓边一扫而过,便反手收了回来。

郭圣通只觉颈侧一阵冷风袭来,还当他是当真要动手,生死一念之际,心里不无庆幸,庆幸在这一世未曾再对他动过心,便是死也值得了。

哪知等了片刻,未见人头落地,却见几缕青丝从鬓边缓缓飘落,他居然放过了她!

「你!」郭圣通颇有些不解的看着刘秀。

刘秀未再多言,定定看了她一眼,旋即出门唤了随行的士兵进来把尚书令的尸体收拾起来,亦把她给「请」了回去,对外佯称尚书令欲对上门拜访的大司马夫人不敬,被赶来护妻的大司马得知后,一怒之下当场斩杀。

至于其中真假,也只能任凭新帝猜测去了。

但常山郡不能再留了,是以回去之后,刘秀便传令大军起行,不去长安,转而前往幽州。

郭圣通既是嫁给了他,自然也要一道赶赴幽州,她这回出嫁因为不喜刘秀的缘故,是以所带行囊并不甚多,略收拢了两个箱笼,便去叫蕊香来。

然而叫了半天,也没见蕊香人影,正纳罕之时,忽见刘秀带着三五小兵大跨步从院子外走了进来,一声令下,小兵们立即上前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箱笼抬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小鬟来收拾,如何让你的人来?」

郭圣通有些讶然,亦有些羞恼,箱笼里都是女儿家的东西,设若他们不仔细跌了碰了怎么办?

刘秀赶着出行,哪里顾得上这些,闻言便道:「你那个小鬟吾已经给了她银两,让她归家去了,从今往后你的一应事宜全都由吾安排。」

由他安排?那岂不是她到哪儿都得让他知道?这怎么可以!

「不行,我要蕊香,蕊香要是不来,我就不走!」

郭圣通难得拿出了王室之女的架势,不料刘秀早有打算,对于她的要求理也不理,转身就把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叫喊,硬是把她强行塞进了马车中:「若要你们真定王府安好,吾劝夫人还是安稳些罢!」

话毕,随即上了马,随行在马车一侧。

第 11 恨 落红不是无情物

幽州牧得知了尚书令被刘秀刺杀的消息,早已备齐人马,严阵以待。

刘秀没有贸然去往幽州,先行派遣了两队人马探路,而他自己则领兵守在幽州上谷郡郊外,一旦郊内有消息传来,便即刻领兵攻城。

郭圣通连日里坐在马车上,早已坐得腰酸背疼,只是不愿搭理刘秀,故而强撑着罢了。

此番见大军在郊外驻扎下来,她便也下了马车,谎称人有三急,支开刘秀自己往林木深处走了数步。

蕊香不在,她行事便处处受到刘秀的桎梏,再想如从前那般出入自由怕是不易,这回下了马车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避开他松口气罢了。

刘秀知她是在撒谎,无奈男女有别,他也不好紧跟着她去探个虚实,便远远守着,掐算了时辰,见她过了半刻还不回来,登时起身往深林中赶去。

此地虽是林木众多,可因临近初冬,枝头树叶掉落了十之七八,要想藏一个人并不容易,刘秀只追了数步远,便在林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郭圣通并没有逃走,反是蹲在了地上,他恐她当真是人有三急,一时不好上前去,只得背过身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可曾好了?」

郭圣通没有回答他,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忽听她低低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好像还活着。」

孩子?

刘秀蹙紧了眉,忙回身赶到她身边,果然见她怀中抱着一个沾了血迹的孩童,看模样不过六七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想是从别处逃来的难民。

这样的难民他从长安往河北来的路上见得多了,郭圣通深居真定王府,怕是头一回看见。

不过,她能有这样的善心实在让人意外,他还以为一个连新婚夫婿都敢杀的人,是不会有怜悯之情的。

「把他交给吾,吾带他去找大夫。」

舂陵军里不缺会医术的人,治好这个孩子应当不在话下。

刘秀说着弯身将孩童抱了起来,转眼间却看郭圣通蓦地红了眼眶,他一愣,还当她是担心这个孩子,便又劝慰她:「看这血迹,不过是些皮外伤,夫人不必过虑。」

「我知道。」郭圣通别过头去,暗暗擦去眼角滚落下来的泪滴。

她自是知道他可以治好这个孩子,她只是一时想起疆儿罢了。

疆儿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逢邯郸叛乱,叛军得知他们即将起行的消息,便合力围剿过来,她抱着疆儿跟着舂陵军东躲西藏,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保住了疆儿性命。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疆儿却是例外,他随同自己和刘秀征战四方,亦曾像这个孩童一样受过皮肉伤,好容易长大了,还没坐稳几年太子之位,便又被废去了。

好在今生疆儿不会再来,也就不会再跟着她受苦了。

「大司马,前方传来的消息,幽州牧苗曾已经被耿纯他们杀死了,上谷太守见势不妙,已经出逃了。」

大军驻扎在郊外多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刘秀大喜过望,只要乘胜追击,攻下幽州十郡,他们就有足够的力量与铜马、尤来的起义军对抗了。

「去派人找夫人来,即刻起行进城。」他吩咐下去。

手下士兵领命而去,郭圣通得了士兵的传信,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滋味。

或许真有天命之说,纵然她强行在中途改了前世里刘秀走过的路,却依然阻挡不住他的胜利。

「告诉大司马,我这就收拾行囊。」

她轻叹了口气,身边的孩童闻言,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她:「夫人,大司马打了胜仗,你怎么不高兴呀?」

郭圣通失笑,要说这一路上有什么事值得她开怀的话,也唯有面前这个捡来的小人儿了,是以她便摸摸他的额头道:「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昨儿我不是教你写了几个字吗?你再去写来,待我收拾好了行囊就过来瞧瞧。」

「啊?又要写字呀?」小人儿嘟囔一声,登时蔫吧了。

郭圣通一笑,便去营帐之中把衣物都收拾起来,照旧放入箱笼里。

纤柔却不失坚韧的身影落在帐幕上,美好得让人不忍相扰。

刘秀止住了脚步,他方才吩咐小兵的时候没有多想,后来念及她身边还有一个孩童,恐她不好打点行囊,便思量过来替她搭把手,却无意看到了她和小童和睦相处犹如母子的一幕,亦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她的笑容。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像是天光乍破时露出的霞光,那么明媚艳丽。

如同刘植当日劝他与真定王府结亲时所言,她的确是与丽华不相上下的女子。

想到丽华,刘秀心头不由得一颤,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掉回头去,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呆,趁着无人发现匆匆又回到了马上。

郭圣通还不知他已来过,待得收拾好行囊,便带着小童坐上了马车。

一入上谷,便见满城赤红、尸横遍野,她慌忙捂住了小童的眼,却还是慢了一步,小童吓得哭了起来。

郭圣通在前世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可那会儿疲于奔波,担忧刘秀,还有疆儿亟待她抚养,是以她分不出心来思量其他事。

这会儿她既是决意不再与刘秀有任何牵扯,别无他念,再看眼前景象,不免心有戚戚。

听到小童的哭声,便搂住他好生哄慰了一番,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接下来还要赶去渔阳、辽东,到时势必还有几场大战,她得想法子把小童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跟着她,说不得要步疆儿的后尘,又成了个没福气的人。

然而偷袭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们只在上谷逗留了一日,那出逃的上谷太守便去而复返,带着援军杀了个回马枪。

她只顾得上把小童塞进柜子里,连声嘱咐他没她的允许不许出来,便急急锁紧了门去寻刘秀,只盼他能分几个人将小童送出城去,送往她们真定王府。

第 12 恨 他生莫做有情痴

城中经历过一波战火侵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这会儿闻听上谷太守领兵折返,众人皆是十分惊慌,刘秀忙着排兵布阵,并未料到郭圣通这个时候会独身出来找他。

他有些惊诧,亦有些不知名的恼怒:「吾已暗中让人守在了你的门外,如有不测,他们自会护送你出城,你这个时候出来乱跑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安排得这般仔细,愣了一愣,才说明来意:「我无甚要紧,只求大司马可不可以派人把童儿他送出去,最好送到我们真定王府交给我阿母,若是不能,还望大司马可以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童儿?那个她捡来的孩子?

