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我给陛下种草原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傅瑜下这道圣旨时没来见我,他身边的大太监高鹤倒是礼数周全、神色恭谨,最后还不忘隐晦提醒一句,让我万不能与陛下置气。

置气?

我礼节性地假笑一声,心里明白傅瑜的顾虑。

我父亲本就是一品国公,大哥三元及第,芝兰玉树,风光无限;二哥没入科举,直接前往北疆抗击匈奴,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如今加封飞鸿将军,是我大锦朝半数闺阁娇女的春闺梦里人。

这已经是繁盛之至,倘若我再封个皇后,膝下养一个流着颜家血的太子,恐怕傅瑜都要担心自己那个位置坐不坐得稳。

如此说来,他十年来偷偷添在我吃食里的避子药,的确深谋远虑。

不过理解归理解,我心里到底不痛快。既然不痛快,那就只能找点令人高兴的事了。

婢女被我喊退,寂静的屋内,烛火被微风摇曳,映出半面影子。

我唤:「阿泽。」

那人就如一阵清风出现,忽然立在我面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微微低头,高鼻薄唇,五官有种料峭的冷峻,一双漆黑的眼却安静,清冷又干净。

我命令他:「坐过来。」

他微微一愣,随后眉目间显现出稍微的挣扎和抗拒——我莞尔,站起身,逼近他,抬眼故作困惑地问:「阿泽哥哥,为什么不说话呀?」

他不敢动,也不敢看我,被我指尖撩过的掌心背在身后握成拳,耳根蓦然红了,僵硬地立着,有种视死如归的忍耐。

傅瑜肯定想不到,他派来监视我的暗卫,早在几年前就被我调戏得面红耳赤了。

「今天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一寸一寸巡视着这张清俊的脸,低声说,「他把我封为贵妃了,这是在故意羞辱我么。」

他的喉结一动,犹豫很久,才低声慢慢地说:「他……不对……」然后又干干净净地看着我:「你别难过。」

我心中觉得有趣,倒并不算难过,却配合地做出伤心难自抑的模样:「明日会有故友来探望我,我知你要将我的一举一动讲与他听,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告诉他……可好?」

阿泽沉默,然后微不可查地点头。

他不会说的。

我有这样的自信,从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我脸上,从他第一次愿意出宫为我摘寒山寺外的桃花,从他第一次在我说怕雷时站在床边整整一夜时,我就知道了。

——暗卫可不能有感情,动心的暗卫,就会叛主。

我从宫人那里知道,傅瑜昨晚去了淑妃的长春宫,可是并未侍寝,早早就和衣睡下。这倒是让我有些不解了,傅瑜最近两年经常如此,这皇帝去找妃子盖着棉被纯睡觉,要不是他每月与我做这事都热衷得很,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我不关注这个,别说他现在冷着我不来见我,又或者是和哪个妃子颠鸾倒凤从此君王不早朝,就是他死了也与我没多大干系。

我比较关注的是昨天递信来的人。

子时三刻,我一人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游记,「吱呀」一声,树影摇晃,有人已经悠然坐在我身侧,周身带着深秋更深露重的微凉湿气。

「不错,」他的声音喜怒未辨,「没见伤心,还算有点出息。」

青年长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一双桃花眼稍显风流,秀骨青松,锦衣荣华,正懒洋洋地勾着唇角,把玩着我桌上的瓷杯。

「小王爷,」我微笑着看他,「深更半夜私会宫妃,是要杀头的。」

「宫妃?」傅韶行念了念这个词,看了我一眼,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缓缓消散,「他这么封,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妾?」

他的眼里有某种深藏的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我瞧见了,付以一笑:「我便是想当皇后,陛下也不愿意啊。」

傅韶行生得真是好看,生气也好看。

我欣赏着他的侧颜,在心底感慨。

颜家独女颜明玉,宁王嫡子傅韶行,一个国色天香端庄大气,一个桀骜英俊满身风华,当初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他们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定能成一段佳话。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傅韶行当然也这么以为。

不然当时怎么年少风流,无知无觉地领旨出征。再回来时,一道赐婚圣旨,已经落在了我与太子头上。

「颜明玉,」他忽然唤我名字,星眸灼灼,「你想当皇后吗?」

十年了。

我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傅韶行也已经二十七岁,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成家。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但他不说,我不会主动提。

——你想当皇后吗?

——你要是想当,我可以让你做我的皇后。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傅韶行与我毕竟相识多年,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危险的事。

我摇了摇头:「不愿。」随后微挑唇:「皇后有什么好的?贵妃可以祸国殃民,皇后可不行。」

傅韶行愣了,随后抱着胸,俯身看我,语气挑剔:「你也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

这人忒是嘴贱,我却不恼,盈盈一笑,顺着他俯身的角度仰起脸,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眼:「韶哥哥,我祸不了别人,那你呢?」

他僵在原地,在咫尺之间,咬牙切齿地说:「贵妃娘娘倒是好大胆子。」

主动勾引外男,可不是大胆子么。

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要找点乐子,听此也不怵,声音颇有几分遗憾:「韶哥哥是不是怕……」

我没问完,他已经吻了下来。

你问我爱权势吗,我当然是爱的。

我是个俗人,无上地位,无边富贵,人活在世无非求的就是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这些东西我通通都喜欢,不然当时的圣上问我可愿嫁给太子时,我也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爹爹说,阿玉,你不想,爹爹便去跟陛下说;大哥叹息道,颜家护得住你;二哥说,倘若太子让你受了委屈,便直接与他和离。

我微笑着说没有委屈自己,我觉得太子挺好的。

我颜家满门忠良,到底功高盖主,我是颜家的掌上明珠,婚姻这事不由自己决定,爹爹看不出来,我难道看不出来么。

嫁给太子,是圣上的意思,我想了想,太子妃也算风光无限,嫁就嫁了吧。

更何况,太子也算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我向来好美人,这一点傅韶行知道,因为我从没掩饰过,我喜欢的就是他那张脸。

他吻我,我不避开,指尖拉住他的袖子,心里一片平静。

他嗓音低哑:「颜明玉。」

傅韶行喜欢连名带姓喊我的名字,却喜欢我叫他韶哥哥,我不由得寻思起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一听到哥哥两字就兴奋。

桀骜如傅小王爷是;尊贵如太子殿下是;清冷如梁上暗卫也是。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他的唇滚烫,落在我脖颈上,比曾经那一滴神情麻木时掉落的眼泪还要灼人,仓皇绝望,「阿玉。」

我平静而温和:「小王爷多虑了,我不曾恨过你。」

我不曾恨他。

若问我怨傅韶行么,我从前是怨的。他满身风华,英俊骄傲得不像话,与我说等他挣来一个功名,回来再给我请个诰命。只是这一走,再回来时,看到的是我和太子成婚的十里红妆。

贺知明说傅韶行那一日,差点疯掉。他甚至想当街抢婚,是被宁王府的家丁迫不得已打晕了,在家就发了高热,烧了三天三夜,在战场上受的伤复发,命悬一线。

我心想你傅韶行何等骄傲,连句喜欢都不肯说,连定下婚事都要等自己加封功名,没料到被人截了胡吧,活该。

只是后来,我就不怨了。

傅韶行的喜欢没说出口,全都写在眼睛里。他病好后安静在家,再会时也恪守礼仪,规规矩矩。无法无天的小王爷不希望我再受过去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影响,他不想外人用奇异的目光看我,也希望太子可以一心一意待我。

我不怨他。

天家做事,即便是他在,也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

十年时间,轻易洗清太多情感,我不怨他,只是属于豆蔻年华的怦然心动,也不复存在了。

傅韶行退开两步,沉默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哑声说:「阿玉,他对你不好。」

我一愣,垂眼笑了:「陛下心系天下,自然无心情爱。」

「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傅韶行道,「你等我。」

他走了。

我留在床榻边,想起那句「他对你不好」,便有些恍惚。我想起成婚以来的许多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时,看见一片明黄衣角。

这一觉大概睡了许久,我有些头痛,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人。

「……陛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轻声询问。

那人「嗯」了声,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温柔清润的嗓音像块暖玉,即便带着责备,也让人如沐春风:「春兰说你好像伤了风寒。怎么不盖被子就睡了,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这只手,语带鼻音:「臣妾昨晚起夜,回来便忘了。」

他顿了顿,那双温如墨玉的眼眸看着我,红润的唇,鸦鸦的眉,皎皎如天边清月,萧萧如风下青松,轩然霞举,是与傅韶行截然不同的好看。

傅瑜就是这样的,公子如玉,陌上无双。

他待我不好吗?

「阿玉,朕……」傅瑜顿了许久,「朕待会遣人送些药材来,你好好养着身子。」

我乖乖巧巧地应「好」,要起身送他。

他却神色复杂,甚至隐带几分痛色,走到一半忽然回头,很小声地唤我:「阿玉。」

「臣妾在。」

傅瑜低声说:「给朕生个孩子吧。」

我清醒了大半,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实事求是地说:「臣妾的身子不易受孕。」

这是御医给出的结论——当然也是傅瑜下的命令。傅瑜的嫡长子绝对不能出在颜家,他倒也狠,给我下避子药,自己也吃得开心,十年来除了一个通房生的庶子,竟是毫无所出,若不是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皇子都烂泥扶不上墙,他坐这位置恐怕还有点困难。

现在是看我成了贵妃,生个非长子的庶子也无伤大雅,决定给我停药了?

我不无好笑。

傅瑜虽说是天子,比商人还会做生意,不愧是他。

傅瑜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朕会找人慢慢给你调养……阿玉,朕想要一个小公主,像我可以,像你最好,可爱伶俐,朕定会把她宠在掌心。」

我心想你不如去和淑妃生,人家乐意得很,但嘴上还是乖巧:「好。」

他待我不好吗?