「怎么,你不带他一起走吗?」刘秀皱了皱眉,他看见过她与那小童的相处,知道她心里是极为喜爱小童的,怎又舍得把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前世她没能庇护住疆儿,今生她希望可以给小童谋个安稳前程。

「他跟着我到底不大方便,也不安全,还是把他送走吧。」她低低说着。

声音细弱蚊蝇,与以往的她很不一般,刘秀下意识看了看她,似是不明白她口中的不安全是指何事。

方才他已清楚地告诉了她,他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她,便是他有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她这么说,心中是不是不相信他会如此?

刘秀呼了口气,对于她,他一直都不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理应亲近她,爱护她,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深觉有愧于阴丽华。

而她亦不曾把他当做夫婿,她厌恶他,排斥他,若非必要,恨不得见都不愿见他。

这天下怕是没有比他们更为奇特的夫妻了。

「夫人放心,吾这就让人去把小童送出城。」刘秀定定神,当即唤了人来,见她转身要走,忙又唤住她,「至于夫人,吾以为夫人既是觉得不安全,还是留在吾身边为宜,吾定会庇护夫人周全。」

郭圣通愕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做,登时便欲开口拒绝,可惜刘秀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见士兵进来,便让他去把柜子中小童抱出,交给耿纯他们送出城去。

这边厢自己已经穿好了战袍,佩上长剑,就带着郭圣通往城门口去。

刘植他们已在城门口与上谷太守的援军苦战过数个来回,此番看到刘秀打马出来,还带着郭圣通,甚是纳罕。

都说他们大司马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几时这般拘于儿女情长了?打仗还不忘带着新夫人。

他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不显露,当先上前把外面情势说了,又道:「按照大司马的吩咐,先前派出去的邓允他们已攻下了广阳,这两日正带兵往回赶,只消我们拖过这两日,到时里外夹击,定让那上谷太守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刘秀点一点头,略略安心,幸得当日进城时候留了后路,没有把所有人马都牵连进上谷。

他下了马,伸手将郭圣通也带了下来,领着她往城楼上去。

上谷太守还不知死期将至,仍旧在城外得意叫嚣,待见到刘秀和郭圣通身影,乍惊之后便是大喜。

外头对刘秀的人头可是悬赏了十万金,而且听说刘秀新娶的夫人是真定王室之女,他要是能杀了刘秀,不但能得十万金,还能得一美人儿,岂不一举两得?他受此鼓舞,越发猖狂。

刘秀等的就是他得意忘形,是以便也做出受惊的模样,才登上城楼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带着郭圣通走了下来,任由那上谷太守叫喊辱骂都不出声。

郭圣通知晓他惯会隐忍,就如当年他不喜自己,却依旧可以隐忍着让自己当了十多年的皇后。

这般一想,她不由得对那上谷太守投去了悲悯的目光,直把那上谷太守看得呆了一呆。

都说大司马的新夫人容颜姣好,是真定出了名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兼之美人面含悲凉,更添几分羸弱,越发惹人怜爱,他心里直恨不得一鼓作气夺回真定,赶紧抱着美人儿共赴温柔乡。

刘秀余光中亦看到了郭圣通瞥向上谷太守的微垂双眸,清透而慈悲,如同佛堂之上阅尽众生的菩萨。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荒唐,一个敢持玉簪行凶的女子,怎会是菩萨?

他别过头去,微动唇角:「夫人在想什么?」

「嗯?」许是他问得太过突然,郭圣通一时竟未听得明白。

刘秀便又道:「方才夫人看向上谷太守的时候,甚是慈悲,让吾不解,夫人在想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问得如此直白,犹豫了片刻,方缓声道:「我在想那上谷太守真是太过愚钝了,他本可以免于一死,却因急功近利,反倒送了性命。」

刘秀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惊异。

他还以为她会害怕上谷太守的去而复返,却不想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听罢不由再度问她:「夫人会不会觉得吾很残忍?」

郭圣通摇一摇头:「自古成王败寇,若今日去而复返的是大司马,留守城中的是上谷太守,我想上谷太守必也不会对大司马手下留情,人心皆是如此,又谈何残忍?」

「是吗?夫人果真如是想?」

刘秀站住脚,目光定定望着郭圣通。

他杀伐征战多年,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没有一日不在同人算计。旁人都道他残忍无情,听得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是个残忍无情的人。

可如今她却同他说,人心皆是如此。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明明恨他至极,却又知他至深。

明明幽居闺阁,却又洞若观火。

他的目光灼热而坚定,郭圣通让他看得面上一红,禁不住别开了头。

行兵打仗自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事原就谈不上残忍,也不知他在高兴个什么。

他登基之后废皇后废太子,那才叫残忍呢。

郭圣通心中暗暗地想,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说是决计不能说的。

因是困囿于上谷,城中百姓又伤的伤逃的逃,刘秀不能再像在常山郡那样采买仆婢来伺候郭圣通,很多事情便只能自己动手。

为了不饿死在上谷,郭圣通没法子也开始捋起袖子下了厨房。

刘秀本以为她长在真定王府,衣食住行皆有仆婢伺候,想来是不会做那些粗活的,还预备要自己下厨去胡乱给她弄些饭食,撑过这两日再说。

没成想,他这边还没能动手,那边郭圣通已经把饭菜摆上来了,直把前来汇报消息刘植等人也看得呆住了。

「太守府里就剩下这些米面了,我掂量着做了些面饼还有粥汤,若是吃不饱,锅里头还有。」郭圣通一面给他们分发了筷子,一面道。

这些满身血汗的儿郎,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吃起东西无不狼吞虎咽,但凡做得少些就填不了他们的肚皮。

前世里的时候,她每每做饭都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直做个七八锅才好。

今生因为她对刘秀的厌恨,连带着把刘植他们也迁怒了起来,是以行军到现在,她还是头一次给他们下厨,洗手做羹汤。

刘植等人皆是受宠若惊,守了一天一夜,原还打算就着河水吃些冷面饼子撑一撑,哪知新来的大司马夫人竟会给他们把饭都做好了。

大冷天热粥热饼吃着,人心都被吃得热乎起来,刘植忍不住自夸道:「瞧我怎么说来着,大司马和真定王府的这门亲事可是结对了,夫人真是当得起贤惠二字。」

刘秀没有做声,只是拿着热饼慢慢吃着,眼角却不自觉地随着郭圣通的脚步缓缓移动。

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总是让他大感意外,真不知她还有多少本事是他不知道的。

盘子里的热饼逐渐少去,一桌子坐的都是丈八的男儿,吃起来也不讲究个推让,刘秀眼见得最后一块面饼也要不保,忙探出手赶在刘植之前把面饼夹了去。

方才郭圣通端了这么多面饼上来,也没见她自己留一个,若是她吃过便罢了,若是还没吃,这一块面饼正可与她充饥。

他这般想着,顾不得刘植的偷笑,起身便往后厨走。

凌乱的厨房已经被收拾一新,他迈步进去的时候,郭圣通正在灶前忙得团团转。

星红的炭火蹦到她的衣摆上,她来不及掸去,便又要赶着去加新炭。

刘秀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将面饼塞进她手里,弯腰便掸去了她衣摆上的炭火。

「你……」郭圣通没料到他会来,攥着面饼好半天才回过神,「你来做什么?」

刘秀未先答她,却蹲身下去,一面添着炭火一面道:「这等粗活以后吾来便是,不必夫人亲自动手。」

郭圣通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要拒绝他的好意,可看他的样子,分明容不得她拒绝,只好低下头小口吃着面饼。

火光在灶台中噼啪响动,眼见得她吃得差不多了,刘秀才开了口:「夫人在真定王府过得不好吗?」

嗯?郭圣通疑惑地抬起眉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刘秀便指一指锅子里烧着的热粥:「吾从未听闻有世家女近庖厨之事,何况夫人出身比之世家女还要尊贵,更不该会做这些仆婢才会做的活计。」

听闻她是在她阿翁故去之后,才随同阿母住在了真定王府,寄人篱下者,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不是真定王对她不好,她怎会做这些粗活?

郭圣通没料到不过是一盘热饼一锅热粥,就让他猜测成这样,登时好气又好笑:「我舅父待我犹如亲生,我在真定王府住得甚好,若不是你登门提亲,我又怎会沦落此地给你们为奴起来?」

刘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好再多问,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讪讪说道:「这两日……这两日辛苦夫人了,待援军回城,大战告捷,吾定会给夫人重新采买仆婢,让夫人过得如在王府一般。」

他的誓言总是说得轻巧容易,便如当初他也曾说过,待得登基,就会许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到头来,终究都是一场空。荣华不是她的,富贵也不是她的。

好在她经一事长一智,已不会再上他的当了,故而只把他的誓言当做耳旁风,吹一吹就散了。

再则,她愿意下厨也不是为了他,而是想要他们吃饱了有力气可以战胜上谷太守,为小童逃出上谷谋得一线生机。

两日后,邓允的大军如约而至,上谷太守直到此时,才明白那日郭圣通下城楼时看向他的目光不是害怕,而是悲悯,悲悯他死到临头还犹不自知。

他骇极恼极,眼见刘秀的兵马紧追自己不放,行到山穷水尽处,心头恶念陡生,弃了兵马,只带着三两亲随,反身折回上谷。

他久任上谷太守,对于上谷城比之旁人要熟悉的多,连夜挖了墙角的狗洞钻进去,直奔太守府。

人言擒贼先擒王,他便是拿不下刘秀,杀一杀他的锐气也当是出了他胸中一口恶气。

那追赶过去的人马,杀了上谷最后一队援军,才发现上谷太守早已弃兵而逃了,本以为他是自寻活路,再不想他居然有胆量重回上谷。

眼看大战告捷,众人鸣金收兵,急向刘秀传了喜讯。

刘秀欢喜之余,不免问起那上谷太守的尸身,闻听不见他的下落,顿时大吃一惊。

上谷太守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不然,第一次他们攻城的时候他就该逃走了,何苦再领着援军杀回来。

他不见踪影,保不齐就留了后手。

刘秀皱眉静坐了片刻,看了看左右,正待问问刘植他们的想法,忽见郭圣通不在身边,他猛然起身,顾不得多说,便冲下城楼翻身上马,直奔太守府。

今日来时郭圣通说她有些不舒服,兼之邓允的人马已经从城外包抄了过来,胜利即刻在望,是以他便掉以轻心,放她一个人在太守府休息。

若是那上谷太守贼心不死,说不得会偷回太守府打他个措手不及。

「驾!」他越想越是心焦,从前他不愿她死,或许是因为真定王府的缘故。

可今日不同,今日他只是一想到她会死,心中便如同针扎一般难受。

这感觉来得太过莫名,无奈已没有多余的功夫让他深究,饶是他紧赶慢赶,到达太守府的时候,还是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他留在太守府门前的士兵,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郭圣通!」他匆匆闯进门去,廊檐下的灯火已经被人扑灭了大半,他遍寻了一遭,都没看到郭圣通的身影。

庭院之中,唯有一缕血痕,在残光的映照下,从后门一路蜿蜒了出去。

第 13 恨 可怜无定河边骨

他忙顺着血痕寻找,路上没有,巷中没有,水中也没有。

就在他慌乱的时候,一道剑光闪来,他避之不迭,一只胳膊被砍个正着。

躲在暗处的上谷太守死死拉着郭圣通终于走了出来,目光灼灼瞪着他,只恨不得将他一剑洞穿:「刘秀,你若想要你的夫人活命,便叫你的人退出上谷!」

刘秀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没有回答他,却先去看了郭圣通,见她周身除却衣衫勾破了些,别处并无甚伤痕,这才放下心来,同那上谷太守周旋:「如今上谷内外俱是吾的人马,太守若想活命,还请放过吾夫人,吾自会送太守出城。」

他言辞恳切,只是事到如今,上谷太守怎敢信他的话,见他不愿退出上谷,手上的长剑一横,当即抹在了郭圣通的脖子上。

郭圣通是真定王室之女,他刘秀可是与真定王有过盟约的,设若他对郭圣通见死不救,真定王府定会怪责于他。便是不怪责,刘秀行兵打仗皆带着这个夫人,可见他对这个夫人喜爱得紧,在他面前杀了他的夫人,定会让他痛不欲生!

上谷太守已然疯魔,刘秀不想他连命都不要,也得拉上郭圣通作陪,震惊之余忙扑身过去,欲要夺下他的长剑。

临死之人,已无所惧,上谷太守看他扑来,反手便将长剑从郭圣通脖子上取下,直刺入刘秀心怀。

千钧一发之际,郭圣通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握住了长剑,使足全身力气,任由掌心上血液飞溅,仍是拔出长剑掉转了剑身,刺破了上谷太守的喉咙。

静谧的月色之下,她手持长剑,迎风而立,直如谪入凡尘的神祇。

郭圣通没料到自己千选万选,到头来还是选了最不可思议的一条路。

刘秀亦没料到,那个千方百计想要杀死自己的新夫人,到头来竟会救了自己一命。

这是为何?她不是最盼着自己死的吗?

刘秀看着面前小心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子,忍不住问出声:「吾死了,夫人岂不是如愿?何苦冒着风险搭救吾?」

郭圣通低垂着头,听见他问,不觉沉吟了片刻。

论起来,她当然愿意看着他死于乱军之手,那样她就可以解脱了,他们真定王府也不再与他相干。

可回想起连日来的行程,仿佛每一天都在打仗,每一天都有人在战争中死去。

若在她前世未当出阁时,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偏偏她前世出阁嫁给了他,还当了皇后。

纵使最后被废,可她依然记得,她曾母仪天下,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以及将来还要死去的人,都曾是她的子民。