在他看来也许是好的,只是这份好,我也不怎么稀罕罢了。

我甜甜蜜蜜地看着他,心说,好什么好,跟阿泽生都不跟你生。

封我为贵妃的圣旨引起了朝廷震动,虽然后位空悬,但这无疑是一种信号,许多家中千金未有婚配的臣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我这几日收信收得多,爹爹的、大哥二哥的、旧友的……我耐心地一封封回了,告诉他们我没事,过得很好。

但爹爹不信,已经直接说了,要喊人来看望我。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定然是光明正大地看望。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个人会是谁,是以走到御花园附近的紫竹苑时,还嘱咐阿泽帮我望风。

我说:「家父十分担忧,派人来探望我,说些家常话罢了,阿泽你听可以,不要告诉陛下,好吗?」

我恳切地望着面前抱剑的青年,对方被我看得耳廓通红,低低嗯了一声,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微风晃动紫竹,飒飒的煞是好听。有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迈来,那呼吸声落在耳边,我莞尔,唤他:「知明。」

「微臣见过娘娘。」到来的青年唇红齿白,端的是清秀俊逸的好相貌,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便又嬉皮笑脸起来,「娘娘好耳力,有你二哥在战场上十里听敌阵的风姿。」

我扑哧一笑:「我爹让你来的?」

他不满:「就不能是我自己担忧你吗?」

我含笑看着他:「我知道。」

他一愣,避开我的视线。他好像从我这一笑就断了线,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问道:「你在信里说不错,当真不错?」

他是贺家哥哥,贺知明,我的旧时好友,在京城宁王嫡子和颜家独女的风月佳话里充当背景,一直悠然自得,丝毫也不张扬。

他一向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天生三分笑,行止都带着洒脱清逸。他是傅韶行为数不多的好友,也是大哥的同窗,那一年的探花。

能和大哥、二哥、傅韶行三人同时关系好,足可见这人的脾性有多好,待人处物的技巧又有多妙。

他认识我比傅韶行还要早,倘若真说青梅竹马,我和他才更像。我对其他人都全然可以若无其事,但在贺知明面前,好像没有假装的必要。

我说:「我过得不好呀,知明哥哥。」

我最是小气,却要和很多很多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我虽不喜欢小孩,但每日灌下那般苦的避子药,总是不高兴的;我身旁所有婢女都是傅瑜的人,一举一动甚至被他的暗卫监听着。

从嫁给太子开始,我就不好了。

不好了整整十年。

贺知明眼中陡然浮现了一抹痛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前进两步,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绊住了步伐。

他教我步射时摸我的头说「明玉真聪明」,偷偷带我去玉带湖边泛舟放风筝,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记着的都是我。

可是我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傅韶行。

原先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傅韶行出征,陛下召我入宫,回国公府时,贺知明拦住了我的马车。

他说:「明玉,你若不愿嫁,我娶你。」

当时陛下有意选我为太子妃的事情传遍了京城,原先派媒人来说看的人家都不见踪影,避我如洪水猛兽,连宁王也被陛下召见,此后闭门不出——谁敢跟天家抢人?

贺知明倘若娶了我,后半生仕途尽毁。他自小父母双亡,走到科举高中,进入中书院这一步,靠的全是自己,他说要娶我,就是自己的决定,也是放弃自己对我说过的,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愿望。

「我娶你之后,可以带你四处游历,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都给你花,吃的喝的用的,你要什么都可以,」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看也不敢看我,磕磕碰碰地说,「除你之外,我不会再纳任何人,就我们两个就够了……」

谁能想到,曾经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潇洒俊俏不染人间烟火的探花郎官,也会有这种窘迫的时刻。

他问我「愿意吗」,我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看清他。

贺知明看向我的时候经常带笑,俏皮的,潇洒的,看似云淡风轻,但只此一次,他满眼秘而不宣的贪痴妄念,再也藏不住了。

我愣在原地,无数次记忆中有心无心的细节被捕捉,浮现一个我从未察觉的事实。

他多能藏,我这样自认为聪敏灵秀的人,也从来看不出来。

又或者是,我满心满眼的傅韶行,已经看不见他黯然避退的一颗真心。

可是,你叫我怎么忍心,让他为了我,赔掉自己的整个后半生?

一个没用的颜家独女,换他前途无量的抱负、作为、功名。这样不合算的买卖,我不允许贺知明做。

「明玉,」他双眸映着我,嗓音低哑,苦笑了一声,「陛下这道旨意一下,我就日日夜夜想着带你走,但后来又觉得,我孑然一身,你却不是,我贺知明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你抛下一切跟我离开。」

我说不出话。

他很少这样正经,总是快活笑着的,因此露出这样黯淡的神色,才格外让人心折。

「与你说这个也不过是抱怨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地点了点他微蹙的眉,「贺公子不是号称百岁无忧第一人么,『闻人三分笑,人比花还俏』,怎么如今还愁眉苦脸起来了?」

「你这打油诗是现想的?」他配合我扶额长叹,何其做作,「颜大才女,文采斐然,令兄听了估计都得落泪。」

他的眸光流转间,有显而易见的纵容。

「那可不,」我对着他转了一圈,「文采斐然的贵妃娘娘好端端地站在这,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妥帖的。这下你可以回去告诉爹爹,我确是过得很好了吧?」

「明玉,」青年眉目若画,俊逸清秀,他似是被我逗乐,开怀中却总有几分低落,忽而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歪了歪头,满眼的无辜:「嗯?」

「国公爷嘱咐我来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打点好了入宫事宜,是我自己想来见你。」贺知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生得极好,清清渺渺,比秋霞山上的冰泉还要清透,「你说得对,我担心你,放不下你。」

「那你也要记住,颜姑娘要做什么,在下都愿为之赴汤蹈火,」青年伸手,最后却只是克制地落在我的发顶,嗓音低而暖,「万死不辞。」

他最是聪明,他什么都知道。

贺家哥哥惊才绝艳,总带着闲云野鹤般的淡雅,实则是不喜出风头,有种为人处世的独特智慧。

我其实不太明白贺知明喜欢我什么,但我清楚一件事。

我不想让他喜欢我。

爹爹以前便说,我和其他的闺阁姑娘都不太一样。

我原先也不明白,问七月的时候,七月想了想便说,可能是姑娘格外好看吧。七月总是能把讨巧话都说得毫无匠气,我见她一副笃定的样子,忍俊不禁,然后毫不客气地点头应道:「七月说得都对。」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京城的姑娘都好看,但我自来知道,我的好看是独一份的。

我十四岁那年,千芳会上,一向不苟言笑的荣安长公主亲自给我簪花,选的是牡丹中的极品魏紫姚黄,从此「天香国色」之名便传遍京城。

但爹爹说的不是这个,很久很久之后,我被锁在东宫中,冷眼看着一屋的莺莺燕燕蜂拥讨好着霁月风光的傅瑜;我毫无心理负担地引诱单纯的阿泽,只为了排遣无聊与孤独;我明知傅韶行独身多年是为了谁,依旧无动于衷,仿若置身事外。

我终于明白,我与姑娘们不一样在哪。

大多数女子的一生,被绑在父族,到丈夫,再到儿女,夫唱妇随,外嫁女,从来都一心一意体贴着夫婿,甚至一生就绑在了那个会有很多个女人的,也许成婚前面都没见过的男子身上。

这是她们自小读《女戒》所养成的,过于温顺的,根深蒂固的习惯。

但我不是。

我永远不会为所谓的情爱倾尽一切,连喜欢都过于轻浅,即便是最心悦傅韶行的时刻,也清醒得像个局外人。

我爱自己,爱父兄,爱友爱亲爱己,爱世间万物,爱所有能让我高兴的东西,但爱得太多了,就不存在一心一意,倾尽一生了。

男女之情,只占据了我心口太小的一块,甚至不值一提。

我嫁给傅瑜前一夜,爹爹沉默着摸了摸我的发,他说:「阿玉,你这样很好,爹不希望你被一个男人牵绊在后院半生,过得不自由也不快乐。」

爹爹是一品国公,文官之首,却有着武将一般赤诚爽朗的心。

我答好。

傅瑜新婚那夜揭开我的盖头,一张清俊秀雅的面容盛着温柔的笑,唤我阿玉,以后他便是我的夫君了。

傅瑜很会做戏,因此我那点浅薄的喜欢,原先在傅韶行身上,后来便尽数给了他。我想即便这桩婚事源于帝王心术,傅瑜以后便是我的丈夫,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并不是什么不合算的事。

再后来……七月死了。

我并非不聪明,也并非看不透他有几分真心,我只是好奇,傅瑜给了我三分真心,却能面不改色给我灌绝子汤,以我的安危逼迫二哥交付兵权,不动声色给爹爹下绊子,然后,纵容骄横跋扈的周侧妃杖毙了七月,把我身边的亲信一个个剪去,最后还温柔地安慰我,说他会护着我。

三分真心尚是这般,这人,恐怕根本就没有心肠存在吧。

七月被盖在白布里抬出去,殷殷血迹流了满地,我还记得她故作正经地说,姑娘你最是好看,太子殿下又芝兰玉树,生下的小皇孙恐怕会好看得整个京城的小姑娘都追着跑。

我成婚了,她私下里依旧习惯性喊我姑娘。后来我偷偷为她立了碑,心想七月你真笨,傅瑜不会让我生孩子,也不会让你有看他一眼的机会的。

七月你怎么这么笨。

七月……

七月,小姐想你。

颜明玉这辈子都不要喜欢人了,七月,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我从噩梦里惊醒的时候,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我的床头。对方似乎正在出神,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有种淡淡的冷峻,仿佛游离于世事之外。

「陆久宸,」我喊他,头痛欲裂,「你以后再这样半夜出现,我喊人了。」

对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说话一如既往的刻薄:「就这里的侍卫,再来一百个也碰不到我一根手指。」

我被他气笑了。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但唯独对于陆久宸,总会忍不住情绪激烈。对方那唯我独尊、高冷睥睨、刻薄毒舌的样子就是精准踩了我的雷点,我小时候便与他针锋相对,到了长大后,到了嫁人后,变本加厉。

「死对头」一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确是贴切无比。

我披了件薄薄的外衫,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有事?」

「听说你被封了贵妃,」陆久宸面不带笑,淡漠的眉目间却夹杂了几分讥嘲,令那张贵气凛然的俊脸都变得十分讨厌,「特意进宫来看你笑话。」

我:「……」

我:「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颜安安,」他忽然喊我,「做噩梦了?」

安安是我的乳名,娘在时经常这般喊我,后来娘去世了,爹爹和哥哥有意避开,府内下人也识趣地不再提,这两个字就无人得知,即便得知,也不想说出来揭我伤疤。

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揭伤疤,只是陆久宸这厮实在把「讨人厌」做到了极致,不知从谁那里知道了我的乳名,嘲笑这名字又软又奶根本不像我的同时,也在私底下肆无忌惮地这般喊我。

我:「关你什么事。」

「我听见你喊七月了,」他声音微凉,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挪开,似是不耐烦地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自己擦。」

我有些怔愣,一摸眼睑,竟全是冰凉。

……我哭了。

我居然在梦里哭了。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声,」陆久宸不无不可地垂下眼,「事情很顺利,英王已经私下与翼德、云行将军等人接洽,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成事了。」

全京城皆知,右相公子陆久宸与国公千金颜明玉关系极差。我二人在旁的地方虽毫无交集,偶尔撞见却相看两厌。中秋诗宴上,在他人眼里一向温柔贤淑、端庄大气的我亲口说过他「屈居」贺知明之下,而千芳会上,不喜议论他人是非的陆久宸眉目带讽,径直评论了我一句「尔尔之上」。

全京城的女子在陆公子眼里都是「不过尔尔」,他便美其名曰我「尔尔之上」,当真是刻薄到了一种境界。

从此,外人便传我与他水火不容。

我看着他,他生得极好,金尊玉贵的公子模样,眉眼如春山,有种未语生香的秀彦,又疏朗若清月,有种清澈干净的少年气。倘若不是他性格恶劣,京城贵女偷偷列的公子榜定会有他的名字。