天底下能当好皇后的人很多,可是能当明君的人却不多。

平心而论,刘秀虽然不是一个她的好夫婿,不是疆儿的好阿翁,可他却是这天地难得一见的圣明之君。

她不是不想杀他,只是相较于杀了他,她眼下更愿意放下一时恩怨,庇护百姓安宁,庇护小童平安。

一时包扎好了伤口,她便抱着膝在他身畔坐下,对于救他的事提也不提,也不回答,好像从未发生过。

上谷太守死了,刘秀受了重伤,她又沉默着,四下里重归于寂,初冬的风已显出它的锋利来,刮在人脸上阵阵发疼。

她缩了缩手脚,这一夜说短不短,如果刘植他们再不快些赶来的话,她即便不杀刘秀,刘秀怕也撑不过去了。

要不然,她还是回去求救吧。

她想了想,刚要站起身,就被刘秀拉住了衣摆:「夫人要去哪里?」

郭圣通以为他害怕自己会走,便解释了缘由,然而即便这样,刘秀仍是没有松手。

这里夜静人稀,她一个女子孤身出行,万一再遇不测,他不见得能赶过去救她,还不如留在原地。

至少他还能看得见她。

他不放手,郭圣通便没办法抽身,无奈坐回原地,掂量着刘秀的体格,凭她一己之力恐怕难以移动,她想了一想,便扭过身去将外面的衣衫解下来,铺到刘秀的身上。

骤然而至的暖意驱散了一身的寒凉,刘秀微微睁了睁眼,看见她衣着单薄坐在风中,急急就想把衣衫还给她,然而他胳膊和前胸都受了重伤,一动便是彻骨的痛,他无力挣扎,只能开口劝她:「吾行军日久,这点伤没甚要紧,夫人还是……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切莫……着了凉。」

郭圣通摇一摇头:「我还能动,若是冷了,自有法子取暖。」

昔年她与他一道行军,风餐露宿,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不过是受些寒罢了,她能撑得住。

单薄的身姿本该柔弱不堪,可她却坚韧地挺立着,惹人怜惜,又惹人赞叹。

细微的香暖之气从衣衫上传入他的鼻端,他轻嗅了一嗅,那些藏掖在心底晦暗处的心思,忽而就生根发了芽,蓬勃着生长起来。

他蓦地用足力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郭圣通的手腕,扯过了她,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郭圣通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忙就要抽身出来,却不想刘秀拼尽了全力抱住她不放。

「月夜寒凉,夫人就让吾尽绵薄之力,也为夫人取一取暖。」

「你!」郭圣通讶然,似是没料到刘秀竟会用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轻薄自己,前世里她怎的没看出来他是这样无赖的人物?

她又恼又羞,还待要挣扎,忽听刘秀呼痛,吓得她一呆,再不敢动分毫。

温热的触感从他身上传来,兴许是靠得近了,她竟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冷冽之气,只是这气息混杂着他的呼吸,意外地和暖起来。

她眨了眨眼,直觉如在梦中。

就像刘秀不解她为何要救他一样,她也不解刘秀为何要救了她。

他分明知道自己对他存在着恨意,甚至屡屡加害于他,若是她死在上谷太守的手里,他既不用怕真定王府怪罪,亦不用怕对阴丽华无法交代,更不用怕她再刺杀了他,岂不是一举多得?

为何他还要来救她呢,为何还要对她这么好?

他可知,他这样做只会让她为难?爱不能爱,恨又不能恨得彻底,爱和恨到头来终是不得解脱。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郭圣通脑海里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不远处终于有了光火。

待得那光火临近,她抬眼看清了光火映照之下的人影,忽而喜极而泣:「伏大哥!是伏大哥!」

伏大哥?那是谁?

刘秀跟着她抬起头来,见到来人甚是面生,不由戒备心起,盯住问道:「敢问来者何人?」

来人还不待报上名姓,刘秀却见郭圣通已然扯开他的手奔了过去,牵住了来人的衣袖,笑不上片刻,便又哭了起来。

她的哭泣是那样的委屈,直让他纳罕不已。

成亲这么多日,她对所有人都不曾有过好颜色,便是面对他这个夫君,她也一向少有温和的时候。

就如现在,明明他就在她身边,明明他是她的夫君,然而她受了委屈,却依然不愿依靠他。

唯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她显出了十分亲昵。

难道他们是旧识?

刘秀心头疑惑重重。

郭圣通却已顾不得许多,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曾经在征战路上救过她的伏大哥,是在她入主中宫之后,自己遇难也不忘记祝福她和刘秀的伏大哥。

她至今还记得他临死前让人传进来的话,道是愿陛下与皇后、太子永享万国,与天无极。

只是那时的他定然不会想到,不过数年,他的陛下就换了皇后,而她与疆儿也没能如他所愿永享万国,与天无极。

「伏大哥……」

她啜泣不停,不单惹得刘秀面露不悦,便是来人也让她哭得甚是尴尬,俊白的容颜上隐隐泛着红,好在有夜色掩映,没叫人看出来,他盯着郭圣通,想了一想方道:「女郎莫怕,歹人已经伏诛,有什么话还是待伏某看过大司马的伤再说。」

刘秀与真定王府结亲的事,还没有传到上谷,是以他还不知郭圣通与刘秀之间的关系,还当她是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虽说他不认得郭圣通,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名讳,然听她唤自己伏大哥,心底里多少有些怜惜她,便放低了言语宽慰。

郭圣通听见他的话,明白过来自己是失态了,哽咽了几回终是止住了哭。

前世里,伏隆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现的,而是在他们往长安去时,他赶了过来。

虽是出现的地方不同,但时机却是一样的,那一回他亦是赶在危急时刻过来救下了她和刘秀,还有疆儿。

此后,他便带着兵马,随同刘植等人一起,几次三番舍命护送着她和疆儿攻进了长安。

待得刘秀称帝,他便被封作光禄大夫,持符节到齐郡招抚张步,谁知竟一去不回,被张步谋害身死于齐郡。

噩耗传入长安的时候,她惊得半天都没回神,后来听到他临死时的话,她抱着疆儿直哭肿了眼。

此时能再见故人,她心中不知有多惊喜。

刘秀躺在榻上,等大夫给他清理完伤口,他也从刘植口中得知了伏隆的身世。

「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郡中督邮。」刘秀慨叹一回,倏尔又回过神来问,「伏隆此前可曾去过真定?」

真定?刘植摇一摇头:「伏家世居幽州,闻听只在渔阳、上谷、广阳等地奔波辗转,没听说去过真定。」

真定自有真定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霸地为王,轻易容不得旁人进来,伏家又没有亲戚在真定,去那里作何?

他有些诧异刘秀为什么会这么问,殊不知刘秀心中也诧异得很,若是伏隆去过真定还好说,可他既是从未去过真定,而郭圣通嫁人之前也从未出过真定,那郭圣通为什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还口口声声唤他伏大哥?

眼见这事处处透着蹊跷,刘秀不好对刘植明言,便暂且忍下不表。

转首时,忽见胳膊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起来,雪白的纱布缠绕在他臂弯上,他眸色一沉,忙叫住大夫:「方才换下的帕子在哪里?」

大夫被他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忙从医药箱中把那被血染透不知是什么模样的锦缎扯出来递给他:「大司马说的可是这个?」

刘秀不言,只从他手中将帕子抽了回去。

第 14 恨 客舍青青柳色新

入夜,城中的血腥气息经过一日的风吹,已经几不可闻,大夫包好了伤口就已回去了,临走时得知郭圣通乃是大司马夫人,少不得殷殷嘱咐她,要勤加上药,多进些滋补东西。

郭圣通点头应了,进屋的时候,许是刘秀受得伤太重,一向警觉的他竟睡得人事不知,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她在他床榻前坐了片刻,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眉梢眼角。

睡着后的他少了征战沙场的狠厉,多了几许寻常公子般的平和清允,不对人冷漠的时候,端得是柔情缱绻,所以前世里她才会喜欢上他。

今生她为求自保,原是守着自己的心不为他所动,看淡了一切,与他之间只余仇恨未解。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如今的她,一时竟不知该要如何对待他了。

恨不得他死,偏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哎,要是他还像一开始那般冷脸对她就好了,那样她至少可以恨他恨得彻底些。

她轻叹一声,想起大夫的嘱托,伸手便欲揭开他的衣襟,看看他的伤口,孰料手才刚伸过去,便被人半途截住了。

刘秀睡意深沉时只觉有人靠近了自己,他警醒惯了,下意识钳制住来人,待看清是谁,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夫人。」

他如今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无比娴熟,郭圣通初时听得不大乐意,待得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这会儿看他醒来,便把大夫交代的事说了,又道:「若是伤口无甚大碍的话,厨房里头我炖了药膳,大司马既是醒了,待我去端来,大司马用些药膳补补身子吧。」

说着就要走,不提防刘秀在她身后唤住她道:「夫人是几时与伏督邮相识的?」

郭圣通不想他叫住自己就为了问这个,也怪她当时情急失态,把今生的伏隆与前世里的伏隆混为了一谈,刘秀是何等精明人物,心思又缜密,会这样问,分明是察觉出了她话里的蹊跷。

郭圣通轻抿一抿唇,这事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便想了好一会儿才敷衍着道:「是旧日里曾有幸见过伏大哥一面。」

「哦,不知夫人是在哪里见过伏督邮?」刘秀紧追着问道。

郭圣通答不上来,只好胡乱支吾了两声:「时日太久,记不大清了,许是当年我跟着阿翁出来游玩见过伏督邮也不一定。」

她阿翁故去那么多年,刘秀就是想找他对质也没办法,至于伏隆那边,游玩时的一面他又能有多少印象?到底见没见过,谁说得准呢。

郭圣通自以为蒙混过关,岂知她越是支吾刘秀越是起疑,她阿翁故去多年,她随同她阿翁出游时必是十分年少。想那伏隆与她的年岁相差无几,当年定然也是翩翩少年郎模样。

都说少年慕艾,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能一眼认出伏隆,可见心中对伏隆甚是念念不忘。

再一思及成婚多日,她对自己的疏离和厌恶,刘秀只以为自己大概是找到了缘由。

原来她不愿嫁给自己,是因为心底里喜欢的人是伏隆吗?

刘秀皱一皱眉,对于这个念头直觉不愿相信,再者纵使她与伏隆相识于未艾,可如今她毕竟嫁给了他,凭她对伏隆有多少情谊,都改不了她如今大司马夫人的身份。

她就不能再同伏隆那般亲近。

刘秀微一握拳,便接着道:「夫人,吾较之汝虽是年长了数岁,可吾既聘汝为妇,必会信守承诺,愿随汝归故乡,与子携老,地老天荒。」

郭圣通脚下微顿,她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明白。

他不是深爱着阴家丽华的吗?为何……为何还要对她许诺?还是说,他又似前世那般故技重施,想再糊弄她一回,好让她和真定王府都为他卖命吗?

「大司马大抵是病得糊涂了,才会说了这些糊涂话,还是好生歇息罢。」郭圣通不敢回头,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唯恐自己再上他的当,慌忙移着莲步迈出了他的卧房。

她走得那样匆忙,刘秀看得出来她不信他的话,然而那并不要紧,来日方长,他自是有机会让她看明白,他才是她的夫君,是她一生的依靠。

他素来说得出做得到,郭圣通也不知他是不是被上谷大捷给冲昏了头脑,每日里对着她嘘寒问暖不说,还让人把自己的床榻也搬到了他的房里,美其名曰怕她再像上次那样遇险。

她躲也躲不掉他,想骂骂不出,想打打不得,及至最后,她竟不知自己该拿他怎么办了。

连续阴暗了多日的天空,终于转晴起来,郭圣通端了药草到院子中晾晒。

刘秀受了伤,府上无人主持公务,亦无人去采买仆婢,只有刘秀身边随行的几个侍从留在太守府听候使唤。这些侍从干些粗活还可以,若是叫他们穿针拿线煎药熬汤,就着实有些为难了。

是以,能自己动手的,郭圣通都自己包揽了。

日头刚越过矮墙的时候,侍从忽然来报说,大司马找她过去。

郭圣通还当他是伤口又泛了疼,匆匆忙忙赶了过去,一入内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夫人,能再见到夫人真是太好了。」

这个声音……郭圣通惊讶地低下头,看着抱住自己的小童,片刻才呼出了声:「童儿?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是让刘秀派人送他去真定王府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

小童看见她满面喜悦:「是大司马接我回来的。」

什么?郭圣通转回眸,正与刘秀的目光碰个正着,刘秀斜倚在榻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吾听你梦里唤过童儿几次,知你是想他了,所以在平定上谷之后就让刘植带人去把童儿追回来了。」

他看得出来她喜欢孩子,原本再等上一等,说不得他和她就可以生育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了,可惜伏隆来的不是时候,他怕她会动摇了心志,再度迷恋上伏隆,故而使了点心机把童儿接了回来。

有了这个小人儿在,想来郭圣通就分不出多少心神在伏隆身上了。

「还有,吾打听过了,童儿父母俱已双亡,举目无亲,吾打算收养童儿为义子,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是会登基大宝执掌天下的人,如果他能收养童儿当义子,那么童儿的将来必是衣食无忧,郭圣通岂有不答应之理?

她揽住了童儿,微微地颔首:「如大司马真愿收养童儿为义子,固然是好。」

「这么说,夫人便是答应了?」刘秀笑了一笑,「既如此,从今往后他便随吾改为刘姓,至于名字,不妨由夫人来取吧。」

让她取吗?

郭圣通沉默了片刻,揽住小童的手臂不由得轻轻收紧,她此生与他怕是不会再有孩子,如果童儿能留下来,她希望……希望童儿可以弥补她的遗憾。

「就叫他疆儿吧,刘疆。」

「疆儿?」刘秀口中念了一念,深觉耳熟得很,他似乎曾听过这个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不过疆之一字,寓意甚好,他便点一点头:「那就叫他刘疆。」

有了刘疆的到来,郭圣通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她教习他识字,教习他读书,教习他做人的道理。

刘秀无事时亦会将刘疆叫到身边,让他从旁听着刘植邓允等人的回话,学习兵法战略,又使耿纯教他骑马打仗。

他知郭圣通费尽心力想使刘疆成才,故而他亦下了决心,要让刘疆成为文武兼备之人。

两个人难得在一件事上同心协力起来,带着刘疆过得甚是充实和睦,颇有一家三口的气象。

小童幼年失恃失怙,正是渴望父母之爱的时候,自改名为刘疆,养在刘秀和郭圣通的膝下后,便对刘秀和郭圣通改了口,不再称呼他们为大司马和夫人,转而称呼他们为阿翁阿母。

今日他才学会了独自骑马,回来之后甚是高兴,围着郭圣通左一句阿母右一句阿母的叫唤,絮絮叨叨说着骑马时的趣事,又对郭圣通道:「阿母,阿翁说待我会骑马了,他还要送我一匹小马驹,不过我不喜欢小马驹,我喜欢刘骁骑坐下那匹高头大马,阿母你说阿翁他会答应送我一匹高头大马吗?」

郭圣通被他问住,脑海里依稀记得她的疆儿也喜欢骑马,当年刘秀亦曾送过疆儿一匹小马驹,可惜征战艰难,那匹小马驹到底没能活着到达长安。

此番听了小童的话,她沉默了许久,才忍住心中酸涩,勉强笑着安慰他道:「或者你可以去找你阿翁说一说,你阿翁说不定会答应送你一匹高头大马。」

小童闻言轻叹了口气:「刘骁骑说我年纪小,不能骑大马,想必阿翁是不会答应的。」话毕,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圣通,忽而接着道,「阿母,你替我去求一求阿翁吧,阿翁那么喜欢阿母,只要阿母开口,阿翁定会答应的。」

刘秀喜欢她?这怎么可能!