我看了许久,直到他不耐烦地觑着我,露出有些古怪的疑惑表情。

「颜安安,」青年黑沉沉的眼眸凝望着我,「你今晚上瘾了?又哭什么?对着我哭可没人会安慰你。」

我从来不主动和他说七月。

这是第一次。

我:「陆久宸,你别说话。」

他:「要我听你的话,你有病?」

我:「你真的别讲话啊,你一讲话,连七月的影子都没有了。」

他好像骤然愣了这么一下,就这样看着我,呆怔的,一片空白的,雾霭沉沉的眼,被人强行拨云见日。

我喃喃自语:「我好想她,你想不想?」

陆久宸与我确实交集不多。

但这样的深夜里,他注视着我,褪去了凉薄与恶劣的冷漠,然后自嘲般掀了掀唇角,低声说:「我与你一样。」

偌大的京城,陆久宸能托付信任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妹妹,一个因为他妹妹。

一个是七月,一个是我。

尽管我与他相看两厌,说起话来也是毫不客气的讥讽,但我们一同站在七月的墓碑前,相顾无言时,他看我:「颜安安。」

「嗯。」

「你最好是好好活着,」阴鸷的右相公子语气森然,「否则我就算是掘坟挖尸,找个道士也要把你的魂给召回来。」

我说:「臣女谨遵吩咐。」

这句话的语气是俏皮的,甚至带了些许安慰的心思。陆久宸是什么人,和面冷心热一点关系也搭不上,心硬如铁,从头到脚都像冰窟窿,能掉冰碴子那种。

但我太熟悉他了,或者说,我太熟悉七月了,他难过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

「原是想来看看你被封贵妃后是不是得了个冷宫弃妃的待遇,」沉默半晌,他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嗤笑一声,「现在看来,傅瑜倒是对你不错,雕梁画栋,锦衣玉食。」

他直呼傅瑜的名字,口吻更是隐含鄙夷,大胆得惊世骇俗。

但我知道,他这么说也没错。

因为这天下,原本该是他的。

也许是江山改朝换代太快,百姓都忘记了数十年前,天家姓容,皇后母家姓傅。傅皇后的哥哥那一夜血洗宫廷,尸横十里,谋朝篡位,改换天日不过一夜之间。

前懿德太子,温和沉稳,聪慧仁孝,却被自己的舅舅屠遍满门,仅留下一个还懵懂不知事的嫡幼子皇长孙。

傅皇后的哥哥成了开国皇帝,而后传位于自己的嫡长子——傅瑜的爷爷,到先皇,再到傅瑜,经历了四代,已经很少有人再忆起,这曾是容家的天下。

除了深隔血与恨,被秘密送出京城的皇长孙。

傅家很明显忌惮着容家「余孽」,几十年间一直在寻找皇长孙和容家遗留的踪迹,要赶尽杀绝。

最后,历史重演,皇长孙出逃后仍被刺杀,只剩下一对年幼儿女,容婵与容昭。

后来,容婵为了掩护容昭,自己留下拖住追兵,假做皇长孙的亲信之子,被充婢送进了掖庭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傅家没想到的是,看似光风霁月、忠心耿耿的右相,实则与皇长孙年少时有莫逆之交,偷偷收留了容昭,以自己嫡长子的名义,名唤陆久宸。

而傅家更没想到的是,深宫之中,除却尔虞我诈、你死我亡,不可思议地还存留了些许温柔的善意。被送进掖庭宫的容婵被曾经伺候过皇长孙的年迈宫人认出,偷偷地带到了浣衣局,用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狸猫换太子之策。

一场大火之后,前朝太子遗孤容婵死了,只剩下浣衣局的小宫女七月。

我幼年时是公主伴读,与七月相识是一个意外。后来从贺知明那得知了这桩宫闱秘闻,再后来,我将七月带出了深宫。

七月本该是千娇万宠的公主。

初得知她与陆久宸的关系后,我还颇为不可置信。陆久宸此人阴鸷冷淡,睚眦必报,七月明朗快活,温暖良善,实在不像是有什么亲缘关系。

陆久宸不置可否。

七月的身份其实一直很危险,当初那场大火一直疑点重重,傅家私底下一直在寻觅她的踪迹,我将七月带出宫后百般掩藏,过了近乎十年,以为尘埃落定。

然后某一日,周侧妃派人寻了个由头,杖毙了七月。

我知道这是傅瑜指使的,周侧妃曾对他说,七月的眉眼有几分前朝皇太孙的影子。

周侧妃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由头,傅瑜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动了手。后来她得意扬扬地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姐姐,你不是最在意那个贱婢么,现下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殿下便命我杖毙了她,你又能如何?」

我望着她。

她走了,我还望着她。

很久很久,直到陆久宸越过我的窗,皱眉望着我:「松手。」他看上去很不好,大抵比我还不好,眉目间都是阴郁,望向我的时候却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抚慰。

陆久宸仅有一次的温柔,就是那一次帮我上药。

我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斑斑血迹,他垂眼帮我包扎,动作很轻,月光洒在他的长睫上,像是流动的碎银。我望着他,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

陆久宸动作一顿,淡淡道:「十年前是你救了她,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十年前七月被认定是容家亲信遗孤,整个京城,只有我想护她,也只有我护得住她。

陆久宸甚至不能靠近她,他们并不太像,但只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某些相似之处。

他说:「多谢。」

七月是容婵的小字,九宸是容昭的小字。据说是因为容婵生于七月,皇长孙希望她如皎皎明月;而容昭生于九月,「宸」字自来便是光明之意。

婵娟与昭明,全是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

只是他并未如皇长孙期盼的那样,光明而灿烂,反倒像霭霭夜色,阴郁沉寂。他与温善两字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虽然嘴恶举止也粗暴,待我时多有不耐烦,总归还是不会让我不好过。

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他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我想帮他。

就这么简单。

陆久宸来的第二天,就是七月的忌日。

他并不柔软,却知道前一晚我定会做噩梦。这人的温和就那么一丁点,掰碎了揉在他的冷言冷语里,也安置在了他递给我的那一方帕子上。

这天我坐在屋内,春兰和秋菊在旁边安静地伺候着,我说:「你们退下吧。」

我的丫鬟不多,带进东宫的有四个,两个刚入府就被调走了,剩下一个七月一个喜儿,七月死了,我为了保住喜儿,将她放出府嫁人了。

春兰秋菊夏竹与冬梅四个大丫鬟,春兰、秋菊和冬梅是傅瑜的人,夏竹是太后的人,余下杂七杂八的太监宫女,也都是其他宫里派来的,左右虱子多了不嫌痒,我平日也不理睬他们,由着他们向主子通风报信我的各种动向,我都无所谓。

后宫太小了,我无心与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又或者说,我不屑为了傅瑜勾心斗角。

春兰和秋菊对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我喜静,这是全后宫都知道的事。

昏暗的宫殿,连满座的珐琅珠宝都映不亮,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泽。」

高瘦的青年就如一阵清风出现在我面前。

他平日都不会主动说话,今天看了我一会,又垂眼,说:「你心情不好。」

我眨了眨眼:「是啊。」

他有些困惑与苦恼的样子,干净清俊的眉目积郁了些许无措,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思,迟疑半晌,也没问我为何,只是坐立难安地看了眼窗外,然后问我:「……花?」

我忍俊不禁:「今日没有想看的花,我只是有些想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那双清透的眼眸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一些,却还是说:「谁,我带他来?」

我更想笑了。青年的感情太过分明,连沮丧的原因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我心头的阴云都仿佛散去了不少。我逗他:「你不要多想,不是别的哥哥,是一个妹妹。」

他的耳根顿时就红了,却明显开怀了不少,轻声问:「你想见她吗?」

「我见不到她了。」我坦然地说,不知自己面上是个什么表情,「她已经死了。」

七月已经死了。有傅瑜的人在身侧盯着,我连祭拜都做不到。又或者,故人已逝,祭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泽愣住了,他凝视着我,懊恼万分,想道歉却手足无措的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急中生智:「我,我带你出宫看看。」

我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属下会认罪,」阿泽答得毫不犹豫,「是属下私自掳了贵妃娘娘出宫,贵妃娘娘受属下胁迫,情非得已。」

我眨了眨眼:「你要是这么说,你会死的。」

青年眉眼隽秀,那双清澈的黑眸望着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是迟疑,抿唇答:「属下不怕死。」他偏了偏眼,长长的眼睫垂下,好似有些难为情:「只求娘娘不要难过。」

我愣在原地。

我一直知道傅瑜派了暗卫在我身边盯着,但真正见到阿泽,是在傅瑜通房刘氏生子的那个夜晚。我发了高烧,丫鬟都不在身边,全府上下都在刘氏身边伺候着,我想喝水,坚持了半晌从床上重重跌下来,然后就被人接住了。

甫一抬头,看见那双寒星般的眼眸。

「属下去叫人。」

面无表情的清俊青年并未解释,只是转身要走——然后就被我拽住了袖角。

他太单纯了,许是自幼没与女人接触过,三年又三年,他在我身边待了整整六年,我从未付出过什么,他却恭恭敬敬,把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我自认不算特别良善,却也从不利用无辜。阿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对不住的人。

他跟着傅瑜,傅瑜算是礼贤下士,只要他忠心不二,自可衣食无忧,到了年纪后出府成亲生子,下半生会平静幸福,而不是喜欢一个被囚困在宫中的贵妃,变相地叛主,最终的结局自然是生死不由命。

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不忍,我望着他,很想说「你走罢」,心中又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因为孤寂刻意纵容他情愫飞涨时不曾愧疚停歇,到如今见他面不改色将赴死挂在嘴边时却觉情意有如山重,到底是觉得,有些束手无策。

我说:「不要死。」

他怔怔地望着我。

「阿泽哥哥,」我扯了扯他的袖角,「你若因我出事,我会难过一辈子。」

他的脖子都红了一片,修长的手指蜷了蜷,却攀上我的脸颊,知礼而克制地揩了揩我的眼睑:「别哭。」

青年顿了顿,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你若出宫,无论嫁给谁,属下都不走了,护你一辈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嫁给谁?」

「傅小王爷,贺侍郎、右相公子……」阿泽一个一个细数过来,「他们都打不过我,若是欺负你,我便好好教训他们。」

我:「……」

我:「你知道他们来见我?」

我自以为这几人进宫都来无影去无踪,陆久宸不是还吹来一百个人都无法奈何他么?另外,傅韶行和贺知明也罢了,阿泽为什么以为我会嫁给陆久宸?

「整个宫里只有我发现得了,」他急忙解释,「但我没偷听你们的对话,有旁的动静,我也帮忙遮掩了……」

我便不说话了。

阿泽武功好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能好到这个地步。整个皇宫只有他能发现,这岂不是说,他的武功在皇城压了所有人一头?

我道:「无论我嫁给谁都护着我?」

他答:「是。」

我问:「你自己不成家了?」

他垂眼:「是。」

我叹气:「……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迟疑片刻:「属下的心愿,在去年放花灯时已经写上了。」

那时太子携家眷参与花灯节,太子妃与其余人刻意走散,只有他牢牢护在身侧。她走到平民百姓放花灯的画舫边,他望着身侧的太子妃,对方轻轻呵气,如画的眉眼比玉带湖里连成星点光海的花灯还要美丽灿烂。

女子递给他一个花灯,让他也许一个心愿。

她是高高在上的天边云,他是卑贱如尘的脚边泥,今生今世都没有相交的可能,唯独这一夜,青年任由自己放肆的心思在这夜如春草疯长,一笔一画地写上:唯愿明玉,此生无忧,笑颜常驻。

他想,我一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求财也不爱势,只想求一个人。

不是求她与我如何,而是求她得世间厚爱,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傅瑜近几日忙得很,已经快半个月没来后宫,据说淑妃和静妃都有些坐不住,往御书房去了好几回。

宫里多少都有点动静,唯有我岿然不动,连带着整个景仁宫都像潭死水。

春兰几个丫鬟安静了许久,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秋菊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陛下许久都没往后宫来了,可要去探望一二?」

我:「他几日都没来后宫,可见政务忙碌,本宫不好去打扰。」

春兰收拾的动作慢了慢,吞吞吐吐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问我:「恕奴婢说句不该的话,娘娘可是因为陛下封妃的旨意……而有所不满?」

她是替傅瑜问的。

我不与傅瑜提这个,傅瑜不好主动提,索性叫个丫鬟来旁敲侧击。

我心知肚明地翻过一页书,眉目不动:「你也知不该说,那便当没说过吧。」

春兰好像叹了口气:「娘娘……陛下是在意您的,您若心里不痛快,可以直接与陛下说,奴婢想着,陛下也不愿见您闷在心里。」

这话不会是傅瑜让她说的,傅瑜的意思已经被高鹤传达得很明白了——切莫与他置气,他没那样的耐心。

那么,就是她自己想说的。

我望向她。春兰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眸又大又亮,映着毫无掩饰的关切,我看着看着,竟看出了几分七月的影子。

我愣了许久,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本宫知道了。」

但根本不需要我主动做什么,傅瑜当晚就来了景仁宫。我与他安静地用完了晚膳,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他便抱着我上了塌。

我怀疑这人积郁大半个月的火都发泄在我身上了,没完没了到最后,我直接睡过去了,他还不停。这一整夜他在我耳边说了许多缠绵情话,我都没怎么过耳,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最后只记得他说,春猎快到了。

春猎……

我困顿的脑海中浮现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傅瑜登基第一年,春猎的成果十分重要。到达猎场的第一日他便带了一大批人前往猎场内围,我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帐子里,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婢女来请见,说何家千金想与我叙旧。

帐内空无一人,春兰说帮我取点膳食现在还没回来,秋菊腹中不适我让她去找人看看,夏竹和冬梅先前帮我打扫帐外,现下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没想起何家千金是谁,却也没拒绝,戴上帷帽,跟着小婢女往别处走去。

这片猎场在皇城郊外,早春时节,湿润的泥土上只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青草。一匹在整个京城也少见的纯黑小马悠哉悠哉地嚼着喂在嘴边的饲料。它四蹄踏雪,漂亮而温驯的模样,任由身边的青年抚着它的鬃毛,不时舒服地哼哼。

我有些好笑:「何家千金?」

贺知明愣了愣,望向一边偷笑一边往外跑的小丫鬟,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嬉笑道:「正是在下。」

「你没随陛下去猎场内围?」我忍俊不禁,「怎么还有空来这,还带着……」我的目光落在小马身上,与它乌黑湿润的眼眸对个正着。

「我抱恙在身,向陛下告了假,」他说得万分自然,「无事可做,索性特意来看看昔日徒儿的骑术是否退步。」

我说:「……几年没骑了,你说退步没退步。」

我自幼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一些是家中找先生来教导,一些是入宫学习,更多的,是贺知明一点一点教给我的。

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有许多事,纵使我跃跃欲试,也要埋于心底。贺知明是唯一一个会教我步射,带我骑马,与我论经略策论,眉目疏朗将天下大事细细讲述给我的人。

他总含笑夸我:「明玉聪慧,一点都不输大多男子。」过了一会又假意长吁短叹:「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幸好你不入仕,不然还有我什么事。」

我的骑术是贺知明教的,或者说,我所有不容女子喜爱的「危险」事情,父亲不允许,大哥不赞成,二哥不支持,都是贺知明东躲西藏带我去做的。

我喜欢骑马,也曾满心期盼地与贺知明说,以后想和傅韶行去草原看看,纵马驰骋,确是人生快事。

那时我以为我会和傅韶行成婚,总归是少女心思,对花前月下四字,的确有过期盼。

现在想来,我与贺知明交心,抑或者是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谈到的十之八九也和傅韶行有关。却总记得那日,我在前面毫无所觉地说着草原的幻想,乍一回头,却发现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回头,稍稍一怔,眉眼间瞬间扬起三分潇洒笑意,在夕阳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令人心碎的浅浅温柔:「明玉想做什么,一定会实现。」

我问:「你想不想去草原?」

他叹息道:「不是吧,到时你们成了婚,倒是柔情蜜意天生眷侣,我跟着一起去,就真的只能『举杯邀明月』了,你忍心见我孤身一人,寂寞无助?」

我憋住笑意,想了想又说:「这样,那你也娶妻好了,到时候我们四人把臂同游,快哉快哉。」

「你这成语造诣……」贺知明停顿了片刻,才不忍直视般说道,「还把臂同游,夫子听了都落泪。」

我毫无所觉,顺口说道:「知明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到时我在整个京城帮你寻觅一下。」

彼时他逆着光站在我身后,我却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只知道那双总是带着鲜活笑意的眼依旧如春水剔透,却被夕阳裹挟,明暗交替间,带了几分孤独的阑珊。他沉默良久,才掀起唇角,慢慢说道:「我喜欢,风动的时候,也会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我一直不解这句话,直到决定嫁给太子的前一夜。

有小孩在放纸鸢,鸳鸯图案,我看着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日,我本约了傅韶行出门踏青,临行前两人吵了架,大哥二哥也不在府中,我怏怏不乐,贺知明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主动叫上我与傅韶行,三人一同出了门。

有他在,我和傅韶行虽气氛僵冷,总不至于当场翻脸。

贺知明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劝这劝那,最终傅韶行主动道歉,又给我买了一只精致的玉雕兔子,我也认认真真地与他道了歉,回府后还绣了个剑穗送给他。

我们一同放纸鸢,傅韶行不耐烦这种在他眼里「娘唧唧」的事,中途跑去买点心,贺知明倒是悠然自得,站在我身侧,望着天空中猎猎飞扬的苍鹰纸鸢。

风动了。

贺知明问:「明玉开心了吗?」

我扯着燕子的线:「原也没有如何不高兴。」

他也不拆穿我:「韶行这两日都没睡好,今早还问我该如何给姑娘赔罪。」

我安静了,过了会望着他,叹气道:「知明哥哥真是芝兰玉树,钟灵毓秀,善解人意,妙语连珠……」

风声飒飒,我的裙角与袖角翩飞,如同枝上的蝶。全京城那张嘴最是讨巧的贺公子闻言竟难得地没有得意忘形,只是抬眼,静静地望着我。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尚且毫无所觉,他却率先自若地移开眼,语调松快,表情故作愁苦:「没办法,明玉姑娘不高兴,在下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那日风很大,不然纸鸢也放不起来。

那日我与傅韶行说着话,偶然回头,看见他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天边的纸鸢燕子。

那日他说风动时,我正站在他身侧。

可是我什么都没记起来。记起来的时候,也太晚太晚,让我只能冥思苦想,妄图回忆起那日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被我问及喜欢的姑娘时,面上的表情。

我看不清,又或者是,当时的我并不在意。

他总是这样,自然又快活,好像没心没肺,永远无条件站在颜明玉身边,以至于到了最后,我都忘记了他也会难过。

就像现在,他含笑站在我面前,语气逗趣:「上马吧颜姑娘,小白很乖,你骑着它走一走,就当放风了。」

「小白?」我看着这匹除了四蹄哪哪都是纯黑的马,语气复杂,「你就只牵了它来?」

「颜姑娘,在下可不像你,在下家境贫寒得很,」贺知明正色,长吁短叹道,「带来一匹小马就已经要倾家荡产了,哪里还有钱带第二匹。」

我一个利落的翻身上了马,因着许久没有骑马,心情都有些忐忑。赶着马鞭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见他牵着绳,不紧不慢地落后我半步,在身侧跟着。

他用眼神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说不出话的难过。我说:「知明哥哥,你怎么老是在我后面?」

从前至今的,从未改变的。他总是落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不回头,他就一直悠悠然跟着,我若回头,他便对我莞尔一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洒脱模样。

马蹄哒哒,他望着我,轻声说:「明玉,有时候呢,欺骗他人或者欺骗自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是我,也有想要坦诚的时候。」

比如什么时候呢?