郭圣通直觉不信,轻点着小童的额头嗔责:「疆儿,阿母是不是告诉你小孩子不能撒谎?你为了得到大马,就满口胡言乱语,仔细你阿翁听见,又要打你手心了。」

小童被她吓得捂了捂嘴,只在掌心里偷偷嘀咕:「我才没有胡言乱语,阿翁就是喜欢阿母,阿母不信,可以去问阿翁呀。」

「你这孩子……」郭圣通气笑起来,都说童言无忌,她难道还真能为了他一句话去问刘秀喜不喜欢她吗?

她才不会自讨没趣。

「高头大马没了,你还是等着你的小马驹吧。」

她弯腰轻刮了一刮小童的鼻梁,小童见她不信,不高兴的嘟了嘟嘴,临出门还不大服气的丢下一句话:「阿母你自己都喜欢阿翁了,为何不相信阿翁喜欢你?阿母叫我不许撒谎,阿母自己还不是撒谎了!」

她撒什么谎了,再说,她几时说过自己喜欢刘秀?

「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再乱说话,我就要罚你抄书了。」

郭圣通有些恼羞成怒,小童见势不妙,忙撒腿就跑,边跑还不忘边还嘴:「我就是知道,刘骁骑说了,阿翁喜欢阿母,所以总偷看阿母。阿母也喜欢阿翁,所以才会给阿翁缝衣服。」

刘秀偷看她?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郭圣通心下纳罕,小童不过六七岁,纵然有些口无遮拦,可因着她和刘秀的教诲,没凭没据的话他一般不会胡说。

就如同他说自己给刘秀缝衣服,的确有此一事,不过那是她看在刘秀赶过来救她时候被上谷太守划破了胳膊,才会给他缝了衣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喜欢刘秀呢?

她若是喜欢刘秀,岂不违背了自己重生时的初衷?那样,她重活一世又有何意?

郭圣通立在湖畔之上,迷茫得如坠雾中。

唯有旁观者清明得很,大司马或许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新夫人了。

「还是伯先兄有先见之明。」耿纯捣着刘植的胳膊,说得无比艳羡,「改日还请伯先兄也给小弟做一回媒。」

刘植朗声一笑,连连答应下来,可惜没等他笑完,城外就传来了消息,又有一位大司马夫人到了。

「听闻夫君你杀了帝王使臣,逃往幽州,妾心下不安,便瞒着家人出来找寻夫君。幸而夫君吉人天相,到底是让妾寻着了。」

太守府内,刘秀垂目看着面前憔悴不堪却依然不掩眉间丽色的女子,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

这是他的元配阴丽华,亦是他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她千里迢迢孤身一身历尽千险从南阳赶来找他,他本该高兴才是,可他却莫名有些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些害怕见到她。

他不知该同她如何说起,他在真定又娶了一个妻子,更不知该同郭圣通如何说起,他的元配夫人已经到了上谷。

「你一路行来,想必早已累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再说吧。」

他急于把人安置下来,再去找刘植来拿个主意。

可是阴丽华奔波千里,就是为了见到他,这会儿好不容易见了,怎肯轻易离开他?便挽住了他的手道:「妾见了夫君,再多的累也不觉得累了,还是容妾坐在这里陪一陪夫君吧。」

「这……你看吾……」刘秀心头着慌起来,郭圣通才刚说要去熬了汤药送来给他,设若让她们两个碰了面,他该如何是好?

他左右为难,阴丽华觑着他的面色,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穿戴,心头的喜悦渐渐被失望代替,只道守城的那些士兵说得竟然都是真的,这城里头早就有一个大司马夫人了。

他瞒着她,在这里另立了一房妻室。

那个女子是谁?出身哪里?生得如何?诸多困扰萦绕在她脑海,她故意拖着不走,不过是想见一见她,见一见那个能把她都比下去的人。

日头一点一点的露了出来,刘秀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把人煎熬的如同热锅中的蚂蚁,坐立不安。

郭圣通还不知前头已经来了新客,她近来愿意卸下心防,重新审视与刘秀的关系,是以比之此前看上去要和悦许多。

然而即便这样,在看见阴丽华的刹那,她还是自觉比不得阴丽华的温柔婉约。

那是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她学不来,也一向不屑于学。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她轻捧着药碗,说下的话却比碗中的良药更加苦口。

刘秀蓦地扭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阴丽华,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是他新婚三个月就狠心离别的,一个是陪着他征战了四方的,但凡他说错一句,无论伤害了哪一个都让他为难。

不同于他的难以启齿,阴丽华却先他一步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郭家妹子吧?妾于来时听过妹妹的事,甚是钦佩。」

郭圣通不言,前世里她是入宫之后才见到了阴丽华,那时的阴丽华因为辞让后位,深得刘秀怜惜,进宫之后盛宠加身,风光无两,可谓是不住中宫的「皇后」。

今生她没想到能在进宫前看见阴丽华,也正是这一见,才打破了她这些时日的迷惘。

她怎会相信刘秀今生会爱她胜于喜爱阴丽华,她怎会忘记从前吃过的苦重蹈旧辙?她是疯魔了不成!

「我无甚长处以使女君钦佩,女君谬赞了。这碗中是给大司马熬的汤药,女君既是来了,还请女君服侍大司马喝下罢。」

她端上了药,眉目微低,稳稳放入阴丽华的手中。

刘秀怔怔望着她,忽觉有什么东西从他和她之间逝去了,眼见得郭圣通说完话就要走,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急于想挽留住,当下不顾一切地叫住她道:「圣儿,你要去哪里?」

圣儿?郭圣通直觉好笑,阴丽华一来,他连声夫人都不敢叫她了,可真是「诚心」极了。

「我自有我的去处,不劳大司马费心。」她冷冷地掷下一句,甩开袖子就出了府门。

已进深冬,湖面结起了寒冰,她坐在湖边,任由冷风从发间横穿而过,扑打着面颊,似是唯有如此,才可让自己清醒。

「这里风大,夫人若有心事,不妨移步,换一处风景。」

身后,有轻缓的声音传来。

郭圣通匆匆擦了一把眼泪转回眸,却是伏隆站在她的身后,笑容清浅而透彻。

「伏大哥怎么来了?」

伏隆含笑,没好意思说从她出门起他就一路跟着她了,只道是信步路过。

府里头来了个阴夫人的事,他已经听刘植他们说起了,一瞬间他就想到了郭圣通,想她见了那位阴夫人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这段时日以来,她同他算得上亲近,她一贯叫他伏大哥,次数一多,他便在私心里真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大哥,他佩服她年纪轻轻就有决然的果断,也佩服她在战场上独到的见解,是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柔弱的一面。

他想了想,不免开口劝慰她:「吾观大司马有潜龙之象,他日必是贵不可言,夫人随同大司马,虽不至母仪天下,却也能得一宫主位,又何必纠结于一时,徒增烦恼?」

郭圣通闻言摇了摇头,她连皇后之位都不稀罕,又怎会稀罕一宫主位?