贺知明想起那时她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浑然不觉,他自认卑劣,还是忍不住在那一刻,看向自己心悦的姑娘。

他总喜欢站在她身后,知道她应当不会回头看,只是也从不自怨自艾,反倒自得其乐。若说坦诚,只有这个时候,他心知肚明无人问询,才不必瞒天过海。

就比如现在,她骑马在自己身前,回头有些困惑地问:「欺骗自己?」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

颜家千金聪慧狡黠,早该在自己求娶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但这样隐秘的情意,无法实现,反倒只会扰了她的思绪。

你故作不知,我死也不说。

这样我还可以在你身后,还可以明知没有结局,依旧甘之如饴。

于是贺知明笑:「天机不可泄露。」

自欺欺人什么呢,想说若你嫁与他人,我便也另娶娇妻,如此算各得良缘,无人知晓,总归算一种圆满。但那日你无意间回头,我说,我喜欢风动时,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从此便知,无药可救。

你是我这人世间,胜却五月春色、金风玉露的无边美景。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风动时站在我身边的姑娘可以有许多,但让我心动的,只有一个。

——贺知明这辈子都无法另娶他人,这就是不能泄露的天机。

我并未与贺知明在猎场外围停留太久,回帐时丫鬟也并未多问,我消失了小半个时辰的事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我自以为的。

常贵人发难时我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不远处那团猎猎的篝火,还未回过神,就见她袅袅娜娜地走到傅瑜面前,说今日拾到了一支掐金牡丹步摇,似是宫中物。

常贵人嗓音细软:「侍卫拾到的物什……臣妾见其珍贵,又落在了西边的营帐前,也不敢私藏,只能寻这个时机献上。」

她盈盈一拜,那支由天然鸡血石雕琢而成的掐金牡丹步摇静静呈在她白皙的手上,愈发娇艳欲滴。

牡丹国色天香,又是花中之王,举国皆知,那是昔日太子妃,当今颜贵妃才敢用、才能用的东西。

热络的晚宴像是被夏日的冰鉴冻结了,原本谈笑风生的大人们在听到「西边的营帐」时就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说话。

宫妃私密的头饰,还落在了外臣们所住的西边营帐旁。「私通」二字简直像是明晃晃地钉在了我的头上,更何况我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国公,若再深想一点,便是营私结党这样骇人听闻的大罪。

我没说话,看着常贵人不紧不慢地吩咐拾到步摇的侍卫、她的宫女、不知哪个宫的宫女上前,一一陈述起来。

傅瑜也没说话。只是他向来眉目清朗又唇角带笑,便是翩翩佳公子的好皮囊,如今却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陈词的宫人,瞧着便有些令人害怕。

「夏竹。」常贵人忽然看向我,依旧是温温软软的模样,「你不是说贵妃娘娘今日用完午膳便忽然离开营帐,过了许久才回,你还担心地找到我这来了么?」

春兰瞪大眼眸望着夏竹,不可置信的神色。冬梅紧紧皱着眉,秋菊也是愤懑而不敢言的神色。

夏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们。她袖口里的手攥得青白,几乎是颤抖了片刻,才咬着牙站上前:「贵妃娘娘今日确实不在营帐中——」

这不是常贵人的手段。

我平静地看着常贵人,断定这个虽然有几分小心思却满脑子都是傅瑜的娇柔美人不敢也不会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狠毒法子。更何况把宫闱秘事直接掀在众人面前的蠢事,她背后的人应该知道,说出来了,常贵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我却不知,夏竹原本是太后的人,是何时又被淑妃收买了呢?

人证物证俱在,这时再出来一个被安排好的屁滚尿流说自己鬼迷心窍的内臣,我便彻底翻不了身了。

我心里哂笑一声,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果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低头不语的臣子中一个蠢蠢欲动的男子——也不知道淑妃花了多少钱买他的命,说不定他身上还有我的帕子?

说来也巧,这次春猎,我爹与大哥二哥居然都被派去别的州府办事了。

幸好贺知明「抱恙在身」,不能参加晚宴,在自己帐内用膳,否则看到这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哪怕聪慧如他,恐怕也会在自责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又望着傅瑜。

他也望着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波光粼粼,总给人一种深情脉脉的错觉。

我心想,陛下,这里面会不会又有你的手笔呢?这次是想要什么,我爹主动告老还乡?抑或是这可笑的贵妃之位?

「嗤。」

忽的,寂静的空气中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是微臣的东西。」端坐在桌案前的黑衣青年眉目含嘲,语气森然若冰,「还得多谢贵人娘娘物归原主——邱阳,把步摇拿回来。」

常贵人温软的模样顿时僵住了,淑妃唇边胜券在握的笑容也裂开了。

傅瑜沉默片刻:「那是陆卿的东西?可朕瞧着却有些像当初千芳会大长公主赏赐给颜贵妃的步摇?」

常贵人咬着牙:「陆大人看清楚了么?莫不要因为某些缘故……行包庇之罪?」

她的言辞已经极为出格了,陆久宸难得抿出一点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常贵人花容失色,连忙低下头嗫嚅不语。

陆久宸眉目不动:「的确是荣安长公主赐给颜贵妃的步摇,只不过微臣年少轻狂,私以为当时的颜小姐不衬『国色天香』之名,直接在宴后找长公主殿下抢了回去。」

荣安长公主去世已有三年,陆久宸这信口胡说,满座居然还没有一个能反驳他的。

众所周知他与我势同水火,他性格高傲又阴鸷,做这种事好似也不算意料之外。更何况这支步摇,的确在长公主赐给我之后便无故失踪了。

常贵人还想说话,陆久宸看也不看她,语气讥讽:「陛下英明神武,如今朝廷清明,天下河清海晏,听闻后宫也是秩序井然,不料如今却有贵人娘娘公然以下犯上,含沙射影状告贵妃娘娘,言辞间不见一点地位尊卑之分——不知是否没将天家尊严放在眼里?」

他一句比一句刻薄,常贵人听得面色惨白,跪下来不断向我和傅瑜请罪。

但,这到底是宫妃。

皇上的女人,即便是说教,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我心里有些焦急,给陆久宸打眼色他却视而不见,险些将我气笑。

「陛下、陛下恕罪……」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那显然是被安排好的男子也是懵了的模样,迟疑半晌后,却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跪了出来,颤声说道:「颜贵妃娘娘今日下午相会的外臣正是在下……但此事与贵妃娘娘无关,是小臣心怀不轨,才贸然相约……娘娘,昔日你赠帕之谊,小臣……」

他说得荒诞,手却毫不含糊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方女子手帕,还要再描述一下这莫须有的「赠帕之谊」。

「够了!」

我都快笑出声了,一向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傅瑜却陡然呵斥道,没有表情的面容上满是厌恶与戾气。他没有看我,而是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令:「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东西拖下去!」

一时之间宴席内人人噤若寒蝉,我定睛一看,淑妃依旧嫣然笑着,桌下的手却紧缩成一团,想来是无法理解为何傅瑜会是这种态度。

这样的强硬压制显然不能让群臣——或者说淑妃派系的人满意,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试探性道:「陛下,观此人之神情,不似刻意装疯卖傻,此事莫非另有隐情,不若听他说完再下定夺?」

此时,春兰忽然咬着牙从我身侧冲了出去,夺回那方帕子,看了两眼后直挺挺地跪在了傅瑜面前:「启禀陛下,宫中用品样样都登记在册,因为贵妃娘娘的偏好,景仁宫的织品都用的是双面绣,这手艺只有宫内的孙绣娘有,此事也很少人知道。这方帕子是单面绣,哪怕纹饰已经刻意仿制,也绝非贵妃娘娘所有!」

她说得掷地有声,傅瑜一怔,侧头看向身边的高鹤。高鹤顿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春兰手里拿起那方手帕,端详片刻后道:「的确是单面绣。」

「这位大人瞧着倒是很眼熟,」陆久宸不咸不淡地瞥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细细想来,仿佛在礼部见过,也算孙大人的左膀右臂,何故做出这等构陷贵妃的腌臜之事?」

他话说得极为出格,地上原还想争辩两句的男子脸色霎时间苍白下来,颤抖着磕头,而淑妃维持得很好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孙家是周家的亲家,孙家的嫡小姐是许给了淑妃的长兄的。先不论陆久宸这一句是真是假,他既这么说了,必然是有根据的。只是我竟不知,周家大胆到这种地步,还敢用这种沾亲带故的人,就不怕事后细究,牵连到自己身上?

我正在心里啧啧感慨,男子又脸色发白地喊了几句此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孙大人也赶忙上前道此事是他束下不利,甘愿受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各方人马都到齐得差不多了,我见陆久宸的眼神已经含了几丝让人血溅当场的意味,连忙上前几步,表情平静地跪在了傅瑜面前。

「启禀陛下,臣妾并不认识此人。」

撕心裂肺只会让人生疑,云淡风轻才是傅瑜吃的那套。

我抬头看傅瑜,他也注视着我,那双黑润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我懒得分辨,也不想分辨。从我入东宫起,我从未与傅瑜争吵过,也从未与他置过气。这是因为我看得清楚,他看似温润谦逊实则心高气傲,既然自负到认为自己便绝对正确,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从容一点,起码,让面上好看一些。

我垂眼,漫不经心地想,傅瑜,你相信我吗?或者说,你愿意欺骗自己吗?你我二人洞房花烛时还会温柔低语,言笑晏晏,也曾许过山盟海誓。但自他开始对颜家动手的那一刻,我们便默契地不言情爱,他也日益沉默,再不问我的真心。

他不知道吗?

他不清楚吗?

他何等聪明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我的不争不抢,不喜不怒,不吵不闹,不过是对他失去了期待罢了。

有些选择,注定要做;有些人,只能越走越远;有些事,当然也永远回不去了。

傅瑜对我伸出手。他没有说话,我却无端想到成亲那晚他揭开我的盖头,也是伸出了手,尔后对我一笑。也许是红烛温柔,我被他握紧时,居然真的有了片刻的憧憬,我还记得他将我拥进怀里,亲昵地在我耳畔后拂过我的发,轻声说:「别怕。」

回忆至此,我出神片刻,已经被他扶了起来。傅瑜取下自己的披风,围在我肩头,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耳畔,但指尖却是冰凉的。好像犹豫了很久,他才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别怕。」

我滞在原地,有些困惑地转头看他。傅瑜却没再看我,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眼的寒凉:「将这几个构陷贵妃的人拖下去。」

「陛下——」

「朕说,将他们拖下去,」傅瑜一字一句地说,「此事到此为止,还有谁有异议?」

他看得懂这场戏幕后的人是谁,也明白追查下去,以周家缜密的手端,恐怕还真会让我沾上些不好的东西。周家毕竟是他用来制衡颜家的一颗好棋,周家打压我该是他乐见其成,问题是私通此事牵连皇家颜面,到底会让傅瑜脸上也难看了些。

傅瑜选择到此为止,到底是顾及他自己的脸面。

「至于常贵人,以下犯上,诬陷贵妃,实乃蛇蝎心肠,」他冷漠地看向正在瑟瑟发抖的娇弱美人,「择日起褫夺贵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常贵人瞬间瘫软在地,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高鹤命人堵了嘴巴拖了下去。之后的事我不想多看,温顺地垂下头,忽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茫然。

傍晚傅瑜来了我的营帐。

他只是问我:「今日用完午膳,你去哪里了?春兰也道当时你忽然离开营帐,一人也没带。几个丫鬟担心得很,找了你许久。」

我恭恭敬敬地说:「臣妾今日用完午膳,觉得胸闷,便打算独自出门走走,不过去的是东边营帐,没有去过西边营帐。」

傅瑜沉默片刻:「独自一人?」

我想了想:「倒也不算。臣妾遇见了一匹小马,也不知道是哪家千金牵来的,煞是可爱,让人想起从前未出阁偷偷骑马被父兄骂的场景。臣妾实在瞧得眼馋,便与它玩了一会。」

傅瑜笑了笑:「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爱骑马,这几年你也没进过猎场。」

我也看着他笑了:「陛下也没问呀。」

傅瑜没再说话,他看着我,表情忽然有了几分隐忍,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痛苦。他张嘴,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却始终让人听不清。

我隐约辨认出开头两个字是「如果」,但也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倘若他不说话,我也没有了开口的念头,这次亦是一样。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傅瑜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今日你受惊了,好好休息」。

伺候我沐浴时春兰欲言又止许久,终究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陛下往淑妃的营帐去了」。我无甚反应地「嗯」了一声,接过绞发的巾,吩咐道:「本宫乏了,自己绞完发便歇下,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一会,也许是见我面色实在不太好看,也没再多劝,一个个乖顺地退了下去。

我正坐在窗边走神,一阵清风无端掠过,我茫然地抬起头,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了某人招牌式的冷嘲热讽。

「听闻前朝有位贵人就是因为贪凉得了头疾,年纪轻轻暴毙而亡,」陆久宸伸手关窗,居高临下地觑了我一眼,「我瞧着你倒是有效仿一番的念头。」

我又被气笑了:「陆久宸,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头发不绞干就坐在窗边吹冷风,」陆久宸嗤笑一声,「怎么,傅瑜刚刚过来说了什么,让你露出这副失魂落魄的蠢样子?」

我根本不想理他:「我懒得绞而已。」说着便想跳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今日……」

「这都懒得动,不如真当只猪。」陆久宸打断了我的话,口吻颇带不耐,「给我。」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他没再说话,皱眉扯过我手中的绞发巾,在我尚未干透的发上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我愣住了,仰头想看他,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眸。

陆久宸长得是真的好,垂眼时眼睫细密,比女子还要纤长,我在他浓黑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怔愣片刻,还未说话,他便伸出另一只手卡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掰正,轻声呵斥了一句:「别动。」

陆久宸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性子,但独来独往惯了,身边据说都没有丫鬟伺候,所以做起这种事来,竟意外的并不算生疏。

也许他说得对,经过傍晚那一遭,我虽算不上失魂落魄,总归有几分心不在焉。比如在此刻,就无心纠结他这般失常的体贴举动,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说道:「你今天不该站出来,也不该表现出那种态度。」

在外人眼里我与他交集甚少,至多算两看相厌的相识之人,但他今天那般姿态,即便话不太好听,庇护之意也显露无遗。尽管众所周知陆久宸喜怒无常,做事全凭心意,但他这样保我,只会让朝上那群老狐狸产生些许猜测,甚至傅瑜都会注意到这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右相公子,这对他日后行事,有害无益。

「所以呢,」陆久宸不咸不淡地说,「今日没我,你打算如何?」

「不是还有双面绣么,」我语气坦然,「打死不承认呗,反正我又不是真的和那人私通,演得像样一点,傅瑜总不至于赐死我。」

陆久宸忽然沉默了。我看不见他,只知道他揉我发的手慢慢停住,然后似有若无地,很轻地顺过我的发顶,像是安抚一般,又像是我的错觉。

「她算个什么东西。」青年的嗓音宛如晚秋深夜的露,凉到极致,「我都……的人,她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指着你的鼻子这般辱你?」

我有几个字没听清,追问他:「什么人?」

他的手彻底停住,沉默了许久,才语气喜怒未定地换了个话题:「不出三个月,英王定会动手,倘若成事,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我想了想,「以前爱看游记,以后……就游历一下吧。」

「和谁?」陆久宸忽然问道,「傅韶行?他现在都未娶妻,莫不是在等你?」

我避开了这个回答:「……我就不能一个人?」

陆久宸不知是何意味地「呵」了声:「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又善心泛滥的愚笨之人,我怕你单独游历不出三日,就被骗得身无分文。」

我被他气笑了:「陆公子这张嘴可真是刁钻刻薄,不过即便是你设想的这样,又与你何干呢?」

我等待他与我反唇相讥,但他什么也没说。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我都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才听到陆久宸说:「若你想,也可以有干系。」

我的头发早已被绞干,他放下手,恰巧晚风拂过,将一缕碎发吹入他的掌心。他下意识抓住,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任由柔滑的黑发一根根落出指间。

他这一生飘若浮萍,无依无靠,靠仇恨两个字撑过了二十余年,想求的与追寻的并非一物,求不得,放不下,如今目光所及的在身边,却只能看着它流泻在掌心。

——像是怎样都捞不住的水中月。

我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着问:「什么干系?」

陆久宸沉默片刻:「我答应过七月。」

我们默契地不再说话,直到陆久宸淡淡地道了声别,离开了我的营帐。我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料峭的一道,笔直笔直,和当初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七月那时对我说:「我哥哥叫容昭。」

我第一次看见陆久宸时,小小的少年脸上就没有表情,垂着眼孤僻又乖张地隐匿在一边,与七月口中的「温暖」毫不相符。他看向我,漆黑的眼眸里一片漠然,甚至眉梢处还有几丝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戾气,说起话来也气人得很。

我跟七月控诉:「他好凶。」

七月笑眯眯地对我说:「哥哥是害羞啦。小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哥哥是个很别扭的人,心里想什么也不会说出来,老让人猜。」

我还是不够了解陆久宸,或者说,我下意识不想再去背负更多。

否则我不会听不清,他说的是「我都不舍得动的人」;否则我不会问他,到底是什么干系;否则我应该知道,他那句「答应过七月」,其实原没想过要说。

否则我不会在他回头的时候,轻轻地别开了眼。

几天后,春猎潦草结束,我也回了宫。

夏竹最终被逐出皇宫,我向傅瑜求情保住了她。她离开那日一言不发地跪在景仁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离开时泪流满面,但我没有出去见她,其他三个丫鬟也没有。

我知她们四个都各有目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夏竹晨起为我采露,兴高采烈地说今日要为我烹制家乡那边特制的一种茶水。人总有那么片刻是真心实意的,或许是因为看见过七月的影子,我曾打算在年纪大点后为她们各自寻一个好出处。

但她在那晚站出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段主仆缘分,到此为止了。

这一桩可以说是宫闱丑闻的风波尽管没有被传得人尽皆知,但到底还是让我爹知道了。他给我送了封密信,忧心忡忡中难得地表达出了一种无力的愤懑,他道,宫廷之中人心叵测,是爹爹害了你,当日就该让你嫁与一户普通人家,好过现在遭人算计。

他没有提前朝的事情,但我知道,这场草草结束的春猎绝不仅仅因为我。傅瑜已经许久没来后宫了,是因为镇守北境的英王,开始有动作了。

英王是先帝的幼弟,虽长了傅瑜一辈,却刚过而立,正是壮年,人也算骁勇善战,可惜就是性情凶戾了些,也不够深谋远虑,颇有些急躁粗鲁。当初先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弟弟派去极北之地,很明显是出于忌惮,而英王不声不响地蛰伏了北境这么多年,终于在陆久宸的有意引导下,起了谋反之心。

先帝痴于权势,打压簪缨世家,收兵权,轻武将,刚愎自用且任人唯亲,云行将军等人愿意跟随英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英王在淮水以北自立称帝,前朝乱成一锅粥,宫内戒备森严,后宫与外界短暂地断绝了联系。

我却在晚春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从春猎归来后便隐约有了苗头,太医说我是许是着了凉,煎两服药歇息两日就好了。

但我这一病,便持续了大半个月。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春兰和冬梅的争吵声,春兰说「我去喊陛下过来」,冬梅似乎在叹气,但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景仁宫依旧安安静静,只有几个丫鬟担心的面容,以及一勺一勺喂过来的苦药。

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做了噩梦。梦里有个少年坐在马上回身对我懒洋洋地一笑,容貌英俊,秀骨青松,扬声说挣了功名为我请个诰命。我在他身后看他越走越远,被漆黑的藤蔓缠绕着拉入深渊,但我没有喊他,也没有哭闹。

我睁开眼,有人正轻轻抚上我的额头,低声道:「才多久没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茫然地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的动作一滞,我却有了几分委屈,喃喃自语:「韶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夜色太黑,床边没点烛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握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些许,又捏着我冰凉的指尖,微微收紧。有什么东西,缓慢地,一滴一滴砸在了我的脖颈处,滚烫得吓人。我想问他是不是哭了,毕竟我印象中的傅韶行从来不会哭,他那么骄傲,风华满京城的傅小王爷,最狼狈的时候,也绝不肯让我看见。

可我没有力气问,我昏昏沉沉地任由他给我喂了一颗什么,听见他哑着声音唤我:「阿玉,我……」

我没有听清,便再度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我却奇异地感到些许神清气爽,舒畅不少。傅韶行还未走,他靠在我的塌边小憩,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一睁眼他便也醒了,第一时间皱眉摸了摸我的脉搏,才又展了眉:「看来那奸商没骗我,这药丸还有点用。」

我问他:「你事办完了?」

他沉默片刻,神色带着深重的郁气:「我听闻你生了场大病,陛下却一个月未进后宫。」

我笑了笑:「也不算大病,风寒罢了,这种小事何苦惊扰陛下。」

他嗤笑一声,眼中有了愠色:「小事?颜明玉,你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坐起身,借着月色端详着他。傅韶行在春猎前就被派出去办事,如今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恐怕是没来得及休息便进了宫。我垂下眼,轻描淡写道:「小王爷刚回京,应该回府好好歇息一番,我——」

「我担心你。」傅韶行打断了我,口吻平淡,「他不来见你,我想见你。」

我愣住了。

他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星眸灼灼,依旧是顽劣跋扈小王爷的做派:「之前忘了问,你不想当皇后,那你想当什么?」

我想了想:「我什么也不想当,就想像话本子里那些剑客一样逍遥四方。」

傅韶行口吻戏谑:「就你这三脚猫功夫?想得还挺远。」说完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样吧,你求我一句,我就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当他是开玩笑,微笑着说:「小王爷倒是也想得挺远。」

傅韶行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口吻淡淡:「我去找了陆久宸。」

我:「……谁?」

「你想帮他,」傅韶行说,「那我也帮他。」他看着我空白的表情,忽而无奈一笑:「颜明玉,你是不是当我很傻,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年先帝即位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到最后,八个兄弟死的死伤的伤,留到现在的只剩宁王和英王。英王被派往北疆,宁王因为性情淡泊温顺被留在京城,但身无要职,只能做一个养花弄草的闲散王爷,远离权力中心。

宁王对先帝是有恨的。他的嫡亲兄长燕王死于先帝之手,自己爱的女人也被送入先帝宫中成了妃子,这么多年避居京城一隅不问政事,还要遭受无时不在的猜忌。

正是因此,我对陆久宸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是,事成之后,不要伤及宁王一家。

我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不怨我瞒着你吗?」

傅韶行也看着我,自嘲一笑:「阿玉,十年了。」他眼里映着我身穿白色中衣的憔悴模样,倏尔闭了闭眼,嗓音沙哑:「我有什么资格怨你。」

他一向骄傲,自以为天下之大,皆能称心如意;所做决定,皆数不会后悔。但无数次午夜梦回,最后悔的便是当年策马向北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心爱的姑娘。

此去经年,再次见面,她已经成为他人妻。

我想了许久,开口道:「都过去了。」

包括七月离开的撕心裂肺,颜家被害的绝望愤怒,身边人一个个离去的孤独无助,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一条路走到黑,我不能告诉爹爹,不能告诉哥哥,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想牵连任何人。