「伏大哥,你不会懂的。」

不会懂她的伤悲,也不会懂她的苦痛,更不会懂她的惧怕。

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清醒地看着未来。

「我不会再走从前那一条路了,」她闭了闭眼,泯去最后一点泪滴,「伏大哥你也要记住,若将来有朝一日大司马登顶大宝,派你出使齐郡,请你务必记得要提防张步。」

起初,她看淡生死,与刘秀之间只余仇恨未解。

后来她为求自保,决意不再对刘秀动心。

而今,她竟差点背弃自己的誓言,再陷泥淖。

幸而她醒悟得及时。

当日伏隆救过她一命,现在换她来救伏隆一命。

至于她和刘秀,也该有个了结了。

烛火亮了暗,暗了又亮,待郭圣通剪去最后一点灯花时,外头天色已然露出了鱼肚白。

刘秀便在她放下剪刀的刹那醒了过来,他有些怔忡,还没来及说话,反是郭圣通先开口了:「前时上谷太守挟持我,虽说大司马赶来得及时,可我以为我也算是救了大司马一命,看在这个份儿上,大司马可不可以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刘秀尚未清醒完全,于朦胧晨光里,只看到她侧转开的一个轮廓,娇柔而明媚。

郭圣通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多纠缠,直接开门见山道:「第一件事,便是大司马功成名就之后,请大司马看在我真定王府曾助大司马一臂之力的份儿上,即使我舅父将来有得罪之处,也请饶真定王府一回,废国为郡,留我舅父一命。」

「你……」

刘秀愕然,废国为郡,那是君主才能为之,她这么说,岂不是要说他有称帝之心?

刘秀想要问个清楚,然而郭圣通已然开始自顾自说第二件事了:「我们和离吧!」

和离?

刘秀腾的一下,强忍着痛从榻上坐起,如刀裁剪出的长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在了一起,他看着郭圣通,满脸的不可思议:「圣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郭圣通微微颔首,十指紧紧地捏在一处,她昨晚上想了一夜,这会儿自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桩婚事大司马同我都明白不过是各取所需,而今大司马已经事半功倍,你我之间也不必再捆绑于一处了。和离之后,大司马大可以与你的元配夫人同房共寝,而我也可以回去重觅良人。」

兜兜转转了两世,既然伏隆都能再次出现,想是天意注定要刘秀当皇帝,她再纠缠下去,怕也没什么结果。

为天下苍生,她放过了他,也放过了自己。

将来他与阴丽华会是名流千古的一代帝后,而她却不必再掺和到他们之间,被他在废后诏书上称作是宫闱鹰鹯,由得世人讥笑。

刘秀听完了她的话,终是清醒过来,他定定看着她,极力地想从她面上看出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从头到尾,郭圣通一直都很平静,足可见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同他说了这番话。

第一件事,他或可答应她。

可是第二件事……

他此前不是没想过将来要如何面对阴丽华,甚至于做好了打算,若真如刘植所说,他可以称王称霸,那么便封阴丽华为后,她为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他千般打算万般打算,也没有算到会是郭圣通先提出来和离。

她不喜欢他,从结婚时起他就知道,可这段时日以来,他们之间一直相处得甚是和睦,他以为她改变了心意,她怎会……

熟悉的钝痛感又从心腹升腾而起,连带着头脑都跟着涨疼起来,刘秀扶了扶额,直觉不想回答她。

郭圣通见他神色不大好,自己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便起身道:「大司马该喝药了,我去叫人熬药来,大司马若是不舒服,就再躺一会儿吧。」说时,她人已经往门外走去了。

他想要拉住她,可剧烈的疼痛从头顶贯穿而来,风眩目疾之中,他只看到她一个袅娜的背影,隐匿在了夜色中,消失不见。

细微的光芒从门缝处挤进来,刘秀躺在床上,挣扎着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莹润的白,他定一定神,方见阴丽华端坐在床榻之旁,一脸心忧地看着他:「夫君昨日又犯了旧疾吗?」

刘秀没有回答,反是抬头在屋子四下找了一找,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阴丽华:「她呢?」

阴丽华笑容一滞,倏尔回过神来:「夫君可是要找郭妹妹?妾此番来,亦是为了郭妹妹,这是我今天早上去找郭妹妹时,在她房中发现的,夫君你看。」她探手入怀,拿出了一截素白的布帛。

刘秀接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了那布帛上端正的写着数行字。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各还本道?这是和离书?原来昨晚上她当真来过,说的话也是真的,她要同他和离了。

「快叫人备马!」他攥紧了布帛,翻身就要下榻出去。

却不料被人扯住了衣袖:「夫君,是不是妾来了,郭妹妹才要走?妾闻郭妹妹同夫君有困厄之情,既如此,夫君还是同妾和离吧。」

她的手瘦弱却有力,攥着他的衣袖,仿若有千斤之重,让他挣不脱,解不开,终此一生辗转不得。

当初他一手酿下的苦果,到最后终究还是他一个人尝了。

同年六月,彻底与新帝决裂、已经是「跨州据土,带甲百万」的刘秀在众将拥戴下,于河北鄗城的千秋亭即皇帝位,建元建武。

为表重兴汉室之意,建国之后,刘秀仍然使用着「汉」的国号,但世人心中明白,此汉已非彼汉,这是一个新的朝代。

朝代是新的,皇宫也是新的,宫里的人亦都是新的。

建武元年,刘秀入主洛阳,建武三年春,宫中阴贵人生下皇子庄,同年秋,随同帝王打天下的一众文武百官,齐齐上书,以阴贵人「雅性宽仁,有母仪之美」为由,请奏立其为后,立其子刘庄为太子。

然而每一道呈上去的折子,都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帝王久不立后,非国之福,众臣猜测纷纷,有道是君王尚健,皇子庄太过年幼,所以不立。又有道是六宫主位皆空,所以不立。

独有近身伺候君王的张常侍,从帝王的日常起居中嗅到了一丝异样,帝王好像……心里还藏了一个人。

他虽不说,自己却是看得见,帝王藏了一方帕子,惯常收在隐蔽处,唯有夜深无人的时候,他会偶尔拿出来看一看。

他无意中瞥见过一次,那帕子用色鲜艳,纹样也精致,一看便是女儿家的东西。

只是帝王不说,他从不敢问,唯在心底嗟呀,帝王久不立后,或许就是为了那个遗赠帕子给他的女子。

也不知那是怎样奇特的人物,能独得君心这么多年。

第 15 恨 泪尽罗巾梦不成

无奈,没等他想个明白,远在河北的真定王府就传来了叛变的消息,他匆匆服侍帝王更衣上了早朝。

刘秀高坐在龙榻上,听着底下臣工的奏陈,莫名就想到了郭圣通离开幽州出走的那一日。

那日她来求了他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求他在真定王得罪他的时候,废国立郡,留真定王一命。

他那时还当她是年纪小,是以才敢胡言,而今细细想来,她当日的所言所行,竟是仿佛预料到会有今日真定王叛变之事一般。

这怎么可能?

他直觉不信,可他又想起了她未到长安便知他贿赂左相父子,未出真定王府便可识得伏隆的事,桩桩件件汇聚到一处,难免不让人毛骨悚然,惊异于她或许有通古今知未来之能。

刘秀回到寝宫,越想越觉其中定有隐情,他叫来了侍从:「再派人去信给刘植,让他不必在真定搜寻了,带人去齐郡再找一找。」

当年他以为她一个弱女子,离了自己,定是回真定去了,所以才会让刘植往真定国查探虚实。

刘植在真定一查就是三年,年年来信都不见郭圣通的下落,若非今日之事,他怕是还转不过弯来。

除却母家真定王府,郭圣通还曾与一人亲厚,那人便是远在齐郡的伏隆。

她要是想躲开自己,定要寻求旁人的帮助,既然她没有去真定王府,说不得她会去找伏隆。

毕竟,伏隆曾是她念念不忘的人。

当年他因着她的缘故,对于伏隆一向不大亲近,登基之后也没有招他回京,而是遣他去了齐郡,让他在齐郡一呆就是数年。

本以为是隔开了她与伏隆的联系,或许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春寒料峭,墙角的花瑟瑟缩缩着从地下钻出来,顶着风张开了半朵。