傅家是腐烂肮脏的一摊烂泥,我钻入泥中想与他们同化灰烬,却只想让身边人看到泥上亭亭的那一枝荷,在晨光中开得烂漫,永远娇艳,永远明媚,永远无忧无虑。

「与陆久宸谈条件,你是代表宁王府,还是傅小王爷本人?」我问傅韶行。

「我跟我爹商议过此事,」傅韶行道,「宁王府在这场动乱中无法独善其身,观京中各方势力,陆久宸明显胜算更大。」他顿了顿,又说:「现在京城还算安全,我在宫中安排了人,到时如果……我的人会接你出宫,你若愿意,先将你带到我的一处密院安顿。」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微笑着说我知道了。

傅韶行叮嘱我注意身体,他过两日再来看我,便趁着天亮前出了宫。

他回身,看到女子单薄的身影,隐匿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漆黑中。傅韶行出神片刻,忽然想到,与陆久宸谈的条件中,除了保宁王府以外,还要一个人。

可那个满脸漠然的黑衣青年却断然拒绝了他。

「你知道颜姑娘与我合作时,谈的唯一一个条件是什么吗,」陆久宸笑意带着讥嘲,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晦涩情绪,「她要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保宁王一家无恙。」

「你若真想带她离开,不妨问问她自己怎么想。」他垂眼淡淡地说,「颜姑娘才是在深宫中牺牲了十年的人,若她不愿和你走,即便你搬出整个宁王府,我也不会答应此事。」

傅韶行注视他片刻,忽然了然般地扬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想不到右相公子运筹帷幄多年,也有这样求而不得的时刻。」

陆久宸也定定地看着他,同样弯了弯唇,抿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是又如何?」

「她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傅韶行望了望不远处偌大的皇宫,语气淡淡,「陆大人,有得到什么的打算,就要有放下什么的准备。」

陆久宸沉默了很久,才自嘲般轻声说:「我知道。」

从多年前至今,一直心知肚明。

我料到英王定会来势汹汹,但还是没想到,局势这么的一边倒。

因为先帝重文轻武,打压武将又收回兵权,傅瑜又刚刚登基,没有培养出心腹的武将,到了如今,朝中居然连一个能够领兵作战的将领都没有。

仅剩的几个将军都投入了英王麾下,年老体衰的大臣不愿出征,日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傅瑜始终沉默不语,只听闻御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晚。

昭宁元年六月,爹爹给我写信,话里话外都有种要我寻条后路的意思,我便知道,傅瑜与英王相比,到底根基尚浅。

六月末的一个傍晚,我半夜忽然惊醒,看见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好似也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后退两步,像是想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及时唤住他:「阿泽?」

他轻声应道:「属下在。」

阿泽在春猎前就消失了,离开之前简短地跟我说了一句有任务,就一直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我已经近三个月没见过他了。我见他拘谨地低着头,几乎贴墙站着,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站过来。」

他迟疑了片刻:「属下身上有血腥味。」

我闻言,从床上翻身坐起:「你受伤了?」见他坐立不安地想后退,连忙呵斥道:「不准动。」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抬头,乖乖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皱眉上前几步,果不其然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穿着一身看似干净的深色外衣,左肩却有些僵硬,脸颊也多了很多处擦伤。

我问:「左边的肩膀,能不能掀开让我看看?」

青年隽秀的眉眼交织着抗拒和无措,但在我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妥协般拉开了衣领,露出他被白色绷带缠住的整个手臂。白色绷带上尽是斑斑血迹,而他的肩膀处更是洇开了一大团褐色血迹,已经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

也许是看我不说话,一向沉默寡言的青年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大部分……是别人的血。」

阿泽是傅瑜身边底牌级别的暗卫了,又是监视我的重要力量,他能把阿泽派出去执行任务,说明在春猎之前,他身边的人手就已经紧缺到不容乐观的地步了。

「是和英王相关的任务?」我想了想,问道,「你不回答也可以,你的任务做完了吗?」

阿泽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他说:「陛下派属下去刺杀……属下失败了。」

暗卫一生为主,既然出手刺杀,不是成功就是死亡。

可他失败了,却活着回了皇宫。

我大概猜到了什么,看着青年清俊的脸,有片刻的失语。我想问他知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相当于叛主,也想问他,明不明白任务失败的暗卫不会再度被认可;我想问他到底是伤得多重才决定放弃任务,又想问他,既然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要回来。

可我知道,我的问题都没有意义。

我轻声道:「你以后要怎么办?」

阿泽没有犹豫便回答道:「属下答应过娘娘,娘娘想去哪里,属下都会护您一辈子。」

那时候他濒临死亡,还想提起剑冲上去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颜。他是个暗卫,一生忠诚护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只知道暗卫无法后退,哪怕送上性命,也不能无功而返。

但是,倘若死在了这里,那还在宫中的那位贵人怎么办?他答应过她,无论她嫁了谁,去了哪里,都会一路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那如果他没能再回去呢?

师傅说,暗卫不能有感情。

青年垂眼放下手中的剑,望向皇都的方向。

那里有轮金尊玉贵的明月,多年之前,她在他心口种下一株花,如今开满了整个心脏,再无拔除的可能。

因此不能死,要活着回来。

挣扎在濒死的边缘那三天,他心想,这半条命还给师傅与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皇宫;另外半条命,他要拿去求另一个人安然顺遂。

我望着青年清透的双眸,感觉心脏被人浇湿,泡进了一汪不见底的苦药里,颠沛流离。

我说:「阿泽……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安静地伫立在我面前,眼眸从明亮一点点转向黯淡,半边脸颊隐匿在黑暗中,低声说:「您若不愿属下跟随,属下会在护送您出宫之后离开。」

他这副模样就宛如一只被雨打湿的小猫,我实在不忍多说,只得道:「我没有不愿……罢了,我之后教你便是。」

阿泽便不可抑制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生疏却格外好看的微笑,似朗朗清风,或皎皎明月,明澈无暇。

我看着只觉心口被人蓦地一刺,无端想起了很多个与此刻相近的瞬间。

那时鲜衣怒马的少年为我懒洋洋地摘来池中清荷,扬唇一笑说日后为我鬓边拈花;那时有人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在我身后走着,见我回眸,笑说希望明玉一直快乐;那时黑衣青年摊开我血迹斑斑的掌心为我包扎,守着我入睡后一言不发地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尔后皆化为漫天齑粉,荧光碎碎,落入荒凉的回忆。

后来我开始连夜地做梦,梦里有傅韶行、阿泽、贺知明、陆久宸,还有……傅瑜。

我清醒得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昔年傅瑜在太后苛责我时匆匆赶到,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挡在我身前说,母后,她是儿臣的妻子。

他与我说:「别怕。」

我当时看着他,恍惚间觉那双眼眸里的粼粼微光,胜过世间万千美景。

——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昭宁元年七月,傅瑜在数月之后,第一次摆驾后宫。

他来景仁宫见了我。初时我们相顾无言,我看着他,心中万分平静,不起丝毫波澜。傅瑜憔悴了许多,身形都消瘦了些,脸色苍白,眼周边也有淡淡的青黑,只有通身温雅如玉的气度依旧,竟不似一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帝王。

我们静坐许久,最终还是他先开口:「阿玉,最近过得可好?」

我微笑着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一切安好。」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我,黑润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正思忖着是否应该也问一句他最近如何,傅瑜又说道:「朕决意要派你二哥领兵出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先与你说一声。」

我正在沏茶的手一顿。

领兵出征意味着交付兵权,虽说现在朝中无人可用,但敢将兵权放给颜家的人,傅瑜这是打算放手一搏了?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说:「多谢陛下信任……」

傅瑜止住了我说话的动作,摆了摆手。他微微笑着,伸手似是想摸摸我的头,指尖还未触及我的发,脸色便蓦地一白,剧烈地咳嗽起来。年轻的帝王看上去羸弱万分,痛苦地用手捂着嘴,我连忙上前拍打他的背,不经意一抬眼,便愣住了。

他的指间,溢出了刺目的鲜红血迹,星星点点。

傅瑜咳嗽了一会,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掩在袖子里,又回头看我,若无其事地说道:「无碍,就是最近染了风寒……朕都忘了吃药,待会让高鹤给煎上。」

他以为我没看到,或者是,想让我当作没看到。

他说:「那朕就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高鹤低头沉默不语的模样,有些困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傅瑜忽然又在宫门前回了头。他始终没将那只染了血的手放出袖口,只是沙哑着嗓子唤我:「阿玉。」

我说:「臣妾在。」

他抬了抬手,最后却放下了。穿着华贵龙袍的年轻天子静静地凝视着我,最后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柔而暖,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有种难以述说的无奈和不舍:「可惜我的手脏了,不然还想替你绾一次发。」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淡出我的视线。

——也像是淡出我的世界。

当夜,陆久宸夜探颜府,带着我送出的最后一封长信。据说我二哥差点和他打起来,是不知怎么得知消息的贺知明赶到,才好不容易拉住了他。我大哥疾言厉色地逼问陆久宸为何要带我一起做这样危险的事,我爹却在看完了信后沉默良久,制止了大哥。

三日后,陆久宸上求请帅令,傅瑜准旨,同时令我二哥与傅韶行同时挂帅出征,镇压英王。

贺知明进宫觐见,我拜托阿泽望风,在紫竹苑见了他一面。

自上次我与他春猎会面险些被作为攻击我的筏子后,贺知明便没再与我见过面。我们偶尔书信往来,他只会兴致盎然地提起近日见闻,遇见的奇人轶事或是寻到的新鲜玩意。这些琐碎的字眼像是晦暗中的光,如他这个人,温暖明亮,似一道朗朗清风驱散我连日不散的郁气。

「微臣见过娘娘,」一身官服的俊逸青年对我扬眉一笑,依旧明朗潇洒,「娘娘的气色不错,看来是吃好了——我猜猜,今日中午莫不是有红烧蹄筋?」

「错了,那是昨日的晚膳,今日是八宝鸭,」我忍俊不禁,问他,「知明哥哥,你怎么忽然进宫了?」

贺知明沉默片刻,脸上的笑容收敛些许,像是斟酌着措辞,片刻后才缓缓道:「明玉,陛下的身体怕是不行了。」

我顿住了。刹那间,无数画面在脑海内浮现。数月未曾出现在后宫的傅瑜、总是欲言又止的冬梅、他剧烈咳嗽后溢出掌心的鲜血……一幕幕,皆有了合理的缘由。

只是他身体一向健朗,缘何会……

「英王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起码不是众人看到的那样。」贺知明皱眉道,「陛下几月前的状态就不太好,每次上朝的脸色都很差,我观之,仿佛是中了毒。」

我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能给傅瑜下毒的人只可能出自后宫。后宫中位份高的妃嫔……有英王的人?」

贺知明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明玉,你二哥和韶行都去了前线,后宫现在一点也不安全,英王的人身份不明,倘若她对你动手……」

我默然片刻,最后只是轻声说:「知明哥哥,我身边有人在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他说得没错,但是我亦无比清楚地知道,现在绝不能出宫。

宫中局势未定,我若毫无缘由地擅自出宫,不仅会引来傅瑜的注意,恐怕还会有人以此做文章,传出些不利于颜家的流言,甚至于直接影响到前线军心。

我断不可能让二哥他们因为我陷入被动。

贺知明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我的选择。他就这样隔着两步望着我,这眉眼如画的青年忽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清渺渺,含着某种近似于纵容的情绪,晦涩而却温柔,几乎要令人心碎。他说:「明玉,那你记住,我从前说的话,现在还作数。」

我问他:「哪一句?」

「愿为颜家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说,「贺知明永远只会站在颜明玉这边。」

不是十年如故的求娶,不是把臂同游的邀约,只是一句我独自奔赴的承诺。

正如贺家哥哥心悦颜家妹妹这件事,从来不需要回应。

十一

昭宁元年八月,前线传来捷报,傅韶行率兵奇袭,断了英王三个月的粮草。

昭宁元年十月,在陆久宸的主军指挥下,英王节节败退,退回淮水以北。

昭宁元年十一月,英王藏在京城外的三千精兵突袭京城,城守备防备不足,险险守住城门。宫内的御林军被紧急调出抵挡敌军,皇宫仅剩大内侍卫值守。

御林军被调离的第三日,周淑妃闯进了我的景仁宫。

春兰把我护在身后,我冷静地看着她:「你是英王的人?周家也是?」

这个一直飞扬跋扈的女人对我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不知是该夸贵妃娘娘临死之前想到了这一点很聪慧,还是该笑你明白得不是时候。」

我看向景仁宫外,百余身穿盔甲的精兵立在我的门口,乌压压的一片。

我笑了声:「你就笃定这些人一定能取我性命?」

周淑妃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的底牌是什么?傅韶行留给你的人,还是陆久宸留给你的人?」她拨弄着长长的指甲,吃吃一笑:「颜明玉,陆久宸的身份是什么,七月的身份又是什么,还有你帮着陆久宸这件事,该知道的人可都知道了。」

我的手蓦然捏紧了一些。

——「抓了你,你那前线的情郎可都得投鼠忌器,你说我是送你的手指去,还是送你的眼睛呢?」

周淑妃倏尔收回笑脸,冷漠地对身后的侍卫说:「留她一个活口,其他的全杀了。」

傅韶行和陆久宸确实给我留了人,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但既然是留在了皇宫里,人数不可能太多。幸好前两日在御林军出宫后我便遣散了宫人,就是不知道春兰和阿泽该如何,倘若今日真的遭遇不测……

我思忖着退后两步,身前忽然出现了一排穿黑衣的人影,挡在了侍卫面前,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短兵相接间,一个人落在了我面前,阿泽回头看了看我,又抿唇看了看殿外,神色难得凝重起来。他的手按在了刀鞘上,低声说:「娘娘,他们估计抵挡不了多久,属下待会尽力带您离开。」

「唳——」

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清鸣。

我侧过脸,看到三个丫鬟中唯一不肯出宫,一直要待在我身边的春兰颤抖地吹响了一根通体漆黑嵌金的哨子。

她眼中几乎全是泪,咬牙喊道:「黑鳞卫听令,陛下有旨,全力保护贵妃娘娘,不得有失!」

阿泽顿了顿,眼中浮现了一些错愕,他喃喃道:「黑鳞卫……」

一大批身穿黑甲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同样沉默地护在了我的身前。我看着淑妃的笑容凝固,逐渐消散,忽地就狰狞了起来,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尖叫着:「他居然把黑鳞卫都派来保护你!他不要自己的命了?疯子!疯子!」

淑妃大喘两口气,又冷笑起来:「来人,把傅瑜押到这里来,我要他亲眼看着这个女人死!」

时隔三个月,我又一次看见了傅瑜。

傅瑜已经消瘦得不成样,龙袍空荡荡的,脸色却并不苍白,反倒有种异样的红润,神情也很平静,被侍卫押送着一步步走来,依旧站得笔直。

他没有看我,而是淡淡地对淑妃说:「英王已经山穷水尽,你对颜贵妃造不成威胁,即便拿下皇宫,你们也必败无疑。」

淑妃直直地盯着他,忽然笑了。她笑得癫狂而绝望,像是杜鹃啼血:「陛下啊陛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要做这样的选择?我可以放手,我可以不帮着英王,只要你收回黑鳞卫,这个皇位还是你的……」

傅瑜也笑了笑,口吻平静地打断了她:「不必了,如今朕也是瓮中之鳖,要杀要剐,请周小姐随意。」

「周小姐,周小姐,你居然叫我周小姐,」淑妃像是被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她双眸通红,几乎哽咽着说,「傅瑜,颜明玉不爱你,她不爱你!她和陆久宸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明明知道陆久宸是容家的人,你明明知道她早在一心谋划着让你死,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护着她?」

傅瑜避而不答:「周小姐也在谋划此事。」

「是,」淑妃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一年以来,除了颜明玉,你极少去其他妃嫔那,即便来了,你连碰都不肯碰我。我心想,既然你不爱我,那你也绝不可以继续爱别人。」

「前几日朕接到密报,颜少将军已经生俘乱臣贼子英王,正在班师回朝。」傅瑜看着淑妃,「御林军接到密令,一刻钟内必会赶回皇宫,你输了。」

淑妃木木地说:「陛下也没赢。」

他莞尔一笑,轻轻地褪下了身上的龙袍,垂眼轻声道:「不,我赢了。」

「陛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鹤忽然悲怆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我看着面前这一幕,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我困惑地看着傅瑜,看着他红润的脸色逐渐苍白,看着他体力不支般靠在了门前,看着他忽然柔柔地望向我,微微一笑,然后张嘴对我说了几个无声的字。

——「阿玉,别怕。」

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仿佛是淑妃抱着闭上眼睛的傅瑜又哭又笑,黑鳞卫最终还是保住了我,御林军回宫整顿好了一切,高鹤跪在我面前,我模模糊糊间被阿泽扶着,接了傅瑜给我的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很简短,他封我为后,代理监国辅政。一年后,若我没有挑到继位人选,可直接继位称帝。

第二道圣旨便长得多,解释了容家和傅家过去的纠纷,并道容家长子容昭审慎有度,聪敏秀慧,护国有功,愿将帝位归还,但需颜家国公辅政,颜后监国。

春兰说:「春猎时陛下体内被淑妃下的毒便开始发作,娘娘生病时他每次来景仁宫门口站了许久都不肯见您,是怕自己吓到您。这毒太严重了,陛下毒发时无法动弹,不停呕血,两个月前已经开始连日的昏迷,每日清醒的时刻很少……这两道圣旨,应该早就立好了。」

高鹤说:「陛下为娘娘准备了这两道圣旨和传国玉玺,娘娘择一道而发便可。」

我没有应他,摸了摸圣旨,指尖一顿,从空心的卷轴中生疏地取出了一封信。

昔年他与我开玩笑,道日后若我生气了不愿见他,他便下旨,在圣旨边放道歉信,看我敢不敢不收。

我笑着说,圣旨可以收,信我才不看。

他想了想便道,我也不会让你生气。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已经快记不清,只是很平静地打开了这封信,看向上面俊秀的小楷。

「阿玉:

见字如面。

要交代的我已吩咐过高鹤,为何要写信,无非是忆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这辈子做过许多错事,第一件,便是当年花灯节惊鸿一瞥,明知你与傅韶行两情相悦,依旧执念深重,向父皇求娶你。

从前我不曾后悔,如今,仿佛后悔了。

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思来想去,到并不想让你徒增旁的心绪,无论是喜是悲,恐怕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毕竟你的往后,都将与我再无干系。

我以前看你爱看的游记,向往山川大河,仗剑天涯。可惜一生围困京城,连累你也无法脱身。

既生前已无机会,将死之际,我实在不知如何,然这十年漫长陪伴,无言以表,索性附和离书一封,予你自由。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亥时 十月十五 昭宁元年

傅瑜谨立此书。」

十二

大军班师回朝,淑妃与英王被押入天牢,周家等一干人等同样被刑部控制;云行将军与翼德将军等人选择归降,城外三千精兵被收编;傅瑜的尸首被送往皇陵,宫中妃嫔皆被遣散,各寻出路。

我爹和两个哥哥、陆久宸、傅韶行、贺知明等人纷纷入宫探望我,我将两道圣旨的内容告诉他们,并决意在次年元月,颁布其中一道圣旨。

国丧期间,我监国辅政,傅瑜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再加上颜家支持,朝中还算和谐,没有出现大的动荡。

傅瑜随传国玉玺一起留给我的还有一个豫州的住址。我不明所以,派人去查,不久后密探回归,将查到的资料上报。

昭宁元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我打开信封,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

他说,豫州这户人家几十年前就在这了,那对老夫妇原本有个儿子,一家人开了家小酒楼,店铺不大但菜的口味很好,老夫妇和这个儿子都很乐善好施,因此生意不错,一直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结果十几年前那个儿子因为意外死了,这对老夫妇虽然年纪不算大,但过于伤心,便关了酒楼,因着积蓄足够,倒也衣食无忧。

大概七八年前吧,这家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开了这家酒楼,家里还凭空多出了个十几岁的漂亮姑娘。这姑娘长得很好看,手脚也麻利,还十分孝顺,就是好像摔坏了脑子,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她好像是被老夫妇无意间救下来的,之后就安顿了下来,被收为养女,一直照顾两个老人,顺便将酒楼重新开张,打理起了酒楼生意。

姑娘虽然不记事了,但豫州那座小城里,那条街的人都知道,她醒来时便告诉老夫妇,自己仿佛叫七月。

七月。

我愣愣地盯着这封信看,吧嗒,一滴液体重重地落在了信纸上,墨迹缓慢渗开。

七月。

小姐想你。

昭宁元年十二月,我没有与任何人说,独自踏上了前往豫州的道路。

马蹄哒哒,出城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对七月说:「若有机会,我定要离京远游,看遍山川湖海。」

她也笑着说:「我可以先帮小姐出去打探打探。」

我作势要拍她头:「大胆!你就是想自己出去玩!」

七月捂着头,笑得灿烂:「那小姐会来找我吗?」

我说:「会。」

「那小姐要记得,带着自己的夫婿来找我,」七月吐了吐舌头,「不然我可担不起小姐忽然失踪的责任。」

想到这,我忽然顿住,若有所感地看向前方。

有个人静静地站在城门口的树下,抬眼望着我。

我忍不住扬了扬唇,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要离开,只是轻声说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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