行走在御道上的宫娥们,便似这花儿,亦是瑟缩着顶风赶往前头去。

今儿宫中要开春日宴,宴请文武百官和诰命夫人,她们要赶过去在前头听候使唤。

与她们的瑟缩不同,不远处却有一人闲庭信步一路悠然走着,走进了深宫,走进了内殿。

「臣不敢欺君,当年郭夫人带着疆儿离开幽州之后,臣也曾派人去寻过,皆是一无所获。而今陛下找了这么多年亦不曾有郭夫人和疆儿的消息,可见她是铁了心要躲起来。若再这么找下去,怕是她们母子永无宁日。既如此,陛下何不放手,让她余生过得坦荡些?」

被帝王召唤进宫的伏隆,俯身叩首,劝谏着高座上的帝王。

他从闻诏的那刻起,便知当今天子心中还没有放下那个出走的女子,只是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他也曾打听过,都未曾打听到她的消息。

那个女子实在太过聪慧,她居然可以未卜先知,提前一步告诉了他要提防张步,才使得他可以从齐郡全身而回。

既是这样,想来她也知道他们会去找她,为了不被找到,所以她一路藏掖着行迹,不给他们留下任何一点线索。

若这是她所期盼的,那么,他愿意放弃寻找,还她一片安宁,亦愿意阻止帝王寻找,成全她的愿望,以报她的救命之恩。

刘秀听罢,长久没有言语,而后才轻点了点头:「朕当年答应她两件事,可惜一件都不曾做到,如今朕也该满足她了。」

史载建武十年夏六月,光武帝刘秀风眩疾甚,病好之后,大肆封赏真定王府,郭家封侯拜官者逾越十数人。

建武十六年,郭圣通的阿母郭主去世,光武帝亲临送葬,命人将郭圣通的阿翁郭昌由真定郭氏祖坟迎至洛阳,与郭主合葬。并赠予郭昌阳康侯印绶,谥号为思。

建武十八年三月,久未选秀的帝王在众臣再度请命立后立太子之后,莫名颁下一道和离书:「愿夫人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 16 恨 相逢犹恐是梦中

沉睡了数年的古梅树,经了一夜的风吹,竟开出花来。

中常侍张让急匆匆捧着一枝梅花跑进了内殿,欢喜地向榻上才起的帝王笑道:「陛下快瞧,古树开花,这可是好兆头哇。」

刘秀看了一看梅花,又看了一眼外头,暮色苍茫,四野迷离。

「朕睡了多久了?」他犹疑着问。

张让一笑:「昨儿春日宴上陛下多喝了几杯酒,竟比往日多睡了两个时辰,不过眼下还未到巳时,陛下还可再歇一会儿。」

医家常说冬三月,早卧晚起,必待日光,是以入冬之后,帝王就不必再于卯时上朝了。

刘秀听闻张让提及春日宴,又提及自己饮了酒,陡然想起做过的那场梦。

梦里,郭圣通成了他的皇后,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叫疆儿。

那是极聪慧稳重的孩子,原本他是要他当太子的,可到后来他还是把他废去了,连同郭圣通都成了废后。

他想这当算是一场噩梦了。

可这噩梦是那么的真实,仿佛梦里的一切都曾真切的发生过。

「你可还记得夫人曾说起过疆儿?」刘秀转回头望着张让。

张让一愣,直觉帝王是睡得迷糊了,宫里头只有一位阴皇后,哪里来的夫人?遂摇了摇头:「奴不记得。」

是啊,张让不会记得的,没有人会记得,只有他一人记得。

他记得郭圣通在梦里叫过疆儿这个名字,如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再度嫁给自己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啊,难怪……难怪她要离开他,远远躲了出去。

「咳咳咳……」他弓着腰,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双目都泛了红,点染了些许湿意。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里他无数次梦见过她离去那天的背影,亦无数次梦见过她回到了他的身边。

无奈,每一次都是大梦一场。

如今,他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他不知还有多少时光可以等待。

他想要去找她,可又怕如同伏隆所说,再惊扰了她。

「朕……老了。」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帕子,低声絮叨着,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旁人听,「要是再不来,朕可就等不了了。」

张让被帝王说得有些糊涂,听闻一个等字,蓦地想起一事,忙又上前道:「瞧奴这记性,光记得花儿了,倒是忘了伏大人还在外头等着觐见呢。」

「哪个伏大人?」

宫中姓伏的官员可不少,张让没头没脑的说一句,刘秀一时竟不知他说得是谁。

慌得张让一拍脑袋,赶紧回道:「是光禄大夫伏隆伏大人。」

「哦?他不是去青州了吗,这会儿回来做什么?」刘秀翻了个身朝里,年岁越长,他越是不耐烦,朝里朝外成天都是那些事,让他一刻都安稳不得,「让他进来回话,回完了赶紧走。」

「喏。」

张让应声退去,片刻领了人进来,规规矩矩地叩首请了安。

「臣刘疆叩见陛下,祈祝陛下圣安。」

躺在榻上的帝王闻听此言,骤然睁大了眼,翻身坐了起来,垂目看着地上躬身拜见的年轻男子,低低开了口:「抬起头来。」

男子抬起了头,眉目俊朗高阔,明明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可他还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她才有的神采,顾盼飞扬,坚毅果敢。

「你……你几时来的?」刘秀伸出手,扶在年轻男子的肩上,「都长这么大了,朕几乎没认出来。」

男子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就连笑容都同她有三分相似:「阿翁,许久不见,阿翁还是那么英姿挺拔。」

「你还如小时那样淘气。」

刘秀笑了起来,这是他连日来难得开怀的一次:「阿翁老了,比不得你。你……你阿母呢,她来了没有?」他向男子的身后张望了几眼,张让说古树开花,是好兆头,兴许就是应在这事上了。

他等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让他等到了吗?

「朕……朕去见见你阿母。」他踉跄着起身,便要往外迎去。

却未见男子面上的笑容已经暗沉了下去,他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得轻缓却不容置疑:「阿翁,阿母她……已经故去了。」

「你说什么?」

刘秀微微低下头来,看着他的眉梢眼角,满是难以置信:「你说谁去了?」

「阿母她去岁染了重疾,儿子遍请了许多名医,都没能治好她。」

「你治不好她,为何不送她进宫?」

宫里有那么多的太医,外头那些江湖郎中能有什么本事,他有太医,太医可以治好她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把她送回宫里来?

他在宫里给她留地方留了那么多年,她难道不知道吗?

刘秀怒目瞪着刘疆,直恨不得逼问到他眼前。

刘疆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从那双震怒的双眸中,他看到了许多年少时未曾看明白的事,也看到了那双眼睛底下的惊慌和无助,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扶在他肩膀上那有些枯瘦的五指:「阿母病得太快,许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安排,就故去了。可是阿母临去时,曾对我说若有一日我能见到阿翁,记得问一问阿翁,当年在上谷阿翁可曾喜欢过她?」

他当然喜欢她!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他为她痴痴苦等了数年,为她守着后位轻易不肯许人,她怎么还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还说了什么?」

「阿母还说,若阿翁喜欢她,就让我告诉阿翁,当年在上谷,阿母也曾喜欢过阿翁。」

刘疆张开了手,那里是他从郭圣通手里接过的遗物,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

簪头尖尖,隐约可见其上殷红的血痕。

刘秀弓着腰从他手上接了过来,看了半晌,忽而泪湿了衣衫。

她因何会恨他,因何要杀他,因何又放过了他,如此种种,他曾经想不通的事情,到如今仿佛都有了答案。

那个两世里都曾爱过他的女子,他终究还是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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